《这个反派我养了![快穿]》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 文案: 【亲情救赎向,养崽文,崽在三岁到十五岁不等,当前世界均已完成】 作为顶尖穿越者,穆瑜的最终考核是存活几率0.001%的高难度世界组合。 唯一的任务是在丧心病狂、冷酷暴虐、无所不用其极的美强惨黑化反派们手中活下去。 系统故障,穆瑜穿早了。 穆瑜看着眼前迈着小短腿、含着棒棒糖、说哭就哭的幼年美强惨黑化反派:“……” #禁止rua反派# #禁止打反派的屁股# #扛在脖子上也不行!!# 非正常版文案: 穆瑜单身了一千个世界,圆满完成了无数任务,攒下了九百九十八个亿世界通用存款(经验点)。 并打算继续单下去。 一心带崽和搞事业,不一定每个世界都会谈恋爱,最后一个世界是攻受世界(前缘+感情线),榕树是攻 调整状态,放松为主~ 咣咣鞠躬! 内容标签: 系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瑜(穆瑾初);大榕树 ┃ 配角:燕逐末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了不孤单 立意:每个人都有权利好好的长大 VIP强推奖章 这是一篇亲情治愈文,讲述了一个孤独的世界旅行者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捡到一个又一个小朋友,救赎他们也是救赎自己的故事。被苦难束缚的孩子挣脱过往走向新生活,去迎接更好的人生,而陪伴、信任和希望也成为新的火种,让旅行者逐渐寻找到生命的意义。 这篇文章文笔细腻温柔,娓娓道来,讲述一个又一个温柔的治愈故事。人物形象刻画生动真实,有泪点有笑点,群像类型丰富,角色丰满立体,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光彩。每个故事都带给人希望,阅读时仿佛也和角色一起经历治愈和救赎,获得与过往和解的勇气。 第1章 引子 废墟隐藏在夜色里。 灯火在格外遥远的对岸,明明灭灭,错落稀疏。 冬季的深夜,风冷得比刀锋利。一辆报废的SUV支离破碎地翻倒在路基下,火舌沿着深色的汽油往高窜。 不断有规模不大的爆炸发生,雪漫天连地飞舞,被炽红灼烫的火苗卷住一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严重变形的驾驶位上,穆瑜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他轻叹了口气。 …… 系统赶到时,穆瑜正在给自己缝针。 穆瑜已经从那辆岌岌可危的SUV里出来,身旁放着根半旧的合金手杖, 他靠着棵树坐稳,叼着衬衫的下摆,正垂着头替自己处理腹部的伤口。 伤口深得慑人,白衬衫被鲜血浸透大半,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好在穆瑜的双手稳定,动作有条不紊,没过多久,伤口就被逐一缝合妥当。 系统直到这时才敢出声:“您还懂伤口缝合吗?” 穆瑜低头咬断一股线:“懂一点。” 系统松了口气,紧接着就听对方继续解释:“……演戏的时候,学过缝衣服,还有修玩具熊。” 穆瑜补充:“我做得不错。” 系统:“……” 穆瑜翻了翻系统仓库,找到纱布叠了几折,按在伤口上,用医用胶布固定。 他换下那件不能看的衣服,第二次打开仓库,从一整屋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衬衫里取出一件。 穆瑜披衣起身,双臂一展系上纽扣,敛平衣摆袖口,新伤旧痕就都被掩盖干净。 系统实体化是个若隐若现的光球,迟疑片刻,飘过来:“您好,穆先生……” “稍等。”穆瑜颔首征询,“急吗?” 他开口说话时,有种与常人稍有区别的节奏。嗓音清润语气柔和,吐字稍缓,衔接却又十分流畅。 和做事时手上的动作一样,穆瑜整个人平和温淡,却又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韵律。 不是那种一眼就能叫人注意到的人,但只要注意到了他,就很难不留下印象。 系统不急,赶忙靠边稍等。 穆瑜转回身。 半边天都被烧红,浓烟阴云雪虐风饕,火势越烧越猛,眼看就要燎到在撞击下破裂的油箱。 穆瑜抬手,画了个简简单单的方格,把那辆报废的SUV远远框柱。 …… 意料之中的震耳欲聋,地皮都跟着颤了两颤,却看不到任何迸溅的碎片火星。 足以吞噬整片夜色的剧烈爆炸,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道拢住,从容安抚下来,变成干打雷不下雨的一场无果暴虐。 新雪缓缓覆住那一片疮痍,像是一切都从未发生。 系统愣了几秒,浮到他面前。 穿书局的顶尖任务者只有那么十来位,这一手其实相当有标志性。 系统原本还没能把这个叫“穆先生”的人和名单对上号,但看到这一幕,就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数据运转跟着就是一僵。 第一次来最终考核负责监考,系统就遇上了整个穿书局从上到下、所有员工最不想遇上的宿主。 “您好。”穆瑜做完了手头的事,回过身,同系统打招呼。 火光熄了,灯光又远。 暗淡寒冷的星夜下,穆瑜穿着一件素净的白衬衫,身形清癯单薄,眉宇温和平淡。 他站在黑沉沉的旷野里,四周的草被雪盖住,像是棵树。 穆瑜温声问:“请问,我什么时候方便死?” / 最终考核,下辖九十九个高难度S级世界组合,存活几率仅为0.001%。 能够拿到最终考核的资格,几乎是穿书局每个员工梦寐以求的机会。 …… 除了穆瑜。 每隔一段时间,穆瑜就会忽然被总部自动抓取,投进最终考核的世界当中,再被监考系统们恭恭敬敬提心吊胆地送出去。 【最终考核会分配监考系统,负责对宿主的表现进行考察和评估。】 【监考时,应保持严格、公正、客观原则,拒绝通融,原则上不允许为考核者提供任何帮助。】 【监考穆瑜时,立刻放弃监考任务,立刻马上快跑,快跑,快跑。】 系统抱着前辈留下的笔记,哆哆嗦嗦掉头要跑。才跑出十几米,却被一堵无形的空气墙困住,在原地滴溜溜打了好几个转。 “别紧张。”穆瑜像是知道它在想什么,走过去,轻轻敲击那面无形的壁障,“不是我做的。” 穆瑜来最终考核的次数实在太多,他和不少系统搭档过,根据反应和回馈,也不难猜到自己在系统界的名声只怕不算多好。 ……但这其实也不能完全算是穆瑜的问题。 穆瑜也不是自愿进来折磨监考系统的。 有得选的情况下,他更喜欢做饭和种树。 之所以频繁被抓进最终考核,还是源于穿书局的考核机制存在漏洞。 系统出不去,只能贴着空气墙,战战兢兢听他说明:“……漏洞?” 穆瑜点了点头:“我不是精英级的穿越者。” 积分、技能、任务完成度等相关数据,在排行榜上进入前十,就会自动进入最终考核。 换句话说,有资格接受最终考核的,只有最顶尖的那一小撮真正实力强悍神挡杀神的精英。 穆瑜自我考量,并不认为自己有跻身其列的实力。 总的来说,穆瑜是个相当随遇而安的人——没有野心,没什么特别的个性,爱好也不算多。按部就班做任务,没有特别难忘的经历,没有遇到特别难忘的人。 按总积分来算,他只排在中游。技能虽然广,但都不算精通。任务完成度大多都是「良好」,连「优秀」也很少拿到。 ……和那些风云人物比起来,穆瑜只是个相当平凡且不起眼、没什么过人之处的,因为单身过久所以空闲时间太多的普通人。 之所以会被定期抓来最终考核,只是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原因。 穆瑜的世界通用存款有九百九十八个亿。 存款排行榜的第二名,有九十八个亿。 系统:“……” 穆瑜被误会成大佬习惯了,他的脾气很好,继续耐心解释:“我在商业上也没有太高的天赋。” 系统:“……” 穆瑜把存款明细给它看:“是真的。” 穆瑜也做生意,但都只是些小打小闹、随手用来打发时间的普通企业。 之所以会攒下这么多钱,只是因为他单身。 单身,所以比别人闲,走过的世界比别人多,又在每个子世界都薄有资产。 以量取胜,胜之不武。 况且,穆瑜既没有要花钱的爱好、也不谈恋爱,平时也只穿白衬衫。只进不出之下,存款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开启最终考核的前二十分钟,穆瑜一不小心又赚了两个亿,超过了后台阈值的最高限,所以才被又一次拉进了这一组S级世界。 系统在他的存款明细页面卡了十几分钟,终于扫描完成:“您为什么……不想办法,通过考核,回到真实世界呢?” 最终考核是每个宿主最后的必经之路。 是人,就回去继续做人。是原生数据,就分配一具新身体。 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再也不用做任务,不用一次又一次在意识层面承担愈强的风险和压力,不用在一个又一个危机四伏的子世界中奔波。 不必再无休止地沉溺进他人的人生。 穿书局的工作归根结底也是工作,只要通过最终考核,就能兑换账户内全部存款余额。以穆瑜目前的资产总和,只要选择退休,就能轻松兑换花销不尽的巨额财富。 “我不想去真实世界。”穆瑜笑了笑,“现在的状态很好,我很满意,不想改变。” 他很闲,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所以不论停留在哪都是一样。 穿书局下属的世界很多,有不少都平稳安定,很适合独居生活,做做饭、种种树。 最终考核的世界评级一律是S级,有凶险莫测的神秘背景,有手段狠辣的原生反派,不是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穆瑜会提出“什么时候方便死”的问题。 宿主死亡,即视为考核失败,自动退出最终考核。 通常情况下,穆瑜都是速战速决,直接想办法强退,早点回家去做蛋炒饭的。 系统走投无路:“现,现在,不方便吗?” 系统通过了AI测试,和人类对话,这么问无疑太不合适了。 但穆瑜作为被考核者,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在规定范围内,监考系统也必须给出回复。 系统穷尽数据库,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机械音哆嗦出了电声,恨不得给穆瑜磕一个:“您现在就可以去死的QAQ……” 穆瑜的脾气的确好得远超平均值。 他收起手杖,全然不觉得这句话有哪里冒犯,只是若有所思抬手,虚按了下拦住系统的空气墙。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说:“我试过了……” 之前明明都很顺利。 他明明很擅长这件事。 可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连续尝试了十七次,都没能成功。 第2章 引子(二) 那辆报废的SUV,就是第十七次尝试的产物。 连续十六次失败多少有些影响心态,否则的话,只要有的选,穆瑜通常不会选择车祸这样惨烈的登出方式。 “以前没有这么复杂。” 穆瑜低头检查,他身上的伤痕果然再次痊愈,只剩下极淡的痕迹:“很容易就能退出的。” 因为钱太多,他经常会被抓进最终考核。起初进来的时候,穆瑜还会尊重自己的人设和世界客观规律,走上几年剧情,做做饭、种种树,找到合适的机会再顺势脱离世界。 到了后来,所有考核世界都被来来回回刷过三四趟,新鲜感所剩无几。穆瑜也就逐渐失去了兴致,通常一进入世界,就会想办法强退。 可这一次进来,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穆瑜连续尝试了十七次不同的方法,都没能顺利把自己送走。 系统翻他之前的记录,战战兢兢发问:“比如,意外失足……掉进下水道吗?” “的确有过一次。”穆瑜想了想,“被警告了,反派部门有人举报我。” 那次他的确有些犯懒,导入世界时发现自己正在暴雨的街头游荡。因为实在太冷了,就随意挑了个井盖一脚踩空,睁开眼睛已经回到了意识空间。 …… 三天两头就收到一摞举报通知,穆瑜还指望靠交罚款多花点钱,其实不太在意这些事。 但踩个井盖都被举报,也的确叫他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为反派当时洗劫了一家银行,当时正携带大量赃款,通过城市地下管道逃逸……” 这件事系统知道,下意识解释了两句,又及时刹住,没有继续说出“穆瑜被冲走时正好砸中了反派装钱的麻袋,在昏迷中随波逐流,抱着整整一人那么高麻袋的金条退出了考核世界”的后续。 因为这一变故,那个世界的反派失去了启动资金,最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海鲜摊主。 那把本该杀人不眨眼、搅起一片腥风血雨的刀,在大润发冷漠地杀了十年的鱼。 系统没想到穆瑜现在还不清楚规则,犹豫半晌,还是提醒:“宿主,您想退出考核世界。” 穆瑜拆下纱布,点了点头:“对。” “那要死在反派手上。” 系统说:“掉进下水道被冲走是没有用的。” 穆瑜停下系扣子的手:“?” “考核内容是在‘反派手中’活下来。” 系统说:“宿主在意外中丧生,是会被就近重置到复活点,继续挑战的。” 最终考核虽然危险重重、难度极高,但这种难度是源于这些S级世界中的原生反派。 「最终考核的世界难度评级一律为S,反派均为原生反派,凝聚了这个世界最冰冷深重的恶意,残忍狠厉、不择手段,没什么能够约束住他们。」 ——《考核须知》第一页第七段第二行。 考核者进入世界后,会被分配到与这些反派针锋相对、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角色,然后想方设法从反派手中活下来。 而与此同时,为保证考核的公正公平,世界中其他与反派无关的侵害,其实并不会导致考核者有生命危险。 这就像是一道物理题,既然让你算小方块的质量、动量、受力分析,那就会直接定死摩擦系数和情境,不会让题目中存在“小方块被我吃了”这个可能性。 “只有和反派直接相关的死亡,才会导致考核失败。” 系统继续翻穆瑜的记录:“如果只是被车撞、遭遇泥石流、遭遇塌方、遭遇沙尘暴、遭遇穿越异世界的变形金刚……这些都会被判定为意外。” 穆瑜稍一沉吟,还是提出异议:“可是我以前都成功退出了。” 系统:“……” 那是因为在某个世界里,穆瑜想要强退,就顺手推开了个挡在车前面的人。 ——于是某位被人下了药又寻仇的反派,就这么捡回了一条命。 又在某个世界里,穆瑜想要强退,就在泥石流时主动跳了个水。 ——于是某不识水性的反派,就这么得到了救生艇仅剩的最后一个位置。 又双在某个世界里,穆瑜想要强退,就在塌方时被砸在了石板下面。 ——但好巧不巧,重伤不能动的反派就在他下面,于是反派作为叠罗汉的最底层,险死还生性命无虞。 又双叒在某个世界里,穆瑜想要强退,在沙尘暴时独自走进沙漠,被沙海吞噬——于是他留下的水壶,最后一滴水精准地续了反派最后一口气…… 这些都属于“直接因果”。 由果至因倒推,反派的存活和穆瑜的死有着直接关系。 又或者说,算得上是“反派占据了穆瑜的最后一线生机”,所以审核机制也正常运转,认可了穆瑜的强退。 就连掉进下水道的那一次,也是因为从逻辑上来讲,那一麻袋来自反派的金子实在太沉了。 至于穆瑜画了个方框,把正在变形的变形金刚从异世界薅过来那次,倒是的确和反派没什么关系……那次穆瑜是被崩掉的世界线弹出去的。 上次变形到一半忽然就被拽进黑洞的变形金刚,到现在还有不小的心理阴影。 好大一个会咔咔变形的大卡车每天嘤嘤嘤,NPC也不当了,跑去学芭蕾,生怕自己的脚指头再不小心把一个人压成数据饼饼。 …… 穆瑜没有立刻开口。 他仔细听完系统的解释,稍许沉吟,才又问:“我每次死亡,都恰巧有反派在现场?” “也不完全都是巧合……” 系统连忙收起举报记录,打开考核须知:“第三条,任务者注定和反派不断产生交集。” 系统:“在考核世界中,您做的大部分事,应当都有反派在现场。” 本来就是命题考核,既然题目是“从反派手中活下来”,考核者领到的角色就一定会在世界意志的推动下,无关个人意志,不断和反派发生交集——否则考核者只要找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隐居起来,努力活到通关就行了。 “考核者和反派相遇的概率为75.9%。” 系统解释:“就连真爱组‘人生何处不相逢’buff,概率也只在76%。” 这样的概率,就注定了任务者和反派少不了无休止的碰面。 顺理成章也好,阴差阳错也罢,在商场卫生间门口遇上都并不奇怪,说是“冤家路窄”也丝毫不为过。 因为穆瑜没有看考核手册的习惯,所以也没有特意关注过谁是反派、自己又是什么身份,所以才会以为过去每次都是自行退出了考核世界。 “请放心。”系统说,“如果您无意于接受最终考核,我就不算是您的监考官。” 它暗中翻看前辈留下的小本本。 1.放弃监考任务。 2.快跑。 系统保证:“我会协助您尽快退出考核世界。” 不仅穆瑜不想再来考核世界。 穿书局上下员工齐心协力,也不想再让他来考核世界做饭和种树。 …… 飞快表达清楚了上述核心思想,系统飘过来时,才发现穆瑜依旧看着那辆SUV炸毁的地方。 寒风仍然肆虐,那里已经被纷纷扬扬的大雪重新覆住。月下积雪冷白晃眼,明洁干净,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穆瑜打开系统仓库,取出一件风衣穿上。 他的手很好看,只是有些过分苍白,修长的手指似乎不受寒意影响,灵巧地系好纽扣。 系统小声:“宿主……?” “嗯?”穆瑜的声音温润如常,让人摸不透他刚才究竟是不是走神,“在听。” 他转回身,朝风雪来处走:“你会帮我死在反派手上。” ……这么说倒也没错。 毕竟,只要成功在反派手上活下来,达到预设时长,就会结算当前世界积分,并顺利进入下一个考核世界。 只要一直活下去,不断进入新的世界,攒够1024积分,就能通过最终考核。 穆瑜的诉求无疑不会是这个。 所以,“尽快退出考核世界”,也的确可以这么翻译。 ——它会帮穆瑜尽快死在反派手上。 系统扒拉着数据,跟上穆瑜。 他们很快离开了那片仿佛只有风雪的旷野。 作者有话说: 除了养预备大魔王崽崽,这大概还是一个“因为每次退出过于舍己为人,感化了太多反派,所以每个世界都有前任已退休大魔王追着来当后台,每个世界都有人追着不停送钱的故事”。 舅舅: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钱! 第3章 引子(三) / 穆瑜从系统商城买的新车已经到货,车灯明亮,就停在路旁。 系统第一次坐这种从雨刷器到排气管都写满了金钱味道的豪车,飘在副驾驶忧心忡忡不敢动,生怕碰到内饰效果拉满的头层小牛皮。 “没关系。”穆瑜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我不太懂车。是为了多花点钱,随便买的。” 他手里的钱越多,被拉进最终考核的次数就越频繁。 能花的时候就要尽量花,否则这次出去了,也还有下一次。 挥金如土也是种天赋,至少穆瑜就从没成功养成过这种习惯——他总是想不出自己还要买些什么。所以,每当有机会花钱的时候,索性直接挑最好最贵的,尽可能让手里的钱少一些。 系统:“……” ……道理是这个道理。 穆瑜打开暖风,把车开上主干道。 他清楚自己在这件事上不该故步自封,应当多学习咨询:“最花钱的事是什么?” 系统还沉溺在自己的后台余额令人心痛的贫穷里。打开数据库,翻箱倒柜搜了一圈:“……养孩子?” 穆瑜打开自动驾驶:“为什么?” 他还从没考虑过这个答案,是真的有些困惑,扶着方向盘侧过头。 系统问:“宿主养过孩子吗?” 穆瑜摇了下头:“做过舅舅。” 虽然做过舅舅,但叫他舅舅的那个孩子非常懂事,并没有在他的花钱大业上做出什么贡献。反而把他送出的娱乐公司经营得格外好,这个季度还往他的存款里塞了五千万。 “那应该是很特殊的情况……宿主,这里有备注。” 系统把屏幕分享给他看:“孩子,又名四脚吞金兽。普遍情况下,需要提前十个月进行预订,高耗能低功效,成长阶段投入无上限,极易血本无归……” 系统兴致勃勃地念了一会儿,又有些扫兴,关掉界面:“但宿主是单身,考核世界也没有恋爱可谈。” 除非自己养孩子,只是给人当舅舅可花不了那么多钱。 可真爱部早就不在他们这里分派人手了。以前还有个冷冷清清的办事处,后来发现员工都闲到嗑瓜子,就把办事处也撤了。 按照人类世界的逻辑,不谈恋爱就不能结婚,不能结婚自然也没有孩子…… 穆瑜听着系统的唠叨,有些哑然。 他只是顺口一问,倒也不一定要立刻解决这个问题。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等回去以后,多观察多总结,找几条挥霍烧钱的路就行了。 S级世界并不好待,眼下还是先顾正事。 “我们在往市区走。” 穆瑜检查过导航:“等找到反派,我需要一些帮助。” 系统立刻振作:“宿主要做什么?” “制造一场交通事故,让我撞上他的车,我全责。”穆瑜说,“想办法让我重伤不治。” 系统记下来:“宿主,需要提前屏蔽痛感吗?” “都可以,我感觉不到痛。”穆瑜忽然有了个灵感,他似乎找到了可以花钱的地方,“如果我是完全责任方、对方受了伤,是不是不论怎么样,我都要赔偿?” 系统还愣在前半句话里,隔了几秒,迅速联网搜索了当前世界的交通法规:“是的,宿主。” “把他的伤势控制在擦伤,记得避开脸。” 穆瑜打开人体解剖图谱,从上到下衡量一遍:“再帮我……轻轻撞一下他的脚趾头。” 系统:“?” “宿主。”系统要模拟全部可能出现的状况,很谨慎,“万一反派骑得是自行车……” 这辆排气管都比它贵的超高性能豪华跑车,可能很难在己方肇事的前提下,不碰到脸,只撞对方的脚趾头。 “自行车也照撞。”穆瑜清楚这时候不该心软,“我们轻轻的。” 系统:“……好的。” 穆瑜对照自己的余额,计算出不会被投入最终考核的安全线,松了口气。 看。 只要找对方法,花钱其实很容易。 “这样就行了。” 穆瑜轻轻握拳,以示庆祝:“我是全责方,赔他两个亿。” / 虽然对车的款式和价格不太了解,但穆瑜开车的水平其实不错。 天气恶劣又是深夜,切换回手动驾驶的车辆在他手里,全程依旧从容平稳,穿过铺天盖地的雪雾。 驶入市区时,系统也整理好了这一次的相关资料:“宿主。” 穆瑜放缓车速,抬手擦去前窗雾气:“开得太快了吗?” 系统:“……没有。” 它看了看仪表盘。 从一开始,那里显示的速度就没变过,始终都是安全到令乘客热泪盈眶的四十五迈。 反派要是非常擅长自行车,比如骑着一辆变速山地自行车锻炼身体,他们开着车在后面追,都不一定能追得上。 就在上个路口,这辆以速度著称、从静止加速到100km/h仅需2.7秒、巅峰时速能飙到450km/h的顶级豪车,负责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已经被憋得钻进油箱自闭了。 “是这个世界的资料。” 系统莫名心有戚戚,陪着它一起在油箱吐了几个泡泡:“反派的名字是燕隼,您叫余牧。” “我们不用主动去找反派。”系统说,“三天后,您将和反派共同参加一档综艺……宿主?” 系统忽然回神,才发现穆瑜已经解开安全带,熄火下了车。 穿着制服的门童跑下台阶,鞠了一躬,接过穆瑜手里的车钥匙。 “在听。”穆瑜温声答应,“你说的是正事,继续就好。” 系统暂时完全忘了正事:“宿主……要住酒店吗?” 它看着门童去泊车,接收到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传来“我屮艸芔有电梯好豪华好兄弟我上天了”的信号波动,下意识去看灯火通明的空中停车场,又转向面前金碧辉煌的酒店。 穆瑜点了点头:“要多花些钱。” “我没有仔细看过手册。”穆瑜在路上已经反思过,“以为即使进了最终考核,也只要踩井盖就能强退。” 没想到,居然还有“必须死在反派手里”的隐藏规则。 穆瑜不习惯给人添麻烦,回想起过去的几百次强退,总觉得未免有些太过打扰。 他对系统解释:“既然是这种规定,还是尽量避免被抓进来好些。” 系统抱紧贫穷的余额,掐断自动驾驶的通讯频道,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酒店:“可是……” 系统还有仅存的理智:“可是宿主,如果要住酒店的话,可能要用当前世界的通行货币才行。” 这和穆瑜直接用通用存款交易,在系统商城里买一辆车,然后具现化到当前世界中的操作是不同的。 通用存款不能直接用于兑换下级世界的通行货币,至于穆瑜领到的这个“余牧”的身份……更是彻彻底底的穷光蛋一个,口袋里除了身份证、一把钥匙和一台破旧的手机,连半个钢镚都没有。 换句话说,穆瑜手里并没有可用于支配的现金。 穆瑜向小跑回来的门童道了谢,收好钥匙,走进酒店大堂:“的确。” 他取出一张黑色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件一起交给大堂经理,开了三晚金额最高的房间。 有系统的提醒,穆瑜示意门口的门童,询问前台:“可以帮我兑一些现金,给他做小费吗?” 系统:“……?” 系统飘在穆瑜的意识海里,看着其中一个收纳隔间,排列整齐、笔迹工整标了编号,至少来自一千个世界的世界银行贵宾VIP卡。 它不想努力了,落在免费提供的洗浴用品睡衣浴袍上,一起被送到了位于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 作者有话说: “自行车也照撞,我们轻轻的。” 第一个世界关键词:五岁/小哭包/摇摇车 舅舅:单身,很闲,想花钱。 第4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直到现在,系统才终于开始理解,穆瑜“走过的世界比别人多、在每个子世界都薄有资产”的真正概念。 薄有资产的穆先生靠在门边,签出一张不限额支票,金额部分空着,交给了酒店跟上来的金钥匙。 除了一辆车,需要重新置办的东西还有不少。 “余牧”没有什么随身衣物,穆瑜平时习惯穿白衬衫,但既然接下来的流程是上综艺,总要有几套像样的衣服。 至于原本口袋里的那部手机,在车祸的时候就已经报废,彻底开不了机了。 在用四十五迈一路兜风过来的路上,穆瑜已经靠路旁的广告牌,收集到了所有需要的信息。 他选择了一部昂贵的新手机、几套比手机还昂贵的衣物,购置了一些平时几乎完全用不到的不必需品,又要了一个华而不实完全不防撞的行李箱。 等这些东西置办齐全,穆瑜就可以拎着行李箱离开酒店,去综艺的拍摄地点蹲守反派,安心等待反派把自己撞出世界。 “宿主……”系统躺在托盘里,和高档洗发水一起被端上来,听到了穆瑜和对方说的话,“系统商城里的货物,物美价廉,其实也很不错的。” “就是物美价廉。” 穆瑜说:“性价比太高了。” 在系统商城,的确也能买到这些东西。但商城的定价几乎是成本价,数据化后还能带去下一个世界,核算资产时也会折算进去。 还不如就在这里买,假设一切顺利,在综艺开始前,他和反派的车意外发生车祸,就能在送医的路上退出世界。 这样一来,只要行李箱足够不结实,新买的手机和衣服自然报废,又可以顺利花出去一些钱。 …… 接下支票的金钥匙西装考究,业务水平相当精湛,向穆瑜躬身行过礼,合上记事本收进口袋,转身利落进了电梯。 系统在“宿主怎么确定这个世界的银行卡编号”和“金钥匙是什么”之间抉择了几秒,跟上穆瑜,问了后一个问题。 “高星级酒店服务端的联盟组织,类似全面升级的酒店管家。” 穆瑜合上门,简单解释:“为住客处理问题,解决麻烦,提供委托代办服务,满足各种需要。” 相比起其他世界,S03号世界对服务业的需求更高,一名足够优秀的金钥匙,能让酒店的营收和入住率翻上几倍。 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做到行业最顶端的金钥匙,可以调动整个金钥匙联盟。作为这份荣誉的象征、以及对忠诚伙伴的感激,在退休后,他们甚至有资格独立继承一家酒店。 系统正在打算盘,噼里啪啦扒拉着这家酒店的数据,从停车场扒到停机坪,好几个代码都崩成了金钱的形状:“继承这种级别的酒店吗?!” ……它也想有机会做金钥匙QAQ。 系统抱着算盘心绞痛,完全没有注意到穆瑜正靠在门边,垂着头,摸索门把手上镌刻的玉兰花暗纹。 穆瑜收回手,不易觉察地停顿了下:“……对。” 系统:“真好QAQ。” 穆瑜习惯性做聊天里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不太有共鸣地配合它:“嗯。” ……这也是穆瑜不太愿意在考核世界滞留的原因之一。 最终考核的99个世界他都经历过,最初的时候,穆瑜还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认真工作过一段时间。 在这里,有不少他听过的事、见过的人,留下的东西。 速战速决,来了就走还好。 一旦停留的时间过长,审核仔细起来,很可能就会发现一些新的小问题。 他的花钱大业,也很可能会受到这些意外的干扰,变得不那么顺利。 穆瑜用指腹揉了揉额角。 他打开后台,检查过存款的新增余额,轻轻叹了口气。 系统立刻惊醒:“宿主?” 穆瑜不想告诉它钱又多了的噩耗,摆了摆手,把那支合金手杖靠在一旁。 室内的地毯很柔软,穆瑜走到窗边的沙发旁,撑着膝盖坐下来。 送死重要。 这种正事,他还是更习惯做个思维导图, 穆瑜尽量放松右腿,向后靠进沙发里,抬手凭空框出一小块方格做黑板,在上面写下几个字。 【燕隼、余牧。】 【S03】 系统飘在一旁,终于找到机会:“宿主,您怎么知道这个世界的编号是S03?” “嗯?”穆瑜停下回忆,抬起头,“只是普通的排除法,很好推理。” 最终考核里,包含现代都市背景的世界有七个,每个世界的树种都有细微区别。 那辆SUV被他好不容易开翻,却没能顺利把他送出去。穆瑜靠着树干给自己缝缝补补,没坐稳撞了下树,捡到了一颗玉兰花苞。 现在是冬天,这里的环境有明显的高纬度特征,通常不该大量栽种玉兰。 培育出能在高寒地区种植的玉兰树,成树依然有明显灰白色树皮、平滑少裂,树干上有类似白桦纹路的,能在经冬时节藏苞的,就只有S03一个。 系统:“……” 穆瑜问:“怎么了?” 系统哗啦啦摇晃:“没什么,宿主。” 前辈留下的笔记说,穆瑜的爱好很少,除了一个人坐在窗边看风景,就只有做饭和种树。 前者还好理解,后者出现在爱好里实在有些违和……喜欢养花、养多肉的人有不少,养苔藓也是相当雅致的爱好,但什么人才会喜欢种树? ……反正穆瑜看来的确很喜欢种树。 穆瑜从窗外收回视线,笑了下。 他似乎经常因为这个爱好受到质疑,并没多在意,只是把手探进口袋。 系统微怔。 它看着穆瑜摊开手掌。 那颗掉下来的玉兰花苞被穆瑜捡了回来。 在穆瑜的掌心,那颗幼小的花苞悄然绽放,花瓣莹白剔透,缓缓向四周舒展,溢出一缕极淡的清香。 冬夜冷寂,窗外白雪皑皑,这个房间却像是被春意突兀地笼罩了。 “好看吗?”穆瑜问。 系统:“好看。” 穆瑜撑着膝起身。 走到博古架上的花瓶旁时,他手中的玉兰花已经重新抽出嫩绿枝条、发了几片新叶,开得生机勃勃。 穆瑜把花瓶拿去简单冲洗,接了些水,又把那一枝花插进去。 不用手杖的时候,他其实也能走路。只是右侧膝盖支撑不了太久,时间稍微一长,就会显出轻微的跛态。 像这种刻在意识体上的旧伤,多半是因为拖的时间太久,始终没有痊愈,已经成了自身核心数据的一部分。 所以,不论换什么人设,换多少个世界,都一样会顽固存在,无法抹除。 只不过……时间实在太久,膝盖的伤究竟是哪来的,穆瑜的印象也已经不深了。 “我和燕隼之间。”穆瑜问,“发生过什么事?” 系统愣了几秒,才意识到穆瑜口中的“我”,是已经代入了余牧的身份。 ……穆瑜的这个习惯,笔记里其实也有。 在现实世界,穆瑜的职业是演员和教师。 穆瑜是科班出身,教他的老师是那种典型的沉浸式体验派宗师,在艺考的时候一眼看中了穆瑜的天赋,大一起就把人带进剧组锤炼,玉不琢不成器地一路逼成了影帝。 后来,穆瑜出了些意外,由于个人原因,突兀地选择了永久退圈息影。 但不论如何,他终归也是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手握五部殿堂级艺术片,前途不可限量的三金影帝。 …… 这也是穿书局在挑选精英级任务者时,会挑中穆瑜,邀请对方加入的原因之一。 系统在来的路上,其实就偷偷查过穆瑜的详细资料。相关的新闻报道、舆论评价直到现在还有不少——只是众说纷纭,有人说穆瑜退圈是因为醉驾弄坏了名声,不适合再做公众人物。也有人说醉驾只是个借口,穆瑜就是伤仲永灵气耗尽,不会演戏、演不好戏了,比起演一部观众骂一部,不如退圈保平安。 相关的帖子林林总总实在太多,系统看得头昏脑涨,塞满了八卦的数据里,倒是对一则简短的采访记得最清。 是一手把穆瑜教成影帝的那个老师。 那人已经七十多岁,精神倒是依然矍铄,听人提起穆瑜,脸色就迅速沉下来。 系统对人类的了解依然有限,但即使是机器来看,也知道那个表情至少称得上失望嫌恶。 采访的年头久了,话音掺杂了电流声,有几分失真:“随他……爱怎么样怎么样。” “干这行想要出头,谁不打熬?你们愿意看人在镜头前糊弄?” “经冬的树,挺过了风雪,熬到春天才能成材。” “他经不住,没什么可说的。” “当初看错了眼。” …… “就当浪费了十年。” 系统回过神。 穆瑜不知什么时候又去拿了手杖,倚着沙发扶手半坐,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窗外是条繁华的商业街,深夜依然灯火通明。 这场雪没有影响市区的热闹。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城市的热量远比郊外多,风也被高楼拦得更缓。即使天低云暗,夜色浓稠,也有色彩斑斓的灯牌点缀其间。 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透过落地窗,盖住了最后一点稀薄的月色。 穆瑜在等它的回答,又似乎并不着急。 穆瑜不着急,他没什么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必须要做的事,只是想离开。 “您和燕隼……” 系统下意识跟了一句,又实在适应不过来,改口:“余牧和燕隼。” “余牧是燕隼的老师,从五岁到十四岁,带了他近十年。” 它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余牧毁了燕隼的一生。” 第5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某种意义上”。 总部传来的资料上,这几个字斜体加粗,挺明显。 “因为我们只有单一视角剧情,而且还不全。”系统解释,“原生反派的成因很复杂……会走上最终那条路,未必只是因为一件事、一个人。” 资料的作用,仅仅只是作为参考,让任务者完成任务,远不足以囊括一段人生。 这话很好理解,穆瑜点了点头,按下信息接收的确认键。 …… 在燕隼五岁那年,余牧受他父母雇佣,做了他的老师。 负责教授燕隼表演课程。 ——这算是比较好听、比较冠冕堂皇的说法。 更直白刺骨的要求,是“负责引导燕隼在镜头前适应角色,成为一个合理的、令所有人厌恶的、不配活下去的人”。 余牧本身就是个活着浪费空气的烂人。他是个编剧,写过不少相当精彩的剧本,一度也颇有名气,被评价过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可惜进了那个圈子不久,余牧就把持不住自己,叫浮华场的热闹冲昏了头脑,一头扎在了纸醉金迷里。 在被燕隼的父母暗中雇佣之前,余牧已经把自己折腾废了。他早已写不出什么正经东西,除了一张还算唬人的光鲜皮囊,内里早糟烂成一团败絮,行事荒唐百无禁忌,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即使是像余牧这种人,在拿到钱的时候,也对着这个堪称离谱的要求,难得的愣了足足有半分钟。 雇人把自己儿子教成合理的万人嫌? 多大仇? 直接嫌不就完了吗? 只不过,满打满算也就是这半分钟,这些多余的话余牧也绝不会问。 人家雇主钱给的到位,要求简单明确,又有能力把这场交易掩饰得天衣无缝,不会叫任何人发现。 更重要的是,这是笔长线的生意,只要没有意外,会一直持续到燕隼成年的那一天——以对方给出的价格和条件,余牧就是扒着燕隼吸上十三年血,也足够他舒舒服服过日子了。 半分钟后,余牧缓过神,赔着笑飞快签下合同,把钱揣进口袋里,做了燕隼的“老师”。 …… 余牧把这份工作完成得相当好。 这是个天生要活在镜头关注下的孩子。余牧也是后来才知道,雇他的是燕隼的养父母。至于亲生的爹妈,听说是欠人家燕家亲儿子一条命,所以把刚生下的儿子赔给了人家。 这事叫外人看了,其实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燕隼的亲生父母都只是平凡的工薪阶层,家世普通、天赋平平。反倒是养父母,家境优渥,夫妻两人的知名度都很高。 燕父年轻时是知名的滑冰运动员,斩获的奖牌无数,退役后也是精英级别的教练。燕母是畅销书作家,写过一系列育儿心得丛书,几乎每家书店都能看到。 燕家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叫燕溪,比燕隼大了四岁。燕溪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滑冰,听说全盘继承了父亲的天赋,早早出了不少成绩。 不论缘由,能被送到这么好的家庭养大,怎么听都是种天上掉馅饼的幸运。 余牧对这些事不关心。 他只管拿钱办事,硬是在这种叫谁来看都要夸一声好的家庭氛围里,教出了一个天生情感淡漠缺失、性情极端不稳定、有着叫人不安的攻击性的……怪物。 五岁那年,燕隼弄伤了哥哥的脚,害得燕溪瘸了大半年,最终还是过不去那道心理关,彻底放弃了滑冰。 七岁那年,燕隼毁掉了母亲整本书的文稿,卡在出版社最关键的印刷流程间隙,直接让之前的宣传造势全打了水漂,害得燕母不得不亲自出面向读者道歉。 这样的事屡见不鲜,直到十四岁那年,燕隼在冰场外的休息室被抓住,又曝光了一桩更恶劣的真相。 作为久负盛名的滑冰教练,燕父的训练一向极端严苛,有撑不住心态崩了、彻底练不下去的,被迫退役,从队员到家长原本也没想那么多。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毁掉那些原本前途无量的少年的,竟然是幽灵一样在场边徘徊,负责平整冰场的燕隼。 是燕隼偷了燕父平时的训练手册,伪造了燕父的笔迹和签名。 这些年的桩桩件件,燕隼似乎天生就有残忍的本能,不允许任何抢夺父母对自己关注的人好过——但也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毁掉燕溪的手段太生硬了,做得实在太过明显。 于是,他在暗地里修改了燕父留下的训练计划,伪造了燕父的录音,恶意引导那些少年队员玩命加练,甚至盲目去练那些根本就做不出的动作。 燕父平日的威压太盛,那些小队员就算对训练安排有疑惑,也不敢主动去问。于是只好埋头苦练,最终活生生练崩掉,有几个甚至留下了终身的后遗症。 这件事的影响实在太过恶劣,燕父引咎辞职,又因为无法面对那些无辜受害的年轻队员,彻底隐退,不再过问任何与滑冰相关的事情。 …… 燕隼的存在,就像是一棵树上早已蛀朽的侧枝。 不需要你去特意描述,这根枝条有多差劲、多不堪。 歪歪扭扭死气沉沉,没有嫩芽,没有叶片发出来,经冬过夏,没有雀鸟会在上面栖落。 放任不管,迟早有一天,上面蛀蚀的痕迹会蔓延开,牵连着其他枝干一同烂掉。 修剪掉这样的侧枝,或许是“人”这种生物不需引导的本能。 余牧这笔钱没能拿满十三年。 燕隼被燕溪带人围堵,跑到结冰的湖面上,被彻底围了个结实。 跟着燕溪来的,是当初被练废了的那群少年。 前途尽毁的仇没那么好咽,很难说燕溪带人来堵燕隼的时候,那些少年的家长是怎么想的、究竟有没有阻拦……总之,余牧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 冰面碎了,燕隼没能上来,留在了那片湖底。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余牧懒洋洋躺在用燕家人给的钱买的豪华沙发上,正在编下一次的剧本。 头天晚上,燕隼其实还来了余牧家,就坐在余牧对面的沙发里。 那时候的燕隼还是活着的。 少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眼瞳漆黑,下睑缀着颗泪痣。 苍白手指交拢,瘦得能轻易看出蝴蝶骨。 “我。”他对余牧说,“没有。” 燕隼的咬字破碎,他像是很难掌握正常人的交流方法,隔了半晌,才又低声断断续续说:“那些,做……” “你没做那些事,都是假的。”余牧头也不抬地摆手,“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 余牧当然知道燕隼没做那些事。 他知道燕隼没做上面的任何一件事。 那些都是剧本,根据雇主要求量身定制的剧本。 别的不说,就上一个剧本,余牧自己都清楚编得有多丧良心——伪造录音?伪造燕教练的笔迹?他都怕有人往细里调查,跟燕隼要什么证据。 什么证据也给不出来。 燕隼生下来就先天不足,脑内负责语言文字那一块干脆没发育起来。做别的事一点问题没有,思维完全正常,听也听得懂,唯独说话写字,多少年下来都不利索。 这也是余牧敢当他面编剧本,燕家人也从没特意做戏,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任何人怕燕隼辩解的原因。 燕隼说不清楚、也写不出来。 不论心里存着多少事,也变不成哪怕一句流畅的话。 只能咽回去,淌过喉咙肺腑,日日夜夜蛀蚀己身。 余牧写累了,把手里的半成品剧本扔到一旁,站起身,打开冰箱拿了罐可乐。 “找我有什么用呢?替你解释?”余牧问。 余牧当然不可能替燕隼解释。 燕隼是受害者,余牧就是加害者和主谋。 余牧是燕隼的老师,是和燕隼相处最多的人,所以能编出最合理的剧本,把所有脏水都精准地泼在一个孩子的头上。 燕隼似乎也并没有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只是依旧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指尖,张了张口。 声音太低,余牧没听清:“什么?” 燕隼又重复了一遍。 ……在他重复到第十二遍的时候,磕磕绊绊的发音终于变得清晰。 燕隼在模仿余牧刚才的发音和语调。 他自己没有流畅开口的能力,所以他来套余牧的话,然后照着原样学下来。 “……没做那些事。” “没做那些事,都是假的。” “没做那些事,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假的。” 燕隼的手里握着支录音笔。 余牧心头一悬,背后没来由渗出白毛汗,一动不动盯住燕隼,伸手去够电话。 余牧给燕家人打了电话。 他以为燕隼会阻止他,会来抢他的电话,可燕隼没有。 ——哪怕是余牧什么都顾不上,磕磕巴巴一口气说了不少该说不该说的,燕隼都没有半点反应。 燕隼只是坐在那,漆黑的瞳孔木然冷寂,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偏偏又很乖似的垂着头。 小孩子一样乖乖坐着,双手放在膝上,翻来覆去认真练习着一句话。 那天的最后,燕隼被赶来的燕父带回了家。 十四岁的少年被扯得踉跄,依然回头看向余牧,无声流畅地做了几个字的口型。 第二天,燕隼死在了那片冰湖里。 他反复练习的那句话,到最后也没来得及说出来。 …… 余牧以为这就是燕隼的结局。 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燕隼的结局。 这样过了十年。 十年的风平浪静,当初的那些事早已湮没在时间的角落,因为无人过问,所以日趋模糊。 燕家人仍然过得顺风顺水。 在母亲的引导和帮助下,燕溪也成了颇有名气的新锐作家。 燕父早已退出冰坛,但声望和人脉都在,转而成立了一家冰雪体育用品公司,效益蒸蒸日上。 许家人——就是生燕隼的那家人,在悲痛了那么几年后,也逐渐走出了当初的阴影。因为燕家给出的巨额赔偿,许家那个小儿子一路念着最好的学校,毕业后事业有成,走上了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燕隼死后,所有人都活得更好了。 这不是挺好。 余牧是这么想的。他又做了编剧,偶尔也写书。靠着燕家的人脉,搭上了几个不错的出版社,还被邀请去参加一档综艺。 重新活得人模狗样的余牧,还有些事不关己的侥幸得意。 多年前,他穷得身无分文,死皮赖脸去硬蹭一档综艺,碰巧也是在这个地方。 在综艺里,余牧遇到了一个被其他男孩欺负、推下摇摇车,却半个字也说不出的小哑巴。 他刚好路过,顺手把那个小哑巴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然后被那孩子的养父母找上门,意外获得了一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工作…… 余牧去参加了那档综艺。 三天后,余牧退出综艺,不知所踪。 这只是个开始——后来燕家的公司也出了事,燕溪的书被爆出洗稿,燕母也牵连进去,一家人声名狼藉。 许家人毕竟太普通了,没人特地去关注。 只知道那个小儿子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似乎连字也不会写了,不得不辞职在家休养。 小儿子受不了,哭着闹了好几次自杀。 再有人发现余牧的时候,他坐在轮椅里,被推着去看精神科。 推着轮椅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叫燕逐末,自称是余牧老师的学生。 那是个很特殊的青年,五官有种艳丽的夺目,桃花眼下缀泪痣,明明只要稍微灵动些,就是天生风流多情的皮相。 可惜那双眼睛空洞得不起波澜,转动的时候都木然,像潭死水。 人也太过瘦削了些,压在黑色的呢绒风衣下,皮肤苍白得能看见淡青色血管。护士把打印出来的排号递过去,离得稍近,那只手冷得像冰。 有人看到,余牧缩在轮椅里,目光恐惧恍惚,不停反复地喃喃着什么。 青年在轮椅前蹲下来,微微侧头,耐心地听。 发现余牧说得颠三倒四不够标准,青年就把手覆在老师的手臂上,重新教他说。 他说一句话,就停下来,等轮椅里的余牧跟着说一句。 余牧脸色惨白,他惊恐地盯着面前的青年,却又不敢违逆对方的意思,不知道多少遍磕磕绊绊地重复。 “没做那些事。”余牧断断续续地重复,“假的,都是假的。” “老师相信,你是好孩子。” 第6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资料片的视角是余牧的,到了最后,余牧精神状况显然已经不正常,所以画面也只剩零散片段。 余牧后来吓疯了。 那个自称“燕逐末”的青年没再出现过。 余牧住进了医院。他整天不消停,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见人就扯住,说燕家人是凶手,燕父、燕母、燕溪都是凶手。 有的时候,这个是凶手的主语会变成“许家人”、“你们所有人”;也有的时候,会变成“老师”。 没人听得懂这些疯话,某天深夜,余牧在一片结冰的水洼里被人发现,早冻硬了。 ……资料片就在这里结束。 系统飘过来,关掉投影:“宿主。” 穆瑜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点了下头,拿过放在一旁的手杖。 为了增强代入感,这种意识传输会伴随一定程度的共感。最后几个画面,无处不在的强烈寒意格外真实,森森冒着冰碴,像是一瞬就能把人冻僵。 十四岁的燕隼,就睡在这样冰冷的牢笼里。 又或者,这样如影随形仿佛窒息的寒冷,其实一直存在,持续了十四年。 穆瑜把结了层薄霜的咖啡倒掉。 他洗净杯子,重新取了些咖啡豆,投进咖啡机。 “宿主。”系统说,“根据资料,燕逐末就是燕隼,他——” 穆瑜点了点头。 系统愕然:“您知道?” 事实上,就连被燕逐末逼疯的余牧,都没能弄清这个问题。 燕逐末究竟是不是燕隼,如果是的话,当初的燕隼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十年里,燕隼究竟都经历了什么,怎么学会的说话和写字,又是怎么获得了足以开始这一场复仇的实力。 除了这些,疑点其实还有很多——许家和燕家究竟有什么纠葛,为什么要把亲儿子赔给人家,燕家为什么要这样煞费苦心地针对一个孩子,那些冠冕堂皇底下究竟有多少秘密…… 穆瑜现在的身份是余牧,总部下发的资料有限,并不能得到超出视角的任何信息。 穆瑜靠在吧台旁。 水烧开沸腾,蒸起滚滚白雾。 他没有回答系统的问题,却问了另一个:“燕隼为什么是反派?” 系统愣了下,翻找资料:“……他失控了。” 如果仅仅只是停在这一步,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燕逐末是不会被定义成反派,成为S03号世界的任务目标的。 ……但很难说清,余牧的死究竟是某场漫长复仇的结束,还是开端。 如果燕逐末真的是燕隼,那么他这一生,从未接受过任何正向引导,也从来不曾获得过任何一点正向反馈。 “燕隼有洁癖。”系统说,“他的逻辑里,不干净的东西,就要清理干净。” 没人教他这样的道理不对。在燕家,他如果没有把自己洗得足够干净,就会被燕溪塞进壁炉里。 燕隼自己就是被当做“不干净的东西”,被他的养父母、生下他的父母,被所有认为他不配活下去的人,亲手清理掉的。 彻底失控的燕隼,亦或是“燕逐末”,在那之后就隐匿进看不见的深渊,像是潭不流动的死水,却搅起了数不清的汹涌风波。 …… 咖啡泡好了,飘起袅袅香气。 穆瑜端着咖啡,回到沙发前坐下,逐页翻阅系统传给自己的资料。 系统跟着飘过去:“宿主……我们还撞他的脚趾头吗?” 资料片已经暗示得很清楚,在参加综艺时,余牧会被燕逐末找到,带走囚禁。 囚禁过程中,燕逐末使用了某些方法,摧毁了余牧的心理防线,把对方弄成了疯子。 他们还有三天就会去参加综艺,时间点恰好对得上。要是计划不变,从现在开始,系统就要把所有算力投入实景模拟,准备一场逼真且离谱的车祸了。 “撞。”穆瑜说,“我们轻轻的。” 系统应了一声,一头扎进实景模拟,虚拟空间转眼出现了两辆针锋相对的豪车。 穆瑜打开“余牧”视角的录像,重新从头到尾拉了一遍片子。 整理出关键人物和剧情,穆瑜又做了几次思维导图,但都不怎么顺利,推不出想要的结果。 系统那边相当热闹,机械音在刺耳的刹车声、惊呼声、叫骂声和叮叮咣咣乒里乓啷里传出来:“宿主,您在做什么?” 理论上来说,系统和宿主的意识海绑定,运转的时候,消耗的也是宿主的心神和脑力。 车祸模拟小游戏就够耗能的了,穆瑜这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相当复杂费脑。 系统探头出来,悄悄看了一眼。思维导图上一整页全是人名,线团错综复杂搅在一块儿,乱得跟被猫挠了似的。 生怕一不小心就烧了宿主的CPU,系统从意识海忧心忡忡地飘出来,把自己变成了个冰袋。 “想给他请个老师。”穆瑜道了声谢,把冰袋敷在额头上,“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系统被烫了一下,滋啦一声冒起一大片水蒸气:“……” “宿滋啦主。”系统,“您是想改滋啦变燕隼的滋啦命运吗?” 早知道穆瑜走过的世界多,但系统其实也没想到,会有任务者在进入考核世界的第一天,熟练地列出这么多在当前世界富豪榜前一百的名字。 系统翻了个面,倒空喇叭里进的水:“这些人……都是您的朋友?” “欠我钱的人。”穆瑜手里的笔抵着下颌,闻言向另一沓名单一指,“朋友在那边。” 系统:“……” 穆瑜叹了口气,撤掉了眼前这张思维导图。 每次被抓进最终考核,分配到的原主身份都不同,只要保持低调,其实不必太过担心被旧识认出来。 ……但也必须足够谨慎,避免极细微的那一丝可能。 这种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再有人追着他还钱了。 “谈不上改变命运。”穆瑜说,“太晚了。” 已经到了综艺的档口,该发生的都已发生。 再要强行插手,硬去改变什么,太艰难也太痛苦了。 燕隼过去的经历没有被改变,童年的扭曲和少年的绝望没有被改变,十四岁那场死亡没有被改变。 在这个时候,要求燕隼放下仇恨割舍过往,强行修正早已千疮百孔的命运,硬打出一个HappyEnding……穆瑜做不出这种事。 穆瑜只是想给燕隼找个能陪他聊聊天的人。 一个能在他强退以后,能抹去余牧留下的痕迹,至少能让燕隼不那么痛苦的,新的老师。 燕隼的生命里,父母是彻底缺位的,“老师”的位置就变得更为重要和特殊。 重要到十四岁的燕隼,知道了自己的死期,从燕家偷跑出去见的人是余牧。 重要到直到余牧死后,燕逐末才彻底失控,不再做一个“好孩子”。 …… 三天时间一晃即过。 穆瑜按照约定时间,驱车前往综艺录制现场。 一路上,系统拉着他,演练了至少三十六种撞完人就强退的情景模拟。 系统相当负责:“要是开自动驾驶,就不能算宿主全责了。” 不算全责,穆瑜的两个亿就赔不出去。即使成功强退,也还是会因为存款超限,再被当作精英任务者抓回来。 系统花了三天时间,做了相当完整的计划。正滔滔不绝给穆瑜汇报着假设燕逐末驾驶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滑板车要采取的不同方案,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宿主……您的车呢?” “停在外面了。”穆瑜说,“这里不让开车进来。” 系统:“?” 穆瑜由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引导,进入一间科技感十足的房间,躺进睡眠舱。 他和工作人员简单聊了几句,闭上眼收敛心神,和系统交流:“他们说,余牧的人设是穷困潦倒、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 系统还有印象:“……对,资料上显示是这样的。” 只不过,穆瑜自己实在太有钱了,这种由内而外的“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花完”的气质,直接淹没了余牧原本的人设,系统也就忘了说。 系统有点紧张:“宿主,有问题吗?” 穆瑜说:“有一点。” 他翻了翻资料:“这上面说,参加十年后那档综艺时,余牧已经东山再起,日子过得不错了。” “资料……出错了吧?” 系统有些迟疑:“有时候,资料的信息会受视角影响,存在一定偏差。” 穆瑜停顿了片刻,没有立即回答。 他闭着眼,系统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形,有点紧张:“宿主?” 穆瑜睁开眼睛,身边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 他来到了综艺的准备区,有不少工作人员正忙前忙后。休息间里,几对一看就是夫妻的嘉宾或站或坐,正各自低声交流。 穆瑜认人的本事不弱,一眼认出里面的两对夫妻,正好是燕隼的养父母和亲生父母。 系统:“……” 穆瑜在意识里比了比:“比起资料片,燕隼的养父母要更年轻。” “……”系统莫名卡顿了一下:“资料……资料不太准吧。” 穆瑜看向不远处的监控镜头:“我也比资料片里年轻。” 他用的是余牧的身体,在酒店里时还没有太过留意。现在看起来,不像四十岁,倒像是只有二十出头。 系统:“资料,资料不太准吧。” 资料片毕竟是余牧的视角。 可能余牧看人就是这样,看谁都一眼老二十岁。 这些都是小问题。 他们是来找燕逐末的。 虽然拍摄场地里不准开车,但只要穆瑜横得下心,在找到反派后立刻向商城买一辆车传送过来,硬撞也能离谱且炫酷地OOC着撞出去。 至于世界内怎么善后怎么补全逻辑……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穆瑜不置可否,向工作人员借了张场地分布图,绕到儿童候场区,看着在游戏场地里追逐打闹的孩子。 “宿主!”系统一心盯着反派位置探测装置,兴高采烈出声,“反派距离我们不足十米!九米!九点五米!八点七六米……宿主能把反派引过来吗?” 穆瑜问:“有棒棒糖吗?” “有!”系统没空分心,头也不回去商城买了一个,“近了!啊啊啊啊近了!六五四三二一零米——宿主,让他把我们撞出去!” 系统的欢呼和喇叭声没有回应,愣了两秒,切换回主视角:“宿主?” 穆瑜单手撑着地面,看起来像是摔在了地上,另一只手抱着个软绵绵的小白球:“撞了。” 系统:“?” 小白球在穆瑜的手臂间,动了两下,抬起头。 是个小孩子。 看上去软绵绵的,不超过五岁,穿着纯白的羽绒服,像个雪团子。 …… 系统这才看清,穆瑜摔在了一辆摇摇车的旁边。 还有几个男孩你推我搡,旁若无人地撒欢。小雪团子的白羽绒服上有几道指印和掌印,很明显是被人从摇摇车上推下来的。 摇摇车有成年人半身高,小孩子摔下来,如果不是被穆瑜接住,这一下只怕就要摔得不轻。 穆瑜夸奖系统:“计划做得很周全,撞得很结实。” 系统:“??” 穆瑜:“我们再试一次。” 系统:“???” 穆瑜拿出棒棒糖,低头诱惑小雪团子:“再撞一下。” 他嘱咐系统:“这次做好准备,可以购买一张重度先天性心脏病卡,他撞一下我就躺倒地上。” “等一下……宿主。”系统总觉得穆瑜的淡定已经超出了局面本身,冷汗冒出来,“这是反派吗?” 如果眼前的小白球就是他们要找的反派……这次进入世界,就可能在时间线上出了些相当严重的问题。 最终考核的内容是从反派手中活下来,为了保证考核难度,会把考核者投放在反派最疯狂、最不择手段的高危阶段。 燕隼也好,燕逐末也罢,最疯狂、最不择手段的年龄段,肯定不会是五岁。 五岁的反派不论多邪恶,也没有能力把考核者碎尸万段,最多就是骑着小三轮车,冷酷且残忍地攻击穆瑜的膝盖,并疯狂碾压穆瑜的十个脚趾头。 穆瑜拿着棒棒糖,看着怀里的小雪团。 小雪团的眼睛又黑又大,眼尾有颗小痣,睫毛格外长。 大概是终于理解了穆瑜的意思,小家伙抱住穆瑜,低下头,小脑袋轻轻抵在了穆瑜的胸口。 一点点破壳似的力道。 系统:“……” 穆瑜:“……” 穆瑜:“啊。” 系统又没配合好,抱着没来得及生效的心脏病卡疯狂谢罪:“啊啊啊啊宿主QAQ!” “每天撞六组,每组两次,中午再试。” 穆瑜说:“下次再用吧。” 系统:“QAQ?” 穆瑜按着胸口,单手抱着怀里的小雪团,站起来。 他问系统:“养孩子,是不是真的可以花很多钱?” 系统几乎忘了这一茬,想起“四脚吞金兽”的定义,有些迟疑:“应该是吧……” “那就好。”穆瑜说。 五岁的小朋友,离允许拿驾照的年龄还有十三年,原本那个“制造车祸、给出天价赔偿款”的计划无疑不合适了。 虽然是时间线出了问题,但这件事,作为反派的燕隼也脱不开干系。 在他成功被反派撞出世界之前,燕隼都应当为这件事负责。 穆瑜修改了计划,提前知会系统:“我来养他。” 系统:“啊?” 穆瑜:“我要给他花两个亿。” 作者有话说: 舅舅:没有人可以阻止我花钱。 第7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系统其实早就发现,穆瑜的情绪波动比普通人弱很多。 但这种监测得到的数据反映到现实,尤其局面一点也不普通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刺激。 比如明明出了“时间线严重错乱”这种大问题,但穆瑜依然严谨地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准备让幼崽形态的反派撞他。 比如硬塞赔偿款大业受阻,穆瑜用“我要买一个棒棒糖”的语气,对着怀里的一团小白球说出了“我要给他花两个亿”。 因为语气实在平静过头,系统一时手抖,险些就把那张心脏病卡给自己用上:“……好的,滋啦。” 穆瑜提醒它:“喇叭又进水了。” 系统不好意思承认这是口水和贫穷的泪,关掉了电流乱蹦的机械音,跑到意识海里不起眼的角落,给总部发消息询问时间线BUG去了。 穆瑜没和系统一起研究时间线的事儿,看了看场地分布图,抱着小雪团绕了两圈,在休息区找了个座位。 工作人员还在忙碌,做着拍摄前的调试和准备,儿童候场区只有撒欢的小孩子。 没有成年人来关照这一边,刚才发生的小混乱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 穆瑜单手撑着,坐在椅子上,放松右腿慢慢伸直,按了两下膝盖。 他今天没有用手杖,刚才跨过去的时候有些急了,虽然不至于扭伤,但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 腿上的伤陪了他太久了,穆瑜早习惯这种隐隐约约的不得劲,也没在意,用手捂了一会儿就不再多管。 趁着录制还没开始,穆瑜重新理了一遍资料提供的信息。 燕隼的语言文字功能受损,直到十四岁,说话写字都有明显障碍,唯独听人说话还是能听得懂的。 只不过,十四岁的时候能听懂,不意味着五岁的时候也能。 这种感觉类似于语言不通,被扔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听到声音、能看到和理解发生的事,但偏偏没办法交流,听身边人说话就像是天书。 刚才在场地里,穆瑜就发现燕隼几乎没办法理解对话,还是在他比划了几次“撞我”的动作以后,才差不多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余牧早期编的那些剧本,多半就是仗着燕隼听不懂,信口开河指黑为白,不遗余力地泼脏水的。 穆瑜松开手臂,把小雪团放在地上,蹲下来和他一平。 小雪团子站在地上,干净的黑眼睛稍圆,脸色微微泛白,捏住他袖口的一小块布料。 一分钟后,系统出声:“……宿主。” 穆瑜:“怎么了?” 系统还在等总部那边的消息,按理说不该插话,但还是没能扛住外面这种沉默过头的诡谲气氛:“您……有读心术,或者是意念灌输的技能吗?” “没有。”穆瑜问,“多少钱,贵吗?” 系统:“……” 它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穆瑜为什么要蹲在这里,和反派一言不发地对视整整六十秒。 “是非卖品。”宿主提问,系统必须给出回答,“只有完美通过一些隐藏关卡,或者抽奖抽到才能解锁。” “那就算了。”穆瑜失去了兴趣,“帮我再买一件外套就好。” 他一边说,一边单手拉开拉链,脱下了身上的休闲款外套。 小雪团还攥着他右边的袖口,看到穆瑜的动作,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学,收回手,拉开了自己身上羽绒服的拉链。 穆瑜没忍住笑了下,伸出手,帮小家伙把胳膊从袖子里挣出来。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小的孩子,小胳膊小腿,到处软绵绵,好像稍微用点力气都会碰坏。 脱下羽绒服的小雪团不像之前那么圆滚滚,但还是软软的一小只,不说话也不乱跑,默不作声地仰头看他。 穆瑜用自己的外套把他裹起来,拉上拉链,拿着羽绒服去找了工作人员。 白色羽绒服,脏了一点就藏不住。 燕隼被那几个男孩推下摇摇车,衣服上留了不少痕迹,到镜头下只会更明显。 资料片里,余牧遇到从摇摇车上摔下来的燕隼,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这个动作没有让羽绒服变得更干净。 相反,那些灰尘很快就把一件羽绒服弄得脏兮兮,盖住了那些指印。 余牧或许的确是个有点天赋的编剧,能一眼找出施暴者、加害者和受害者,然后凑上去,把良心按斤两称了剁碎换钱。 “宿主。”系统问,“是燕溪把燕隼推下去的?” 穆瑜让系统打开摄像头,给羽绒服上那几道印子留了影:“多半是。” 他过去的时候,看到燕隼头朝下惊险万分地往下栽,来不及管别的先救了人,加上当时乱成一团,也没顾得上看清动手的孩子。 穆瑜刚绕了一圈,这附近没有监控也没有工作人员。但要确定是谁动的手,其实一点都不难,毕竟掌印就留在羽绒服上。 ……要是被灰弄花了,就没办法了。 因为余牧的这个动作,燕隼的养父母才会找上他,雇佣余牧配合设法毁掉燕隼。 系统听得半晌无话。 这个推论最合理也最可能发生,如果没有意外,甚至就是真相。 也就意味着,燕隼五岁那年遇到余牧,被对方扶起来。在他生命里唯一称得上温暖的些许碎片,也不过只是一个帮凶、一次遮掩,一块敲门砖。 …… 穆瑜拿着那件羽绒服,和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就又回到乖乖等在原地的燕隼面前,蹲下来。 他的外套对五岁的孩子来说还太大,松松垮垮袖子长长,差一点就能挨地。 燕隼被那件外套罩着,乖乖跟着他的力道转来转去,让穆瑜把外套一个袖子一个袖子地整理好,非常听话,像个会动会眨眼睛会转圈圈的小雪人。 穆瑜玩够了,拉过燕隼转回来,斟酌着力道,把袖口一折一折挽上去。 “宿主。”系统提醒,“燕隼的养父母来了,情绪值不太好。” 系统能大略探测情绪,虽说那一对夫妇的神色如常,甚至看起来笑容还颇友好和煦,但内里的情绪值可已经到了“厌烦”的边界。 这种厌烦和抵触是冲着穆瑜来的,在看到穆瑜照顾燕隼时,又向上跳了两格。 看来之前的推测是真的,的确是燕溪趁乱对弟弟下了那么重的手。 穆瑜这样横插一杠,就算燕家这对父母有能力封节目组的口,也要多费些工夫。 “余先生。” 燕父的法令纹很深,神色冷峻,说话时尾音向下沉,听上去不怒自威:“犬子叨扰您了。” 燕父伸出手:“小隼,跟我回去。” 看到燕父时,燕隼就只剩下了轻微的呼吸声。 穆瑜轻轻拉了下,原本软绵绵的小胳膊一动不动,像是僵住了,漆黑的眼睛睁着,却连转动也迟缓。 燕父说:“把衣服还给余编剧。” 燕隼听不懂,燕父这话显然是说给穆瑜听的。 过来之前,燕父已经问过节目组,弄清了这个多管闲事的“余牧”的身份。 一个硬蹭综艺、来写台本挣钱的三流编剧,就快穷得连饭也吃不上了。 不知道是哪来的胆量,插手管不该管的闲事。 燕父扫了穆瑜一眼,神色不屑分明,眼底冷意一闪即逝。 …… “糟了,宿主。” 系统突然反应过来,忧心忡忡:“我们没有按照余牧的行动逻辑走!” 穆瑜问:“为什么要按他的逻辑走?” “如果不这么做,燕隼的养父母就不会雇佣您,他们会觉得您很碍事。”系统给他念逻辑线,“您会被开除出剧组,以后也不会再和燕隼有交集……” “我要养他。”穆瑜说。 系统:“……” 它知道。 它知道宿主对那两个亿耿耿于怀。 但眼下的局面,如果没有燕隼养父母的首肯,他们的确也没办法就直接偷一个崽回去养。 这种原则问题,只要对面不同意,有再多的钱也不行。 “我要养他……所以不准备做误导他的事。” 穆瑜的话只说了一半,等系统滋啦完,才继续向下说:“我是想做燕隼的老师。” 系统愣了愣:“有什么区别?” “老师不能做错事。”穆瑜说,“做学生的会学。” 他可以用更迂回的方法,他的演技不错,甚至可以代入余牧的身份,虚与委蛇演场戏。 但那是另外的价钱……那是另外的破局方法。 那种办法,不适合用来带走一个白纸一样的孩子。 燕隼听不懂,但看得懂,也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理解很多事,燕隼未必不知道,余牧那天向他走过来,伸手扶起他、抱着他拍的那几下,究竟是存着什么样的目的。 如果不是这样,十年后的燕逐末,也不会特地在另外一档综艺里把余牧带走。 他学会了老师教给他的所有东西,又按着学会的方法,一丝不苟地模仿照做,把他的老师带回那潭冰冷的死水里陪他。 …… 燕隼还站在原地。 小雪人不说话,软绵绵的小脸和小手都冻得发白,手指攥着被穆瑜细致挽好的袖口,神色空洞。 燕父大步走过去,将燕隼重重拽了个趔趄,刚俯身去扯拉链,就被另一只手礼貌拦下。 “不用,我还有。”穆瑜温声说,“天气冷,回去再换吧。” 综艺背景设置在雪谷,明亮日光下白雪皑皑,不远处就是高山滑雪和滑冰的场地。 借着余牧这个硬蹭来的“编剧”身份,穆瑜要来了一份综艺台本,粗略翻过几页。传统的亲子互动综艺套路,设置这种特殊背景,要捧谁不言而喻。 “燕先生,您误会了。”穆瑜说,“我没有权力,也没有立场追究什么。” 燕父当他服了软,上下打量穆瑜一眼,似笑非笑:“余编剧想清楚了?” 穆瑜点了点头:“我是看这孩子很投缘,想收他当学生,想做他的老师。” 穆瑜解释:“我是想把他带走。” 系统:“……” 燕父:“……” “宿主。”系统哆哆嗦嗦飞快提醒,“燕隼的养父不择手段、不可救药、不是东西,非常符合反派的定义,但他不是反派,就算把他气到掐死您也是没法强退的……” 穆瑜问:“可以吗?” 系统横下心跳出来,想要舍身挡住燕父,却被穆瑜抬手画了个方框,变成了一大团只能看不能吃的棉花糖。 穆瑜把系统棉花糖放进燕隼怀里:“帮我挡着。” 棉花糖恍恍惚惚:“……啊?” 穆瑜走到燕父面前。 …… 下面的事不太适合做示范表率,就不给学生看了。 他要是没记错,燕父供职的那个冰雪俱乐部的老板,还欠他一笔不值一提的小钱。 穆瑜谨记“余牧”身无分文的贫穷人设,打开一个红色塑料袋,在一袋子印章里扒拉了一会儿,找到伯格黑德国际银行冰雪俱乐部的经理人印章。 燕父认得那枚印章,脸色倏地变了,盯住他,瞳孔微缩。 穆瑜抱起被棉花糖淹没的小雪团,语气诚恳,为人师表:“可以的话,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说: 舅舅: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第8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和系统的预测不一样,燕父没有在三秒内掐死穆瑜。 看到穆瑜拿出的印章后,燕父的脸色就一直在变,拦住要过来插话的妻子,走到僻静处,一连打了几个电话。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边急促询问边抬头看,焦灼地不断踱步。燕溪见燕隼被人抱着,想要过去,还不等抬腿,就被燕父用力压住肩膀。 穆瑜单手抱着小雪团,另一只手掏出手机,低头发着短信。 系统棉花糖在冷风里随风飘摇:“宿主,燕隼的养父母……会同意吗?” 穆瑜发完了短信,收起手机:“会同意的。” 反派暂时没有能力把他撞出去,他们还要在这个世界滞留一段时间,穆瑜不打算太过张扬,所以也克制了些,没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他只是继续走原本的剧情,以燕隼老师的身份,友好地加入这个家,又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系统:“……” 穆瑜向四下里看了看,在一堆器材的夹缝里,找到了写有燕隼名字的小背包。 亲子向的互动综艺,这种小背包是节目组统一发的。橙色亮面布料,两侧有反光条,小朋友背着足够显眼不容易跑丢,还能用来装些自己收集的小“战利品”。 燕隼的背包上沾了不少灰,背包带拧得皱皱巴巴,塞在五岁小孩子根本够不到的夹缝角落,显然是被人故意藏进了那种地方。 穆瑜拎着那个背包,找工作人员要了两包湿巾,抱着燕隼回到休息区坐下。 小雪团被他的外套裹着。 离开了燕父,小家伙依然木木僵僵,不动不说话,圆圆的眼睛黑静空茫。 系统检测了半天,监测不到燕隼的任何情绪波动,有点不放心,在意识海里戳了戳宿主。 “宿主。”系统说,“他可能是为了自保……这是种应激状态。” 在自然界,有些动物在感受到严重危机的时候,会进入一种强直静止、近乎完全封闭的状态。 被困在这种环境里五年,一个不受父母庇护的孩子,境遇连动物也未必比得上。 系统还隐约能探测到燕父往这边看,一大团棉花糖吭哧吭哧挪了半天,挡住了那个方向刀子似的威胁视线。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到处都是刺激源。”系统刚拿到情绪分析仪的结论,“不论什么都很冷,碰到了都很疼……” 穆瑜打开后台,点开报告大略看了看,就收回心神:“嗯。” 系统迟疑:“但是……” 穆瑜说:“有我。” 系统微怔。 穆瑜抽出张湿巾,放进燕隼手里。 藏在袖口里的小手冻得青白,手指不会着力,捏不住湿巾,一动就落下来。 穆瑜拢住他的手指,带着他一起,一点一点捏稳那张湿巾。 “连碰都疼的话,是没办法撞我的。” 这个过程实在有些漫长,穆瑜很有耐心,一边教燕隼,一边和系统讨论分析:“捏不稳餐巾纸,也就捏不稳方向盘。” 系统:“……” 它都差点忘了这个计划,花了几秒才跟上:“是的,宿主。” 系统糊着燕隼的脸,看了看年仅五岁的反派,难得的有些忧愁。 握稳方向盘以后呢? 宿主被一台碰碰车撞飞,带着一团棉花糖,用足够合理不至于浮夸的姿势飞出世界…… 穆瑜没想那么多,只是说:“我来教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又有些不同,和那句“有我”一样,不像是对系统或是燕隼说话。 ……就好像只是句平平无奇的陈述。 系统又想起穆瑜的那个“老师”。 那个老师口中的穆瑜不是良才,不堪造就,不值得一教。 系统不了解穆瑜,它对穆瑜的印象来源于前辈的笔记,一个在最终考核的世界里用非正常方式强退了几百次的离谱任务者。 这一次的时间线出了BUG,找不到反派,就没办法自行退出考核。 因为这个意外,穆瑜暂时中止了连续十七次的死亡尝试,开着车穿过风雪,和系统一起回到这个世界。 系统答应穆瑜,会帮宿主尽快死在反派的手上。 “学得好慢,看来要耽搁久一点。”穆瑜轻声说,“没关系,不急。” 他用意识和系统交流,没有说出声音,燕隼却有了微弱的反应。 木木愣愣的小雪人,冰冷的小手在穆瑜掌心回暖,手指蜷起来,软软勾住穆瑜的尾指。 系统不再出声,缩回去继续当一团棉花糖。 穆瑜低下头。 小雪团跟他学,捏住湿巾,因为暖和过来,脸色不再那么白,多了些淡粉。 又软又糯的小脸向下埋,藏进他那件外套的衣领里。 穆瑜:“系统。” 系统有叫必应:“宿主。” 穆瑜:“可以把你变成能吃的棉花糖吗?” 系统:“??” 穆瑜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合适:“没事了。” 他揽着怀里的燕隼,拢着那只暖和过来的小手,一点一点用湿巾清理背包上的脏污。 背包的布料原本就防水防污,脏的时间也不长,其实不难清理。湿巾抹上去,污渍灰尘被带走,就露出原本的颜色,连同“燕隼”的名牌也变得干干净净。 …… 燕父终于挂断电话,脸色难看地走了回来。 穆瑜已经带着燕隼擦干净了那个小背包。他还挺敬业,一看到燕父,就自动把人设切换回了余牧。 于是,身无分文的“余编剧”拎着那个红色塑料袋,当着燕父的面,把一袋子印章全哗啦啦倒进了燕隼的小书包。 倒完以后,还把那个红塑料袋叠吧叠吧,窸窸窣窣叠成了个小方块,塞回了裤兜里。 燕父:“……” 穆瑜知道他们还有演技分析仪,他有段时间没演过戏了,一边塞塑料袋,一边问系统:“演的还行吗?” 系统:“……” 还真行。 演技分析仪直接给到了九十七分。 剩下三分是常规扣分,不是什么特别凸显演技的大剧情,都得象征性扣那么一下,以免测试者太骄傲。 穆瑜塞好那个塑料袋,把小背包给燕隼重新背上,友好抬手:“燕先生。” 燕父咬了咬牙,还是伸出手,同他握了下。 打过这几通电话,燕父的态度显然有所收敛,甚至隐隐透出忌惮:“余编剧……你和坎伯兰先生,是什么关系?” 坎伯兰·威廉,伯格黑德国际银行冰雪俱乐部的老板,有名的笑里藏刀手段狠辣,为人又一向锱铢必较,凡是得罪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这些年坎伯兰隐退幕后,没怎么出来管俱乐部的事——听说是在某次高山滑雪的时候,意外遭遇了一场雪崩。 那场雪崩极为惨烈,随行人员死伤惨重,坎伯兰本人也受了不轻的伤,足足休养了好几年。后来虽然康复,却也似乎没了在商场浮沉拼杀的心气。 可要是没头没脑,冲撞了这么一号人物……和心血来潮跑去无绳蹦个极也没什么区别。 燕父只是俱乐部的一个滑冰教练,还要仰仗这份工作过活。他之所以能认出那枚印章,并不是偶然,伯格黑德的人都认得这枚印章。 他们俱乐部有个失踪在雪崩里的经理人。 坎伯兰从医院醒过来,就疯了一样满世界找这个人,恨不得把那几座雪山都掀开翻过六七遍,到最后也没能找到。 在那种地方失踪,其实谁都知道凶多吉少,偏偏坎伯兰·威廉就像是进了这个死胡同,绝不肯更换新的经理人。凡是在俱乐部供职的人,从上到下都见过这枚印章的照片,都知道这位已经举办了葬礼的经理人身上有他们老板拿合同当纸钱烧过去的三成干股。 …… 系统扒出了燕父的几通电话录音,听得格外震撼:“宿主,您还有三成伯格黑德俱乐部的干股吗?” 穆瑜有点麻木:“不知道。” 他好像知道把自己坑进最终考核的那笔巨款是怎么来的了。 坎伯兰骗他。 当初说好了,只给他一个经理人的虚职,把他软禁起来,一分钱也不让他拿的。 系统实在太好奇了,抱着笔记本,追着他八卦:“宿主,这个世界的上任反派就是坎伯兰——您上次来这个世界,是死在他面前了吗?” 穆瑜:“……不知道。”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但既然那一次成功退出了世界,说明坎伯兰当时可能确实在边上。 他只是在某天忽然想离开,就挑了个雪崩的天气,拽着安全绳把挡在冰缝中间碍事的人拎出来,自己割断了绳子掉下去,冻进冰川一路自由地飘走了。 ……回过神时,燕父的脸色已经比之前又难看了几分。 穆瑜笑了笑,回答对方的问题:“我不认识坎伯兰。” 他说:“印章是假的,我用萝卜刻的。” 燕父信他就是傻子:“那个经理人叫穆瑾初,坎伯兰先生一直在找他。” 没人有胆量伪造伯格黑德经理人的印章。 上个动了这种心思的人,消失的悄无声息。有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说是被坎伯兰拎去雪山,亲手扔进了冰缝里。 燕父不是没抱着侥幸的心思,可打了那几个电话下来,却得知印章内置芯片居然真的收到了用于激活的验证码,就在几分钟前被重新激活了。 “不认识。”穆瑜站起身,“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燕先生。” 他示意燕父身后:“开始录制了。” 燕父深深看了他一眼,把话嚼碎了吞回去,深吸口气,过去牵燕隼的手。 这次系统棉花糖配合得相当果断,毫不犹豫迎风展开,啪地糊了燕隼一脸。 穆瑜牵着燕隼的手,空着的右臂抬起来,隔住燕父。 燕父原以为对方只是要借燕隼的事发作、给自己个下马威,没想到穆瑜居然来真的:“余编剧,就算……您是燕隼的老师。” “下个环节,是以家庭单位,合作完成的项目。”燕父险些把牙根咬出咯吱声,终归不敢贸然顶撞穆瑜,语气生硬,“您把燕隼带走,不合适吧?” 穆瑜敲了敲系统:“下个环节是什么?” 按照资料,在这档综艺中,余牧是作为补位编剧,接替某个临时退出的编剧中途进入节目组的。 在他来之前,综艺已经拍摄了一部分,穆瑜知道大概流程,却不清楚现在正处在哪个阶段。 “是做饭,宿主。”系统已经偷了一圈台本,飞快翻流程,“孩子负责收集食材,家长负责做饭……这附近有一条小商业街,山脚下还有一片温泉地带,附近有植被和常绿叶林。” 系统汇报:“上个环节里,食材已经收集完了。” 穆瑜和系统在意识海里对情报,对到这里,同时想起了燕隼被抢走倒空的那个小背包。 没有语言能力的孩子,在这种环节里,本来也占不到任何优势,最多就是去那片小树林找一些野菜,运气好或许能拾到一两个鸟蛋, 不用猜也知道,燕隼找到的食材,早就被其他人抢干净了。 “没关系。”穆瑜说,“我们还有棉花糖。” 系统:“?” 穆瑜只是开个玩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燕父走远,和对方单独说了几句话。 系统尽职尽责挡着燕隼的视线,远远看见燕父的脸色又难看了两个度,却终归半个字都没再说,在原地站了半晌,转身匆匆走了。 穆瑜单独回来,在入场那块板子上的“亲子关系”一栏,握着小雪团的手一笔一划写了师生。 系统问:“宿主,您跟燕隼的养父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没有用来做饭的食材,我带着燕隼,没办法进行拍摄。” 穆瑜看了一眼不远处:“我和他说,没关系,坎伯兰会给我投送龙虾和鱼翅。” 系统:“……” 系统有点馋:“会,会吗?” “怎么会。”穆瑜只是按照“余牧”胡乱攀扯顺杆爬的人设,说出了合理的台词,“坎伯兰不会来。” 穆瑜会选择拿出印章,就早未雨绸缪,已经把可能牵扯出的麻烦处理周全:“我刚才发了短信。” 他对坎伯兰的脾气还有印象,知道怎么拦住对方:“如果坎伯兰敢来找我、或是叫人来找我,又或者像以前那样,自以为是地出手干涉我要做的事,他就永远不会再见到他的经理人。” 系统悄悄翻了翻穆瑜的手机,看到了来自坎伯兰的一连串回复。 完全语无伦次,明显是在强烈的不安慌乱之下作出的解释、保证和极度小心翼翼的忐忑问候。 …… 系统追忆了三秒钟上任冷酷阴鸷大反派“笑里藏刀”、“佛口蛇心”的描述词。 穆瑜牵着燕隼,低头看了看时间。 节目组没有对他的出现提出异议,也默许了他来带燕隼,说明燕家夫妻还算识趣,已经处理好了相关的琐碎细节。 离正式开始录制还有五分钟,还来得及去找一些食材。 那片常绿叶林就在附近,穆瑜准备去看看,领着燕隼走到一棵树后,忽然察觉到手指间传来的细微阻力。 系统挡的很严实,有段时间没有直接接触燕父,燕隼的状态比刚才好些。 小家伙穿着他的大号外套,背着小背包,仰头看着穆瑜。 有点像他在某个世界看冰雕的时候,极地馆放出来溜达的背书包的小企鹅。 穆瑜蹲下来。 小孩的手腕很细,苍白细瘦的腕骨硌在挽起的袖口间。 穆瑜握住那只小胳膊,和小企鹅脸对脸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帮忙拉开外套的拉链。 燕隼学会了在脱衣服的时候转圈圈,一边的袖子被穆瑜扯着,滴溜溜转了两圈,脱下了那件外套。 接着,燕隼又脱掉了羽绒马甲和小毛衫,还有里面的两件薄夹袄。 这样一层层剥下来,小家伙瘦得几乎有些伶仃。 穆瑜没有打断他的动作,只是专心地看,空出的左手画了个方框,不着痕迹地修改了这一小块区域的温度。 风进不来,暖意融融,藏在积雪下的叶芽探出头。 小雪团转得有点晕,晃了晃,被穆瑜稳稳当当扶住。 燕隼套娃似的脱了半天,剩下一件机器猫的薄卫衣,深蓝色底,胸前有个白色的大口袋,还有个黄色的小铃铛。 系统:“宿——” 穆瑜:“嘘。” 系统捂住喇叭,看着年仅五岁的反派低着头,一样一样从机器猫的大口袋里掏东西。 一个大号松塔。 两颗榛子。 燕溪的限量款耳机。 一颗不知道怎么保存下来、竟然没摔碎的超小号鸟蛋。 两根灰漆漆的羽毛。 燕父的钱包。 三根刺猬掉的刺。 十来颗颜色各异的小石头。 ……一朵小花。 黄色花蕊白色花瓣的小花,开得怯生生,花瓣有一小块被揉烂了,看起来有点狼狈。 燕隼把它们全放在一块,和那件外套一起,推到穆瑜面前,然后低头开始穿衣服。 他的头埋得很低,穿得也很慢。 要是想带着所有东西走,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走得很远很远。 小家伙低着头,穿好最后一件衣服,变回圆滚滚的小雪团。 他慢吞吞抬起头,猝不及防,看见仍然蹲在原地的穆瑜。 小雪团愣在原地。 …… 穆瑜从没哄过孩子。 系统也没哄过。 穆瑜没少见大反派蹲在自己坟头哭,但还没弄清小反派只是自己穿上了衣服,为什么忽然开始默不作声大颗大颗掉眼泪,怎么哄都止不住。 情急之下,他也只能兵行险着:“系统。” 系统也急,手忙脚乱有叫必应:“宿主。” 穆瑜:“你比较喜欢什么口味?” 系统:“啊?” “草莓的行吗?”穆瑜说,“不喜欢的话,下次我换成香蕉的。” 系统:“??” 系统眼睁睁看着穆瑜对着自己画了个方框,紧接着,它实体化的成分似乎就出现了些相当微妙的变化。 …… 主要表现为散发出了某种相当近似于草莓的香甜气息。 还一沾水就化。 系统震惊地随风飘舞,没等问清楚,已经被穆瑜交到小反派手里。 “不哭。”穆瑜说,“吃棉花糖。” 系统:“???” 作者有话说: 上任反派·坎伯兰·威廉·火葬场视角:被自己软禁折磨的宿敌,暗中借给自己钱,舍身救自己的命,多年后孤身归来,心如死灰,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系统视角:?????QAQ 第9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燕隼还无法理解别人说的话,但受生长环境所迫,语气动作、态度神色,早早就能读懂大半。 近似于某种小动物的本能,稚拙柔软,即便满身都是伤,察觉到暖意,依然敢往手心里拱。 ……系统暂时想不到这么复杂的事。 系统被迫成为草莓味棉花糖,还沉浸在“自己居然能吃”的震撼里。过了十秒钟,这种震撼变成了“自己居然还挺好吃”。 小反派吃起东西来实在是太慢了。 事实上,小反派得到这一大团棉花糖,第一反应甚至是脱衣服,把棉花糖藏进机器猫卫衣的白色口袋里。 穆瑜及时拦住,教了几次,手把手领着小反派学会了揪棉花糖。 燕隼发现穆瑜不打算离开,小尾巴似的,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面。被甜香引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揪下来小拇指盖那么大点的一点棉花糖,抿着填进嘴里,等糖丝慢慢融化干净。 穆瑜散了会儿步,最后捡了一塑料袋榛蘑,一回头就发现系统在自己吃自己。 一大团能把燕隼挡住的棉花糖,小雪团吃得小心又小心,每次都只舍得撕一小片,棉花糖居然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离奇变小。 系统吃得正起劲,迎上宿主的视线:“……” 穆瑜其实也没太想到这个发展,拎着蘑菇,沉默了一瞬:“好吃吗?” 系统:“好,好吃。” 系统:“宿主要尝尝吗?” 它还没当过能吃的棉花糖,不清楚穆瑜是怎么做到的,但戳在竹签子上,蓬松柔软香甜诱人……这谁忍得住。 系统起初还挺紧张,后来对着自己来了一口,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角色。不光忍不住邀请了穆瑜,还一度试图发出讯息,盛情勾搭了不远处一只长得贼好看的大眼睛软萌小白兔来尝尝。 反正他们系统实体化是最近研发出的功能,利用的是当前世界的元素分解、重组、合成,方法玄幻得跟炼金术差不多。只要它宿主会做,原料根本用不着发愁。 穆瑜看了看那只还没拳头大的兔子,低下头,系好装蘑菇的塑料袋:“不了。” 燕隼跟着他,两个人之间已经培养出一点默契,穆瑜一抬手,燕隼就主动转过身。 穆瑜拉开燕隼背上的小背包,把那一塑料袋蘑菇塞进去,又把拉链拉好。 燕隼背着小背包蹦了一下。 这个动作其实是穆瑜无意中的误导。他把小机器猫倒出来的那一大堆宝贝分类收好,装回了燕隼的背包,拉好拉链以后习惯性顺手拎了一把。 本意是试试沉不沉,被燕隼理解成了“每次装进新东西以后就要让书包上下震动一次”。 小雪人穿着大了不知道多少号的外套,一只手拿着棉花糖,揪着小背包的带子,完成任务一样严肃地原地转圈圈起蹦。 ……系统刚勾搭上的小兔子都被萌了一跟头。 穆瑜已经提前把那个顽强幸存的袖珍鸟蛋挑出来,背包里的东西都不怕碎,也就没急着纠正燕隼这个认知,等小家伙非常有仪式感地蹦完,才牵起燕隼的手。 五分钟早过了,综艺的新环节已经开始录制。 大概是燕父跟节目组那边说了什么,现场临时加了个环节。参加节目的孩子展示才艺,根据场外打分排名来挑选食材,补上了这一段人没到齐的等待时间。 来参加综艺的有五组家庭,每家出一个孩子,燕隼名义上还是燕家的次子,有燕溪上去开屏,正好不用跟着掺和。 穆瑜找了个不算吵的角落,抱着小雪团坐过去,看了一会儿系统从节目组电脑里掏出来的前情回放。 综艺叫《起跑线》,采取的是直播模式,一旦开始录制环节就会在星网全程播放。 这种模式,也就更加凸显了有临场创作才能的编剧,和台本的重要性。 系统没弄懂这个逻辑:“宿主,为什么全程直播,还要编剧和台本?” 穆瑜今天走的路有些多,伸展右腿放松膝盖,慢慢揉着,示意不远处。 五组家庭都不是独子,不算燕隼还有九个孩子,七个男孩两个女孩。在拍摄间隙,男孩子被燕溪带着,都对燕隼下过手。 即使是不组团欺负燕隼的时候,儿童候场区也闹腾得厉害,尖叫吵闹声此起彼伏,抢一个玩具也能打成一团。 可现在,这些孩子的互动友好和谐,彬彬有礼、分寸感极强,半点没有拍摄间隙的肆无忌惮。 即使综艺本身是为了捧燕溪,剩下的那些孩子在聚光灯下,表现得也并不逊色。一号、二号家庭的两个小姑娘联手表演了一段冰上芭蕾,三号家庭的长子展示了相当有难度的滑雪技巧,四号家庭的次子甚至做出了栩栩如生的冰雕。 不像是档综艺,倒像是什么“我是小童星”的出道现场。 穆瑜揽着燕隼,手里玩着小雪团给他捏的小小雪团。 小家伙大概是以为穆瑜不喜欢之前的那些东西,埋头收集了半天的雪,攥成团之后,还在手心里焐了半天,弄得特别圆。 穆瑜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经验,直接把两个小雪团一起接过来,又把那两只冻得冰凉的小手塞进怀里。 穆瑜的手相当灵巧,颀长的手指拢着那团雪,轻而易举地让小小雪团转起来,在指间魔术一样滴溜溜滑来滑去。 燕隼第一次见,蜷在穆瑜怀里一动不动,乌黑的眼睛睁圆了,连呼吸都是轻轻的。 穆瑜给他演示了“怎么喘气都不会把小雪球吹掉”,小雪团才放松地呼了好大一口气,攥住穆瑜的衣襟。 穆瑜陪他玩了半天,让那个化了大半的雪球落在掌心,来回折射着太阳光:“这个世界很奇怪……” 系统拿到的资料不比他多,立刻抱起笔记本:“宿主,哪里奇怪?” 穆瑜不急着开口,只是抬起头,看着在冰上滑行的燕溪。 有本身就是花滑教练的燕父指导,燕溪滑得不错,动作到位,姿势也舒展流畅。他连续做出了几个高难度动作,收获了一片又一片的掌声。 有直播就有观众,不过系统搜索了一圈,没有看到弹幕和评论,只看到了不断变化的当前分数。 分数是先总分后平均,一直在变化,说明一直有人在观看,并给出新的打分。 燕溪拿到了最高分,离开冰场,挑了块上等品质的三文鱼。 系统留意到,燕父的脸色并不好。 燕父的视线落在燕溪身上,这种缓缓攀升的负面情绪,似乎不只是源于燕隼这边的失控。 穆瑜倒是知道原因:“燕溪滑不出成绩了。” “为什么?”系统错愕,“他刚刚滑得非常好啊。” “在这个年纪很不错,但他的跳跃能力非常有限,等年纪大一点,想做三周跳都很困难。” 穆瑜说:“这是天赋问题,没办法解决。” 系统理解了一会儿,想明白了穆瑜的话。 燕溪现在也还不到十岁,这个年纪其实还不到拼天赋的时候,只要动作做到位,就能在同龄人中显得相当优秀。 但继续练下去,要不了多久,燕溪身体条件的限制就会凸显出来。他现在所获得的成绩,会因为天赋的不足而迅速滑落,最终泯然众人。 系统:“那就改行嘛。” 穆瑜手里的那个小小雪团化没了,他摊开手,把掌心的水痕给燕隼看。 大一点的小雪团低着头,很严肃地绷着小脸,摸了摸穆瑜的手,翻出纸巾帮穆瑜一点点擦干。 这个动作和用湿巾擦背包是一样的,穆瑜教过他一次,他就记住了。 穆瑜说:“但燕隼跳得很好。” 系统也觉得燕隼跳得好。它头一次见裹成圆滚滚的小雪人、还背着一个分量不轻的背包的孩子,能原地起跳蹦的那么高,小兔子都被吓了一跳。 系统正要回答,忽然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的含义,陷入沉默。 ……但燕隼跳得很好。 余牧煞费苦心地编了那么多剧本,总不会是燕家人好端端的,就是想要折磨燕隼,看一个孩子在无边苦海里煎熬。 在余牧的剧本里,燕隼心胸狭窄、攻击性强,容不下和自己抢夺父母注意力的人,也容不下比自己强的兄长。 这些特质未必就是无的放矢——又或者说,这些标签必须甩到燕隼头上,恰恰是因为一个有着这些特质的孩子造成的恶果,必须要有人来承担…… 在资料里,燕隼从摇摇车上被推摔下去,磕到了后脑。 他说不出自己头痛,在后续的环节里又被燕溪强行拉上冰面,连站都只能勉强站稳,晕得什么也看不清。 余牧抓住这个机会,让燕溪故意装作躲不开,编出了“燕溪被燕隼撞伤、脚腕骨折”的剧本。 大半年后,燕溪就因为过不去脚伤的心理关,放弃了滑冰。 ——没人因此而批评燕溪。 人们惋惜一个在恶意伤害下夭折的天才,同情一个被弟弟嫉妒针对的兄长,数不清的人给燕隼打了严厉的低分。 这样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燕溪没有天赋,滑不出成绩了。 …… 临时补位的才艺展示环节结束,流程回到正轨,需要以家庭为单位,用孩子们找回的食材做今天的午饭。 穆瑜没带着燕隼去燕家那片区域,找了个背风处准备搭灶起火,正领着小雪团一起捡石头,被节目组的副导演上来拦住。 “余编剧……打扰了。” 副导演的语气相当拘谨客套,显然已经从燕父那知道了些消息:“不好意思,请问接下来的环节,燕隼——燕隼方便做些才艺展示吗?” 小雪团在穆瑜身边有了活气,正蹲在一旁,模仿穆瑜刚才的动作,用手指让一小块捏起来的雪游来游去。 短短软软的小手没那么灵活,即使学得像模像样,雪块也停不住,坚持了几秒就开始往下掉。 见到生人,燕隼就埋进外套里藏起来,躲去了穆瑜的腿后。 穆瑜翻了翻手里的石头,挑出一块大小形状都合适的,塞给燕隼抱着壮胆:“才艺展示?” “是。”副导演连忙点头,“是为了孩子好。” 副导演解释:“您还没有过孩子吧?等接受过父母培训课程就知道了,如果孩子不够优秀,父母的评级也是会相应降低的。”他说到这,忽然打了个激灵,连忙解释,“……我绝没有威胁您的意思!” 大概是怕这段话被直播收录进去,副导演频频回头,结结巴巴道:“这样,这样也是对孩子好,他们拿到的分数越高,越有机会长大成人……” 这段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系统被自己噎了下,咽下一大块棉花糖:“宿主?!” 穆瑜帮它把吃完的部分变回去:“慢一点吃。” 过去的五年里,由于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引导,燕隼的常识储备也极为有限。 如果再像系统这么自己吃自己下去,在燕隼的认知里,大概会根深蒂固地认定“棉花糖不快点吃完就会凭空消失掉”的。 系统连忙停下嚼嚼嚼,回过神,又觉得重点似乎不是这个:“宿主,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有机会长大成人’?” 这个世界里藏着什么秘密……难道还有孩子会没机会长大? 谁来给这些孩子打分,依照什么标准打分? 在余牧留下的剧本备份里,的确有过一句“数不清的人给燕隼打了严厉的低分”,难道这不是某种修辞方式,而是客观发生的事实? 系统的棉花糖丝都弯成了问号,可它去看情绪探测仪,却发现宿主的情绪值依旧很稳。 穆瑜似乎并没有对副导演的话感到意外。 他只是转过身,蹲下来扶住藏在腿后的肩膀,和燕隼的视线一平。 隔了片刻,穆瑜回过头,看向燕隼正看着出神的冰场。 燕隼喜欢滑冰吗? 没有人知道。 他甚至没来得及拥有得出答案的机会——即使在短暂又无比漫长的十四年里,他从生到死,都被困在冰面上。 但燕隼喜欢跳,喜欢更高的地方,如果有机会,大概也会喜欢飞。 副导演的插曲不算重要,但他们离冰场很近。燕隼的确被那片冰在阳光下折射出的晶莹碎芒吸引,藏在穆瑜的胸口,连呼吸也轻。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雪团动了动,乌黑的眼睛转过来,镜面一样,反射出穆瑜的影子。 “去玩。” 穆瑜说:“有我。” 他不介意燕隼能不能听懂,只是慢慢说完这几个字,又从系统商城买下一双儿童用的冰鞋,随手装作从小背包里拿出来,帮燕隼换上。 小家伙用行动拒绝和穆瑜的距离超过三米,绕着穆瑜滑来滑去,直到确认穆瑜坐着的地方足够稳当、不会滑倒,才开始蹦蹦跳跳。 那是足以叫燕溪灼红了眼的天赋。 燕隼只是看了几眼,就能模仿燕溪的动作。不大点的小人手短脚短,摇摇晃晃憨态可掬,伴着晶莹剔透的碎冰花跳起来,却又轻盈自在,灵动异常。 像是会飞。 穆瑜坐在离场边不远的地方,被小雪团举着棉花糖围着绕圈圈,余光扫见一道人影:“系统。” 系统被颠得七晕八素,机械音晃出了RAP:“宿宿宿宿~宿宿主~” “借我一点棉花。”穆瑜说。 系统:“?” 穆瑜想了想:“糖。” 系统还没反应过来,棉花糖已经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小块。 穆瑜画了个不大不小的方框,那一小块棉花糖在他手心一按,就变成了一片载满了冰晶的云。 燕溪站在树丛后。 他盯着冰场上的影子,瞳孔黑沉,几乎维持不住父母要求的温润表象。 燕溪的脸色逐渐沉得可怕,他盯着燕隼的脚,径直朝冰场走过去。 他才走了一步,肩上就忽然被蓦地按住。那力道沉静冰冷,不带有丝毫温度,轻而易举就困得他动弹不得。 无形的压力几乎挤去他四周的全部空间,燕溪越挣扎,反而越冰寒滞闷,像是落进不见底的冰水,从骨缝里生出冰碴。 脑海里那个疯狂的念头,也仿佛被一寸寸悄然冻住,稍碰一下就是针扎刺骨。 燕溪猛地后退,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大口急喘。 他盯着在冰上跳跃的燕隼。 “别动。”那朵云的声音温和,触感却冰冷,“那是我的学生。” 第10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穆瑜陪着燕隼,让他彻底跳了个够。 小雪团从没这么玩过,最后撞回穆瑜面前,脸上红扑扑的,脑袋上顶着热腾腾的白气。 说是“撞”,力道其实小得连系统都没反应过来,又一次错过了之前设定配合要用的心脏病卡。 燕隼很会刹车,蹦蹦跳跳飞过来,又在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减速,软绵绵的小胳膊抱住穆瑜的腿,连贴贴都是轻轻的。 节目组说燕隼没有登记滑冰特长,但连系统也看得出,他滑得非常好。 燕溪自幼被燕父精心培养,早早开始练习花滑基础,参加了不少比赛,是少年盛名的天才。 燕隼没有这种待遇,但燕父燕母从不在明面上苛责他,指导燕溪的同时,也会给他准备适龄的冰鞋护具。 至于冰面……冰面就在那,不会拒绝任何人。 燕隼会走路就会滑冰,身边有太多东西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像个喧嚣嘈杂的牢笼。 但保持平衡、在冰上滑行,只要一遍一遍地练就够了。 因为语言障碍,燕隼的专注力、模仿能力和耐心都远超同龄人——燕父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燕母或许发现了,但由于某些原因,她选择了不去点破这一点。 穆瑜抱起白雾缭绕的雪团子,摸了摸他冻红的小耳朵,掏出一顶准备好的小白棉线帽,帮燕隼仔细戴好。 燕隼被穆瑜抱着,乖乖地让他调整。小家伙仰着头,黑色的短发被帽子的边缘压趴下来,睫毛长而卷翘,圆眼睛乌黑干净,一动不动地对着穆瑜看。 穆瑜还在对齐压住头发的帽檐。他稍微有一点必须把东西弄整齐的习惯,没留意还好,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忽视不管。 花了半分钟时间,穆瑜终于对帽子的形状堪堪满意,收回手低下头,恰好迎上小雪团的眼睛。 那双眼睛其实干净得过了头,过头到甚至有些空旷,像是平坦又空无一物的空白冰场,找不到什么情绪,只能反射出影子。 穆瑜低下头,和怀里的小雪团脸对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把燕隼往高托上去。 小家伙吓得“啊”了一声。 燕隼只是不理解语言和文字,不是不能出声。之所以习惯性保持沉默,只是因为燕溪听他像个小哑巴一样“啊啊”就厌烦,会把一堆冰块一块一块地塞进他嘴里。 燕隼没有把声音吞回去,他发现没有冰被塞进他的喉咙。 那双手温暖干燥,托住他的胸腹臂下,力道很柔和,稳稳把他举高。 视野忽然前所未有的变高,向下坠的力像是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安静的风。 燕隼慢慢睁大眼睛,低下头,没有疼和冷,他迎上很淡的笑意。 …… 系统出去搞了一圈情报,回来就看到宿主和小反派在玩举高高。 小反派的眼睛亮亮,鼻尖耳廓都红了,每次被举起来,就努力乍着胳膊扑棱扑棱,小声地“啊啊”。 穆瑜温声学他“啊”,偶尔把小家伙放下做点正事,忙完就回来,继续举着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张着胳膊等的小雪人表演原地起飞。 灶已经搭起来了,绿油油的野菜在开水里烫,石板上煎着切成薄片的五花肉,金亮的油花被煎得滋滋往外冒,蘑菇汤热乎乎地滚,一片引人吞口水的诱人香气。 系统差点就被口水淹了:“宿主,滋啦。” 穆瑜放下燕隼,拿了两个鸡蛋磕在滚热的石板上,搅散蛋黄,托付给小家伙盯着:“吃不吃蒜?” 系统完全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愣了两秒,激情贴地旋转三百六十度:“吃!!!” 穆瑜笑了笑,拿过一小把处理好的小根菜。 这是燕隼找回来的野菜。这种小根菜表面上像是草,其实鳞茎长得圆滚滚,和蒜从长相到口感都相似,又多出独属野菜的清香,很适合用来给刺嫩芽炒鸡蛋做配菜。 燕隼抱着膝盖,蹲成一小团,一动不动盯着石板,专注劲儿让系统怀疑那上面有朵看不见的花。 良久,他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轻轻揪了下穆瑜的衣摆,示意鸡蛋已经煎成了金黄。 穆瑜弯下腰教小家伙击了个掌,把煎好的五花肉加进蘑菇汤,借着煎出的油下拍碎的野蒜。 两道菜一起做,穆瑜依然游刃有余,还顾得上空出只手,把绕着自己转的小尾巴从乱蹦的油花里摘出来。另一边不停,抄熟的刺嫩芽和煎好的鸡蛋一起加进来。 嫩绿间点缀金黄,滋啦一声,香味瞬间侵略性极强地扩散开。 不远处的几个家庭都在用现有食材煮火锅。这种吃法原则上来说无功无过,完全能入口。但节目组只提供最基础的佐料和锅碗勺筷,清水加盐煮出来的东西,水准也很难比“入口”再高多少。 穆瑜已经带着燕隼折腾了半天,隔壁的家长们从头到尾目击野餐现场,总归还能克制得住。 隔壁小孩一个接一个,按不住地梗脖子探头,没完没了往这边看,已经快要馋哭了。 穆瑜给小雪团套上围兜,一大一小坐下来,暖暖和和挨在一块儿,一人一份刺嫩芽煎鸡蛋,以及一整锅热腾腾香喷喷的五花肉炖蘑菇。 ……好好一顿饭,吃得几家欢喜几家愁。 系统探望了一圈没滋没味啃水煮菜的五家人,高高兴兴回来,没心没肺炫蘑菇汤:“宿主,宿主。” 它才想起来问:“燕隼没有参加才艺展示环节,我们是哪里来的五花肉?” 穆瑜只是喜欢做饭,对吃饭的兴趣不大,这会儿已经结束了进食活动,正靠着棵树摆弄一小块木头。 听到系统的问题,穆瑜就停下动作,扬了下手里快做好的小飞侠勋章。 圆咕隆咚的一个小球,长着两只软乎乎的小翅膀。 穆瑜的右手里握着把刻刀,看起来只不过是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削,那一对小翅膀却分明活灵活现,边缘都修得平整光滑。 “蹦出来的。”穆瑜最后修了两刀,屈膝撑起身,“颁奖。” 小雪团不懂“颁奖”是什么,但显然非常喜欢这个长翅膀的小球,牢牢攥在手里,警惕地向四处张望。 相处到现在,燕隼已经能初步理解穆瑜的态度。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没关系”,就攥着小木头钻进树林,躲到一棵树后,闷头脱起了衣服。 系统往那边一扫描,小家伙攥着长翅膀的小木头,果然是要往机器猫卫衣的白色兜兜里藏。 大号外套被他抱在怀里,不舍得和其他衣服一样往地上放,再要低头掀口袋,动作就变得格外艰难。 边藏还边保持绝对警惕,忽然直起脖子四处张望的架势,跟个过冬囤坚果的小花栗鼠一样。 这一次,穆瑜没去打扰,只是调整了那一片区域的温度。 五花肉的确是燕隼蹦出来的。 只不过,既没通过节目组,也没有对外直播。 燕隼在冰上玩的时候,副导演还没来得及回去取摄像机。等对方扛着设备气喘吁吁跑回来,穆瑜已经举着小雪团玩了半天,一起钻木取火去了。 没有观众,燕隼却依然拿到了分数,不算高,但也绝不低。 刚好够换一小块五花肉。 系统刚弄清所谓的“打分”是怎么一回事,正往外掏情报,闻言有些愣怔:“燕隼从哪里拿到的分数?” “技术动作分。”穆瑜说,“不论是什么样的规则,都绕不过这部分逻辑。” 他不急着走,依旧站在原地,等着重新穿好衣服的燕隼跑回来。 小家伙跑得太快了,站定时还有一点喘,胸口一起一伏,手里紧紧捏着一摞树叶。 察觉到穆瑜的目光,那张小脸就开始泛红,往外套宽大的领口里藏进去。 穆瑜收到了一摞树叶的回礼。 不是一摞普通的树叶,是一摞大小、形状都相当完美的树叶。 每一片都没有瑕疵,连最小的虫眼也找不见,要一个人蹲在丛林深处的落叶堆里翻好久。 穆瑜接过树叶,蹲下来:“谢谢。” 燕隼听不懂,睁大眼睛,攥着袖口的手指泛白,紧张地看着他。 穆瑜把树叶仔细收好,摸了摸小家伙的头发,牵住燕隼的手。 一大一小踩着落叶慢悠悠走,穿过林间的斑驳日影,一起去节目组准备的住处。 …… 回去的路上,穆瑜接过系统的笔记本,简单给它讲了燕隼拿到的分数。 所谓的“技术动作分”,是花样滑冰这个项目自带的、无法绕过的基础规则。 要解释其实也很简单——直播所能得到的打分是主观分数。 专业技能的表现感染力强、观赏性好,能得到的分就高。 天赋如果实在不足,能做到彬彬有礼举止文雅,有不俗的谈吐,同样能给人留下好印象。 如果都不行,在相处中表现得稳重得体,懂得关照其他人,也有机会落个不错的眼缘。 总归,不论“打分”的目的是什么,就像穆瑜过去参加过的各类综艺,想要拿到高分或是高票数,其实规律都大差不差。 ……但同时,也有一些项目,是存在无法被忽略和抹除的另一类分数的。 例如叫燕溪盯死燕隼,难以自控地生出恶念,日日夜夜恨不得毁掉对方的花滑。 点冰跳起来,能转三周就是能转三周,就是比只能转两圈就掉下来的厉害。 同样的跳跃,落地能流畅衔接下个动作,就是比落地后摔倒能得到的分数高。 能做出难度更高的动作,同样的动作能完成得更好,就意味着更厉害。 无所谓观众不观众,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如果燕隼在五岁的时候,能跳出其他五岁的孩子跳不出的高度、能做出其他同龄人都做不出的动作,那么他就是能拿到分数。 这就好比写一篇文章,众口难调,评判好坏优劣,多少要取决于阅读者的口味和喜好——但写数学题就不一样,加减乘除数字明确,标准答案就在那里。只要能算正确的结果,就能得分。 而花样滑冰这项运动,“有标准答案”的部分,又偏偏占了相当大的比重。 “我教了他几个动作,他的底子很好,学得很快。” 穆瑜问:“许家人为什么不带他去别处学花滑?” 这个问题的跳跃性有些大,系统加载了几秒钟,才联系上因果关系。 燕隼的养父母选择了庇护燕溪,雇佣余牧这个三流编剧来遮掩燕溪的恶念和暴行,姑且可以理解为他们并不把燕隼当自己的孩子。 但燕隼的亲生父母,在这十四年间,竟然也没有对孩子的境遇做出任何干涉。 但凡他们在某一个节点,选择把燕隼领回去,送去别的地方学花滑,甚至只是领回去做一个普通的孩子,结果或许都会完全不同。 “因为……”系统回答,“他们善良。” 穆瑜牵着燕隼,停在节目组新腾出的一间小院子前。 他翻出副导演给的钥匙,打开院门:“他们善良?” 系统也是刚偷的情报,回来以后就忙着干饭,还没来得及整理:“燕溪那个直播间的评论是这么说的……宿主,给。” 《起跑线》这档综艺采取直播模式,除了公放版,每个家庭也有自己的直播间,可以观看前几期的录像。 穆瑜带着燕隼在冰上玩的时候,系统去挖了燕溪那边的历史资料,又顺藤摸瓜,找到了不少有关燕隼这两对父母的内详。 ……从降生起,燕隼就卷入了一场人祸。 “他们这里用培育舱养孩子。”系统说,“正常情况下,营养配比科学,流程已经很完善。” 但再完善的流程,也难免发生意外。 某次操作中,工作人员出现失误,把两个新生儿放进了同一个培育舱,再察觉到出错已经是半个月后。 养料、氧气的输送统一都是定量供应,一份定额养不活两个婴儿。 等到发现的时候,培育舱内的一个孩子已经死亡,另一个也因为严重营养不良,明显发育迟缓。 一场悲剧,给两个家庭带来了抹不去的创伤。 “燕隼就是那个活下来的孩子。” 系统说:“他的身体比同龄人弱,脑发育受损,语言障碍,也是因为这个。” 燕隼的亲生父母只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被告知自己的孩子活了下来、另一个孩子却因此夭折,几乎难以置信。 这对善良的夫妻满怀愧疚,不敢去见另外一对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甚至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孩子。 就这样,燕隼被带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得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 燕隼似乎成了两家人的孩子,又像是没有了家。 两年后,许家又有了一个孩子,叫许思成,是燕隼血缘上的弟弟。 在余牧的视角里,其实有一些和许家父母有关的部分,按照关键词检索,大概能找出那么十几个片段。 为了攒钱供许思成读书,许母其实来燕家做过一段时间工,负责照顾燕溪的生活起居。 家长里短的事不给外人看,用不着编剧本,余牧乐得清闲,趴在楼梯上看热闹。 燕溪当着许母的面折磨燕隼。 燕家这位大少爷,在镜头前装得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其实年纪愈长愈扭曲,做下的事没有半点罪恶感恐惧心,劣迹斑斑不知悔改。 这是种完全病态的人格障碍,本该早做干涉,可在燕家人和余牧的遮掩下,那些脏水就全被泼到了燕隼的头上。 燕隼向许母求救,他浑身是伤,用手在喉咙上比划,又指燕溪的房间。 许母给他上药,眼泪掉个不停,却用手捂住他的嘴。 燕隼的手扼在自己喉咙上,看着许母,缓缓收紧。 许母哭得肝肠寸断,抱着燕隼,低声告诉他,这是我们欠他家的,你害死了他的弟弟。 【真善良。】 余牧在素材本上写,这个女人到现在还认为,燕溪折磨燕隼,是因为无法释怀弟弟的夭折。 这个女人认为,自己的儿子,应当为自己对他人擅自抱有的愧疚,一辈子赎罪。 【原来有这样冷血,这样自私的善良。】 余牧有了灵感。 他发现,原来有许母和许父插手,可以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 比如燕隼想要揭发燕溪——当然,燕隼不会说话,所以这种揭发其实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效果,但总归是有些麻烦。 有了许母,就会有人主动捂住燕隼的嘴,让他忍一忍,以后就会好。 许母总是觉得,燕溪年纪还轻,容易冲动,等长大了就会好。 比如燕隼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逃出去,带着一身被虐打的痕迹,申请社会保护的时候,就可以让许父去顶这个锅。 许母抱着许思成哭,许家缺了顶梁柱就少了一大半收入,许思成在学校被人戳脊梁骨,看燕隼的眼神都透着恨意。 反复几次之后,燕隼就乖多了。 …… 穆瑜没继续看这些东西。 他陪小雪团玩飞飞,小家伙有点玩上了瘾,背包都顾不上放,握着拳先后退几步,再奔着穆瑜冲过来。 穆瑜稳稳当当把人接住。 背着小背包的小企鹅忽然被举高高,立刻张开胳膊,扑棱扑棱配合着飞。 小家伙高兴地小声“啊、啊”喊,因为从没这么高兴过,连笑也不会,呛得一个劲咳嗽。 系统自己在意识海里翻。 最后一个片段,余牧没亲眼看见,是听人说的。 听人说,燕隼被燕溪按进冰水里,死死扯着对方一起往下沉,情况危急,谁也扯不开。 听人说,是许母哭着接过竹竿,胡乱打了燕隼的手一下,又慌忙去救燕溪。 很轻的一下。 燕隼就松开手。 那孩子没挣扎,沉进冰水里,再也不动了。 第11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系统从意识海出来,燕隼已经睡着了。 小家伙第一次玩得这么疯,玩到一点力气也不剩,蹲在墙角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还是被穆瑜抱上的床。 燕隼睡得很乖,不用人哄,整个小身子都藏在穆瑜那件外套里,抱着外套的一只袖子,自己跟自己蜷成一团。 系统飘到穆瑜旁边,啪地贴上窗户,没控制好方向,擦着水汽一路打滑跐溜画了个龙。 穆瑜笑了笑,扯出两张纸巾,把剩下的模糊水汽也擦净。 节目组发了临时通知,今天下午有暴雪,环节都挪到了晚上,视情况继续。 窗子被擦干净了,露出外面的景色。 这里在下雪的时候,第一眼看不出云。窗子外的天光很亮,整片天空是种泛着青灰色的白,太阳只剩一个发光的白点。 室内很暖和,温度适宜,房间中央还有个烟道连着外头的小火炉。 穆瑜把燕隼捡来的榛子和野酸枣放在上面烤,蘑菇没有全吃完,剩下的也被他摆上去,正好一起烘干。 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火被铁钎拨得很旺,热腾腾红通通,火光又烫又亮,跟外面呼啸的冷风泾渭分明。 穆瑜没什么事做,靠在窗边打发时间,有一下没一下,在屋子里随处画方框玩。 系统去炉子上偷了个酸枣,围观了一会儿,羡慕得差一点变形。 虽然穆瑜坚持自认只是个“稍微有点闲钱的普通人”,但这种连收拾房间都不用亲自动手、看哪不顺眼只要画个方框,整个房间一眨眼整洁干净温暖舒适的神级田螺技能……讲良心,一点也不比随手扒拉开异世界,揪过来一只无辜的变形金刚差。 家务这种东西,谁做谁知道。 扫地拖地擦窗户洗衣服,再整理个房间、给家具挪两下位置,一不小心一天就消失了。 看起来还跟什么都没干一样。 就很气。 系统饱含热泪啃着酸枣,想起正事,飘回来:“宿主……那个打分。” 它其实隐约觉得宿主心里早就有数,但还是翻出整理好的情报:“燕隼的遭遇,说到底应该是因为这个。” 燕家人冷血、许家人荒唐,数不清的恶掩藏在粉饰的太平下,奇怪的是余牧被雇佣的动机。 燕家那对夫妻,看起来并不是重视儿子到扭曲、视子女为生命,以至不惜用卑劣手段替亲子掩盖罪行的那种父母。 系统补了前几期节目,其实也没看出多少燕父对燕溪的感情——真要说话,这对夫妻更像是那种一心搞事业,维持家庭只是顺带手的类型。 按照常规发展,后续应当是燕溪自作孽不可活,反社会人格倾向彻底暴露。 燕父燕母后知后觉,多半会为名声事业选择遮掩,却拦不住逐渐成长懂事的燕隼。 燕隼有自保的意图,也做了一切能做的尝试。 到最后,燕隼或许不得不付出某些相当惨烈的代价,却也有机会永远摆脱燕家。 ……但这种可能,却因为余牧受雇佣来做燕隼的“老师”,提前被彻底掐灭了。 困在余牧的剧本里,燕隼在外界眼中恶劣冷血、自私冲动,遇到的人嫌他还来不及,不会有人伸出援手。 燕隼不知道这件事,他一次次向上挣扎,把手探出去,练习说“不是我做的”。 他不知道自己早就没有出路,即便有人短暂碰他的手,也只是为了将他推回那个不见底的冰窟。 穆瑜接过厚厚一沓情报。 他走到床边,顺便拎开条小绒毯,给燕隼盖上:“太煞费苦心了。” 一个明明无辜、却无缘无故被所有人厌恶的孩子,这本身就不合常理——除非有某种畸形的社会制度或是环境,把人逼进这个死局。 燕家人会这么做,应当有个更直接的逻辑。 燕父和燕母对子女没有这么深厚的感情,相比之下,他们更重视自己的事业,除非—— “除非燕溪就是他们的事业。” 穆瑜说:“这个世界,做父母要考试。” 系统准备好的一万字论文就这么被寥寥几句概括:“……对。” 所以燕家人雇来余牧,煞费苦心作假修改考试结果。所以许家夫妻缺考,他们知道,自己答不好一张注定不及格的卷子。 燕溪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教不好了,只会一直闯祸……这些事迟早无法隐瞒,所以被许家人赔罪一样送来的燕隼,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只要燕隼声名狼藉,燕溪做的恶就都能栽赃过去,只要踩着燕隼,燕溪就能活在他的完美人生里。 这是个看似有着完美规则的世界。 如果没有人在考试中作弊的话。 高度发达的科技与医疗体系下,人口极端过剩,资源严重不足,已经无法以自然状态容纳所有人。 新增人口必须足够出色、足够优秀,所以相应的规则也随之诞生——新生儿会被送进培育舱,意识则在一片搭建出的、与现实世界几乎完全相同的虚拟空间中长大。 这片虚拟空间被称作“温室”。 官方规定了育儿时间,父母每天必须把意识导入温室,陪伴和引导孩子的成长。同时,父母的社会评级也和孩子的表现直接挂钩。 如果孩子足够优秀、拿到极高的分数,即使是普通的父母,也有机会升为A等甚至S等,拥有更优越的社会待遇。 如果孩子表现恶劣,父母也会随之降等,并剥夺一定的资源分配权。 “评分”的项目很多,智力,天赋,运动神经,道德水平……最流行的、也是效果最好的方法,就是像这样从小参加各类节目,参与比赛和演出,生活在聚光灯下,接受观众的评分。 如果的确没有相关的特长天赋,也可以一路规规矩矩上课念书,在十五岁那年参加统一考试和道德水准测试,只要成绩足够好,评分也不会太低。 在原本的那条世界线里,许思成花着燕家买下燕隼那条命的钱,学业有成事业顺遂——他后来的评分就很不错。 所以,许家人也顺理成章地提升到B等,过上了原本不敢想的好日子。 “这个世界,编剧的行当很吃香。” 系统说:“余牧的工作,不是个例。” 在这里,成为父母之前要接受培训和考试,养育孩子的过程又是另一场考试。 前者容易,无非一张漂亮答卷。后者则困难得多,于是逐渐有些人,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人性远比“规则”复杂。有人诚实规矩,就有人使尽手段,不论是什么样的考试,都会有些人作弊。 余牧这种“编剧”应运而生,他们游刃有余地编写故事,或精彩或俗套,或冰冷残忍毫不自知,那些故事成为一段又一段真真假假的人生。 …… 穆瑜看完那些情报,点了点头,打开后台,点开了一个界面。 系统莫名的有点紧张:“宿主,您在查什么?” 穆瑜翻了一页:“哪个变形金刚有档期。” 系统:“……宿主。” 系统之所以斟酌了这么久,才敢把搞到的情报拿出来,就是担心这个:“您要找变形金刚干什么?” 穆瑜的右手被牢牢按住,停下看了一眼系统,温声回答:“送给小朋友。” 系统:“……”它觉得燕隼对变形金刚应当没什么兴趣。 男孩子很容易被大机器人吸引,这倒是不假。但穆瑜正在翻看的那个世界,最矮的一个汽车人变完身也有三十五英尺,换算过来十米有余。 不适合送给小朋友当礼物,适合干崩一个世界。 碎成一地,五十个系统满地捡世界线碎片,整整三天拼不完那种。 “宿主,S03号世界客观存在,是因为我们总部和他们的高级智能AI有交情,才会放考核者进来的。” 系统死死抱住穆瑜用来画框框的手:“把世界干崩掉了要赔钱的……” 穆瑜的眼睛亮了亮:“赔多少钱?” 系统:“……” 它该死。 系统的缓冲圈转出了火星子,好不容易给穆瑜解释清楚了“这种客观存在的子世界,即使干崩掉也不会消失,只会回档重来”的基础设定。 “事实上,这个世界的制度已经在崩塌前夕了。”总部回传了世界线,系统手忙脚乱找出来,传给穆瑜,“按照原世界线,燕逐末的彻底失控,就是导致制度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负责搭建“温室”的高级智能AI算法,接到了越来越多份言语混乱、颠三倒四的自我检举。 这些检举伴随着惊恐的哭泣和求饶,仿佛是在某种足以致命的威胁下提交的,测谎结果却又表明是事实。 而所有完成了自我检举的作弊者,无一例外,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导致神经性窒息,没有人活着走出睡眠舱。 在这场风波前,“温室”一直是足够安全的。这也是那些孩子在儿童候场区玩耍的时候,没有工作人员特地看顾的原因——温室里的孩子会受伤、会生病,但那是AI运算自动模拟的结果,培育舱内的身体并不会受到影响。 唯一无法完全避免、会导致虚拟世界同步影响现实的情况,只有溺水。 大脑产生溺水的认知,喉头痉挛,无法吸入氧气,身体会和意识同步停止呼吸。 这是这个世界教给燕隼的东西。 “……”系统眼看着穆瑜又去翻后台,一路火星子乱迸扎进绒毯,把小反派从外套里挖出来:“AI数据库不会随时间线重置,这个制度依然会被取缔,只是需要时间过渡。” “在这之前。”系统举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小雪团,“宿主可以教他新的东西,教他很多很多新东西……教他怎么活。” 燕隼学了很多种死法,他都学会了,记得很牢。 没人教过燕隼怎么活。 没人教他,要怎么像一个人那样活下去,要怎么长大。 没人教他父母和老师是什么样,这些存在,本该是一个孩子成长的首位引导。 孩子并非是自愿出生,将他带来这个世界的人,牵过他的手走下去的人,本该是不容动摇的庇佑和底气。 天大地大,容身之处,本该是家。 “我知道。”穆瑜有些疑惑,通过后台购买了一张康复卡,用在右膝上,“我是要教他滑冰。” 系统:“……” 穆瑜生性平和,原本就少有干崩一个世界的干劲,又不是听不进去解释:“这附近有片室内冰场。”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温室”虽然是虚拟世界,但在AI的架构下,可以做到和现实世界几乎完全同步。 这里是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的下属产业,穆瑜上次被抓来考核,用的身份似乎和坎伯兰有些小过节。 被坎伯兰下药致盲、软禁在这里的三个月,他因为太闲,经常在附近到处散步。 这里的路,穆瑜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清大半。 系统:“……” 它有罪。 好想看宿主的上一份剧本。 燕隼睡醒了,软软的短发蹭得乱七八糟,看起来还没醒透,懵懵坐着,怀里仍旧抱着穆瑜的外套。 穆瑜摸了摸他的额头,拿炉子上温好的水给他喝,帮小家伙穿衣服。 系统情急之下把人举起来,有点愧疚,飘过来帮忙一起拉袖子:“宿主,宿主,您和坎伯兰有很大的仇吗?” 穆瑜知道它是问自己上次领到的角色,但他那时实在没仔细看,其实知之甚少:“大概是。” 上次来S03世界,他和所有涉及的角色都已经成年,所以也没有接触到有关“温室”的设定。 但补全世界设定后,当初坎伯兰对他做的一些事,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培育舱不是无限期使用的,高级别的培育舱,有效期是十八年,普通级别的培育舱是十五年。 超过有效期,分数依然不及格,就会停止培育舱的营养供应,也就是副导演那时说的“不再有长大的机会”。 这一点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家财万贯或权势滔天就开特例。穆瑜上次拿的剧本开局很劲爆,没少被坎伯兰边碎碎念边折磨,断断续续听了不少事。他记得坎伯兰有一个挚友,少年时和对方相交甚笃,在成年后却不见踪影,现在看来,应当是没能在有效期内拿到足够的分数。 “宿主。”系统问,“要是……没能及时出来,会怎么样?” 穆瑜想了想:“听说是会滞留在温室里。” 这大概就是坎伯兰前期执着于要毫发无伤弄死他的原因。 补全设定后,当初那些他没怎么听懂的碎碎念,也就都对上了号。 坎伯兰毕竟是上一任反派大BOSS,念头偏激邪性,无所顾忌,行动力又很强,很容易折腾出一些有点疯狂的念头。 比如在穆瑜死后,侵入“温室”,把那个挚友滞留其中的意识弄出来,塞进新的壳子里……技术上来说,并非全无可能。 穆瑜其实不太介意,毕竟那也不是他的身体,只是临时分配的角色:“他应该早和我说。” 在意识里交流多了,总有种挥之不去的嘈杂吵闹感。小雪团涨红了脸坚持要自己穿裤子,穆瑜也就体贴地没有帮忙,走到窗口,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 他站得远,确认过燕隼听不到,就放心地和系统聊天:“早和我说的话,我会放弃跳冰缝,选浴缸的。” 穆瑜只是想强退,连掉进下水道被冲走都不介意,也不是非要执着于什么死法。 如果坎伯兰早一些和他商量,他就会给对方留个全尸。 能和挚友重逢是好事,穆瑜在另一个世界知道了,也会替他高兴。 系统觉得这话要是让坎伯兰听了,能现场表演一个十级火葬场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穆瑜不太理解火葬场的概念,他没有涉及过这类知识,无非随口聊天,风雪正好,准备再去拿烤好的两个榛子吃。 走到火炉旁,穆瑜的脚步忽然一顿。 系统:“宿主?” “《雪谷无偿转让协议》,转让方坎伯兰威廉,即刻生效。” 穆瑜看了看自己的后台:“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坎伯兰·十级火葬场·痛不欲生·视角:我该死。 舅舅视角:哦这该死的钱。 第12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意思就是,钱花不完了。 固定资产需要评估,折算起来稍微需要那么一点时间,但所属权已完成变更……是谁的就是谁的。 穆瑜的手机离得有点远,就让系统把完整版协议传了过来,在意识海的后台里打开,从头到尾看过一遍。 穆瑜关掉后台。 他的神色很平静,温声咨询:“一个雪谷值多少钱?” 系统:“……” 系统不敢说话,在工作频道夺命连环戳负责另一个位面的同事。另一边反应很快,立刻火速通知所有变形金刚下班回家。 那个汽车人世界稍微发生了些动荡——正派和反派殊死拼斗,打到一半,忽然齐刷刷变回大卡车,规规矩矩排队停在停车场。 风平浪静,尽释前嫌,车头插着一片和谐的小彩旗。 别问,问就是谁也不想被揪到异世界,被一位“稍微有点闲钱的普通人”当大卡车开到世界尽头,亲自去撞飞一个非要追着人送钱的大反派。 …… 穆瑜没有得到答案,站在火炉边,慢慢吃了两个榛子。 野榛子的壳又厚又硬,系统心惊胆战地看着榛子壳在穆瑜指尖轻轻一碰,悄无声息化成粉末。 系统抱着雪谷的估价回执单,眼泪从该流和不该流的地方流下,整个统揪心又愁苦:“QAQ……” 穆瑜拍掉指尖的碎末,回过神:“我没事。” 系统敢信又不敢信,忙于把估价的那张单子毁尸灭迹,惨遭火炉的铁皮烫飞,进水的喇叭滋啦一声响。 穆瑜帮它画了个方框,修好了喇叭。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用告诉我值多少钱了,来吃榛子。” 系统饱含热泪飞回来贴贴。 穆瑜打开一个榛子,挑出来榛仁给它,又把剩下的也剥出来。 榛子不错,野生的榛仁很小,但是嚼起来非常香。 穆瑜拿过一张纸,折了个小纸袋,把剥好的榛仁装进去,准备给燕隼当零食吃。 系统放心了一点,帮忙撑着纸袋:“宿主,真的不要紧吗?” 穆瑜习惯了:“总有这种情况,愁也不是办法。”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到答案,姑且一试:“我可以再把雪谷转让回坎伯兰吗?” “暂时不行……这个世界的法律,固定资产所属权变更,两次之间至少要间隔三个月。” 系统果然给出否定的答案,稍一犹豫,又提醒:“而且,就算是三个月以后,宿主最好也不要这么做……” 穆瑜问:“为什么?” 系统:“……坎伯兰手里还有好大一个冰雪俱乐部。” 如果三个月之后,穆瑜这边把雪谷退回去,坎伯兰那边一激动,说不定就敢把伯格黑德国际银行冰雪俱乐部的老板也换人。 系统刚才被吓得满地搞情报,跑得太远,一不小心入侵了坎伯兰那边的监控画面,都看见被攥得皱皱巴巴的意向合同了。 穆瑜:“……” 穆瑜轻叹口气,放下执念,找到不知什么时候穿好了裤子、又开始绕着他当小尾巴的小雪团,抱起来聊以解忧地揉了揉。 小家伙这一觉睡得很好,软软暖暖,十分好抱。 穆瑜被他牵住尾指,回握软绵绵的小手,两个人拉了一会儿勾,一起看外面的雪。 雪花早变成鹅毛似的雪片,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天地都白茫茫一片,肃杀干净。 远处山林覆雪,碎银压下苍莽点翠,压得枝干微弯。 穆瑜单手抱着小雪团,等待康复卡生效。 这种卡片对意识核心留存的伤病效果不佳,穆瑜以前试过几次,大概能保持四、五个小时,然后就又会回到原本的状态。 有效,但不完全有效。 论起时长,还比不上一张自发热的暖宝宝贴。 燕隼忽然从穆瑜的腿上滑下去。 他直奔被窝,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穆瑜刚喂他喝水的杯子。 燕隼踮着脚把杯子举高,学着穆瑜的动作,在穆瑜的嘴边碰了碰。 穆瑜想了想,低头喝了一口。 甜的。 有点奇怪的甜味,像是奶香,但因为水太多,味道变得很淡。 “宿主,里面加了奶糖。”系统一直关注小反派这边,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藏在机器猫的铃铛里。” 燕隼很会藏东西。 之前给穆瑜的那些东西藏在卫衣兜里,大部分时候保险,但也难免会有被按住扒衣服的时候。 燕隼还有些更不舍得被抢走的宝贝,比如小半块奶糖,就被他用纸裹起来,塞进了机器猫卫衣的铃铛里面。 铃铛里的棉花被他掏空了,还藏着一小块薄薄的刀片。刀是燕隼从垃圾道里捡的,刃口擦拭得干干净净,也用纸包着,用来切奶糖。 燕隼随身藏着刀和糖,每次只切一点点抿着吃。 给穆瑜的这杯糖水,加工过程系统其实看见了,当时穆瑜在看转让合同,没有注意外面的动静。 发现小反派有动作,满地搞情报的系统自动进入工作状态,分出一部分数据,打开了监控。 燕隼的眼睛黑净却空无一物,走路做事半点声音也不出,不了解的人的确有些容易被他吓到。 系统看着燕隼,燕隼躲在墙角,一起对着那杯温水和小半块奶糖,愣了好一会儿。 燕隼从铃铛里摸出了刀片。 他把奶糖垫在膝盖上,低着头切糖,切下来大约三分之二,放进了杯子里。 接着,燕隼收好糖和刀,抱着膝盖,又对着杯子继续发愣。 ……直到系统以为流程到这就结束了,准备飘走,燕隼才又摸了摸自己的铃铛。 他从铃铛里取出剩下的糖,直接对准杯口,一点一点,慢慢剥开纸。 加了所有奶糖的水被他抱在怀里暖过,又塞进捂热了的绒毯里,到现在刚好化得差不多。 …… 穆瑜蹲下来。 燕隼攥着袖口,指尖用力到泛白,定定看着他。 “很甜。”穆瑜说,“谢谢。” 他又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糖水:“好厉害。” 燕隼睁大眼睛,胸口重新有了起伏。 穆瑜笑了笑,把水杯仔细放好,免得碰洒,然后做了个手势。 燕隼认得这个手势,立刻张开胳膊一蹦,被穆瑜稳稳接住,举着飞起来。 系统负责气氛组,从外面搞了点小雪花进来洒。 小反派实在太喜欢玩飞飞,一不小心就沉迷在了听不懂的“好厉害”里,小耳朵变得红通通,热腾腾把脸往领子里埋,冲淡了刚才那一点请人喝糖水的气势。 穆瑜玩够了,把小家伙放下来,给他穿外套,又认真为那杯水道谢:“谢谢。” 燕隼听不懂,但穆瑜说了两次,就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词,跟着学:“谢——谢,谢……” 他的发音其实意外的准,甚至连穆瑜的语调也模仿得很相似,只是明显要慢上很多,像是低倍速的慢放。 穆瑜摸了摸燕隼的头发。 系统隐约猜到宿主在想什么:“余牧的笔记里说,燕隼的语言能力一直在退化。” 燕隼在燕家的时候不说话,燕溪嫌他吵。在许家的时候也不说话,许思成只比他小两岁,正是学说话的时候,许家夫妻担心燕隼会带歪他。 长此以往,燕隼不再开口,也越来越习惯沉默。 五岁的燕隼,既听不懂也不理解,但能模仿着穆瑜说话。十四岁的那个燕隼,却已经连一句简单的话也说不清。 穆瑜没有开口,听着燕隼磕磕绊绊重复,每一次的发音都有细微的变化,一遍比一遍流畅。 小反派学会了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新词汇。 燕隼被他用小围巾小帽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牵着穆瑜的衣角:“谢谢。” 燕隼牵穆瑜的衣角,发现衣角被换成了手,立刻攥紧:“谢谢。” 燕隼被他牵着手,走出小院穿过风雪:“谢谢。” 燕隼因为人太小,差一点让风吹跑,掉进厚厚的积雪里,举着胳膊被穆瑜捞起来:“谢谢。” 燕隼被穆瑜领进室内滑冰场,换上冰鞋,围着穆瑜绕圈圈:“谢谢。” 穆瑜也换了冰鞋,一起进场:“系统。” 系统:“谢谢,啊不,宿主。” 穆瑜:“……” 系统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数据从“谢谢”里挑出来,打开商城:“宿主,是需要花样滑冰相关的技能卡吗?” “不是。”穆瑜说,“……算了。” 他是想买个语言类的早教机,但想了想,燕隼的情况特殊,早教机未必会有多好的效果。 他来教也没什么。 燕隼其实不吵,能把那两个字说得和他完全一模一样的时候,仰着的小脸埋在围巾里,冻红了的小鼻尖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眼睛里有亮亮的碎光。 穆瑜在冰上把小雪团抱起来,向后滑行了一段:“好厉害。” 系统还在惊讶于穆瑜平稳轻松的滑行姿态,一个晃神,没能拦住:“宿主!” 穆瑜:“怎么了?” 系统:“……”怎么说呢。 就在刚才,穆瑜说了今天的第二遍“好厉害”。 ……五岁的燕隼,语言能力是真的比十四岁的时候强。 具体表现在,只要有一个词,穆瑜重复说了两次,燕隼就会开始学。 系统飘在场边,扒拉着自己的数据条,一个一个往外麻木地摘“好厉害”,又忍不住看向正在认真纠正燕隼动作的穆瑜。 穆瑜的滑行相当流畅美观,既稳且轻,姿态舒展从容,论用刃深甚至优于本身就在冰雪俱乐部执教的燕父。 燕父作为花滑教练,优势项目是跳跃,燕溪训练的侧重也是这个。 系统搜索了他年轻时的赛场录像,技巧很强、难度系数很高,但滑行美感不足,没有那种飘逸感,倒更像是在冰面上走。 这么一比较,穆瑜是真的很厉害。 “宿主,宿主。”系统问,“您以前做过花滑运动员吗?” 穆瑜正在纠正小雪团的动作细节,闻言抬头,擦了下汗:“演过。” 他的第一部 大荧幕,就是冰上题材,那年他十七岁,演一个断了腿的花滑运动员。 穆瑜那时候在电影学院念大一,带他的那位老师是典型的沉浸式体验派,所以穆瑜也被扔去冰场,和正规运动员一起练了三个月。 跳跃之类的高难度动作可以用威亚辅助,但滑行不一样,是必须靠他自己练出来的,不然也没法在荧幕上呈现出最佳的效果。 穆瑜的滑行一直没丢,理论知识也都还装在脑子里。他在那三个月里看了上千场训练和比赛,跟着教练组开了一场又一场会,掌握的动作细节和技巧甚至比普通花滑运动员还多,真要做教练,未必就比燕父差。 燕隼被他纠正了几次,滑行姿态肉眼可见的迅速标准起来。不大点的一个小人,踩着冰面蹦蹦跳跳,有些动作甚至已经相当像模像样。 穆瑜跟在燕隼身边做保护,简单回顾了自己和花滑的缘分,想了想:“我学得不错。” 系统早就这么觉得了,立刻同意:“特别不错。” 小反派沉迷于复读机和绕穆瑜转圈圈:“好厉害。” 系统:“……” 穆瑜擦去薄汗,按了按额头,被他们两个逗得笑出来:“好了,休息一会儿。” 他带着燕隼慢慢滑了两圈,等消下去汗以后,就抱着小家伙滑到场边,打开背包,取出特地带来的保温壶。 一大一小排排坐,一人一根吸管,一起分着喝泡了奶糖的水。 来的路上,穆瑜又悄悄买了几块奶糖兑进去,这会儿的甜度刚好。 燕隼抱着水壶喝水,喝一口觉得又香又甜,下意识又喝了一口,发现自己喝得太多了,连忙把水杯推回给穆瑜。 穆瑜接过自己那只吸管,他当着燕隼的面鼓起脸颊,假装特别用力地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 燕隼一点也不心疼,反而睁大眼睛。冰场温度低,他的耳朵本来冻得青白,这会儿又因为高兴开始泛红。 穆瑜重复用了两次这个办法,哄着小家伙多喝了两口加了足量奶糖的水,拧上壶盖,把保温壶放在一边。 小雪团乖乖坐在一边,往这边看了好几次。终于发现那个大号保温壶不在穆瑜怀里,就开始把自己假装成保温壶,悄悄往穆瑜的怀里拱。 系统扒着衣服缝偷看:“宿主,宿主。” 穆瑜:“嘘。” 他装作没发现,靠着休息区的椅背,继续闭目养神。 因为从没做过这种事,小家伙一边拱还一边知道不好意思,热腾腾把脸藏起来,折腾了好半天,才成功从穆瑜的胳膊底下钻进去。 小雪团贴着穆瑜的胳膊,屏住呼吸,等了好一会儿,悄悄翻他的衣服。 穆瑜闭着眼睛,在意识海里问系统:“糖都藏好了吗?” 系统那当然不掉链子:“藏了八十八颗。” 穆瑜:“……”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天:“好厉害。” 这是穆瑜和系统早商量好的计划,小家伙把全部家当都拿来给他泡糖水了,总得补一点货。 燕隼的那些“宝贝”当然不会是买来的。 燕家那对夫妇收养燕隼,只是为了给燕溪找一个替罪羊,对待燕隼的态度无异于随手养的一只小动物,管吃管穿管住处,不会特地予以照顾。 这也是“温室”对人的异化——就像一个学生未必会拒绝做两套练习卷,但如果是一个考生,几乎不可能在做完自己那套卷子以后,再把别人的卷子也拿来做。 对燕父和燕母而言,燕溪就是他们唯一的那套卷子。燕溪的表现决定了他们的评级,决定了他们是否仍然能够享有当前的社会地位和资源分配,至于燕隼,从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 燕隼给穆瑜泡水的那块糖,是从燕溪一件不要的衣服口袋里翻出来的。 燕隼把糖贴身藏着,藏得小心,一点一点切着吃了半个月。 在原世界线里,半个月之后,燕溪翻起旧账,说燕隼偷了他的糖,逼燕隼交出来。 燕溪的零食多的是,他不缺这一块糖,只是天性残忍顽固难移,以折磨燕隼为乐——他以为燕隼还会和以前一样乖乖交出糖,却不知道,燕隼手里其实还有刀片。 余牧赶到的时候,燕溪抱着鲜血淋漓的右手,跌坐在地神色惊恐。 燕隼蜷在墙角,狼崽子似的死死护着那一小块糖,眼睛漆黑冰冷,嘴里咬着薄薄的刀片。 这是燕隼第一次反抗——当然,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这之后,燕隼对“糖”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在意。 没人能从他手里把糖抢走。燕溪发现这一点后来了劲,故意往燕隼这一点上踩,没想到小哑巴要糖不要命,被打得站不起来了,也要把沾了血和土的糖全塞进嘴里咽下去。 …… 小雪团多半是被穆瑜的含糖量惊了。 穆瑜也没想到系统能塞八十八颗。 他能感觉到小家伙在自己浑身上下勤勤恳恳寻宝,找到第七十颗的时候,穆瑜不得不托系统帮忙,买了块膏药。 保持同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还是一个相当舒展、相当适合找糖的闭目养神姿势,他的膝盖尚存,腰八成已经交代了。 机械音的计数终于来到了“八十八”,穆瑜松了口气,准备不着痕迹地贴个膏药。 正要收回胳膊,小雪团软趴趴埋在他肩头,也同步叹了口气。 系统刚揭开膏药,就被穆瑜的胳膊按住。 燕隼扒拉了一会儿穆瑜的裤子口袋,找到了叠成小方块的红色塑料袋。 燕隼把塑料袋打开,把糖全都扒拉进去,又把那个塑料袋在穆瑜的手腕上绕了两圈,结结实实打了一个结。 ……燕隼一块糖也没拿。 他帮穆瑜把所有糖都收好,确定了对方不会一碰就哗啦啦往下掉糖,还是觉得不放心,抱住了那一袋糖和穆瑜的手腕。 …… 隔了很久,穆瑜睁开眼睛,单手撑着坐起来。 小雪团蜷在他的影子里睡着了,依然抱着他的手腕,帮他密不透风护着那些糖。 有糖就会挨打,燕隼从小就记得住这个。 燕隼保护着他的糖,也护着他的手。 脊背弓起四肢回蜷,嘴里咬着薄薄的刀片。 是个即使被打断肋骨、踹得浑身是伤,也绝不会松手的姿势。 第13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穆瑜的身边很暖和,冰雪不侵风霜难近。但燕隼的位置不算好,离得有些远了,冰场的冷气环绕不散,真把人冻成了冰冰凉凉的小雪团。 燕隼不介意这个,在燕家的时候,比这更差的地方也睡过。 他想和穆瑜离得近一点,因为发现对方浑身掉糖,觉得实在太危险,就临时放弃了钻进怀里贴贴的计划。 察觉到有动静,燕隼敏锐地跟着醒来。 因为还在警戒状态,他的脊背紧绷,小狼似的睁开眼睛,瞳孔漆黑。 穆瑜伸出手,托住小家伙的后背:“谢谢。” 他的语气温和郑重,认真道谢,一边稳稳抱回差点翻身滚到地上的小朋友,另一只手接过刀片。 燕隼怕划伤他,偏头躲开,下意识要把刀片往嘴里藏进去。躲到一半,被暖融融的手指轻碰了下。 燕隼怔怔地定住不动。 刀片到了穆瑜的手里,不知怎么在修长的指间转了下,就变成了支棒棒糖。 奶油味儿的棒棒糖,糖纸已经剥好了,香香甜甜,干干净净。 “交换。”穆瑜慢慢地说,“好吗?” 发现燕隼的语言能力还没有彻底退化,穆瑜便倾向于多说些话,并不着痕迹地放慢语速、吐字也尽量清晰。 燕隼的理解能力很强,在原本的世界线,虽然到最后也没能学会说话,但已经能听得懂别人交流的内容了。 事实上,即使是现在,燕隼也并非与外界全然割裂,是能隐约理解一些零碎的词句和语气的。 比如穆瑜在问他“好吗”。 在燕家,燕父和燕母会这样问燕溪。 然后燕溪就可以摇头,或者点头。 再然后,就能拒绝不想做的事,或是得到想要的东西。 燕隼知道点头和摇头的意思,只是从没遇到过需要他这样做的场合。他被穆瑜抱着坐到腿上,睁大眼睛,棒棒糖离得很近,鼻端全是甜甜的香气。 燕隼更熟悉刀片的味道,两者截然不同,他不由自主地被甜香吸引,又用力抿住唇角。 穆瑜的声音温和,不带任何倾向性抑或引导,轻声问:“好吗?” 那枚刀片又被变出来,放在掌心让燕隼看见,然后握住收回,留下给燕隼的棒棒糖。 在这个完全详细、不急不缓的过程里,燕隼得以学习和理解“交换”的概念。 穆瑜想要用棒棒糖,换他偷藏的刀。 “宿主。”系统飘出来,小声说,“没有刀片,现在的燕隼和燕溪发生冲突,是打不过燕溪的。” 燕隼比燕溪小了五岁,对还在成长期的小孩子来说,一旦动起手,这个年龄差几乎代表了绝对的碾压。 这种严重偏激的危险藏品,理论上不该留在尚且年幼的反派手里,可系统扫描到物品背景,却一直犹豫,没有在表格上登记。 …… 这是目前燕隼所拥有的、唯一的自保手段,也是五岁的燕隼所抓能住的唯一安全感了。 “不会。”穆瑜说。 系统愣了下:“什么?” “不会发生冲突。”穆瑜提前和它商量,“我要拆散这个家了。” 系统:“……” 穆瑜调出燕、许两家的资料。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穆瑜是打算接手“余牧”的身份。 依然走上一世的世界线,让燕父雇佣余牧做燕隼的老师,就能顺理成章借住进燕家。 但这样做,就势必会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官方指定的育儿时间并非二十四小时。就算真有家长想这么做,也不能一直在睡眠舱里待着。 燕家迟早会有只剩燕溪和燕隼两个人的时候。 穆瑜现在改了主意。 不只是在综艺拍摄期间,综艺结束后,他也准备把燕隼带走。 小雪团要动脑筋去考虑的选择,应当是要奶糖、棉花糖还是棒棒糖,不该是“要糖还是要刀”。 ……燕隼接过了穆瑜手里的棒棒糖。 他关注和在意的部分与系统不同,穆瑜的糖太多了,穆瑜比他更需要刀。 燕隼蜷在穆瑜怀里,低头对着那一塑料袋糖愣了半天,然后抓住穆瑜的手,让穆瑜收好了那枚刀片。 燕隼牵着穆瑜的手,拉向那个塑料袋,比划着教他:“厉害。” 他把刀让给穆瑜,又给穆瑜演示怎么保护糖,一边比划一边教:“厉害。” 小反派还不完全懂学会的词都是什么意思,只能模模糊糊理解个大概,学以致用。 比划一下配一下音。 攥紧拳头:“厉害。”一拳打出去:“厉害。” …… 那叫一个超级特别无敌凶。 穆瑜认真向小雪团学了一套刀片护糖拳,成功把棒棒糖塞进小雪团嘴里。 小家伙没防备,猝不及防地睁大了眼睛。软乎乎的脸颊鼓起一小块,一动不动静了两秒,唰地红成一片。 穆瑜眼里透出笑,摸摸他的头发,示意身后的冰场:“飞吗?” …… 小反派学会的第三个词,是“飞飞。” 系统拎着漏勺,在数据的字里行间记录道。 休息过后,穆瑜没有再教燕隼什么动作,只是带着他在冰上玩——没有任何目的、完全放松的玩。 穆瑜的滑行姿态优雅,轻松得仿佛信手拈来。他陪着燕隼在冰上玩,把人稳稳当当托起来,那样流畅飘逸的滑动,让这个游戏也仿佛变成了某种真正的飞行。 降落后的燕隼不再做燕父那里学会的动作,开始模仿穆瑜的滑行。 他人太小,初始力度不够,穆瑜扶着他起步,把小家伙向前稳稳推出去。 冰上的小朋友,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自由而轻盈。冰花散在风里,晶莹剔透,迎面不寒。 系统想起查到的资料,“燕隼”还是种小型猛禽的名字,生活在疏林、旷野和开阔的平原,飞行敏捷快速仿佛闪电。 燕隼学得很快,彻底换了新的动作,像是穆瑜的小号影子。 小家伙的鼻尖通红,眼睛亮亮不见阴霾,轻轻喘着气,额发被风拨开。 他从冰场另一头飞奔而来,一头扎进穆瑜的怀里,因为被稳稳抱起来,整个人高兴到发烫。 “好吧。”系统嘟囔着,收起漏勺。 它不再从一堆数据里往外捞“飞”字,自己也跟着飘过去:“自由的小鸟。” …… 雪下到傍晚,终于隐约有了停的架势。 等节目组发来通知,因天气原因推迟的环节继续录制,请家长带孩子前往录制现场,已经是晚上七点五十五分了。 穆瑜带着燕隼在冰场玩到天黑,回小院吃了顿饭,又哄小家伙睡了一觉,时间卡得刚好。 被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出来的小雪团还没睡醒。一脑袋短发蹭得乱七八糟,但气色显然比之前好,软糯的小脸泛着健康的淡粉,懵懵地趴在穆瑜肩头。 录制现场的生人很多,补光灯亮得晃眼,到处都是走动交谈的人影。 燕隼有些不安,想要下来自己走,被穆瑜往外套里塞了塞:“没关系。” 穆瑜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对他说:“可以继续睡。” 燕隼会这样不停犯困,并不是因为嗜睡,而是因为生活在燕家的五年里,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觉。 头两年的待遇还稍好些,等燕溪开始注意到这个活的、会动会跑的“玩具”,燕隼就再没了安安生生完整睡上一觉的机会。 穆瑜所带来的安全感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在这种不由自主就放松下来的氛围里,小家伙怎么睡都睡不够,困劲儿潮水一样涌,像是要把过去所有没睡好的觉一口气全都补上。 穆瑜拉着系统帮忙挡光,耐心地叠包袱皮一样叠外套,把淌出来的小雪团馅裹回去。 天意不作美,没等小包袱卷被成功裹严实,就又来了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 看清来人,穆瑜微微扬了下眉。 “余先生……打扰了。”燕母走到他面前,神色格外客气,“我们听说,您想和小隼‘绑定’。” “绑定”是属于温室的规则,也就是所谓的“父母的社会评级和孩子的表现直接挂钩”——常规状况下,父母和孩子绑定是天经地义,但燕隼无疑不能算是常规状况。 燕隼从小就被送到燕家,许父和许母没有亲手养过他,不符合绑定条件。而燕家人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同样也可以不认他是自己的孩子。 加上燕隼从小就被诊断患语言功能障碍,这种先天发育不足的孩子,即使燕父燕母不绑定,也不会有任何人指摘。 从冰场回去,系统就在忙这件事。 哄小雪团睡觉的时候,穆瑜联系上了相关的负责机构。经过查证,燕隼的确无人绑定,穆瑜就递交了申请。 “特殊条件下,师生关系也是可以绑定的。” 穆瑜已经看过相关规定,温声说:“我已经在申请上说明过情况了。” 燕母见他神色寻常,忍不住蹙了下眉,才又调整好语气:“但是……余先生,这话可能有些冒犯,您别介意。” “您的社会评级是C级,只能在温室里领取最低级的住房和最差的资源……小隼是我们的孩子。” 燕母说:“我们看着他长大,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需要对他负责。” 她说得冠冕堂皇,神色担忧凝重,不时低头看向穆瑜怀中的燕隼,看起来仿佛真是由衷担心“自己的孩子”。 穆瑜已经做过功课,点了下头:“我知道。” “余牧”的社会评级是C级——这还是在他做过几年正经编剧,写过几个不错的剧本,有过往成就加成的前提下。 光看他后面荒唐鬼混、把自己折腾废掉的那几年,一个D级评级都是轻的。 社会评级不受收入影响,更像是综合社会信用、道德水准和贡献度的名望值,饶是你家财万贯也没有用。 这也是为什么,余牧靠着吸燕隼的血过上了相当不错的日子,却依然会在答应燕家销声匿迹、老老实实忍了十年后禁不住诱惑,又跑去参加综艺。 在综艺里大放光彩,就是个不错的提升等级的方法。 余牧这些年一直都是C级,大部分的高档消费场所都不让进,不能购买中心城区的住宅、不能享受高端资源配置。看燕隼死后十年都风平浪静,一颗长了草的野心哪里还压得住。 社会评级这种东西,平时显不出来。如果只是像原世界线的余牧那样,挂个所谓的“老师”的名头,其实是住在燕家盯着燕隼写剧本,倒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特地找麻烦——但如果是要以师生关系进行绑定,进而把燕隼从燕家带走,就不一样了。 要是余牧的评级再差一点,混成最低的D级,就连当老师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绑定。 燕家夫妻作为燕隼现在的养父养母,不认可一个C级老师带走燕隼,是完全有权选择拒绝的。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燕母的语气很委婉,“只是为了孩子好……” 穆瑜温声问:“燕先生的教练做得还好吗?” 他的语气依然平静和缓,燕母的身形却骤然一僵,脸色白了白,眼底止不住地沉下来。 ……之所由她来说这些势必要得罪人话,而不是她的丈夫,就是怕这个。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穷得底掉的三流编剧,是怎么和伯格黑德俱乐部扯上的关系。 要不是他们必须留下燕隼,来给燕溪闯的那些祸做遮掩,又怕余牧把人带走后,真的教燕隼学会了说话、把过去的遭遇说出来……燕母也不会硬着头皮,来招惹一个可能会让丈夫丢掉工作的硬茬。 “余先生。”燕母尽力调整神色,挤出了个僵硬的笑,“希望,您能再考虑考虑。” 她也不是全无准备来找对方的。 燕母和燕父的工作领域不同,她是畅销书作家,手上有不少舆论渠道,如果余牧一意孤行要这么做,双方只能彻底撕破脸。 无论如何,燕隼都是不能让外人带走的。 一旦燕溪做的那些事暴露,后果远要比燕父丢掉一个教练的工作严重。 “我听说……您来这档节目,是因为被人带去了销金窟,运气不佳,现在囊中羞涩。” 燕母的声音放得很低,给对方留足退路:“有些记者,可能拍到照片了。我手里有些渠道,可以帮您处理掉这些隐患。” 她没有把话说透,但未尽之意已经很明显——这些照片爆出来,就算余牧当初做编剧写的剧本再不错,也会因为社会影响恶劣被降级。 一旦降为D级,不仅带不走燕隼,余牧本人也会被剥夺大部分社会权益。 即使是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老板亲自出手,也不可能改变余牧的评级。如果余牧一意孤行,燕母手中的那些渠道,同样也会让照片被传得到处都是。 只要放弃带走燕隼,不找燕父的麻烦,就能轻而易举摆脱这场危机。 这位“余编剧”的风评虽然一向荒唐,但据说也足够精明,应当会知道怎么做。 …… 系统气得到处乱跑,准备去偷照片,忽然听到穆瑜轻轻笑了笑。 系统愣了愣:“宿主?” “没事。”穆瑜理了下衬衫袖口,“有点怀念。” 他是真的有点怀念——舆论危机,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手段来威胁他了。 穆瑜摸了摸小雪团的头发。 小家伙从燕母来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冷汗不停地往外渗,后颈苍白冰凉,依然死死张着胳膊,把他往身后拦。 穆瑜把那一袋子糖郑重托付给他:“保护好。” 系统仿佛听见小反派“叮”地响了一声,牢牢护住红色塑料袋,漆黑的眼睛盯住燕母。 燕母被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刺了一下,皱紧眉,错开视线:“余先生?” 穆瑜颔首:“燕先生还好吗?” 燕母背后莫名一紧,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什么?” “滑冰教练,听说是B级。”穆瑜解开袖口,向上挽到手肘,“一档综艺足够了。” 作者有话说: 舆论战,来自影帝的专业对口。 小雪团的刀片护糖拳展示: 超凶左勾拳:“厉害。” 超凶右勾拳:“厉害。” 回马亮刀片:“厉害。” 神龙摆棒棒糖:o(*////-////*)q 第14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这个世界的综艺录制模式,在穆瑜眼中,实在有些简陋。 又或者说,恰恰是因为结果导向太过明确、剧本的意味太浓,怎么都像是一场苦心准备又精心呈现的特长展示。 穆瑜没有离开燕隼的视野范围,走向不远处的工作人员。 他去找编导说了几句话,那个找过他的副导演也跑过来,搓着手来回打转,浑身都是隐瞒拙劣的紧张讨好。 穆瑜原本要回去,见他这副一言难尽的架势,停下脚步:“坎伯兰先生要我做什么?” 副导演听见头几个字就脸色煞白,呛了一口冷气,咳得天翻地覆:“没,没有!” 虽说他的确是……按照坎伯兰先生的吩咐,暗地里照看这位不知哪里冒出来、究竟有多大后台的“余编剧”。可对面也严厉三令五申,决不能被发现半点端倪。 副导演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纰漏,生怕搅进什么等闲人不该碰的暗流汹涌,心惊胆战,话都解释不清楚:“余编剧,您,那个,其实——” “我欠他份人情要还。”穆瑜说,“放松。” 他的确有话要对坎伯兰说,对方这个状态,连传话器也未必做得明白。 副导演埋着头,战战兢兢拼命放松:“……” 穆瑜不会让燕隼一个人待太久,更何况燕母还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目光阴沉,不断朝两人的方向打量。 穆瑜示意副导演跟上,边对他说话,边往角落走,回去找依然死死捍卫塑料袋的小雪团。 副导演亦步亦趋跟着,听穆瑜说了几句,原本生怕听到某些豪门秘辛的担忧落了空,却又在听清完整内容后错愕停步。 “不是件简单的事。调查周期会很长,前期的股价波动和舆论风波是难免的,要放长线……”穆瑜回过身,“怎么了?” 副导演飞快看了不远处的后场准备区一眼,低声问:“您是说,他们都有可能——”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副导演看了看穆瑜,闭上嘴,把话硬生生吞回去。 ……说来也实在离谱。 当初余牧来应聘,想做临时替补的编剧,也是他面试的。 这份工作的重心在笔上功夫,节目组招人,多半注意力放在纸面上,并没多留意余牧这个人。 可就算再不留意,几次接触下来的认知也大差不差——副导演对余牧的印象,无非是个早叫灯红酒绿泡透了的软骨头,整日吃喝玩乐,沉迷耳目之欲,那点天赋早消耗殆尽。 这种人并不少见。“温室”能培养出相当优秀的下一代。一旦脱离了时刻的监督管教、不必再接受评分以后,却有相当一部分人,堕落的速度远比预期更快。 谁也没想到,等余牧真来了综艺现场,竟然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先前对方沉迷带孩子,身上的气质转变潜移默化,还不算太过明显。 ……也不知道那位燕夫人哪里想不开,跑去找余牧,私下里说了什么。 副导演再来找余牧,一眼看见人,心底其实已经惊诧。 穆瑜要说的差不多说完,不再过多耽搁,回到角落,半蹲下来接住燕隼。 他收好原封不动的一塑料袋糖,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发,颁发了一枚“保卫糖果勋章”。 小雪团第二次被颁奖,牢牢攥着木头刻出来的奶糖,紧贴着穆瑜的裤腿,仰头看他,眼瞳漆黑,站得笔直。 穆瑜低头牵他的手,眼睛里带着笑。燕隼正盯着他看,那点笑意落下来,恰好掉进漆黑干净的眼瞳里。 像有水纹漾起,无声拨开浓深寒意,于是冰封初融。 …… 综艺的下一个环节,是“冰上体验”。 节目邀请了少年组花滑队员,五组家庭会在引领下进入雪谷的核心部分——当初由伯格黑德俱乐部投资,据说是花费无数心血、至少献祭了数十个建模团队发际线打造的虚拟冰场。 到现在还有流传下来的段子。某建模团队核心程序员被伯格黑德那个精益求精的经理人逼疯,毅然辞职跳槽,精挑细选了新的下家。 ……然后,在他开始迎接新生活、快乐入职的第二天,就和新团队一起被拉去伯格黑德俱乐部,躺进睡眠舱继续盖起了冰场。 数据库脚本都没动,连睡眠舱都还是那个熟悉的睡眠舱。 前后两份工作衔接得那叫一个无缝,最终还是献祭了那位程序员的所有头发。 “说是虚拟冰场,其实去过的人都知道,叫‘冰雪世界’更恰当。” 负责宣布流程的编导进行了简单介绍:“接下来,诸位会和集训的少年组花滑成员一起,在里面度过为期一周的冰上生活——请放心,只是体感时间。” 他低头看了看腕表:“现在是晚上二十点四十分。今晚二十三点之前,这档节目就会结束录制。” “今天辛苦大家了。” 编导说:“等到时候,大家就能回家。” 录制节目毕竟不如在家里舒服,又要时刻按照父母的要求,保证在镜头下表现良好,许多孩子已经开始隐隐失去耐性。 听到可以回家,不少家庭都松了口气,有些小孩子已经克制不住地发出欢呼声。 编导一边解说一边发放设备,穆瑜接过自己和燕隼的通讯器,半蹲下来,帮燕隼戴好。 对方说到“回家”的时候,小家伙死死攥住了他的衣摆,脸色苍白瞳孔漆黑,胸口微微起伏,却依然静默无声。 穆瑜半跪着替他别好通讯器,没有立刻起身,抬头看着仿佛凝固的小雪团。 穆瑜问:“想不想和老师回家?” 燕隼大概还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一动不动站着,睁大眼睛静静看他。 系统这叫一个着急,掐着喇叭躲在后面配音:“想!想!” 它被学说话的燕隼吵得数据库乱成一团,想不通小反派这时候怎么就又变回了小哑巴,急得直推燕隼,叫他跟自己学说“想”。 系统隐形的时候其他人看不到,但接触下力道不变。燕隼仿佛是被一阵风推了个踉跄,被穆瑜及时接住,才重新站稳。 小雪团的脸色比平时白,衬得眼睫和瞳色更黑,定定看着穆瑜。 穆瑜被系统吵得失笑,按按额角,撑着膝站起身,把手大方地借给他牵。 手刚递过去,就被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 穆瑜回握住燕隼的手。 “我会做你的老师。”穆瑜说,“需要解决的问题,老师来解决。” 他没有在说给燕隼听,所以也没有特意放慢语速咬清字句,说出来时,反而比平时更轻。 穆瑜说:“会给你一个家。” / 进入虚拟冰场后,就不难理解编导所说的“冰雪世界”是什么概念。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用冰砌成的。随处可见的冰雕美轮美奂,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漆黑天穹尽处极光涌动,显得异常神秘。 节目组邀请来的少年花滑队员已经在等他们,一水十来岁的小孩子,男女都有,个个手长腿长,腰细肩窄体态轻盈,穿着修身的黑色连体作训服。 和刚进入冰场、兴奋得四处张望说个不停的孩子不同,他们对四周的景色似乎并不关心,只是自顾自做着上冰前的热身。 参加节目的五个家庭,因为穆瑜和燕隼单独分出来,就变成了六组。分配来带燕隼这一组的,是个格外寡言少语的男孩,叫高益民。 系统顺便去翻了翻资料,是个父母都是D级的孩子。今年十一岁,七岁的时候因为测试出相关天赋被带进俱乐部,已经在燕父手下练了四年。 “他想练出成绩,能拿一块金牌也行,这样就能让他的父母提升评级。” 系统到最后也没能教会燕隼说“想”,蔫耷耷趴在小雪团头上,通过意识海给宿主汇报:“高益民还有个妹妹,身体很弱,要靠他养。” 小孩子身体很弱,就意味着容易生病、需要更细致全面的监护,也就意味着要用高等级的培育舱。 有些D级是自己作出来的,比如差一点就掉档的余牧。也有些D级是因为天赋的确有限,勉强在“温室”的考试中合格、擦着边通过没被刷掉,可也被卡在社会边缘,只能靠提供最基础的劳作换取资源。 高益民的父母都是这一类。他们的收入很微薄,全靠高益民在俱乐部训练的补助,才能支撑起高等级培育舱的消耗。 “不过,宿主,这家人其实很幸福。” 系统补充:“高益民的父母工作很努力,对他也很好,经常会带着妹妹来看他训练,一家人攒钱吃冰淇淋。” 穆瑜的手杖横放在身旁,他在触地端缠好防滑胶布,在冰上试了试。 康复卡的疗效差不多已经消失,这种修复卡片有十二小时的缓冲期,今天就算再用,也不会再有什么效果。 穆瑜折好手杖,抱起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雪团,揉了揉脑袋:“他的比赛成绩怎么样?” “没比过赛……”系统翻了半天,从现有世界线一直翻到原世界线,“他是燕溪的陪练。” 燕溪受天赋所阻,随着年纪增长再练不出成绩,也不准高益民再练他做不出的那些高难度跳跃。 高益民每天花四、五个小时,陪同燕溪做毫无意义的训练。然后再请燕父做另外一份训练计划,私下里再花上四、五个小时,加练跳跃和技术。 练到十五岁,高益民废了。 他的训练量太大,几乎不间断地处在高度疲劳和伤损状态,这种伤损刻在意识层面,已经无法抹去。 十五岁那年,高益民的普通培育舱到期。他参加现实世界的花滑比赛,吃了七片止痛片上场,然后在第一次尝试阿克塞尔跳时重重摔倒,摔断了一只脚。 系统翻到这里,忽然隐约觉察出一丝熟悉:“……宿主,余牧的最后一份剧本!”那些被毁掉的、练废了的少年花滑队员! 穆瑜也在翻:“高益民是第一个。” 余牧编写的那些剧本,逻辑向来很明确:燕家发生一件意外,需要遮掩,于是设法栽赃到燕隼的头上。 这些“意外”多半来自燕溪。毕竟即使是燕母这种育儿方向的畅销书作者,也无法改变一个天生的反社会倾向人格。而燕家为了保住社会地位所做的遮掩,又成了无形当中的进一步纵容。 所有的剧本中,最后的那一份,彻底毁掉了燕隼的人生、也在无形中悄然将燕隼推向了死亡的结局。 ——在燕隼十四岁那年,曝出了是他恶意篡改燕父的训练计划,毁掉了不知多少在燕父手下训练的队员。 来自这些受害者的怒火和失去理智的报复,成为了压在燕隼命运上,最后的那一根稻草。 燕家人的私心,高益民是第一个受害者。 详细的世界线在穆瑜那里,系统揪着小雪团的头发,探过来跟着看:“宿主,高益民参与了最后那场报复吗?” “没有。”穆瑜合上剧本,“他跟着父母去打工了。” 高家人老实本分,几代人的评级都是C或D级,没出过更高的。 高益民从七岁练花滑,练到十五岁,只会滑冰。他性格沉闷内向,没有执教才能,瘸着一只脚也再上不了冰。 评级掉到D级以后,他的人生开始重复父母的日复一日,和父母一起节衣缩食供妹妹长大,然后就一直那样平平凡凡过下去。 在冰上旋转飞舞、看着迸溅的冰花在灯光下绽放的日子,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 穆瑜把燕隼放在地上,领着小雪团的手,和他一起上冰。 他们这一组不需要引导教学,连那个五岁的小豆丁都滑得很好。发现这一点后,高益民就避开人群,找地方继续闷头练跳跃。 这是在拍综艺,燕溪不会明目张胆找麻烦,高益民今天的训练项目还没做完,没有时间拿来浪费。 穆瑜观察了几分钟高益民的动作。 燕隼观察了几分钟的穆瑜。 系统观察了几分钟的燕隼。 “宿主,宿主。”系统有了新发现,“燕隼根本就不介意你的注意力转移。” ……不如说,除了玩得特别高兴,高兴到连紧张都忘了的时候,小反派似乎更喜欢穆瑜在想别的事、看别的地方。 这个时候,燕隼就会显得很放松,跟在穆瑜身边,自己蹦蹦跳跳玩自己的,一有机会就不吭声地仰头盯着穆瑜一直看。 反而是每次穆瑜蹲下来,平视燕隼的眼睛,小反派都会瞬间变成不会动的不会喘气的小雪人。 “嘘。”穆瑜说,“我的注意力没有转移。” 系统抱着燕隼的白色毛线帽:“?” 穆瑜不动声色,摘掉揪着毛线打秋千的系统,及时伸手,稳稳捞住了差一点因为偏沉摔倒的小雪团。 在片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离开片场,又要提防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镜头窥伺。穆瑜长在这种环境里,一心几用只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照顾燕隼的间隙,观察一下这些少年花滑队员的技术动作特点,了解燕父的执教方式,对他来说还不算是多难的事。 况且……小家伙在以为他没有看过来的时候,的确会自在很多。 穆瑜也是第一次给这么小的雪团子当老师,在意识海里,和系统友好讨论:“应不应该做一个表格?” 系统:“什么表格?” “注意力和不会动的正相关性。”穆瑜说,“以后在家里,互动会比较自然。” 系统第一次听穆瑜这样随口说起“在家里”,愣了几秒没反应过来,穆瑜已经执行力极强地说做就做,为表格收集起了数据。 大部分家庭都在冰场上进行练习和适应、掌握基本技巧的时候,系统从错愕到沉默再到麻木,旁观了它的宿主对当前世界反派的第一次详细考察。 主要流程,就是在燕隼自己跟自己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忽然蹲下来,幼稚到不行地盯着小朋友看。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悄悄往穆瑜的口袋里塞最圆的榛子仁,迎上穆瑜的注视,瞬间凝固:“……”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偷偷抱着穆瑜的腿,给他暖膝盖。迎上穆瑜的注视,瞬间变成好大一个暖宝宝:“……”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想去燕家偷一颗糖回来给穆瑜报仇,被系统及时揪住帽子扯回来,迎上穆瑜的注视:“……” 小反派以为穆瑜没有注意他,绕着穆瑜,扑棱着胳膊蹦蹦跳跳转圈圈,迎上穆瑜的注视,瞬间不会动,张着胳膊麻木地飞出去:“……” 穆瑜及时接住了放风筝的小雪团,单手撑了下冰面。 他右腿不能着力,却摔得很有技巧,卸力从容,差不多是坐在了冰上,把小家伙全头全尾圈在臂间。 燕隼吓坏了,连害羞发烫也顾不上,手忙脚乱抱着穆瑜“啊、啊”个不停,迎上那双眼睛里的笑,才热腾腾愣在穆瑜的怀里。 系统也是第一次见穆瑜笑得这么厉害。在这之前,它一直以为情绪探测仪选择性地坏了,宿主的情绪波动就从没超过百分之十。 穆瑜抱着小雪团,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笑得停不住,不得不深深吸气。 他低下头,慢慢地教燕隼念:“老、师。” 这个词的发音比“谢谢”、“厉害”要难多了,燕隼学了几次都学不会,急得不停冒汗,小脸涨得通红。 “没关系,不急。”穆瑜说,“还有很长时间,我们来纠正错误的事。” 穆瑜笑着揉燕隼的头发:“我们来好好地长大。” 三番五次的脱敏练习下,小雪团似乎有了些进步,被穆瑜看着的时候,已经可以记得呼吸了。 系统看着小反派冒着热气往穆瑜怀里钻,有点高兴,正要一起钻进去,忽然看见穆瑜单手扶着的膝盖。 它飘在半空,看向不远处埋头练跳跃的少年花滑队员,忽然想起一件事。 足以刻在意识层面的伤病,只有在成长期,不间断地、无法摆脱地反复经历,困在那种境况里,才会留下痕迹。 穆瑜的旧伤,原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第15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冰面上,穆瑜已经为那份“注意力和不会动的正相关表格”收集了足够的素材。 他单手撑着冰面,把右手交给燕隼,没用手杖,十分放心地等着小雪团把自己拽起来。 燕隼紧张又郑重,从穆瑜怀里跳下来,双手并用牢牢抓住那只手,发力向后拉。 系统的角度,其实能清清楚楚看见穆瑜不动声色地暗中帮忙。 在这种一步一跐溜滑的环境里,才能看出对身体的细节掌控和平衡能力。明明是在冰面上,穆瑜还能控制着动作不露馅,仿佛是真被一点点拉着站了起来。 ……实际则是全靠穆瑜的力道,才稳住了燕隼的平衡,没让小反派因为太紧张和着急,结结实实摔一个屁股蹲。 五岁的小反派暂时还发现不了这么细微的秘密,小脸绷得严肃,腮帮咬得微鼓,一直专心等到穆瑜彻底站稳,才松开手呼了口气。 “好厉害。”穆瑜双手拄膝,弯下腰认真道谢,“谢谢。” “谢谢”和“厉害”燕隼都会说了,也稍微能懂,可毕竟还没举一反三到能学会“不用谢。” 小反派低着头,手指揪着袖口,红着脸憋了半天,轻轻“啊”了一声。 燕隼被穆瑜裹上小白帽子小白手套白羽绒服,冰刀也是白色的,因为冰场的温度低,脑袋顶上是真实体化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看起来特别像是快要熟了的雪团子。 快蒸熟了的雪团子眼疾手还特别快,明明已经快要把脸埋进衣服领子里,发现穆瑜的手探过来,依然能第一时间扑过去牵,抓一根喜欢的手指牢牢攥住。 系统有幸围观过小反派挑喜欢的手指头。那时候穆瑜在填带走燕隼的申请表,的确没太留意身旁。 暖融融的小屋里,系统在玩毛线,燕隼在抱着保温杯试图保温,并盯着穆瑜握笔的那只手苦思冥想。 #情绪探测仪提醒:年仅五岁的反派,遇到了人生中最严肃的问题之一。# 穆瑜被攥住了手指头,低下头,笑着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他抬头去欣赏冰场平整的冰,于是燕隼原地复活,牵着那只手不舍得放开,绕着穆瑜蹦蹦跳跳,灵活地用冰刀画小蝴蝶。 “余牧最后那份剧本。”穆瑜在意识里对系统说,“还有其他问题。” 系统差一点就被小反派勾搭去玩,连忙拿起笔记本:“什么问题?” 穆瑜的胳膊即将被沉迷绕圈圈的小雪团拧成麻花,不着痕迹用刃点冰,转了个圈,救下自己的尺骨和桡骨。 他已经观察过这个冰场所有的少年队员,因为是在雪谷拍摄的综艺,邀请的配合方自然也顺理成章,是正在这里集训的伯格黑德俱乐部少年组。 穆瑜上次来这个世界,做伯格黑德经理人的时候,在冰雪运动的艺术类项目上,这支俱乐部有着几乎不可撼动的绝对霸权。 实力顶尖、天才迭出,在断层级别的顶尖实力垄断下,被公认作冰雪运动的唯一巅峰。 这也是燕父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舍得丢掉在这里的教练职位——他只差一点就能升到A级,只要再带出两、三批闪亮的冰坛新星,再收割两、三茬金牌。 系统琢磨了一会儿,隐约品出端倪:“宿主,那些队员是他升级的台阶。” 穆瑜发现小雪团想飞,向上一提,举着胳膊的小家伙在冰上漂漂亮亮转了个圈。 冰刀在冰场上落得极稳。 燕隼完全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他在穆瑜身边就能安心玩,兴致勃勃继续蹦,没发觉附近隐蔽投来的讶异视线。 “本末倒置。”穆瑜接住自己身上蹦的小雪团,“只凭一个燕溪,是毁不掉这么多人的。” 余牧对俱乐部的流程管理一窍不通,所以能编出“燕隼偷改训练方案、导致多个天才少年队员出现严重意识损伤”的故事。 事实上,这件事不止燕隼做不到,燕溪也不可能做到 燕溪未必没这么想过——他心思扭曲、抗压能力极差,见到这些原本被他压得抬不起头的队员,一个接一个超越他,不可能不恨得昼夜难眠。 可对于冰场来说,从燕溪选择了放弃、把冰刀重重摔在冰面上的那天起,他就成了外人。 伯格黑德的最后一任经理人,曾经抱病制定过严谨的训练章程。没有任何一个外人,能越过伯格黑德聘用的职业教练,毁掉这么多无辜的天才。 穆瑜说:“除非。” 系统抱着那块伯格黑德经理人的印章,看着在冰上苦练的少年队员,没说话。 它已经能理解宿主要说的意思。 ——除非,这个职业教练本身就有问题。 除非对这个教练来说,队员的前途、队员的发展,队员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拿金牌,是出成绩。 金牌是教练的金牌,成绩是教练的成绩。 至于谁来拿、拿了以后又会怎么样,都无所谓。 只想踩着台阶往上走的人,是不会在意台阶是石头是木头,又会在什么时候坏掉的。 高益民在又一次落冰时没能踩稳,脚踝一拐,砰一声摔在地上。 他看见两道人影过来,想起自己还有配合录制的工作,连忙要起身,踝侧却被微凉触感点住。 半旧的金属手杖抵在鞋帮上,力道不重,将他因为摔倒有些扭曲的右脚腕推回自然态。 高益民皱起眉,迅速撑着冰面一骨碌爬起来,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限位钩开了。”对方提醒,“多绕两次鞋带,绑起来不容易松。” 那人领着小豆丁,穿着款式简洁的休闲外套,瘦削清癯,单手撑着支金属手杖,说话的样子平淡温和。 高益民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冰鞋的鞋带果然不知什么时候散了,鞋舌头也有一点歪,怪不得刚才跳的时候忽然吃不住力。 来人身后跟着摄像机,大概是要继续录制,却也并不催促,只是看着少年队员滑到角落,低头飞快绑鞋带。 等高益民把冰鞋的问题处理好,才又听见他问:“燕教练说了什么?” 高益民下意识张口,又立刻把话咽回去。 他低着头,把鞋带绕了一圈绑牢,沉默起身。 ……燕教练说,录制综艺的时候会来一个叫“余牧”的编剧,要给燕隼当老师。 这个余编剧,会想法讨好他们这些少年队员,在镜头前对他们处处关心。 余牧会装得温柔周全,让他们去休息、替他们出头,说他们的训练强度太大。 但其实对方不过是个三流编剧,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是为了在综艺里刷脸装好人提升名望。如果真听了余牧的话,一定会打乱他们的训练进度。 这段话对外保密,没人敢说出去。对内组里的所有人都听了,也都听得懂——谁被分来带余牧这一组谁倒霉。 这套手段对付外面的人或许有效,对他们这些没日没夜训练、稍松口气就会被刷下去的花滑队员,除了荒唐只剩嘲讽。 ——你休息的时候,别人难道不休息?训练不上强度,难道要看着别人练出高难度动作,一路碾压你去比赛? 会有那种念头的人,根本不会被带到这个俱乐部,即使因为天赋侥幸进来,也会在前几轮筛选中就被淘汰出局。 高益民的家境在花滑队里最差,早就猜到这个差事多半要到自己头上。高益民没什么不满的心思,毕竟对他来说,能进俱乐部就已经够像做白日梦,用高妈的话说,“肯定是哪个祖坟冒了撮青烟”。 高益民也这么想,他就想本本分分训练、本本分分比赛,拿个名次,让家人过点比现在好的日子,再供妹妹去学早就想学的芭蕾。 至于在余牧这耽搁的时间,加练补回来就行了。反正他跟燕溪滑,也一样要加练。 他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那个“余编剧”看起来也并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只是靠在场边,看其他少年队员的训练。 高益民算了算自己的跳跃次数,记了个数,踩着冰刀滑过来。 在余牧身边的那个小豆丁,自己跟自己玩得白雾缭绕,蹦得又高又飘,落地还都稳到不行。 也不知这个余编剧是怎么做到的,小豆丁一旦蹦偏了,不等摔倒,就有只手稳稳当当的半道拦住,把人拢回原位。 “你刚在做练习。”穆瑜说,“3F五十次,在尝试3A。” ……他还知道3F跟3A。 高益民抬起头,看了眼对方。 不是他们看不起余牧,实在是燕教练口中的“余编剧”是个纯纯的外行。 就算临时抱佛脚,学了几个专业名词,光看动作就能分清哪个是哪个,对外行来说也算不容易了。 高益民不知道怎么搭话,“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去看其他队员。 3A,阿克塞尔跳,冰场上的荆棘王冠。 少年组已经有几个能跳出3A的,虽然成功率不高,但在训练队里,依然令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 高益民无意识攥紧栏杆,回过神时,恰好听见余牧的声音:“……我看了你的跳跃。” 来了。 外行的好听话。 高益民深吸口气,把焦躁压下去,准备按燕教练说的,当成彩虹屁听完就算。 穆瑜说:“跳得很差。” 高益民:“……” “我鞋带散了。”高益民低声反驳,“平时不那么摔,就差半周就成了。” 嫌余牧碍事是一回事,不愿意被外行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 他给燕溪当陪练,藏着自己的跳跃不敢露出来,可真要铆足了劲跳,在少年组里也是数一数二。 运动员的好胜心是本能,高益民被燕溪压惯了,什么话都听得了。可上来就被这么说,多多少少还是激起了些不服气。 穆瑜弯下腰,拦住一飞上瘾就不知道累的小雪团,给小家伙擦了擦汗,变出泡好了奶糖的小号保温壶。 穆瑜拧开壶盖,试了试温度:“会崴脚。” 高益民的回答理所当然:“崴脚也没事。” “温室”会模拟伤病,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受伤和生病,只是疼而已,不会影响身体继续做出相应的动作。 崴一百次脚,只要能扛着不喊疼,做出来的动作质量还是一样的。 燕教练手底下的队员都这么练,疼狠了就去申请止痛剂,直接注射进培育舱里,几分钟就会有效果。 穆瑜半跪在冰面上,一只手帮忙扶着保温壶,让小雪团安心小口小口喝水,右手轻甩开折叠手杖。 不等高益民回神,手杖的一端已经点在他的内踝侧。 仍然是之前那种不算重的力道,高益民的脚腕却忽然一拐,歪得差一点跟冰面平行,整个人毫无预兆失去平衡。 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调整重心,没来得及,砰地重重坐在了地上。 “鞋带散了会摔,说明你在依靠鞋帮的支撑和限制。” 穆瑜说:“靠鞋帮借力,说明脚部没有力量。” 高益民摔懵了,坐在冰上,愣愣瞪着眼睛。 穆瑜等燕隼喝完水,拧紧壶盖,系上条两指宽的彩虹色带子,把小水壶挂在小雪团的脖子上。 “足踝无力,足跟浮飘,足弓曲度不够。” 穆瑜撑着手杖起身:“连冰刀都踩不稳,你控制什么?” 他的语气很寻常,嗓音温淡和缓,听不出任何责备或是质问,并不像高益民在俱乐部里见过的那些威风凛凛的专业教练。 可点出来的问题,又分明一针见血。 高益民答不出,又或者是连思考这个问题的脑筋都没缓过来,还在想燕教练口中的那个“来刷脸的编剧”。 什么编剧……编冰上芭蕾舞剧的编剧吗? 他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坐在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脚踝外侧又被手杖点住。 长久的训练早已刻下诸多自动反应,高益民的脚腕下意识顺着力道内收,等踩牢冰刃时,发觉触感竟然和平时微妙不同。 燕父的执教方式是明确的结果导向,抓跳跃、抓难度,编舞优先服务这两项,剩下的都相当粗糙。 至于那些跳跃,只要做出来的动作能达标就行,不管是怎么做的。 还是第一次有人纠正高益民这些细节上的毛病,他记着燕教练说的,这人不该信,却又隐隐约约忍不住觉得……照着练练,好像也吃不了什么亏。 穆瑜没有和他再说更多的话,带着小雪团去坐冰滑梯。 这个项目不能穿冰刀玩,穆瑜带着燕隼在场边排排坐,两个人比赛脱冰刀换鞋,系统负责吹哨。 比赛结果,穆瑜以一只鞋的时间差险胜。 哨声响起的时候,小家伙还抓着一只小雪地靴急得满脑袋冒汗,被穆瑜捞进怀里揉,仰起脑袋:“啊!” 系统半猜半蒙帮忙翻译:“宿主,他可能是说您的鞋没有鞋带。” 穆瑜的鞋不需要系鞋带,燕隼的小雪地靴是系带的款式,穿起来费事了不少,比赛无疑有显著黑幕。 小反派埋头火速绑鞋带,把鞋带绑成了一团疙瘩,依然遗憾落败,所以不甘心地提出了申诉。 穆瑜笑出来,好好揉了一会儿小家伙过瘾,弯下腰,把乱成一团的鞋带耐心解开。 穆瑜牵着小雪团的手,教他用鞋带系双层小蝴蝶,一只一只重新仔细系好。 系统叼着哨子,看了一会儿宿主和小反派绑鞋带,又调远视野,看了看高益民。 “宿主。”系统还以为穆瑜是准备走平易近人的温情攻略路线,根据统计,这种路线在综艺里的舆论效果最好,“高益民好像还没找到感觉。” 穆瑜说:“不急。” 这里是伯格黑德俱乐部。 在这里训练的花滑少年组,是这项运动中天赋最为顶尖的少年人,性格或许迥异,但无一例外,都有傲气内敛于胸。 这些孩子在燕父手下,成了转瞬即逝的冰上花火,要想绚烂,要想被人看到,就得抱着疯狂燃烧殆尽的觉悟。 既然打算拿到绑定燕隼的资格,穆瑜就不会什么也不做,但在这里循循善诱春风化雨,没有任何意义。 穆瑜牵着燕隼的手,带小家伙去坐冰滑梯,走到最高处时,被一道人影拦在面前。 燕父盯着他,神色仍有忌惮不安,却又透出压不住的阴鸷。 ……燕父终于隐约觉察出了不对劲。 他看着眼前的“余牧”,想不通这人有关花滑的储备是哪来的,也想不通燕隼的跳跃怎么会这么优秀。 由于自身就是伯格黑德的教练,燕父没有参与这一环节,在拍摄区旁观,心里其实已经开始后悔让对方这么轻易带走燕隼、加入节目。 可节目对外直播全程关注,即使想要变卦,也已经彻底来不及。 “余先生。”燕父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他追问,“你要带燕隼做什么?” 穆瑜领着小雪团,给他看了眼号牌:“滑滑梯。” 燕父:“……” 神他妈滑滑梯。 燕父死死咬着牙根,抬起手,拨开不知长了什么胆子、竟然敢跑到自己眼前晃悠的燕隼。 他是想问余牧究竟要折腾到什么地步。 要早知道燕隼有这个天赋,燕父就会教他,哪怕把人教成个不会说话的花滑机器,只要能上比赛能拿奖就行了。 可现在闹成这样,就算燕父想要留下燕隼,余牧也无疑不会同意。而余牧手里那张底牌,给燕父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挑衅。 ……况且,需要紧急处理的,还有另一件更为要命的事。 燕父必须为自己的执教方式找到个合理解释。 余牧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那支手杖轻描淡写点的几下,全点在燕父不为人知的软肋上。 ……这还只是个开始。 他不知道余牧究竟懂多少,也不知道余牧还打算折腾出多少新花样。 有些事,在同行间和专业领域内不是秘密,但这样直白的暴露出来,一样会让他声誉扫地。 燕父看了眼跟上来的摄像,深吸口气:“……我希望你不要贸然指导我的队员。” “我对他们是最了解的,他们每个人的数据,体能优劣,心理状态,我都有详细的资料。” 燕父说:“余先生,您或许懂一点花滑,但您不是带他们的教练。” 打好的腹稿才说到一半,就又看见燕隼跑出来晃,燕父心烦地蹙紧眉,伸手就要避开镜头把人搡开。 穆瑜的手杖更稳,拦住他的手臂,一拨一挑,把小家伙护回自己身边。 “……”燕父的手肘一麻,险些维持不住冠冕堂皇,硬咬了下牙。 他站直身体:“高益民进俱乐部的时间太晚,练野路子的时间太久,动作已经成型了。” “硬要纠正固有习惯,只会让他彻底做不好动作,连原本擅长的部分也丢掉。”燕父一口气说下去,“你这样只会毁了他,余先生——” 他的发言还没说完,身后冰场上,忽然爆出一阵惊呼。 燕父下意识回身,脸色骤变。 高益民在角落里挑战3A,他本来不想信余牧说的话,可一旦听了又哪那么容易忘——更何况身体的反馈更真实也更直接,几乎立竿见影。 天赋摆在这里,到了这种水准的少年运动员,哪怕意识上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本能也会促使他,去选择最合适的那一种。 被那柄半旧的合金手杖点住脚踝,不轻不重推到位的、新的发力点和踝关节姿态。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调整了动作状态,又用新动作摔了一次、两次……摔了十三次。 第十四次,他在起跳后意外蒙对了轴心,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旋转过三周半。 冰刀重重砸在地上,冰花四溅,明亮的灯光下,四周寂静无声。 在系统的掩护下,恶狠狠逡巡了三次的小反派终于找到机会,护着穆瑜,重重踩住了燕父的脚趾头。 高益民踉跄两步跪在地上,投过来的视线有惊愕有嫉妒,他茫然大口喘气,扶着紧紧绑了两圈鞋带的冰鞋,抬头看向冰滑梯的顶端。 ……他跳出了3A。 第16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看清这一幕后,大半个冰场都陷入了短暂的静默。 有不少人看高益民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谁都知道他是燕溪的陪练,体能不错,负责给燕溪做辅助和保护,燕教练就没准备放他去比赛。 原因也很简单,燕教练说了,高益民不是练花滑的料。 没人怀疑过教练的话,如果纯论执教成绩,燕父作为教练的水准的确毋庸置疑。在他手下出来的金牌数和赛场成绩,都超越了伯格黑德有史以来的数据峰值。 燕教练对手下队员的评价,一度被视作金科玉律。当他说一个少年队员没有相关天赋,只能当陪练,那就是只能当陪练。 可……一个不是练花滑的料、只配给燕溪当跟班的穷小子陪练,能跳出以难度著称的3A? 即使不是在赛场上、一看就侥幸因素居多、落冰后几步才站住,那也是货真价实的3A。左脚外刃向前起跳三周半,难度系数与视觉效果齐飞,能同时震撼住看门道的内行和看热闹的外行。 能做出一次,就在理论上存在做出第二次的可能性——要知道,这只是少年组,所有队员都在十三岁以下,身体素质还远未发育完全。 一个有潜力做出3A的少年队员……被分配给燕溪做陪练? 不少人半惊半疑,更多的人则心思各异,不约而同看向不远处、正由节目组跟拍展示步法的燕溪。 燕溪同样看到了这一幕。 镜头扫不到处,他的神色骤然阴冷,几乎就要直接过去,又被燕母死死按住肩膀。 “燕溪。”燕母压低声音,“你该去祝贺他。” 燕溪用力挣扎了下,没能挣开母亲的压制。 燕溪盯着还有些发懵的高益民:“我祝贺他?” “谁让他跳的?”燕溪一句接一句问,“他为什么背着我私下练习?为什么不关他禁闭?” 燕溪问:“他骗我,我父亲为什么不开除他?” 燕母深吸口气,低下头,告诫儿子:“不能针对他。燕溪,现在是直播,会害你父亲丢掉工作。” “表现好一点。”燕母说,“你讨厌评分变低,对吗?” 燕溪的确厌恶被打低分,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燕母:“我们在拍节目……不要发脾气。” 她的最后一句已经控制好情绪,语气转为柔和。作为一个时常上节目的育儿类畅销书作家,燕母十分清楚要怎么安抚儿童的情绪。 可即使是这样,低下头时,她迎上燕溪眼里的恨毒,却仍然止不住地脊背发寒。 天生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无法后天引导和矫正。功利冷漠,极端偏激,有明显暴力倾向,对挫折的耐受能力极差。 …… 燕母出过一整套书,讲述自己教育儿子的心得、分享早教启蒙的经验。那是她的成名作。 那套书给燕母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声誉和成就,也带来了极为珍贵的A级评级。她抓住了那个机会,于是从那以后,她的每一本书都出版即火爆,而影响最广、销量最好的第一套书,当然也畅销至今。 燕母曾在那套书中充满感情地讲述,她教出了一个天使一样的儿子。 / 冰滑梯上,系统举着望远镜,跟底下的人一样震惊:“宿主!高益民做到了!” 小反派的脚还在老反派脚背上,系统帮忙拽裤腿,忘了隐形,差一点绊飞了匆匆忙忙冲下去的老东西:“点石成金!穿书局第七十三大奇迹!” 穆瑜有点好奇前七十二大奇迹是什么,他及时伸手,抱起险些被撞的小雪团:“不算点石成金。” 高益民本来就不是石头,没有纯靠着自己埋头瞎练,就能愣憋出三周跳的石头。 这是个天赋上完全不亚于燕溪的少年队员,甚至还有着比燕溪更强的体能——跳完五十组3F,挑战3A摔得满地打滚,居然还有力气蹦这么高。 如果不是被燕父带进俱乐部,处心积虑打压耽误,从不调整动作从不纠正细节……燕溪这些年的比赛,都会多出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也是为什么,只不过是被稍微纠正了关键动作缺陷,高益民就能爆出一个炸得燕父不得不立刻下去收拾的大惊喜。 系统听出未尽之意,愣了几秒,又举起望远镜,朝下看去。 燕父已经换了一副爽朗嘴脸,看起来格外惊喜,欣慰地拍着高益民的肩,不停说着鼓励他的话。附近的少年组队员也纷纷过来,有人恭喜有人讨教,一片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 要不是情绪探测仪显示的负面情绪还在持续缓慢爬升,系统差一点就要信了。 穆瑜的通讯器忽然震动,显示有燕母的通信申请。接通之后,对面还是那种体贴又惋惜的语气:“……余先生。” “我知道您在做什么。”燕母说,“不得不说,您远比我们想的更有能力。” 穆瑜在帮小雪团揉揉脑壳吓不着,随手摘下通讯器,交给看起来很闲的系统。 系统收到了宿主由后台赠送的超昂贵百变语音补丁包,兴奋得一秒安装完成调整音质,先在工作群里激情发了一百种音色的“好兄弟”。 燕母等待良久,终于听见对面平平淡淡回了一句“过奖”,一阵气闷:“……” 她沉默片刻,重新调整好语气:“但是……我想,我们之间的意见不和,不该以一个孩子作为牺牲品。” 另一边问:“牺牲品?” “您真的没有意识到吗?”燕母说,“高益民很快就会被孤立和针对了。” 花滑的心态和技术同等重要,不论多好的技术,在赛场上崩盘一样毫无意义。燕母也曾经来过几次,给丈夫手下这些少年组队员做心态辅导。 这里的孩子,个个都是天才,个个都不是善茬。明明年纪都还小,却已经开始有了强烈的胜负欲。 竞争心灼着那双冰鞋,锋芒毕露的冰刃狠狠碾过冰面,每个人都盯着其他人的表现,眼睛里写满了“要赢”。 这种环境里,一个没有后台却愣头愣脑蒙出了3A的傻小子,只会被嫉妒的同门视作对手和敌人。 …… 燕母一口气说完这些,语气愈沉:“余先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益民会被毁掉的……” 她大概能猜到余牧会怎么回答。 这是顶相当大、也相当冠冕堂皇的帽子。 把高益民教出来,让他出成绩,一定能让余牧岌岌可危的评级提升。燕父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成为了金牌教练,一步步爬到了准A级。 但在了解了这些事以后,余牧如果依然不管不顾地教高益民,让高益民成为众矢之的—— 对面说:“啊。” 燕母:“……余先生?” 对面沙沙作响:“等一下。” 燕母蹙眉:“余先生?我不理解您的意思,您是说——” 对面:“啊啊你别说话!” 燕母:“……” 下一秒,另一头终止了通话。 燕母莫名其妙地看着被挂断的通讯界面,想要去找丈夫商量,转过身,却迎上燕溪冰冷的眼睛。 不安愈浓,她无声捏紧了通讯器。 …… 系统抱着整理好的笔记,心有余悸,飘到穆瑜身边。 燕母说得太快,系统一边举着通讯器,一边对着笔记本一通龙飞凤舞狂做笔记,等对面说完还差了好几句。 燕隼那个养母废话还多,系统这边已经记得焦头烂额,她还要连番打岔,差一点就记乱了。 “宿主。”系统说,“燕隼那个养母说……高益民有危险。” 系统问:“您还要继续教他吗?” 穆瑜放下刚捂暖的小雪团,接过笔记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句话在笔记本上写了两遍,倒不是因为记得太急,是因为在穆瑜拍的那部电影里,也有这句台词。 穆瑜十七岁演的那部花滑题材的电影,那个角色姓白,叫白杨。 歌里唱的“一颗小白杨,根儿深干儿壮,绿叶闪银光”的那个白杨。 系统偷偷看了那部电影——说实话没太看懂,用来冲奖的影片总有那么点高深莫测的调调,非专业人士看个热闹,也说不好它要讲什么、要表达什么,只知道是一对疯子师徒的故事。 被魔鬼教练相中、带入特训队的少年,被砍掉枝枝叉叉,削去所有不适宜的枝干,只为了养出一只符合要求的“黑天鹅”。 在那部电影里,《黑天鹅》是一段无人能完美驾驭的编舞。冷酷、狡诈、阴暗、疯狂,濒死的黑天鹅,被称为是徘徊在地狱门口的幽灵舞曲。 电影里,白杨是被那个教练一步步逼到了地狱门口。 在电影开始的十分钟里,还会蹲在路边偷偷喂猫、藏在更衣室里喝冰可乐的少年,逐渐毁于那个魔鬼教练无休止的打压和羞辱。 他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教练对他的“特别关注”和引来了队友的嫉妒。教练却没有要解决的意思,反而当着所有人对他越发青睐有加,不论什么比赛、不论他表现得好不好,都会让他上场。 最终,一个接一个的队友与他分道扬镳。最好的朋友被他占据了上场机会,遗憾退役,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 他在那场比赛里摔碎了右腿的膝盖骨——也有人说,本来只是骨裂,是他自己砸碎的,砸了不止一次。 这听起来就太荒谬了,没人能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可复健的病房里,他又的确被束缚带牢牢捆住,苍白沉默,黑沉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右腿。 ……最后,他的教练成功了。 被不知道多少邻家姑娘偷偷喜欢的,白杨一样的少年,蜕变为了阴郁冰冷的黑天鹅。 他的伤好了,去参加比赛,在冰场上呈现出了令人惊叹沉醉的完美演绎,拿到了冰坛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在万丈光芒里与神色满意的教练遥遥对视。 白杨离开冰,瘸着腿回家。 那只猫因为他许久不去,不再认得他,见他伸手就匆匆逃进了花坛。 …… 穆瑜半蹲下来,给超级勇敢的小雪团发了糖,又颁发了一枚小英雄勋章。 和前两枚勋章不一样,他手头没有合适的木头,所以取了自己手杖上的一点合金材料。 金银两色的盾型勋章,繁茂枝叶层叠环绕,所有尖锐的边缘都被打磨光滑,有栩栩如生的浮雕玉兰盛放。 小家伙低着头,不吭声地抬手接过,小心翼翼摸勋章的边边。 “我会教。”穆瑜回答系统之前的问题,“演戏的时候,我接受过系统花滑培训,相关知识储备还不错。” 他会教高益民,也会教其他少年队员。 综艺的最后一个环节,拍摄的实际时间是一百四十分钟,体感时间是一个星期——他们会在雪谷里和少年队员共处一周的时间。 作为“余牧”,这的确是最有效率的提升评级的方法。 系统小声说:“木秀于林……” “问题不出在木,也不出在林。”穆瑜说,“是风。” 系统愣住。 穆瑜给燕隼擦净冷汗,教小雪团玩那个勋章,吹了一缕风,勋章上的玉兰花竟然就开始滴溜溜地转。 小雪团:“!” 小雪团震惊抬头,乌黑的眼睛瞬间滴溜溜地圆。 穆瑜轻咳一声,压压嘴角,又吹了一口气。 小雪团立刻跟着鼓起腮帮,也跟着吹了好大一口气,抬起头,指着不停转圈的小花:“!!” 穆瑜被逗得轻声笑出来。 “是风摧折树。”穆瑜在意识里回答系统,“要树成材,又怪树长得高。”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摸摸小雪团的脑袋:“种树很复杂的。” 系统:“……” 这倒是。 没人能挑战它宿主在种树这件事上的专业程度。 穆瑜不习惯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他更倾向于直接着手去做,从可着手处着手,让事情水到渠成。 但系统很有学习精神,还想再多懂一点,以后好更帮得上忙:“宿主,这种时候是要雨露均沾,每个人都教他们一手吗?” 如果这样做,倒是的确能分散高益民受到的压力。 每个人都忙着练自己的,也就没工夫抱团针对、嫉妒别人了……只不过,哪有那么容易。 能教的技术就那么多,不可能彻底平衡所有人学到的东西, 穆瑜表扬它:“也是个很好的办法,只是不太好。” 系统抱着笔记本蔫耷耷叹气。 “没有那么多能教给他们的技术。”穆瑜说,“年纪太小了。”这个年纪必须严格限制训练量,否则即使身体不受累,疲惫疼痛积攒下来,也会埋下无数隐患。 燕父的执教模式分析起来其实非常简单。优胜劣汰、极限施压,让那些孩子在离开“温室”前,彻底榨干天赋和潜力,拿光所有能拿的奖牌和成绩。 养儿子也是一样,燕父不在乎燕隼究竟是不是真犯过错。原世界线他觉得燕隼没用,只能当亲儿子的替罪羊,所以不闻不问;现在发现燕隼有超过长子的天赋,就又开始惦记了。 系统顺着这个思路,越想越不服气:“这么逼他们,怎么能怪他们打架?想赢是因为输了就没机会了啊,又不是他们自己想这样的,这老东西——” 穆瑜蹲下来:“是啊。” 系统气势汹汹问到一半,听见宿主的话,愣了愣。 穆瑜蹲在燕隼面前,拿起一起玩了半天的勋章,端端正正别在小雪团胸口。 穆瑜说:“给小英雄。” 系统立刻扔下笔记先冲过来撒花,一边漫天撒亮晶晶的小冰花,一边因为宿主的话有些愣神。 ……是小英雄。 不是小反派。 就像那些孩子原本未必想互相争抢、未必就想我恨你你盯我,未必想在十几岁的年纪,被迫卷入一场不能停的疯狂胜负。 他们是先被困在这个环境里,才不得不长成这样的。 燕隼也不想拖着燕溪一起死,不想把余牧拖进冰水里陪他,不想成为一个反派——是他先被按进那片漆黑冰冷的死水里的。 又不是燕隼自己想长成一个反派的。 燕隼不想长成反派的。 系统抱着最后一捧小冰花,落在小雪团的毛线帽上。 燕隼第一次正面挑战燕父,其实怕得厉害,浑身上下出了一层冷汗,直到这时候才差不多暖和下来,身上也不再发僵。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得笔直,整个人看起来超级凶,仿佛只要燕父再敢来找穆瑜的麻烦,就随时还能从滑梯上冲下去把燕父撞飞。 燕隼用力点头:“厉害。” 他指自己,又抱住穆瑜,然后松开手,再指自己。 “厉害。”燕隼努力站直,发音有点磕绊,“厉、厉害。” 穆瑜一顿,没有立刻起身,认真看着额发又被冷汗浸得湿漉漉,嘴唇变得煞白的小雪团。 燕隼这一次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燕隼咽了一下,大口喘气,又努力把手臂张开。 他的语言能力被一再压制,却又表现在别的地方。比划出来的意思,只要好好地看,其实根本不难理解。 穆瑜盘膝坐下来,看着燕隼要说的“话”,给系统翻译:“他说他很厉害,可以保护我。” 穆瑜说:“让我不要怕。” 燕隼:“厉害。” 可以保护穆瑜,可以和燕父拼命的那种厉害。 可以为了穆瑜做一个小英雄——即使这么做的代价,是等节目录制完成、穆瑜也离开以后,被关在漆黑的冰场里一天、两天、三天。 关到冻僵也一点都不后悔的那种厉害。 穆瑜伸出手,把小雪团抱进怀里。 他说:“可以不厉害。” 燕隼差不多能懂“不”的意思,睁大眼睛,立刻摇头,又挺起别着勋章的小胸脯。 “可以不厉害。” 穆瑜抱着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老师在。” 穆瑜把小雪团抱起来揉,小家伙禁不住痒,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着躲,一大一小笑着闹在一块儿。 穆瑜把小雪团举高高:“可以不厉害。” 燕隼还想顽抗,被带去玩滑梯,在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急速俯冲的刺激里玩上了瘾,彻底忘了燕父是谁。 不厉害的小英雄高兴得红通通,戴着小勋章,兴奋地趴在穆瑜怀里,和穆瑜一起举着小胳膊:“啊!!!” 胸口的小花迎着风滴溜溜转。 系统跟着滑了一次就吓得崩了满地的数据,苦哈哈到处捡,捡到一段采访片段——是穆瑜拍摄完那部电影之后,跟着老师在电影节上接受的采访。 戏剧表演分三种,体验派、方法派、表现派。所谓“沉浸式体验派”,就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角色里的那个人。 穆瑜所在的世界也有和S03类似的虚拟设备。那个老师得意地告诉记者,为了帮穆瑜完美诠释砸碎膝盖的那一场戏,演出角色的麻木、恍惚和抽离,他要求穆瑜在虚拟设备里砸了五十次。 “做我的学生,这点苦总得吃。”那个老师说,“得有点比别人发狠的地方……不然就他这点天赋,凭什么出头?” 记者笑着打圆场,问是不是还没从“恶魔教练”的角色里出来——那个恶魔教练就是靠打压嘲讽激发主角的斗志,从而逼得主角爆发出全部潜力的。 那个老师摆手,替穆瑜谦虚:“确实就是个普通学生,没什么可说的,因缘际会,好角色轮到他了了……” 系统蹲在冰上看了一会儿,生气地把那段数据砸碎了。 放屁。 它宿主最厉害。 第17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小雪团看起来相当喜欢冰滑梯。 系统好不容易捡完散落一地的数据,边往回塞边打算去找宿主的时候,燕隼已经举着小胳膊,戴着穆瑜送的勋章,目光炯炯坐着冰滑梯往下飞了十好几次。 在对滑滑梯的渴望下,他还再一次突破自我,学会了相当复杂的“再来一次”。 足足四个字,一口气说完,字正腔圆清清楚楚。 ……在原世界线里,燕母在直播授课中展示她那套娴熟优雅的育儿技巧,对着一堆识字卡片,温柔又耐心地教了十数天,也没能让燕隼做成的事。 穆瑜教会了小雪团喊“再来一次”,也教会了小雪团玩冰滑梯。 燕隼不肯每次都被抱上去,一见穆瑜走路多了,就绕来绕去地抱他的右腿,像个贴身小挂件,摘都摘不下来。 所以穆瑜就把小雪团送到高高的台阶前,然后绕回来,在滑梯下面等。 滑梯在磕碰摩擦下会有冰的粉末,一只沾了冰末末从天而降的小雪团,看起来就像个风驰电掣的糯米糍,兴奋地一路直奔家而来,飞进最暖和安稳的怀里。 直到小家伙彻底玩累了,不再忍不住偷瞄大滑梯的顶端平台,穆瑜才蹲下来,帮他拍净身上的冰粉。 拍打羽绒服的力道很轻柔,像阵暖和的风。燕隼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在做什么。 燕隼也伸出手,学着穆瑜的动作,帮穆瑜小心地轻轻拍。 他光顾着玩,每次滑下来都会被穆瑜稳稳接住,那些冰的粉末也顺理成章,大半都落在了那件休闲款的外套上。 燕隼想偷偷尝一口,被穆瑜发现,拎进怀里抱住了。 小雪团立刻忘了冰粉好不好吃的事,把脑袋往那件外套里面埋,侧着冻得泛白的小脸,很轻很小心地贴贴。 换回了干净的羽绒服,他还是对穆瑜这件外套格外依赖,一有机会就想去摸袖子和衣摆,攥到手里就不松开。 系统抱着从穿书局资料库借来的《养崽百科》,找到了相关定义:“宿主,这件衣服是燕隼的安抚物。” 穆瑜抱稳往他怀里拱的小雪团:“安抚物?” “让他感到安全的物品。”系统哗啦啦翻书页,“避风港,安全基地,用来抵抗分离。” 书上还说,一般情况下,一到两岁的孩子需要安抚物,是为了代替父母所赋予的安全感。三到五岁的孩子已经逐渐脱离此类需求……但系统决定不管这一句。 “代替”父母赋予的安全感,前提是有安全感。 要抵抗分离,前提是有一场实在太好、好到叫人畏惧分离的相聚。 系统回过神,听见穆瑜同它道谢,后台叮咚一声,又收到了一笔读书基金。 系统在一瞬间无比确定了存款绝对是自己的安抚物:“啊啊啊啊宿主QAQ!” 穆瑜笑了笑,换了只手抱稳小雪团,右手轻轻甩开手杖。 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开了一部分,方便威风凛凛的小英雄拽住安抚物。 玩疯了的小家伙睡得飞快,小脑袋扎在他肩膀上,冻得冰凉的小脸贴着他的颈侧,还不舍得松开外套的半片衣领, 系统热泪盈眶地炸了一会儿,看到穆瑜的手杖,激情流动的数据顿了下。 它又想起刚才看到的内容,飘在宿主身边,犹豫半天,小声问了一遍。 “腿伤是不是因为那部电影?” 穆瑜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抱着小家伙,停下来想了想:“应该不会。” 系统愣住了:“……不是吗?” “不是吧。”穆瑜和它合理讨论,“我后面还演了很多部戏,腿都是好的。” 系统:“……” ……好有道理。 它宿主是最年轻的三金影帝来着。 穆瑜演过古装戏、演过动作戏,骑过马打过架,在房顶上一镜到底连跑带摔,在媒体描述中据说敬业到“踩过影视城的每一个屋顶”。 也不能第一部 电影演完就瘸了,从此以后就只接腿瘸的角色吧。 系统之前还生了半天的气,对着一堆数据碎片,有点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拼起来。 ……还是很嫌弃。 皿。 穆瑜给它小红花:“谢谢。” 系统转为狂喜,举着小红花去工作群炫耀八十条,才想起来问:“宿主要谢什么?” “删掉了那个采访。”穆瑜想了想,“我的确不太喜欢。” 系统又有点发愣。 它的确很少会见到穆瑜这样的宿主。 穆瑜说出的话,总会有种坦然宽容的平静,不论是在描述某件事、某个人,还是分析自己。 他的情绪波动范围很小,不激烈,负面值很低,没有探测到严重的心理阴影——这是种极为可靠和有安全感的特质。 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用特地做什么,所遭遇的负面因素就会被从容接纳和消化。 就像穆瑜和系统聊天,他坦然说出自己不喜欢这个采访,倒不是会因此陷入什么痛苦的往事回忆,而是另外的原因:“我在采访里表现得不好。” 系统:“……” 它觉得它的宿主哪里都好,就是对自己太过严格了:“宿主,您不是站在那个老——”系统把东西两个字咽回去,“旁边,什么都没说吗?” 系统虽然生气,但也把采访看得很仔细。那时候的穆瑜才十七岁,站在所谓的老师身边,苍白瘦削,郁色未退,多半还没从“黑天鹅”的角色里彻底脱离出来。 记者的话筒都不好意思往那边递,生怕再吵一点,就给人震散架了。 后来穆瑜登顶,把第三座影帝金杯接在手里,漫天花雨。媒体盘点过往时还多有感慨——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在戏中一鸣惊人、濒死绝望的“黑天鹅”,被毫不留情摁在戏里活了十年,倒磨出一身温宁从容的静水流深呢。 系统又想替当时的穆瑜说话,气鼓鼓反驳:“宿主,你那时候好帅,评价要尊重客观现实的。” 穆瑜尊重地想了想,还是客观点评:“是好帅,但表现得一般。” 他说:“该说点什么的。” 系统还要再反驳,被宿主拉着一起玩拼拼乐,对着已经不能播放的数据碎片一通乱摆,拼成棵郁郁葱葱的挺拔白杨。 穆瑜把拼拼乐成品塞进了相框,托系统帮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挂起来。 系统抱起相框奔着卫生间就去了。 它忘了问宿主想在那个采访里说什么,把相框挂上,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穆瑜的手杖戳散了一个少年队员正玩命尝试的3A。 高益民的成功刺激了不少人,没人再管什么节目录制,这些少年队员都练疯了,连滚带爬地咣咣往冰上砸。 穆瑜的手杖横拦,稳住趔趄的少年队员,推回直立位:“这不是捷径。” 手杖的落点精确力道极准,不轻不重抵在冰刀刃前,卡着点冰的角度,将人从从容容镇住。 穆瑜还有余力分心,给睡得软绵绵热乎乎的雪团换个姿势——这边的灯光给的过足,冰场上亮如白昼,太影响小孩子补觉了。 那个少年队员神色冷沉,焦躁得一身戾气:“你懂什么!” 高益民那个傻子藏不住话,他知道是这人教会了高益民3A,但就算是再厉害的教练,也帮不了他们。 没人帮得了他们,只有他们自己。没有捷径,只有玩命的练、榨干别人不用的时间、吃别人吃不了的苦,这些已经解脱了的大人—— “不要被‘吃苦’这件事诱惑。”穆瑜说。 少年队员倏地滞住,匪夷所思抬头,看着他。 “这不是捷径。” 穆瑜收回手杖:“是陷阱。” 那个采访播出后,有至少两到三年的时间,表演类启蒙教学都严重走了不疯魔不成活的弯路。 弯路的影响是在多年后展现出来的。 那些被硬塞进虚拟空间的孩子,无一例外的拿到了极高的表演分数,考上了不错的学校。可在毕业后,这些人中却有近九成选择转行,放弃了演戏。 甚至有人激烈拒绝接触与之相关的一切——这种并非出于自主的强烈热爱和追求、被驱赶着为了靠近成功而玩命的“吃苦”,并非超越他人的捷径,而是梦魇。 一场“豁出命吃苦就能赢”的荒谬梦魇,透支灵气,透支热忱。多年后深夜独坐,掌中空空,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你少花言巧语。”那个少年队员咬紧牙关,向后退了退,“我们都知道你的事。” “你拿我们当展品,只是为了表现你有多厉害——你要提升评级,不然等综艺结束,你出去就是D级了。” 少年队员没出过温室,但他们的父母都会说,也知道这些:“到时候你就惨了,不能吃好的穿好的,不能住好地方,车牌都是D牌。” D牌的限制非常多,不能购买高价车,在7:00到23:00间不能进入核心城区,甚至不被一部分高档停车场接纳。 穆瑜看过系统查到的资料,和系统讨论:“买一辆电动车怎么样?” 系统抱着好厚一本评级保卫计划:“……?” 它知道穆瑜一向非常随遇而安,但也没想到会随到这个地步:“宿主为什么要买电动车?” “骑自行车会腿疼。”穆瑜如实说,“还很累。” 他不是那种热爱健身的类型,要是在他骑自行车的时候有人开车追着他撞,他骑累了多半就停下,随便对方撞了。 “……”系统好有道理地被说服了三秒钟,清醒过来,“宿主,我们不能掉到D,我们得升B。” 宿主怀里的小英雄还等着被他们救出火坑呢。 骑电动车是偷不走培育舱的,绑在车后座上也不行,电动车后座不能带人。 穆瑜原本也没准备掉评级,笑了笑,收回心神不再闲聊。 “那么。”他收起手杖,“我厉害吗?” 少年队员一噎,有些语塞。 “我想升级,所以来教你们。你们想变强,所以和我学。” 穆瑜的声音很温和,不急不躁讨论:“问题出在哪?” 少年队员:“……” 问得好。 问题出在没有问题。 少年队员无声吞咽了下,拼命提起警惕,心底却无声开始动摇。 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高益民——就在刚才,那个傻子又按照新跳法试了一组连跳,比以前的进步明显大多了! 跳出3A他们当然紧张,但也不至于被刺激到这种程度,毕竟能跳出来和能用在赛场上是完完全全两个概念。 可要是跳出3A的人还能把连跳练好,跳得又流畅又稳,就算燕教练不让他上场,俱乐部也会直接推人去比赛。 ……名额就那么几个,谁能不着急?谁还能装模作样沉得住气? “燕教练说你不是好人。” 少年队员捂着耳朵,埋头当复读机:“你是拿我们当工具,要把我们教坏掉。” 附近已经有不少队员看过来了,少年队员在同门中排行很靠前,入门早年纪大,必须坚守住师兄的立场。 不是所有人都像高益民那样,不过是学了点东西,就被忽悠得乐颠颠找不着北,还要带这个余编剧去看冰场每天晚上的极光盛宴。 穆瑜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一起来吗?” 少年队员:“……” 系统是过来统,看这个架势就懂了:“唉。” 穆瑜好奇:“怎么了?” 系统打开情绪探测仪,对着那个坚贞不屈的少年队员扫描全身:“就剩嘴硬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对气场尤为敏感。有些人严词厉色威风凛凛,疾风骤雨训上三个月,能把一群少年队员训得畏惧服帖——有些人只要随口闲聊,说上几句话。 系统一瞬间想远了,有点发散:“宿主,幸好您不是拐小孩的。” 穆瑜:“?” 他已经暂时结束了这段会话,正陪小雪团玩挡眼睛的游戏。小家伙还是被灯光晃醒了,只不过玩得太累,还没醒透,藏在穆瑜的衣服里装鸵鸟。 穆瑜坐在场边,把燕隼放在自己膝上,一只手挡住他的眼睛。 燕隼没玩过这个游戏,呆呆的眨了两下眼睫毛。他怕黑,但在穆瑜身边的时候不怕,还很喜欢这种暖暖的黑暗。 穆瑜挪开手,做了个手影。白亮灯光下,清晰的影子变成了只振翅欲飞的小鸟,拍打两下翅膀,叼住小雪团的软蓬蓬的羽绒服影子。 小雪团:“!” 穆瑜又挡住他的眼睛,再挪开,影子变成小飞机。 系统坚持了一会儿,忍不住飘过来落在手影顶上,做了机器猫的小铃铛。 历任监考系统留下的“看到穆瑜就快跑”的箴言,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种第一眼温和到有点平淡、第二眼就忍不住叫人信任,第三眼直接想要跟着跑的神秘气场……别说拐小孩,拐小系统都一拐一个准。 哪怕穆瑜相当尊重角色,没有纠正作为“余牧”的任何一点立场,坦坦荡荡的认下了自己就是要利用这些孩子刷评级,结果也是一样的。 一群还在幼生期的花滑天才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每个人脑袋上都顶着“有坏人”、“有阴谋”,时而抬头,十足警惕地往这边望上一眼。 ……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往这边挪了大半个冰场,再不矜持一点,都要把他们坐的这个场边椅围住了。 “宿主。”系统问出唯一的忧虑,“燕隼的养父母会不会使绊子?” 刚才那个少年队员说出“D级”,系统就警惕起来,联网检索了一圈,果然发现余牧那些负面新闻已经被散布了出去。 燕父燕母显然已经意识到,动嘴皮子毫无意义。燕父的教练职位不可能保住了,如果逼得余牧评级跌落,至少燕家的秘密就还能守住。 系统抱着笔记本算了半天,如果他们的评级跌落,就不能住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就不能抢了燕隼就跑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穆瑜提升了余牧的评级,那等他们离开综艺,等待燕父的也是大差不差的待遇。 还有一个疯狂让人发洗白通稿无果、怒而复出重新掌控伯格黑德国际银行的坎伯兰在外面,阴涔涔等着活剐了那一家三口。 这几乎已经是直接针锋相对的利益搏杀,谁也不可能再留手。 “雪谷是宿主的,燕隼的养父不管怎么运作,都不可能把宿主赶出去。”系统分析,“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综艺下手。” 系统也画了思维导图:“燕隼的养父应该是打算阻止宿主指导这些小队员。” “他可能会选择绑架、给宿主下毒、给宿主套麻袋、直接给虚拟冰场制造意外。” 系统:“我已经监测到好几通电话了,他做了很多准备,很可能直接对宿主下手,也可能双管齐下,这样最保险。” “分析得很好。”穆瑜给它小红花,“条理清晰,逻辑也都对。” 系统:!!!小红花绝对也是它的安抚物QAQ!! 系统爱不释手地抱着小红花,把笔记本稳重地收起来:“唉。” 它跟踪电话,知道了燕父要弄乱虚拟冰场的数据库,还要趁乱绑架宿主……但它也觉得自己的分析后面肯定要接个“但是”。 但是,肯定还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否则宿主也不会在这里陪小雪团玩影子。 小雪团已经果断地学会了这个游戏,自己严严实实捂眼睛,再“哇”的一声睁开,飞快比划出一只飞得超快的隼,叼住穆瑜比划出小麻雀的影子了。 穆瑜比划出一只鸬鹚,小雪团比划出一只海鸥,穆瑜让影子变成游鱼灵巧游走,小雪团立刻机智地比划出鱼鹰。 ……系统上次看这个轮回,还是某位面的殿堂级古典名著《西游记》。 系统已经是个从系统学校毕业的成熟统了,早总结出了宿主说话的习惯,一边看水蛇和灰鹤的影子转圈圈,一边瞄着穆瑜:“但是……” 穆瑜:“唉。” 系统:“?” 燕父朝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脸色阴沉难言狼狈,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恶劣快意。 他在穆瑜面前站定,打断了无聊的幼稚游戏,冷声作出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的宣言——他忙活到现在,叫余牧得意到现在,总算完成了全套的周密准备。 能一步步爬到现在的评级,燕父和燕母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心血,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手段都用过,直到现在手上现在还有些违禁的药物。 是余牧非要和他作对的。他们用的睡眠舱非常高级,是某酒店极为昂贵的专用款,防护非常周全。可余牧的睡眠舱只不过是节目组提供的同一款式,很容易不着痕迹掺入些药物,让余牧尝尝脑域受损、变成傻子的滋味…… 穆瑜又轻叹了口气:“唉。” 系统:“宿主?” 穆瑜按揉着额角:“酒店。” “专供睡眠舱的……就是我们住的那家酒店。”系统调查过了,“燕家人租用的睡眠舱特殊,质量非常好,和节目组的不绑定。他们特地包下了酒店所有睡眠舱,就算整个综艺都发生严重的数据崩溃,他们也不受影响,可以随时更换。” 系统想起这件事,就又有点遗憾:“那家酒店好豪华……” “是我的。”穆瑜说。 系统:“啊?” 系统:“啊???” 穆瑜本来不打算提这件事,这个世界轻松温馨,他难得有放松的机会,不想去考虑那些没完没了的钱。 但也没办法。 穆瑜拿出手机,调出一个页面,教燕隼认识一个代表确认的红色方框。 “余先生……”火急火燎杀过来救人的副导演大口喘气,有些错愕,有些茫然,“这是什么?” 穆瑜:“酒店电闸。” 系统:“……” 燕父:“………………” 小雪团弓起身,超级凶地盯着燕父,本来想冲上去踩燕父的脚背,却被穆瑜护在怀里温温柔柔胡噜脑袋。 冰冰凉凉的小手被握着,茫然戳在了那个红方块上。 作者有话说: 燕父:苦心筹谋,暗中使坏,准备周密,手段尽出。 舅舅:拉电闸。 第18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燕父在那一瞬间的表情, 扭曲到系统没忍住一口气拍了九十九张照片。 咔嚓咔嚓的连拍声响得堪比打点计时器,穆瑜对噪音的承受力很强,但还是轻轻敲了敲系统的内置喇叭。 系统连忙抱起满意识海乱飞的照片:“宿主!” “没事, 拍吧。”穆瑜提醒,“开个静音。” 毕竟燕父还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十秒了。 酒店的睡眠舱是专用款,防护非常周全, 性能非常强悍。和低等级睡眠舱相比,就像水冷高配台式机和廉价笔记本电脑。 后者卡顿、发热、带不动游戏,死机频率感人。 前者没有电池。 在所有功能全开的情况下, 这种睡眠舱的耗电量足以用“恐怖”来形容。意外断电后, 酒店内置蓄电网会自动续接——但也只够支持睡眠舱继续运行一分钟。 这珍贵的一分钟, 被用来疯狂拉警报和弹窗,提醒舱内人员尽快做好退出准备。 现在的燕父还站在这里,以某种既扭曲又仿佛镇定的状态持续存在, 其实多半是被脑子里骤然炸响的警报声和充斥视野的退出倒计时震懵了。 穆瑜抬起手,遮住燕隼的眼睛。 他要教小雪团一个魔法。 …… 一个在最害怕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一直不停地想, 就能实现的魔法。 “闭上眼睛。”穆瑜的声音温和, “小英雄。” 系统翻出的那段采访其实并不完整。 后来有记者提出质疑,觉得作为老师,应当承诺会和学生一起进入虚拟空间。把尚未成年的孩子独自抛进濒死体验,存在一定危险性。 这一质疑得到的回复, 是“做不到, 所以没必要给承诺。”这样会养成不该有的潜意识, 会在最绝望、最窒息的关口, 理所当然地认为身边会有老师在——这样会更危险,真有可能溺在那种极端体验里。 决定带走燕隼后,穆瑜给自己做了性格分析和人生轨迹检测。由于S03世界客观存在不可购买,保险起见,穆瑜还购置了足量可以随意出入世界的任意门。 主观意愿和客观数据同时证明,他做得到。 所以穆瑜来做燕隼的老师。 燕隼攥住胸口的小勋章,在温暖的掌心紧紧闭上眼睛。 …… 三秒后,那只手轻轻移开。 直到又听见熟悉的柔和嗓音,燕隼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听话地重新睁眼。 燕父的身影消失了。 燕母也消失了。 平时跟着燕父、替燕溪的恶行扫尾遮掩的那几个助理教练,全都齐齐不见踪影。 冰场依然被灯光照得明亮,凑在一起的少年队员抬起头,四处张望,宛如一群在大草原上放哨的机警小狐獴。 小雪团不会动了。 他瞪圆了眼睛,好一会儿才仰头,用力比划:“!!!” 大概是从没想过梦想会以这种方式成真,小雪团拼命揉眼睛,又蹦下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穆瑜看。 穆瑜弯腰,教他拨动勋章上的小花,一圈,两圈,三圈。 穆瑜慢慢地教他念:“家。” 燕隼这一次学得比任何一个字都快。 不知道是因为太想学会,还是每次听到这个字的时候,燕隼其实都已经提前理解了意思。 因为早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早就会,只是从来不敢说。 “家……”小家伙攥着穆瑜的袖口,用力到手指发白,“家。”他牢牢抓住穆瑜,又指自己,最后抱紧挂在毛线帽上打秋千的系统:“家。” 系统:“!!!” 穆瑜笑着摸摸小雪团的头:“对。” 他也扶着冰面蹲下来,耐心地解释施展魔法的前置条件:握住勋章,拨动小花转三圈,闭上眼睛,在心里想家。 只要特别努力地不停想家,不论什么样的困难,多难过、多害怕的事,都会过去。 最后都会有人来接小英雄,回到他们一起的家。 燕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穆瑜,把步骤的每个细节都记得一点不差,抱着烫成暖宝宝的系统,被放回椅子上专心致志埋头苦练。 穆瑜回到副导演身前。 “余……余先生。”副导演脸都白了,磕磕巴巴,“您——” 他是知道余牧深藏不露……可也太不露了! 能随手拉掉一整个酒店电闸、把不想看见的嘉宾直接强制弹出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要来他们节目? ……来视察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花样滑冰队,随机捡走一个天赋异禀的小朋友? 那也不用特意煞费苦心体验生活假装C级应聘编剧来当卧底啊! “你们的摄像不见了,还有一个执行导演。” 穆瑜提醒:“监听对外频道,从现在开始,记录所有申请联络的通讯号码。” 副导演还在拼命回忆自己在面试时用了什么态度,听到这几句,倏而醒神,脸色不由微变:“我们这就做。” 干涉综艺节目录制这种事可大可小。燕父只是让这档综艺偏向燕溪、引导舆论提升燕溪的评分,在这个世界不算什么稀奇的事,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要是在综艺录制期间,对其他人下手、影响到人身安全,性质就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事出突然,节目组来不及做出更多应对,副导演只能优先杀过来保护余牧。但现在危机已经被简单粗暴地彻底解决,就该立即清查内鬼了。 “我联络了酒店。”穆瑜已经发过短信,“睡眠舱区域出现严重异常,会对客人们进行诚挚的道歉,提供身体检查,协商赔偿。” 副导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报警。” 睡眠舱断电后,会自动开启舱盖,燕父、燕母和那几个配合他们的人,都会在酒店里醒过来。 酒店没有权利扣人,但那家有玉兰花徽的酒店,是顶级“金钥匙”的老巢。 那些精英级别的酒店执事,有的是办法礼貌、热情、周全、挑不出半点错地拦住燕家人,保证所有嫌疑人在警方到位之前,踏不出酒店半步。 “这是性质非常恶劣的事件,严重威胁到了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也严重损害了节目的声誉。” 副导演非常上道,一口气说完:“节目组会依法追责,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暂时中止与燕先生及其家人的合作。” ……换句话说,就是干脆连燕溪也一块儿劝退,送少爷回家该干嘛干嘛了。 至于燕隼,本来也不是燕先生的家人,是节目组某位过于深藏不露的临时替班编剧的学生,当然可以留下。 这个世界承认以师生关系绑定,一位家里有顶级酒店、和坎伯兰先生关系匪浅、精通花滑指导的先生,恰好对做综艺节目编剧有那么一点兴趣。 因为节目组的招聘启事上,长期空缺的职位只有C级补位编剧。所以这位先生相当平易近人、相当入乡随俗地把自己的级别作掉到了C。 很合理,没问题。 有问题也没办法。 爱信不信,再问拉你睡眠舱电闸。 副导演的脑子比胆子好用,冷静下来,就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边跑边打电话,严密保护余牧的睡眠舱,又把这边的情况告知总导演,以节目组名义发了紧急声明。 …… 除了诧异于教练组的集体下线,少年队员们倒没多惊讶,依然探头探脑地到处看。 在温室长大的孩子,都已经很习惯于大人的突然出现和消失。有些父母还会在下线前做出“出门上班”的动作,有些干脆掩饰也不掩饰。 对这些少年队员来说,眼前的这一幕虽然少见,却也无非就是“教练、教练一家人和助理教练都忽然下班了”。 ……下班了。 没人盯着冰场,也没人盯着他们了。 燕教练也不在。 连助理教练都不在。 一只新入队的小队员扒拉着冰面,滑到之前和穆瑜争执的年长队员身边,一下一下回头:“师兄……” 年长些的少年队员一个激灵:“不行!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又有一只小队员结束放哨,回来汇报:“师兄,燕溪都被带走了,说是这几天都不来了……” 年长些的师兄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复读:“不行不行不行!” “肯定是碰巧!”他不像这些小师弟,被燕教练教训了七年,知道不听话的后果,“不就是教会了一个高益民吗?说不定是高益民自己练开窍——” 话还没说完,一群小狐獴齐齐从冰上站起,伸长了脖子。 有几个小队员已经惊呼出声,年长些的少年队员心头也跟着一跳,站起来,跟着看过去。 ……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冰童在冰上玩。 他们其实不太知道燕隼的事,也没人有兴趣关注。只是经常见有个小孩被燕教练带过来,幽灵似的飘在冰场上,负责收拾杂物、修复冰面被冰刀磕出的破损。 这种事通常都是由冰童来做,他们也就顺理成章的猜测,这大概是燕教练给燕溪准备的冰童,将来跟着燕溪出门比赛的。 没有燕家人的冰场,好像还和平时一样,又好像有哪些看不到的地方,正悄无声息发生改变。 ……就比如那个解除了封印、正在冰上撒着欢玩,沉迷于绕着那个“余编剧”蹦蹦跳跳转圈,完全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的小冰童。 “1F,燕式旋转,蛇形,蹲转……跳接蹲转,外勾——两圈!2T!”小队员拼命晃师兄的大腿,“师兄!他跳出来2T了啊啊啊!”小队员今年也五岁,呜一声眼泪汪汪,“他还会面包圈!!余老师教他转面包圈!!” 少年师兄队员:“……他是被余老师拽起来的!” 那个余老师没光是教动作,还给那个小不点做辅助了! 不然女单魔鬼训练仗着发育前身体优势狂刷周数也就算了,男单这边五岁出这么标准的两周,也太离谱了! 小队员:Q口Q 才发现自己一顺口也叫了“余老师”的少年师兄:“……” 少年队员们的正上方,一只早有预料的过来统悠悠叹息,抱着情绪探测仪离场,飘回了小雪团的脑袋顶上。 彻底缓过来的小雪团高兴疯了,的确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少年天才正在接受无情的打击。 燕隼不理解这些动作,不理解难度系数,只要跳起来就觉得开心。 冰上的小雪团还裹得圆滚滚软乎乎,看不出身形,像是只小巧灵动的银喉长尾山雀,在纷飞的冰花里尽情拍打翅膀。 他的学习能力极强,又完全信任穆瑜,注意力都在穆瑜身上。凡是被对方纠正过的动作,超过两次就能改过来,用新的姿势绕着自己的家转圈圈。 穆瑜所在位置的冰面,都被冰刀描出来了个相当标准的圆。 系统猫猫祟祟,趁宿主领着小雪团绕场慢滑休息的时候,偷偷落到圆心,一口气自拍十八张,假装自己是世界的王。 穆瑜笑了笑,揉揉额角,弯下腰问燕隼:“喜欢这么跳?” 小雪团气喘吁吁地抬头,睫毛上一层小白霜,热腾腾的小脸泛着健康的红,眼睛亮亮,一套结环捻“啪”一声粘在他腿上。 穆瑜原本想解释一下“喜欢”,等燕隼彻底理解以后,再征询小家伙的意见。 他低下头,看着又抱住自己右腿不撒手的小雪团,有些哑然。 ……好像即使不问,答案也已经很明显了。 穆瑜受出身所累,阴差阳错被推上演员这条路,又一不容停歇地攀至顶峰。印象里最疲惫的时候,睁着眼睛视野白茫,连指尖也无法动弹,睡眠舱搜索不到有效脑信号。 即使是穆瑜自己在多年后回头看,那十年里所被迫从事的行业,也称不上一句喜欢。 所以,穆瑜在陪燕隼选择前路时,想要尊重燕隼的意见。 他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学生,他用自己作参考,学着做一个合格的老师。 燕隼很喜欢滑冰。 小家伙喜欢冰也喜欢飞,喜欢蹦蹦跳跳,喜欢做出好看的姿势,兴奋地拉着他看落在冰上的影子。 “啊!”小雪团蹦起来,两个足周,张着小胳膊扑棱扑棱,“啊啊!” 穆瑜笑出来,他一本正经蹲下,竖大拇指表扬:“飞得好。” 小雪团嘭地一声变红,同手同脚在冰上走了两步,差一点滑倒,被暖洋洋的怀抱稳稳当当接起来。 这次是真的飞,小雪团被举得高高。头顶上灯光亮得晃眼,身边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变成呼啸而过的风。 风也被甩在身后。 燕隼睁大眼睛,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节目组和嘉宾,撒着欢玩的小孩子,围成一团你一句我一句的少年花滑队员,还有第一次被一群同门追、不明就里的高益民——后者实在脱不开身,已经被一群人追着飙了大半个冰场了——此刻都停下来,陆陆续续抬头。 场中的嘈杂声骤然静下来。 今天的极光盛宴提前了。 场馆顶端最偏僻的角落,漆黑的最深处……在那里出现极光之前,没有人相信那种又冷又黑的地方,竟然还藏着光。 神秘绚烂,流光溢彩,光在夜空演一场无声的舞。 虚拟的遥远天穹,盛开着一场静谧的极光盛宴。 / 完全不合理、但又完全合理的,穆瑜暂时接管了花滑队的训练。 节目还在直播,不是没有人提出质疑和意见,但就算质疑了也没办法。虚拟冰场内外的时间流速不同,一旦关闭就只能等到设定时间才能开启——用人话说,就是除非等里面过完一个星期,否则里头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除非强退,燕教练和其他助理教练就是通过睡眠舱强退的。听说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阴谋败露,吓得组团跑出来了。 在这种评级几乎决定一切的社会里,还有人会在直播期间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可也有住在酒店的客人作证,那晚的金钥匙们就没闲下来过。 一方面是要靠这些业务娴熟的金钥匙周旋,配合警方逮捕那几个恶意使用睡眠舱的人。 另一方面,也是要靠他们劝阻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俱乐部及银行老板,以免对方在警车来之前,真的叫那群把酒店围了的保镖悍然动手,按着那几个人“塞回睡眠舱灌满水上锁连睡眠舱一起扔海里”。 ……总之,外面一通兵荒马乱不表,一系列突发事件导致的结果,就是虚拟冰场里真的一个教练也找不到了。 唯一会滑冰且会花样滑冰的成年人,就只有那位余先生。 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发布声明,等余先生升为B级,就聘用对方为花样滑冰少年组的飞行教练。 伯格黑德花滑少年组的队长表示,没有别的意思。 ……没别的意思,他们真的很需要一个教练。 最好是喜欢当编剧,看起来身体不是特别好,但说话和笑的时候都温温和和特别有安全感,经常举着一个小雪团玩飞飞……还有手杖的那种。 没有执照也行。 没参加过比赛,没有过往成绩也、也行。 主要是需要教练。 太、太需要一位教练了。 少年组的队长不知道有镜头,也根本不敢抬头。扯着依旧茫然没跟上趟的高益民顶在前面,对着穆瑜磕磕巴巴把这一段话说完,身后跟着一水“Q口Q”状嗷嗷待哺的小队员。 …… 第二天早训时,少年队员们获得了一位限时一个星期的新老师。 穆瑜的执教方法很特殊。 不同于少年队员们遇到的任何一位教练,穆瑜要求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休息。 第二件事是聊天。 不是纯休息和纯聊天——是在他们没听话,非要早来训练馆摸着黑偷偷做陆上练习,又被那根手杖格外精准地戳穿薄弱点,结结实实摔成球再滚成一排以后,休息和聊天。 少年队员们非必要不聊天,但余老师让聊,只好小声叽叽咕咕。 余老师好像还有一点轻微的强迫症。 要不是有强迫症,也不至于挨个都戳地上去吧。 他们摔得那叫一个整齐,平时列队也没有这么齐,一个都没落。 那个高益民都没落,也没被特殊对待嘛,就数他摔得最惨。 也不知道余老师是怎么看出高益民藏在冰鞋里的脚踝软,一戳一个准,也不知道这么差劲的用刃怎么能愣蹦那么高。 练花滑就没有不摔跤的,每个队员都是从小摔到大,一下两下根本不算事。陆地练习的动静一向惊人,高益民摔得震天响,好几个聊天的队员都吓了一跳。 一群人回头,看高益民躺在地上四仰八叉一脸懵,都笑到肚子痛,笑累了又上手去拉他。 “傻不傻?我们都摔成这样了,你还敢蹦?” “一个队就要摔得整整齐齐啊?” “这落点找的,连抛接都掉不了这么准。” …… “你每天都保护燕溪不摔,他没教过你怎么摔不疼吧?” 拉他的少年队员问,几个人一起伸手,轻轻松松把高益民推起来:“这么摔还有个好?” 高益民还摔得晕晕乎乎:“咋还不一样?” “废话。”边上有人凑热闹,危言耸听吓唬他:“等你出去了,一跤下去膝盖就得废。” 高益民性格老实,听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脸色刷的白了:“那怎么办?” “练啊,学会摔就行了。”旁边的少年队员拍他肩,“没那么严重,不练也行,就是容易伤。” 高益民是真第一次听说这个,被过于严重的后果吓着了:“不行,我得练。”他撑着胳膊坐直,“我的腿不能伤。” “为啥?”有人问他,“伤了也不影响走路,就是不能滑冰了。” 好多人以后还不想滑冰呢,累死了,他也不想滑,等熬出温室就想改行。 高益民憋了一会儿,实话实说:“我得滑,我要养家……要养妹妹。” 他平时被燕溪盯得死死的,没和其他人聊过天。为了掩饰紧张,不停拿衣摆擦手,从运动服口袋里摸出照片。 “这是我小妹。”高益民把照片小心翼翼翻过来,给其他人看,“我要供她跳芭蕾。” 再怎么也是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小的连十岁都不到,立刻有人好奇地凑过来看:“高益民,你咋有这么好看的妹妹?” 高益民脸上发热,憋了半天:“我……我也还行吧?” “你身材还行。”有人说,“脸色不好,面黄肌瘦的,咱们这行得用高等级的培育舱。” 培育舱会调配合适的营养比例、引导发育,让身体成长到最佳的效果——这个“最佳”的程度,当然也随着培育舱的等级有不同上限。 练花滑就得用高等级培育舱,这是常识,不然意识根本不能与长大的身体适配,几乎是百分百会伤。 高益民立刻摇头:“高等级的给我小妹。” “你傻啊?”旁边的少年队员瞪圆了眼睛,“你一直用的都是低等级培育舱?完了完了,那等你出去,腿不得一蹦就折?” 高益民脸色苍白地低头。 他没想过这些,教练没说过,家里也没有人懂——就算懂了也没用。 他不可能向家里要一个高等级培育舱,那是妹妹救命的东西。 边上的少年们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说错了话,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有些慌,有人下意识抬头去看穆瑜。 穆瑜就坐在他们旁边,身旁放着手杖,安静地陪着这一群半大的少年聊天。 他一直听着:“高等级的培育舱要多少钱?” “十万五千三百七十二块。”有小队员知道,抢着举手回答,“还有更贵的,这一档最低是这个价。” 每次一偷懒不好好训练,他爸就念叨这个数训他,他都会背了。 穆瑜点了点头,把手探进口袋里。 高益民的脸色瞬间变了:“余老师,我不要。” 他能挑战成功3A,就已经很感激对方,如果再让余老师帮自己别的,就太不知好歹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自尊心和傲气都藏在胸口,格外坚韧也格外脆弱。 高益民出身太差,早早在仰望亦难企及的差距里认清现实,小小年纪咬牙拖着一家往上爬,可也从没想过依靠施舍过活。 “我,我出去以后还给人当陪练,不使劲蹦了。小心点,不会伤的。” 高益民攥了攥拳,他有一般少年在这个年纪没有的韧劲,刚知道这个几乎掐灭了未来梦想的结局,却已经迅速打定了主意:“我特别擅长当陪练。”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跟别人聊天呢,回头得跟他爸他妈他妹显摆。 他在滑冰队跟人聊得老好了。 他摔了,别人还来拉他。 高益民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咧嘴笑了下,大大方方承认:“那个……高等级培育舱,我买不起。” 穆瑜“嗯”了一声:“我也买不起。” 高益民愣了下,转过头,看着余老师从口袋里拿出来的、皱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 其他排排坐的少年队员:“……” 睡得香香沉沉的小雪团听见塑料袋响,扑棱坐起来,闭着眼睛梦游一样翻小背包,大方地分享出一根棒棒糖。 穆瑜接过糖,低头认真道了谢,和小家伙碰了碰鼻尖,把小雪团换了个姿势塞回去继续睡。 小雪团本来蜷在外套里,抱住他的胳膊就不舍得撒手,迷迷糊糊地翻山越岭一路滚进穆瑜怀里,一眨眼就又睡熟了。 穆瑜抱着贴在身上的小挂件,盘膝坐在这群孩子中间。 “但你可以挣。”穆瑜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又恪守人设,拿出一支酒店送的圆珠笔,“下个月的邀请赛,带他一个行吗?” 他问其他少年队员,把笔记本放在膝上写日期赛程,示意了下目瞪口呆的高益民。 从没被征求过意见的一群少年鸦雀无声,你看我我看你,都反应了几秒钟。 “……卧槽行啊!”忽然有人回过神,“怎么把这么大个事忘了!” 他意识到在余老师面前爆了粗口,立刻自己拍嘴,又赶紧踹高益民:“傻子,快说你想去,你自己挣积分不就完了吗!” 积分能在俱乐部里兑换贡献点,贡献点是可以升级装备、配件和训练条件的——当然也得包括高等级培育舱!不包括也得包括! 少年队员们正因为没法解决的问题发愁,忽然意识到问题根本不是问题,立刻支棱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迫不及待地掰着手指头定了高益民的赛程。 “今年年末的挑战杯,俱乐部联赛,世界杯分站……还有明年——明年那个锦标赛,第一名奖金就十万!”一群人给他算,“高级培育舱能用到十八岁!你现在攒钱赶紧换过去,拖到十八岁再出‘温室’,身体能调理过来!来得及!” 高益民彻底慌了,两只手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红得发烫:“不行不行不行,哪能上这么多比赛?有十万我也拿不了第一啊,不行不行……” “你能跳3A!傻子,练啊!”有人恨铁不成钢,跳起来锤他,“不是有余老师吗?” 穆瑜引着那个小豆丁滑出来的那一套,就算没合乐,他们也都能看得出来——步伐编排跳跃衔接,那叫一个流畅、那叫一个有韵律,完善出来做编舞,蹦一个惊艳一个。 这会儿所有少年都热血上头,没一个记得之前说好的,穆瑜就只教他们一个星期了。 …… 也没人记得高益民是他们的对手。 很多事以前他们都不知道,眼睛里只有冰场、只有冰刀、只有高难度的技术。 没人知道高益民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妹妹,没人知道这傻子真这么愣,愣到打算为了妹妹放弃未来。 少年人的心胸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小到只能装下一个偏执的念头,大到摔一跤、拉一把,聊上三分钟就能交一个朋友,就能把朋友的事扯过来扛到自己肩上。 偏有人把他们逼到只能撕咬着对方的血肉、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才能活,然后摇头叹息,说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分析所谓胜负欲和竞争心。 系统从没一口气接收到这么多活泼热忱的情绪能量,抱着差一点爆表的情绪探测仪,震撼着悄悄戳穆瑜:“宿主,宿主。” “他们这么快就交上朋友了。”系统小声汇报,“他们现在不是对手。” 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把别人当对手。 或许等冷静下来,还会有人想起要争胜要变强……但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这些少年成了朋友。 你有事我帮忙,你害怕我担着的朋友。 穆瑜合上笔记本,轻点了下头。 系统扒着笔记本缝,偷看上面贴着的数据条:“宿主,高益民是不是本来也有机会上这些比赛?” “是。”穆瑜昨晚看了所有人的训练和比赛录像,用一整夜的时间,做完了所有队员实力分析,“没有了燕溪,他只凭实力也能上。” 即使是原本的高益民,在没有燕溪压制、不需要藏拙以后,也有资格参加那些比赛——更何况高益民跳出来了3A,连跳也明显比之前好。 “但这样让他上场,高益民的确会被其他人孤立……会不开心。” 系统看着模拟出的轨迹嘟囔:“谁都不会开心。” “他们永远不会聊天、不会和解,不会知道他家里的事。”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这些少年队员也参与了讨论。 少年们之所以拼命地练、拼命地竞争上场的机会,谁盯着谁都像看仇人,谁都想要赢,只不过是因为教练。 教练眼里只能看到表现最好的那个。 这个世界的竞技类比赛非常多,赛程也长。尤其青少年组别,因为有温室和评分的前提,其实根本不至于缺比赛。 是因为燕父作为教练,先把比赛和金牌的价值分成三六九等,把对自己最有价值的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以这些孩子自然也接受了这个逻辑。 但换成余老师以后,在这几分钟里,这个逻辑不知不觉就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余老师问他们让谁上,大家一起讨论出了结果。 是整个少年组一起讨论出的结果——是他们自己做的决定,想让他们的朋友上场比赛、挣钱、换个好的培育舱,是他们想让朋友有机会好好长大。 他们想做这件事,大家凑在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然后想出了办法。 这种自豪感和快乐是无与伦比的,能够弥补无法上场的遗憾,能压下被灌输的“要赢”。 能让他们毫不犹豫地把高益民当成自己人。 穆瑜看起来似乎没特地做什么,只是把这群少年队员戳成一排,陪他们聊了聊天。 …… 一群孩子越聊越上头,轰隆隆起身,跑去角落找到赛程板,敲着脑壳出谋划策。 有人埋怨高益民怎么不早说这些事,立刻就有人替他反驳,燕溪啥时候让高益民跟别人唠嗑了,再说咱们平时也不聊天啊。 这话一出,少年队员们才反应过来。 一群人站在赛程板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老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高益民的脑子已经差不多成了开水壶,迷迷糊糊冒着热气转身,想要去跟余老师道谢,被不知道哪只手眼疾手快扯回去。 “嘘……小声点。”他们队长压着声音,眉头蹙得特别紧,“余老师睡着了。” 他们讨论得太专心,时间也太长,不光错过了训练开始的时间,还没发现余老师靠在休息区睡着了。 据可靠情报,听说余老师昨晚办公室的灯亮了一整宿。 大草原上的小狐獴们闭严了嘴,扒着肩膀探头探脑。 …… 怎么能有大人这么好,睡着了还这么帅。 他们偷偷讨论余老师究竟是不是练花滑的。有人说不是,没见余老师比过赛,有人说看身材比例跟长相可像,这么好的条件,说不定是伤了。 正在休息的余老师比平时显得更帅,单手护着怀里的雪团子,空着的手搭在膝上……一群半大少年不自觉连喘气都轻了。 队长带头,拿了件队服外套蹑手蹑脚走过去,正好迎上从余老师怀里冒头的小雪团子。 不大点的小雪人,皮肤白长得好看,偏偏眼睛漆黑面无表情,从余老师肩膀上探出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有种能一言不合刀了他们的平静气质。 队长一哆嗦,停在原地,举起队服外套,比划了个盖在余老师身上的动作。 小雪人看懂了,点了点头,慢慢看了一圈,从余老师的口袋里翻出刀片。 队长:“………” 其他队员:“………………” 一群平时相当叛逆的少年刺头,你挤我我挤你,噤声缩在一起。 眼睁睁看着余老师怀里的那个小雪人,从小背包里拿出一块糖,手起刀落,严谨地砍成了十八块。 作者有话说: #霸道崽崽,冷酷分糖# (▼へ▼メ) 第19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穆瑜一睁开眼睛, 就看见一群少年队员严严实实闭着嘴,正在做冰面热身。 整整齐齐,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这个角度有点低, 看不见膝盖往下。负责照明的大灯没开,视野昏昏暗暗,一道道纤长挺拔的小影子在冰上哭唧唧排着队飘来飘去。 …… 穆瑜去过鬼怪世界,对灵异事件的接受度尚可, 保险起见还是敲敲系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刚才,下单的任意门一股脑到货,由于是跨位面特殊商品, 需要通过意识海才能签收。 每份订单都要本人签字, 穆瑜多花了些时间, 一回来就发现,身上多了几件格外干净平整的少年组队服。 小雪团睡醒了,穿着那件大号外套, 小脸绷得格外严肃,乌黑的眼睛圆溜溜,趴在穆瑜肩膀上警惕放哨。 “宿主!”系统刚记录了小雪团第一次交朋友,举着录像兴高采烈, “燕隼给他们分了糖!” 每个人都接了, 还说了谢谢! 一口气交了十八个朋友! 燕隼的感官格外敏锐,只是细微的动静,就发现穆瑜已经醒了,也立刻缩回穆瑜怀里:“厉害。” 小英雄板着软乎乎的小脸, 仰头看穆瑜, 连比带划, 和正在播放的录像一起“讲”清楚了刚才发生的事。 ……为了答谢送衣服给穆瑜的少年队员, 燕隼分了奶糖给他们。 足足一整颗,切成了十八段……十八片。 刀法过于凌厉,气势过于果决,片过于薄。 给余老师盖了衣服、掌心多出超薄奶糖片片的少年队员们不敢不吃,全乖乖说了“谢谢”,把糖塞进了嘴里。 …… 也不敢嚼,也不敢吞,也不敢很快地含着化完。 所以连滑行训练都是牢牢闭着嘴的。 燕隼暂时还分不清“给”和“借”。他刚刚从穆瑜口袋里拿了刀片,虽然已经放了回去,但还是严格地遵守规则,又从小背包里抓出一大把糖。 穆瑜轻咳一声,压压笑意,从里面拿过一颗:“租金。” 燕隼现在对学说话的兴趣很高,立刻牢牢记住,又把剩下的糖往穆瑜怀里塞。 穆瑜低下头,和小雪团脑门碰脑门:“自己还剩下多少?” 小雪团眨眨眼睛,仰头看穆瑜。 自从发现燕隼能听懂的话其实不少,穆瑜就在交流时把语速放缓,还虚心学习了小雪团自创的比划和惯用语序:“糖、自己、多少?” 燕隼不开口,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偷偷摸摸扒拉开穆瑜的口袋,往里面一颗一颗沉稳塞糖。 系统的动作比较快,已经钻进小背包,在各种口味的糖里游了一圈:“宿主,宿主,还有一些。” 更准确来说,现在剩的糖,加上燕隼刚塞给穆瑜这一大把、再加上刚被整整齐齐分成十八片的那一颗,刚好是穆瑜最开始给燕隼装进小背包里的数量。 燕隼自己一颗糖都没吃。 他拿出一颗,分给愿意对穆瑜好的人,又把剩下的有多少拿多少,全塞给穆瑜。 ——系统其实严重怀疑,等小雪团再长大一点,手也变得再大一些,塞给宿主的糖还会变得更多。 穆瑜抱起小雪团,低下头,拨松小家伙睡到打卷的软软额发:“谢谢。” “谢谢”是个伴随同意和接受的词。燕隼的眼睛亮了下,立刻把糖全塞进穆瑜怀里,又把自己也一起心满意足塞进去。 小孩子的觉睡不完,况且燕隼的意识受损程度不低,要靠睡眠来自我补足。先前还能撑着放哨保护穆瑜,现在钻回穆瑜怀里,一沾熟悉的气息温度,转眼的工夫就又睡成一小团。 穆瑜留下两块糖,和系统一起把剩下的全偷渡回燕隼的小背包,拉好拉链。 一人一统合作熟练,系统把背包拖回原位,跟宿主击了个掌。 穆瑜笑了笑,把糖分给它一块,单手稳稳拢着燕隼,从运动背包里取出冰鞋换上。 小雪团有自己非常执着的条理跟逻辑,没有必要强行打乱。在“家”里的时间长了,自然会生长出充沛的安全感。 至于这段时间—— 就让小家伙暂且相信,这是个会自己长出糖的神奇背包吧。 / 拥有了新教练的伯格黑德少年花滑队,进入了与燕父在任时完全不同的训练节奏。 直播仍在继续,虚拟冰场内部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同步剪辑并以精简版放出,后续也可以在节目官方直播端重新观看完整版。 这位仿佛赶鸭子上架的“余教练”,并没像外界所猜测的那样,靠怀柔政策让队员们放假休息,哄着那些少年队员松懈偷懒来装好人。 ……事实上,在发现这些队员不论怎么都盘算着偷偷加练以后,在第三天,穆瑜直接给训练量翻了个倍。 节目组带着摄像机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只剩下了一群爬不起来、神色恍惚、脑袋顶上白花花冒热汽的少年队员。 一脑袋红毛融化在冰面上的那个队员导播认识。 花滑队少年组最锋芒毕露的一个刺头。 有实力是真有实力,队里的王牌。马上就要过十五岁生日,靠着一套四周连招凶猛横扫青年组,就等着出温室继续比赛升组。 只要跟燕溪不在一个年龄组别的天才,都是燕教练的宝贝疙瘩。这就是其中一个,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只是因为太烦就懒得当队长,看人从不拿正眼看的傲气小公鸡。 因为再过几个月就要出“温室”,他已经是半退队状态。不用参加早训、也不用配合节目录制,一直都是自己做陆地训练,直到今天要上冰,才懒洋洋来见这位传说中的“余教练”。 导播知道观众想看什么,眼睛一亮,奔着他过去:“小同学,你好……” 傲气小公鸡余光扫见人影,一个哆嗦砰地弹起来,在冰面上硬生生飚出了短道速滑的气势。 导播举着话筒:“?” “别过来!你过来我就把冰面砸个洞钻进去!说到做到我告诉你!” 傲气小公鸡根本不敢往后看,隐约扫见个成年人的影子,踩着冰刀疯狂逃跑:“我用刃太浅旋转差滑行差没有艺术表现力!我落冰浮腿太近4F还错刃!我记住了!啊啊啊你别戳我!也别让那个小阎王追我!” 他这会儿的用刃就特别深,滑行也特别流畅,差一点就流畅出了残影,一脑袋红毛迎风惊慌飘扬:“我在练呢!我在练呢!我在练呢!” 其他奄奄一息、完全逃不动了的少年队员:“……” 导播举着话筒:“……” 一号、二号家庭的家长今天也来了,领着两个练冰舞的小姑娘,很给无处安放的话筒面子:“哈哈哈哈哈。” 导播回过神,这才想起忘了还有其他组家庭也在这儿的事:“抱歉抱歉……几位也来看训练吗?” 这场意外实在牵扯了直播间内外的太多注意力。 在坎伯兰先生相当理智、绝不过多干涉的“还想不想生活在陆地上”的和善问候下,节目组刚拎着内部人员筛子一样火急火燎过了几遍,加上外界对教练突兀更替的高度关注,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一头。 原本“花滑训练周体验”的计划基本报废。绝大部分人都在关注总直播间,剩下四组家庭的直播间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看,另外那两家已经带着儿子自由活动去了。 “不要紧。”一、二号家庭的家长佛系摆手,回答导播的问题,“对,来看看,余教练教得真好。” 他们两家都是小姑娘,练冰舞——也算是花样滑冰的一个小项,只不过技术性弱、艺术性更强,相对而言普及度也没那么高。 有不少人甚至都不知道花样滑冰在男单、女单、双人滑之外,其实还有个冰舞。 “余教练带不带冰舞的学生?” 一号家庭的家长很不满意跟闺女搭档的男孩,总想贴钱把人送去补补课:“教教步伐跟滑行也行啊,你看这改得多好。” 他们就没见过用刃改得这么利索的。 三个小时前,那只傲气满满的红毛小公鸡还一身刺头相,不顾其他队员的阻拦,站没站相歪踩着冰刀,格外挑衅地上下打量余教练。 这才过了三个小时,该改的毛病不都轻轻松松就改过来了。 导播看着累趴在冰上、大口喘气的少年王牌队员,总觉得“轻轻松松”这种说法相当存疑:“怎么……改过来的?” “虚拟冰场有防碰撞模式。”那个家长说,“那个小红毛来挑战余教练,让余教练把那个模式打开再戳他。” 他们也是才知道,原来这个虚拟冰场里有这么多特殊门道,怪不得献祭了那么多建模团队的发际线。 防碰撞模式会开启自动监测,一切意外碰撞都会触发保护机制——这对于满场飞的花滑选手来说相当重要。有很多原本不该发生的受伤事件,就是因为两个人在动作中来不及避让、意外相撞导致的。 但同时,在花滑的练习中,适应摔、学会摔,学会避障也是极为重要的部分。所以这一模式开启后,并不会阻拦合理的摔跤。 换句话说,只要开启了这一模式,余教练手里那支手杖的落点就必须完全精准。 精准到能落在每个动作最关键的薄弱处。精准到连自动监测都被瞒过去、认为这本来就是动作不标准可能导致的摔倒,才能把人顺利戳翻。 导播看着已经被戳出了应激反应、看见人靠近就跳起来疯狂滑行的少年王牌,隐约猜到了后续:“所以……” 趴在不远处的少年组队长摇摇晃晃举手:“我们劝了。” 自从聊了次天,少年组队员的关系就突飞猛进一大截,现在都挺把讲义气当回事。 他们是真的努力、尽力、想尽办法劝了。 ……可有人不听啊。 余老师制定的新训练计划其实挺磨人的——不改细节就不准练跳跃。踩刃起跳不行,平刃错刃不行,不准先拧半圈再起跳,找不明白轴心就一直用钓竿。 他们很喜欢余老师,但也很担心这么练会不会耽误事,一群人说好了,回头再偷偷熬夜练跳,就差派人去余老师那偷钥匙了。 商量完一抬头,就看见余老师在气定神闲收手杖,王牌大师兄在地上连滚二十圈。 那一跤一跤摔得……入队以来,恐怕都没人这么惨过。 惨得硬是给人活生生摔哭了。 水在冰面上就会结冰是常识,眼泪当然也会,运气好还可能是冰豆豆。 入队以来就手插兜没对手的傲气王牌摔疯了,就是不服气,4F摔就换4lo,再摔就换3Lz,最后厚着脸皮换了3T,结果还是摔。 然后师兄就不跳了,换了燕式旋转,然后余老师手杖一点,继续摔。 换成贝尔曼转也摔。 拖个刀都摔,还劈叉了。 做蹲踞旋转的时候摔得最惨,酷似大爷大妈玩的那种抽鞭子的陀螺,停下来的时候差点转吐了。 王牌大师兄趴在一堆冰豆豆里一边哭一边吐,一边恼羞成怒爬起来直奔余老师。还没等干点什么,就被不知从哪杀出来的一只小雪团冷酷一绊。 ……虚拟冰场没管。 没管,就说明是技术薄弱点,是合理摔跤,真实冰场上踩着个冰坑也这么摔。 不会真正受伤,是种保护。不削弱疼痛反馈,是种警醒。 ——离开“温室”以后要是敢再这么摔,就没这么简单了。 合理摔出去的大师兄合理地飞得很远。 合理地哭崩了。 一群围观的小狐獴仰头观看了一道抛物线,从起初的震撼到惊恐,再到麻木,再到安静如鸡。 没人再敢提偷钥匙的事,排着队勤勤恳恳练起了基本功和滑行。 ……再然后,再次有人惊恐地发现,那只小雪团居然也悄无声息跟到了队伍的尾巴上。 余老师一直陪他们站在冰上,挨个纠正滑行姿态,直到所有人都找准了适合自己的用刃点,才回到场边坐下。 那只雪团没回去,还在跟着滑,一边滑一边回头看余老师。 完全没有和余教练玩飞飞的时候,那种又乖又软萌小团子山雀的样子。 导播听得很惊讶:“这么小的小朋友也能滑吗?” 燕隼的个子还没长起来,比一般五岁的小朋友矮,又穿着蓬松的羽绒服,看起来就像个不大点的雪球。 “他的滑行可好了。”有小队员立刻插话,“余老师同款,我们都不行。” 能进伯格黑德俱乐部的少年花滑运动员,个个都是天才,个个都有鉴赏力。 每个人其实都清楚,余老师、还有日常绕着余老师公转的那个小雪团滑得多漂亮——那种滑行姿态,只能用“稳定且飘逸”来形容。 两个词看似不兼容,其实稳定的滑行是一切动作的基础,只有滑得足够稳才能出速度,只有足够的速度才能支持跳跃旋转。 而飘逸则是艺术表现力的根本。如果连滑行都不够轻盈优美,编舞根本没有意蕴可言,在燕父手底下,很多少年队员其实都是直接把节目内容分丢掉的。 小雪团的滑行和余老师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余老师教的。队员们不是不知道这种滑行漂亮,只是练这个的收益太低了。 过去燕教练在的时候,只要跳跃跟不上别人、技术不够、擅长的高难度连跳不多,就什么都没你的份,谁有心思练什么滑行? 被双手插兜的冷酷雪团稳定且飘逸地追杀,逃命了足足十圈以后,最迟钝的少年队员也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现在好像不用非得靠那些东西才能出头了。 “对了。”导播想起来,“你们换教练了。” 这也是直播间外最关注的部分,导播知道该问什么:“换了执教人,带来的改变这么大吗?” “大!”少年组的队长目光噌地亮起来,“反正,反正特别大!” 他们依然不敢多说燕教练的坏话,可能说的又实在太多了,兴奋一个劲儿地往外冒,藏也藏不住。 燕教练被开除,俱乐部都公示了。 余老师给他们排好了后面比赛的名额,谁都有机会上场。 昨晚大家拿着名单讨论,惊讶地发现,每个人分到的比赛,居然都正好就是自己最想上的那个。 老八特别想让爸妈看自己比赛——他爸爸妈妈工作特殊,假期特别少,好几年都没看过儿子比赛了。 结果这次分到的比赛,居然就贼精准地卡在那个特别少的假期里,后面还特地留了半天,看完比赛一家人可以去吃披萨。 余老师还有印章。 这个印章在俱乐部里可好用了,啪地盖一下,就进了最终的确认程序。 他们是真能去比赛,不是做梦。 “这么好。”导播不是第一次采访这些少年,却是第一次看见他们面对镜头、说起比赛的时候这样期待,这样兴高采烈,“那你们为什么都趴在地上?” 少年组队长:“……” 少年组队员们:“……” 导播替观众问:“是余教练安排的训练强度有点太大了吗?” 少年组队长:“不,不是。” “是我们自愿的。”队长抓着话筒憋了半天,热泪盈眶,真情实感,“啊,我们太喜欢练滑行了。” ……毕竟想通了是一回事。 身后有一个莫得感情的冷酷雪团手插兜在追是另一回事。 感官上,你其实知道那是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小朋友。 这个小朋友虽然滑得比他们都好、天赋也比他们都恐怖,但也有属于小孩子的快乐,比如挂在余老师的身上,比如滑滑梯,比如被余老师抱着玩飞飞。 但只要离开余老师超过三米,那个软绵绵的小雪团就会发生质变——变得和过去有点像,又不太像。 不再是过去那个游荡在冰场边无声无息、仿佛什么时候消失都不奇怪的幽灵。 ……幽灵变成了他们。 不滑得快一点,会被抓住吃糖的QAQ。 不滑也会被抓住吃糖的QAQ。 因为太害怕,所以少年队员们争先恐后地往前逃,一不小心练得太努力,不知不觉就多滑了五十圈。 现在已经彻底没人有力气再想什么难度什么跳跃、也完全不想再加练了。只不过被五岁小朋友狂追五十圈这种事没人好意思说,所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是由衷的热爱滑行。 导播收集到了足够的素材,向满地的少年花滑队员道了谢,满意地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满地的少年花滑队员探头探脑,和他们骄傲的王牌大师兄隔着冰场,遥遥相望。 骄傲的王牌大师兄一声不吭爬起来,磨磨蹭蹭归了队。 少年组应到十九人,实到十九人。 抱着小雪团的余老师没拿手杖,撑着冰面坐下来,几双手抢着去扶他,有人把衣服垫到冰面上。 穆瑜带着他们看了今晚的极光盛宴。 …… 虚拟冰场,是伯格黑德的经理人留下最贵重的遗产,也被叫作“冰雪世界”。 直到现在也没人真正学会怎么使用它,只把它当作一个普通的训练场。 七天的时间里,穆瑜作为临时顶上的代理教练,教会这群少年队员在冰场里解锁一项又一项的功能——从基础动作,到技术细节,到节奏合乐、艺术表现力。 到花样滑冰这项运动……又或者说是在冰上尽情地跑、跳、飞、玩,带来的最纯粹的快乐。 开启练习模式,会有全程记录下穆瑜执教模式的AI,给予他们最标准的技术指导、最周全细致的保护。开启模拟赛场,聚光灯下人头涌动,和真正的赛场相差无几,多差的心理素质也能一遍遍磨练提升。 开启超级闯关模式,一群从小就被剥夺了玩闹的权利,生活里只有无休止的训练、训练和训练的半大少年,几乎玩疯了。 冰场模拟出的景色瑰丽奇幻,他们跟着老师看日出、看日落,看星辰漫天,看雨看雾看翻涌的云……冰花凝结出一个又一个最标准的旋转,只有一模一样地做出来才能翻过一座雪山,去看新的景色。 高难度的动作不再是又恨又逃不脱的笼子,成了开启每道关卡的钥匙。王牌大师兄酷酷地双手插兜,让高益民仔细看动作细节,跳了一个最标准的3A。 虚拟冰场的直播结束,余牧的评级不仅从C升到了B,甚至还猛地往前蹿了一大截。 毫不意外的,有人质疑是否有暗箱操作的黑幕,但还没等调查,就有了十分明确的标准答案。 ——不是黑幕,是那些少年队员提供的分数。 社会规则向“培育人才”这件事极端倾斜,自然也会伴随相应的附加规则。当师徒关系客观构成时,即使没有进行正式的绑定,这段关系中的正向情感回馈,同样也会提升评级。 只是相比起来,逼着这些队员成材、让他们疯狂练习疯狂竞争出成绩,再用明确的成绩来和评级挂钩,要轻松和简单得多了。 模拟冰场本身就是最好的教练。穆瑜给每个队员都做了新的编舞,用冰晶模拟合乐,藏在了超级闯关模式的最后一关。 早就根据种种端倪预料到余老师要走、说好了谁也不哭的少年队员坐在冰场上,对着那天晚上的极光,咧着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掉了满场的冰豆豆。 “温室”的AI数着,有多少冰豆豆,就给余老师的评级加了多少分。 …… 穆瑜倒是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 就算知道,大概也不会和少年队员们一起哭。 毕竟他也没打算辞职,就是请假出来一趟。 在伯格黑德做教练,虽然有被坎伯兰追着送钱的危险,但也是份很安稳清闲的工作,符合他的退休愿景——况且小雪团喜欢滑冰。 即使被有些人的私心耽搁了这些年,走了些弯路,要走上花样滑冰的职业道路,伯格黑德俱乐部也依然是最好的那个选择。 穆瑜提前结束综艺录制,是因为要来办燕隼的绑定手续,把小雪团带回家。 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昨天白天还在超级闯关模式里玩得满头是汗,“啊啊”地拉着穆瑜抓冰花,到了晚上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了。 一宿没睡的小雪团粘在他身上,反常的没有犯困,两只手牢牢搂着穆瑜的脖子,格外警惕地盯着来往的人。 “宿主,应该是因为那通视频电话。” 系统仔细翻了一遍世界线,大概弄清楚了缘由:“许家人当初把他送去燕家,算半个过继,也是这个审核机构。” 他们昨天下午接了一个视频电话,是审核机构那边打过来的,预约今天来绑定的时间。 视频电话里交谈的内容燕隼听不懂,但他多半还记得那些工作人员的制服,记得在那通电话以后,自己就被送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除了这些,燕隼还记得多少? 系统尝试用情绪探测仪探测,但得不到答案。 一个星期的朝夕相处,可以让穆瑜以“余老师”的身份引领那些少年队员,逐渐走出上任教练留下的阴霾——事实上,这个过程还需要进一步的巩固,早已养成的思维模式并非那样容易转变。 系统大概能猜得到,这才是它的宿主决定继续留任伯格黑德少年组教练的原因。而不是这份工作很清闲,适合做饭、种树和带着小雪团玩飞飞。 如果引导这些少年队员走出过去的思维定势,都要花这样多的工夫,循循善诱徐徐图之……那么抹去燕隼意识深处留下的阴影,只会更不容易。 在穆瑜身边的时候,小雪团活泼、勇敢、放松,能分糖能放哨,能保护穆瑜,能一口气交十八个朋友。 但这就像酒店那个功能非常齐全的高级睡眠舱。 穆瑜是他的电源线,燕隼状态正常的前提,是不能拔掉这个插头。 有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系统的隐约不安,在接下来的意识检查中得到了证明。 “您……要和孩子以师生关系绑定吗?” 工作人员有些迟疑,看向穆瑜,又翻开燕隼的检查结果。 “他有亲生父母,我们其实更推荐您把监护权转移给他的父母……然后以雇佣关系做他的老师。” 工作人员说:“这个孩子的意识受损程度太严重了。” 燕家目前彻底乱成了一团——燕父被带走调查,燕母也因为违规操控舆论被指控,的确不适合再把燕隼送回燕家,就连燕溪也要暂时寻找新的监护人代为照顾。 更不要说伯格黑德俱乐部那边……坎伯兰已经快等疯了。 自从综艺录制结束,坎伯兰就守在余牧的睡眠舱旁边。他不敢进温室去找穆瑜,怕穆瑜真说到做到永远消失,也不敢见脱离睡眠舱醒来的余牧,只是想看对方一眼。 因为到现在都没看见这一眼,这位伯格黑德银行的老板已经快把燕家搅和散架了。要是再不尽快把穆瑜放出去,恐怕许家也要不保。 …… 工作人员同样很有压力,看了仍抱着燕隼的穆瑜一眼。 他们也很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燕隼的情况,都实在不适合以师生关系和他人进行绑定。 “师生绑定不同于父母,如果学生的评分不合格,老师会同步被判定为不合格……因为您做了他的老师。” 工作人员解释:“不合格的孩子无法离开‘温室’,不合格的老师也一样。” “这个孩子的意识破损程度是37%——同时,他的语言能力和社会化程度,评分也都很低。” “按照规定,如果您要以师生关系绑定,在他达到所在年龄的平均值之前,您都无法离开温室。长期留在睡眠舱里,对身体很不好。”工作人员艰难措辞,“而且,滞留期间会产生大量的托管费用,需要您自己支付,可能会非常昂贵……” 穆瑜:“我可以滞留一百年吗?” 工作人员:“?” “没事。”穆瑜轻叹了口气,“一些愿景。” 滞留一百年,坎伯兰可能会生啃了睡眠舱。 穆瑜低下头,揉了揉躲在外套里的小雪团。 系统已经紧急变成耳塞,堵住了燕隼的耳朵,但工作人员在测试期间就有交流,燕隼一个人坐在仪器上,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怀里的小雪团脸色发白,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缩成了一个小球,紧紧攥着他的袖口。 “魔法。”穆瑜蹲下来,握着那只已经有些发僵的小手,轻轻拨了下勋章,“我们一直在一起。” 还能花出去很多钱。 还能不出去。 他捡到了一个小福星。 燕隼被放到地上,晃了下才站稳,胸口起伏,定定看着穆瑜。 “老、师。” 穆瑜晃晃小雪团:“跟老师回家。” 燕隼这些天学了很多话,唯独这个词,不知为什么怎么教都不张口。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正要说话,燕隼忽然向后退。 他全身都在拼命发抖,脸上的血色全褪尽了,忽然用力闭上眼睛,挣开穆瑜的手臂,掉头就往外跑。 工作人员吓了一跳:“欸——” 燕隼跑得太快,低着头冲到大厅门口,想要钻进外面的人群,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道人影。 对方被绊出挺远,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燕隼也摔了,大口大口喘气,爬起来又要跑。 已经彻底熟悉的温暖手臂从身后抱住他。 燕隼不会动了。 “干嘛啊!”对面的红毛少年屁股生疼,一边揉一边站起来,“我就来办个出去的手续——” 红毛少年回过头,看向把自己绊出去的小豆丁:“……” 火急火燎追上来的系统:“……” 燕隼:“……” 穆瑜按了下额角,抬起视线,看向对面刚满十五岁、兴冲冲准备偷溜出去参加真实世界比赛的花滑少年组王牌。 他并不打算干涉少年队员们的选择,单臂拢住小雪团,温声致歉:“抱歉——” 红毛小公鸡扑棱一声蹦起来:“你别过来!!!!” 穆瑜:“……” “我用刃太浅旋转差滑行差没有艺术表现力我落冰浮腿太近4F还错刃!我不出去了!我练到十八岁再出去!” 红毛小公鸡掉头就跑,两条腿捣腾出了残影:“你别追我!你把那个小阎王抱住喽!我打个洞钻进去我告诉你!” 骄傲叛逆的少年组王牌一眨眼就蹿没了影子。 …… 把王牌吓飞的小阎王愣愣站着,被穆瑜抱起来,在那张师生关系绑定的确认单上按了个通红通红的手印。 穆瑜也在旁边整整齐齐按了个手印。 向工作人员致谢后,穆瑜就把小雪团揣进怀里,离开大厅,拦了辆回家的车。 作者有话说: 此时,一只坎伯兰在外面啃睡眠舱(bu) 十年后,红毛王牌小公鸡在成人组的比赛中再遇小阎王,痛失冠军以后,是哭着蹦下场的。 #一生阴影# 第20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完成绑定后, 温室会分配住处,大多数时候,它们被称之为“家”。 出租车行驶得很平稳, 两侧街景飞速倒退。 窗外天空白亮,枯枝摇动,有雪将落未落,隔着窗听不见风声。 燕隼被穆瑜放在膝上, 用外套裹成了个小粽子。 藏在小粽子里当馅的小家伙不动也不说话,穆瑜握着他的小胳膊,把他摆成什么样, 他就维持着那个动作不变。 像是断了电的小变形金刚。 系统不安地绕来绕去:“宿主, 宿主……” 穆瑜应了一声, 把小雪团摆成一只小考拉,趴在自己肩膀上。 “宿主,要不要问一问?”系统急得想变棉花糖, “到底为什么要跑?出了什么事,这么突然——” 穆瑜说:“先不问。” 系统愣住。 “我们会弄清楚,找到缘由。” 穆瑜俯身,用额头碰了碰怀里的小雪团:“但不是现在。” ——面对明显反常、反常到不安全不合理的行为, 最该做的事, 不是追问“为什么”。 问为什么是成年人的逻辑。 很多人都是在一个又一个“为什么”里长大的。 为什么捣乱,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为什么乱跑,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 为什么不起床,为什么吃饭前不洗手, 为什么记不住关灯, 为什么把东西碰到地上……许多问题在被提出来的时候, 已经在潜意识里, 预设了“故意”的立场。 有些“为什么”没有答案,有些“为什么”得不到答案。 不是所有做的事都有原因。也不是所有的原因,都能被条理清晰、情绪坦然地说出来。 “小雪团肯定是第二种。” 系统赌一百个棉花糖:“有原因,说不出来。” 朝夕相处下来,燕隼的比划已经很熟练,配合偶尔往外蹦的词,和穆瑜的交流早就十分顺畅。 所以这个“说不出来”应当不是交流层面上的……是拒绝交流层面上的。 小雪团封闭在了那一层冰壳里。 没有讨厌的人捣乱、又有穆瑜在的场合,这还是第一次。 系统是真的很想知道原因,但它模拟轨迹,却惊讶地发现如果现在就一味追问,的确会引发情绪值的急速跌落——如果不停地追着问“为什么”,说不出原因又无法恢复正常的燕隼,有50%的几率会在下一次停车时跑掉,躲进脏兮兮的墙角团成小泥球。 “宿主。”系统小声问,“现在应该做什么?” 穆瑜:“抱抱。” 系统抱着笔记本,闻言微怔。 这个答案也是机器程序推不出的。 其实什么也不用问。 不用训斥不用拉扯,不用强行逼问清楚,不用急着追究原因。 ……只要抱一下就行了。 穆瑜把小雪团藏进怀里,用衣服遮住光:“没事了。” 他没在意识海里说,收拢手臂,摸摸小家伙的头,声音很轻:“来抱抱。” 硬邦邦的冰壳在抱抱里一点点融化。 燕隼逐渐有了反应,不会动的小粽子馅一点一点复活,先是慢慢抓住了那件外套,然后在熟悉的气息里,隔着那件外套,慢慢抱住穆瑜。 小家伙抱得用力到不行,不松手地抱了一路。出租车停在目的地时,已经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两只小胳膊还紧紧扒着穆瑜不放手。 穆瑜付了车费,抱着燕隼下车,按照地址找到单元门口。 他们分配到的住所条件尚可——原本余牧是差一点就掉到D的C级,甚至比燕隼的评分还低一些,如果两人绑定,就会按照C级底层的分配标准,去边缘城区的安置房里居住。 现在穆瑜把评级提升到B,按照师生关系绑定,影响居住条件的主要因素就变成了燕隼的评分。 语言能力和社会社会化程度都是基础项目,就像必选科目,至少达到平均水平的最低值,不会因为某项天赋突出就予以通融 他们分到的住处是一户普通的居民楼,步梯三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统一供暖,厅是暗厅,厨房卧室朝阳。 “宿主,地上是热的!” 系统是南方统,一开门就冲进来找暖气,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正失落时却有了新发现:“啊啊啊所有的地都是热的!” “是地暖。”穆瑜单手抱着燕隼,放好钥匙关门,“整个冬天都会暖和,太热了还要吃雪糕。” 系统:“!!!” 系统幸福地融化在了热乎乎的瓷砖上。 “这么好。”系统想不通,“宿主,那些人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为什么不高兴?” 燕隼被带去做测试、他们在大厅等待的时候,看到了吵得很厉害的一家人。 那是一对带孩子的父母,按照规定允许夫妻中单独一方绑定孩子。但由于孩子患有中度自闭症,社会化程度很低,谁也不想绑。 系统悄悄飘过去看了分配的住所,也在这个小区。因为那个孩子的语言功能还算正常,还是两室一厅南北通透,比他们这间的面积大了差不多一半。 那对父母吵得天翻地覆,不少人都偷偷往那边看,被忘在角落的孩子坐在地上,抓着那张评分报告单叠小船。 穆瑜也觉得这里条件很好:“是啊。” 这里的厨房很宽敞,还有窗户,一看就很适合做饭。 窗外还有树。 系统:“……” 还真是完美契合了它的宿主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 系统暂时还不想退休,但也忍不住被舒服的地暖侵蚀斗志,打开商城,狂选一百根雪糕塞进购物车过眼瘾。 穆瑜笑了笑,从后台给它清了购物车,顺便点开镶嵌在玄关鞋柜上的“温室”终端,选购了些家具。 温室原本就是虚拟世界,这些家具不需要运输和安装,只要选中并确认购买,下一秒就会出现在房间里。 如果有室内设计相关的才能,还可以自己做设计图,绝对满足“装修成品效果与概念设计完全一致”。 “宿主,宿主。”系统在地上打够了滚,飘过来,围观穆瑜熟练地作图,“您还擅长室内设计吗?” “还可以。”穆瑜画了个辅助方块,“我对这个感兴趣,大学原本也准备修相关专业,所以学过一些。” 系统不解:“那最后宿主怎么选了表演?” 穆瑜想了想:“阴差阳错。” 那就是个有些曲折的故事了。 抚养他的家庭在娱乐行业深耕,旗下的影视公司业内曾有相当程度的发言权,呼风唤雨或许有些夸张,但要捧谁也只要一句话。 当时恰逢最严峻的一次影视寒冬,圈内生态受的冲击剧烈,需要足够优秀的新人横空出世,来稳住公司飘摇的股价和内外的信心。 那年穆瑜十五岁,他上学早又跳了级,其实在那一年就参加了高考,也顺利考上了最想去的学校和专业。 阴差阳错,这张录取单来得不是时候。 大环境凋敝,同行合力狙击,内部又被频繁挖角,金牌经纪人带着顶流台柱大举跳槽。 倘若连影视公司的大公子都不入行,而是跑去学别的专业,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只会更加风雨满城,叫人觉得这家已经日薄西山。 少年时的穆瑜也仅仅只是“条件尚可”,因为始终不习惯面对镜头,一度被塞进满是镜子的练功房里,不见出路,满眼都是自己的影子。 “没别的路选了。”低沉的声音重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表现得越差,股价就越跌,媒体和舆论只会看笑话。” “明天再给你找个老师,好好表现。” “你是我们家的孩子。” …… 穆瑜把那间朝阳的卧室做成儿童房。 小雪团还在他怀里昏睡,蜷成一小团,呼吸不是太稳。 穆瑜把系统从地上捡起来,拍净灰尘一起讨论:“一米五乘两米的床会不会太大?” 卧室的面积也不算大,这样一张床放进去,就没多少空余的地方了。 但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幸福感又是无与伦比的。 “不大!”系统果断投大床票,“宿主也可以睡!” 穆瑜倒是不太需要睡觉。他没急着做决定,摸了摸小雪团的额头,先给小家伙定了几身足够暖和的毛绒睡衣。 这里是他们的家,不会有客人来,客厅的作用其实不大,直接改成半书房半卧室的功能区更合适。 穆瑜在厅里加了一张上床下桌,下层的空间做办公和学习区,平时用来做花滑队少年组训练计划,将来还可以教燕隼认字和画画。 系统也跟着在燕隼额头上贴贴,有些担心:“宿主,他有点发烧。” 在冰场上怎么玩怎么蹦都没事,掉进雪堆里被穆瑜拎着胳膊提起来、依旧生龙活虎绕着穆瑜转圈的小雪团,原来也会发烧。 燕隼紧闭着眼睛,小脸通红滚热,畏寒似的缩在穆瑜怀里,张着嘴吃力地呼吸,胸口微弱起伏。 即使是这样,他也依然死死抱着穆瑜不松手。 “是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加上测试的后遗症。”穆瑜解释,“我想快点把家弄好,稳定安全的环境会有帮助。” 温室的孩子不会真的生病,所以不需要医生和药物,这样的情况多半是意识承受的压力过大,加上测试时那些扫描刺激了潜意识。 穆瑜看到系统的压力也很大,就又补充:“棉花糖也会有帮助。” 系统秒变冰冰凉凉棉花糖,啪一声贴在燕隼脑门上:“宿主,需要我把手册拿过来吗?” 负责绑定的机构会有照顾孩子的培训。燕隼去做测试、系统去看别人家吵架的时候,穆瑜就在接受相应培训。 系统偷看完一场吵架回来,穆瑜还在看那份厚度堪比牛津字典的手册,时而向辅导人员提问,在空白处补充不够详细的内容。 在场的家长有那么多,系统看了不少人的手册,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详细的笔记。 “不用,我都背下来了。”穆瑜说,“我的记忆力还可以。” 穆瑜:“里面有些内容不太准确,我们一样样试,将来以实际效果为准。” 系·冰袋·棉花糖·统:“……” 下一次,它必须对它宿主口中的“还可以”产生足够的警惕。 什么人的“还可以”是指一口气能背下来一整本牛津字典厚度的育儿手册? 系统隐约想起宿主刚才对“是否擅长室内设计”的回答也是还可以,被烧得迷迷糊糊的燕隼咬了一口,下意识回头:“……” 它是谁它在哪。 刚才好寒酸除了地暖什么都没有的空房子呢? 系统不太懂人类对价值的评判标准,但隐隐约约觉得……要是穿书局把每个任务者的意识海都装修成这样,大概又有好多任务者没有积极性,只想宅在意识海里休假了。 倒也不是有多豪华、有多高端大气,也不是那种精致主义的某类明确风格。 只是这样一个环境,让人明确能想到“家”。 柔软舒适的布艺沙发,可以光着脚跑来跑去的地毯,暖色调的台灯和安静的读书角,五颜六色的捕梦网,小孩子可能会喜欢的各种玩具,关灯就会亮的一大片小星星,门框上轻轻一拨就响声清脆的风铃……系统钻进和卧室相连的小阳台,甚至发现了一辆会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的摇摇车。 房间里的东西不少,但都各安其所,丝毫不显拥挤。每个房间相隔的墙体都被打通了一部分,刚好是小雪团一踮脚的高度。 卧室和厨房中间是彩色玻璃和百叶窗,阳光穿过来,就能投下瑰丽的光影。 用来分隔卧室和充作工作室的客厅的,竟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凌霄花。 …… 到时候,穆瑜在这边备课,睡不着的小英雄在床上打满一百个滚,穿过神秘的凌霄花林,就能勇敢地解救出被工作纠缠的余老师。 穆瑜暂时选择了一米五乘两米的大床,准备以后再根据燕隼的喜好调整。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雪团被轻轻放在床上,抱着带冰碴的降温专用款棉花糖,动了动,茫然睁开眼睛。 棉花糖砰地变成烟花:“欢迎回家!!!” 穆瑜坐在床边,一只手还垫着小家伙滚烫的脖颈。 他摸了摸燕隼的头发:“欢迎回家。” 燕隼的呼吸停在喉咙里。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系统的那个情绪探测仪差一点就炸了。 燕隼甚至根本没来得及看到这个家有多好,被整理得多棒、多舒服。 没看到摇摇车、玩具、绘本和那些毛茸茸的漂亮小睡衣。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什么都装不进,就只有穆瑜——只是看到穆瑜,听穆瑜说了“回家”,就有一个烧得滚烫的小雪团在这一刻成了一座小火山。 爆发的微型小火山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唯一受损的是一台情绪探测仪。 意识海里好大的“当啷”一声。 指针都磕断了。 可也就是那么几秒钟,等系统抱着探测仪去换了新指针,再赶回来想要继续放烟花,却发现小雪团就这么不见了踪影。 燕隼一直很乖,但今天的表现非常反常,之前就有过一次要逃跑的前科。 系统想起这是三楼就肝颤,差一点直奔阳台窗户:“宿主??” 穆瑜打了个手势,示意衣柜:“嘘。” 系统有点担心:“他不喜欢我们家的装修风格吗?” 没道理啊,情绪探测仪都崩了。 系统能肯定那一刻爆表的情绪是“高兴”,伴随的附加情绪是“害怕”,但这也正常——在高兴到极点的时候,人类是会被一种恐惧笼罩的。 害怕一切都不是真的,害怕一切只是场梦。 不过没关系,这种恐惧很快就会在现实予以确认回馈后迅速消退,有穆瑜在,燕隼可以放心地确认一万次现实。 “宿主,我还以为他是怕我们把他送给别人。”系统有些打蔫,“我的分析又错了。” 穆瑜安慰它:“是很合理的推测。” 系统闷闷不乐:“……但没推测对。” 分析原本是很有理有据,毕竟燕隼上一次去那个大厅,经历那种场景,就是被亲生父母送去燕家。 害怕被穆瑜送走、害怕离开穆瑜,所以忍不住在那张表格被递过来的时候跑掉,也是可能的。 ……但如果是因为这个,小雪团现在应该特别高兴、高兴到绕着宿主“啊、啊”地蹦,高兴到在床上滚来滚去。 不该躲进衣柜里。 之前燕隼最害怕的时候,也没躲进衣柜里。 “不对,不对,也不对。”系统划掉另外几种可能,“宿主是不是其实知道答案?” 穆瑜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屏幕亮起来,是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发来的邮件。 措辞很官方,态度很恭谨,中心思想是希望穆瑜再考虑一下,是否一定要从事花滑少年组的教练工作。 只是建议,绝对没有任何指手画脚干涉余先生不准当教练的意思。 系统愣了愣,越来越困惑:“宿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判定标准。” 穆瑜低头看邮件:“我入职以后,会是他们的老师。” 俱乐部方原本的打算,是聘用余牧为飞行教练,只是挂个名,偶尔去指导几次队员就好。 如果正式入职就不一样了。 虽然不至于像绑定的关系这样紧密,但正式入职的话,师生关系就会成为既定事实。 ——每个队员的分数,都将与余牧直接挂钩。 是“分数”,不是“成绩”。 是如果这些少年队员的意识受损严重,作为师生关系另一方的主教练,要负直接责任。 系统简直震惊:“那个老王八蛋是怎么逃过这一关的?!” 穆瑜替系统拦下了一次文明用语警告,把“那个老王八蛋”替换成燕父:“用药。” 之前燕父来放狠话的时候,说也想给他用药,让他尝尝脑域受损,变成傻子的滋味——那种药少量使用,效果没有这么激烈,而是会让人变得平静。 平静,麻木,缺乏情绪波动,可以掩盖意识的损伤。 这就是穆瑜在进入虚拟冰场前,让副导演转告坎伯兰,提醒对方彻查的事情,也是燕父现在身陷囹圄的主要原因。 “这应当是最后一批被他用药的队员。” 穆瑜放下手机:“意识受损已成事实,每次更新评分的时候,就用药来掩盖,好避免惩罚。” 至少在竞技体育这个行当里,这或许已经成了那些声名远播、“桃李满天下”的魔鬼教练们公开的秘密。 毕竟这种方法实在是太好用也太有效了。 一批又一批满怀着憧憬、背负着家人和自己的期望被送来的天才少年,带着伤痕累累的意识离开温室,变得茫然、麻木混沌、泯然众人。 过不去这一关的,就永远停在没来得及彻底长大成人的某一年。 系统气得啃衣柜门:“隔离审查都便宜他了!” “他的人在隔离审查。”穆瑜说,“意识不在。” 系统:“?” 系统暂时放过衣柜:“在哪?” “压扁了。”穆瑜想了想,“现在在变形金刚157号的右后轱辘上。” 他弄了点胶水,粘得挺牢的。 系统:“……” 它要是没记错,变形金刚那个世界的157号汽车人是辆跑F-1的赛车。 常规轮速5000转/分钟,一秒能转八十来个圈。 “……总归。”系统不太气了,回去继续看邮件,“坎伯兰——伯格黑德俱乐部认为,重新检查过后,确认这些少年队员的意识都有不同程度受损,可能会连累宿主。” 那个邮件每三句就要提一遍“绝对不是坎伯兰先生的意思”,系统也只好选择相信他们。 这件事其实闹得很大,伯格黑德俱乐部选择直接公开自检结果后,其他体育俱乐部也被掀起大规模震荡。 他们在温室里仿佛岁月静好一片祥和,其实外面整个圈子的舆论和股价都在一起玩蹦极,记者会东一场西一场地紧急召开,频率堪比打地鼠。 系统研究了一会儿意识受损程度的评定方法,又小声补充:“如果……没有一个能慢慢把他们带出来的好教练,那些队员的意识也是没办法修复,更没法痊愈的。” 这是个烫手山芋。 穆瑜不接就没人能接手,穆瑜接了就只能负责到底。 系统说:“坎伯兰不想让您做这个教练。” 穆瑜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把入职申请发过去:“不只坎伯兰。” 系统愣住:“还有谁?” 穆瑜点开一个小狐獴群头像的聊天群:“还有小朋友。” 俱乐部直播的紧急记者会,那些少年队员刚发了声明,不要余老师继续当教练。 一个个低着头,打着蔫挤成一团。 不大点的小队员被师兄盯着,打个哆嗦就牢牢按住嘴巴。 喜欢余老师,余老师特别好,不要余老师当教练。 群里冒出一个气泡:【余老师的一条语音消息】 穆瑜:“自作主张。” 他的声音温和,不带半点责备的意味。 记者会的画面里,少年队员们你扯我我扯你,鬼鬼祟祟低头看手机,把脑袋凑下去听。 一群小狐獴一个接一个地愣在原地。 不知道谁先蹦了起来——也可能是少年人心性坚韧,原本就不是温室里的花苗。 拔节往上窜的白杨,只要有人护住枝干根脉,就敢拼命往上长,就扛得住风雨摧折的毁伤。 刚跑回来就被抓去参加记者会,得知自己意识受损度是整个队里最低、但也足足有百分之七的红毛小公鸡,一只手抓队服一只手抓损伤度高达百分之二十九点九的高益民,带着一群师弟,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记者会的现场。 ……系统扒着监控,眼睁睁看着这些少年队员一路冲回训练场,用相当憨憨且离谱的坚韧心性,试图踩着冰刀在冰面上划出“欢迎余老师”几个大字。 系统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穆瑜按按额角,轻叹口气,笑了下。 “宿主。”系统小声说,“小朋友想通了。” 穆瑜放下手机:“还有一个小朋友。” 没有都想通,还剩下一个勇敢又固执、坚持要亲自保护他,要把所有糖都给他的小朋友。 系统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转向紧紧关闭的衣柜门。 ……做检测的时候,系统是没有办法跟进去的。 为了避免产生干扰影响检测结果,穆瑜也要在外面等。 系统调出那一段监控,从头看到尾。 已经能靠比划和努力蹦词进行交流的小雪团,在检测室里,主动扯住了工作人员的制服——他最害怕那些制服。在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穿着这种衣服的人出现,他就被送去了燕家。 燕隼屏着呼吸,独自站在检测室里,艰难地、吃力地一点点比划。 “抱——哦,绑住。两个人,走,出去……”工作人员猜了半天,“你是想问,有人绑定了你的话,还能出去吗?” 燕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工作人员欲言又止,又说:“会有人照顾你。” “跟他走比较好。”工作人员说。 这话原本不该他们多说。 燕隼俯身比划自己的膝盖,又用力摇头。 不大点的小雪团,脸色比衣服还要苍白,抱着右腿,拼命摇头。 工作人员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说不出回答,看着面前的孩子,良久重重叹了口气。 “要是会说话就好了……” 边上的同事低声说:“能多学会说点话也行啊。” “是小时候受伤了,不能怪他,确实很难学会。”那个工作人员说,“其他几个差不多情况的,都是十几岁才勉强能流畅说话的。” 能流畅地说话,已经是最低标准了。 按照规定,这种明显有先天疾病的孩子,是可以不绑定的——可燕隼偏偏情况特殊,燕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没人绑定,就要把他送回亲生父母那里照顾。 工作人员之所以知道这回事,是因为燕隼的亲生父母昨晚还来问过。 那对父母神色不安,听说很可能要把燕隼领回去,两个人都支支吾吾,一会儿说家里太困难,一会儿又说还有个小的要照顾,实在分身乏术。 那两个工作人员还没忙完这边,不远处忽然又吵得厉害,连忙嘱咐燕隼在这里等结果,跑过去劝和。 这间先天疾病的孩子专用的检测室,已经听过太多的争吵、发泄和绝望的痛哭。 那对夫妻原来从检测室里就已经开始吵——即使在监控里,也能清楚听见他们争吵的声音。 先天疾病的孩子可以不绑定,他们是为了领一套房子才选择来交申请。两个人争执了许久,原本已经有了取舍,可真到了这里,又谁也不想绑定那个患有自闭症的孩子……谁也不想被困在温室里。 长期使用睡眠舱对身体影响严重,之前有过因为滞留时间太长,无法恢复行走能力的案例。 “你不管,让我来管?”丈夫沉声质问,“我还要挣钱养家,让我为了一个孩子把身体搞废掉?” 妻子针锋相对:“我就不挣钱养家?康复治疗的钱是你出的?高级培育舱的钱是你出的?” “见鬼的康复治疗!”丈夫把单子甩得哗哗响,“这些年他的社交分数就没变过!” 那个孩子对父母的争执无动于衷。 中度自闭症的孩子没有主动接近他人的能力,有重复刻板行为,个别对父母无亲近意愿,不能完全理解“情感”。 那孩子坐在地上玩折纸,被打扰了几次,撕碎手里的纸站起来,用力推倒了燕隼。 燕隼摔在地上,还执着地把自己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糖纸给他看。 纸上的字迹是14b素描铅笔,花滑少年组队员用来编舞的专用笔,大概是哪个被抓住的小朋友在魂飞魄散之余,哭唧唧吃着糖写下来这两个字上交的。 那孩子已经九岁,比燕隼高很多,面无表情地低头。 大概是某种特殊频道的交流,过了半分钟,那孩子伸手接过燕隼的那张已经快被揉烂的糖纸,皱着眉看了看。 由于干预得早,从小就接受康复治疗,那孩子的语言功能并没受损,也能认得纸上的字。 “老师。”那孩子拿着那张破糖纸,看了一眼,念出来,“老师。” 燕隼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口型,学了几次,都说错了。 这个词有翘舌音,有复韵母,又是开口音接闭口音,难度远比其他词高。 燕隼偷偷练了无数遍,就是说不清。 那孩子有些不耐烦,用手比划拼音:“l、ao、lao,shi。” 燕隼跟着学,还是错了。 那孩子把糖纸抓成一团,砸在燕隼的身上。 那对夫妻暂时吵完了,扯着儿子离开,还在不停地互相指责——他们想要绑定后那套温室内外同步分配的房子,可谁也不想真做绑定的那个人。 绑定的后果是滞留在“温室”里,是因为一个孩子,耽误数年甚至十数年的人生。 检测室安静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工作人员松了口气,这才发现燕隼坐在地上,连忙跑过去,“没摔疼吧?” 燕隼不抬头。 工作人员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椅子上。 师生绑定不同于父母绑定,是双向选择。工作人员拿来一张表格,用最简单好懂的描述,温声细语地讲得清楚。 燕隼抓着铅笔,笔尖在“接受”的空格,怎么都落不下去。 明明做梦都想学会那个魔法,明明做梦都想回家。 燕隼攥着勋章,磕磕巴巴地拼命学。 “老、老……” 他发着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宝贝似的捡回那个糖纸攥成的小球,抱在怀里,怎么学也学不会。 怎么学也学不会。 怎么这么笨,他学了一千遍。 燕隼把那个小纸团塞进嘴里,他把糖纸咽下去,大口喘着气哭不出声,手里的笔拼命发抖。 救他的人要被他困住。 有勋章的人是小英雄,要用魔法。 最后的魔法。 …… 系统看完了监控,无声无息地飘回宿主身旁,扒着笔记本翻了翻。 系统找到了原本的申请表,一张被宿主不动声色画了个方框框、从工作人员的本夹里偷渡出来仔细折好的打印纸。 那上面“不接受”的一项被铅笔歪歪扭扭打了个勾。 小雪团大概是把自己哭化了,眼泪把整张纸都泡得皱巴巴。 不及格的小英雄站在那个用来检测的小房间里发抖。 明明怎么都学不会“老师”两个字,但另外的一句话却又说得清楚,好像偷偷练过很多遍。 “家。” “回、回家。” 监控里,燕隼努力张开手臂,拦住那些工作人员:“放他……” “……放他回家。” 作者有话说: 小英雄的魔法失效了。 小英雄被抓回了最喜欢的家。 第21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穆瑜在衣柜前蹲下来。 他没有急着出声, 也不贸然打开衣柜的门,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垫在膝上画了张简笔画。 纸面被画了个方框, 闪了两下,莹莹亮起光。 会发光的小纸条对折再对折,沿着一点点疑似没关严的门缝,被悄悄塞进衣柜。 帮忙扒门缝的系统:“……” 它好像终于发现了宿主不那么擅长的事。 纸上的笔迹能看出不俗的书法底蕴, 线条流畅笔锋漂亮,显然颇具功底,圆是圆点是点直线是直线。 ……就是要没点丰沛的想象力, 都不太容易看懂画的居然是火柴人。 相当抽象的“火柴人到处翻箱倒柜找不到糖”的简笔画, 配合相当逼真的翻箱倒柜的声音, 没多久就有了微弱的回应。 穆瑜一本正经地翻到厨房时,听见衣柜的门轻轻响了一声。 衣柜门口多了一颗糖。 大概是听到了走向卧室的脚步声,燕隼飞快钻回衣柜, 连门也没来得及关好,还留了一条黑漆漆的窄缝——好像也没那么窄,可能比之前还稍微宽了那么一点点。 恰好是能塞出来一颗糖的宽度。 穆瑜用一张画着“大火柴人兴高采烈抱起小火柴人转圈”的发光小纸条,塞进衣柜的门缝里, 答谢了那颗糖。 衣柜里静了好一会儿, 一直等到外面没了声音,才有些沉闷地响了几声。 第二张前往攻占衣柜的发光小纸条回传信息:已抵达核心区域,一切顺利。 非常顺利,抵达的区域非常核心, 几乎已经到了对面的腹心地带。 它被驻守衣柜的小英雄贴在脸上, 一动不动地过了好一会儿, 才对折再对折, 小心翼翼叠起来,贴着胸口收好了。 …… 这就是系统记录下,回到家的第一天,穆瑜和燕隼的全部互动。 穆瑜似乎并不急于把结冰的小雪团从衣柜里挖出来,也不急于长篇大论讲道理——当然,更没像系统在同小区很多窗户里看到的那样,因为孩子拒绝配合无法沟通,就烦恼焦躁坐立不安。 他只是很平常地去了俱乐部,很平常地出门和回家,并且不动声色、坦然到几乎连系统都差一点就信了的,表现出了在“独自生存”这件事上的相当不擅长。 甚至都不能称之为独自生活。 毕竟“找不到电闸开关在哪里”可以说是缺乏生活常识,但“找不到电灯开关”就完全事涉生存层面了。 但小雪团无疑还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 回家的第二天,下定决心必须要放穆瑜回家的燕隼,抱着两张小纸条紧紧缩成一团,一动不动藏在衣柜角落。 衣柜里出现了“火柴人到处都找不到电灯开关”的发光小纸条。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风尘仆仆的大火柴人下班回家,好想能看到一盏亮亮的灯。 这两天的天气是平日里罕有的阴沉。大抵是暴雪将至,浓云压着暗淡天光翻滚,愤怒的寒风撞着窗户。衣柜外面和里面一样不见五指,黑漆漆又死寂。 没人不喜欢亮亮的灯,没人不希望回家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家里的窗口是亮着的,光线是暖洋洋的。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能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个道理。 ……下定决心后的第五个小时,小雪团悄悄从衣柜里出来,踮着脚开了家里所有的灯。 / 回家的第三天,下定决心必须要放穆瑜回家、绝对不能再心软的燕隼,趁穆瑜没睡醒就把灯全打开,才躲回衣柜。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辛苦工作的大火柴人看到灯光超级开心,就是好想在回家后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雪已经开始下,风卷着鹅毛大的雪花肆意呼啸。路上行人稀疏,人人裹着厚重衣物行色匆匆,迈一脚就能踩出深深的雪坑。 没人不希望一回家就能有热水,喝一口热水就能暖和起来,泡一个热水澡就能驱散寒气,夜里睡个安稳的好觉。 即使是第一次有家的小朋友,也知道泡热水澡有多幸福。 ……下定决心后的第三个小时,小雪团悄悄从衣柜里出来,烧了整整一热水器的热水,又闷不吭声地灌了一大堆热水袋,倒满了一排保温壶。 / 回家的第四天,下定决心必须必须放穆瑜回家,绝对绝对不能再心软的燕隼,踩着熹微的晨光暗中烧好了热水、打开了家里所有的灯,还用衣柜里的材料笨拙地拼凑出了一副歪歪扭扭的护膝。 穆瑜去俱乐部上班,临走时留了发光小纸条,被冻僵的大火柴人超级喜欢亮亮的灯和热水,唯一的遗憾,就是好想一到家就有一个暖暖和和的被窝。 最好是卧室那张一点五乘两米的特别舒服的大床。 地暖太干,空调太燥,热水袋容易烫伤,又有漏水的风险。 最好还是有一个无所不能、穿着毛绒绒睡衣的小火柴人亲自来焐的,热乎乎的被窝。 系统:“……” 穆瑜把发光小纸条塞进手掌宽的衣柜门缝,假装穿好衣服,带着公文包出门,在楼下散了会儿步:“是不是有一点明显?” 系统:“……”不是有一点。 分明就是太明显了。 小雪团还完全不知道,和这场暴雪一起到来的是S03世界特有的冬假,温室内外都进入了懒洋洋的窝冬期。 ——事实上,除开第一天穆瑜的确去了俱乐部,解救了因为用冰鞋在冰场上乱写乱画被罚平整冰场的少年队员,后面的几天俱乐部都在放假。 少年队员们训练的确刻苦,但也的确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冬假。 窝冬期的冰场不开放,所有俱乐部都会休假,想训练都训练不了,可以惬意地在冬眠舱里玩游戏睡懒觉打滚整整一个星期。 #你休息的时候对手也在休息# #没有什么能比大家一起躺平更快乐了# 有了梦寐以求的总教练,又有了梦寐以求的假期。少年队员一个个乐得见牙不见眼,有好几个小队员的意识受损度立竿见影地原地恢复了百分之三。 快乐的小狐獴们远程打来视频,欢天喜地的祝余老师冬假快乐,又忍不住好奇:“余老师,您为什么在外面?” “在做一份表格。”穆瑜戴上耳机,“在冬眠舱里也要保证作息,不要昼夜颠倒。” 一说起正事,小狐獴们立刻聚精会神,完全忘了问要做什么表格:“嗯嗯嗯。” “保证每天的基础拉伸,可以一边压腿一边打游戏。” 穆瑜说:“输的人多垫一块砖。” 小狐獴们:“!!嗯嗯嗯!” 好有道理! 他们完全忽略了游戏隐藏的竞技性! 王牌大师兄的游戏水平菜得和花滑水平呈极限反比,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看大师兄劈横叉竖叉花式叉! 斗志瞬间昂扬的少年队员们摩拳擦掌,再三嘱咐余老师一定要注意保暖、尤其是保护好腿,迫不及待地找红毛小公鸡打游戏去了。 穆瑜向他们道过谢,关掉视频,把手机收好。 系统已经理解了宿主为什么要强调这些,抱着笔记本,飘在一旁记笔记。 保证作息、每天拉伸,类似的琐碎其实还有很多。这些事很基础,但几乎不会有教练特地说——因为没有必要。温室里的孩子不会受伤,他们的意识不会因为休息而出现状态的滑落。 至于离开时刻调整营养供应、保证最佳状态的培育舱后,身体能否跟得上竞技水平,是否会因为没有长期保持训练状态而变弱,在这个世界,并不是被优先关注的课题。 穆瑜问:“我们出来多久了?” “五十七分钟……快一个小时了。”系统掐着时间,“宿主散了四十五分钟的步。” 这些天穆瑜装作出门上班,其实都是在附近散步。 冬假的范围不包括个体营业户。这里应当是有先天问题的孩子的集中安置区,有许多家长在这里陪孩子,有不少人选择开个小店或是摆摊,来改善生活。 也不都是那个自闭症孩子那样的父母——这里也有带着闺女摆摊、把小丫头裹得暖暖和和的母亲,也有搀着儿子不厌其烦练习走路的父亲。 有一对父母都绑定了孩子,两个人一起看店。闲暇时候扛着孩子放烟花,一家人在寒风里冻得耳朵通红,踩着雪闹成一团。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监护人、第一次养小朋友,他在那份手册上耐心地观察记录、删改修补,向有经验的夫妻请教引导孩子说话的经验。 他一直在衣柜外,除了塞进去的小纸条,没有侵占小英雄固守的任何一寸领地。 但那种从不着急的笃定,仿佛一定能解决问题的沉静温和,却仿佛依然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燕隼。 昨天钻回衣柜里的小雪团,情绪值已经稳定了不少,还知道抱走穆瑜的那件外套,把自己裹成小粽子窝在里面睡了。 穆瑜在“小纸条和衣柜门缝宽度的正相关性”表格上记了个时间点,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白菜肉馅包子,回到他们那栋单元门,放轻脚步上了三楼。 打开门,家里的灯光暖洋洋亮着。 比灯光更暖的温度雀跃着扑上来裹住回家的人。 穆瑜在外面的时间久,他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雪,睫毛上有霜,这些又都迅速融化在扑面而来的暖意里。 有些神通广大的小雪团,对着纸条忙忙碌碌了半天。先开空调再调整地暖,因为看到小纸条上面大火柴人说会干燥,又特地在地上均匀地洒了水。 热水早就烧好了,燕隼偷跑出来烧热水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穆瑜的演技很好,很擅长装睡,融化在地上享受地暖的系统一个不小心,差点就带着踩到自己的小雪团一起飞出去。 系统修正了安全路线,飘回来和宿主一起悄悄看录像。 小雪团忙完了这些,又跑去冲热水,直到把自己烫得红通通,才飞快囫囵套上毛绒绒的小睡衣,用冲刺速度扎进被窝。 穿着毛绒绒小睡衣的雪团子手短脚短,根本暖不到整张床。又因为还不太能理解时间概念、不知道穆瑜什么时候会回来,急得不行,在被窝里“啊啊啊”地蹬着小短腿疯狂打滚。 和之前相比起来,这些“啊啊”明显有了不同的声调。 “这是着急。”穆瑜在意识海里给它翻译,“这是担心和发愁。” 穆瑜:“这是给自己加油喊口号。” 跟随余老师盯着少年组运动员热身的燕隼早就牢牢记住了口号。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滚一次。 在被窝里拼命滚来滚去的小雪团都快愁化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会照顾自己的大火柴人,要是以后一个人出去,要怎么办。 找不到糖吃怎么办。 家里没有人开灯怎么办,不会烧热水怎么办。 被子里太冷了怎么办,没有人帮忙挡风,腿受凉了怎么办。 神通广大特别会照顾人的小英雄,显然完全没有联系起每天把他从衣柜里勾引出来、香喷喷的饭菜和热汤——会做那么好吃的饭和汤的人,肯定是会烧热水,会开灯,会照顾自己的。 燕隼暂时没有这么强的逻辑能力。 在他心里,穆瑜超级厉害无所不能,但这件事和大火柴人完全不会照顾自己,两者间并不存在任何冲突。 在被窝里滚了八百八十八个圈的燕隼把自己累得睡着了。 穆瑜放轻动作,打开卧室门。小家伙还睡得香香沉沉,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几天都红润了很多。 奶白色的毛绒绒小睡衣,摸上去软绵绵很暖和。 小雪团自己和自己睡成一个小球,又在察觉到穆瑜的气息时,立刻开启睡眠模式自动追踪 ,一头滚进熟悉的怀里。 穆瑜只好也侧躺下来。 他没有睡觉的习惯,只是为了哄小家伙来床上睡。但现在的情况,如果贸然乱动,燕隼多半就会醒。 衣柜是燕隼最熟悉的庇护所,那里面足够安全,但显然称不上舒服。 穆瑜单手揽着严严实实扒在自己身上、摘也摘不掉的小雪团,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后背,替小雪团盖好被子。 他一直陪着燕隼,直到小家伙在暖融融的被窝里睡得四仰八叉、舒舒服服地做了个最好的梦。 燕隼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快要醒过来,穆瑜悄悄起身离开,装作是刚刚下班回家。 开关门的声音响起,家里灯光明亮,温暖如旧,不见风雪。 迷迷糊糊的小雪团揉着眼睛,对热乎的被窝很满意,卷着神秘出现的小毯子钻进衣柜。 这次忘记了关衣柜门。 / 回家的第五天,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的燕隼,听到客厅传来的异样响动,立刻冲出衣柜。 刚好扶住了摸黑上洗手间、不小心踩到系统、差一点摔倒的余老师。 对此,排练了十来遍,豁出去横下心英勇就义的系统:“……” 缓慢地摔了三十秒,刚好被小雪团扑上来抱住的穆瑜:^^ / 回家的第六天,抱着手电筒,暗中藏在上床下桌的上铺,时刻准备给洗手间门口打光的燕隼,听到厨房传来当啷一声响。 扑倒厨房的小雪团脸色煞白,抱着穆瑜捂住的右手食指,把刀远远推开。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头:“不痛。” 燕隼依然很紧张,低头对着那只手轻轻吹气。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又立刻闭上嘴,重新努力模仿穆瑜的语调,说:“不痛。” 燕隼的身上有很多伤。意识层面留下的伤痕,只要不被彻底遗忘,就不会消失——并非受主观意愿控制。必须是连潜意识也忘干净,不会闪回惊觉,不会深夜入梦。 燕隼自己的手臂上伤痕累累,却抱着穆瑜的那只手,专心对连血都没出的淡白伤口轻轻呼气。 小雪团学会了安慰,踮着脚摸穆瑜的头发:“不痛。” 穆瑜蹲下来,让那只小手可以摸到自己的发梢。 燕隼重复着“不痛不痛”,跑出去翻箱倒柜找创可贴。 因为对家里的格局不太熟悉,燕隼用了足足五分钟,才终于找到创可贴。 等跑回来的时候,穆瑜手上那个淡白色的道道已经彻底找不着了。 / 回家的第七天,凌晨。 一只小雪团在家里暗中游荡。 放创可贴的抽屉在客厅。 糖在床头柜和书桌抽屉里都有。 还有尝起来很甜的白糖,在厨房第三个橱柜。 卧室有很多玩具,收纳盒上贴了会发光的小纸条,画了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坐在地毯上一起玩玩具。 用来工作的书桌上有很多书,大抱枕旁边放了小抱枕,还有一个许愿白板,白板上画着大火柴人和小火柴人一起在台灯底下看书。 ……阳台有一辆摇摇车。 因为看到摇摇车上也有一张发光纸条,爬上去想拿纸条、一不小心碰到了摇摇车开关的燕隼:“……” 穆瑜的确很擅长装睡,但不管怎么说,一辆摇摇车在凌晨昏暗的天光里边嘎吱嘎吱晃边放声唱“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都不是适合睡觉的场景。 系统及时拦截住了多余的噪音,没有干扰还在熟睡中的楼上楼下和邻居。 被从摇摇车上解救下的燕隼,身上还穿着那套奶白色的毛绒绒小睡衣,看起来是非常不经吓,几乎在瞬间就变成一小团,咻地藏进了穆瑜的外套里。 差不多过了十几分钟,小白球才缓缓展开,警惕四望后,一点一点探出头。 他们还在阳台。 只是这十几分钟的工夫,最黑的阶段居然就已经完全过去了。 雪尽天晴,云也终于散开,太阳从角落里探出来。 那是红色的云霞和暖洋洋的、灿金色的光。 黑夜过去,天开始亮了。 穆瑜抱着燕隼,让小雪球藏在自己胸口,很放松地靠在藤编的摇椅上。 摇椅轻轻地前后摇晃,穆瑜也轻轻地晃,一只手慢慢拍着他的背,看着楼群与云层间耀眼的日影。 察觉到怀里的动静,穆瑜就收回视线,低下头,眼睛里含着点笑。 刚刚意识到自己坚持的大业功亏一篑的小英雄:“……” 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把热腾腾红通通的小雪团抱起来,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张火柴人纸条,交给燕隼。 这张纸条是不发光的,画着一个小火柴人,从“房子”里面出去后,就立刻被魔法的光笼罩,变得厉害又强壮。 穆瑜轻声问:“想不想学魔法?” 燕隼没有立刻回答。 他盯着穆瑜,黑漆漆的眼睛满是不安,比划了几下,发现比划不清。 燕隼跳下来跑回卧室,翻出金色的水彩笔,又跑回来,在旁边补上了个大火柴人。 小火柴人紧紧牵着大火柴人的手。 ——他不想学出去的魔法,不想一个人从“房子”里出去,即使能变厉害也不想。 如果只能自己一个人出去,他宁可留下。 穆瑜说:“我也是。” 燕隼在他的怀里怔住。 “我也想留下。”穆瑜说,“想和小雪团做一家人,陪小雪团一起长大。” 他看了被迫沉默的摇摇车一眼,一本正经补充:“有福就该同享,有难必然同当……” 刚刚被黑灯瞎火里的歌声吓得不轻的燕隼:“…………” 把要说的都说完,穆瑜就停下来,迎上燕隼的眼睛。 穆瑜其实考虑过很多办法。 对他来说,温室外的身体本来就不重要,留在温室里还能多花些钱——但这些道理很难讲给小朋友。 编一个故事,说自己有保持身体无敌健康的超能力,同样会造成误导。 况且,如果真这样做,等将来燕隼满十五岁从温室出去……得知真相后,大概会难过得要命。 小家伙原本就不该背负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雪团该自由自在地长大。 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地长大。 所以穆瑜把燕隼当成一个完全平等的小英雄,带着燕隼将心比心,一起好好商量。 燕隼低着头,冷冰冰的小冰球垂着睫毛,面无表情不吭声,隐约能看出酷酷的架势。 …… 如果是冰场上的小狐獴们看了,大概会自动自发排成一队,逃出他们家,在单元楼底下惊慌失措地哭唧唧跑圈。 雪停了,窝冬期结束,今天也的确该去监督小狐獴们跑圈了。 穆瑜不急着要燕隼的回答。他抱着小家伙回到卧室,两个人一起做了早饭。 穆瑜要去切葱花的时候,燕隼夺过他手里的刀藏起来,又搬来一个小凳子。 在燕家的时候,燕隼是靠自己一个人活下来的。 能在厨房偷到的食材不多,所以燕隼会做的饭种类也很单一。他在厨房里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从橱柜里翻出挂面,抱着小煮锅装了三分之二的水。 灶台有些高,燕隼踩着小板凳爬上去,开灶点火。 穆瑜想在暗中打两个鸡蛋,被超严格、认为鸡蛋壳也可能划伤手的燕隼“叮”地扭过头来严肃监督着,不动声色地放回去。 燕隼固执地给他煮面条,发现穆瑜想吃鸡蛋,就又拿了一个小碗打鸡蛋。 端着碗不好往小板凳上爬,燕隼还没想出好办法,就被熟悉的手臂稳稳抱起来。 那双手温和稳定,把他端起来放在小板凳上,又帮他穿好小雪花围裙。 围裙的系带在小小的人影背后打了个规整的蝴蝶结。 家里从一开始就准备了两条围裙。 一大一小。 大的画着大冰块,小的画着小雪花。 超级冷酷的小厨师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肯和穆瑜说,手上偷偷摸着小雪花围裙的边边。 燕隼的头埋得很低,在热腾腾的水蒸汽里慢慢搅着面条,架势很像那么回事,偏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锅里掉。 小厨师还会用蒸锅热包子。 燕隼蒸了五个包子,把其中一个没热好破了的放进自己的小碗,剩下四个白白胖胖的全给穆瑜。 碎面条和蛋花也装进自己的小碗,长长的、完整的面条和两个荷包蛋也给穆瑜。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头:“谢谢。” “好厉害。”他吃了一大口荷包蛋,“好香。” 燕隼大口大口吃破了皮的包子,狼吞虎咽吃完面条,狠狠用袖子擦眼睛,又去给穆瑜用奶糖泡水。 这些天躲在衣柜里,燕隼也没忘了早上偷偷出来,把奶糖塞进穆瑜的保温杯。 他弄好保温杯里的糖水,又去烧热水、开灯,把穆瑜出门要穿的衣服找出来,在里面整整齐齐地贴上一整排暖宝宝。 穆瑜穿好衣服,拿上保温杯和公文包,蹲下来和燕隼道别。 “晚上见。”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晚上还想吃荷包蛋和面条。” 穿着小雪花围裙莫得感情的小厨师绷着脸酷酷点头。 “一起去上班好吗?”穆瑜轻声说,“去冰上玩飞飞,还有滑滑梯。” 燕隼垂着睫毛不说话。 “送我到车站好吗?” 穆瑜想了想,换了个问题:“我不认识路。” 至于前些天“出门上班”是怎么出的门,这会儿其实不算太重要——燕隼暂时不会考虑到这么复杂的问题。 有些超冷酷会照顾自己还会做饭的小英雄,已经再轻轻碰一下就要哭了。 …… 燕隼又被穆瑜认认真真重新裹成了个小雪团。 小雪团牵着穆瑜的手,攥得又用力又紧,按照外面的指示牌,把穆瑜送到了就在小区门口的班车候车区,又一直守到穆瑜坐的那趟班车来。 穆瑜坐在窗边的位置,窗户上有一层模糊的水汽,穆瑜画了个大火柴人牵小火柴人,向小雪团挥挥手。 班车开出很远,燕隼还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同一个地方。 一个雪球朝他重重飞过来。 系统被留下守着小雪团,当即冲过来撞碎了雪球,气呼呼发射了一百颗看不见的小雪粒子打回去。 是住在这附近的一群孩子。 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也已经有六七岁,因为是大人们集体上班的时间,没有人管,成群结队地在附近打雪仗。 为首的孩子王蹦过来,神气活现插着腰:“你要被扔下啦!” 燕隼看起来又白净又软,长相精致睫毛卷翘,带着小绒线帽和小手套,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羽绒服,一看就是特别乖的那种小孩儿。 这些孩子没什么恶意,就是这个年龄少不了的叫人脑壳疼的皮,看见一个新来的小孩儿就要捉弄,等捉弄完还是惦记着找人家出来玩。 孩子王说完话,就胸有成竹地站着,等着燕隼被吓哭,再顺势收他做小弟。 燕隼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孩子王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类似小动物的直觉唰地炸了下毛:“你看我干什么?” “撒谎。”燕隼说。 这是他最先学会模仿、能模仿得最熟练流畅的几个词之一,听起来几乎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我才没撒谎!”孩子王针扎似的跳起来,“我们刚才都看见了,你不乖!车走了你都没说再见!” “不说再见就是不乖,大人会生气!”孩子王嘴硬,半真半假吓唬他,“大人生气就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小孩子的用词都简单,况且“不乖”、“不回来”、“生气”这几个词,燕隼其实都听得懂。 燕隼听过很多遍这些词,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和穆瑜在一起,所以好久没听到了。 燕隼看着地上的影子。 “不乖……走。”燕隼说得很慢,他以前几乎从不开口,这几天努力说话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都多,“我,想。” 孩子王根本听不懂:“啊?” 燕隼的声音更低:“撒谎。” 不乖就会惹大人生气,大人生气就会走,就好长时间不会回来——温室里哪怕再小的孩子,也清楚地知道这个。 可燕隼明明就已经很不乖了。 收到第一张火柴人小纸条,燕隼死死咬着胳膊,只往外给了一颗糖。 他以为那天不会有人回来了,但天黑的时候,有人轻轻敲衣柜的门,塞进来了一整根裹着糯米糖纸的糖葫芦。 收到第二张火柴人小纸条,燕隼不为所动地等了足足五个数都没接。 他以为那张纸条会被收回去,或者扔下来,可数完五个数,递纸条的那只手还在耐心地等。 ……这些天,燕隼都尽全力不乖、不听话、不做好孩子了。 可他的家就是不把他轰出去,也不肯走。他的家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所以说了晚上见,就是晚上见。 燕隼在今天早上的拒绝里用完了全部的力气,他没办法再不乖下去了,他想一起去上班,想玩飞飞,想滑滑梯,想一起在暖和的被窝里睡觉,想每天都在阳台的摇摇椅上醒过来。 大火柴人一个人会摔倒、会弄伤手、会找不到灯的开关,他什么都可以做,他每天都会烧很多很多的热水。 他舍不得把他的家放走了。 他是全世界最自私的小孩。 “欸。”孩子王看出端倪,弯下腰瞄他,“你不会连话也不会说吧?” 这附近有很多先天发育不足的孩子,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不会说话都算是比较轻的。 孩子王就想收个好看的小弟,学着小人书看到的,踩着旁边的马路牙子,嘚嘚瑟瑟去扯燕隼的衣领:“我妈说我一岁半就会说话了!你跟着我,以后——” 他的手还没碰到燕隼的衣服,就被对面又乖又软的小孩儿一脑袋撞摔在了地上。 孩子王疼懵了,学小人书爆粗口:“我靠?!” 其他孩子原本就是来给燕隼下马威的,一见眼前情形,脑子一热,连吵带喊地一哄而上。 …… 燕隼比这些孩子都知道怎么打架。 系统火急火燎要帮忙,又急着通知宿主,乱转了几个圈,燕隼那边已经打完了。 不大点的小雪团,绒线帽上还有两只小熊耳朵,手套的掌心也是小熊爪爪,连羽绒服的兜兜都是两朵金亮亮的小太阳花。 小熊爪爪牢牢按着孩子王。 剩下那些半大孩子有坐有趴地滚在雪地上,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扫,立刻嘤地缩成一团。 孩子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干嘛!” 燕隼垂着眼睫毛:“教,我。” 他停下,重新默念了一遍,说得流畅了很多:“教,我,说话。” 燕隼复习着自己反复问过的定义。 “语言能力”,就是说话。 “社会化程度”,就是交朋友。 所以,只要学会说话,再去交朋友,就和别的孩子一样了。 他要学一千句话,交一千个朋友。 燕隼低下头:“交朋友。” 被按在地上的孩子王:“……” “有你这么交朋友的吗!”孩子王大哭,“你还掐着我脖子呢!手拿开!” 燕隼把手拿开。 孩子王又冷又疼又害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要是教你,不就是给你当老师了嘛!你咋能打老师呢?” 燕隼只有一个老师,黑眼睛冷冷扫了对方一眼:“不是。” 孩子王都哭岔气了:“不,不是啥?” “老师。”燕隼说。 他说完这个词,整个人忽然僵住,只剩下胸口起伏。 燕隼又试了一次:“老师。” 燕隼捂着耳朵后退,他不能被任何声音干扰,蹲在站牌底下,一遍一遍地翻来覆去念:“老师,老师,老师……” 这个词被“放他回家”的执念死死卡住,又在这一刻本能地脱口而出。 说得越来越清楚,字正腔圆。 燕隼闭着眼睛大声重复,忽然后悔得要命——该跟着班车去上班的,他该跟去的,他现在就要跑着去。 孩子王已经被忽然化身复读机的小熊侠吓懵了,趁着燕隼没注意,带着其他人一骨碌跑没了影子。 燕隼不在乎,他一刻不停地念着这个词,站起来就要追着班车的轮胎痕迹走。 燕隼忽然停住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 穆瑜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蹲在他面前,眼睛里含着笑。 在雪地里以一当十三霸气干仗的小熊侠不会动了。 他死死扯住穆瑜的袖子,磕磕绊绊,较劲一样拼命念出来:“老师,老师,老师……” 穆瑜摸摸他的头:“老师在。” 炫酷的小熊侠一瞬间变回了脏兮兮的小雪团,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乖乖被老师牵着手,和那个车窗户上画的一样,两个人一起走路去上班。 …… 那应该是孩子王最倒霉的一天。 威风没摆好,小弟没收成,被一个戴着小熊帽子和小熊手套的五岁小屁孩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在被自家开便利店的爸妈拎回去,准备卖惨挤眼泪告状一气呵成的时候,又被震得毫无防备一哆嗦。 那天早上,整个居民区都看见那个又软又乖的小朋友被老师领着,没走几步路就走不动了,软着腿绊摔了一跤,被抱起来的时候一头扑进老师怀里。 小朋友团成小球,躲在老师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成了不成形的小雪沫沫。 作者有话说: 小雪团日记。 第一天:不论发生什么,都绝对不可以心软。 第二天:心软。 第三天:心软。 第四天:昨天给了糖,开了灯,烧了热水,这些都是不得已的意外,从今开始,绝对绝对不可以心软。 第五天:心软。 第六天:燕隼啊燕隼,不可以心软!! 第七天:心软。 第八天:做饭,哭成雪球,一起上班。 Q^Q 第22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小雪沫沫被好好地拢在怀里揉。 寒风挡着进不来, 阳光钻出云隙,像是洒下一层金粉。 穆瑜穿着那件常穿的休闲外套,身上气息温暖, 让路旁覆着积雪的斑驳长椅也像是家。 在这片经冬都有雪覆盖的高纬度雪原,风雪肆虐时日光也苍白,仿佛天与地都只有白茫茫一片。 可风住雪停,云破日出, 明亮灿烂的太阳又往眼睛里无遮无拦地照。 穆瑜坐在长椅上,把滚得脏兮兮的小雪团圈在怀里,一下一下在后背上轻轻地拍。 早上的小冰球早化没了, 估计所有冰壳化的水都得倒出来, 小家伙还是第一次哭得声音这么大、眼泪这么多。 涌出来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燕隼死死蜷在穆瑜怀里,放声大哭,像是头伤痕累累终于一头栽进洞穴的幼兽, 紧紧扒着唯一的家。 …… 等彻底缓过劲来、满腔说不出的难过都发泄干净,有些威风凛凛的小英雄已经不会动了。 烫的。 燕隼满脸通红,在熟悉的外套里蜷成一小团,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哭的声音有多响。 树梢上的小鸟都吓飞了。 爸爸鸟妈妈鸟端着小崽连窝走的, 扑棱着翅膀, 紧张得踹掉了一整根枝条的雪。 一只热乎乎小雪团在怀里极限絮窝,又烫又不好意思,试图找个地方彻底藏起来。 穆瑜察觉到动静,俯下肩来看:“一起去上班好吗?” 他把笑意压得很好, 摸摸藏在胸口试图往里钻的小脑袋, 握住抱着小脑袋的小胳膊:“去冰上玩飞飞, 还有滑滑梯。” 燕隼愣了好一会儿, 忘记了害羞,慢慢从外套里钻出来。 穆瑜的声音很轻,他没有问燕隼为什么打架、为什么哭,只是把早上的问题又一字不动地重复了一遍。 后悔了也没事,改主意了也不要紧。 还会有一样的问题蹲在路旁悄悄地等。 等小朋友偷跑出来找老师,就一把抱住,再问一遍,一点也不急地等新的答案。 小雪团什么也顾不上,从穆瑜的外套里爬出来,一连串地用力点头点头点头。 燕隼不好意思出声,点完了头就攥着袖子去抹眼泪,才抬起胳膊,就被温暖的手掌拦住。 穆瑜握着他的手,从外衣口袋里取出手帕,让燕隼坐在长椅上,自己转身蹲下来。 他的力道又轻又仔细,把整张小脸都擦得干干净净,又拄着膝端详了一会儿,戳戳白花花的睫毛:“冻冰了。” 把自己哭到冻冰的小雪团:“……qwq” 穆瑜轻咳一声,不再管笑意,曲起指节一点点拈净睫毛间的小冰碴。 一直没有烟酒之类的嗜好,穆瑜的手很干净,温暖干燥,指间只有钢笔墨水和最温和普通的香皂味道。 燕隼坐在长椅上,眼泪冻成的小冰碴被慢慢拭净。胸口的最后那一点难过也像是浮冰,一戳就翻进水里,再也不见踪影。 燕隼紧紧攥着穆瑜的衣角,忽然跳下长椅,用手拨开地面上的积雪,画了个最大最厉害的火柴人。 他画得太大,不得不在雪地上绕了一个好大的圈,跑得有点喘,脑门上冒出一小点细细的汗。 刚一画完,燕隼就立刻跑回来,又啪地贴在穆瑜腿上,仰着超严肃的小脸用力比划。 “宿主,宿主。”系统现在既看不懂火柴人简笔画,又听不懂小雪团连比带划的“啊啊”,抱着笔记本狂记,“燕隼说什么?” “这是我。”穆瑜借用系统的相机拍照留念,一边讲解,“我,一定。”他半蹲下来,平视着严肃到不行的小家伙,翻译,“一定可以让我出去。” 穆瑜把《雪地里的超大号火柴人》这张照片收好,准备打印出来,将来给燕隼做一面照片墙:“会变得很厉害,会带我出去,一起回家。” “我相信。”穆瑜认真回答,“小英雄会魔法。” 燕隼砰地变烫,热乎乎戳在雪地里站得笔直,小手轻轻拨着那个勋章,整个人红通通:“啊,啊。” “这个的意思是‘那当然了’。” 穆瑜笑出来,摸摸小家伙冒着热气又迅速结霜的头发:“当、然。” 燕隼立刻跟着学:“当,当然。” 他有时候不好意思开口,是怕自己发出来的音不标准,现在连这一顾虑也抛开,听到穆瑜说什么都跟着学:“当然,魔法。” 有些小英雄,攥着拳头一脸超凶的严肃,其实“h”跟“f”还不太分得清,哭过的嗓子又软又糯,还粘在老师的腿上当一步一蹦的连体小挂件。 穆瑜牵着他一起走去下个班车站点,不着痕迹地放慢速度,让有了家的小雪团昂头挺胸,威风凛凛地经过一路上的羡慕视线。 孩子王才吃了一顿竹笋炒肉,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带着更大一群小弟来“讨公道”。 看到燕隼被老师牵着手一起去上班,孩子王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更大一群小弟也蹲成一团,暂时忘了复仇大业,眼巴巴看着燕隼和燕隼的“老师”。 “老大。”小弟一号探头,“燕隼被他的老师领去上班了。” 小弟一号问:“他是不是特别厉害啊?” 在小朋友的世界里,能被大人带去上班的,一定是最厉害、最聪明、最听话的小朋友。 穆瑜这几天在附近散步,已经把自己家的小朋友介绍给了附近摆摊的摊主。很多父母带着孩子做复健,都希望能提高社会化评分,很鼓励自家孩子去和新来的孩子交朋友。 有好多孩子其实已经听父母说过,也知道那个被老师带来这里的小朋友,名字是叫“燕隼”。 孩子王的哭声戛然而止,摸了摸脖子,嘴硬:“也没多厉害……就,一般吧。” 小弟一号“哦”了一声,又忍不住探头,去看燕隼的老师和燕隼紧紧牵着的手。 一大一小走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贴得近近的脚印。 牵着燕隼的那个老师在临走前,还给留在雪地里的大火柴人悄悄补上了几笔,添了个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分开的小火柴人。 “怕,怕什么!” 孩子王环视一圈,用力吸了吸鼻涕,站在冷风里抹了把脸:“他都不会说话!” 刚满三岁的小弟二号小声羡慕:“可是燕隼有老师牵手手耶qvq。” 孩子王抱着胳膊,好大一声冷哼:“他刚才都打架了!都五岁了还不乖,还把衣服弄脏了!” 同样五岁的小弟二号小声眼馋:“可是燕隼有老师牵手手耶QvQ。” 孩子王快气哭了:“啊啊啊总之你们都不准和他玩!他打架可凶了,把我摁在地上揍!以后肯定也会这么揍你们!” 孩子王发现一群小弟谁也没听见自己说话,都在抻着脖子往远看,就觉得不太妙,连忙手脚并用爬上房盖:“……” 把他摁在地上揍的小屁孩……啊啊行吧,燕隼,不过是学会了个“老师”,一路上就都在显摆。 牵着他的老师居然一点都没不耐烦,燕隼说一声,就清清楚楚答应一声。 燕隼说出的“老师”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标准。 一点都不比他差了。 孩子王感到了强烈的危机,决心回去就翻字典,找出一堆燕隼还不会说的词,全抄在作业本上。 等下次再有机会,他就拿着作业本去燕隼面前大声读,一直读到对方气哭为止。 刚打定主意,下面一群小弟眼巴巴的“哇”就让孩子王心头一沉,踩在房盖上抻着脖子往远看过去。 ……一阵不大点的风,碰巧拂落了一树的积雪。 燕隼一点都没注意,他之前已经偷偷吸了好几次气,终于闭着眼睛,大声喊出来:“老师!” 穆瑜转回身,这次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弯下腰来,含笑张开手臂。 燕隼忽然下起的局部小雪里飞跑过去,被穆瑜稳稳当当接住,向上举高。 他已经好久没这么玩了,又紧张又高兴,兴奋地扑棱胳膊,被飞进嘴里的小雪花呛得一边咳嗽一边笑。 穆瑜举着小雪团玩飞飞,举得比以前还高。两个人一直在雪地里玩够了,又比赛跑步,在不知道哪响起来的哨子声里一起往下个车站跑,小雪团的帽子上还顶了个小小号的雪团。 碎雪纷纷扬扬,阳光亮得好像透明。 / 人类的悲喜时常并不相通。 有些小雪团,因为彻底打开心结、下定了决心要变得超级厉害再带老师出去,一到冰场就立刻跑去换衣服。 有些小狐獴,因为刚结束快乐的假期,又困又乏又遗憾只看到大师兄劈了二十五个叉,飘进冰场半天还在打哈欠。 发现柜子里早准备好的小冰鞋、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训练服,燕隼就又有点烫得冒泡。飞快换好衣服,又把弄脏的羽绒服用力折好,藏进了柜子。 发现穿着一身黑色训练服、面无表情双手插兜站在冰场旁边的冷酷黑雪团,一群小狐獴三秒内挤成一团。谁也不敢动,吓飞了全部的瞌睡虫。 …… 劈了二十五个叉的大师兄反应最大。 好好一只傲气到不行、眼里谁都装不下的红毛小公鸡,“嗷”一嗓子蹦起来,掉头就直奔陆地训练场:“我今天做陆上训练!我不上冰!你们爱谁上谁上!” 其他迟了一步反应过来的少年队员:“……啊啊啊我们也还没做热身!!”陆上训练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挤进去一个就少一块! 一群少年队员争先恐后冲进陆地训练场占位置,完全没有想起那个超级冷酷、会举着糖和刀一口气追他们滑行八十圈的雪团子,是绕着余老师公转的。 余老师来了陆地训练场,那么冷酷雪团当然也会来陆地训练场。 发现燕隼连滑滑梯都不感兴趣、反而对训练的热情非常高,穆瑜就蹲下来,用火柴人和比划给燕隼布置了任务。 “活动热身,跳绳,靠墙静蹲,敏捷梯。” 穆瑜握着燕隼的小胳膊,举起来晃了晃:“累的时候要举手。” 燕隼站得笔直,小脑袋严肃地点了好几下,又盯着火柴人简笔画,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 他把糖纸剥下来展开,看一眼描一笔,认真记下姿势不同的火柴人。 因为有“交新朋友、巩固已有友谊”的KPI,燕隼把那块糖收进口袋里,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少年队员。 少年队员:“!!!” 他剥了一块糖吧! 他绝对是剥了一块糖吧!! 他刚才绝对是又剥了一块糖吧!!! 生怕被追着观摩刀片分糖的少年队员挤成一团,热身的积极性瞬间翻倍,争先恐后地高抬腿开合跳原地深蹲,转着圈地往高蹦,砸得软质地面砰砰作响。 双人滑那边的教练路过,险些被扑面而来的训练狂潮冲了个跟头:“这批孩子一直这么有热情吗?” 穆瑜刚嘱咐过燕隼训练要领,手杖拦住一个翻歪了的少年队员,横抬辅助转了半个圈,把人放回软垫上。 “都很努力。”穆瑜收回手杖,“都是好孩子。” 双人滑的教练也知道男单少年组换教练的事。 毕竟燕教练的事越查越大发——用药那事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听说为了让燕溪能在比赛里足够出彩一路碾压,当爹的还暗地里下手,打压了不少同年龄的天才苗子。 都是原本有实力跟燕溪竞争的顶尖天才,有的被打击信心到退役,有的换了别的俱乐部。几个机灵的早早就转了双人滑,换了条赛道,才逃过这一劫。 “伯格黑德的名声,这几年怕是救不回来了。” 双人滑教练停下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下,才又提醒:“余老师……你这段时间可能会遇到点麻烦。” “教他们点杀手锏,往外亮一亮吧。”双人教练说,“不然怕是要有人针对你的。” 少年组的队长刚挑战了个陆地3A,轴心偏得太狠,差点飞出有防护的训练区。 他心下一沉,顺势抱头团身准备摔个狠的,余光扫见那支位置恰到好处的合金手杖,连忙伸手借力撑了一把。 滚成球的少年组队长被手杖稳稳戳回了软垫上。 他大口喘着气,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坐在地上比比划划地假装分析动作细节,耳朵悄悄竖得老高。 “不合训练进度。”穆瑜温声说,“他们需要补强基础。” 双人滑教练苦笑:“谁不知道他们需要补强基础啊……余老师,你以前不在这行,可能不太了解这里面的事儿。” 伯格黑德这次闹出的风波不小,满城风雨,几乎败尽了路人缘。 外界仇视的原因,自然是燕父自私卑劣、牺牲无辜的少年运动员给自己和儿子铺路,用药掩盖队员的意识损伤,简直荒唐到家。 至于同行这边……就更不好说。有多少人是因为用药这种约定俗成的事被捅出来气急败坏,又有多少人是想趁其病要其命,把伯格黑德拉下巅峰,谁也拿不准。 唯一能确认的事,就是谁接手这个烂摊子,谁就要沾上一身泥——更不要说余牧这个新教练除了那七天的合宿,就没有任何能够查到的执教履历。 不是运动员,没比过赛,没当过教练。 虽然聘用教练完全是人家伯格黑德俱乐部说了算,只要愿意,就是聘个清洁工也拦不住……但同样的道理。 同样的道理,如果少年队员的家长提出质疑,要让孩子退出,俱乐部也无权阻拦。 外行不懂门道,看热闹只会看谁蹦得高跳得远,谁做的动作更复杂难度更大,甚至现在还有一群“唯胜利论”的家长替燕教练鸣不平。 内行倒是懂,也能看得出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余牧”,手上的确有两把刷子——可一群虎视眈眈的对手,没一个人愿意看伯格黑德的好,诱导舆论拉仇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替他们解释。 “还有这个崽儿。” 双人滑教练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蹦过来的小娃娃:“你家的吧?” 余牧和燕家人对上,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这事瞒不住,随着综艺的播出早已经流传开了。 小娃娃还挺酷。 做完了自己的训练,居然还有余力,跑去模仿一群少年队员做蛙跳练习。 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追得一群少年队员满地惊恐乱蹦,变成汗如雨下的哭泣小跳蛙了 穆瑜弯下腰,稳稳当当接住背着手原地起飞的小雪团。 小家伙刚做了一整套的基础热身训练,举起胳膊扑棱扑棱,小身子暖乎乎的,汗水浸湿的额发有点打卷,眼睛和玩儿飞飞一样亮。 “天赋是不错。”双人滑教练被刚才那个蛙跳起飞吓了一跳,“怪了……以前跟着燕教练,也没看出来啊。” 双人滑教练不是第一次见燕隼,可现在看穆瑜怀里这个活泼健康的孩子,竟然根本想不起过去那个场边游荡的小幽灵。 穆瑜笑了笑,取出手帕,帮燕隼擦掉淌到睫毛里的汗:“我家的小朋友。” 小雪团显然听得懂,比刚才迅速地又烫了一点儿,但还是想要贴贴,主动抱住穆瑜的脖子。 穆瑜贴贴小家伙的额头,给他竖大拇指:“好厉害。” 好厉害的小雪团被夸得不太会走路,跳下来晃了晃才站稳,同手同脚地一蹦一蹦走回去,继续向朋友们学习新动作了。 “将来……参加比赛的话,给他改个名字吧。” 双人滑教练提醒:“燕这个姓太显眼了。” 师者育人。 别的行当有一个人出了问题,影响的可能是一小部分人,一个少年组的教练出了问题,毁得是整整一批苗子。 在这场闹剧里,燕隼也是受害者,甚至险些做了燕家的牺牲品——可无论如何,他曾经是燕父的养子。 总有些人无法释怀,迁怒针对起来,未必还会讲什么道理。 燕溪以后注定不可能再参加什么比赛了,燕隼要是想走这条路,不该被这种原因牵连。 最好的处理方式,还是彻底抹去燕隼身上被这家人打下的标签。 穆瑜的确也在考虑这件事,只是手续有些复杂,事有轻重缓急,只能一样一样办。 他点了点头,温声道谢:“多谢。” 双人滑教练摆摆手,看到马上要开始的早训时间,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去了隔壁的训练厅。 …… 穆瑜的训练安排,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更改调整。 该练基础就练基础、该练滑行就练滑行。细节没纠正好,就一遍一遍地重新找感觉,轴不稳就只做陆上练习。 骤然修正的训练模式,并不是所有人一上来就都能完全适应。 怎么都纠正不过来的习惯、加上停药后暴露出的意识损伤,让一些极为依赖高难度动作的队员状态开始下滑。 一个月后,第二次队内成绩测试,有几个队员的数据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伯格黑德俱乐部的队内测验,一向都有全程公开直播的传统,成绩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正常——正常,你们懂吧?这都是正常情况,我状态不好的时候连三周都跳不明白呢。” 红毛小公鸡被镜头追着,烦得用力抓头发:“还有那个那个,不破不立。” 他是大师兄,有采访先采访他,有话就得他先说。 这群小王八羔子昨天半夜把他从被窝里薅起来,让他背了一整宿的发言稿。 “不破不立”。 红毛小公鸡过去的十五年人生里都没拽过这么文雅的词儿。 “意思就是不下狠心,不打破我们过去那个训练习惯,新的习惯就养不成,我们就越错越离谱。”红毛小公鸡两根手指头哒哒哒比划,“明白了吧?这个过程肯定得有阵痛期啊!熬过去就完事儿了!” 负责采访的记者咳了一声,替直播间的观众问:“熬不过去怎么办?” 像“为什么一定要打破过去的训练习惯”这种问题,倒是不至于到现在还有人追着装傻——这段时间,事情一路发酵出体育圈,恨不得所有人都在讨论伯格黑德前任少年组教练的错误训练模式,对未成年儿童会造成何种程度的伤害。 至于伯格黑德会不会躺平任骂……怎么说呢。 骂自己骂得最狠的就是伯格黑德俱乐部。 几个谁都知道是他们俱乐部养的体育公众号,一天一篇通稿,疯狂辱骂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老板识人不明、目大不睹、有眼无珠,也不知道俱乐部高层是不是疯了……反正一般人都不见得能插得上话。 所以即使是故意想挑事的人,也不会问那种蠢过头的问题,而是矛头一转,化为记者手里的一封“观众来信”。 记者念出那封信:“熬不过去的人,难道就应该被牺牲掉吗?” 红毛小公鸡眼睛瞪得像铜铃。 有余老师和小阎王在,他根本没想过为啥会有人熬不过去,这个问题昨晚也没背过。 余老师从来没放弃过任何一个还滑得动的人,熬不过去的人会被戳摔一百次,如果还想逃跑的话,是会被小阎王绊飞的。 ……这么说八成是要惹那个大祸。 “那几个成绩下滑的队员,情绪都怎么样?” 记者也发现了他卡壳,换了个问题:“根据公开的监测数据,少年组这边,队员们最近的压力和情绪波动都很大。” 不用看数据其实也知道——这是意识损伤的标准后遗症,如果不用药遮掩,其实早就该暴露出来。 烦躁,不明原因的疲劳,恐慌、焦虑、很容易就会发火,逃避交流和集体活动,抵触和他人的相处。 这些都是意识损伤后可能存在的状况,出现哪个都不意外。 光看那些剧烈波动的意识监测数据,就有不少人猜测,队内的气氛恐怕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了。 红毛小公鸡愣了半天,摸着下巴:“啊……” “出成绩的时候,那几个队员很紧张,很恐惧。” 记者拿出对外公开的实时数据波动:“甚至有人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眩晕和呕吐情况,请问是为什么呢?” 红毛小公鸡:“……”因为有一个小阎王坚持认为滑滑梯是好玩的。 好玩的东西可以安慰人,安慰人可以交朋友,交朋友可以变强。 所以那几个成绩不好的队员,因为完全不好意思拒绝而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接受邀请,滑了三十遍四百二十三米超级冰滑梯。 因为太刺激,有一个好像滑吐了来着。 “……”记者完全没料到这个回答:“啊,他们不担心成绩吗?” 红毛小公鸡:“那个滑梯长四百二十三米,高低落差有二十一米。” 记者试图拉回话题:“但是成绩……” 红毛小公鸡:“滑过一百米只需要九秒钟。” 记者:“……”那的确是没什么多余的闲心担心成绩。 “那么几天前,根据记录,少年组的队员们集体缺席了俱乐部的集体活动。”记者放弃追问成绩,翻了一页,“请问是因为抵触与他人的相处吗?” “七号啊?”红毛小公鸡抓了抓头发,“哦,高益民去比赛,我们当啦啦队去了。” 记者有些错愕:“所有人吗?” 这在竞技体育的队伍里,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同一个队的队员既是队友,也是针锋相对的对手。 他们从小就必须互相比较、互相竞争,只有更强的才能获得比赛的资格,即使是同样获得了资格,在赛场上也同样会为了名次而拼尽全力去比。 尤其是花滑这类训练过程极为艰苦、几乎要献祭半个人生的项目,一旦走上职业运动员的道路,就无法回头。 很多时候,未必是那场比赛有多重要,只是求胜已成为本能——当投入已经高到不可直视,沉没成本已经完全无法回收,那种压力几乎是无法忽略的。 要赢,要被看见,要做最好的那个。否则一直以来拼死拼活的训练和父母的巨额投入,就都会成为笑话。 “好像有道理。”红毛小公鸡听了这些,愣了一会儿,“对,我以前好像也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不知不觉就没这么想了。” “我们每个人余老师都能看见啊。比如我吧,虽然我用刃太浅旋转差滑行差没有艺术表现力落冰浮腿太近4F还错刃——但余老师说了,我节奏感贼棒,燕式巡场巨好看,远度也是同年龄段第一。” 红毛小公鸡美滋滋翘尾巴:“厉害吧?” 记者还没从那一串异常流畅仿佛rap的贯口里缓过来:“厉,厉害。” “我们队里这么厉害的还有十八个。”红毛小公鸡掰手指头,“余老师都说了。” “老二的空中姿态贼漂亮,舒展还优雅,天才。” “老三的用刃这么瞎练都能这么标准,简直是天才。” “老四的跳跃那叫一个干净,天才。” “老五心理素质巨好,比赛比训练还稳,那必须天才……” 记者勉强从极具个人特色的转述里醒过来,笑着打趣:“一个队伍里十九个天才?” “对啊!每个人厉害的地方都不一样,适合的比赛当然也不一样,高益民就是我们老五。” 红毛小公鸡一拍桌子:“他那个3A!这么多次里最好的一次——比哪次练习跳得都好!” 高益民的3A跳出来以后,是他手把手教细节、队员们一个个帮忙照相分析问题,利用休息时间一点点磨出来的。 红毛小公鸡以前都没指导过师弟,这次被余老师推过去,拿着余老师暗中塞给他的细节要点,讲得头头是道,那叫一个威风。 只用了一个晚上,红毛小公鸡就彻底沉迷在了小狐獴们崇拜的注视里。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大家都急着给高益民换培育舱,生怕高益民发挥不好,攒不够积分。 结果这傻子顶着百分之二十九点九的意识损伤度,愣乎乎地往赛场上一站。 就因为太相信余老师,信了余老师说的他天生大心脏、比赛会比训练稳,居然就真稳住了。 七号那天,他们一整个组的人都翘了俱乐部的宣传活动,跟着余老师还有小阎王去看比赛。 看见那个所有人一块儿绞尽脑汁磨出来的完美3A,他们兴奋得跟自己跳出来的一样。又生怕客场比赛裁判员压高益民的分,玩命鼓掌玩命叫好,嗓子都喊哑了一大半。 红毛小公鸡说起这件事就兴奋,抓着记者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顺手就把那些稿子扔在了一边。 记者听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一个星期前,你们队里吵了一架……” “就那个3A啊!”红毛小公鸡抬手就比划,“我说这么这么这么转,他们有人非说那么那么那么转,还有人说先这么转再那么转……” “……好的,谢谢。”记者立刻换问题,“十天前的焦虑数据呢?那天你们所有人都很恐慌和焦虑。” 记者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对方说“因为所有人都对即将比赛的高益民感同身受”,就立刻结束这次采访。 “啊。”红毛小公鸡琢磨了一会儿,“那应该是因为小阎……咳,因为我大哥。” 一群十来岁的少年队员,向一个五岁小屁孩低头认哥,主要也是因为实在跳不动了。 一个在他们身后冷酷蛙跳的冷酷雪团,是真的会带来强烈的心理压力。 ——比小不点跳得矮,那也太虚了。 小不点还能跳得动,你就跳不动了,那也证明你非常不行。 小不点朝你跳过来,你又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糖纸,问你某个字怎么念、并用“不教就刀了你”的气势盯着你、让你听他念一百遍。 另一种可能是拿出一块糖,手起刀落切下一片,维持你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友谊。 总之……那天的训练结束,队员们就都腿软地倒在地上,成了流泪蛙蛙头。 红毛小公鸡嫌记者啰嗦,直接把本夹拿过来,自己又翻了一页:“半个月前的疲惫——对,余老师当时带我们去雪谷找编舞灵感,给我们做的加餐。” 在“温室”里用不着遵守运动员不能外食的规定,可以敞开肚皮随便吃,这也是红毛小公鸡不舍得出去的重要原因之一。 红毛小公鸡神秘兮兮地问记者:“你知道余老师做的饭有多好吃吗?” 记者茫然摇头。 红毛小公鸡立刻拿出一个可以记录色、香、味、声音的记录仪,按下场景重现,满满一桌子菜立刻原封不动地带着香气杀向直播间外。 大块的红烧肉炖得酥糯红亮,一戳晃三晃,炸过的虎皮鹌鹑蛋吸饱了红烧肉的肉汤,咬一口甚至爆汁。锅包肉金黄酸甜外酥里嫩,塞满一嘴面衣嚼着喀嚓带响,炖小鸡的蘑菇香到让人想把舌头吞下去,鸡肉一抿就脱骨,汤里炖得粉条都好吃得上天。 边上还有好几罐在雪里埋了半天的黄桃罐头,冰冰凉凉,黄桃咬一口甜进喉咙再惬意到胃。 没吃早饭就来上班的记者:“……” 红毛小公鸡理直气壮:“吃撑了以后,肯定得疲惫吧?” 记者:“……”没吃撑也很疲惫了谢谢! 红毛小公鸡很满意,把本夹合上,拍回记者怀里:“那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烦躁吗?” 记者下意识问:“为什么?” 红毛小公鸡站起来。 他今年十五岁,但窜个子早,已经不比成年人矮了,家里在合计着给他打抑制生长的激素。 他叫项光远,家里三代人都练花滑,父母是双人滑的顶尖选手。他是伯格黑德花滑专项男单少年组的大师兄,斩获金牌无数,最拿手的短节目是《黑天鹅》。 在燕教练手下的那十年,繁花锦簇前途光明,统计意识损伤程度的时候,他这个大师兄是最轻的一个。 因为除了他,那些师弟过的日子都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噩梦——输了的噩梦,被淘汰的噩梦,被开除的噩梦,被劈头盖脸训斥得恨不得钻进冰缝里的噩梦。 每天训练完闭上眼睛,都祈祷着不想再醒过来的噩梦。 红毛小公鸡双手撑着采访桌,微微弯腰,笑嘻嘻的眼睛里慢慢渗出点狠色:“你们想干嘛?” 记者全无防备,蓦地愣住。 “就盯上余老师了,是不是?”少年的语气吊儿郎当,嗓音却比黄桃罐头更冷,“就不准我们高兴,不准我们有喜欢的老师,就要逼我们,是吗?” “就要让我们全都过回以前那种日子——你们以前关心过谁能熬得住谁不能吗?熬不住就去死,这不是很简单吗,你们不是一直都这么做吗?” “有家长想让俱乐部辞退余老师?不辞退就让我师弟退队?谁啊?” 他懒洋洋问:“问过我师弟意见了吗?知道我们罢赛是什么后果吗?他们当爹妈的也不想掉评级吧?” 穆瑜在不远处接受质询,少年组的队长把队服外套往腰上一系,单手一撑翻过桌子,大步走过来。 其他少年队员也三三两两聚过来。 那几个成绩不好的队员被扯着,有个摔了的瘸着腿,一路小跑,一个也没丢下。 记者本来就是来替伯格黑德对外给个说法的,定了定神,把话筒递过去。 来采访的记者都是台里老人,一直在体育频道,早见过这些少年组队员。 见过这些孩子在燕父手底下,明明成绩都很不错、却个个既自傲又自卑,像是锋利却易折的冰刀,只知道疯狂到拼命的练习,偏执到只想赢的样子。 …… 也见过这个红头发的少年王牌,因为是燕父的宝贝,被整个花滑队孤立敌视,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领奖台上看着同伴背影的阴郁神色。 “我叫项光远,是余老师的徒弟,跟着余老师练花滑,我用我的全部积分担保余老师。” 红发少年一扬手:“那是我师弟。” 少年组的队长接过被抛过来的话筒:“我叫付子非,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那个子非,我是余老师的徒弟。” 少年队员们一个接一个,接过话筒,说出自己的名字,“温室”终端对应的积分也随之亮起。 高益民反应慢,追上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十九个:“我,我叫高益民,是余老师的徒弟。”他弯腰把话筒递过去,“那个,这,这是我们大哥。” 记者:“?” 镜头有了个明显的下移动作。 戴着墨镜的雪团穿着黑金色运动服,酷酷的两手插兜,被一群队员簇拥,莫得朋友。 “我叫余雪团。” 伯格黑德花滑少年组队员们的大哥冷酷发言,字正腔圆吐字流畅(其实每个人都哭着教了大哥一千遍),根本不像是传闻中不会说话的小哑巴:“我是余老师的崽崽。” 作者有话说: #结尾是大家一起连夜排练的# #崽崽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系统在录像,等崽崽成年礼的时候大屏幕循环播放# 第23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记者举着光秃秃的话筒, 恍惚飘走了。 一群手插兜又叛逆又酷的少年队员,依然倔强沉默地驻守在余老师的身后,半步不让, 誓与余老师共进退。 坚持到摄像也彻底走远,傲然矗立的小狐獴群才齐齐松了好大一口气。 小狐獴们警惕四望,趁着没人注意,抱起冷酷的大哥咻地扎进更衣室, 拿出训练专用笔记本,讨论起了刚才的出场效果。 表现完美! 大哥的狠话放得也完美! 今晚肯定不用再做噩梦当复读机了! 少年队员们含着泪击掌庆祝——毕竟谁也不想再在睡得正香、梦里砸吧着嘴啃大肘子的时候,被一阵寒意倏然惊醒, 教蹲在床头的大哥“余雪团”三个字怎么念。 谁也不想了! 精神压力太大……再多念一次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做梦啃肘子大骨棒上都刻着这么三个白花花的大字! 本来“余雪团”这三个字, 就很明显有点拗口, 不那么好念。 他们还很害怕大哥将来长大以后,灭口掉所有记得这段往事的人。 那也没办法,劝也劝不住, 大哥就要叫余雪团。 “绝对不准再提起这件事。”少年组队长翻起衣领,沉稳发言,“大哥就是大哥,不是余雪团。” ……就算是余雪团, 也不是他们能叫的, 否则将来会被灭口。 只能祈祷万能的时间会淹没一切。 一群小狐獴拼命点脑壳:“嗯嗯嗯。” 少年组队长捂着大哥的耳朵:“‘崽崽’这个词也要忘掉,谁也不准在梦话里说出口。” ……毕竟说了一千遍,很可能已经有肌肉记忆了。 但那只是余老师家的崽崽,在他们队里, 那是至高无上的小阎王。 一群小狐獴拼命晃脑袋, 企图把这个词晃出去:“嗯嗯嗯。” 少年组队长松了口气, 双手抱起大哥, 端端正正放在更衣室的凳子上,大家搬着小马扎坐成一圈。 出内测成绩那天,少年组队长就知道麻烦了,肯定有人要借题发挥——当时余老师去拿成绩单,他们赶紧躲进更衣室开小会,生怕被发现。 心情很紧张,气氛很凝重,十九个人十八个都在警惕放哨,没有一个发现凳子底下不是凳子腿是大哥。 “吓记者一大跳小分队”就这么出师未捷地被吓了一大跳,哭唧唧变成了二十个人。 新加入排练现场的大哥很坚定,有着独特的审美,驳回了他们绞尽脑汁用尽文学素养起的所有好听、简单、朗朗上口的名字,坚持要叫余雪团。 ……至于排练的内容,只要是看直播的人都知道了。 没看直播的人,回头大概也会从各种公众号、视频推送、新闻头条上看到。 少年组队长拿着自己打探来的情报,压低声音给其他人讲:“总之……甭管为什么,现在有一大堆人看着我们,比过去还多。” 他们其实也的确暂时还理解不了,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 这件事早发酵出体育圈,并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以及越来越多压不住的质疑。 ——这些腌臜事难道就真的只是燕父一个人做出来的? 为什么伯格黑德我骂我自己的通稿一出,那么多俱乐部都紧急封闭集训,手忙脚乱地自检,还开除了一大批教练? 为什么这几次的比赛,有那么几个原本成绩不错的队员,忽然就连圈都转不明白了? 为什么不光是花滑圈,其他的体育项目也都有不同程度的震荡,有的甚至严重到全面停赛的地步? 还有燕家——事是燕父做的,燕溪不知道,燕母也不知道? 如果燕母知道,又为什么没有阻止? 如果燕母不知道……她不是育儿专家吗?怎么看不出丈夫手底下那些小队员的意识损伤? 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说明燕母的那些“育儿宝典”很可能不像说得那么完美。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有很多父母和孩子,都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了误导? 同时,违规用药的调查影响也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恶劣。甚至有人发现,这种药不仅被用于高强度训练的少年运动员,还被用于许多没什么特长、被押着埋头苦学只求高分通过考试的普通学生。 有许多把出人头地过好日子的期望都放在孩子身上、一心要让孩子考出好成绩的家庭,是不会特地关注孩子的心理状况的——真出了状况,甚至还要埋怨耽误了课程和考试。而这种药,恰恰就能掩盖意识损伤,能把孩子变乖、变得不再胡思乱想,变得只会听话和学习…… 这才是真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扯出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事件一经各方升级,早已不再是一支少年花滑运动队这么简单。 这时反倒体现出了“温室”在某种意义上的好处——这些风波发生在外面,惊涛骇浪暗流汹涌,却影响不到处在风口浪尖的孩子。 少年队员们只是知道,关注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有好人有坏人,有不怀好意的混蛋。 “……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 少年组队长很有些当教练的天赋,详细说完了自己记录下队员们的薄弱点,跟队员们肩膀搭肩膀,头碰着头:“没别的办法,得赶紧更牛逼。” 他们还不够强。 说到底,这是那些混蛋能借题发挥、找茬难为余老师的真正原因。 竞技体育,归根结底是要拿成绩说话的。 要是内测成绩都能保证不下滑,就谁也弄不走余老师——他们恨不得把自己的分填那几个空里面。 要是每个人分出来几分,能把下滑的那几个人拽上来,好结结实实堵住混蛋们的嘴,让余老师留下……他们都能自愿把分数让出去。 少年组队长等大哥看完笔记本,双手接回来,交给下一个人:“好,现在听老三说。” 虽然不知道大哥能不能看懂……但该走的流程必须得走。 这就是气场! 这就是地位! 这就是他们以后不被灭口的唯一希望……QAQ 坐在他边上的少年队员立刻坐直,紧张地清了清嗓子:“我,我就只有六十三点要说。” …… 红毛小公鸡坐在柜子顶上,一只脚踩着柜子边,另一条腿垂下去晃晃悠悠。 他是大师兄,当然不能跟这群小屁孩一样幼稚,还碰碰拳头加油油。 小公鸡抱着胳膊,低头看着这些师弟凑在一块儿,抓耳挠腮地想办法、找能突破的薄弱点,好给后面那几个人提分。 ……这种事在过去从没有过。 就在半年前,男单少年组的内测,还有人因为有个跳跃被错判成无效少了一分,跑去找燕教练申诉。 当时也是直播采访,燕教练被那几个助理教练簇拥着,因为丢面子脸色瞬间难看了一瞬,又愈发冷淡:“像有些队员,野心写在脸上,只知道盯着一两分死抠……不会让他们上场。” “花滑是艺术,不是分数的堆砌。” 那个灰色的影子无数次在他们的噩梦里出现,逼他们上难度,逼他们盯分数,口口声声地说“艺术”:“没有悟性的选手,没有上场的价值。” …… 排名第三的队员说完了他的六十三点建议。 其中有四十几条有关用刃的建议,都既朴实又中肯,是给那几个分数下滑的队员的,一看就下了苦功夫。 “说得特别好!” 少年组队长带头鼓掌,又用力勒了下老七的肩膀:“你也得把分给我们提上来——有余老师在呢,大伙儿都帮你,听见了吗?” 老七叫张文达,就是那个被燕教练说“野心写在脸上”、“没有上场价值”的队员。 他和燕溪年纪一样,擅长的技术动作一样,连身形都相似,偶尔远景甚至会被看比赛的观众认错,是队里被燕教练骂得最狠的队员。 他的意识损伤度是百分之二十九,换了余老师以后反而损伤得更多,已经严重到了百分之三十一。这次内测成绩下滑的有他一个——他太想跳好了。 越想就越急,越急状态就越差,越差越不敢见余老师,内测前情绪崩溃,张文达把自己在宿舍里关了三天。 内测开始那天,他躲在洗手间,怕得站都站不稳。 红毛小公鸡被一群小狐獴眼巴巴围着,责任心爆棚地杀进洗手间,站在门外抑扬顿挫花式彩虹屁了足足十分钟,也没把人哄出来。 最后王牌大师兄还是彻底失去耐心,一脚踹开门,把人生拉硬拽拖去了冰场。 别说成绩不好……老七这回能出成绩,都是托他们大哥的福。 燕隼之前检测的意识损伤度太高,达不到运动员标准,暂时还没有正式入队,不跟着一起参加内测。 但即使是这样,燕隼依然坚定地跟在余老师身边,踮着脚郑重地接过了小哨子,负责担任吹哨这份据余老师说“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的工作。 当时少年队员们都在冰场边,做准备活动和热身。 余老师家的小阎王在看台帮忙,非常忙碌,既要帮忙抱资料还要帮忙吹哨。 不锈钢的小哨子,颜色冷冰冰的,挂在冷冰冰的小阎王脖子上,晃来晃去。 看台起码有两米高,队员们站在冰上,燕隼站在队员们头顶。 那双莫得感情的黑眼睛垂下来,用和拿着刀片端详奶糖一模一样的视线,往张文达身上淡淡一扫。 ……灵魂出窍不外于是。 张文达的灵魂当时就冷冰冰的出窍了。 于是这种状态反而阴差阳错,缓解了高度紧张导致的精神崩溃——毕竟人都吓麻了,就这么麻着上场,刻在记忆里的动作来上一遍,至少基础分还真没丢多少。 “你到底为啥害怕成这样啊。”红毛小公鸡一踩柜子,蹦下来走过去,“余老师这么好,又不凶你。” 张文达一句话也不说,抱着脑袋脸色苍白。 ……他也不知道。 他就是太害怕表现不好了,比燕教练在的时候还害怕——从没人这么夸过他,没人会说他“是天生的花滑运动员”。 他爸妈只会说“没那么好吧”“看着也不比别人强多少”“那教练咋说你不行”。 爸妈听说了他的意识损伤程度,要把他接回去调养——可他不想回去。 测试显示他的焦虑程度是75%,他不知道这个数值代表什么,只知道数据出来那天,他爸打电话来骂他没出息。 “不行就别练了,不就是害怕比赛吗?说不定你真就不是这块料。”他爸在电话里说,“人燕教练都说了……” 他爸妈甚至还给余老师打了电话。 他不用猜,都知道那些电话里会说什么……会说他就不是那块料,人燕教练都说了。 现在脑袋也毁了,算是个半残疾,就赶紧回家,专心学习准备十五岁那场标准化考试算了。 “别在这上折腾浪费时间了。” “不行就是不行,比张文达强的多了去了。” “人燕教练其实也没说错,张文达就是怕比赛,怕输。” “从小就这样。” “我们也不要啥赔偿,是张文达自己的问题,赖不着人燕教练。” “当初我们都说他不行了,他偏不信,就倔。” “怕比赛还非要去什么俱乐部,人燕教练早让他回家了。要早听话,哪能折腾出这么老多什么意识损伤……” …… 大师兄踹翻马扎,把他从满脑子的声音里拽出来:“走,去找余老师。” “我不去!”张文达死死抱住脑袋,往墙角里缩,“别,师兄,求你,我不去……” 因为过度紧张,他趴在地上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行,就只有他这么废物,连在内测里给余老师争口气都做不到。 余老师没特意关照过他,但会耐心纠正他的动作,还会不动声色地以“在雪谷采风、暂时不便联系”为由,拦住要把他带走一个劲打电话的父母。 在夸其他人的时候,余老师也会完全不例外地翻过一页笔记,温声点出他做的不错的地方。 从小到大,张文达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人——可他就是表现得越来越糟,训练和测试都一塌糊涂。可能他爸妈、燕教练都没说错,可能他确实根本就不是这块料,当初就该跟他爸回去…… 红毛小公鸡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揪着张文达的领子,把他硬拖起来:“有完没完!我告诉你——” 红毛小公鸡:“……” 红毛小公鸡:“我,告诉你。” 下,面,忘词了。 这是余老师亲手托付给他的《更衣室之战》第三集 。 他要在这一集里利用他大师兄至高无上的威严,好好吓唬一通张文达,把这小子全是浆糊的脑袋吓清醒。 张文达的焦虑状况已经太严重了。之前麻木到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睁着眼睛到天亮,知觉感觉消退,反而也能那么浑浑噩噩撑着训练。 可让他从那种行尸走肉的状态里醒过来,他就会拼命想要做好,越是着急,心就越不稳,越是不稳就越做不好就越急。 恶性循环。 这就像是你从外面捡回来一块磕得惨不忍睹的冰。 其实那块冰足够透明、质地也倍儿好,可以做成相当不错的冰雕——可即使是用手拿着,那种温度对冰来说也太烫了。 太烫的话,冰来不及成材,会先化掉的。 昨天在办公室,余老师耐心讲解这个比喻的时候,红毛小公鸡和少年组队长都听懂了。 其他人的问题都解决了,剩下那几个状态下滑的纯粹是还不适应新用刃——其实他们都有信心,但凡再晚十天半个月测试,整支队伍的分数都能坐火箭一样窜上来。 就剩一个张文达,被大哥吹着哨督促着滑了三十次冰滑梯,竟然还没有顿悟。 明明那几个不服气的刺儿头滑到最后,一边哭一边吐一边顿悟得都很顺利啊。 余老师让他们别急,给他们讲清了张文达的状况,又撑着桌沿站起来,去拿说好需要他们配合的剧本。 剧本不在书架上。 剧本不在抽屉里。 剧本不在教案底下。 剧本不在三十六个档案盒的任何一个里。 …… 余老师把趴在膝盖上努力热敷的小雪团摘下来,抱在怀里揉了揉,又从小雪团的羽绒服里拿出一份皱巴巴的剧本。 两个少年看完剧本,对视一眼,彻底下定了决心。 #不是更衣室霸凌,是冰块儿解救行动# #解救冰块儿张文达# 这么大的事儿,红毛小公鸡本来是很认真、准备的很充分、很有信心的。 ……如果那群小王八羔子昨晚没有让他背了一晚上发言稿的话! 他这辈子都没背过这么多带字的东西!妈的好过分啊!没人给大师兄紧急送个剧本吗! 红毛小公鸡汗都快下来了,拼命回头眨巴眼睛。 少年组队长眼疾手快,举起燕隼一个箭步过来拉架:“大师兄!手下留情!” 大哥对余老师的剧本了如指掌,还给画了火柴人分镜! 大哥戴着墨镜,冷酷地被队长扎着马步举起来,非常完美的把剧本翻到了那一页! “不留!”红毛小公鸡迅速瞄了好几眼:“……告诉你,花滑队不养闲人,你别想躲回家混日子挣积分!” 冰块儿张文达完全没有发现以上全部细节。 “我,我不躲了。”张文达低声瑟缩,“我退队……” 红毛小公鸡:“???” 大哥沉稳地翻过一页。 红毛小公鸡:“……可要走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我们帮你想了这么多办法,牺牲自己的练习时间,陪你练了这么多天!” ——翻过一页。 “你现在说走就走,拍拍屁股就这么算了?” ——翻过一页。 “欠我们的你拿什么还!” ——翻过一页。 红毛小公鸡铿锵有力:“我!们!生!气!了!” 他几乎是直接抻着脖子看剧本了,一只手拎着张文达,对着燕隼手里的剧本念:“啊,我们现在要生气地欺负你了,具体内容如下,张文达你听着。” 其他少年队员完全折服在大师兄瞪着剧本就硬念的威严之下。 少年组队长把脸埋进胳膊肘里:“……” “你要给我们每个人当陪练。”红毛小公鸡傲慢地扬了扬下巴,“陪我练燕式巡场跟远度,陪老二练空中姿态,陪老三练用刃——你有没有在听?!” 张文达手脚发软,有些茫然地低着头,讷声说:“你,你们不是本来就擅长这些吗……” “好哇!”红毛小公鸡好大一声咕咕哒,“你还敢挑三拣四!你是不是态度不端正?” 张文达吓得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寒颤,不敢说话了。 “我们要用最擅长的东西羞辱你——老五!”红毛小公鸡抬手一指高益民,“平时就让他一直跟着你!用你完美的心理素质狠狠羞辱他!” 高益民已经提前知道了剧本,但还是好紧张,和张文达缩在一起:“好,好的大师兄!” “老四!”红毛小公鸡一扭头,“用你的跳跃狠狠凌虐他!你跳一次他就必须跳一次!跳到一模一样为止!” 四号少年队员立刻从剧本里抬头,立正:“没问题大师兄!” …… 红毛小公鸡威风凛凛地点兵点将一圈,简直要飘上天了,叉着腰一扭头:“小——” 他隔着墨镜,迎上小阎王平静的眼睛。 红毛小公鸡咕咚一声:“……” 燕隼的墨镜其实也有点儿故事。 简单来说,墨镜是大师兄的。 但大师兄不敢看燕隼。 红毛小公鸡精心给自己挑了耍酷装备,但他一对上燕隼的眼睛,就想起自己被绊飞的那一天,想起自己在冰上被余老师戳翻的跟头。 天才,总是要有些悲情时刻的。 这大概就是他将来叱咤冰坛也无法回首的惨烈往事。 他大概会永远铭记那一天的夕阳。夕阳下的他,夕阳下的余老师和燕隼,夕阳下那根戳得他肝颤的手杖,还有夕阳下的冰豆豆…… ……总之,一看见燕隼,红毛小公鸡就很害怕。 这种害怕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昨晚他甚至做了个非常离谱且令人毛骨悚然、吓到掉头发的噩梦,梦见小阎王就寄生在自己更衣室的柜子里,一开门就幽幽地盯着他。 红毛小公鸡被这个噩梦吓得心惊胆战,加上背稿子背剧本,到现在头都还很疼。 疼得贼真实,贼历历在目,就跟真掉了一把头发似的。 综上所述。 在接受采访前,红毛小公鸡主动摘下墨镜,弯下腰,双手恭敬地戴在了燕隼的脸上。 …… 红毛小公鸡谨慎地往更衣室门外看了一眼。 这么关键的一个环节,他就不信余老师不来控场。 果然,敏锐如他。 已经准确捕捉到了门缝里闪过的手杖的寒光。 余老师就在更衣室的门外,大概从一开始就在了——如果他和队长没控能制住走向,或者是其他人的反应意外脱离计划,往任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余老师就会立刻接手。 其实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 看似哪里都没有余老师,其实哪里都有余老师。那本教练手册里记录的数据,比最精密的分析软件分析出来的还详尽。 红毛小公鸡足足有十五岁,年纪比所有队员都大,参加的比赛也比所有人都多,什么样的教练都见过——多数时候都不屑一顾。 燕教练那种当然连数落的价值都没有。 有纯粹放养的,这种纯靠自觉,要能自己逼自己就玩命较劲,要么就“快乐花滑天天来,比赛再见古德儿拜”。 有规定严格到变态的,这种多半会带出水准不错、但完全没应变能力的徒弟,顺的时候拿金牌,不顺的时候前十都费劲。 也有那种如沐春风、关怀备至的,队员的生活训练一手包办,教出来的徒弟在赛场上摔个跤都能哭崩了,心态离谱得一塌糊涂。 ……他还是第一次见余老师这种教练,明明一直都在关注他们,偏偏又一句话也不多说,从不过多插手他们的训练和相处。 他们被允许凭自己的劲儿,摸索着跌跌撞撞长大,也不怕走歪了,因为有人就守在不远的地方。 只要有余老师在,他们就能可劲儿蹦跶、可劲儿往前闯,就敢放开了练想练的东西,就敢梗着个脖子跟记者叫号。 不用怕,没关系。 你的全部数据都在余老师那儿随时更新着呢。 放心练没问题,只要余老师的手杖没有突然出现,就说明肯定不会伤。 也不用担心落了哪项基础——要是你真心大到完全忘了,就会有一个小阎王被余老师推送起飞,酷酷地双手插兜向你滑过来了。 不用怕,没关系。 实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一定会有个穿着休闲款外套、清癯瘦削的身影,及时“碰巧”地出现,摸摸每个小狐獴的脑袋,接管一切他们应对不了的局面。 红毛小公鸡惆怅地吸了吸鼻子。 ……呜呜好有安全感啊QAQ。 要是不会被手杖戳飞就更有了QAQ。 什么时候才能消除这要命的心理阴影啊QAQ。 他完全不敢在余老师面前放肆,瞬间打蔫接过小阎王,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咔嚓一鞠躬:“大哥。” “请和我们一起欺负张文达。” / 到最后,穆瑜也没有走进那间更衣室。 少年队员们的度把握得很好,那种相当生硬的“集体欺负人”,没有半点真正凝重的气氛。 吓懵了的张文达会本能地服从,但不至于更紧张——过多的关注和刺激,只会让他的状态雪上加霜。 反而,只要被不由分说地拽着,逐渐融入正常训练、正常生活,其他的部分也会随之悄然回归正轨。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自己的韧劲和霜打不透的生命力。 队里的工作,到这时候,才算是终于结束了第一个阶段。 穆瑜合上教练手册,闭上眼休息了一小会儿,探出半边肩膀,轻轻敲上床下桌的床板。 一个小脑袋立刻冒出来。 小雪团今天穿的是小熊睡衣,棕色的毛绒绒连体小睡衣直接包住了手脚,帽子上还有两只小耳朵。 穆瑜笑着伸手:“抱抱。” 小熊的眼睛倏地亮起来,骨碌碌滚进熟悉的怀里,手脚并用抱住他:“睡觉。” 燕隼最近学会了不少话,“睡觉”这个词说得尤其熟练。 在家里,穆瑜工作的时候,小英雄就在上铺潜伏,随时准备给去洗手间时的穆瑜打手电筒。 等工作完,只要轻轻敲床板,就会有一只小雪团从天而降,掉进怀里催睡觉。 “一会儿就睡觉。”穆瑜活动了下身体,揉了揉小熊睡衣的帽子耳朵,靠进沙发,“今天开心吗?” 今天在更衣室外,穆瑜不只是在观察小狐獴们的进展。 这也是小雪团第一次独自和其他人相处这么久——虽然系统对此的汇报是“宿主在附近的时候,余雪团小朋友可以感应到宿主的气息、所以也不完全算独自相处”,但也是个非常明确的进步。 穆瑜轻咳一声,暂时压下有关“余雪团”的询问,和系统暗中击了个掌,把那段录像放进了绝对保险的秘密文件夹。 小雪团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终于找到抱枕,努力往穆瑜腰后塞:“今天开心。” 他显然是在学穆瑜刚刚说的话。 ——到目前为止,根据系统的实时汇报,如果不反复练习到足够的数量,余雪团小朋友还很难一口气说出五个字以上的连句。 “谢谢。”穆瑜等他把抱枕调整好,碰碰脑门认真道谢,“好舒服。” 小雪团的眼睛又亮起来,举起两只小胳膊,目标是给他揉肩膀。 小熊睡衣的构造决定了举起来的是两只软绵绵的小熊爪爪,穆瑜轻咳一声,不敛笑意,配合着弯腰:“哇。” 小雪团喜欢这个字:“哇!” 穆瑜和他一块儿“哇”了好几声,比划了个拿话筒的姿势:“余雪团小朋友……” 余雪团小朋友立刻神气地挺起了胸膛。 #至少目前为止# #五岁的余雪团小朋友# #对自己起的名字无比满意# #酷# 穆瑜摸摸胸前的小脑袋:“真的要叫这个?” 决定给小雪团改名后,他和系统其实也翻了几宿字典,挑了不少名字。 ……但接受队员成绩下降相关质询的时候,穆瑜分心看系统的实时转播,听见小狐獴们的大哥简洁沉稳的发言,还是结结实实咳嗽了好几声。 余雪团小朋友坚定点头,忽然主动从穆瑜怀里跳下来,伸胳膊弯腰做热身。 穆瑜轻轻揉了下鼻尖,坐直:“……啊。” 系统比宿主还紧张:“啊啊啊啊!” 1080p高清录像机飞快就位,不动声色地开始运转。 “说话”这件事对燕隼来说是个技能,后天习得、反复练习后掌握,逐渐可以使用,但其实还不完全习惯。 就像不需要跑步的时候,人们更习惯慢慢走。 不需要说话的时候,有些小雪团更习惯徒手扮演火柴人。 更何况这也是家里每晚睡前的保留游戏项目。 一只沉稳的小熊立了个正,举爪摇晃几下,曲臂高抬腿跑了几步,弹起来转圈圈。 “以后。”穆瑜来翻译,“比赛,花样滑冰。” 小熊推拉两次,坚定握爪。 穆瑜:“也要。” 小熊把爪爪举到脸边,弯成两个圈圈。 穆瑜:“叫。” 小熊字正腔圆:“余雪团。” 穆瑜:“啊。” 立下豪言壮语的小熊超害羞,飞快从衣服的大号爪爪口袋里掏出今天小弟们上缴的一大堆糖、一副墨镜、一份叠得超小用来打小抄的剧本、一根穆瑜找了一整天的钢笔、一块非常光滑的纯黑色小石头,一股脑全送给穆瑜。 穆瑜抱住和礼物们一起掉进怀里的小朋友。 一直以来,他都想做个足够合格的老师。 因此,他也一直都尊重小雪团的全部选择。 终有今日,小朋友坚定地告诉他,以后参加花滑比赛也要叫余雪团。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和以后长大成人的余雪团同学交代。 “系统。”穆瑜支着额头反思,“我们应该把睡衣换成袋鼠的吗?” 系统:“?” “不。”穆瑜修正判断,“哆啦A梦的。” 系统扛着的录像机转过去,和它的宿主一起看着小雪团直奔卫生间门后,嘿咻嘿咻拖出了一只他们谁也没发现的麻袋:“……” 离开穆瑜也离开安抚物的燕隼,即使能感应到穆瑜的存在和气息,其实也并没那么有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只有穆瑜能给,其他人都不行。 即使当上了整个花滑少年组的大哥也不行。 因为要和一群小弟一起排练、一起给老师撑腰,冷酷的雪团足足两天都没怎么靠近穆瑜,焦虑指数一度悄无声息飙到99.999%。 但燕隼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他有自己的办法来缓解这种焦虑。 ——不停收集准备带回家送给穆瑜的礼物。 负责扫描、确定所属、并标出物品名称的系统:“……” 【好记者的话筒毛毛套x1】 【更衣室的凳子腿x1】 【整个食堂最香的大肘子x20(贴心地裹了塑料袋)】 【某个故意刁难余老师的黑心坏记者未写完的恶意报道x1】 【该黑心坏记者的衣服兜x2(可以判断是用刀片分割的)】 【该黑心坏记者的鞋带x2(可以判断是用刀片分割的)】 【该黑心坏记者回家的车票x1(上面画了超凶火柴人)】 【余老师摸过的叶子x39】 【余老师踢到的小石子x27】 【欺负张文达画的火柴人x100】 【红毛小公鸡的红毛……】 “啊,宿主。”系统可以作证,最后这个不关小雪团的事,“这是昨天晚上,他们排练的时候。” 穆瑜那天也留在办公室没有回去,原以为小雪团会悄悄回来睡,天亮了也没有等到。 少年队员排练结束以后,就各自回了寝室。 冷酷雪团留下自己继续练习那两句话。 因为实在太想家、太想老师,绝对不会哭的冷酷雪团自己跟自己抱成一小团,紧紧抱着穆瑜留下的剧本,睡在了更衣室的柜子里。 一只被迫熬夜、背了一堆莫名其妙东西的红毛小公鸡,发现自己的至尊墨镜忘在了更衣室,打着哈欠摸黑来拿。 然后在柜子里摸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又在幽暗的月光下,迎上一双冷冰冰的黑眼睛。 冷冰冰的黑眼睛睁开就会说话:“我叫余雪团。” 红毛小公鸡“妈呀”一嗓子,连滚带爬地冲出更衣室,坚定认为这只是一场噩梦,并在关门时夹掉了好大一撮头发。 第24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夤夜入梦、能令王牌大师兄止啼的神出鬼没小阎王, 暂时还不清楚这一切。 如果不是实在不好搬,他原本也想把更衣室的柜子带回来一个送给老师。 但更衣室的柜子很可怕。 半夜会有奇怪的人,不敲门就突然把柜门打开, 对着里面突然打鸣。 忙忙碌碌准备了两天礼物、依然担心这些是不是太少了的沉稳雪团两手插兜,追着自己小熊睡衣的球球尾巴转了两圈。 系统不过是换一盘录像带的工夫,再举起录像机,就震惊地发现有一只小熊给自己也套上了麻袋。 系统扛着录像机, 飘到假装欣赏沙发毯花纹的穆瑜身边:“宿主?” 穆瑜侧身靠在沙发里,借阴影掩去笑意:“嗯。” 他耐心地等到另一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下,影子也不再晃来晃去, 才撑了下膝起身。 “雪团不见了。”穆瑜问系统, “去了什么地方?” 那系统当然知道, 用棉花糖一个字一个字拼:藏在麻袋里!大麻袋边上的小麻袋!一只手攥着麻袋口呢—— 穆瑜敲了敲系统的小喇叭。 系统豁然一下子开朗,迅速收回棉花糖重写:不知道。 小麻袋动了动,打开还没有小手指头那么大的一点缝, 悄悄往外看。 系统想了想,又添了个龙飞凤舞的“哇”,连成“不知道哇!”四个字带感叹号,一排大棉花糖正好结结实实挡住小麻袋。 小麻袋露出的一小点点缝飞快拧紧。 穆瑜一本正经地在家里到处找雪团。 系统和小麻袋迅速结成了同盟, 相当仗义的挺身打掩护, 一边顺着小麻袋口,暗中往里塞棉花糖。 小麻袋起初还坚持原则,保证一动不动不出声,慢慢就受不住诱惑, 悄悄拽了一小小撮糖丝。 然后又拽了一小小撮。 系统接到宿主不动声色打的信号, 把麻袋藏得更严实了一点。 ……它还记得原世界线里, “捉迷藏”是燕隼最恐惧的游戏。 或许连“游戏”这个词也要打个引号。 为了不被找到, 燕隼会躲进任何地方,即使是壁炉的通风管或寒风里的冰塘。可不论怎么躲,都避不开渗入梦中那片灰色天地的阴冷。 许母总以为这是两个孩子在做游戏,她怜惜在外温润和善、在家孤僻偏执的燕溪,会让燕隼出去陪燕溪玩,会帮忙找燕隼藏在了哪里。 总有些父母看不见自己的孩子,在他们眼中,别人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孩子只是自身人格的附属品。 …… 藏在麻袋里、屏住呼吸偷偷往外看,眼睛亮亮期待着自己被找到的小雪团,已经彻底和原世界线里那个“燕隼”不同了。 穆瑜找了好大一圈,连抽屉都拉开来找过一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超级显眼的小麻袋。 穆瑜弯下腰,敲敲小麻袋的袋口:“请问是谁在里面?” 小麻袋好乖地闷声闷气答:“是礼物。” “是礼物?”穆瑜隔着麻袋揉小熊耳朵,“不是我家雪团吗?” 小麻袋非常坚持捉迷藏的原则:“不是。” 穆瑜问:“旁边的麻袋也是礼物吗?” 小麻袋把一大团棉花糖珍惜地放在膝盖上,自己一点一点揪着糖丝吃,点头点头。 “这么多礼物,我想一起都带回家。”穆瑜在旁边席地坐下,“请问可以全部都带走吗?” 自称礼物的小麻袋立刻主动扯着另一个麻袋全部滚进穆瑜怀里。 “雪团昨天就没回家,可能是不认识路,不小心走丢了。” 穆瑜十分担心:“可以帮忙一起找吗?” 小麻袋好用力地点了好大一下头,因为太用力,差一点就不小心滑倒。 穆瑜及时抱住小麻袋,同他商量:“那么我来数一二三。” “一。”穆瑜温声慢慢数,“二。” “三”是两个人一起念出来的。系统果断熟练撒礼花,从麻袋里蹦出来的小熊抱着棉花糖扑进穆瑜怀里,软乎乎的小脸都因为闷得久微微泛红,黑眼睛亮晶晶的超级兴奋:“哇!” “哇。”穆瑜笑着抱住小雪团,两个人一起躺到地上,地暖热乎乎的超级舒服,“这么好的礼物?” 家里的隔音由系统负责,闹到多晚也不怕打扰邻居,小雪团和他一起躺下,响响亮亮地学:“这么好。” 穆瑜眼睛里透出笑,点了点头,给他竖大拇指。 穆瑜揉揉热乎乎的小雪团,两个人躺在地上,额头碰额头:“怎么会是这么好的礼物。” 他认真地说这句话,像是配合今晚的小游戏,又像是对这场意料之外相遇的总结。 他走过一千个世界,一个人做饭种树,去荒岛上点过灯,到断崖旁守过塔,在凛冬的寒夜照看星河,穆瑜从没有过任何与孤单相关的概念。 第一次拾起“孤单”的定义,原来是在最不孤单的时候——这大概也是系统所说的,人类情绪天生便具有的双面性。 一如最高兴的时候会伴随恐惧,有过最不寂寞的时刻,原来才能明白何谓寂寞、何谓分离。 但冬去春归,年年岁岁,分离也会重聚。 只要一心想要回家,就终归会在是家的地方相逢。 小雪团暂时还理解不了这些,乌黑的眼睛睁得圆圆,拱进最熟悉的怀里,抱住穆瑜的肩膀:“睡觉。” 穆瑜笑着摸摸和自己外套贴贴的小脑袋:“要先刷牙,然后睡觉。” 忍不住吃了棉花糖的沉稳雪团脸上红通通,被穆瑜抱进洗手间,放在专门给他准备的小凳子上。 他们分到的房间不大,洗手间的空间不算宽敞。 一大一小肩膀碰肩膀一起对着镜子刷牙,一起用清水漱口,一起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不长蛀牙超级白”。 昨晚就几乎没怎么睡好,小家伙全凭意志力和送礼物的坚定决心才熬得住,洗漱到后半程就开始打瞌睡,被穆瑜放在洗衣机上,用小毛巾擦干净了脸上的水。 小雪团沿着小毛巾一路轱辘轱辘滚进穆瑜怀里。 穆瑜抱着他回到卧室,调暗灯光,把手臂借给自己撞进家门口的小礼物当枕头,两个人一起盖好被子。 他没有睡眠的习惯和需求,通常只是开启后台的休眠模式,然后找部电影看、或者找本书读,或是继续拿来白天剩下的工作在意识海里做一做,随意打发过夜晚的时间。 严格来说,任务者只是被穿书局征召的意识,睡眠可以作为某种由所在世界带来的习惯,却早已经算不上必须。 但这一次,穆瑜心血来潮,想试试睡觉。 这里不是他住过条件最好的地方,当然也不是最差的——非常普通的小区,一幢普通的居民楼,他们住在其中一个小房间,占有两扇窗户。 小雪团拱在他怀里,额头贴着他的胸口,睡得软软暖暖、安稳惬意。 看起来完全可以拍一支“睡觉好、睡觉妙、睡觉舒服得呱呱叫”的广告。 穆瑜决定也试一试睡觉。 / 再长的寒冬也会过去,春天就这么来了。 数九寒天,燕子来时新社。三九的天气还冻得人站在冰上直打哆嗦,等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树枝间也有了嫩叶的影子,热热闹闹迎风招展。 伯格黑德的花滑男单少年组这次不光吓记者,直接吓得所有人悬着心七上八下,给体育频道和各种温室直播间写了不少信。 无他,这支昔日极为活跃的队伍,这两个月实在低调过头了。 整整两个月,除了必须尽快挣积分的高益民、上蹿下跳誓要让所有人记住自己叫项光远的红毛小公鸡,剩下的人都没怎么参加过比赛。 低调得甚至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自暴自弃,彻底放弃了伯格黑德的巅峰地位——要知道,以“温室”为少年人提供的海量赛事,按理来说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尤其是跟过去那几年,少年组疯狂刷成绩、哪里有比赛哪里就一定有伯格黑德的局面……对比那叫一个鲜明。 对此,有不少关注者和冰迷谨慎地表示了不安和期许:这样反常的集体缺席比赛,究竟是由于队员状态下滑的太严重,还是燕教练留下的摊子太难收拾,还是新接手的教练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籍? 关注者和冰迷们完全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因为要得到答案至少就得先有质疑。 很遗憾,似乎没有任何利益相关人士,对此表示出任何疑义。 ——按理来说,伯格黑德俱乐部作为整支队伍的注资方,应当对这种疑似消极避赛的情况做出敦促,要求余教练尽快带领队员参加比赛。 不参加比赛就意味着长期无曝光,长期缺乏曝光就意味着这支队伍没有履行足够的宣传任务、没有挣取足够的积分。 对俱乐部来说,这就是在用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 对此,伯格黑德俱乐部官方表示:他们老板真是个有眼无珠、目大不睹、识人不清的超级混账王八蛋(一条一百块,括号删掉)。 啊,你是问打水漂的事。 他们老板真是个有眼无珠、目大不睹、最爱的运动就是打水漂的超级混账王八蛋(一条五百块,括号删掉)。 ——按理来说,整整两个月未参赛的少年运动员有权利提出申诉,要求教练组安排合适的赛程。 运动员证明自己的唯一场合就是比赛,花滑这项运动的花期原本就短,更显得寸金难买寸光阴。 如果说几个月前,还有些制度有那么一些偏向教练,让教练有机会左右一个运动员的命运。这次激烈的风波过后,改革的新制度,就在相当程度上考虑到了运动员的感受。 对运动员来说,浪费时间,就是在浪费宝贵的运动生命。 对此,伯格黑德俱乐部花滑少年组的队员表示::) 已经没人敢用这种问题去找死了——上一个侥幸在俱乐部开放日潜入进去、居心叵测引导队员举报教练的坏记者,被迫欣赏了一群少年组队员的基本功展示。 坏记者脸色惨白地瘫坐在冰场上。 少年组队员绕着他做规定图形练习。 一群对着余老师无比乖巧的少年,转过来就笑嘻嘻眼睛冰冷,背着手弯着腰,以他为圆心绕着圈呼啸……锋利的刀刃画出来的圈越来越小。 冰刀在冰面上的最高时速可以达到五十公里每小时——当然,那是直线加速,这样绕圈的时候,滑得这么快可就太危险了。 太危险了……到现在居然还不死心,还敢把主意打到余老师身上这种事。 凛冽的风擦着少年人冰冷的注视,冰刀闪着慑人的寒光。 听见大哥的哨声,知道余老师回来的三秒钟内,一群少年队员瞬间恢复成乖巧小狐獴,绕这场排队队滑大圈圈,又听话又老实。 那个坏记者是连夜买站票辞职走的。 ——按、按理来说。 没什么理了。 单纯是有人实在找不着茬,就硬抬杠,说余教练是用项光远和高益民两个小队员刷分。 抬杠的人也的确是别有用心——说实话,经过那场飓风过境的大清洗,其他冰雪俱乐部幸存的教练盯着闭关修炼的伯格黑德,都有种山雨欲来的脖子发紧。 虽然这支队伍没出来比赛,虽然伯格黑德的大部分少年队员都在这两个月间销声匿迹……可就算只是以放出来的那两个作参考,实力也稍微可怕得有点过头了。 尤其这两个杀器的年龄还不交叉。 一个在青年组大杀四方,一个在少年组靠着恐怖的体能跟大心脏欺负人。 要是再不赶紧说点阴阳怪气的话,寄渺茫的希望于“恰好微妙的影响了剩下十七个人的一点点心态”……他们也实在没什么能做的了。 红毛小公鸡这边刚拿完金牌,从冠军领奖台上跳下来,就被记者及时带着摄像成功捕获。 “大家是在余教练的带领下合宿集训吗?” 记者举着重获毛毛套的话筒:“训练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这次的比赛,是全俱乐部公开联赛的第一站——如果考虑整体赛程,算是仅次于世界杯的重量级赛事。 很多人都以为,这种级别的比赛,即使只是开门的第一枪,余教练也很可能会放一两个新人出来。 可看到名单才发现,还是项光远跟高益民……还是两块相当利落、相当没有悬念、相当索然无味的金牌。 啊,好想看点刺激的比赛啊。 伯格黑德自己人打自己人也好啊。 红毛小公鸡随手玩着那块金牌,晃来晃去地相当不当回事:“顺利,我们比完赛也回去了……太耽误训练了。” 两个月过去,红发少年身上的浮躁被彻底打磨干净,只剩下淬过火的锋芒锐利,还有嚣张——他也确实有足够的资本嚣张。 至少到目前为止,青年组根本没人奈何得了他。要不是想再多跟余老师学一些真本事,他早就升组离开温室去成年组了。 “其他队员还不参加比赛吗?” 他提到了,记者也就顺势问:“两个月不参加比赛,会不会空窗期太久了?” 红毛小公鸡晃悠金牌:“久吗?我们还没玩够。” “不怕出问题?比赛和训练终归是不一样的,余教练这么有自信能保持住队员们的状态吗?” 记者有了经验,问完就举起手卡补充:“这是来自某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俱乐部资深金牌教练的提问。” 红毛小公鸡往旁边的冰场看了一眼。 他家全是花滑运动员,圈子里有头有脸的教练认识大半,场边的教练有一半都跟他爸妈认识,基本也都知道脾气秉性。 哪怕这位“资深教练”躲躲藏藏不想透露姓名,也不难猜到是谁。 他趴在栏杆上,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冰,懒洋洋的嚣张架势,偏头看过去:“少出来几个,给你们留点机会不好吗?” 不远处的“某俱乐部资深金牌教练”脸色瞬间难看到不行。 “留点机会”的意思,就是我拿金牌你随意,银牌铜牌要哪个随便挑吗! 项光远这个抓周抓的都是冰刀、大花滑生出来的小花滑也就算了,高益民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小子水准是不错,可刚出来那会儿也就是争前三的水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越比赛越来劲,把你的金牌我的金牌串一串串成一株幸运草一个同心圆的啊! 这还是两个! 剩下那十七个又会是什么种类的怪物! 其他几个教练也在暗中关注这边的采访,一个个愁得早生华发,每次一想到花滑男单这个项目的未来,甚至有点想让得意门生转去双人滑。 原本出事那会儿……他们是短暂有过“伯格黑德光辉不再、巅峰已成往事”之类的美好幻想的。 可伯格黑德俱乐部偏偏绝处逢生,有了那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余教练,又手握“虚拟冰场”这个大杀器——任谁都知道,当初那场几乎足以将人搅碎的巨变,已经再影响不到那群少年队员半分了。 说起虚拟冰场。 说实话,单论虚拟冰场这一件事——其实还真有不少人,虽然不敢说、但心里确实胆大包天地觉得,坎伯兰是真挺有眼无珠。 抱着个大宝贝,愣是让那个燕教练混进来,硬生生把一条路走错了好些年。 那可是凝聚了上任伯格黑德经理人的心血、献祭了无数建模团队发际线、可能对冰坛今后的培养模式产生决定性影响的神作。 居然就一直被伯格黑德俱乐部放在那,前些年封闭不开放,后来居然当成了个普通供游客体验、承接综艺拍摄的景区。 暴殄天物到其他得知真相的教练眼睛都红了。 就算传闻中那位经理人和老板不合,听说两个人之间,的确是有点不死不休的小矛盾…… 就算传闻中的那位经理人身体非常不好,又天不假年,在虚拟冰场建成后三天就意外遭逢雪灾英年早逝…… ……那人家也是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亲手留下了虚拟冰场的使用说明书啊! 这么大个俱乐部就没一个人稍微看一眼说明书吗! 听说还是那位缠绵病榻的经理人拿不到电脑,在天寒地冻的雪谷里养病,靠在冰雪封冻窗户边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你们老板就爱恨纠结到这个份上,连份手写的说明书都要和股份一起烧了送过去吗! 看一眼再烧也行啊!!! 外行看热闹,综艺直播那会儿,或许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座虚拟冰场的价值。 在内行人和冰迷的眼里,不论是防摔功能、训练模式、竞技场模式还是那个综合性质的闯关,哪怕是拿出一样,都能轻易颠覆冰坛现有的人才培养模式。 是彻彻底底的颠覆——这或许才是虚拟现实的真正意义,而不是什么温室的展览和筛选。 最大限度规避对身体的不良影响,最大限度避免本不应累积的伤害和负担。即使是竞技体育,训练过程也可能变得丰富多彩,不再是日复一日枯燥折磨的单调苦熬。 更不要说那个“体感时间”的神级BUFF,虽然考虑到意识的承受能力有极限、不能负担过重,每天最多只允许兑换三个小时……但那也是一个多星期的体感时间! 这是什么概念? 这是“开学前一天晚上你发现作业补不完了,在最后三个小时杀进去,立刻获得十天补作业专用时间”的概念! 学生眼红,运动员落泪,教练啃着办公桌睡不着觉! 这么一想下来,伯格黑德俱乐部这段时间激情辱骂自家老板的行为,似乎也并不是就那么完全疯了…… “我们余老师说了,要比赛还不容易,以后伯格黑德内部也会举办公开赛——就在虚拟冰场办。” “全程开防撞模式,这回还带恶意碰撞监测判定,特别好玩,判得特别准。” 红毛小公鸡还没接受完采访,感觉到不远处幽幽飘来恨不得把自己生嚼了的杀气,扭头看过去,咧开一嘴白牙:“欢迎大家来玩。” 某·专门擅长教选手在热身时故意撞人·劣迹斑斑·俱乐部资深教练:“……” 耽搁的这一会儿,少年组那边高益民的奖也领完了,背着冰鞋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大,大师兄。” 那块金牌在高益民脖子上晃晃悠悠。 某·各种营销·各种通稿·一块金牌也没拿到·俱乐部资深教练:“…………” 高益民乐得不行,蹦着高给大师兄汇报:“我分够了,谢谢大师兄!我想给余老师打电话!我分够了!” 比完这一场,高益民总算攒够换高级培育舱的积分了,等回去就能跟俱乐部兑换——这么说也不准确。 其实俱乐部那边,余老师一交申请,就立刻把高级培育舱给他换了。不够的积分暂时赊着,他现在是急着把债还上。 红毛小公鸡脸上终于多了点货真价实的高兴模样,照高益民后脑勺来了一巴掌,又往他肩膀上用力捶了一拳。 高益民低着头,蹲在旁边帮大师兄拎冰鞋包,一张脸黑红黑红的,攥紧金牌憨憨咧着嘴笑。 余老师不在,他其实还是有点儿紧张……但大师兄一直带着他比赛,他每次蹦3A的时候,在人群里看见大师兄的红毛就不害怕了。 以后就算他自己出来比赛也不害怕了。 接下来就是努力比赛、努力挣钱,供小妹学芭蕾,再让爸妈也换上高级睡眠舱,把身上的病治一治……不着急,都记上,一点一点来,一样一样来。 一样一样来,余老师说了不能急。 余老师说,路是人走出来的。 余老师还说,他现在能给自己挣来睡眠舱,将来就绝对能带着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采访一个赚着俩,记者眼睛一亮,过来采访高益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高益民的金牌太多,已经接受过几次采访,还是有点不自在,往大师兄身边缩了缩,就知道低头嘿嘿笑。 红毛小公鸡刚换完一只冰鞋,蹦跶起来照他屁股“阿哒”就是一脚,接过话筒抛给高益民:“问你呢,说话。” 高益民还在惦记他那点终于还完的积分,双手捧着话筒乐晕了,难得的挺了挺胸:“叫,叫我爸妈带小妹来,给大伙积酸菜灌血肠炖杀猪菜!” 红毛小公鸡:“……” 记者:“……” “我还完债了!”高益民攥紧了拳头,“是,是队里大伙给我让的比赛——他们把比赛都让给我了!其实他们来肯定比我强!” 攥着降压药探脑袋听情报、眼前嗡地一黑的一干教练:“…………” “这回我就不欠债了,将来就想多比赛多挣钱。”高益民掰着指头特别高兴,一转眼展望到二十年后,“等比不动了就退役,退,退役了就去给余老师当助教……” 记者提醒他:“二十年后余老师也退休了吧?” “啊!”高益民脸色一变,他才想起来这茬,“那,那我就去给我大哥当陪练,大哥比我小,那时候肯定还在比赛呢。” 记者已经完全记住他们大哥是谁了,咳了一声绷住没笑,顺势和气地往边上一步,挡住了要问“以伯格黑德的财力,为什么不直接向贫困队员赠送培育舱”的友台坏记者,把话筒不小心怼在了对方脸上。 余教练说得对,不该用这种问题来打扰这些孩子——明明余教练早就跟他们这些记者再三强调过了,就是有人还要干这种丧良心的事。 这是高益民第一次尝到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的滋味儿。 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能在关键的成长期,建立起“努力就会有结果”的认知。 这是最重要的时期——习得性无助是被习得的。只有在少年最脆最易折、却又最百折不挠的那几年里,得到“努力不是无用功”的坚实反馈,才不会在日后折了锐气。 有许多人,一生都被命运颠沛裹挟,一生都被磋磨。每个人长大的路都不同,不是所有人在这条路上,都能获得足够支撑一生的动力。 记者摘下话筒套,把已经扯到没边的话题拉回来:“项选手呢?” “以后有什么打算。”记者生怕红毛小公鸡的思路被带偏,又补了一句,“还打算比青年组吗?很多人说你完全可以升组了。” 红毛小公鸡抱着胳膊,骄傲一抻脖:“都是拿金牌,升组有什么区别吗?” 记者好大一声“呦呵”:“这么有志气啊?” 红毛小公鸡正好还剩一只脚穿着冰鞋,示意高益民把自己扔回冰面,借力画了个完美的弧度,当场来了个漂亮到极点的勾手四周跳。 冰花四溅,从容写意,末了还一只手臂曲起,对着摄像极优雅地弯了弯腰。 附近的教练脸色集体变了。 勾手四周跳,4lz,即使是男单成人组,能成功完成这个动作的也不超过五人——项光远早早就名声在外,当然不是第一次跳出4lz,可现在他的4lz进步也太大了! 勾手跳的难度之所以比别的跳跃大,是因为施力方向跟旋转方向是反的。项光远一直别不过来这个劲,他擅长的是4F后内点冰跳,这两个天生犯冲,不是说拧巴就能拧巴过来的。 余教练被质疑得最多那会儿,很多人都奇怪——别的少年队员家长不敢说话也就算了,项光远的爸妈怎么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歹也是当年最优秀的一对双人滑运动员,难道就放心把儿子扔在一个没有教练执照的人手里? 现在他们知道了……项光远甚至没把4lz这个动作编进比赛里! 没编进去就在青年组嘎嘎乱杀了! 换了他们也没动静啊!项光远他爸直到退役都还没跳出过一次4lz呢! 项光远的平衡能力也锻炼得惊人,惊人到简直恐怖,直到现在还能保持着金鸡亮相的造型,单脚稳稳当当站在冰上。 附近的教练们愁云惨雾,翻着手里的青年组名单,开始考虑起了把手上的好苗子尽快转去双人滑。 红毛小公鸡继续金鸡独立:“……高益民。” 高益民站在场边,看着自己的手慌到不行:“糟了,大师兄,余老师不让你只穿一只冰鞋上冰的。” 他做辅助做习惯了,经常帮师兄弟们起步,刚才被拍了一把胳膊,条件反射就把人扔出去了。 ……等反应过来,那个4lz都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红毛小公鸡深吸了口气:“余老师不会知道的。” 队里的电话恰好这时候打了过来,高益民超紧张,攥着手机用力摇头:“不,不行,我不会撒谎……” 红毛小公鸡深呼了口气:“那就让余老师戳我一百八十个跟头。” 高益民更摇头了:“不行不行,大师兄,你对我这么好……” 红毛小公鸡只有一只冰鞋,已经在单腿儿冰上开屏一分钟了:“那你倒是把我拖回去啊!!!!” 高益民吓得一个Q口Q,把金鸡独立的大师兄从冰上拖回了场边,又赶紧接了队里打来的电话,递给大师兄。 红毛小公鸡耍完帅就没这么丢脸过,超级凶狠地向四周扫视一圈,确认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把脸别过去,才咳嗽了一声,接过手机:“赢了。” “跟……说,都赢了。” 大师兄别别扭扭咳嗽一声:“余老师!跟余老师说!我不就是出来之前单方面跟余老师吵了一架吗!” 也不是真吵——余老师怎么可能跟他们吵架。 就是之前带着师弟转圈圈吓唬那个坏记者的事暴露了,引起了点小骚动,给余教练添了些小麻烦。 项光远的爸妈杀去花滑队揍了他一顿,又押着儿子给余教练道歉,甚至威胁要把项光远带出温室。 本来按照规定,项光远就已经随时可以出去了,是他自己赖在花滑队说什么都不肯走的。 红毛小公鸡因为这事别扭了好几天,跑去给余老师道歉,结果余老师不理他。 他在办公室门外越说越委屈,越委屈越生气余老师不理他,单方面暴躁的发表了“超级无敌巨巨巨生气”、“不喜欢余老师五分钟”、“现在开门就减到四分半”、“呜哇哇哇我错了呜呜呜老师开门别赶我走”之类的言论。 哭得有点惨,声音有点大,因为联想到爸妈说的“不行就赶紧走别给余老师惹麻烦”,已经嚎啕到差一点就绝望地用头砸门了。 ……然后隔壁办公室的双人滑教练终于不堪其扰,推门探头出来:“余老师不在啊。” 红毛小公鸡当场石化:“……嘎?” “是不在啊。” 双人滑教练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圈:“带雪团去报名了。” 在余雪团小同学的执意坚持下,这个名字即将出现在接下来的儿童组赛事中,而改名字又需要一些比较繁琐的手续——这件事穆瑜其实跟少年组队长说过了,上午半天让大家自由训练。 但大师兄当时不在,大师兄在寝室里一个人赌气。 赌完气的大师兄独自和一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吵了半个小时的架。 墙角的一群小狐獴在大师兄的死亡扫视下咻地四散奔逃。 当晚,花滑少年组全体成员挨个发誓,绝对不会把大师兄抱着余老师的门哭成狗的样子告诉任何人。 ……但天下何曾有过不透风的墙 连记者都知道这件事。 记者是听同事说的——大概的流传顺序应当是,双人滑教练没忍住告诉了自己的老师,自己的老师没忍住告诉了项光远的爷爷,然后得知事情经过的项爸项妈在双人滑的直播教学中狂笑了足足十分钟。 属于当代花滑青年组第一人的、本该被无情毁灭的黑历史,就这样传遍了整个花滑圈。 记者闷着头笑疯了,打着手势带摄像向后退开,不再打扰忙着打电话报喜的两个少年。 正要走远,身后那两个笑容满面捧着电话的少年却齐齐一滞,脸色突变。 “怎么回事?!”红毛小公鸡抓着电话,“余老师病了?怎么不早跟我们说!!” 记者豁然回身:“余教练病了??” 不远处的某俱乐部教练:“余教练病——”他在两个少年刀子似的冰冷视线里咕咚咽了一声,语气一转,“病了?怎么回事?” “是不是太辛苦了?他这几个月都没出过睡眠舱吧?可能是常规缺乏休息导致的意识积劳。”记者定了定神,“别着急……” 除了他好像就没人不着急。 教练们瞬间没了影子,四散冲出去打探详细情报,研究假如余教练休病假接下来要疯狂刷哪些比赛。 两个少年也瞬间没了影子,大师兄还没换完鞋,是被高益民一把举起来扛在肩膀上,一溜烟扎进回俱乐部的班车的。 就连跟随他拍摄的摄像都没了影子……啊,有,摄像在接电话。 摄像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扛着摄像机,神色有些慌张。 ……连摄像自己都不知道,伯格黑德俱乐部的高层,为什么会有他一个籍籍无名小摄像的电话。 为什么这个电话还层层转接,一路往越来越离谱的高层走,最后的通讯对象变成了俱乐部老板坎伯兰先生。 电话里传来某种“咯吱咯吱”声,仿佛是在生嚼某种质地坚硬的金属。 记者:“??” 摄像:“……” 在“余老师病了”这句话从红毛小公鸡口中说出的五十五秒钟后。 回俱乐部的班车轰鸣着蹿了出去,司机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扯着多半是试图勒死自己的红毛小公鸡:“松开!松开!给你开三百迈!” 几个俱乐部主教练的高级座驾先后驶出停车场,有一个甚至用上了漂移,甩上主干道就开足马力冲了出去。 有开着的车窗,教练的吼声从里面隐隐传出来:“让所有人都出来比赛!快出来!能比哪个比哪个我不管再晚就来不及了!”呜呜呜太可怕了那样的怪物他们还有十七个没放出来!十七个!! 被话筒硬生生怼开的、当初意外丢失了一份抹黑通稿、两个衣服口袋、两根鞋带和回家的车票、最后是光着脚走回去的坏记者,手机忽然震响。 电话一接通,对面立刻爆出顶头上司劈头盖脸的怒斥:“为什么这句话不是从你嘴里问出来的!为什么不是从我们频道的直播播出去的!你还能干什么?!不用回来了就地辞职吧!” …… “我不是坎伯兰,是他的助理。” 一片兵慌马乱中,摄像的电话仿佛是唯一安静的地方……如果不考虑那个持续的叫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的话。 另一头的声音低沉沙哑,语气是格外生硬的随意:“我不认识余先生,只是无意中偶然恰好听说,所以来问一下,余先生病了?” 作者有话说: 坎伯兰不是cp!只是一个在火葬场啃睡眠舱的大兄弟,这样的大兄弟还有很多。 舅舅太久没睡过觉,不太熟练,落枕了。 #红毛小公鸡坚信是自己气病了余老师并认为自己是个混蛋# 第25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一石激起千重浪。 余教练一病, 激起八千里浪云和月。 项光远选手喊出的一句话,直接影响了接下来一整个赛季所有俱乐部的选手排布。 还有半个花滑圈的记者职业走向。 还有伯格黑德俱乐部的股价。 ……还有摄像接到的那通电话里,比股价波动的程度更大的、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伯格黑德老板的精神状态。 那位坚持自称是“坎伯兰的助理”的先生, 声音低沉沙哑,说几句就生硬地一顿,请摄像详细地描述了最近一次见到余先生时,余先生的全部状况。 一句话调动三十个俱乐部的当事选手到处乱窜, 差点急得骑到司机脖子上,被拖下来塞进后排,用安全带牢牢绑上, 又被师弟飞快拽走了另一只没换完的冰鞋。 “没事, 师兄, 没事。”高益民接了后半程电话,笨拙地试图解释,“余老师其实——” 红毛小公鸡抱着脑袋, 整场比赛都没波动过的焦虑指数坐火箭地往上窜:“啊啊啊你不要说!我害怕我不听!我要亲耳听余老师告诉我!” 高益民:“……” 他完全不敢听,捂着耳朵没完没了絮絮叨叨:“肯定是我把余老师气病了,我就不该跟余老师的门吵架,不对, 我就不该带头欺负那个记者, 不对,我就不该赖在温室里不走,还光吃饭不干活……” 高益民:“……” 司机戴着隔音耳罩,握着方向盘, 以法定允许的最高时速一路飚回了俱乐部。 …… 余老师的办公室里风驰电掣地扎进来一只红毛小公鸡。 高益民抱着两个人的冰鞋在后面追。 不大的办公室, 许久没在外面露过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组的队员全挤在里面, 看着人头攒动, 人人面上都有些紧张。 少年组的队长拿着裹了暖水袋的热毛巾,站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踮着脚往里看。 一只手扳住队长的肩膀,硬把人拖出来:“怎么回事?” “余老师怎么了?”红毛小公鸡嗓子都急哑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少年组队长愣了下,随即看见气喘吁吁追上来的高益民:“大师兄?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次的场地是友商俱乐部的一个冰雪场馆,离他们隔着两座高架桥三个十字路口,其中一个路口的红灯简直丧心病狂,亮一次足足一百五十秒。 根据过去外出比赛的经验,大师兄脑袋上这一头红毛有某种召唤同类的力量,他们就没一次成功躲开过那个亮起来就宛如坏了的红灯。 大师兄的脸色沉得厉害:“少说废话,余老师怎么样了?严重吗?” 少年组队长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顿了顿,果然不敢再问:“应该,应该是不太严重……但也不是太不严重。” 他们随队的队医和复健师都来了——温室里不会真生病,但伤痛也会被模拟出来,是为了保持和真实世界的同步性,以免在温室里呆习惯的人跑出去灵肉合一就是一个自信劈叉。 所以即使在这里,队医、复健师也都是必需的职业。 平时小队员们的伤病都需要处理,要学会配合治疗和复健,这样才能保证离开温室的时候,能最快适应外面的生活。 可纵使是见多识广的队医和复健师,也没怎么见过……居然有人能连续落这么长时间的枕。 对。 落枕。 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和隐喻,单纯是因为对“睡觉”这件事儿比较陌生和不熟练,没有善用枕头,所以导致的颈侧局部不适。 并且还由于穆瑜对痛觉的感知程度过低,每天照常上下班、照常练习睡觉,行走坐立时也是一贯的清俊板正,所以这点不适就一直没被发现,更没被处理。 由于一直没发现没处理、也没被任何人发现并进而予以处理……以至于落枕这项问题被检查出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被硬生生带进了意识层面。 #真·什么玩意儿都能往意识层里刻# #赛博落枕# …… 要不是今天整个俱乐部体检,余教练也被队员们生拉硬拽过去做了一次检测,都发现不了这么一个不知道严重还是不严重的小伤病。 当然,“小伤病”这种观念,只是队医、复健师和余老师自己的说法。 原本就担忧余老师这么在温室里陪着他们会不会影响身体,在少年队员们的眼里,余老师体检表上的任何一个小异常,都是天大的事。 所以在得知余老师落枕以后,队员们就紧张地立即行动起来,每个人都贡献出了自己治疗落枕的独门秘方。 所以在余老师的办公室,坚持落枕就要热敷和坚持落枕就要冰敷的两拨人就起了些争执,争执中接到了大师兄报喜的电话。 所以他们在电话里,想让刚拿了金牌、十分可靠的大师兄帮忙评评理,落枕到底是该热敷还是冰敷。 ……才开了个头,另一边就一通震耳欲聋的兵荒马乱。 等再安静下来,接电话的就变成差点被开成F-1的极速班车颠吐的高益民了。 少年组队长还没整理好思路,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描述给大师兄:“其,其实——” 少年组队长话头一顿,探着脑袋透过窗户往下看了一眼:“大师兄,外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记者?” “我怎么知道?”项光远焦躁地抓了抓头发,回来的路上倒是好像的确有莫名其妙一堆车跟着班车翻山越岭,可那跟他一个急着回来哭着赎罪的孽徒有什么关系,“这都是小事儿,你先告诉我余老师——” 红毛小公鸡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靠墙站直,刻在意识层面的双手贴裤缝。 穿着黑金运动服、即将参加三天后儿童组比赛的余雪团小选手拎着小板凳,从办公室里出来。 “大,大哥。”少年组队长很不仗义地假装没看见大师兄狂打的眼神,抱着热水袋和毛巾让路。 高益民看见了大师兄的眼神,但不敢过来,只能用眼神回以无声的支持。 小阎王严严实实戴着墨镜跟口罩,小板凳当啷往地上一放,蹦上去,揪起当代青年组花滑一哥领子上那块金牌。 “这是金牌。”当代青年组花滑一哥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你,你要吗,外面还有。” “还有可多了。” 他结结巴巴:“别杀我,我去给你抢。 没人理他。 小阎王站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晃了晃那块金牌,正反看了看。 ……然后从绶带上捡猫毛一样,摘下来了三个微型收音器、五个微型窃听话筒、七个针孔摄像头。 少年组队长:“??” 红毛小公鸡:“???” 高益民立刻摘下自己那块金牌毫不犹豫咚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趴在外面的几个狗仔捂着耳朵,龇牙咧嘴蹦起来,显然是被收音装置里摩擦导致的尖锐杂音教做了人。 / 窃听器和针孔摄像头属于一部分丧心病狂的记者和无法无天的狗仔。 倒也没什么太深刻的阴谋——实在是伯格黑德这支队伍在余教练手下,太低调、太神秘了。以至于能拿到任何一条一手消息,奖金都是个平时从不敢想的巨额数字。 可能打探的方法统共也就那么几种。 要么是跟着班车一路开过来,硬挤在下面的广场,赶在被轰走之前一通乱拍。 要么就是想办法送点能偷拍的东西进来。 显然有铤而走险的人选了后一种,金牌上面不好动手脚,就把主意打到了拴金牌的绶带上。 反正在温室里玩儿窃听跟偷拍,说到底也就是一道贼复杂的病毒数据的事——那些猫毛形状的“收音器”、“摄像头”,其实就是带有记录效果的实体数据条。 这东西违法,但屡禁难止。S03世界是用于进行社会制度探索的实验世界,制度从世界诞生伊始就已确定,温室的AI并非穿书局那种主神权限AI,更像是只能负责执法的法官。 执法官无权质询法律本身。 除非累积足够的报错回执、足够的异常数据,累积数量足以推翻这本证明存在局限性的法条。 在原本的世界线,燕逐末是那个异常数据,也是错误本身——而他终于彻底失控堕入混沌,不断累积增加的错误数据,也终于成为AI终结“温室”巨塔的那柄剑。 ……书归正传。 温室外的成年人汲汲营营,温室内的少年暂且也想不到这么多。 红毛小公鸡看着从自己绶带上挑出来的那一把猫毛,咬着牙花子嘶了口气,掉头就对着那一群记者狗仔杀了出去。 跟记者吵架这种事,还得看少年组王牌大师兄。 项光远家学渊源。他爷爷那辈就跟记者吵,等老了吵不动了,正好他爸妈双人滑横空出世。 到现在还有不少记者知道这个传说,他爸妈唯一的一次服软据说是跟一个不怀好意的狗仔对线,活生生吵到对面呼吸性碱中毒,两个人一起低头求对方别死。 “还不走是不是?”现在他们的儿子跟个大号爆竹似的杀出来,不少人都下意识听得一个肝颤,“等着上去喝茶啊?” 红毛小公鸡到现在还没进去办公室,居然就遇上这种糟心事,又着急又闹心,异常暴躁地挥着翅膀清场:“这么想采访,来采访我啊!来来来让你们采访个够!” 围在下面的记者跟狗仔:“……” 他们当然也想采访目前的青年组花滑第一人……假如对方手里没拎着根破破烂烂的绶带,一看就是刚拆了一批窃听设备的话。 ……呜呜呜好他妈恐怖啊! 当初这个小红毛的紫头发爹和蓝头发妈就是这么拎着绶带,用一种“来采访就勒死你”的气势,开新闻发布会的! 项光远一扭头,盯住一个捂着耳朵弯腰弄背包的男人,眯了眯眼睛:“你耳朵怎么了?” 男人一哆嗦,连脑子都没过:“冻冻冻掉了!” 说完拎起背包拔腿就跑,连拉链都没顾得上拉,一串偷拍失败只有残影的余教练照片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真要仔细看,这些人里面,捂着耳朵的人还真不少。 少量记者、大量狗仔。 甚至还混了几个躲躲闪闪藏着脸来打探情报的友队教练。 刚才那几声格外尖锐刺耳的动静,他们就心知不好,多半是窃听器被逮到了。 …… 也不知道费这个劲干嘛。 几万几十万的设备打水漂了不说——都听了些什么东西? “余老师病了,不是太严重。” “也不是太不严重。” “这是金牌,你要吗,外面还有。” “还有可多了。” “别杀我,我去给你抢。”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啊啊啊? 公理在哪里?道义在哪里?体育精神在哪里?这群小怪物的具体详细赛程还有余教练的联系方式又在哪里??? 那几个已经受了刺激的教练最先抬脚,挡着脸快步离开,钻上车一溜烟没了影子。 人家教练病了,聚在这儿本来就不那么合适,有点为了热点丧良心的嫌疑,有不少心虚的记者也顺势灰溜溜四散。 广场前只剩下一部分见过风浪的老油条,几个为了热点不要命的愣头青,还堵着门口不放,可也隐约谨慎地退到安全线后。 项光远脸色阴沉气势凶狠,还要再开口叨人,肩上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项光远凛冽凌厉地一扭头:“……” 远景镜头下,超凶的花滑青年组一哥气势陡消,蔫巴巴垂着肩膀,眼框唰地红了一圈。 三秒内变回了一只臊眉耷眼的秃毛小公鸡。 “怎么回事。”穆瑜温声问,“生这么大的气?” 项光远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脸涨的通红,说话有点结巴:“没,没有。” “没生气,老师。”项光远小声说,“老师我错了。” 他跟余老师赌气,真正的原因其实是那天晚上,他扒在办公室门外偷听,错愕地发现余老师竟然也同意他爸妈的意见,让他离开温室。 项光远抹着眼泪一个人回宿舍,想了半天,还是觉得他这段时间明明就很乖了。他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乖过……虽然前几天惹了点祸,可他都保证以后肯定不那么干了。 余老师居然还要轰他走。 余老师要轰!他!走! 花滑队顶天立地的王牌大师兄茕茕孑立,那一瞬间魂穿余老师讲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因为错打了白骨精,被师父一袖子轰回花果山。 ……呜呜呜他比孙悟空差远了孙悟空回去救师父他还把老师气病了老师究竟是什么病严不严重老师还愿不愿意和他说话啊QAQ! 少年人藏不住事,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心理活动差不多是可视状态,表情跟系统抱着的情绪探测仪几乎完全同步。 穆瑜揉了下颈侧,有些哑然,弯腰揽住杀出来护驾的小雪团:“你要过发育关了。” 眼泪汪汪的红毛小公鸡突然卡了个壳:“……啊?” “这段时间,你的身体数据会有明显变化。”穆瑜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进大厅,“会以你自己的意见为准。但有些情况,你需要把它们作为影响因素来参考。” 穆瑜从口袋里取出块巧克力,递给他:“温室模拟出的身体数据可能会存在滞后性。你的身高还在长,力量也在涨,综合考虑,接下来会有几种不同的发展方向……” 比赛全程都最好少吃少喝,否则会细微干扰旋转轴心。红毛小红鸡往嘴里啊呜啊呜塞巧克力,吸着鼻子,愣愣地听着老师讲。 这些话他爸妈也跟他说,他爷爷也跟他说,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听不进去。 ……可能是因为,只有在这儿,这些事被提出来的时候,是作为“你做决定时需要参考的一些附加因素”。 他能掌控冰刀,能掌控冰面,能以每分钟四百转的速度违抗生存本能,可他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那在温室之外。 这是所有生长在温室里的孩子,永远也无法彻底摒弃的不安。 这种不安扎在心底,贯穿一生,总让他们如鲠在喉。 仿佛一生都能被别人评价、被别人决定,仿佛来自他人的评价,永远能决定自己的全部价值。 “……由你自己来选择。”穆瑜把详细的因素和影响给他说完,轻轻拍了下小公鸡乱糟糟的一脑袋红毛,“你的父母说了,会以你的决定为准。” 项光远眼睛倏地亮起来,难以置信:“真的?!” 穆瑜收回手,撑着膝坐下,笑了笑点头。 说服项光远的父母的确要花些力气——专业人士总是有些自己的骄傲和对经验的固守,但好在项光远的父母并不执拗,又足够爱自己的儿子。 就是没想到,制霸上代双人滑的两位前花滑运动员,在聊天时最喜欢的运动竟然是打牌。 穆瑜原本是不想打牌的,他对这种存在赢钱危险性的游戏一向敬谢不敏,但对面的夫妇二人又相当坚持,只在斗地主的聊天室等他。 穆瑜按按太阳穴,揉了两下。 ……项光远必须为意外进账的十个亿欢乐豆负责。 红毛小公鸡蹦着高的绕圈,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价值十个亿欢乐豆的特训,撒欢到一半才陡然想起正事:“对了——老师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 虽然老师能出来找他,就说明问题应该不是太大……可那也半点都马虎不得。 尤其老师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也的确不好。 刚才他的脑子太乱,竟然就这么忘了最要紧的事,也没看出更多的细节。现在回过神,才发现老师似乎连站着低头同他说话都吃力了。 项光远有点想伸手扶穆瑜,又不敢招惹那个冷冰冰盯着他、跟手杖一左一右的小阎王:“老,老师……” “不要紧。”穆瑜抬头看他,温声说,“一点小毛病。” 项光远小声坚持:“老师……” 穆瑜按了下颈侧:“好了,回去吧。” 他明显不打算多提这件事,拿过手杖起身,语气虽然仍是一贯的温和,却又隐隐透出毋庸置疑的意味。 ——能压住一整个队伍的少年天才,所有人其实都清楚,可不只需要一手不错的教练水准、一个虚拟冰场和不生气的好脾气。 你要让天才服气,先要拿出的确能折服他们的实力,同时也要有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听话配合、不炸毛不起刺的本事。 不止一个鬼鬼祟祟的镜头,虽然因为这几个人聊着聊着就进了大厅、半句有用的话都没拍到,但还是在那位传闻中抱病的余教练起身时,准确抓到了那个代表“我们这就算是聊完了”的沉静视线。 所有人都想知道,所有人都在好奇——伯格黑德执意聘请的这位余教练,从上任直到现在,还没公开指导过任何一个队员的比赛。 他的执教水平和执教风格究竟是什么样? …… 两天后,全俱乐部联赛第二站,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整个赛场的气氛都有些不同寻常,几个还时不时揉着耳朵、顶着黑眼圈的教练,脸色都十分精彩。 比他们脸色更精彩的是他们所在俱乐部的老板和经理人。 “今天的气氛很凝重啊。”一个不太会看气氛的新人记者讪笑了下,勉强堵住一位行色匆匆的教练,“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被拦住采访的教练:“……发生了什么事?” “啊。”新人记者有点紧张,“大家看起来,都不太高兴。” 新人记者笑了下,勉强打了个趣:“尤其看我们的眼神,都怪吓人的,记者这行现在这么不好干了吗?” 被拦住的教练阴恻恻盯着他,眼神吓得摄像一哆嗦。 新人记者:“……” “你们社,报道,因主管教练,病休。”教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咬,“伯格黑德男单少年组,疑将缺席花滑春季赛程。” 新人记者吓得也一哆嗦:“病,病了嘛……” 教练盯着他怒吼:“那为什么能一口气带出来九个人啊!!!” 新人记者:“!!对不起!”他第一次出外勤,完全没想到要看参赛选手名单,连忙从地上捡了个纸团展开。 摄像跟着他的动作往下转,教练席这边满地都是揉皱的纸团,还有些扯碎的纸片,都是刚下来的选手名单。 看得出,不少教练表面上还在沉稳地嘱咐选手不要紧张、放手去比,实际上已经心态崩得碎成一地了。 很凑巧的,这一个分站来参加比赛的俱乐部,都曾经旁敲侧击地提过“长期缺比赛会影响状态”、“闭门造车不可取”这种试图影响伯格黑德少年组的话。 甚至有相对激进的,一度高调邀请伯格黑德俱乐部进行合宿,两边一起来一场友谊赛。 这是避都避不开、光明正大的阳谋。 就挑你训练的关键时刻邀请你比友谊赛,然后对外说我们带替补二队,其实暗戳戳把还没正式上过场、最好的几个苗子带过去。 同意比赛吧,多半会被这几个有备而来的苗子碾压到哭。 不同意就更好说,连比赛都不敢,恐怕伯格黑德这一代少年组男单是真的不行了。 花滑在相当程度上是心理战,心态崩了几乎代表出局预定。这些俱乐部不停地搞小动作,无非是为了弄崩对手的心态,让自己的队员赢得轻松些。 这次赛前,大概是被“主管教练病休”这条新闻的刺激,甚至有不少俱乐部为了造势,打出了#伯格黑德巅峰不再#的通稿。 至于虚拟冰场这种神器,当然不该给一群连比赛都不敢参加的运动员浪费,应当无偿开放给所有需要练习的优秀花滑运动员。 至于伯格黑德,这次也终于没让他们失望。 ——说得对。 闭门造车不可取。 缺比赛也的确会影响状态。 错过了上次友谊赛,伯格黑德方十分遗憾,所以这次一口气带出来了九个队员。 青年组三个、少年组三个、儿童组三个。 个头还挺有规律,由高到低分布均匀,站一块儿跟WiFi信号似的。 新人记者拿着张皱巴巴的参赛名单,蹲在教练席,独自对着摄像机嘚吧嘚。 刚好有个拿着手杖形状应援棒的少年观众路过,趴在栏杆上往下问:“WiFi信号?” “啊。”新人记者抬头,给他比划,“你看啊,从高到低,一个比一个矮一头……” 那个少年观众切了一声:“那是领奖台。” 新人记者愣了下,扭头看过去。 青年组个头最高的那个小红毛收起巧克力,走到了两个师弟中间,一矮一高一矮。 ……确实特别像冠、亚、季军的领奖台。 “不能吧?”新人记者愣了半天,“就算这只是一场分站赛事,参赛的几个俱乐部综合实力也的确不是太强,但他们也有一些非常不错的选手……” 新人记者就是被派来采访其中一个才七岁的儿童组选手的——带那孩子的教练很会营销。况且选手的实力也的确很不错,小小年纪已经有了节奏感,六种两周跳全部掌握,俨然已经是花滑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了。 那个少年观众抱着手杖应援棒,低着头贼中二:“你相信奇迹吗?” 新人记者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不,不信了吧。” “温室”的评分规则一向明确,仿佛永远有一把尺子在衡量你的价值、评估你的潜力。 每一项都转化为分数,每一项都在随时增减,这会带来一种极为明确的量化感。 被量化的人生是不存在奇迹的。即使是先飞的“笨”鸟,也势必不是真的笨,而是早就在AI的预测数据里,有一条会一飞冲天的上扬曲线。 少年观众张口的时候劲劲儿的:“AI说我什么天赋也没有,这辈子就只能学习,考个还行的分数,然后不上不下过一辈子。” 新人记者有些愕然:“AI,AI预测错了?!” “不知道,但我在偷偷玩滑冰呢。”少年观众做了个鬼脸,“我还偷着攒钱来看比赛了,我要给伯格黑德的教练加油。” 新人记者哑然,他知道自己是遇到哪种孩子了:“小朋友,这话你可能不喜欢听,但竞技体育的顶尖层次,就是由天赋决定的……” 少年观众问:“所以我没天赋,就不配玩了吗?” 新人记者愣住。 “我这辈子都蹦不出三周跳,我就是觉得花滑漂亮,好看,我觉得在冰上飞特别酷。”少年观众问,“我不配玩是吗?” 少年观众问:“我没那个本事拿冠军,所以我就不配上冰吗?” 新人记者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语塞。 ……当然不是。 即使是温室的积分规则,也不是只有冠军才能拿积分的。 可按照数据做决定已经成了他们的惯性。数据表明一个孩子在某领域有天赋,那么就去从事这一领域,数据表明一个孩子注定平庸,那么就不必再花费太多的心思…… “听说这次参加儿童组比赛的,有一个‘D级小孩’。”少年观众说,“我来看他的比赛。 “D级小孩”是种不那么正规的说法,就是评分极低、被认为毫无用处的孩子,这种孩子通常无法顺利长大,也罕少有人会有那个足够的耐心,去引导他们长大。 少年观众穿着短袖,半边胳膊摔得青青紫紫,眼睛亮得慑人:“AI预测这场比赛的胜率,伯格黑德最多只能拿一个冠军、一个亚军、一个季军。” 伯格黑德闭关训练的两个月,没有参加任何公开比赛,所以也没有任何数据发生更新。 按照最标准的预测规律,曲线已经画出来了,两个月也不可能改变任何事。 项光远继续参加青年组的比赛,的确是能拿冠军——可高益民被换下来轮休,这次不参加比赛。 少年组上去的是三个新面孔。 至于儿童组,因为燕教练去年把大部分重心放在培养儿子上,错过了去年全年的选拔,被其他俱乐部掐尖弄走了不少好苗子。 AI预测,所有大人都相信AI预测,相信一个人的天赋从生下来起就注定,相信天赋匮乏的项目就根本没有接触的必要。 不相信的孩子,以前会在歇斯底里的哭喊和不停的碰壁里,慢慢被驯化,慢慢变成“分数”的拥趸,变成他们最厌恶的那种大人。 现在……他们有了个完全不敢说出口,却又忐忑着想要寄予希望的新答案。 他们等了足足两个月,又或许等了许多年,等着这个答案。 …… 响亮的音乐声骤然从喇叭里响起来。 赛前练习。 上冰场,六分钟。 三个组别的比赛是分不同冰场的,但赛前练习并不会特地划分选手区域,所有选手都在冰上进行最后的热身和试跳。 这是相当关键的六分钟,在这段时间里,选手们要尽快调整身体状态,适应比赛环境的温度、光线、冰面触感。 解说席照例是一名职业解说员、一名退役的前花滑运动员,叫西蒙斯。他在过去曾和燕父同场竞技,后来没有选择做教练,而是转职做了解说。 “伯格黑德的队员终于被放出来了。” 解说员笑道:“真想看看他们的真实实力。” “看状态都很放松,看来两个月没参加比赛,对他们的心态影响不大。”西蒙斯说,“不过……热身的动作都很谨慎。” 热身试跳的这六分钟,也被视为选手之间互相施压、展示实力的关键时刻。 有不少教练都倾向于让队员在这时候跳两个高难度的王牌动作——当然,也不乏有习惯玩儿阴招的,让队员在这个时候“不小心”撞人。 也未必就是要把人撞伤,那也太明显了,AI敏锐度高于人眼,是不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犯规口的。 最好就是滑行路线“意外”交叉,冷不丁闪对方一下,留个心理阴影。 要是能好巧不巧、来个不轻不重的扭伤或是崴脚,那就更合适…… 说话间,少年组那边就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起碰撞事故,两个少年同时向后退开。 “好险……差一点就撞上了。”解说员不能带有倾向性,却还是补了一句,“其中一个是伯格黑德的啊,脚踝是不是崴了一下?” 西蒙斯却有完全来自另一个视角的惊艳:“没问题,伤不了——这种踝部力度,这个用刃,怎么会变化这么大?!” 他丝毫不避讳地称赞道:“要是在燕的手底下,这一下脚腕少说也要打封闭了!” 西蒙斯和燕父做了一辈子对手,虽然不屑对方的为人,但也必须承认对方作为教练,的确能让手底下的少年队员有不错的成绩。 可两个月的时间,这些少年队员却显然有了某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甚至还在酝酿、还在蓄势,还在等待真正属于冰面的那一刻! 他们甚至不屑于在热身的时候额外消耗体力——如果说在这次碰撞发生之前,西蒙斯还会猜测这是回避还是藏锋,那么现在完全可以确认,这是种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 这次意外的碰撞,多半是用来狙击伯格黑德的阴招之一。 任何阴招都不意外——树大招风,有太多俱乐部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些刚出来的少年队员,他们将承受有史以来最大的压力。 也是最硬的磨刀石。 碰撞后,对面俱乐部那个少年队员和教练的脸色,已经明显相当难看了。 “青年组和少年组都会有非常精彩的一场比试。非、常、精彩。” 西蒙斯看向儿童组:“至于这边,大概是那个冰面小神童的个人秀了,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 话还没说完,他就紧紧皱眉,关掉话筒:“那是燕的小儿子?” “早不是了,现在是由带他的老师绑定的——也就是伯格黑德男单少年组的主管教练。” 解说员提前做了功课,也关了话筒,笑着回答:“报名的名字是TUAN.YU,今年五岁半,还没到六岁。” 儿童组这边的竞技性不太强,更多是让这些小选手提前适应赛场氛围,所谓的热身,也只是教练或父母陪着在冰上做一些基础滑行。 只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气氛里,这个叫“TUAN.YU”、身上还穿着羽绒服的小家伙,也未免热身得太不认真了。 几乎就是一直在回头看场边。 因为看得太认真,那个“冰面小神童”在教练的辅助下,敌意十足地对着他展示了六个拿手跳跃,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中文名是什么?”西蒙斯拼了半天,他的汉语不错,但很少见到这种名字,“余团吗?” 解说员咳了一声:“应该……不会吧。” 这孩子以前叫燕隼,他们是知道的,但既然已经和燕教练脱离关系,以后就不能再叫这个了。 按照“温室”内各项赛事通用的规则,中文名字参加比赛,两个字的用全拼,三个字要么全拼、要么摘取首尾两个字,视个人意愿而定。 这孩子要么叫余什么团,要么…… 解说员深吸了口气。 他一向以了解中国文化著称,还时常在兴起时作诗盛赞运动员,并因此留下不少金句。 听说那位余教练在任教前曾做过编剧,想来一定文采斐然。 绝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逊色。 绝、不、能。 “我想,这一定是个极有韵味的名字。” 解说员斟酌良久:“余生路途,顺遂平安。” 解说员:“他,一定叫余途安吧。” 第26章 作话赠送三千字大家记得开鸭qwq(一更) 下面也也有人回:「还真是, 好久远的词汇啊」 「查了查什么意思才知道,很有趣的定义,但天赋和发展曲线不都是线性的吗?」 「也没准是看小说, 你们有没有看过暗网的小说?可爽了,多年废柴一朝开窍惊艳全世界!」 「靠,暗网不都是违禁内容,还有小说?」 「想看!!求资源, 这是什么小说,科幻小说吗?」 一群人的注意力都转向了“科幻小说珍贵资源五毛一份”,只有最上面那条回复骤然陷入沉默, 再没参与过任何讨论。 没人怀疑那个“余途安小选手”究竟能不能开窍, 这个词早已经不存在于温室的通用词汇里, 只偶尔出现在暗网的部分幻想小说中。 不光是因为之前的天赋测试记录、也不只是因为燕溪的父亲没教这孩子……还因为许家人到现在,也没说要接长子回去。 许家就是生下燕隼的那家人。当初因为燕家和许家意外用了一个培育舱,只活下来了一个, 所以孩子被亲爹亲妈赔给了姓燕的。 聚光灯下的一家人,凡是跟燕家有关的那些事,用不着特意挖,自己都能倒个底掉。 燕家那对夫妻双双被调查, 燕溪无人监护, 都被那对善良到极点的许氏夫妇带回家照顾了——他们不忍心燕溪被送去由温室官方监护,认为那样会给孩子心理留下难以磨灭的伤害。 公屏恰好有人下好了小说,回来问:「说起来,那家人知道儿子送去燕家以后, 都受了什么罪吗?」 燕隼——那孩子还叫燕隼的时候, 被带去审核大厅绑定师生关系, 做检查时, 身上的伤痕和意识损伤度就已经曝光了。 燕家人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燕溪又对这孩子做了什么,并不难调查。燕父封的口也没那么严,更何况树倒猢狲散,那几个跟着他的助理教练也自身难保。 燕母的书被全部下架,还要支付大笔违约金、甚至很可能会追究编造事实误导大众的责任。她那些广为流传的育儿经,现在也已经有很多家长不再信任,联名申请质询了。 「不知情吧,有狗仔找机会堵他们,把这事儿跟他们说了,夫妇两个都挺崩溃,不像演的。」 「嗯,再崩溃也不愿意把亲儿子领回去。」 「没办法领吧,那孩子和伯格黑德的少年组教练绑定了。」 「冷知识,父母要是愿意对孩子负责,绑定的老师就不用一直滞留在温室——伯格黑德少年组那位教练已经几个月没出过温室了吧?前两天听说是病了?」 「是病了,有录像拍到,低头跟队员说话的时候脸色不太好,多站一会儿都挺吃力。」 当然也有人拿这件事去问许母——后者不停抹眼泪,一直在说愧对余老师,可也没提半句要把那孩子带回去照顾的事。 「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别扯那些大旗了。」 「不就是谁都不想养这么个孩子。」 「他老师绑定了他,算是救了他一命,可不也得利用教练的身份开后门,来参加这种比赛混积分吗?」 照顾这样一个的孩子太难了。 话也说不好,社会化程度也差,交流起来都费力。何况从小又不养在身边……早已经失了亲近。 得知燕隼在五年中都经历了什么的许家人,震惊、错愕、痛苦,却唯独少了后悔和愧疚,唯独没有提过,要把那个被胡乱涂抹了人生的孩子接回来。 又或者,这样的选择,也恰恰是对于当初亲手铸下大错的逃避。 他们一向与人为善,一向见不得人受苦,连父母都被调查的燕溪也会忍不住以德报怨地收养,怎么会亲手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地狱、留在地狱——习惯扮演无私奉献的利己者,其实无法面对二者间不可共存的冲突。 于是他们选择视而不见,选择逃避那个“错误”本身。 或许某天,出现某个顺理成章的机会,他们会按捺不住冲动,亲手抹去那个“错误”本身。 …… 公屏上话题沉重,一时也没什么人有兴致再聊。 至于伯格黑德的少年组教练,给绑定了自己的孩子塞一个比赛名额这种事……按理的确有些招人诟病,但也没什么人真有心情找茬。 一来,其他少年队员是真的肉眼可见有了进步,就算在儿童组塞一个混积分的小孩子,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二来,余教练身体出问题的事,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就算人家利用职务之便,想让孩子尽快攒点分,好有机会离开温室检查个身体,也是人之常情吧? 一个谁都不要的小孩,反正将来也出不了温室,就别那么严苛、那么斤斤计较了。 「看比赛看比赛。」 「热身快结束了。」 冰场上,小雪团脑袋上顶了个系统变成的小小雪团,小考拉一样扒在穆瑜身上。 穆瑜拢住他揉了两下,小家伙就秒复活,像是打开了个开关,举着胳膊连比带划地蹦词,滔滔不绝地讲足足两分半钟的心路历程。 系统也在边上滔滔不绝地补充,两个热闹的小喇叭一起响,还在意识海内外搞出了个同步的火柴人连环画。 事实上,系统伪装成小小雪团,一直在和宿主那边保持联络,他们两个其实能听到穆瑜的声音——那句“就来”,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但在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比赛、毫无经验的余雪团小选手眼中,依然很担心听得到看不到的老师,是不是被坏教练套上麻袋抓走了。 毕竟这里到处都是坏教练。 即使没有危险,余雪团小选手也很担心——他们离开家出这么远的门,没有他在的时候,不会照顾自己的大火柴人会不会找不到糖。 会不会找不到灯的开关、会不会不知道哪里可以打热水、会不会不认识路,会不会因为不会睡觉落枕。 多亏系统一直拍着喇叭保证宿主绝对不会迷路也不会落枕,保温杯里就是他们早上一起泡的好大一杯奶糖水。 不然的话,有些小英雄已经快要忍不住跑出热身区,去解救不知道困在哪里的大火柴人了。 穆瑜骤然被一大一小两个雪团的喧嚣包围,轻咳着压压嘴角,按住太阳穴揉了揉,虚心承认错误:“下次给雪团配个带画的。” “有声音,也有画。”穆瑜比划了下打电话的手势,“视频联络。” 小雪团这才用力点头,又努力伸长小胳膊,牢牢抱住胜利归来的大火柴人,把脸埋进穆瑜肩窝。 怕冰鞋刮到穆瑜,又实在从头到脚每个角落都想贴贴,小家伙几乎是盘在他身上,软软的呼吸打在穆瑜的颈侧。 比平时稍微有一点儿急促,心跳也是,砰砰抵着胸口。 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就算一般的孩子,也是难免紧张的。 在看不到老师又到处都是人的陌生地方,自己坚持了足足两分三十秒的小朋友,见到家里的大火柴人,第一反应依然是往穆瑜的手掌里塞糖。 穆瑜和小家伙碰了碰鼻尖:“一人一半?” 怀里的小雪团鼻尖冻得冰凉,又沁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这一碰就察觉到暖和,眼睛亮起来,用力地点头点头。 穆瑜和他一起分了一块糖,把小家伙放回冰面,没拉羽绒服的拉链,直接抓住了羽绒服两只蓬松柔软的袖子。 余雪团小选手目前最喜欢这个游戏,蹦着雀跃了下,腰上轻轻巧巧一拧,翻身从羽绒服里“发射”出去。 「那个小孩,还在吗?跟你说。」分频道的公屏又想起之前的话题,「没有“开窍”这种东西。我们的发展轨迹是线性的,是根据我们擅长的内容、性格、家族基因等等因素综合分析,得到的最可靠的预测,已经被无数次证实……」 长篇大论讲到一半,骤然没了后续。 直播画面里,一只雪白的小鸟从那件蓬松柔软的羽绒服里振翅,毫无预兆地破壳而出。 飘逸的白色考斯腾精致明亮,银线层层叠叠勾勒出翎羽,细碎光点随着角度不同明暗闪烁,像是条流动的星河。 西蒙斯砰地坐直:“他能做出cantilever!” Cantilever意为“悬臂”——顾名思义,在滑行时手臂空悬、仰面朝向头顶灯群,背部和冰面几乎保持平行,需要相当程度的核心力量和平衡性。 这个动作不常会在冰场上出现,即使出现,也多半会穿插在更有侵略性的编舞中。 ……而眼下这个穿着纯白考斯腾的小雪人,却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自由的、雀跃着的小白鸟,完全不顾身边或震惊或恼妒的眼神,专心致志地让身上的小碎钻反射不同的灯光,“老师、老师”地喊着穆瑜看。 这时候已经是自由热身的最后三十秒,几乎所有选手都为了保持体力暂时下冰,只有几个还没有调试好的,在场边被大人扶着慢慢地挪。 所以冰场空旷,全给那只有了家的小白鸟尽情地撒欢。 冰刀磕起漂亮的冰花,那是转瞬即逝的晶莹剔透,和考斯腾上流动着的点点星光一起,在即将倒计时关闭的镜头中闪烁,幻成某种格外梦幻的光影。 或许的确是场梦——破壳的梦,开窍的梦,振翅飞翔的梦。 一只被推出巢穴的鸟蛋滚在脏兮兮的泥塘里,被一双干净温暖的手拾获,拢在怀里轻轻地晃,终于有只小白鸟扑腾着飞起来。 「你没考虑环境。」那个沉默很久的、问出“会不会开窍”的回复账号一口气发了一大长串,显然刚才是回去敲字了「姓燕的看了分数不及格就不管了,所以他是伯格黑德的前、任、教练,你们说的线性轨迹,没考虑过环境。」 「他沟通性差、服从性差,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没人和他沟通,没人告诉他那些命令代表的意思是什么?专注力差胆子小,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要时刻警惕着怕挨打?情感淡漠是不是因为没人跟他有情感交互?怕摔跤是不是因为真的摔了太多次?」 「天赋决定发展轨迹的逻辑之所以被无数次证实,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心甘情愿按照轨迹变成那个样子。没人的轨迹是早该被决定好的,有些原本能做到的事,就是这么被藏起来了。」 「拿天赋框住我们,把我们赶到规定的格子里,这样是能挣最多的分数,可你们没问过我们想不想进格子。」 「我没他厉害,你让我自由我也一样一辈子跳不出2A,可我会想起怎么高兴,你可以觉得这件事不重要。」 小白鸟在冰上尽情地蹦。他拉着穆瑜去给每个人看,兴高采烈地挥着胳膊,因为太高兴一下子忘了怎么说话,“啊、啊”了两声之后,就开始叫老师。 他不再害怕人群,骄傲地挺着胸脯,给所有人看他的老师,给所有人看他的家。 二十秒。 几个其他俱乐部的教练神色愈沉,其中一个按着那个声名鹊起的“冰上小神童”,手臂几乎有些僵硬,死死盯着那个拉着穆瑜不放手的小不点。 这种简直胡闹一样的展示,能看到的东西太少又太多了。 他们能看出这个7号的用刃深,却不知道是不是真深到足够稳。能看出滑行飘逸,却不知道能不能衔接好跳跃。到现在也没展示一个真正标准的跳跃,可那个下意识的勾手和点冰…… 十秒。 许家夫妻护着神情冷漠的燕溪,藏着那张已经生效的、彻底放弃监护权的同意书,在审核大厅外结结巴巴应对狗仔“是不是真不打算接燕隼回来”的追问。 燕溪告诉他们,那孩子天生就是个不会说话的废物,而自己会花滑,自己可以挣积分养家。 燕溪还说,自己根本犯不着欺负那个小哑巴,那些事都是外面的人落井下石编的。 五秒。 他们、他们有一个小儿子要养。没了燕家的钱,高级培育舱根本撑不了几天。 许父艰难启口:“我,我们的确没能力照顾三个孩子,他有老师……” 话噎在喉咙里,许父的眼睛在错愕中几乎瞪圆,用力扯了扯抱着幼子的妻子,看向燕溪手中那个平板正在直播的画面。 三秒。 燕溪扬手砸了平板,屏幕瞬间漆黑,蔓延开蛛网似的裂纹。 不可知的某处,无比细微又无比宏大的一声响,两条命运彻底错开,不再相交。 小白鸟没有做传统的燕式巡场,在这场纯粹绕着老师蹦蹦跶跶转圈飞的游戏里,他唯一做的一个标准动作是大一字步(spread eagle)——这个动作要做到完美,需要所有控刃细节完全优秀、身体的柔韧性和软开度要调整到最好……但同时,要领又非常简单。 非常简单。 这是穆瑜亲手教会燕隼的动作——足跟相对足尖外分,双腿保持笔直,以直线或弧线巡场。 最大限度舒展身体,把背挺直,不要低头。 不要低头,勇敢的小白鸟。 不是林中蹦跳的雨燕。 spread eagle,展翅的鹰。 下一秒,所有画面都被挡住,全员下冰。 进入正式赛倒计时。 敬请期待。 转播区原本吵得激烈的公屏一片「…………」 是挺期待,但那个挡镜头的板子能不能先拿开? 倒不是天赋跟线性那一堆吵得不可开交的事……这事儿当然也挺重要。 但那只炫酷小白鹰是怎么下的冰? 抱下去的还是跳下去的?还是扛脖子上下去的? 你倒是让我们看完啊!!! 作者有话说: 好有深意! 前花滑运动员西蒙斯恍然大悟。 话筒被重新打开,7号选手暂定名叫余途安。 解说席的频道原本就不能空白太久。提到选手的身世,临时关掉的那一会儿,是两个解说不约而同选择的保护性静默。 一个孩子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甚至是两次出身——有些过去应当被抹去,即使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也该当断则断,切割干净。 即使还有不少人知道,那孩子过去叫燕隼。 这种级别的赛事会全程直播,分频道在温室外同步转播,用来实时交流的公屏上,已经有人认出了那个在冰场边上往外看的新面孔。 没办法,毕竟燕母是知名的育儿专家……曾经是。现在那些书都早就从各个书店撤柜了,还有一笔巨额的违约金等着被支付。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孩子是燕母展示“科学育儿方法”的道具,是燕家那个叫燕溪的儿子最标准的对照组。 很多人知道这个孩子。 谁也教不好的“D级小孩”。 …… 因为少年组那边发生了意外碰撞,穆瑜刚从那边回来,还被记者在中途耽搁了十五秒。 记者争分夺秒地追着他练贯口:“您好余教练请问您这次带三组共九人参赛,教练资源分配会不会有些局限?”又吸一大口氧气,“毕竟三组比赛同时开始,势必有两组您不能亲自在场边指导他们可能会紧张……” “不会的,有助理教练配合。” 穆瑜侧过身,神情很温和:“我在场边,他们反而会有一点紧张。” 记者咳嗽了两声,扯着摄像追问:“为什么?” 这就不是教练必须回答的问题范畴了。 体育频道的记者受过训练,塞过来的话筒和追个不停的摄像机能堵住百分之九十九的各类教练,但对上专业选手还是棋差一筹。 #真·专业选手·面对过的话筒比换过的牙刷还多·前影帝# 穆瑜能兼顾连跑带颠追着人乱晃的镜头,稍稍驻足,向侧从容俯肩,温声致歉:“训练机密。” 同时手杖还向上轻掂,帮记者截住了差点捅出去的话筒。 镜头再追,穆瑜已经向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道谢,往准备通道走了进去。 今天是比赛日,算半正式的场合,赛后还要答记者问。他穿了件浅色毛呢面料的风衣,戴了副金丝眼镜,里面搭的是件高领的灰色羊毛衫。挺括与柔和交相呼应,衬得整个人既温和又疏离。 穆瑜边走边微微侧头,颀长苍白的手指抵着单边的无线耳麦,轻敲两下,温声回复对方“就来”。 最后叫镜头抓到的半个影子,风衣衣摆叫通道门的气口掀起小半,露出那支半旧的金属手杖。 ……不论主直播间还是公屏开放聊天的转播间,都短暂静默了片刻,才又恢复常态。 “余教练……真有气质啊。”解说员一时半刻竟然没想出什么合适的词,“这怎么就糟蹋在体育频道了呢。” 无他,体育频道这种地方,教练里帅的不少,但斯文组别顶天的也是西装暴徒,气疯了一脚能把矿泉水瓶干飞到对面教练席。 花滑这种艺术类项目,运动员倒是大多纤长优雅气质卓然,又不需要像球类运动那样喊打喊杀,教练组的视觉效果也相对和善。 ……可也没见过这种能在临时采访的镜头里这么从容的。 刚才那个撞人没撞成、神色阴沉在同一个通道呵斥记者的教练,这会儿站在看台上攥栏杆,气焰肉眼可见地又往下掉了一截。 西蒙斯由衷赞同:“他不像教练,也不像运动员,像个绅士。” 分频道的公屏上有人立刻跟刷:「对!!!」 S03的表演培训班非常火爆,尤其在温室内,有大量连锁产业,几乎已经成了所有孩子的必修课。 能力优秀的孩子要学表演,争取把最好的一面充分展现出来,不那么有天赋的更要学,搏个好眼缘也是提升评分的关键。 转眼就有人跟着问:「刚才那个镜头,有人录屏了吗?」 「已录,需要请私信,那个俯肩绝了。」 有人十分专业,点评穆瑜刚才的动作:「一般人是点头,他是脖子保持不动,肩膀往下稍沉,就显得有气质。」 「还有镜头,我们都知道,晃成这样的镜头通常是会提供大量死亡角度的。」 「但因为他有个稍稍偏头的动作,镜头一直追的都是侧脸,角度刚好,反而有种类似扫街的随意感。」 这种点评就像是其他世界里“无偿教你选股票投资赚大钱第三十六讲”,刚一发出来,下面立刻有回复。 「是家长,带孩子在看,学习了。(已私信)」 「不是家长,是孩子在看,学习了。(已私信)」 「不是家长,不是孩子,人在温室外,小时候学习太刻苦了,平时有点驼背……就想问问这要怎么练啊QAQ」 「QAQ(已私信)」 这一看就是刚出温室的学生,十八九岁,急需融入社会,但又缺乏从小就练的仪态形象功底。 这种情况在温室也很常见。许多很早就被判定为不适应公开场合的孩子,不会特意进行相关培训,会去走正常学习途径通过考试离开温室。 分数直接与评级挂钩,有些家长会押着孩子埋头苦学,不准接触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东西——直到拿着不错的分数离开温室,回归社会,却发现与外面的环境格格不入。 十年寒窗,埋头苦读教会给孩子很多东西,很多用到或用不到的知识,专注做一件事的品格……却无法提供学习之外面对社会的能力。 外面的世界好像不是用分数高低决定的。 「真的想学QAQ我妈说了,我这个月再面试失败,就让我去温室里回炉重造。(真的已私信!求发录屏资源)」 「真的想学,拜托了!」 角落里有条回复沉默良久「要不……你先试试,落个枕?」 「?」 「??」 “……啊,放心了。” 直播间里,解说员从“这怎么就糟蹋在了体育频道”的惋惜中回神,看清穆瑜的去向,笑着打趣:“绅士原来也要坐着系鞋带。” 穆瑜是要上冰,配合那个疑似叫余途安的7号小选手热身。 他换冰鞋的速度很利落,虽然被另一头的突发状态干扰,但过来的及时,上冰时也不过晚了两分半。 其他小选手都有父母、教练或是助理教练陪同热身,唯一趴在栏杆边眼巴巴等的小朋友,眼睛瞬间亮起来,张着胳膊扑过去。 负责保护的边裁吓了一跳,慌忙要阻拦,穆瑜已经稳稳当当接住了飞过来的小雪团。 转播的公屏又空白了一会儿:「啊,对。」 「有崽。」 有不少人只看比赛不看平时的采访,这还是第一次见伯格黑德传说中那位教练,从惊艳震撼的短短几秒里回神,已经迅速打听起这位余教练的资料。 倒也不是别的,主要就是喜欢表演……主要是欣赏这位教练身上的绅士气质。 气质令人向往,B级令人钦佩,单身令人现在就想买票去伯格黑德参观俱乐部。 但很可惜,资料显示,余教练已经做了师生绑定,绑定的就是被他刚抱着举起来的那个崽。 “温室”注重人才培养,师生允许建立绑定关系,但对师者一方的限制也极为严格。其中一条就是“关系存续期间必须保证社会关系稳定”——也就是说,绑的时候是单身,那就得接着单身。 「说起来,这个崽,余——」有人切回主直播间,听见两个解说沉稳的交流,这才恍然大悟「余途安小选手,他没有花滑天赋吧?」 「多半没有,抢儿子那位当初好歹也是个体面教练,肯定给做了天赋测试啊。」 「找到公开数据了,一年前来俱乐部的时候测过,确实是不行。 跳跃能力不错,但沟通性差服从性差,专注力差,情感淡漠,身体协调能力、柔韧性、平衡能力普通,没有突出表现记录。胆量差,畏惧公开场合,对人多的场所有应激反应」 「这是当初公开的测试录像,点链接看,还非常害怕摔跤,一摔就抱头团身。」 看到这一条,下面的回复都稀疏了些。 ……这几乎就是在花滑这条路上提前判了个鲜红的大叉。 跳跃能力好当然是花滑最需要的,可其他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 怪不得燕溪那个爹当初没动过要培养燕隼的心思。再天才的苗子,如果连摔都不敢摔的话,是不可能练出什么名堂的。 其他的问题就更严重——沟通性差服从性差,意味着无法按照教练要求进行标准练习,也无法理解教练的指导。 专注力差,意味着不适合需要在大量训练中集中精力,不断摸索身体掌控、不断积累经验突破的体育项目。 情感淡漠对花滑表现力的影响不言而喻,连燕溪也是从小就报了表演课,加上燕母亲自进行了长期的训练教导,才好不容易弥补上了这一环。 至于胆量差、畏惧公开场合、害怕人多……这还不如直接把“不能参加公开比赛”这几个字贴脑门上。 还是有人不甘心:「会不会余教练有办法让他开窍啊?之前的直播,那群队员可叫他大哥了。」 「逗小孩玩吧。你是小孩还是穿越过来的,能说出“开窍”这种词?」 第27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二更) 镜头被严严实实挡住了, 解说席没有。 解说席也有个副屏幕,可以实时看各个分频转播的公屏聊天,有必要时还能挑一部分互动, 或是解答上面的问题。 于是,铺天盖地的省略号和“小白鹰怎么下去的”追问里,就听见那位以金句频出著称的解说员忽然:“嘿嘿。” 西蒙斯也:“嘿嘿。” 转播区:“???” 嘿嘿是什么意思啊! 西蒙斯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 贼神气亮翅膀的小白鹰到底是怎么下去的啊! 到最后也没人弄清楚答案,直播间的镜头再开, 已经切到第一个准备上场的选手了。 一片悻悻的唉声叹气里,解说员清了下喉咙,敲敲话筒:“欢迎, 这里是全俱乐部联赛分站第二站。” 他的语气归于正经, 也代表了这场比赛在“温室”中的地位。 在S03世界, 由于温室的存在,这类包含艺术性质的竞技赛事传播力度很广。而花滑这个项目,仅次于世界杯的赛事, 就是所谓的“全俱乐部联赛”。 这是纯粹从影响力的角度排序——事实上,前者是完全正规的成年组赛事,而后者则是温室内举办的青少年联赛。 凡是从联赛出去的顶尖运动员,只要运动生涯不夭折, 一定会在世界杯上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全俱乐部联赛其实还有个相当中二的别名, 叫“勇者角斗场”。 “勇者嘛,外面那些成年组顶尖选手就是恶龙。” 西蒙斯当年也是这样一路升上去的,现在给新进来的观众解释,还相当怀念:“全俱乐部联赛出来的少年勇者, 升组以后就拎着剑杀出去屠龙, 后浪拍前浪。” 他一边说, 一边看青年组的准备区, 一撮显眼的小红毛正弯腰穿冰鞋:“这次外面的成年组可要提心吊胆了。” 项光远这名字温室里外都差不多记住了,就算没记住,也能认得那一脑袋小红毛——目前在青年组难逢敌手,十五岁解锁四周跳和高质量3A,当之无愧的青年组一哥。 只不过,按照AI之前给出的数据,这位拎着剑出去溜达一圈、能把恶龙全剁吧剁吧做菜的新一哥,最近似乎在过发育关。 不客气地说,满大街的俱乐部其实都在盼着项光远过发育关。 花滑是高精密运动,运动员对自己身体必须了如指掌到每一寸。 比起女单那边近乎致命的发育关,男单相对压力会小些,但身高、体重和力量骤然发生明显变化,状态必然跟着跌落。 哪怕这种跌落是暂时的,也能稍微挪一挪那个恨不得长在冠军领奖台上的屁股,给别的同年龄组别的少年运动员一点盼头跟念想。 “发育关对项选手的影响这么小吗?”解说员看了看公屏,替转播区问,“上个赛季的AI预测,项光远有70%的可能性会在发育关状态跌落,有30%的可能沉湖。” “沉湖”就是指在青年组叱咤风云的选手,到了成年组却因为身体原因,要么定格后的身高过高、要么关节韧带出问题,再或者是困于发育关跳跃失控导致的伤病,变得查无此人。 项爹就是这么被迫转双人组的。夫妻俩原本的打算,也是等项光远结结实实输几回磨磨性子,踏实了知道服软了,就尽快把人转过去。 结果谁知道一直等到了这个赛季,这位一哥还在残酷的嘎嘎乱杀,甚至还在前几天相当嘚瑟且臭屁地炫了个带辅助的单脚4lz。 那AI还挺要面儿,自己偷偷摸摸就把上个赛季的预测存档给删了,要不是当时有人截图,都找不着证据。 “AI没有预测错,发育关的影响也不小。”西蒙斯摇了摇头,格外专注地看着青年组场地。 项光远的手气也是他们家一脉相承的梗——他爷爷抽签就相当离谱,十次能有八次第一个出场,后来为了转运染了一脑袋金毛,才勉强变成了第二第三个出场。 等到他爸妈这一代,金毛已经不好使了,夫妻俩挨个照着调色盘试了一遍,最后用蓝紫配色堪堪脱非入欧。 大概就是因为“照着调色盘试了一遍”这个操作,又或许是两代人的迷信耗尽了最后一点运气,直接导致项光远就算把脑袋染成绿的也不管用了。 项光远也挺认命,家常便饭地去抽了签、家常便饭地第一个出场。 现在,项光远正用他的短节目,家常便饭地碾那个敢让人撞他师弟、害得余老师不得不亲自去处理的教练的脸。 出发前说好了不让余老师替他们操心的! 他们大哥第一次上冰比赛,足足两分半在热身场地没人管! 足!足!两!分!半! 项光远的短节目刚好两分半,他今天没上最拿手的《黑天鹅》——事实上,他已经挺久都没上过那个节目了。 没感觉,找不着状态,那种阴郁疯狂宛若宣泄戾气的地狱之舞,回头想想居然像是上辈子的事。 这回的题材是跟着余老师去雪谷取材,大家伙挤在一块儿,围着一团烧得噼里啪响的柴火,愣愣看着的那片湖。 纬度原因,高寒地区的湖面会结冻,边缘的薄冰尚未成型、风又将浪卷起来的时候,那些脆冰就会被流水推上湖岸。 那是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震撼——像是冰龙褪下的鳞,湖水冰冷清透,涌动的浪里掺进冰碎碰撞的清脆声响,仿佛有玻璃在水中流动。 站在湖边,你会觉得呼吸声太响都是罪过。 高益民没那个艺术细胞,愣愣看了半天,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这要掉下去得多冷啊。” “我谢谢你。”当时项光远正灵感上头啊啊啊疯狂编舞,差点被这一句话闪了腰,双目无神盯着他,“我是风的精灵,正在冰上头蹦跶呢。” 高益民立刻牢牢闭住嘴巴,飞快躲到余老师身后。 项光远气乐了,蹦起来想锤他,却莫名奇妙地忽然绊了一跤,差点就一头栽进湖里帮高益民试试有多冷。 余老师的手杖稳稳当当把他勾回来。 项光远踩了半脚冰水,冻得针扎一样连疼带木,急着要蹦跶着去火堆旁取暖,却又离奇地动弹不得。 ——有传闻说,“温室”的一部分特殊坐标,是数据的连接点,没有空间与时间的概念。 你要是意外碰到了,有可能会看见过去、有可能会看见未来。 也有可能会看见另一个平行世界。 项光远那会儿就想起这个传说,他说不出话,就只是看着余老师。 “所以,你们要是看到有人要掉下去。” 余老师没和其他人一起笑高益民,只是抱着小雪团,和他们认真讲:“记得拉一把……” ……记得拉一把。 湖水这么冷,要是看到有人掉下去,倘若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就记得拉一把。 别让他沉在这么冷的湖底,那里面既黑又冷,看不见雾凇、看不见雪,看不见冰做的龙鳞。 项光远的这支短节目叫《沉湖》。 他不知道是否有过这么样一个故事,没听过、也没看过,只是那几秒的时间里,他像是因为踩到了那个点,意外旁观了一个沉进冰湖里的少年——或许是某个被他们顶掉、不会再发生的平行世界。 看起来比他还小的、伤痕累累的沉默的男孩,软软的黑头发和黑色的眼睛,看起来很听话。 男孩沉进湖里,黑色的眼睛平静死寂,流畅无声地开口,一连串地气泡冒出来。 ……记得拉一把。 余老师教他们,看到有人要掉下去,记得拉一把。 项光远过去从不管别人的事,因为他是天才里的天才,注定没人喜欢,注定会抢占别人的机会,注定会被所有人孤立和排斥。 他过去靠《黑天鹅》疯了一样发泄郁气,冷冷盯着那些被教练磋磨的师弟,咬着牙恨恨地想,你们不理我,我也不拉你们。 其实他明明从小就中二,看电影最喜欢看《超人》、看动画片最喜欢《阿童木》,做梦都想当大英雄。 从开始练《黑天鹤》的那天起,项光远就在做一个梦。梦见他在某个永远不会发生的平行世界,先是练废了一条腿,又因为冷眼旁观了某件事而痛恨自己,彻底堕落成了个整日消沉的游民。 他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偶尔会恍惚,会觉得也许真发生过这种事——他被燕教练种下了“不赢就是废物”的念头,在离开温室过发育关的时候活生生把自己练废了。后来又听说有人篡改了教练手册,一群比他们更小的孩子年轻气盛,跑去温室里找罪魁祸首寻仇…… 因为误入的那几秒钟,他好像真的看见,那个世界的他下意识就追进了温室。他想要去给那些被人糊弄的小屁孩解释,燕教练在撒谎,他知道,他敢肯定,他废掉之前好歹也是那一代最牛逼的大师兄。 晚了一步,那个所谓的“罪魁祸首”在他眼前沉下去。 那个世界的他向前迈步却又迟疑。 ……湖边的冰太薄了。 不行的,他救不了,湖边的冰太薄了。 那个世界的他其实明知道冰薄水也不深,明知道那是温室、他的高级睡眠舱监测到身体异常就会自动脱离死不了人,只是害怕了,所以犹豫之下晚了那一步。 少年时那一股不管不顾的无畏英雄气受挫折戟,就再也续不上了。 可倘若好得不彻底又坏得不彻底,本能做到却没做的事,就会夜夜入梦,日日折磨良心。 记得拉一把。 他是余老师的学生。 他什么都敢干,敢替师弟出头,也敢扑过去救人。 赤色的考斯腾像是点了把灼烈的火焰,项光远已经完美完成了两套步法和三组旋转,以及一个单跳和一组连跳——风的精灵在四溅的冰花里翱翔,潇洒而热烈,仿佛是在恣意燃烧着灵魂,没人能再说一句“不过是靠着几个高难度刷分”。 “按照XIANG原本的技术特点和用刃,的确会在发育关被拦住,加上他之前的脾气……甚至可能会把自己活生生练废掉。” “他之前在燕的手下,过于依赖跳跃,状态不稳定、表现力忽上忽下,只是依靠高难度连招拿分。” “这种比赛习惯会彻底被发育关导致的重心不稳拖下去。” 西蒙斯快速说:“而且,他过去的浮腿落冰太近了,这个习惯很危险,一次错误的跳跃就会毁掉他的前交叉韧带——现在这些毛病都被改掉了。改正的过程一定很痛苦,我无法想象这种痛苦,也不知道他的教练是怎么做到的。” “他已经从璞玉蜕变,发育关拦不住他……这次XIANG又赢了。” 这种分站的比赛,第一个出场,注定被压分的前提下,甚至还没做最后一个A跳就已经能稳赢。 这就是在那个伯格黑德少年组的新教练手下,完成蜕变、全盛状态的项光远的底气。 “只剩一个A跳。”解说员点了点头,合上资料,“他的3A一向都是最稳的……” 话音未落,项光远已经在助滑后蹬冰向前起跳,只是高度让西蒙斯惊呼了一声:“怎么这么高?!太高了——” 话音未落,项光远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冰上,重重滚了一圈,炽红的考斯腾上满是碎银似的冰花。 他却像是一点也不知道疼,胸口剧烈起伏着,摊开手脚,居然就这么大喇喇躺在了冰面上。 “太任性了……四周半!”解说员愣了半天,“他怎么敢在比赛里上四周半?这明显是还没练出来吧?!” “那也没问题,只要足周了就有分,即使摔了也是成立的四周跳。” 西蒙斯越说越快,看着其他人报的难度系数:“这一站青年组水平很普通,就算因为这一跤扣节目完成度的分,也没人能比他高了。” 西蒙斯终于理解了这支队伍发生了什么变化:“这就是他的新教练给他的底气,能让他在赛场上尽情地疯,能让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他现在是真的喜欢滑冰,过去那只‘黑天鹅’留下的阴影已经彻底消失了……” 解说员还在发愣,被公屏刷屏提醒,才醒悟过来,连忙抽了两张纸巾塞过去:“四、四周半这么感人吗?” “感人啊。”西蒙斯用力擤了下鼻子,“伯格黑德俱乐部,招成年运动员吗?” 解说员哪知道:“啊?” 西蒙斯:“退役了,现在干解说,能帮忙带孩子,能帮忙盯训练,能帮忙吃饭,一顿只吃三个大肘子那种……” 解说员:“……” 西蒙斯也知道只是奢望。只不过,任何一个在冰场上徘徊过的幽灵、任何一个热爱同时又无比痛恨着这片冰场的运动员,都一定会羡慕眼前的这个场景。 没有一个运动员,不会羡慕那个躺在冰上又哭又笑,痛痛快快发泄着,翻过身亲吻冰面的孩子。 项光远躺在冰上,盯着晃眼的明亮顶灯,重复了一遍梦里看见的那句话。 ——他莫名就是知道,自己不会再做那场梦了,平行世界也好、另一条轨迹也罢,那里的一切都不会再影响他。 他不会长成噩梦里的样子,会长成他梦想成为的那种、超级棒超级牛逼的,像余老师那么好的大人。 “我是好孩子。” / 蹲守在儿童组,正翘首以待小白鹰再次上场的转播间,错愕地迎接了一批呜呜噫噫的新观众。 据说是从青年组那边来的。 还有一部分人在少年组那边时刻通报,大部队赶来,想看余老师家的崽崽。 至于为什么呜呜噫……主要还是青年组一哥的那个据说是余老师编的短节目,实在太有感染力了。 普通人其实很难确切理解花滑节目想要表达的内容,但情感只要浓烈到一定程度,就会涌出来,产生共鸣。 加上青年组一哥哭得也实在是非常有感染力。 跳短节目的时候,哭得就很动人——冰冷与热烈交织着的沉沦挣扎,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跳完躺在冰上,哭得也很动人,解说席的西蒙斯都忍不住跟着一起哭了。 至于被爹妈拽着考斯腾的毛毛跟穗穗拖下冰场、因为瞒着所有人改报四周半、惨遭男女混合双打、鬼哭狼嚎满场乱窜的时候……勉强也可以算是那么一些动人。 至少让人知道,原来天才中的天才,闯了祸也是一样要挨揍的。 挨的揍也是一样看起来就非常疼…… 总而言之,坚定第一个出场不动摇的大师兄开门大吉,迅雷不及掩耳地替余老师吸了一波原本只看青年组的冰迷。 这波冰迷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去补了一堆采访和综艺片段。 「所以我们来看崽崽!」公屏抓紧时间补课,「余老师家的崽崽是第几个出场呀?」 语气特别欢快,态度特别和蔼。 像极了第一次见亲戚家小朋友的生硬成年人。 转播间适应了几分钟才适应过来:「第四个,就快要到了。」 接着又有补充提醒:「正常观赛就行了,别看都是小孩子,拿出来比咱们成熟。」 花滑真正要培养苗子,三四岁就得开始,五岁都算晚的——加上燕母那个“育儿经”狠狠提倡了一波早教的重要性,有些恨不得坐在学步车里就上冰、在肚子里就开始听短节目的音乐。 这些儿童组的小选手,大部分都已经参加了不少比赛,才能被所在的俱乐部挑中,送往全俱乐部联赛的分站赛。 从这个角度来说,余教练带来的小选手第一次参赛就是联赛分站,的确是个相当高的起点。 起点高自然好,可高处也同样容易被人盯住。 「胜不骄败不馁。」有人提前打预防针,「毕竟是刚开始练,拿第几都很不错。」 立刻有人赞同:「那个冰面小神童都快八岁了,两岁开始练花滑,训练的时间比余老师家崽出生的时间都长。」 考虑到体力因素,联赛的儿童组的短节目时间比正规赛制短,只有一分钟(上下浮动十秒),所以进行得比青年组那边快很多。 那个最近营销得飞起、俨然未来花滑之星的冰面小神童是第三个出场,表演的短节目是《百鸟朝凤》——说实话,就算是再不愿意多想的人,都难免咂摸出点哭笑不得的别扭。 本身儿童组的表演,在一片《小星星》、《胡桃夹子》、《洋娃娃和小熊跳舞》里面掺了个《百鸟朝凤》,就相当的融入不进去。 更别说余教练带来的那个孩子过去叫燕隼,本身就能取个小鸟的寓意——非要弄这么个不知道该说是幼稚还是无聊的较劲法,还能看不出是针对谁? 「考斯腾都是凤凰啊……这教练是不是有点太没气量了?至于这样吗?」 「是为了营销吧,有话题就能制造记忆点,也没人会真挑两个孩子的刺。儿童组这边的老手段,习惯就好。」 「不过跳得是真挺不错,这么小的年纪,六个两周跳齐了。」 公屏实事求是:「虽然是转速党,而且有点不足周……不过也已经很难得了,竞技体育嘛,说到底还是要拿实力说话。」 「赞同。刚看了一眼单子,还真是神童这套动作难度系数最高,只要不摔……」 说什么来什么。 这条赞同回复宛如开过光,才飘到一半,那个穿着凤凰考斯腾的小神童在2A落地的时候脚一软,应声一摔,滚着就飘了出去。 “爬起来!”盯着他的教练一个箭步窜上去,厉声喊,“继续,不要停!” 华丽漂亮的凤凰毛都摔乱了,那孩子爬了两次站起来,勉强合乐滑了个鲍步,就又因为心慌左脚绊右脚,砰地一声坐到了冰上。 教练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公屏幽幽叹气:「唉……」 看儿童组就是这个问题——太容易崩了。小运动员的心态非常不稳,调节能力也不强,稍微有点状况,后面就跟着崩得一塌糊涂。 之前热身的时候,被穆瑜领着撒欢的小雪团无意间展现的技巧,显然给了那个教练相当程度的压力。 孩子是最敏感的,这种压力无形中,就又传递到了那个教练带的小运动员身上。 这种状态下,要不摔才是奇迹。 一分钟时间过完,摔得戗毛戗刺、晕头转向的“未来冰面之星”被教练扯着踉跄下场。 穆瑜的手气一向不错,抽到了第四名上场,不前也不后,冰面状态也尚可。 只是对方碰巧在第三个出场,选手一上一下,难免有短暂交集。 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孩子盯着被穆瑜牵着手的小雪人,发红的眼圈里已经有了稚嫩的怨愤敌意。 对方教练盯着余老师、小运动员盯着余老师家崽崽。 空气僵硬得公屏都感觉到了:「这气氛不行啊……」 「这么教下去,未来之星不好说,别又是一个未来刺头。」 「冲我来啊!别吓到余老师……咳,别吓到余老师的崽崽!」 「不要紧吧?是不是被吓到了?」 追过来的观众大半都是由长及幼,先对传闻中那位扭转乾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伯格黑德少年组教练”钦佩到不行,然后一腔热血杀过来支持教练家的崽。 等真看清了那个被老师领着、长得又乖又软的小雪团……该化的心也化得七七八八了。 能被培养走花滑这条路的小孩子,颜值大多都能打,但这么好看又这么乖的,也并不多见。 纯白色考斯腾,搭配银色暗线和流苏,再加上那一身流动的星光,任谁都看得出极花心思。 小家伙的皮肤本来就白,简单描了舞台妆,睫毛卷翘眼睛乌黑,下眼睑缀着颗极不明显的泪痣,眼尾沾了几片小雪花,更像个精致到极点的的雪娃娃。 余老师家崽崽这次表演的节目就是《雪孩子》。 镜头很懂,角度找得那叫一个准,一时间整个公屏的爱崽之心忽然就莫名高涨了起来:「差不多就得了,别这么吓唬小朋友吧?」 这会儿双方莫名就开始对峙,对面堵着台阶口不让开,能不让一分钟,还能不让五分钟? 难不成就打算站这儿堵着人家不让比赛了? 边裁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走过来正要维持秩序,穆瑜却忽然朝他示意,然后蹲了下来。 公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那个小雪人一直在拽老师的衣服。 穆瑜半蹲下来平视着小家伙,一大一小神情认真,比划了几个谁都看不懂的手势。 接着,穆瑜就笑着点了下头,把手臂张开。 小雪人身体往前一倾,接着又一倾。 小和尚撞钟似的,小雪人一句话不说,在穆瑜怀里絮了个简易的窝,额头一下一下轻轻戳在老师的肩膀上。 公屏完全不了解这是什么神秘仪式,但不妨碍公屏被萌翻了:「崽别怕,余老师身体不好,崽来撞我!」 这一条还没走完,充完电的小雪人已经转过身,直奔那个长相神情都比燕父更凶恶的魁梧教练,带助跑一头撞了上去。 公屏:「???」 那个教练还不至于跟个小屁孩动手,嗤笑一声,随手要把人推开,手背却重重一疼。 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咬了一口。 不等他反应,穆瑜的手杖已经轻点在他胸口——明明就是看起来轻飘飘的力道,他却像是被火车头结结实实撞了个正着,闷痛之下连连后撤。 这一道力先到,小雪人迟了半步撞上来,那个身形魁梧长相凶恶的教练也恰好踉跄着摔出去。 被他拽着手腕的“未来之星”脸色煞白,幸免于难,一动都不敢动。 公屏这才看见,那个摔得本来就已经够惨的小神童,手腕已经被教练硬生生捏青了。 公屏一阵错愕:「什么情况?体罚?!」 「不就是摔了,小孩子摔一下也是常事,至于这么狠吗?」 「是不是应该联系监管机构了?」 “未来之星”惊恐地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小朋友。 ……对,对方一撞上来,教练就飞出去了。 他很讨厌这个据教练说是他的敌人的小朋友,因为对方他才会挨罚——但他更讨厌教练。 他做不好,教练就会体罚。体罚不会被别人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腕疼得厉害。 这个长得像雪团的小朋友一脑袋就神通广大地撞飞了他讨厌的教练。 未来之星的逻辑已经成了比考斯腾更乱的毛线团,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雪团子从一个小麻袋里,翻出了五张创可贴、一瓶止痛的药油、一块小石头和一片糖,放在他面前。 ……这里的冰面很粗糙,他摔破了五个地方。 教练都没发现他摔破了五个地方。 雪团子看着他,面色很严肃:“我叫余雪团。” 未来之星的脸砰地红了,张着嘴结结巴巴半天,才捏着考斯腾的毛毛:“我,我叫冯琦。” 他既感动又不敢动——毕竟这个叫余雪团的小朋友一头撞飞了他的教练,这个叫余雪团的小朋友一定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超人:“你,你是,要和我做朋友吗?” 余雪团小朋友更加严肃地点头。 叫冯琦的未来之星从QAQ感动成了Q口Q。 “对不起,余雪团同学!”他用力鞠了个躬,又后悔又羞愧,恨不得穿越回去踹之前瞪对方的自己一脚。 未来之星胸口起伏了两下,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也想和你做朋友!余雪团同学,谢谢你,我想做你最——” 雪团子又递给他一张写着“57”的糖纸。 未来之星:“?” 交朋友大业完成了千分之五十七的余雪团同学攥了攥拳,转身回到老师身边,牵着老师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赛场。 作者有话说: 余雪团同学就这样开启了自己从不回头的海王之旅(雾) 系统还在那个教练的手背上,需要甩一甩才能下来(bushi) 第28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台下没有收音话筒, 但跟拍下一位上场小选手的那个飞行摄像头相当高清,把这一角的画面拍得清清楚楚。 先前看见那个“未来之星”手腕上的淤青,公屏就有人去联系了监管机构。 还有人把那两帧截图放大, 附上了那几个清晰的青紫色指印。 之前那场风波才刚落定,各界都对这种事件相当敏感,更不要说本就是风波中心的花滑项目——可积习毕竟难改,故态早晚要复萌。 总有些人, 在风口浪尖上装得老实,等风头一过去,就又放肆起来原形毕露。 好在改革后的体协有了明显变化, 不再是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运动员成绩优异就视而不见的唯成绩主义做派。监察机构的反应也足够迅速, 暂停比赛联系赛事承办方, 派来了调查员。 面如土色、按着胸口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的魁梧教练,就这么被友善地“请”走了解情况。至于那个叫冯琦的孩子,也已经暂时由调查员接管, 在休息室等他的父母来。 插曲落定,匆匆赶回来的人才看见满公屏的「哈哈哈哈哈」,好奇得抓心挠肝:「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刚跟着那边镜头的转播间走了。」那人解释,「第一次看儿童组比赛, 小孩子是真的都挺不容易的。」 被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神童, 在赛场上接连失误、又在离开赛场后,面对还未上场的对手的时候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路人缘实在说不上好。 可这会儿看见那些刺眼的淤青,也没人会在这种时候,还去苛责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了。 ——这个年龄的小运动员, 心性还没长成, 会展现出的态度和表现, 都是向身边的大人学来的。 这教练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先前玩得熟练的营销那一套, 把一个孩子早早吹得花团锦簇,就够叫人觉得不对劲,没想到竟然还有体罚这种恶习。 要是神童的爹妈脑子拎得清,趁早把孩子带走,别再生生毁了个挺有前途的好苗子。 「保持严肃!」去举报的人纠正公屏气氛,「那孩子都懵了,被带走的时候还一直回头看,多半是吓坏了。」 不说还好,一句悠悠飘到一半,已经被留守转播间的满屏「哈哈哈哈哈哈」彻底淹没了。 「???」 「哈哈哈懵了吧!我就说得懵,这搁谁谁不懵啊!」 「哈哈哈哈一直回头看,难以置信自己是爱的第五十七号吗。」 「哈哈哈哈哈快住口!不能再笑了!」 「哈哈哈多半是吓坏了,可惜神童不叫多半。」 「打破队形!绝不用哈开头,咯咯咯上面的朋友,神童有没有随身携带五张创可贴、一瓶药油、一块小石头和一片糖?」 「带了啊,非要自己抱着,调查员要替他拿还不让,结果绊了一跤把药油摔破了,坐地上哇哇哭。」 去举报的人也懵得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啊啊啊我错过了什么!」 短暂的插曲没有让比赛暂停太久,余老师家一脑袋撞飞一个垃圾教练的小超人已经开始上场试冰和简单巡场。 公屏你一言我一语,抓紧时间解释清了之前发生的事。 ——虽然没有收音话筒,但摄像机的画面足够高清,看口型、再加上两个小朋友的互动,其实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那个叫QI.FENG的神童被自己一直敌视的对手从教练手里救了出来。 一直敌视的对手还送给他了创可贴、药油、糖和礼物。 两位小选手互报了名字,冰释前嫌,神童悔不当初痛改前非要做对手最好的朋友。 ……然后领了一张写着57的糖纸。 高清镜头底下,一切都无从遁形。无论是青紫的指印,还是皱皱巴巴的糖纸上,那个铅笔一笔一划认真写的“57”。 还是原地凝固的QI.FENG小朋友卡在嘴边的那个“最”的口型。 还是余老师家崽崽在台阶上,给那个赶来带走凶恶教练的调查员的一块石头、一片糖、一张糖纸——糖纸上头还用一模一样的笔迹写了“58”。 那都被录得叫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刚被感动到痛改前非、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别的小朋友的“未来之星”,直到被带走还是懵的。 虽然的确迅速乖了好多,但还是在打碎药油之后没能忍住,穿着红黄相间的凤凰考斯腾哭成了一张蛋花饼。 连上整个故事的公屏笑翻了:「哈哈哈怎么了嘛!我们余老师家崽崽,善恶分明!」 「嫉恶如仇!」 「行侠仗义一脑袋一个坏教练!」 「大人小孩不论,只和好人交朋友!」 「等等。」去举报的人还保有一丝理智,「不是余教练用手杖把人戳飞的吗?怎么是崽崽顶的?」 下面回答:「视角问题,你看小选手那个位置,刚好看不到余老师出手。」 儿童组小选手的年龄和动态视力,也不一定能捕捉到余老师戳的那一下。 所以,这个小插曲的另外一个直接结果,就是当TUAN.YU选手背着手照例试冰巡场的时候,别的小选手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镜头划过场边,一个接一个穿着精致考斯腾、化着舞台妆的儿童组选手,齐刷刷地扭头,眼睛放光地盯着场上的小雪人。 那不是看敌人的眼神。 也不是看对手的眼神。 那是看十万马力七大神力的阿童木的眼神。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能一脑袋撞飞坏大人的小朋友,在其他小朋友眼里有多酷。」 「神童还不知道,他的57是多么珍贵。」 公屏挺深沉:「这一刻,儿童组一哥已经诞生了。」 真·一哥。 跟比赛成绩都没关系,会因为刚才的那一幕,被所有小朋友写进日记,牢牢占据这些小运动员十岁前偶像位置不动摇的那种。 这种级别的赛事,即使没来参加这一分站赛的小运动员,也一定会被家长和教练带着看。 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写着数字的糖纸,大概都会是小运动员们暗流汹涌你争我抢的珍贵签名了。 …… 系统狠狠咬了那个教练要去打雪团的手一口,把咬过的那一团数据都嫌弃地抖落干净,才回到穆瑜身边。 比赛已经恢复,系统相当紧张地盯着独自上冰的雪团子,时刻准备冲上去咬人:“宿主,这里的坏教练好多。” “环境会筛选人。”穆瑜画了个方框,帮它把数据补成双份,“等这些孩子长大,会好起来。” 会给队员高度施压、甚至严厉到体罚的教练,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让队员出成绩。于是这些教练也就地位更高,更有话语权,更能排挤掉“不合群”的异类。 不只是竞技体育,这个规律其实普遍存在——当一个行业被蛮横打乱,以不光彩也不体面的手段强行“优胜劣汰”,就会陷入某种失序的状态。 “我的运气好。”穆瑜说,“这棵树的根还没有歪。” 只是枝干倾斜的树,扶正起来并没那么难。 只要安装好合适的护树架,保证根系舒展、浇透水,树会自己探出枝叶去迎接阳光,自己重新长得挺拔笔直。 系统不是太懂,但也听得有点想学种树了:“宿主,宿主,这个世界有没有您种过的树?” 穆瑜之前就来过S03号世界,倘若那时候种下树苗,现在大概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了。 “有。”穆瑜回忆了下,“我种过一棵玉兰、一棵梧桐。” 系统超级激动:“等比完赛,我们可以带雪团去看!” 穆瑜笑了笑:“好。” 他也想带雪团去看,还想带小家伙也种一棵树,或许可以种银杏、或许可以种松柏。 也或许可以种一棵会闪银光的小白杨。 叮叮咚咚的欢快八音盒声响起,公屏不约而同停下交流。 儿童组的比赛允许起步助滑,以余雪团同学的实力并不需要——但穆瑜坐在台灯下修改编舞时,小家伙从凌霄花里探出脑袋,坚持比划着在空气里画了好多遍。 大火柴人扶着小火柴人,把小火柴人送上冰面,推出去,往前飞。 乐音欢快,伴随着倒计时的前奏像是纷纷扬扬的初雪,细软干净,绒毛似的白。 穆瑜在小白鹰的背上轻按:“飞吧。” 自由的小白鹰往等待他的冰面上纵身飞掠。冰鞋的刃面折出耀眼银光,冰面上多出一道流畅的圆弧,有琼花似的细碎冰雾绽开。 公屏错愕地静了几秒:「这是什么流派的滑行??」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比起很多教练能把人扔多远算多远的起步助滑,余教练那一下“助滑”,其实根本没使什么力。 雪白的小鹰张着翅膀自己就飞了出去——这样丝滑流畅的高速滑行即使在青年组都不遑多让,更不要说是在还要埋头苦练基本功的儿童组! 之前的热身六分钟,余教练家的这个崽崽居然真的是在“热身”,之前的滑行和现在的比起来,那就不是走和跑的区别,是走和飞! 这种童子功,起步时练成什么样后来就是什么样。就算是相当一部分已经小有名气、拿过不少牌子的正式运动员,也未必有这种滑行! 那个用刃深得就不像这个力量这个体重的孩子,非得有相当精准的小关节掌控力,才能始终在运动中保证冰刃和冰面的切角。 前奏期间的小白鹰还没开始做动作,光是滑行时飞溅的冰花和生吃十吨德芙的流畅度,已经让转播间不着痕迹地卡顿了片刻。 这种卡顿,意味着有大量观众在短时间内骤然涌入,大副超出预计数量,AI自动切换了升档的带宽。 公屏这叫一个着急:「啊啊啊有没有人去找西蒙斯啊??别蹲那儿看孔雀开屏了,快来看雏鹰起飞!」 下面笑到不行:「神特么雏鹰起飞!」 发展轨迹总有交汇的时候,即使是不同世界,也会有类似的相同元素——比如超人、比如阿童木,比如支配了不少温室少年的第二套广播操《雏鹰起飞》。 这种分站赛,每一站都由不同俱乐部承办,赛制只要符合标准,有相当大的自主性。第一、二站的俱乐部,就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同时开始三个年龄组别的比赛,想用这个办法把伯格黑德那个教练和至少两组队员拆散。 但这样的后果也就导致了两个解说相当忙碌,要是正好一组比赛、另外两组休息还好,一旦两组以上都在比赛,就只能三个直播间乱窜。 少年组这次的状态普遍不好,第一个就结结实实摔成了个冰葫芦。从某种玄学角度来说,这种开场多半不妙,果然,第二第三个都在摔,就连伯格黑德的一个小队员也摔了个3lz。 现在上场跳《雀之灵》的少年选手在压力下选择了降难度,西蒙斯昏昏欲睡地看着颤巍巍的两周跳跟面包圈,被公屏一把薅去了儿童组:“我错过了什么?什么滑行?” 他完全忘了儿童组的短节目是一分钟,以至于直接错过了那个冰面小神童,又差点错过TUAN.YU,懊悔不已地对着冰面祈祷:“小白鸟,请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滑行!” 话音刚落,出了前奏的小白鸟爪爪往后一撇,啪嗒一声点冰来了个勾手跳两周。 西蒙斯:“……” 公屏毫无同情心:「哈哈哈哈哈哈。」 完完全全没看见滑行的西蒙斯失落一瞬,又迅速被眼前的震撼弥补:“2lz——这是儿童组出来的2lz!” 要是平时或许还不至于——解说员搭档眼疾腿快地逃去了青年组,他刚在少年组愁得脑壳疼,却没想到一过来就看见这么漂亮的2lz! 轻盈干净、滞空极长,行云流水的落冰打开。 冰刃清脆地磕在冰面上,纯白色的考斯腾在那一瞬间仿佛在发光,点点银星逐光流转,像雪又像剔透的冰花。 这明显是最懂行的人才能教出的徒弟,西蒙斯忍了又忍,还是问:“余教练为什么没有参加过比赛?” 搭档解说员刚闻讯赶来,下意识回答:“为了让你们有口饭吃?” 西蒙斯:“……” 公屏:「哈哈哈哈哈哈!」 今天的跤仿佛就摔不完,跑去青年组的解说员刚聊起那边又摔了一个,刚跳出完美2lz的小白鸟冰刀就卡在一个前面人留下的凹槽上,扑通摔了一跤。 这回连解说员也看不下去:“这冰场质量是不是有问题?” “也不能说有问题,符合规定。”西蒙斯皱了半天眉,还是说,“这家俱乐部好像有点财政危机。” 这话一点就明白了——冰场是符合规定,但也仅仅只是符合规定,硬度和光滑度都卡在那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线上,所以前面的人点冰,留下的凹槽也会比平时多和明显。 至于冰刀卡凹槽这种事,就像走在路上被砖头砸脑袋,不是选手能决定的,只能说运气到这儿了。 “但很流畅啊。”解说员相当惊讶,“像是节目编排……说实话,我都要以为是节目编排了。” 是落下来的雪变成的孩子,也是自由的小白鸟。 扑腾着翅膀的、由雪做成的小鹰,刚骄傲地绕着树梢打了个旋,就被风吹了个跟头。 小鹰不怕疼,也不怕摔跟头,拍拍翅膀蹦起来,跌跌撞撞地追淘气的野山风。 西蒙斯扶着解说席的桌面,身体前倾,也越看越专注:“《雪孩子》……这是个故事?” 他有些诧异:“余教练要讲故事?” 不怪他诧异——要用这么短的节目讲一个故事,实在太短了。 何况儿童组的表现力,也太难把相对复杂的情感与内容表达清楚。 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这支短节目的编排并没有忽略技术展示,虽然没有刻意上高难度,却也完美地容纳了所有能拿分的动作。 可倘若你想知道,你想听、想了解发生了什么,愿意把它当成一个故事看……这就是一个故事。 “在我们这儿,《雪孩子》是个有点伤感的传说。” 解说员想了想:“雪变成的小孩子,融化在了火海里,变成了云。” 虽然同名,但眼前的冰面,要讲述的无疑不是这样一个故事——那是个雪做的孩子,可只要扑腾着胳膊飞起来,就变成又帅又酷的小白鹰。 超级神气的小白鹰。冰凝成骨爪,雪结成翎羽,不怕风也不怕雪,翅膀上结着漂漂亮亮的霜花。 这里的冰场质量稍差,没有那种光滑的银白色,即使有再亮的照明也仍显黯淡。 可恰恰就是这种在镜头下尤为灰扑扑的暗淡,反而让那个纯白色的身影变得格外耀目——洁白,纯净,像是会发光。 像是会发光的小白鹰,在冰上自由自在地骄傲飞掠,闭上眼睛舒展双臂,像是在拥抱呼啸而过的风。 ……像是随着风安静地往山谷里坠落下去。 “结环,乔克塔——转3。” 即使是在数他技术分的西蒙斯,开口的声音也不自觉跟着放轻:“……仰燕。” 仰燕是燕式旋转的一种,面部朝上、身体完全后仰,西蒙斯发现这个被余教练领回家的孩子非常喜欢这类动作。 张开手臂仰面后仰,这需要相当强的腰腹力量和柔韧性,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要吃不少苦。 偏偏眼前的这只小白鸟,每次做出这一类动作的时候,却又成熟得不可思议。 少有人能把这个动作做得这么自然和平静,而这样一个动作,恰恰“平静”才是最精彩的那一点。 因为这样的后仰势必要违抗人自我保护的本能,西蒙斯在役时也尝试过这类动作,那一刻的失重感和血液涌入大脑的不适,像是一路沉进水里。 ——你很难在沉进水里的时候,不挣扎、不紧张,就那样张开双臂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水吞噬。 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要么是已经不在意是否还能浮上去,要么…… 音乐声骤然一转,急促的乐音里有呼啸的风声——那是他们在雪谷实地录制的背景音,席地卷雪的狂风里,骤然响起一声清脆至极的鹰啼。 在山风里坠落的小白鹰变回雪孩子,忽然张开眼睛。 那双乌黑的眼睛在某个瞬间空洞得令人发寒,可只是那一刻,那种令人茫然的恍惚感就潮水般迅速褪去。 像是一眨眼的幻觉。 ……要么就是相信一定会有一双手,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拉自己上去。 即使是在体验这种仿佛沉进水中的感觉的时候,也不挣扎、不紧张、不害怕,因为无比确信,一定会有一双手。 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人。 雪孩子举起胳膊,抓住头顶的一束光。 “又是勾手跳!”解说员惊呼,“Rippon姿态——好漂亮的双手Rippon!” 这是在跳跃中双手高举的姿态,难度不低,但做得漂亮舒展到极点时,能给人无比赏心悦目的体验。 但还没完! 西蒙斯拍在解说员的腿上,一把抓住解说员的裤子:“连跳,2lz接1lo接2S——漂亮!余教练绝对也把他的六种跳都解锁了,这他FUCK的是谁浪费的天才!” 这句极具中西结合风味的粗口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公屏中的大部分人,眼下关注的既不是连跳也不是技术难度,更不是“他FUCK的”这种离谱的组合方式。 「崽崽用力!!」不知道多少人牢牢盯着那只小白鹰,急得恨不得上去帮忙,「别松手,爬上去,飞上去!」 这一组连跳的代入感实在太强了,强到就像是在冰水里挣扎的、马上要融化的雪孩子,强到就像是不甘心坠进山谷里死去的白羽鹰。 急促的弦乐几乎要把人的心脏从嗓子眼里勾上来。冰场的温度常年控制在十五度,似有若无的薄雾让那一束光宛如实质,而包含Rippon姿态、双手高举的跳跃让“别松手”这个想法不加思考就脱口而出。 有人说无脚鸟一生都无法落地,那么一头伤痕累累跌跌撞撞的幼鹰,就不是能不能,而是不该——不该连长大都来不及,就这么残酷地坠落下去。不该飞不到最高最自由的地方,就闭上眼睛。 这组连跳并不代表着结束,那只小白鹰再一次勾手跳出2lz连2lo,紧接着又是一个2T,一次比一次蹦的更高和飘,一次比一次落地时更舒展。 最后一个后外点冰跳两周落地,他的手臂向后展开,高抬腿顺势旋身,风拨开汗湿的额发,露出漆黑沉静的眼睛。 这一旋身潇洒到整个公屏都安静了两秒钟:「啊啊啊啊崽会飞!!!」 被那束光拽上来的小白鹰气喘吁吁又气势汹汹地巡场,泛着寒光的刀刃两侧冰花翻飞,宛如一个全自动小雪人刨冰机。 公屏比小白鹰还气势汹汹:「都让开!!余老师家崽会飞!!!」 山谷下的风把他托上来,山谷上的光把他拽上来。剔骨拔羽重生过一回的小白鹰振翅巡场,摩翅膀擦爪爪,拽着一条腿当场就来了个超凶的面包圈。 发誓不论小白鹰接下来做什么动作,都一定帮崽吼得超炫酷的公屏:「……」 「无,无敌旋风哇呀呀面包圈!!!皿」 乐声渐缓,慕名而来的西蒙斯终于看见了他心心念念的纯滑行。 这回就算有前面选手留下来的凹坑也没影响了,下一个选手估计也影响不了——这次冰面就得重浇了,那上面留下来的用刃轨迹深得整个冰场宛如泡沫,西蒙斯的眼睛都盯得有点泛绿光。 这样优异的滑行姿态可以最大限度提升滑行速度,这是将来旋转和跳跃最根本的基础,这甚至还他FUCK的是童子功!!! 是伯格黑德那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少年组教练手把手教出来的童子功!燕家祖宗十八代都憋不出这么个滑行!! 西蒙斯原本还觉得解说员说得挺有道理,小白鸟的教练没上冰比过赛,确实是给他们那批运动员留了口饭吃。 可眼睁睁看着这么漂亮的滑行居然就被埋没荒废了这么多年,一直到那位教练有了徒弟、交给自己的传人,才终于得以再现……实在是太可惜了。 对花滑本身的执念上头,西蒙斯还是晃起了解说员:“当年究竟是谁阻止了那位绅士教练上冰!!!是谁啊啊啊啊!!!!” 这种感觉就像,你用尽了毕生心血研究怎么做饭,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做饭……终于在解甲归田、背着锅退休回家以后,吃到了一盘极朴素极简单,虽然稚嫩却早晚会变成人间第一美味的炒鸡蛋。 而这盘炒鸡蛋只是一个小学徒的作品。 至于菜谱,是十年前一位从没开过饭店、只是在家里做饭打发时间的人随手写的。 要是无人从中作梗,你本该十年前就尽情欣赏品尝这盘完美级别的炒鸡蛋。 解说员差点被晃出波浪号:“冷,冷静。”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解说员试图劝说搭档,“你现在知道是谁,也来不及啊。” “怎么来不及!!”西蒙斯怒吼,“我可以生啃了他啊!!!” 穆瑜一面关注小雪团的表演,一面在意识海里听系统看的带解说版转播,没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系统立刻停下嗑瓜子:“宿主?” “没事。”穆瑜就是忍不住想象了下那个画面,觉得有趣,“坎伯兰在啃睡眠舱,他在啃坎伯兰。” 系统相当震惊:“宿主是被坎伯兰拦住的吗?!”它立刻反应过来,“宿主上次来这个世界,不光是伯格黑德俱乐部的经理人,还是花滑运动员!” “不算运动员,没有参加过比赛,但的确一直在训练。” 穆瑜想了想:“所以才会当上经理人吧。” 毕竟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原本就是以冰雪运动为主——要想选个合适的经理人,从有相关运动训练经验的人选中挑是最合适的了。 穆瑜还要留意小雪团的动作细节,等回家一起复盘,边写笔记边看冰场,随手就把上一次来这个世界的剧本给了系统。 系统万万没想到这东西来得这么容易:“!!!” “有时间再看。”穆瑜收好笔记本,“快结束了,去接超酷的小白鹰回家。” 因为余雪团同学执意把所有“自己、老师和一团会变成雪球的棉花糖同时在的任何场所”定义成家,穆瑜跟小家伙在一起比划得多了,也习惯了这个说法。 他把雪团接回身边,再把小小雪团放在小雪团的脑袋上,于是就变成了一个家。 “没必要看分数了……这是绝对的碾压。” 等西蒙斯彻底冷静下来,已经过去近十分钟。他看着不得不暂停比赛、重新平整的冰面,意犹未尽喘了口气:“即使前面那个神童没摔,完美完成了短节目,也不会比余途安小选手的成绩更好了。” 他还对少年组那边大家一起崩的折磨耿耿于怀:“说实话,参考今天少年组的表现,就是把这个节目拉过去,说不定都能拿前三……” 「啊啊啊有没有人去找西蒙斯啊??」公屏忽然飘过一条,「解说呢?!少年组这边怎么没人?燕溪在少年组创下的短节目分数最高纪录被刷新了!」 西蒙斯:“?” 西蒙斯:“???” 「伯格黑德的选手刷新的,也是余老师的学生,叫张文达!」公屏实时转播,「这小子跳疯了!3lz3T高难度连跳,还跳了半个4T!最后是被那个那个,红色大师兄,扛下去的!」 这一站的少年组崩成这样,到现在还驻守那边直播间不动摇的,大都是伯格黑德俱乐部的铁杆粉,全程关注所有采访、训练记录、内测直播,每个人的名字都能叫出来。 T跳是跳跃里最简单的一种,可那也是四周——半个4T的意思就是还是扣了GOE(执行分),可就算扣了GOE,看公屏兴奋的程度,完成度也绝不会低。 短节目分数的最高纪录被刷新,也就是常说的“破纪录”,换句话说,那家人留在这个赛场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淹没。 公屏杀过来的人一看就不少,上面有人报喜,下面就立刻有人帮忙传话:「张文达抱着大师兄的腿哭着求你们千万不要让余老师过去!他还有个自由滑,想等自由滑结束一起向余老师报喜!」 解说员也看见了相当热闹的公屏,一面安抚一路错过痛苦抱头的搭档,一面好奇:“余教练不在的时候,他们反而发挥得更好吗?” 「这次带出来的几个队员都是这种。」立刻有伯格黑德的铁杆粉科普,「除了大师兄和大哥,剩下的都不算大心脏,都被某些人说过‘没前途’、‘没天分’、‘不是干这行的料’。」 结果不光是张文达直接爆了个冷,破了燕溪之前的最高分纪录,剩下的两个少年组队员也牢牢守住了第二第三的位置,跟第四差出去了至少十分。 而青年组那一边,跟着大师兄出来的队长和老三,也都拿下了极漂亮的分数。而项光远浪得太过头、最后自己把自己嘚瑟成了个冰团,甚至差一点点就被临场超常发挥的队长追上。 因为这个小小的虚惊一场,红色的大师兄被蓝色和紫色的爹妈又联手揍了一顿,当场哭着离家出走二十米,去了隔壁少年组冰场扛张文达。 …… 直到这个时候,许多人才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伯格黑德的那个少年组教练把这些队员带出来的真正用意。 太多俱乐部和教练都因为敌人的强势既紧张又忐忑,有人盯得死紧、有人阴招使尽,生怕被抢了风头——可那些孩子不是出来比赛的。 一场全联赛的分站赛,对手实力不强,冰面质量差,连解说都三个直播间乱跑。 这些孩子前途无量,在他们今后的运动生涯里,这或许是最不起眼、最排不上号的一场比赛。 可这也是他们到现在为止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 或许一直到退役、一直到离开冰面,一直到许多年后再回头,也依然会想起来。 经此一役,没人能再束缚住他们了。 从今以后,这些少年队员都能理直气壮、昂首挺胸地做他们自己,走他们自己的路。 伯格黑德的队员都比完了,这些赶过来的人倒也不急着回去,挤在儿童组的转播区,看那只超级酷的小白鹰受邀请开冰,被老师牵着在刚重新修正好的冰面上巡场。 ……也没有任何人,能再束缚这只扑腾着翅膀舒展身体,在冰面上自由翱翔的小白鹰了。 公屏也在热热闹闹讨论之前的短节目——缓过来以后还好,看节目那一会儿,居然真像是一起掉下去了一次。 “坠落”和“沉没”带来的恐惧,或许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 他们看着那个小雪团在冰雾里挣扎,伸手去摸那束光,恨不得扑过去帮忙。 差一点就忘了小白鹰有翅膀。 差一点就忘了崽会飞。 「呜呜呜余老师杀我,为什么要给余途安小朋友编这么疼的短节目嘛Q^Q」 有一路关注伯格黑德、看了之前的内测发布会、看着这只小雪团长大,还看了不少队员们随手开的直播和发的朋友圈的冰迷,知道的内容比较详细:「你们知道吗?短节目的主线是雪团大哥自己定的。」 队员们都参与了出谋划策,每个人都被从更衣室柜子里长出来的大哥深夜抓捕,在编舞本上画了火柴人。 其中红毛小公鸡被吓得最惨,一口气发了十条朋友圈,据说那一段挣扎的灵感就来源于他被吓得原地乱蹦。 公屏愣了半天:「什么雪团大哥???」 伯格黑德的老冰迷也早就想问了:「什么余途安啊???」 西蒙斯还没缓过这口气,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硬生生错过所有重点的,没有心情看公屏:“如果我有错,应该用炒鸡蛋惩罚我……” 遗世独立的解说员:“……” 这名字好像是他先猜出来的。 因为觉得很有道理,也很优美和朗朗上口,寓意也很好。 所以,在接下来的解说过程中,也就这样顺势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很有文化地随口说了出来。 现在看来,很可能、八成、百分之九十九是猜错了。 解说员的手机一震,收到了一条消息:「您好,我们是一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伯格黑德粉丝。」 手机二震:「视频文件」 手机三震:「是这样,我们想请您透露一下,小白鹰之前究竟是怎么下的冰?」 解说员接收了那个截取的文件,看到被少年队员们簇拥着的、戴着墨镜仿佛随时能刀人的冷酷大哥,在镜头前的自我介绍:“……” 解说员回想着自己沉稳不动声色的“余途安”:“……” 解说员毫不犹豫就把小白鹰的光辉经历卖了:「是这样,余雪团同学在即将下冰的时候,身体过于舒展了。」 事实上……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睡觉不熟练以至于落枕的,也并不是余老师一个人。 有些小雪团也是有了家以后,才第一次学习在大床上睡觉、第一次学习在睡觉的时候把手脚都张开,而不是团成一个掰不动的小球。 综上,如果把“姿势不对导致的颈部不适”称作落枕,那么小白鹰在和老师准备比赛,离开家出来住的这两天,就因为不适应外面的床,落床了。 小问题,休息两天就能好。 唯一的影响,是今天第一次做大一字步的时候,关节有点发轴。 身体过于舒展的小白鹰,小胳膊小腿都忽然僵住了不能动,整个人卡成了一个特别优美的“大”字,表情变成了0.0。 被余老师、扛了下去。 被、落枕的余老师、带病扛了下去。 手机四震:「嘿嘿请问您有保留影像资料吗?」 当时的情形实在过于可爱,优雅的绅士扛着大字型的小白鹰,其实有不少人在现场眼疾手快的都忍不住录了,只不过哪一份也不如解说席的视野好。 解说员现在就非常后悔自己之前那个“嘿嘿”,更后悔带着西蒙斯一块儿“嘿嘿”,当即坚贞不屈:「没有!我不是那种人,从不录制这种无聊的视频。」 手机五震:「那我们就去告诉大哥,他改名叫余途安了。对了,大哥现在有六十七个朋友,还有十九个小弟,头号小弟叫项光远。」 解说员:“……” 解说员:「不。」 手机等得相当安静乖巧。 解说员麻木地回到了工作岗位,看着自由滑也比完,被余老师扛起来、脖子上挂着自己第一块金牌的小白鹰。 明明在领奖之前,还在老师怀里比比划划地不停说话、高兴了就往老师怀里拱,抱着老师眼睛亮亮不撒手的小雪团,这会儿一到人多的场合,又相当有视频片段里大哥的样子了。 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黑眼睛沉静冷酷,既不怯场也不慌张,看起来似乎也没因为拿了儿童组金牌有多兴奋。 扫向镜头的时候,视线已经隐隐有了点天生的冷淡凛冽的气势。 解说员看向另一边兴高采烈撒欢,拿着金牌当大风车抡,绕着爸妈满地跑的青年组一哥项光远,忽然隐隐生出个直觉。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说一眨眼也不过是一眨眼。 有些现在还嘎嘎乱杀、叱咤风云的红毛小公鸡,要是不抓点紧,新勇者可能拎着剑就要杀出去了。 手机六震:「0v0」 解说员打开隐藏文件夹,找出一个1GB高清蓝光全景现场录像,忍气吞声地发了过去,把那个号码生气地拉进了黑名单。 第29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伯格黑德的少年组教练带出来的队伍, 还真就威风凛凛站成了三个领奖台。 颁奖的时候,观众席最偏、视野最不好、票价也最便宜的那个位置,反而最热闹。 喇叭彩旗条幅应援物全部拉满, 甚至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鼓,一群抱着手杖应援棒的少年趴在栏杆上,扯着嗓子差一点就掀了场馆房盖。 全是还没变声的半大孩子,带着哭腔, 嗓门脆得跟吃了冰糖似的,相当好分辨。 来拯救新人记者的老记者被震得揉耳朵:“怎么这么多自己来的小孩?” 这种赛事在温室里很热门。有不少父母会选择带孩子来观看,提前体验竞赛气氛和接受艺术相关熏陶, 还有挺多干脆就是花滑或艺术体操之类的小运动员。 观众席有小孩一点也不奇怪, 但没有家长和老师、没有监护人, 自己主动跑来看比赛的孩子,就相当罕见了。 “嘘。”新人记者按住摄像头,“不要拍摄, 他们爸妈都不知道。” 老记者错愕:“啊?” “他们都是自己偷着攒钱买的票,趁爸妈没在温室里,自己偷着跑出来的。” 新人记者捂着话筒解释:“不符合温室规定,暴露了会被抓回去。” 老记者震惊:“啊??” 新人记者被嘴巴没停过的少年观众拽着, 三个赛场熟练乱窜, 洗了整场比赛的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叛逆少年们的形状:“贼酷。” 来拯救新人的老记者:“……” 新人记者还买了三个不同造型的手杖周边——其中一个甚至还能折叠,只有手掌那么长,等比例缩小了余教练那个手杖, 做得特别精致。 这些周边也都是少年们自己做了来卖的, 为了攒路费回去, 有几个家附近没有冰的, 还想攒钱买轮滑鞋。 新人记者拿出手杖糖,特别高兴,分享给带自己出师的老记者:“师父师父!” 老记者攥着降压药沉默半天,没敢再追问,把糖塞进嘴里嚼了:“那个神童怎么样了?” 新人记者本来的任务是采访那个“未来之星”冰面小神童。他们报社收了那个教练的钱,说好了一比完短节目就过去采访夸人,争取把人夸成花滑未来的希望的。 结果比倒是比完了……就是出了点意外。还没等摄像从人群里挤过去,就看着调查员杀过来,带走了颇为狼狈的神童教练。 新人记者倒是跟进了这件事:“啊,有很多俱乐部在递橄榄枝。” 神童也被调查员一起带走,后来听说交还给了赶过来的父母——那对夫妻非常老实,倾家荡产供儿子学花滑,就是想让孩子出人头地,别再过上一代人的日子。 夫妻两人还以为撞大运得遇名师,再三嘱咐儿子一定要跟老师好好学。甚至已经准备同意教练的要求,忍着不舍得去改成师生绑定,却没想到差一点就亲手把孩子送进了虎穴。 不过,比起这场叫人心寒的闹剧,风波的后续倒是相当叫人欣慰。 体罚队员的教练被停职调查,很可能会取消执教资格。 暂时成为了漂流选手的神童虽然赛场失利,但好歹也是七岁集齐六种两周跳的小天才,自然有其他俱乐部争着来抢。 新人记者被业务熟练偷跑出来的少年观众们拽着,带摄像提前埋伏,总算抢到了个采访机会。 贴了整整五个创可贴、抱着补好的药瓶的神童哭得抽抽搭搭,最后选择了仅次于伯格黑德的第二豪门,发誓一定谦虚谨慎,一定埋头苦练,要做配得上挚友的对手,等长大要和救了自己的挚友顶峰相见。 新人记者拿出采访稿,交给老记者:“师父,不是已经筛过一遍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这种教练?” 他们在观众席,台下的悲欢并不相通,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伯格黑德的少年们围着那位余教练,兴高采烈说个不停,张文达哭得站都站不住,被几个队友连扛带拖扯去拍庆功照。 那位被一群目光锃亮的少年当成“偶像”的教练,牵着身旁的小白鹰,被一群兴奋过头的队员围着叽叽喳喳,半无奈半哑然地揉额角。 另一头那些失利的队员跟教练,冷冷清清阴云密布,跟“高兴”无疑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样对他们明明有好处。”新人记者和少年们学了不少,“伯格黑德的队员集中在几场分站赛里,剩下的那些分站都留给他们。” 新人记者翻笔记:“又不是只能比一次。不用被压着,这些队员就都还有争夺金牌的机会。” 这种分站赛的用处就是攒积分,攒够了才能参加之后更高级别的赛事。 同等级比赛积分不累积,这次出来拿牌的这些队员,基本不会再参加后续的分站赛了。 ——换句话说,余教练选择一次带出来九个,恰恰是在给现在场上这些俱乐部腾地方。 腾出一部分比赛,让他们的少年队员也有展现自我、争金夺银的机会。 这一次失利,还能参加下一场分站赛、下下场分站赛,一共有二十场呢。 总比伯格黑德的人分二十次出来,把二十场的冠军都拿走好多了吧。 “他们习惯了。”老记者说,“思路转不过来。” 新人记者愣了下:“为什么?” 老记者攀着栏杆低头,看着被队员们联手抬起来的伯格黑德少年组教练。 到目前为止、依然不知道余老师是落枕、坚信余老师生了病的红毛小公鸡那叫一个急,上蹿下跳十万火急地拦。 其他少年队员笑得直抹眼泪,被老师一个个屈指敲脑袋,坚定保守秘密,队长踮脚把小白鹰也举上去。 九块奖牌明显让落枕的余教练更落枕了。 于是三份金银铜牌就被挪到了这次全程陪练、全程给大家当后勤跟啦啦队,忙碌着跑前跑后,顶着黑眼圈的高益民身上。 一群半大的孩子,不敢扔余老师,但非常敢扔高益民。 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得奖的人漫天乱飞,有一个被扔的时候反应不过来,甚至还本能地做了个勾手转体。 少年人们又哭又笑地抱在一块儿。 老记者回头检查了一遍话筒,都是关着的。 摄像有明确的自我管理意识,离得很远,绑着安全绳趴在栏杆上,举着设备试图拍个漫天金纸下的全队大团圆。 “假如你是教练。”老记者说,“你看见别的教练,因为不把队员当人练,反而能训出好成绩,你会怎么做?” 新人记者愣了半天:“我……那我也不干,我要做我觉得对的事。” 老记者:“那些教练,因为教的队员成绩好,评级一路高升,从C级到B级,甚至有希望到A。” 新人记者咬了咬牙:“那也不能干,那是孩子啊——” 老记者:“你教不出成绩,被打发去当助理教练,又因为不配合那些教练,被辞退了。” 新人记者愣住。 “到了A级的人,成了主教练、俱乐部的负责人、滑联的理事会成员。” 老记者回答他:“这就是为什么,已经筛过一遍,还会有这么多这种教练。” 当然一定会有例外,任何环境里都有例外,可大环境终归被倾轧到这一步,因为温室的制度在无形中催生这种教练。 ——即使这个制度的本意,是为了督促父母和师者,想要让育人者更重视对新生代的培养。 人性远比“规则”复杂,永远会有人选择抄近路和作弊。倘若制度中存在的漏洞,恰好让这些人得以攀上高位,阴凝坚冰,迟早会连根脉也逐渐蛀蚀。 所以老记者其实能理解,那些偷着攒钱、违反温室规定偷跑出来,好像自己得奖了一样又哭又喊的孩子,究竟在高兴些什么。 竞技体育,没人不喜欢赢。 但温室中每年的成千上万场比赛,没有任何一场比赛结束后,有过这样热烈、热烈到仿佛要将过去的阴影燃尽的庆祝气氛。 输了的那些俱乐部的小队员,眼巴巴盯着一直看,一直看,直到被伯格黑德的队员一把拽过去。 “你那个4lz,太绝了!太绝了!”伯格黑德的少年组亚军大声朝第七名喊,“你衔接不行!听我的,你下回换括弧,不要用转三!你不适合转三!!” 少年组亚军短节目摔在了3lz,当时排名第五,却因为接下来超常发挥的自由滑高难动作组硬生生逆转局势,硬是拿了第二。 第七名恰好和他相反。短节目表现得很好,一个惊艳四座的四周勾手跳把分数抬到仅次于张文达,却在自由滑因为压力太大连续失误,几乎没能滑完。 第七名刚被教练骂得噤若寒蝉,苍白着脸色站在场边,瞪圆了眼睛,错愕地看着他。 这些少年队员被余教练教得太好了,敢夸人也敢分享,大大方方地模仿他最拿手的动作,学着跳了个陆地4lz。 虽然毫无意外掉下来摔成了个球,但那个起跳跟勾手,竟然也学出了三、四分架势。 少年组亚军咧着嘴爬起来,两只手比划成喇叭,对着他喊:“你特别棒!你特别棒!我是你粉丝了,下个分站我去观众席给你加油,你能拿第一!” 下个分站没有伯格黑德的人参赛。余老师说了,那天放半天假,他们都可以去给自己觉得厉害的选手加油。 少年人眼里的“厉害”其实非常简单——蹦的特别高,滑得特别快,能跳出来一个贼干净的勾手跳,好小子我做不到的动作你做起来那么漂亮。 现在是庆祝时间,冰面上有不少人巡场,观众席在不停向下扔小玩偶,还有毛绒玩具和大把的花束。 第七名被不由分说拽去换鞋一起玩,生怕挨骂,不停回头看,却发现始终严厉冷脸的教练竟然也像是有些发呆。 一直对他们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教练,这次居然什么话也没说,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教练笔记,走向坐在场边休息的伯格黑德少年组教练。 有很多早就离开了温室,早就不再幼稚的大人,盯着冰场上尽情嬉闹的少年,一言不发地出神。 似乎想起某场早在儿时就以夭折的梦。 最便宜、位置最差的观众席里,一群半大的孩子用力挥着手,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 在AI连人生轨迹都能预测、连天赋都仿佛被规定好的世界里,这是个非常珍贵,珍贵到有些奢侈的词。 希望。 / 伯格黑德再次出没,是第五、第七场分站赛,成绩亮眼到拽着俱乐部的股价一路窜上天。 每个队员都有了满意的成绩,这一次长达两个月的高强度集训,也终于有了个堪称完美的收尾。 伯格黑德全员休假一个星期——听说高益民的爸妈带着他小妹来了,花滑队闹着要跟他们家去山里玩,一群摩拳擦掌的小狐獴雄心壮志想学抓野猪。 不得不说,这一点就又体现出了些温室的好处。 雪谷里有山,有树林,也有野兽,但毕竟是虚拟世界。 就算被野猪追得满山跑逃上树,也不会真有危险,最多就是留下点心理阴影,做梦的时候梦见赛博野猪。 “宿主,张文达的父母也来了。”系统扛着厚厚一摞队员们的训练日志,边翻边汇报,“他们还想说张文达是运气好,碰巧对手弱之类的……让高益民的妈妈拽着骂了一顿。” 因为场景实在太相当大快人心,不止一个少年队员把那一幕记在了训练日志上。 红毛小公鸡当场抱着训练日志学习新吵架技巧,记得最全,还贼细致地画了火柴人分镜。 根据分镜描述,当时张文达爸妈还在教育张文达,高益民涨红着脸上去结结巴巴替他反驳,被一起训了两句。 高爸高妈当时就不干了。 高妈常年在家干农活,立着眉毛蹬蹬蹬冲过来,一胡噜就把俩孩子全拽到身后护着:“有完没完,你俩还来劲了是吧?” “小崽儿拿了金牌都哄不好你俩,知道啥叫金牌不?冠军!第一!恁老多人没他厉害!” “毛病惯的!” “人余老师都说他厉害了,咋就你俩觉着不厉害?显你俩比余老师还能?你俩咋不来当教练?” “你俩这么能,啥都懂,咋没见你们去冰上滑两圈?” “就觉得你家娃娃比不上别人呗?娃娃在你俩眼里就没好地方?” “是人娃娃比不上,还是你俩当爹妈的比不上?崽儿还没怪你们不争气呢!” “这老乖的崽儿,你俩爱要不要!”高妈横眉立目一扭头,“回头跟高益民来我们家吃饭!” …… 高爸跟儿子性格差不多,人高马大笨嘴拙舌,可也不准外人莫名其妙来训自家儿子,冷冰冰门神一样揣着袖子杵在边上。 高益民那个漂亮得跟个小精灵似的小妹,跳芭蕾的时候像个小仙女。 小仙女瞪着眼睛,叉着腰挡在大哥前面,戴着队里其他大哥哥送的亮闪闪精灵头饰,在高妈每句话的气口上大声重复最后几个字。 ……张文达的爸妈就这么灰溜溜走了。 红毛小公鸡末了补充,高益民的爹妈带了一麻袋自家的酸菜血肠,带了整整一锅炖得巨糯巨香的猪蹄。张文达那对爸妈什么都没带,还想拿张文达的积分卡。 “宿主,宿主。” 系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张文达的父母,让系统又想起那个所谓一手培养了穆瑜的“导师”。 一样的打压否定、一样的处处不满意,好像不论多高的成就,在他们那都看不上。 可要真那么看不上,张文达的爸妈为什么要拿积分……那个坚持穆瑜只是“运气好”的导师,为什么要享受学生带来的流量? 那个导师那么清高,那么看不上穆瑜,为什么要在学生的颁奖典礼上接受采访呢? 系统对着厕所的拼图龇着牙生了会儿气,重新修正了问题的范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穆瑜抱着小雪团,正一块儿坐在铺了塑料布的地毯上玩微缩厨房,想了想:“有很多种成因。” 可能是原本就挑剔苛刻,可能是这些人原本就生活在没有表扬和正向鼓励的环境,也可能是靠打压批评孩子来获得某种扭曲的成就感。 “还有一种可能。” 穆瑜握着小家伙的手,两个人一起握着巴掌大的小炒锅,颠了个完美的勺:“因为畏惧。” 系统愣了愣,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答案:“畏惧?” 穆瑜点了点头。 他关掉小煤气灶,用牙签扎了一块金灿灿的微型炒鹌鹑蛋,品尝过后,毫不犹豫朝小雪团比划了个大拇指。 眼睛亮亮的小雪团砰地变红,迅雷不及掩耳地比划了一串“自己负责做饭”、“做炒鸡蛋”、“做蛋炒饭”、“做西红柿炒鸡蛋”的手语。 小家伙在家的时候依然不喜欢说话,随着表达的内容增多,比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已经有了点徒手结印的风范。 穆瑜相当严肃地点头,拿出一个早准备好的小锅铲,双手授予新任大厨余雪团小朋友,还搭配了一顶小号厨师帽。 热乎乎的大厨余雪团小朋友当场热乎乎的熟了。 小家伙从穆瑜怀里钻出去,跑来跑去地把散落一地的小锅小碗小盘子收拾干净,炒好的黄金至尊鹌鹑蛋被庄重收好,用过的厨具摞成一摞去厨房洗。 蹦蹦跳跳的小雪团早就在家里跑得熟练,一路飞到专门准备的小板凳上,还知道握着龙头仔细调整水流,免得洗碗的时候水花飞溅。 穆瑜向后靠了靠,扶着右腿放松伸直,轻按了两下。 这个地方恰好能一览无余看到厨房,穆瑜对着那盘炒鹌鹑蛋画了个方框,悄悄把咸度调低了三倍:“对,一种特殊的、难以启齿的畏惧。” 有些老师会畏惧青出于蓝,这不难理解。 但少有人意识到,有些父母也会畏惧自己的孩子。 这是种有些类似于动物族群中新旧首领交替的心态——孩子越长大、越有自己的思想,他们作为父母就越觉得畏惧,越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于是他们习惯性地打压自己的孩子,拒绝承认孩子的优秀,拒绝给出任何一点认可。 越来越优秀、越来越独立,逐渐不再受他们控制的孩子,令他们觉得恐惧。 “S27号世界,白塔哨所。”穆瑜问系统,“有了解吗?” 系统立刻咣咣点头:“有了解!”那是个哨兵向导设定的世界——哨兵具有超强的感知力,但精神极不稳定、极易暴躁失控。而向导天生擅长情感共鸣,可以安抚平复哨兵的情绪。 在这种类型的世界,由于感知与情绪的力量被开发到极致,相关的学科自然而然就变得极端重要。 “白塔哨所”就是S27号世界最顶级的感知与情绪调节疏导机构。可能也是穿书局所有世界里,最顶级的心理学类别研究所。 系统激动到不行:“宿主在白塔做咨询师吗!?” 穆瑜:“我在里面的食堂有个窗口。” 系统:“……” 穆瑜当时很喜欢那份工作,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些意外,还想过要不要一直留在那里卖鸡汤小馄饨。 系统:“……” “总之。”穆瑜有点遗憾,他其实还想卖刀削面来着,“在那里,我查阅过一些资料。” 有许多孩子,都生活在不断被打压、不断被否定的家庭环境里。而这些案例中,最为危险的,就是这一类。 这些父母畏惧自己的孩子,在他们眼里,成长的孩子在破坏自己的权威。 他们本能地希望见到孩子受挫、失败。 这样的父母,看似不阻拦孩子的选择,却不遗余力地列举一切证据,证明孩子的确没有能力。看似不劈头盖脸责骂羞辱,却赞同甚至信任所有批评孩子的外人。 而当孩子真的像他们期望的那样,不断受挫不断失败,摔得粉身碎骨,狼狈藏进房间的时候,他们又会满意地回到宽容而贴心的父母角色。 最残忍的后果,就是被硬生生掰去翅膀的孩子,最终低下头,交出自己被毁掉的人生,选择接受那句“就是不行”。 …… 系统听得超级担心:“那张文达怎么办?” “是啊,假期队里不管饭,我们家的炒鸡蛋最近可能会有一点点咸。” 穆瑜合上小公鸡的训练日志:“只好让张文达去高益民家吃饭了。” 系统:“……” 它问得必然不是这个:“他,他父母——” “不要紧的。”穆瑜笑了笑,温声说,“这种控制很好打破。” 穆瑜拿过张文达的那本训练日志。 他给张文达布置的作业,是写一篇小论文,结合自己擅长的跳跃、步法和滑行,论述张父张母的话为什么是错的。 张文达写了好几个晚上,写得非常认真,从头到尾足足十页。 这是种非常危险、极易被忽略、极易形成思维定式的干涉。 但同时,这种控制又非常容易打破——用这种方法才能勉强维持的脆弱权威,其实根本就不堪一击。 只要你能够向你自己证明,他们是错的。 整整十页的小论文,每一页都细细密密写满了字。 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张文达一笔一划地写:余老师,我要去高益民家吃饭了,我很想帮助高益民打到一头野猪。 “……”系统也彻底不担心之前的事了:“宿主,他们能打到一头野猪吗?” 穆瑜轻咳一声,合上日志,抬手画了个方框。 从它宿主随手打开的空间隧道里,系统看见一群被野猪追得漫山遍野乱跑、躲进山洞、又被高妈高爸拎出来的小狐獴,嘤着抱成一团睡在了高家的大炕上。 大厨余雪团小朋友踩着小板凳,一脸严肃地站在水池前,洗干净了所有的小锅小碗小盘子。 每个都特别干净,锃光瓦亮。 捍卫着小白鹰攻占家里厨房的第一块江山。 蹦蹦跳跳的小雪团一路从厨房翻进卧室、再从凌霄花墙里翻出来,相当流畅地钻回穆瑜怀里。 穆瑜消去那个方框,笑着拢住怀里的雪团子,捉住两只冰冰凉凉的小手,贴在自己颈侧。 小雪团比起用热水其实更喜欢玩冷水,又怕冰到身体很弱的大火柴人。不停拱来拱去地躲,被穆瑜趁机戳了痒痒肉,笑得团成一小团。 一大一小在软乎乎的地毯上闹了好一会儿,穆瑜才被小家伙拖着手努力拉起来,往浴室里领:“泡澡。” 穆瑜咳了两声,看向窗外还没黑透的天色,低头征询意见:“现在泡澡?” 余雪团同学相当严肃地点头:“然后睡觉。” 冰上翱翔的小白鹰喜冷不喜热,对泡澡没什么兴趣。甚至还有一次,因为水太热有一点缺氧,要不是大火柴人搭救及时,差点就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水蒸气里。 但监督穆瑜养生的执念,让有些小雪团格外执着于每天烧热水,监督老师泡热水澡、早点睡觉。 穆瑜十分感怀,十分配合,水来就泡,泡完睡觉。 终有一日,这个“早点泡澡睡觉”的时间提前到了下午五点。 “宿主。”系统顶着草药包赞同雪团,“您最近的身体有一点点不好。” 一直待在睡眠舱里,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否则那些不愿意绑定先天不足的孩子、三推四拒的家长,也不会吵得那么厉害了。 睡眠舱内的身体会处在某种类似液氮冷冻的状态,三五个月倒也不至于出大问题,主要是像之前那个记者说的,常规缺乏休息导致的意识积劳。 即使是普通人滞留这么久,也会有积劳。更何况要把这些少年运动员带上一条足够好的路。 看似举重若轻,其实要关照的方方面面数不胜数,绝非表面那样轻松。 要是真轻轻松松就能做到,温室内的竞技体育乃至更多领域,也不会被之前那种教练把持。 为了充分利用时间,在雪团睡熟后,穆瑜经常抽一两个小时去虚拟冰场办公。两小时抵一星期的时间流速差,其实反过来,也是把一个星期的思维活动浓缩到两个小时。 一天还好,两个月六十天,又一直在动脑,难免要有些劳损——说实话,穆瑜在体检时只是“轻度疲劳”,最大的问题居然是落枕,已经叫队医相当百思不得其解了。 “只是两个月。”穆瑜倒也没有多大意见,只是有点身体巅峰状态滑落以后常见的感慨,“我十七岁的时候,每天进虚拟空间六个小时,连续三个月,还能活蹦乱跳。” 系统错愕:“是您演那部电影的时候吗!?”穆瑜的确说过,为了准备那部电影,他被扔去冰场,和正规的运动员一起训练了三个月——原来是这样的三个月? 穆瑜非常配合地等雪团放完热水、把整个浴室都弄得热乎乎满是水蒸气,叠好衣物躺进浴缸:“是啊。” 毕竟要看上千场训练和比赛、要分析动作细节,要把状态调整成一个从小练着花滑长大的少年……只是自然时间的三个月可不够。 那段时间里,只要是睡觉,穆瑜就会被送进虚拟空间。 他算是觉比较少的类型,每天的睡眠时长是六个小时,醒来后再跟着教练组开会、跟着正规运动员训练。 梦里补课、醒来练习,两边双管齐下,自然很快就跟上了进度。 有不少采访和报道也提过这件事,在那之前,穆瑜其实完全没接触过滑冰。 穆瑜从小身体就不算好,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温带,第一次见雪是在上大学那年。 他不习惯乘飞机,坐着火车翻山越岭去北国的表演殿堂级院校。看着窗外变白的寥廓天地,一点点把那些轮廓涂抹在画纸上。 那是他第一次见纯黑色的土,书上说这是黑土,只有高寒地区才有,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 纯黑色的土,纯白色的雪,蓝得刺眼睛的天。 十七岁的穆瑜一度想趁停车溜下去玩一会儿雪,可惜水土不服,火车进入雪原后停靠的第三站,就冻得发了烧。 但穆瑜还是很喜欢冰和雪,很喜欢那个银装素裹、天空是高饱和蓝的北方,喜欢肥沃的黑土地。 他第一次见连柳条都是硬邦邦的地方,苍翠的松柏顶着雪盖,白桦树林像是无数只沉默安宁的眼睛,护堤的白杨扎在最贫瘠的沙地,笔直挺拔得像一柄柄剑。 …… 穆瑜接住小雪团蹬蹬蹬跑着送进来的小黄鸭,捏了两下:“谢谢。” 他嗓音里有一点被热水蒸出的倦意,稍许沙哑,又因为带着笑,显得更温和。 小雪团飞快一红,热腾腾甩着沾了热水的手摇头,自己把袖子挽高,又蹬蹬蹬跑回去继续翻自己的宝库。 这个宝库现在的内容已经相当丰富——丰富到穆瑜都在和系统商量,要不要单隔出一个小仓库,给雪团当储物室了。 毕竟余雪团同学交一千个朋友的大业,在“19”卡了好些天以后,之所以能进度到“57”,就是从自家楼下破冰,进一步开拓新天地的。 ……拿到第二十张朋友号码牌的是本小区孩子王。 当初吃了个大亏,孩子王就特别不服气、特别不甘心、特别想报复。 怀恨在心的孩子王,翻着字典找到了一大堆小哑巴肯定不会说的词,全抄在作业本上,坐在他们家门外边大声念。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小雪团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里面学。 事实上,从外面念出的第一个词被里面重复开始,这件事就变得不是那么对劲了。 坐在外面的孩子王,无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孩子王不肯怂。 因为还有一群小弟眼巴巴看着。 孩子王把这当做是挑衅,差一点又被气哭,愤怒地抓来小弟一起帮忙念。 一共七十六个词,念到第五遍,穆瑜打开门,给外面的小朋友们一人发了一个小马扎。 念到第十遍,穆瑜打开门,给外面的小朋友们一人发了一碗香香甜甜的梨汤,里面还有脆生生的马蹄。 念到十五遍,小朋友们得到了自制的冰糖葫芦——透明的冰糖裹着酸甜可口的山楂,还有炸得金黄的地瓜块。 念到十六遍……没有念到十六遍,雪团小朋友打开门,严肃地问孩子王为什么不继续念。 孩子王喊得最大声,嗓子已经哑完了:“……” 这就是雪团得到的第一份来自陌生小朋友的善意……反正从他们这个视角,事情怎么看都是这样的。 上次被揍了的小朋友,不计前嫌地上门,虽然骗吃骗喝但也不辞辛劳地教他说话。 还不厌其烦地教了好多遍。 为了回报这份善意,下一次孩子王和对面小区孩子王在雪夜决战,互砸雪球难解难分的时候。雪团扛着老师亲手做的雪球发射机,帮助本小区孩子王赢下了这至关重要的一仗,并在老师的鼓励和陪伴下,送出了写着“20”的糖纸和一片糖。 至于后来,余雪团同学是怎么不知不觉统领本小区,又收编了隔壁小区的……这大概就是孩子们对雪球发射机的敬畏。 出租雪球发射机的雪团发出去很多糖纸,也得到了很多礼物。 穆瑜每天都装作不知道,然后在小家伙突然拖出麻袋送给老师的时候,超级惊喜地连同一个装在麻袋里的小雪团一起抱回家。 …… “宿主。”系统来回计算了好几十遍,终于得出结论,“每过一个月,您至少要离开温室休整一天。” 穆瑜泡好了澡,暖暖和和换上睡衣,被穿着小黄鸭睡衣的小雪团领去卧室睡觉:“没办法通融吗?” “您的意识强度没有问题,但人类的身体强度是有限的。” 系统计划得很远:“我们要陪雪团很久的话,就要从现在开始,保护身体,珍惜健康。” 穿书局的商城有时间道具——比如购买十年份道具,就可以在这个世界停留十年,而回去的时候则仍是出发的那个节点。 道具可叠加,如果宿主有这个意愿的话,理论上甚至可以在某个世界一直过完所领取身份的一生。 宇宙广阔,人类的寿命并不长,一生的时间经过兑换,也只是总部分针挪动的一格。 在这一格的数百万分之一里,一只今天穿了小黄鸭睡衣的小雪团还不知道他们讨论的内容。 毛绒绒软乎乎的一只小黄鸭,蹬蹬蹬跑着拉窗帘、关灯,替穆瑜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蹬掉小拖鞋钻进被窝。 穆瑜按照标准睡姿躺好,拱进被窝的雪团子还没忙完,熟练地帮他按摩肩颈,又去揉太阳穴。 两只小手提前用热水泡过,又仔细擦干,还涂了宝宝霜。 “温室已经在筹划放这些孩子出去,可这件事毕竟影响太大,不能一蹴而就,还需要调解各方的影响。” 系统帮忙念新闻:“而且,温室的模式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个过程还需要大量的讨论和意见征集……” 穆瑜很熟悉这些官方致辞,直接跳过问重点:“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资源。”系统哗啦啦翻页,“这是个资源严重不足、人口极端过剩的世界。” 从一开始,以“温室”模式培养和筛选新增人口,就是因为这一点。 只要不解决掉这个致命的痛点,就算把所有的孩子都放出来,这个世界也养不起。 系统忽然意识到某件事,牢牢按住穆瑜的手:“宿主!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把孩子送去变形金刚那个世界……” 穆瑜倒是没这么打算:“嗯。” 即使有温室的设定,这毕竟也是个贴近现代都市设定的世界,和十米高汽车人的世界有什么密切交流,的确可能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混乱。 系统愣了愣,反而有点不习惯:“宿主?” “现在。”穆瑜问,“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系统愣了半天:“资源啊……欸???” 这条官方最新发布的公告忽然就被删除了。 现在飘在首页的,是另外一条“据最新消息,有匿名人士向本世界赠送资源极端丰富星球一颗。经鉴定,该星球土壤成分90%为淋溶黑土,有深厚腐殖质层,四季分明阳光充沛,极适宜种植业……”的简讯。 别说系统了,评论区也是一片“????” 赠送了什么玩意儿一颗??? 星球??? 啊???? 系统:“宿,滋啦,主。” 穆瑜闭着眼睛,睡姿标准,端庄地捧着胸口的小雪团,看起来非常像是睡着了。 系统没在宿主的资产清单里看到过有星球。 但……怎么说呢。 穆瑜走过了上千个世界,这里不乏星际世界,况且。 况且这颗球来得实在有些过于巧。 “宿,宿主。” 系统:“您还有没上报的隐藏资产吗?” 穆瑜保证自己已经睡着了:“我是个普通人,爱好也不多。” 系统:“……” 对。 它宿主只喜欢做饭和种树。 众所周知,种树也好种菜也好,甚至连种大米黑土地都是最适合的——这是种极为珍贵的顶级沃土。 只有经过温暖且雨水充沛的夏季、也熬过数九严寒的冷冬。在淋溶作用下积累大量腐殖质,夏枝繁茂、秋叶凋零,大雪覆盖住草木的残骸,经历数万年的积累,土壤才会呈现为油亮的黑色。 黑土珍贵,长什么都茁壮,“一两土二两油”。 “我个人很喜欢种树。”穆瑜说。 “出于爱好。”穆瑜礼貌地申请通融,“攒一点用来种树的黑土,也不是太过分吧?” 第30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系统:“……” “一捧土也是土。”穆瑜和它讨论, “一球土也是土。” 星球也是球。 他这颗球是荒星,面积不算大,没有矿产、不含贵金属元素, 没有生命。 在星际世界,毫无开发价值又占地方的荒星,甚至会因为阻挡太空航线、影响空间站扩建之类的缘故,倒贴钱请人拉走。 这种小荒球最大的用途, 是被一些财力不足以购买太空星舰、热衷穷改的旅行玩家拖走,掏空一部分内部加以改装,添加动力后, 用来星际旅行。 至于那些黑土, 也是在保证不至于影响本地环境、不会造成水土流失的前提下, 在一些人迹罕至甚至干脆就没有人迹的世界,适量收集的。 从深山老林里带走一捧土,要是都得算进个人资产, 穿书局的资料库怕是早就支撑不住了——至于收集了这么多,也只是穆瑜走的世界太多、其中又有很多荒芜的无人区的缘故。 ……所以。 球不要钱,土也不要钱。 一球土当然也不能算是钱。 穆瑜没有上报这一资产,理由其实也很充分:“它上面的一沙一石、一草一木, 任何一头奔跑的野猪, 都没有花一分钱。” “……”系统已经被说服得差不多,举着喇叭帮忙往外咣咣轰资产审核团,刚想问宿主怎么还有草木:“怎么还有奔跑的野猪!?” 穆瑜抱着累到打盹的小雪团,翻了个身, 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啊。” 系统:“啊???” 穆瑜和小雪团同步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 ……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 野猪通常栖息在植被非常密集的落叶阔叶林。 穆瑜也很喜欢, 植被非常密集的, 落叶阔叶林。 就像当DNA里刻入了“种菜”属性, 看到任何有土地方,都忍不住很想种菜一样——这样一颗适合种树的球,在穆瑜这里当然不会闲置。 大概是在某次移栽小红枫苗的过程中,穆瑜画的方框,无意间带过去了一窝小野猪幼崽。 经年累月,那片秋天异常漂亮的红枫林里,大概已经有一个野猪的王国了。 “可能还有一些鸟类。”穆瑜画方框的时候一向随手,索性一起提前说明,“和一些别的动物。” 穆瑜想了想:“可能不止一些。” 那颗小荒球被点亮生机后,很快就自给自足,种下去的树长得异常高大,枝繁叶茂欣欣向荣,不需要穆瑜再特意浇水松土、时刻照顾。 反向推测,那上面很可能已经形成了个不再需要外力维护、自成一体自行运转的完整生物圈体系。 系统:“……” 穆瑜关注的倒不是这个,穿书局的资产审核团突然出现,让他有些在意:“我已经把星球无偿赠送给了S03世界,为什么局里还会来找我?” 系统也很奇怪,但还是先连塞带拽地把一球的生物圈藏起来,以免资产评估爆表:“宿主,我这就回去问问。” “也不是很急。”小家伙已经睡熟了,穆瑜也逐渐找到睡觉的乐趣,邀请系统,“要不要先睡一觉?” 系统愣了下:“不急吗?” “不急吧。”穆瑜闭上眼睛,贴贴小家伙软绵绵的头发,“我在最终考核里呢。” 总归他花钱,也只是为了不再被频繁抓进最终考核——现在已经在S03世界了,又不能被再抓进来一次。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陪小雪团一起长大,这个诉求自然也就变得没那么迫切。 这话很有道理。 系统分析了一会儿,以此类推,才发现其实很多事都并非十万火急,但很多人似乎并不懂得这一点——就像S03世界的温室。 它被设计出的本意,也绝不是把孩子变成升级的道具,被无限的期望和压力推着不停向前。 系统高高兴兴变成棉花球,在被窝里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宿主和外面的人不一样。” 穆瑜笑了笑,抬手把被子掩好:“睡吧。” 他的确没那么多急着要做的事。 又或者是少年时的生命被压缩到了极致——穆瑜跳级过两次,在十五岁那年完成基础教育,十六岁复读一年,十七岁考上顶级表演院校。随后就仿佛卷进巨型齿轮,那之后的十年,没有一天得以停下来喘口气。 穆瑜第一次享受到“休息”的滋味,是受酒驾的污蔑所困,被停止一切工作,暂时在拘留所等待审查的那几天。 那场车祸内幕颇多,后续也是一波三折,但时间过去得太久,穆瑜已经不怎么能回想起当时的具体细节了。 他只是偶尔静坐着出神的时候,看到阳光透过树枝落下的斑驳光影,会想起那几天。 要是考虑到那种“人生就是赛道”的俗气比喻……穆瑜的人生,大概就像是一辆油门轰鸣了太久,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车损如何、零件是否还齐全的赛车。 在命运的某个弯道,赛车意外冲破了栏杆,翻滚着一路坠落,摔在谷底。 说实话,穆瑜当时并不觉得懊恼,也没什么不甘或者愤懑——他甚至不舍得浪费时间去想那些事。 那个浓烟滚滚、摔得他支离破碎的谷底,只要一抬头,就能看他十年都没时间看的星星。 朗朗夜空,漫天星辰。 所以穆瑜在后来的路程里,始终把四十五迈作为车速的极限。 所以他其实偶尔也会想,在虚拟世界被逼砸碎的五十次膝盖、车祸里彻底废掉的右腿,其实都并不足以让他瘸这么久。 或许只是在被当作赛车的那些日子里,日夜不休地飞飚疾驰,某根传动轴不小心磨断了。 穆瑜分出一边胳膊给小雪团当枕头,系统变成的棉花抱枕窝在小雪团的胳膊里。 被窝因为一起睡变得很暖和,房间里的光线昏暗柔和,躺在怎么翻都不会掉的大床上,整个人仿佛也跟着放松下来。 穿着小黄鸭睡衣的小家伙睡的很香,软软暖暖的一小团,额头贴着穆瑜的胸口,后背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 穆瑜闭上眼睛,他被充满一整个卧室的放松包围,倦意悄然上涌,将他温柔地拖进无梦的安宁黑暗。 有1024次,穆瑜通过这片黑暗去往不同的世界,或是为了完成任务、或是因为接受考核,或者是纯粹利用闲暇时间踏青。 踏青是项不错的活动,可以找一找珍惜树种、给还未长成的小树苗松松土,再慢慢寻找人迹罕至又风景宜人的地方。 这是穆瑜在任务者登记表上的第1025次休眠申请,不是为了漂泊,也没有要去的目的地。 是在他们的家里、在家中的床上,什么都不用管,好好地睡觉。 / 由于这颗从天而降、资源极端丰富的星球,温室内外的改革都被猛地向前推了一大步。 而在这场意外提前的改革中,也体现出了AI作为世界管理员的好处:没有私心和贪婪,没有冲昏头脑的一蹴而就。 在不涉及社会制度相关的领域里,它们总能有办法找到最优解。 尤其他们这个世界的AI还特别热情,人缘……AI缘特别好。 之前资源告罄的时候,S03世界的AI就和穿书局这边称兄道弟,弄了个长期合作,通过接纳考核者挣资源养世界。 这回天上掉下一颗宝贝黑土星,好几个负责星际世界主电脑的AI朋友当天就拍着代码帮忙,转眼发来了大量星球开拓相关的资料用于参考。 多方助力,S03世界也迅速拟定了世界重启计划。 这颗星球上的资源,会被以最为合理的方式利用和分配,而星球本身也不会再属于任何人——这颗给予了整个世界第二次生命的星球,永远属于那位慷慨的捐赠者。 睡醒了的穆瑜抱着小雪团,听系统念《12315号告全世界书》:“……属于谁?” 系统:“……” 系统:“慷,慷慨的捐赠者。” 穆瑜经常遭遇类似的场景,倒也还冷静,熟练地直击核心:“这是最坏的消息吗?” 系统:“……不是。” 这颗星球对S03号世界的意义,实在太过非比寻常——对于一个资源严重告罄、甚至不得不以极端手段限制人口的世界,这几乎就是给予了整个世界第二次生命。 倘若现在所在的这颗孕育了世界的星球,应当被称之为星球母亲,那么这颗资源丰富物种多样的黑土星,就该被叫星球舅舅。 简称救星。 穆瑜:“……” 系统把这个离谱的谐音梗连塞带拽地怼回了AI正扑灵扑灵闪金光的发信仓。 AI失落地滚回去,继续搞第12316号即将向全世界公布的温室改革计划了。 “……总之,这颗星球,会永远以租赁的方式暂存于此。” 系统犹豫着念《告全世界书》:“而这些极端珍贵资源所对应的报酬,则是本世界全部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产物。” 系统有点不祥的预感:“宿主,报酬是最尖端的科研成果和产物……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都可以拿。”穆瑜用被子把不舍得起床的小家伙裹成一个蚕宝宝,熟练地回答,“他们最顶级的资料库向我无偿开放。在任何时候,只要我有需要,就可以拿走任何他们的尖端科技产品。” 非常熟练。 熟练到不用想就能直接背诵,流畅得相当平静。 平静得系统有点担心一千个汽车人在他们这间小小的卧室里从天而降。 系统看着《告全世界书》上一模一样的附录:“……宿主以前,也、也遇到过这种报酬吗?” 穆瑜:“是啊。” 系统:“哪个世界?” 穆瑜:“汽车人世界。” 系统:“…………” 好有道理。 不然怎么能随便画一个框框,就拉过来好高科技那么老大一个变形金刚。 还只有穿书局这边的系统在玩命拦。人家世界都没意见,每次这边一画方框,那边就把变形金刚拿高压水枪洗得干干净净秒送过来。 穆瑜被裹成蚕宝宝的小家伙往怀里拱,没忍住笑出来,轻咳两声:“算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怪不得资产审核部的人会来。”穆瑜给系统包红包,“辛苦了。” 还好他们在睡觉前就早有准备,系统做假账的本事叫穆瑜也惊讶,居然硬生生把那颗星球在账面上做成了原来的小荒球。 “任何时候、只要有需要就能拿走尖端科研产品”这种约定,只要穆瑜坚决表示“任何时候都不需要”,对面就没有办法。 系统当即含泪火速收下好大一堆安抚物:“不辛苦!宿主下次要做假账还找我!” 它立刻就懂了套路:“我们不需要高科技产品!” “对,我们不需要高科技产品。”穆瑜很沉稳,拍了两下手,“只需要小雪团。” 小雪团完全没跟上前文,但对这句话反应非常快,应声从被子里冒出脑袋,眼睛亮亮地举手:“在这!” 穆瑜笑着握住小手晃啊晃,小家伙睡得特别舒服,短发蹭得乱糟糟,软软的特别好摸。 穆瑜重新用被子把小雪团卷得只冒出一个小脑袋,两个人一起玩滚来滚去的游戏。 他双手握住被子的两个角,用力一拉,小家伙就“咻——”地飞起来,又抓着被子骨碌碌滚回穆瑜怀里。 对每天都练花滑、在冰上蹦蹦跳跳转圈的少年组大哥来说,这样转圈圈一点问题都没有,玩得高兴到不行,窝在穆瑜的怀里大声问好:“早上好!” 穆瑜笑着弯腰,和小家伙额头碰额头:“早上好。” 他们这一觉睡得好长,昨天下午天快黑时躺下去,竟然也没多久就睡熟了,一直安稳地睡到了今天早上。 如果不是穆瑜的手机因为收到消息震响,说不定谁都懒洋洋不愿意起床,可能会一直睡到太阳照屁股。 穆瑜在临睡前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依然会震响的信息,要么是队里有事,要么是温室官方发送的通知。 系统也和雪团大声问了“早上好”,忍不住好奇:“宿主,是什么消息?” 穆瑜拿过手机,点开消息看了看内容:“通知我们,获得了邀请名额。” 任何一种制度都有好有坏,“温室”存在其便捷性、安全性和相当程度的教育优势,并非一无是处,有问题的只是一部分制度。 倘若把培育舱和成人睡眠舱的功能合并,让孩子们得以和父母一同生活在家里。在需要专注学习、高强度训练、甚至存在危险性的自然探险时进入虚拟空间,或许是种更为两全的方式。 就拿花滑和类似的竞技体育项目举例——在满足必需训练量的同时,不影响身体、不落下劳损性的伤病,最大限度规避赛场和训练场意外……这就是当初伯格黑德的经理人建造虚拟冰场的意义。 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必须反复斟酌,再不断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远非一两次改革就能圆满。 所以在第一版温室改革计划发布之前,会有一批被选中的小朋友,受邀离开温室,去触碰外面的现实。 这个现实不够好,犯过错误,但也在努力调整、努力修改,正为迎接他们而不断做着准备。 “雪团带我们从温室出去。” 穆瑜把又想光着脚到处跑的余雪团小朋友抱起来,放在床上,套好保暖的小棉袜:“出去玩一天。” 这句话很容易懂,刚才还笑着躲来躲去的小雪团忽然愣住,睁大了眼睛。 穆瑜弯下腰,含笑扶着膝盖,迎上小家伙错愕的视线。 “出去。”小雪团每次都越急越说不出话,抱紧棉花抱枕,比划穆瑜又比划自己,来回指了好几次。 小家伙急得脸上通红,小鼻尖直冒汗:“我们!” 穆瑜作为伯格黑德的少年组教练,有必要离开温室,参加一些现实世界的会议——这件事俱乐部其实早就在运作了,队员们也都知道。 虽然“师生绑定”的前提下,穆瑜应当和小雪团一起留下,但也并非没有空子可钻。 “有必要出去开会”、“有必要出去指导成人组训练”、“有必要给其他项目同行介绍一些经验”、“有必要出面阻止俱乐部老板把睡眠舱啃个窟窿”……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雪团其实早就很想让穆瑜出去休息。 穆瑜用“大家一起集训两个月”哄着小家伙到现在,终于哄到了大家一起放一个星期的假,连沉迷工作的理由也不能用了。 某天晚上,余雪团小朋友和孩子王带来的小弟们,搬着小马扎坐成一圈,还严肃讨论过这个问题。 穆瑜和系统一左一右,蹲在门边偷听。 大部分孩子的家长都是用“关门”这个动作退出温室。 他们躲在屋子里,悄悄看爸爸妈妈“出门上班”——那扇门一关,爸爸妈妈就不见了。 去哪都找不着,追也追不到,再想见到爸爸妈妈,就只有等爸爸妈妈回来。 所以第一次见到那个长得像雪团子的小朋友会和老师一起牵手手上班,和老师一起牵手手下班回家,每天晚上都能从窗户看见亮亮的灯,一群小朋友都羡慕得挪不开眼睛。 “唉,所以这办法你也用不了。”孩子王踩着台阶,小大人似的叹气,“你总不能把余老师锁在门外吧。” 孩子王一猜就知道:“你肯定不舍得。” 余雪团小朋友拳头攥得特别紧,看起来挺酷,冷冰冰摇头。 “要不试试睡觉吧。”一个小弟抓着头发想了半天,“我每天就是闹着要爸爸妈妈抱着睡,等我醒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抱着睡!”旁边的小弟全瞪圆了眼睛,“那你醒了以后不哭吗?” 这种事就是必须忍住——要是每天都自己睡,也不会特别想爸爸妈妈。 可要是钻进爸爸妈妈的被窝里睡着,醒来空荡荡的屋子只剩下自己一个,那睁开眼睛一定会哭的。 “哭呗。”先前出主意那个小弟眼泪汪汪,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忍不住嘛。” 一群小朋友想不出好办法,唉声叹气了半天。 临走的时候,几个小弟又七嘴八舌劝他:“要不算了嘛,乖一点,别让老师出去啦。” ……那天和小朋友们玩完回家,小家伙什么话也没说,在晚上带着小毯子钻进了熬夜写训练计划的穆瑜怀里。 从那天开始,小家伙就一天不落、相当严格,越来越早地催穆瑜睡觉。 直到今天,穆瑜终于收到了这条由温室官方发来的通知。 小雪团连耳朵都紧张得红通通,他学说话是和认字一起学的,能念很多字,抓着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我们出去!”他指着那两个字,“我们!” “对。”穆瑜认真点头,熟练地一个词一个词比划火柴人,“雪团,带,我们,出去。” 棉花抱枕砰地一声炸开,漫天白毛毛高高兴兴乱飘,拼成了余雪团小朋友的最新评分记录。 意识损伤已经很轻微了,按照审核机构判断,认定完全存在康复可能,不需要再长时间滞留在温室内。 语言能力提升得也相当迅速,根据监护人提交的录像资料,已经掌握了一千个词,并且能够进行顺畅的交流。 小雪团扑进衣柜翻腾翻腾,抱出一个装饼干的铁盒子。 从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能合格,小家伙又高兴又紧张,又因为一直跟着老师学,知道了不能随便拿属于其他人的东西,也知道了要勇敢、要正直、要诚实,要帮和自己一样的小朋友。 小雪团涨红了脸,打开饼干盒的盖子,抓了一把里面还没送出去的、写着数字的糖纸,主动承认:“不够!” 穆瑜盘膝坐下来,把小家伙和饼干盒一起抱进怀里:“雪团交了多少新朋友?” 怀里软乎乎的一小团蜷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一只手紧紧抓着穆瑜的睡衣。 穆瑜想了想,又换了一个问题:“老师自己出去的话,雪团要怎么过一天?” 余雪团同学攥紧小拳头:“炒鸡蛋。” 穆瑜倒是没想过这个回答:“……啊。” 在衣柜里,神秘出现了这些天厨房失踪的十几个鸡蛋。 还有那件穆瑜最常穿的休闲款外套。 还有穆瑜的一件洗干净的睡衣、一副手套和一副常戴的护膝。 这些东西被絮成了一个怀抱形状的小窝,可以让不需要开灯、不需要烧热水、不需要等老师回家的小雪团在炒完鸡蛋以后,就藏在里面,一直等到老师回来。 穆瑜把小家伙拢进怀里,来回轻轻晃:“够的。” 小雪团抹了下眼睛,飞快藏起来那一点点没憋住的眼泪,愣愣抬头。 “这一项的分数多出很多。”穆瑜示意滑冰那一栏,拿出一点棉花放在社会化程度那一栏,“看。” 小雪团没想过这种办法,眼睛叮地亮起来:“可以借!” 穆瑜笑着揉他的脑袋,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回答:“当然可以!” 事实上,其实社会化程度也完全用不着交一千个朋友——不过糖纸上都已经用铅笔端端正正写了一千个数,据说也已经在少年队员们满怀希望(满怀想看大哥吓唬其他俱乐部的希望)的帮助下,计划好下一步的交朋友大业了。 穆瑜不打算影响小家伙的积极性,总归有他看着,小白鹰可以张开翅膀放肆地飞,想飞到哪就飞到哪,想交几个朋友就交几个朋友。 还穿着小睡衣小棉袜的小白鹰一骨碌蹦起来,拖住穆瑜的手:“现在!” “要有仪式感。”穆瑜一本正经教他,“要洗脸刷牙、换衣服、手牵手出门。” 小白鹰一阵风一样啪嗒啪嗒跑去洗脸刷牙换衣服给手上抹宝宝霜。 穆瑜和他一起洗脸、一起对着镜子刷牙,把洗手的泡沫弄到小家伙的鼻尖,教他怎么用香皂玩吹泡泡。 小白鹰挺胸昂头,牵着老师的手,大步走出家门。 …… AI在这部分的设计非常体贴。 从温室里醒来存在一个微妙的时间差,儿童恢复意识的时间,大约在成人苏醒后二十分钟左右。 穆瑜从睡眠舱里出来,迅速回酒店冲了个澡换过衣服,驱车去培育机构接小雪团:“需要多久?” “自动驾驶的话五分钟,来得及!”系统已经和那辆买来就在停车场落灰的人工智能确认过,“宿主要开自动驾驶吗?” 酒店离培育机构的直线距离其实不远,但要走最低限速百公里每小时的高速隧道,如果让穆瑜自己来开,就要由下方的常规道路绕行。 这里是市中心,常规道路恨不得绕出个上下翻飞的麻花,要是以45km/h的速度绕行过去,可能就要半个小时。 “好。”穆瑜把方向盘交给自动驾驶,“我们快一点。” 他很久没有用这种态度对待过“时间”了。 睡眠舱的运转原理挺高深,但穆瑜和系统已经达成共识,坚定地不需要高科技产品、也不需要尖端科研技术,所以坚定地没怎么细看。 总归人体在这段时间相当于被按下了暂停键,理论上躺下是什么样、出来就是什么样——只不过一躺就是好几个月,还是太久了些。 刚站起来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身体有些不听使唤也是难免的。 从那次车祸后,穆瑜就再没走这么快过。出门时右膝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有好心的陌生人扶住他时,也只来得及简单说了句“谢谢”。 系统:“……” 也不算陌生人,是戴着口罩不敢抬头的坎伯兰。 “手杖也差点就忘记。”穆瑜和系统复盘,下次应当打有准备之仗,不弄得这样仓促,“多亏有好心人帮忙送去酒店。” 系统:“……” 也不算好心人,是追去酒店不敢露面的坎伯兰。 系统想起宿主塞过来的那份剧本,实在忍不住,飞速翻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其实是很常规的“相恨相杀”设定——通常情况下,进入最终考核的任务者都会接到这种剧本。 算上这次,穆瑜一共来过三次S03世界。 第一次,穆瑜领到的是个传统豪门内斗剧本,身份是个刚成年不久、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画家小少爷。 上上任反派心狠手辣,把少爷逐出家门、又塞进酒店做服务生,找了几个相当不好对付的家伙,动辄就能将人磋磨废掉。 结果穆瑜没看剧本,又因为那段时间很闲,恰好有探索金钥匙制度的兴趣,也就没有急于退出世界。 几年后,这家酒店的客流量暴增,数不胜数的客人来住这家酒店,都是为了能够见这位优雅全能的执事先生一面。 又过了几年,作为行业顶端的荣誉象征、也是对最忠诚伙伴的感激,这家酒店被金钥匙联盟永久赠予了这位执事先生。 ……第二次,穆瑜领到的则是个商战剧本,他是伯格黑德俱乐部聘请的经理人,也是被坎伯兰亲手抓到的商业间谍。 “在看剧本?”穆瑜提醒系统,“有隐藏剧情,要翻到第五页。” 他也是前两天心血来潮,打开剧本翻了翻,才看到竟然还有隐藏部分的剧情。 坎伯兰有个挚友,也是花滑运动员。少年时两人相交甚笃,对方却没能成功离开温室——因为最重要的一场比赛前,那位挚友被人用药致盲,连冰也没能上得去。 那时温室中的赛事远没有现在多,练了十几年也只能参加几场比赛、甚至连上场机会都未必有的运动员比比皆是,一旦积分不够,就只能被残酷“淘汰”。 坎伯兰和对方约好在温室外相见,迫不及待冲过去,却只看到已经清空的培育舱。 恨意和绝望由那一刻疯长,坎伯兰继承了家族的企业,主宰伯格黑德银行后成立了冰雪俱乐部,一直都在调查当初的真相,直到找出了那个下药的人。 他很有耐心,先用伯格黑德经理人的诱饵引诱对方,一步一步把对方引上高位,才骤然把人推入地狱,尽情开始了自己的报复。 穆瑜一进世界就被用药致盲、囚禁在了雪谷,恰好是在这段报复的开局。 系统忍不住打听八卦:“宿主,宿主,您第一次见坎伯兰是在什么地方?” “冰上。”穆瑜倒是还记得,“我当时在滑冰。” 他领到的那具身体,视力虽然暂时受损,但要想“看”到周围的东西,其实有的是办法。 就比如去汽车人那个世界借一个倒车雷达之类的…… 对恢复视力、逃出雪谷之类的事,穆瑜倒是都无可无不可,他只是偶然发现,这次分配到的身体似乎是个花滑运动员。 这是很少见的运气——穆瑜虽然演过花滑运动员,但影片中的大部分动作,都是借助威亚完成的。 他第一次上冰就已经十七岁,没有童子功,有很多动作和旋转即使懂得原理,也不可能做得出来。 那具身体大约二十四岁,恰好处在花滑男单的全盛期,雪谷里又有现成的冰。 穆瑜也难得找回了点少年心性,就去商城买了冰鞋,摸索着换好,上冰试了试。 多少有些遗憾。 穆瑜笑了笑,对系统说:“没跳成。” 系统隐隐约约看见他们后面那辆车重重哆嗦了一下。 ……看起来就像是车主心脏病犯了。 系统翻了翻当时的执行任务记录仪,找到宿主说的时间点,看到坎伯兰疯了一样把穆瑜推倒在冰上——穆瑜当时并没去汽车人世界借倒车雷达,只是随便找了块看起来能跳的冰,那其实是个不浅的湖。 冰面碎了,坎伯兰一手拎着穆瑜的衣领,把人往冰水里一次接一次地浸,状若疯魔:“你配滑冰?你觉得你是什么人?” ——在剧本里,穆瑜领到的那个角色,就是为了拿到一次上冰的机会,才会找人给坎伯兰那个挚友下药的。 系统觉得这是个死局,为了提高考核难度,任务者领到的角色多半都是真做过那些事,也真跟反派有不死不休的仇。 它忍不住问穆瑜:“宿主,您是怎么回答的?” 穆瑜当时其实挺坦白:“我对他说,我叫穆瑾初,可能不是他的仇人。” 穆瑾初是穆瑜在那个家里用的名字,后来做任务的时候,也经常顺手拿来用。 第二次被抓进S03世界,穆瑜已经有了明显的消极怠工的倾向,甚至一照面就非常坦诚地告诉了那个抓着自己往水里按的人:他不是这具身体原装的意识,只是一个游魂,叫穆瑾初。 系统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您要是被抓进了一个现代都市、没有其他任何元素的世界呢?” “他们可能会觉得我疯了,把我送去医院。”穆瑜的计划其实很完善,“我就可以在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掉进下水道,被冲出这个世界。” 系统:“……” “总之。”穆瑜回忆了一会儿,其实能想起的感慨已经不太多,“坎伯兰的身体好像不太好。” 一般反派大BOSS就算把人玩儿命往冰水里按,也不会在对方昏死过去以后,连自己也高烧一路拖成心肌炎,在医院住上一个月。 伯格黑德俱乐部那时立足未稳,俱乐部下属的运动员人心惶惶,连续几场赛事都输得一塌糊涂。 他这个经理人也只好支撑着出来主事,大概就是那时给外界留下了“病弱”的印象。 系统看着当时伯格黑德经理人靠在病床上听人念文件、打着吊瓶重新制定训练规章,坐在场边鼓励队员、结果等比赛完已经在低温环境昏迷过去的种种场景:“……” 这可能不只是病弱的印象。 这就是真的病弱。 穆瑜的确有一进考核世界就强退的习惯,但当时一个俱乐部的队员都指望着经理人,他也就没有立刻着手计划这件事。 后来坎伯兰病愈,不知为什么,虽然依旧絮絮叨叨地念那些“你该死”、“你有罪”、“你别想骗我”之类非常符合反派身份的台词,却也没再给他下药,还逐渐给了他这个经理人不少实权。 来都来了。 穆瑜也就又打点起精神,等伯格黑德俱乐部的实力逐渐起来,牵头办了全俱乐部联赛、又零零散散搞了不少“挑战赛”、“桃李杯”之类的比赛。 后来做得顺手了,就又重拾起自己当初被扔进虚拟世界、跟教练组一起讨论设计的那些更加理想的训练模式,弄了个虚拟冰场。 这个过程其实不是特别无聊——要说遗憾也有一样,就是穆瑜弄出这么多场赛事,把一茬又一茬运动员推出阴云、推上赛场,可一直到了最后,自己也没来得及上去参加任何一场比赛。 甚至没来得及再换上冰鞋,没来得及上一次冰。 经理人抱病孤身支撑俱乐部那么久,药当糖豆吃、咖啡当水喝,早没有了足够的体力。 虚拟冰场建成后的第三天,伯格黑德的经理人被那时候也跟他混得相当好的一堆运动员簇拥着,笑闹着让他上去开冰,却因为右膝使不上力,一上去就跪摔在了结实的冰面上。 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已经做完了所有事、认为应当不会再出什么问题的伯格黑德经理人,开始计划离开世界的方式和时间。 …… 系统总觉得有人在他们这辆车上安了什么窃听器,扫描了一遍,果然找到两个,拆下来就近扔进了垃圾桶。 离他们不远的马路旁,有个身影踉踉跄跄从车上下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气,身旁的助理手足无措地不知该不该扶。 系统也不知道是谁,系统也没看清。 穆瑜确认过安全带,又从红色塑料袋里拿出热水烫过的干净毛巾,在脸上按了一会儿,适当调整了因为躺睡眠舱太久难免影响的脸色。 他其实考虑过是不是要买一辆小电驴,抄近路骑去培育中心。但系统查了交规,小电驴不可以在后座带小朋友。 系统检查了完好的安全气囊,忍不住盯了一会儿那个居然还有戏份的红色塑料袋:“宿主,您不太习惯自动驾驶吗?” “有一些。” 穆瑜点了点头:“会习惯的。” 他偶尔会保留一些并无意义的习惯,比如开车不上高速、比如只用同一根手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之所以不改变,只是因为恰好没碰到过合适的契机。 比如今天要去接雪团回家,他不控制方向盘、不负责车的走向,只是做个普通的乘客,其实也并没觉得有什么明显的紧张或不适。 “今天有些心急。”穆瑜完成了复盘总结,叠好热毛巾,“有几个环节还可以完善,能再节省出一些时间。” 系统受小雪团所托,把泡了奶糖的保温杯给他:“宿主不喜欢这样吗?” 穆瑜温声道谢,接过保温杯:“什么?” 他们进入了高速隧道,车辆一瞬间加速,发动机发出低沉醇厚的轰鸣声,转眼就将临车甩在身后。 两侧的景色也一并飞速倒退,他们的这辆车却依然跑得稳当,连保温杯里的水也不见晃一下。 “极限冲刺!”系统超兴奋,摩拳擦掌,“雪团在等我们,冲去接雪团回家!一起回家!” 穆瑜笑了笑,低头慢慢喝了几口泡着奶糖的热水,拧好杯盖:“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他把保温杯端端正正放好,“一起回家。” 这是种非常陌生和新奇的感觉,有人在等、两边都在期待,所以即使是一切都在计划里,也依然难免有些心急。 这种心急的感觉并不坏,有点像精心烹饪的菜肴出锅那一刻、也有点像种下一颗光秃秃的树苗,在春天抽出的第一片叶子。 这是穆瑜找到的第三种活着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舅舅:开始想活。 坎伯兰:开始想死:) 星球母亲=母星。星球舅舅=救星。(来自S03世界AI的超无聊谐音梗) 第31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自动驾驶发挥得非常完美 穆瑜不晕车, 他的第二部 电影甚至是个赛车手,冲过山川湖海、冲过滚滚黄沙,最后坠毁在星空下的山谷。 像极了那个关于人生的奇妙比喻。 这一次没有故障、没有意外。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一路风驰电掣, 漂亮的流线型车身还在培育中心门口潇洒甩了个尾。 心有灵犀一样,穆瑜刚下车,就接住了一路冲出来的小雪团。 ——从“温室”里刚出来的孩子,第一次来到现实, 通常都不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身体。 就算是刚拿了儿童组的分站花滑冠军、短节目创下了有史以来最高分数纪录的伯格黑德少年组大哥也不行。 小家伙比预估的常规清醒时间早了五分钟。 醒来以后,工作人员和穆瑜这边联系,还很是惊讶:应邀离开温室的不只是这一组家庭, 但一系列流程下来, 少有这么稳重、这么乖的小朋友。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醒了也不哭不闹,自己抓着衣服一点点穿、自己挪到窗口等老师来接。 结果电话还没撂下,自动驾驶的人工智终于听到车主“能快一点吗”的提问, 一个激动,直接就油门焊死原地起飞,生龙活虎蹿过了最后的三个立交桥。 而培育中心这边,工作人员还举着手机发愣, “这么乖的小朋友”一看见那辆车上熟悉的迎风飞舞的棉花糖, 也扭头就往门外冲。 ……虽然手脚都不太听使唤、跑出去的时候是同手同脚、下楼梯差一点就是滚下去的,但花滑运动员对身体的天生掌控,还是让小雪团灵活地挣脱了工作人员,一路冲出了培育中心的大门。 穆瑜刚下车, 就看见小雪团跌跌撞撞冲出来, 一边还指着立交桥, 大声回答工作人员“要去哪儿”的追问:“家!!” 工作人员追得直喘, 相当错愕什么样的家能从立交桥飞过来:“你家是个移动城堡吗?!” 小雪团跌跌撞撞地扑进自己无所不能的移动城堡。 穆瑜向工作人员颔首致谢,笑着拢住小家伙,按照惯例额头贴贴:“欢迎回家。” 小家伙身上穿的是穆瑜早叫人准备好的衣服——酒店那边的金钥匙绝不会在这种细节出岔,穆瑜那个当设计师的梦想虽然夭折,但也在夭折之下,侧向发散得相当广阔。 比如不只是满足于设计房间,还挺想设计小帽子小衣服小背带裤。这会儿一个戴着顶小鸭舌帽、穿着衬衫格子马甲马丁靴、攥着老师同款缩小版手杖的小绅士就特别酷。 特别酷的小朋友像个小炮弹一样,一头撞进老师的怀里,大口大口喘着气,小胳膊勒得特别紧。 穆瑜拢住小雪团的后背,一手轻轻掀起压得低低的小鸭舌帽,听见仍未平复的急促呼吸声,认真迎上那双仍有余悸的黑眼睛。 “欢迎回家。”穆瑜拢住小家伙的后脑,慢慢帮他收惊回神,“我们一直在一起。” 哪会有小朋友不害怕一睁开眼睛,看不到老师、看不到爸爸妈妈,在的地方不是家。 余雪团小朋友的语言功能是真恢复得非常好,一口气五个字都不带含糊:“一直在一起!”还自带回音,“在一起!” 穆瑜笑着点头,把他拢进怀里,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也不知道这么容易掉眼泪的小哭包,怎么就能咬着手腕狠下心,计划送老师出温室,自己躲在衣柜里悄悄絮窝。 怎么就敢每天晚上都钻进被窝里,一点都不怕第二天一睁开眼睛,老师就不见了。 小雪团手忙脚乱地想要抹眼泪,又不舍得弄脏新衣服,更不舍得往老师身上蹭,系统贴心地变成了块棉花手绢。 棉花手绢想得还挺全,上面歪歪扭扭绣了行字“不准擤鼻涕QAQ”,旁边一个打着叉哇哇哭擤鼻涕的小火柴人。 眼泪水刚要夹不住的余雪团小同学:“……” 穆瑜单手重新调整了座椅间距,抱着小雪团坐回驾驶室,关上车门。 等他和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商议好,慢慢开回去看看风景以后,就发现小家伙在怀里绷不住地乐,一块有着自我意识的棉花小手绢上下飞舞地躲。 工作人员赶上来给他们送定位器和名牌,还忍不住感慨:“余雪团小朋友真棒。” 虽然最后关头出了点小意外,但整体来说,情绪调节能力这么强的小孩子依然不多见——上个家庭的家长晚来了三十秒,培育中心差一点就被眼泪淹了。 哪像这个小朋友,乖乖被老师领着说“谢谢”,还有心情从老师怀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往外面看。 工作人员一边感叹不愧是儿童组花滑冠军,一边实在好奇:“雪团小朋友就叫这个名字吗?” 艺术相关的竞技体育赛事在S03世界热度非常高,温室内火,温室外更火,工作人员也看了那只惊鸿一现的小白鹰,对那天的颁奖典礼印象相当深刻。 怎么说呢……热情洋溢的颁奖词在那一瞬间,都相当微妙地卡了个壳。 漫天金雨、灯光明亮,稍显暗淡的冰面衬着一身璀璨的小白鹰。 曾经在打骂里跌跌撞撞的幼童,已经脱胎换骨一样彻底重生,仰头站在冰场中心,黑眼睛像是干净坚硬的寒潭。 整个场景都美得叫人恍惚失语。 ……如果不考虑颁奖词生硬地念“这位雪团小选手”、现场解说员生硬地念“这位雪团小选手”、西蒙斯一直在追问“不是途安吗为什么是雪团小选手”直到被搭档恼羞成怒掐了麦的话。 穆瑜其实也很欣赏解说员的文采,单手拢着小雪团,稍一沉吟:“其实——” 雪团小选手紧紧攥着名牌抢答:“嗯!” “……”穆瑜轻咳一声,没忍住笑了:“嗯。” 其实穿书局有个规定。 要是任务者导致剧情背离原世界线75%以上,就代表所领到的角色身份失效,想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话,就要改回任务者自己的名字。 ——这也好理解,你干的都不是这个角色的活了,没道理还拿着这么个角色的身份。 通常情况下,穆瑜是习惯用“穆瑾初”这个名字,不过这次他打算就用本名,找个时间让S03世界的AI帮忙改一下。 不是什么大事,反正剧情的偏差值早就超过75%了,他这个身份的初始职业又是编剧,直接就解释说是笔名。 小家伙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坚定表示老师姓什么自己就姓什么,只不过依然贯彻着自己的审美,坚定地相当满意且喜欢“雪团”这个名字。 满意到听见有人叫就特自豪地答应,小胸脯挺得可高,答应声可清脆。 队里每个少年队员都有、所以大哥当然也有的训练日志里,暂时还不能熟练使用文字的雪团同学,一笔一划地用火柴人记日记:要在所有的赛场上,都刻下“雪团”的名字。 也不知道这么中二的台词是谁教的。 穆瑜和系统暗中调查良久,九成九的疑点,都指向某只翘尾巴的红毛小公鸡。 “就先叫穆雪团吧。”穆瑜揉小家伙软软的头发,“长大一点再讨论。” 要是有朝一日叱咤风云、统治冰坛的雪团选手依然特别喜欢这个名字,一直叫这个也没什么不行。 …… 怕就怕长大以后,审美发生一些不可控的迭代升级。 系统对人类心态随年龄发生的变化好奇不已:“宿主,一个人长大以后,审美变化会这么大吗?” “会吧。”穆瑜要陪家里的小朋友,依旧把方向盘交给人工智能,“我五岁的时候,还想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系统:“???” 穆瑜没压住笑,轻咳了两声:“开玩笑的。” 其实是三岁的时候。 因为启蒙和上学都很早,他五岁的时候已经读完了《道德经》,读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于是把三岁时想出的最佳名字改成了“穆大象”。 ……总归,谁还没有个不堪回首的二三事。 人嘛,还不是在“我小时候脑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七彩橡皮泥”的灵魂质问里,抠着别墅不断成长的。 系统自然不清楚这些,只是落在小雪团脑袋上,一起扒着车窗往外看。 外面的世界很热闹,一大一小两个雪团,一眨眼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宿主,宿主!” 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检测到有儿童在车上,切换成安全驾驶模式,加之以这条路实在非常相当之堵,正以观光的速度慢悠悠往前晃。 外面的街道十分热闹,有家高端手工定制考斯腾的店铺,直接弄了块大屏幕循环播放这次全联赛各个分站的精彩片段剪辑,刚好切到他们的那一场。 一直待在俱乐部,穆瑜习惯了切近景逐帧分析赛场,还真没怎么从这个远景角度看过,也有些好奇,跟着看了一会儿。 伯格黑德冰雪俱乐部在最后一任经理人手中攀至巅峰,那之后有过波折,有过风浪,但始终没从山顶下来过,粉丝基数依然十分可观。 红毛小公鸡出场,观众席举着写有“项光远”的红色灯牌,晃着火炬形状的应援棒。 被全队揪着当陪练的冰块儿出场,观众席举着写有“张文达”的蓝色灯牌,举着蓝色的冰块应援棒。 振翅冲天的小白鹰出场……观众席举着的条幅上,写的是“全队的大哥·教练的崽崽·超酷墨镜·手插兜·雪团”。 太长,做不了灯牌,应援厂商为补偿,还免费赠送了一堆又糯又软的白团子小挂件。 还带表情。 脸红的小白团子、超拽的小白团子、眼泪汪汪的小白团子、龇着牙超凶炸毛的小白团子——这个的材料跟别的还不一样。 居然还有套装,一连串不同表情的小白团用魔术贴粘着,一个扛一个扛一个,串成一串,气势汹汹跟别人家应援棒干架。 …… 由于家庭缘故,穆瑜对“从小长在镜头下”这件事也有些经验和心得,看着视频里异常显眼的条幅和挂件,相当有远见地忍不住展望了下未来。 距离那场比赛结束,其实已经又过了一段时间。 小家伙是真的很喜欢冰,即使在没有比赛、也暂时不用训练的时候,也会跑去冰上练习。 穆瑜会靠在场边静静地看——小白鹰的成长是迅速到恐怖的,尤其是叫赛场上的对手觉得恐怖。 有次隔壁俱乐部来学习交流,恰好队员们在场上练习,教练瞪圆了眼睛指着某处,几乎错愕:“之前比赛的时候,他是这么跳的吗?!” 横空出世的小白鹰已经足够惊艳,但毕竟年龄和经验摆在那,动作难免有不够到位、处理得不够细腻的地方。 四溅的冰花里,那个穿着训练服的小小身影,似乎完全没受比赛夺金的影响,依然在不厌其烦地练习同一个跳跃动作。 过去五年如幽灵也如影子的生活,不值得感激、没必要回顾。穆瑜驳了所有“苦难塑造天才”的通稿,苦难赋予不了任何东西——这是对坚韧、勇敢、专注、不服输……一切抵死斗争的品质的诋毁和蔑视。 那个跳跃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流畅,起跳高飘,落冰的清脆声响恰好与场边用于找节奏的节拍器相合。 习惯于一组跳完立刻飞回老师身旁的小白鹰,因为老师被陌生教练和记者占据,一个人在场边沉默着活动身体、补充水分。 纤长的睫毛半垂,掩着漆黑的眼睛,视线仍落在冰场上。 与同龄孩子区别鲜明的气质,显著冲淡了精致外貌带来的乖巧,反而隐隐透出某种尚且稚嫩、却已开始有了端倪的侵略和压迫感。 这种能给人留下极强印象和冲击力的压迫感,在冰场上,珍贵罕见得就跟王冠上那颗黑珍珠一样。 它与生俱来不可习得,倘若一路有人护持引导、端端正正走那条康庄大道,就会转化为绝对的统治力——在那一刻,大概不止一个人在想,这孩子在伯格黑德那位教练手下,只要平安长到十五岁,站在场上,一场短节目能跳崩多少运动员的心态。 伯格黑德的那位教练则在想,小家伙长到十五岁,站在场上,要怎么面对写着雪团的横幅、写着雪团的灯牌和小白团子脑袋上顶小白团子的应援小挂件…… ……到时候再说。 在许多事情上,穆瑜都保持有“不急于立刻处理,就不急着立刻考虑”的好习惯。 以后的事,以后再担心。 如果长大成人的雪团同学实在无法面对这段历史……也不是不能再捐一颗星球。 反正S03世界的AI也干过删错误预测的事,到时候篡改一下比赛记录,差不多也业务对口。 应当是不会有什么太大问题的。 “宿主,一套考斯腾好贵。”系统盯了一会儿那家高端手工定制店铺,发现了新的重点,“最少也是五位数。” 这件事也让穆瑜的心情不错:“是啊。” 他拿出一张地图,拢着小家伙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讲,把带一家人玩一天的计划全权交给小雪团负责:“表演服都很花钱。” 考斯腾是花滑运动员专用的比赛服,既要贴合比赛时所选节目的主题,又要考虑料子、做工和视觉效果,还要保证重量足够轻,大多都价格不菲。 一个运动员不可能只有一场节目,不同的节目要搭配不同考斯腾,而小运动员随着身量的迅速变化,也需要不断换新的训练和比赛服,这些都是持续性的支出。 穆瑜已经苦于无处花钱很久了——他不是没建立过类似基金会、扶助机构之类的组织,可就连伯格黑德经理人在留下的信中,明确说了要用遗产资助贫困运动员,这一点愿望也被伯格黑德银行早早就强势接手了。 穆瑜抱着小雪团,难得体会到了系统所说“四脚吞金兽”的快乐,找地方泊好车,把小雪团定下的计划输入面板。 先去吃饭、然后去坐商场里的小火车、然后去游乐场、然后去动物园。 可惜不能从动物园买一只长颈鹿回去。 穆瑜知足常乐:“养孩子真好。” 系统难得能帮到宿主,同样无比快乐:“对对。” 穆瑜简单算了算:“我们花出去好多钱。” 系统乐陶陶地按计算器:“对对对。” 穆瑜和系统碰了个拳,以示庆祝,被超级厉害的小吞金兽牵着手领去餐厅。 ……然后他们在餐厅的套餐里,发现了一份由芒果、糯米、椰浆、一小把葡萄干做成的“雪团套餐”。 香甜的糯米饭浇上椰浆,金色的芒果亮眼,薄荷叶剪出眉毛,葡萄干拼成了生动的小表情。 好凶一个横眉立目小雪团! “这是特色主题套餐,本店销量最高的一款!”店员热情地介绍,“请放心,我们选择的是分成支付商标费,童叟无欺!” S03世界的商标体系十分完善,虽然“雪团”不具有绝对商标效果,也完全没申请过什么商标,但近期跟风的商家,还是会自动申请备案。 每卖出一份套餐,就会有1%的收入转到那位雪团小朋友的账户,并与绑定的老师完全共享! 还提供打包带进温室的服务,随着伯格黑德那位教练和雪团小朋友的爆火,这份“生气雪团”的主题套餐已经卖出19248份了! 系统:“……” “没关系。”穆瑜和小雪团一人一副墨镜,没有被认出来,“只是一点意外。” 一大一小都很沉稳,没有被这一点意外影响,在餐厅角落点了朴素的蛋炒饭。 系统看着心满意足大口吃饭的小雪团,有点发愁:“可是宿主,我们为什么要点蛋炒饭?” “一点意外。”穆瑜说,“我们家的小朋友有点好养。” 在温室内,雪团对食物的执念就仅限于糖——除此之外,剩下的只要能吃饱,都能大口大口吃下去。 这个习惯在离开温室后也没有变,很有事业心的小朋友一心钻研炒鸡蛋,所以上来就点了蛋炒饭。 小家伙最近在攻占厨房,对自己的手艺有和审美一样的强烈自信,放下勺子:“我做的好吃。” 穆瑜在一切投票上都无条件站小雪团,点了点头,详细和他一起分析:“鸡蛋不如雪团做的香。” 小雪团乌黑的眼睛亮了亮,用力握住小拳头。 穆瑜和新任大厨小雪团讨论:“炒鸡蛋可不可以放松露和金箔?” 完全没听过“松露”和“金箔”的新任大厨愣了下:“好吃?” “不。”穆瑜有些遗憾,“算了。” 只是贵。 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昂贵食材的味道,破坏了炒鸡蛋的原汁原味,得不偿失。 吃饱了蛋炒饭,穆瑜陪小雪团一起去坐商场里的小火车,大手牵小手,一起来到自助投币十元一次、雪团哥哥带你开启神秘冰雪之旅的特殊主题小火车前。 小火车被做得特别精致,干干净净的小雪团车厢前后相连、每个都能独立转圈圈,亲子车厢的票价稍贵些,一个车厢五十块,一边走还会一边扑扇软乎乎的小翅膀。 现在从温室里出来的孩子还不算多,却已经拖家带口,拉着爸爸妈妈把座位坐得满满当当。 系统:“…………” “应该也是分成的商标模式。”穆瑜久经风浪,投了五十块钱,抱着小家伙一块儿坐进亲子车厢,“没关系,只是暂时的热度。” 系统选择相信宿主:“只是一点意外。” 陪小雪团玩的时候穆瑜一向很专心,抱着小家伙坐在腿上,全神贯注,一起坐得特别直。 小火车的速度不算太快,带着小朋友们在商场里转一个圈,然后就进入“冰雪之旅”——其实是隧道内投影出的裸眼3D,但配合上凉风和水雾,真像是在神秘瑰丽的冰雪城堡里穿行。 有风变成的精灵、有雪和冰组成的怪兽,火车模拟出嗡嗡震动,好大一个雪怪嗷呜一声扑过来,小雪团毫不犹豫张开胳膊就挡在了穆瑜身前。 这些影像都是固定的,设计师只是为了吓唬小朋友,理论上,即使小雪团把大雪怪挡住,幻影还是会咬上穆瑜的喉咙。 穆瑜不着痕迹地画了个方框,让那部分光影变化,让雪怪被小英雄揍得一边嗷嗷惨叫一边扭头就跑:“这里的设计应该修改一下。” 孩子的身高相对更矮,雪怪在小朋友视角简直是超级恐怖的庞然大物。其他小朋友都吓得钻进爸爸妈妈怀里,紧紧捂着眼睛,完全没有发现这个环节的变化。 小雪团轰走了怪物,喘了两口气,握紧小拳头不安地回头看穆瑜。 穆瑜毫不犹豫竖大拇指:“好厉害。” 面对怪物都不害怕的雪团砰地变红,热腾腾钻进老师怀里,下意识想要摸一摸那个小英雄勋章,才发现这里不是温室。 现实中的触碰,似乎和虚拟空间有着细微的差别——说不清,但就是有温度交汇、有气息触碰,更能确定一切是真的。 是真的,不会消失、不会远走,不是一场醒来后一切不见的梦。 小家伙即使没有明确区分开两者,却也本能的发现了这一点,一有机会就要贴在老师身边,又变回了两个月前那个不撒手的小挂件。 穆瑜让小雪团窝进手臂撑起的空间里,轻轻拍着背,一点一点耐心讲新的道理。 他们家的小朋友在飞快长大,要学的道理也在变多。 不止要学勇敢、学诚实、学正直。 也要学什么是保护自己,要学会不能轻易受伤。 穆瑜和小家伙排排坐,嗓音还是一贯的沉静柔和,先讲“老师是大人,能打得过各种各样的怪物”,再讲“雪团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当小英雄。” 于是,在接下来的旅程里,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宿主带着小雪团,一边循循善诱地讲道理、一边寓教于乐地讲故事来说明这些道理、一边顺手收购了这家小火车公司。 关于最后这件事,穆瑜也没有办法——他先尝试了提建议,然而负责主管这趟冰雪之旅的甲方不接受。 甲方认为,做成感应模式、增加互动环节,让雪怪可以被勇敢的孩子赶跑,实在太浪费钱了。 负责设计的建模团队这一头,其实也提过意见,认为太凶狠的怪兽会吓到小朋友,还可能让小朋友回家以后做噩梦。 但甲方是爸爸。 甲方认为刺激惊险的大雪怪有必要,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做。 系统羡慕地从喇叭里往外倒水:“所以您就帮他们换了个新滋啦爸爸吗?” “也不算。”穆瑜想了想,“是老朋友了。” ……这就要从一个被伯格黑德精益求精的经理人逼疯、毅然辞职跳槽、只为逃离虚拟冰场的建模团队核心程序员说起。 这位程序员痛定思痛,认为不如白手起家单干,于是经过多年拼搏,组建起了一支新的建模团队。 系统:“……” 真是冷酷的生意人。 但没办法,它的宿主目的是赔钱,所以就要做这样冷酷的生意人。 以后还能以“植发基金”之类的理由给这些员工发补偿款,这样就又花出去好大一笔钱。 系统打起干劲,帮忙完善细节工作并汇报:“您收购了这家小火车公司,让建模团队重新设计,把雪怪改成可以交战、可以被赶跑的互动模式。” 穆瑜:“那个甲方说,这样特别浪费钱。” 系统也想起来了,立刻打起精神:“对对对!” 系统继续确认:“建模团队还说,他们其实早就做了类似的交互设计,还有其他的,比如雪花碰一下就会发亮,冰河摸一摸就会闪蓝光,极光可以被抓住,风还会逃跑……您把这些项目也都重启了。” 穆瑜:“那个建模团队说,这些方案比雪怪交互还更浪费钱。” 系统更激动了:“对对对对!!” 就是因为特别浪费钱,这些方案才会在设计之初,就被甲方全数毙掉的。 在不擅长的事上,穆瑜一向秉承多听、多看、多学,多参考业内人士意见的宗旨。 他在商业上是真的没有多少天赋——并不是自谦,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部分。 比如穆瑜,他擅长做饭和种树、擅长用针线缝自己,擅长做教练。因为接受了长期训练,又有大量经验,或许也较为擅长演戏。 但经商这种事,不擅长就是不擅长。 如果穆瑜当初有什么一鸣惊人的商业天赋,也不会被要求用“必须读表演院校”这种方式,来迂回拯救企业岌岌可危的股价了。 “节源开流,会好起来的。” 穆瑜不太懂做生意,但他愿意去参考专业人士的意见,也愿意和系统讨论:“我们多找一些浪费钱的项目。” 系统觉得一切都好起来了,满心欢喜:“对!!!” …… 聊到这里的时候,这趟短暂的神秘冰雪之旅开到终点,穆瑜和雪团已经离开了商场,准备去游乐园坐过山车。 小家伙还在努力消化吸收新学的道理,紧紧牵着穆瑜的手,小脸绷得特别严肃。 一看就是在纠结“一定要不计代价保护好大火柴人”和“保护好自己”之间碰撞出的矛盾部分。 穆瑜不急于带他去触摸一个确切的答案——这个矛盾原本也没有标准答案。倘若我们有一个特别在乎、重若生命的人,究竟是要不惜代价保护好对方,还是为了不让对方伤心而保护自己,并没有一定之规。 真到了某个节骨眼上,也容不得在那一刻按下暂停,仔细思考权衡利弊,然后再做出反应。 穆瑜只是希望,他的小朋友可以学会珍视自己。 不要把自己当成是可伤害、可消耗、可抛弃的。 要足够珍视自己。 面对大雪怪也好,面对以后成长的过程里,不可避免的某些抉择和伤害也好,不要把自己放在可以随意牺牲的那个位置上。 任何时候都不要。 “因为雪团在老师这里。”穆瑜蹲下来,把小家伙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雪团受伤了,老师这里也会痛。” 穆瑜教他将心比心:“老师受伤的话,雪团痛不痛?” 小英雄立刻就懂了,用力拼命点头,抱着老师的肩膀,在穆瑜心口的位置小心翼翼吹气。 穆瑜笑着揉小家伙软软的头发:“好了,雪团想玩哪个项目?” 又软又乖、长得像个特别精致的雪团子、低头帮老师呼呼的小朋友,想玩云霄飞车、大摆锤、跳楼机和创极速光轮。 幸好被年龄和身高限制遗憾拦下,又被一个棉花糖光速哄好,牵着老师的手,高高兴兴跑去玩旋转木马。 这东西怎么看都长得很像带杆子的大号摇摇车。 而且也分明不是“木马”,是一堆可以坐进去的白色小球球,在空中上下划过优美轨迹,背景音乐是《雪孩子》。 穆瑜有点怀念,对旋转木马变身旋转小雪团也已经适应良好,被小家伙拉着一块儿坐进去,请系统帮忙拍了好多照片。 小家伙玩儿得特别高兴,暂时把那个相当深奥的问题抛在了脑后,抓着游乐场发的“雪团转转卡”继续到处跑,很快就集齐了“雪团蹦蹦卡”、“雪团跑跑卡”和“雪团飞飞卡”。 这些小卡片做得特别精致,不光塑封了带镭射光的保护膜,还附赠一个小小雪团钥匙链。别说来游乐园的小朋友喜欢,不少大人都忍不住去集了一整套。 S03世界的娱乐行业、服务行业都相当发达,商家对热点极为敏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商机。 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跟风的迅猛势头,让穆瑜和系统一度有些担忧,动物园会不会干出点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还好,熊猫依然是黑白色的。 S03世界的动物园也是个半公益性质的赔钱项目。 由于资源的极度紧缺,这里说是动物园,倒不如说是珍稀动物保护所——连竹子都是他们这个世界的AI苦哈哈出去打工,才从别的世界好不容易挣来的。 动物的种类很少,游客自然也不多。根据S03世界的AI分析推测,这个世界的人类对动物和自然并不感兴趣。 所以,系统跟AI那边一交流,说它宿主想找点地方浪费钱,AI当时特别机智地立马就想到了这儿:“要不把动物园买了吧!” 系统跟它确认:“是不是特别浪费钱,稳赔不赚?” “肯定是!”AI这么多年的工资,一半都拿去给熊猫买竹子了,“我们有一颗救星对吧?” 系统:“……” AI的谐音梗没人理,有点失落,随即又振作:“这个世界的人不去野外,不爱出远门,对野生动物的兴趣也不高,统计相关搜索数据的93.46%都是宠物。” “接手动物园就是纯赔钱做好事。”AI相当专业地分析,“在那颗黑土星上根据植被划分合适的栖息地,把这边本土的动物送过去,这就又是一大笔钱。” 穆瑜带小雪团消毒穿防护服,严格按照饲养机器人的指挥,一起喂熊猫吃竹子去了。 系统拿着宿主托付给自己的巨额资金,相当谨慎,再三和AI确认过了一切数据标明会赔钱,才一口气转了过去。 这下不光是买一只长颈鹿回去了——整个动物园的动物都是他们的。 钱是人类货币流通的产物。这个世界的人不喜欢自然、对动物没有兴趣,别说资产调查团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系统也能一口咬定动物不值钱。 穆瑜花掉了很多钱、系统花掉了很多钱,小雪团发现外面到处都是雪团的踪迹,背着装满了雪团卡、雪团钥匙链、还有一份打包的雪团套餐的小书包,坚信自己起了世界上最好的名字。 一家人在温室外,度过了充实而圆满的一天。 …… 这份快乐持续到了三个小时后。 暮色悄然垂下,路灯的光芒渐次亮起。 玩累了的小雪团在回家路上睡着了,窝在老师怀里,一只手还攥着穆瑜的衣摆。 穆瑜这具身体的质量不算太好——不像是在温室里,能够被意识强度补足,回到现实之后,种种问题就显露出来。 他轻咳了两声,尽量放轻震动不吵醒小家伙,换了只手,让小雪团往更暖和的衣襟里靠进去。 系统小声问:“宿主,要不要我来抱雪团?” 穆瑜摇了摇头,往掌心呵了口气,让手变得暖和一些,轻轻捏小家伙的手指。 小雪团立刻回攥住他的手,迷迷糊糊间觉得凉,想也不想就抱着穆瑜的胳膊往自己怀里塞。 “要保护好自己。”系统打开笔记本,复习穆瑜给小朋友讲的道理,“不要把自己当成是可伤害、可消耗、可抛弃的。” 系统在意识海里大声复习:“要珍视自己,不要把自己放在可以牺牲的位置上。” 穆瑜被它吵得哑然:“我没有……” 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小家伙的额头,重新说了一遍,声音变得轻缓认真:“我没有,也不会再这么做。” 因为有个小朋友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会躲在他睡觉,把他当做是家。 因为他要陪他的小朋友一起长大。 穆瑜决定讨论一点快乐的事:“我们今天花了好多钱。” 系统立刻跟着兴奋起来:“对!!!” 虽然小雪团比想象中的能挣,系统回去查了一下,光是商标分红的数目就远远覆盖了那几套考斯腾……但他们也能花啊! 穆瑜和系统一起复盘:“可以多和专业人士聊聊。” 比如很清楚什么浪费钱的甲方、很清楚什么浪费钱的建模团队。 系统也总结经验:“还可以问问管理员AI,买一些他们很赔钱的产业。” 比如从开园那天就没挣过一分钱、还吃了AI一半工资的动物园。 一切都开始好起来了! 穆瑜抱着小雪团,和系统轻轻碰了个拳:“我们现在赔了多少钱?” 系统特别兴奋:“我看看!我们现在——” 系统:“……” 系统:“?” 系统还没来得及看余额,但主管S03世界的AI在后台大哭,已经哭出了满地乱蹦的一大堆乱码。 原因无他——这个世界的人的确不喜欢动物园,不喜欢动物,也不喜欢野外。 不喜欢动物是因为动物园到底空间不够,动物们懒洋洋趴着,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不喜欢野外,是因为S03这个世界它就没有野外。 AI只能学习已有数据,无法根据从未发生的事做出推测。 得知动物园要搬迁到黑土星上,重新建立动物保护基地、野生动物保护区。在不破坏生态的前提下,可以驾驶着越野车穿越广袤的草原去看羚羊迁徙,可以去深山老林里看熊猫翻滚,可以去林间听虎啸、去山涧看飞鹰盘旋……即使只是预售早鸟票,也已经一秒售空了。 “没关系。”系统的鼠标微微颤抖,“我们,我们还有小火车……” 穆瑜正在看养生公众号,听见系统的喇叭哆嗦出了电音,抬了下头:“嗯?” 系统:“……” 系统刚才看到推送,发现居然是那个甲方跑去了天台上的新闻,一时好奇,就点了进去。 ——神秘冰雪之旅。 每一片落到你手上的雪花都会变成星星,微光缠绕指间,庞大的冰河只要轻轻搅动,就会泛起动人的银蓝色涟漪。 极光绕着你捉迷藏,风调皮地流浪,最勇敢的小英雄冲进隧道,可以和大雪怪搏斗,可以亲手把凶狠的大雪怪赶跑。 温室内的裸眼3D和温室外的效果不同,这就有点像你打游戏的时候,在游戏里看电影的感觉,肯定是和真坐在电影院不一样的。 这个原本只是热度不错的项目,在温室内的试运行就已经瞬间火爆,无数小朋友和家长强烈要求在温室外也复刻一模一样的隧道。 因为生怕这个项目黄掉,已经有好些家长和抱着存钱罐的小朋友主动预约。一旦温室解封放人,他们第一时间就要冲进这家商场,来玩这趟专属于最勇敢的小朋友的雪团小火车。 穆瑜还在看《惊!这几点可能影响寿命,你懂了吗》,放下手机,询问系统:“出了什么事?” 系统看着他们账目上蓦然多出的两个亿:“……” “宿,宿主。”系统说,“您可能不知道,坎伯兰就在我们后面,他一直暗中跟踪我们……” 穆瑜哑然:“我知道。” 系统有点错愕:“您知道?” 穆瑜当初也没少被狗仔跟踪,一辆黑车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动不动就试图暗中买单阻止他花钱,又怎么会一点也察觉不到。 当初那些事,两人早已结清,谁也不欠谁,没有必要再回头去百般纠结。 穆瑜希望对方能尽快走入新的人生,他只想陪着雪团一起长大,虽然回到伯格黑德,却也并不准备再和坎伯兰有所交集。 伯格黑德现在的发展很好,一切进入良性循环,不再需要一个经理人。 只希望时间能冲淡一切。 穆瑜温声问:“坎伯兰在我们后面,然后呢?” 系统:“……” 然后……当初,他们曾经有一个非常周密的计划。 和反派发生一场车祸,全责,赔偿对方两个亿。 前任反派也是反派,系统当初和自动驾驶人工智能一起排练了半天,还有残存的数据备份。 系统抱着两亿瑟瑟发抖:“……您想去撞一下坎伯兰的脚指头吗QAQ?” 第32章 养一只万人嫌崽崽 穆瑜:“?” 系统:“……” 穆瑜:“又赚了多少……算了。” 他关了原本打开查看的存款余额页面, 和系统一起默契地退出后台,装作一切从未发生。 “我们不能撞坎伯兰。”冷静下来,系统也恢复了逻辑分析能力, “坎伯兰只会追着宿主赔钱。” 假装不认识他们,在宽阔空荡没有监控的城郊主干道上,迎风一路追着他们,赔钱。 “对不起我被您撞了这是赔偿款请您务必收下。” “对不起我的脚太不懂事居然踢到了您的车, 这是赔偿的伯格黑德俱乐部请您务必收下。” “对不起您一定受惊了作为精神损失费这是赔偿给您的伯格黑德银行……” 系统还没从这些模拟场景带来的惊吓里回神,负责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忽然紧张地闪了两下红灯,弹了个警报。 后车过近。 看起来是个很有本事的司机, 自动驾驶已经变速急转突然甩尾好几次了, 也没能甩开。 但因为也没有探测到什么特别直白的恶意, 所以也没有立刻预警,直到刚才两车在拐弯处擦倒车镜而过,差一点就发生了极轻微的剐蹭。 “是坎伯兰在开。”穆瑜看了一会儿, 认出这个驾驶风格,“他年轻时玩过赛车。有段时间,还一直想把我绑在保险杠上。” 系统悚然:“后来呢?!” 穆瑜回忆了一会儿,印象实在不深:“没绑成。” 坎伯兰对他的报复雷声大雨点小, 除了开局稍显劲爆, 后面其实都有些寡淡。 穆瑜过去演戏的时候,拍摄、宣传、路演对他来说都是工作,他自己在这个流程中最感兴趣的部分,其实是看剧本。 也不光是看挑出来的剧本——他的邮箱常年被想碰运气的个人和小型工作室塞满, 里面的剧本五花八门什么样都有, 大都有些粗制滥造加异想天开, 但依然不妨碍设定都相当刺激。 永远不要怀疑一位三金·什么都能拍·什么都会演·影帝的邮箱里, 能塞下多少个G的神奇剧本。 有不少小报记者都曾经拍到过,在片场又没戏拍的时候,当红影帝拎着个小马扎,坐在角落抱着手机一看就是四五个小时。 #问就是手机没有防沉迷# 比起震撼穆瑜的那些相当离谱、动辄摘肾跳海悬崖蹦极的虐心剧情……坎伯兰这个反派BOSS的想象力有些太过局限。 说实话,其实很难给久经剧本荼毒、又沉迷工作的伯格黑德经理人留下太深的印象。 系统忍不住花了两块钱,解锁了当时那个片段的执行任务记录仪。 的确挺普通、挺寻常、挺平淡无奇……但得分视角。 在跟拍穆瑜的任务者视角,无非是和平时差不多的一天:用笔记本工作、用手机工作、替坎伯兰开了一会儿车(任务者自行备注:由于某些特殊原因超过了45km/h限速,决定之后一个月开车只开30km/h)、开启休眠状态。 而坎伯兰那边的视角,是在有几辆车盯上他,意图制造一场车祸“意外”——而在他手里极速狂飙的这辆车即将失控时,被他摔进副驾的经理人忽然伸手接过了方向盘。 一个小时前,坎伯兰刚把那个装模作样又是“游魂”又是“抱病”的经理人拖上车,要当着所有人揭露这人的真面目。 他想不通,那些运动员简直疯了。拿了奖接受采访,不先感谢俱乐部、不先感谢投资方,口口声声都是经理人。 生死关头,经理人越过中控替他驾驶,远超自动驾驶也远超他的控车技巧,漂移急转在路牙上蹭出飞迸的火星。 窗外的一切都在狂飙着后退,发动机在嘶吼,电流在耳麦中尖锐啸叫。 苍白瘦削的手骨节分明,手指很干净,没什么血色,稳稳握着剧烈震动的方向盘。 坎伯兰看着他,像是傻了。 光影变幻,命在旦夕。伯格黑德的经理人取出写好的训练章程,塞进坎伯兰怀里,单手挑开自己一侧安全带的搭扣。 “坐好。”那个声音温润沉静,咬字习惯比一般人要稍缓,丝毫不像他的仇人,“会有一点晃。” …… 系统已经有点儿能理解,坎伯兰为什么对它的宿主这么念念不忘了。 即使是前任反派大BOSS,也顶不住被自己的仇人在飞车追逐战里救了命……而脱险后五分钟,那个救了他命的仇人就安静地昏迷在了副驾驶座位上。 就像即使是前任反派大BOSS,在终于意识到自己恨错了人、报复错了人以后,也做不到毫无波动地旁观那种场景。 ——除了工作毫无爱好、唯一对他提过的要求也只是“让我跳一次吧”的经理人,在慌乱的扶持和惊呼声里,脱力地跪摔在冷冰冰的冰场。 然后转头就是某场毫无预兆的雪山意外,熟悉的生死关头,熟悉的命悬一线。 明明还和平时一样说话和笑,看不出异样。 那人没像上次一样,神通广大一路带他飞一起脱险。而是把唯一的一条安全绳挂在他身上,自己平静地松开手,坠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缝。 谁来也遭不住。 就算是再疯再邪性的反派BOSS也遭不住。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系统也离谱地猜到了,在这条不限速也没有其他车辆、空空荡荡的高速公路上,后面那辆车为什么还在没完没了地追。 “……宿主。”系统有点紧张,牢牢抱着他们的余额,“他不是想撞一下您的脚趾头吧?!” 它甚至都能模拟出前任反派BOSS那个魔怔的心理历程了——毕竟对方鬼鬼祟祟追了他们一路,一路都结账未遂,一路都被迫参观了雪团小朋友精心安排的游览路线。 一路眼睁睁看着穆瑜带雪团吃了一顿十块钱的蛋炒饭、坐了五十块钱的小火车、去了免费的游乐场、逛了穷酸到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动物园。 虽然之前赠送了雪谷的所属权……可雪谷毕竟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 好歹也是穿书局的系统,局里最不缺的就是乱七八糟的小说,一秒能给你找出八十个“身心俱疲归来后,安于贫穷平淡,只想孤身带崽吃炒饭”的心酸情节。 最直接的破局办法当然是塞钱。 既然要装作不认识、不了解、擦肩而过陌生人,最直接的塞钱办法,当然是撞一下脚趾头赔几十个亿…… 穆瑜调整后视镜的视野,向后看了看,难得没有用“是啊”回答系统的问题:“应该不是。” 系统愣了愣:“不是吗?” “我们这辆车的避震系统很好。”穆瑜说,“这个速度,即使碰撞,最多也只会擦伤尾翼,不会撞伤我的脚。” 系统稍稍松了口气:“哦……” 原来是撞一下他们这辆车的尾翼,赔几十个亿。 他们这辆车的人工智能好几次险险避开,特别害怕,已经战战兢兢忍了一路,终于汪一声哭出来:“那是我的脚啊!!!” 穆瑜:“……” 系统:“……” 不论是为了不收钱、还是为了他们这辆车无辜的尾翼形状脚趾头,还是为了小雪团今天在游乐场特别想坐但是没坐成的创极速飞轮。 穆瑜抱起刚睡醒的小雪团,拢着小家伙的后背,低头鼻尖碰鼻尖打招呼:“晚上好。” 小雪团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家,高兴得眼睛亮亮,抱住穆瑜:“晚上好!” 穆瑜也被软乎乎的小家伙拱得笑出来,揉揉埋在肩头的脑袋:“想不想坐云霄飞车?” 系统肯定它绝对听见了“叮”的一声。 小家伙睁圆了眼睛,那一点儿刚醒的困劲瞬间飞了,黑眼睛亮得像星星。 完全看不出S03世界的AI激情吃瓜发来的推送《是雏鹰,还是冰原狼?》里写的,冷冽凶狠、沉稳早熟,即将扎穿未来冰坛的一柄飞刀。 穆瑜托自动驾驶再坚持一分钟,抱着小家伙在副驾驶坐好,系牢安全带,联络S03世界的AI帮忙清场。 “不用清,你们误入赛道了。”对面的AI回复得特别快:“明天有拉力锦标赛比赛,这条高速路总长46.93公里,没有车辆,没有任何障碍物。” 事实上这条路今天下午就封了,但自动驾驶第一次被人追着不依不饶撞尾翼,不是太有经验,一路都有些过于惊慌失措,没有看到隔离带和绕行标志。 AI特别热血,砰地一声帮他们把46.93公里沿途的节能型环保路灯全部打开:“冲!!!” 小雪团在梦里玩了急速创飞轮,一醒来就能玩云霄飞车,攥着小拳头,激动到不想说话:“啊!!!” 穆瑜从人工智能手中接过方向盘。 发动机的轰鸣声变得热烈澎湃,那一瞬间,强烈的推背感把所有乘客拥进微微震动的座位。 他们行驶在空旷宁静的马路上,轰开凝沉的夜色,路灯随着飞掠的车身渐次亮起。 穆瑜思考了下整个环境里还缺点什么,然后提出建议:“聊会儿天?” 系统在时速瞬间飙上两百七的车顶上迎风飘摇:“啊???” 小雪团一点也不害怕,睁大眼睛盯着车窗外飞驰的景色。 暖色调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在黑净的眼睛里。 “我想一直陪雪团长大。”穆瑜单手扶耳麦,在呼啸的风声里和系统讨论,“有没有什么稳妥的办法?” 这件事的牵扯有些广,往回追溯,还要从燕逐末说起。 在原世界线里,燕隼之所以会成为燕逐末,是因为坎伯兰那个疯狂的念头其实是对的。 没能成功来到现实、滞留在温室里的意识,的确有可能进入某具新的身体——尤其是这具身体里面没有意识,掉在冰川里冻了很多年,所以也始终保持着坠落时的身体状态的情况下。 年轻过头、只是因为过于沉稳而经常让人忘记年龄的伯格黑德经理人,坠入冰缝时只有二十四岁,冻在冰川里、和冰川一起沉睡,于是一直停在二十四岁。 系统这次几乎是震惊了:“所以——” 所以穆瑜会知道,燕逐末就是燕隼。 因为那位坠入冰缝的经理人,身体被冻结在了冰川里,冰川在多年后缓慢移动至雪谷,恰好进入一片冰湖。 项光远不小心踩到的那个特殊坐标,一度寄居着某个沉默的游魂。 在沉进湖底的十年后,那个游魂等到一座冰川,冰川里有另外一个二十四岁的身体,他藉由此重新回到那个不欢迎他的世界。 S03世界的那个AI和穿书局常年合作,遇到这种事,一般都会友情知会一声“冻在冰里那个你们那边征用过的身体让人捡走了啊”,所以穆瑜会知道这件事……甚至还帮了点忙。 “泪痣是我帮他点的。”职业使然,穆瑜也不是没自己做过妆造,“他跟我学过一段时间台词。” 所以重现人世的燕逐末学会了说话、能够正常交流,并且依然保有儿时的泪痣。 至于负责S03世界的AI终于艰苦卓绝地攒够了足够的报错、足够的异常数据,终于抢来了推翻了这个世界规则的权限,第一件事就是嗷嗷叫着恶狠狠把时间往回硬拉推二十年……那就是后话了。 重点是,穆瑜上次来这个世界的那具身体,被他送给燕逐末了。 系统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上上次的身体呢?” “在玉兰树的枝干里吧。”穆瑜想了想,“酒店门口的那棵,骨灰应该是埋在那棵树下了。” 系统:“……” 而他们这次征用的“余牧”这个身体,质量比原世界线还要差。 陪小雪团一辈子不难,问题是谁的一辈子。 穆瑜托S03世界的AI做了个非常复杂的寿命预测,所有能用的办法都用上,这具身体最多也只能活到三十五岁。 但凡有个能替换的身体,也不至于这么拮据,于是就又回到了上面的问题——剩下的那个选择,是死后当一颗玉兰树。 好处是这类树种普遍长寿,咬咬牙能活上千年,坏处是不会说话也不能动。 #到时候雪团想老师了,就去酒店门口敲树,老师就扔下来一朵玉兰花砸他脑袋# 穆瑜不认可系统的场景模拟:“我也可以去汽车人世界,找他们帮忙。” 系统:“……”重来。 #到时候雪团想老师了,就会有一个十米高的汽车人踏着七彩祥云来扛着比完赛的雪团回家# 系统揪着S03世界的AI晃:“啊啊啊没有别的办法吗!” S03世界的AI哆哆嗦嗦:“还,还有一头长得挺好看的长颈鹿……” 管理员身份的AI并没有干涉世界运转的权限,和穿书局有合作,也一律都是原主自愿选择死亡、或是意识强度太差自行消散的情况。 比如经理人原主的意识,就是自己放弃了活下去——坎伯兰要对他复仇,是因为他抢了别人的最后一次比赛机会,可坎伯兰不知道,那个“别人”抢了他十几次机会。 AI和原主商量,其实那位很厉害的叫“穆瑾初”的先生没什么考核热情,完全接受原主回归,你回去他还能快点下班。 原主没有选择回去,因为太累了。 他宁可帮AI积攒一个“报错记录”,或许某一天,攒够的报错能推翻那个制度,剪断每个人脖子上的绳索。 管理员AI无法做到更多,继续监管世界、监管温室,看着一个又一个意识疲惫地陷入沉睡。 至于AI最狂野叛逆、差点就因为违规被停职的一次,就是在发现重置的余牧居然还想去祸害燕隼以后。 还没干缺德事儿、但即将要去干缺德事儿的余牧,被三百六十度循环播放上条世界线的梦境,播了一个月,硬生生把余牧的意识搞崩掉了。 这种“赌上我做裁判的生涯和职业道德也要亲自下场灭了这个人渣”的同归于尽的气概,的确换来了穆瑜,可也导致这具身体原本就不太长的小命进一步缩水。 …… “总结一下。” 穆瑜单手换挡,不减速过弯,迸出的火星与夜空飘落的雪相遇,把后面那辆车远远甩在身后:“如果不干涉这具身体的自然寿命,还有什么方法?” 小雪团用力攥紧安全带,不再看车窗外,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黑亮的眼睛像是某次被当作礼物、用雪洗得干干净净,又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攥得太久已经变暖的小石头。 穆瑜和小家伙拳头碰拳头,欣然同意再快再刺激一点,同时也循循善诱地耐心科普交规,绝不可以在非竞速道路上这样开车,车祸一声响亲人两行泪。 绝对没有小朋友不会崇拜一脑袋撞飞坏人的小朋友,就像绝对没有小朋友不会崇拜云霄飞车的驾驶员。 等上学以后,穆雪团同学绝对会变成整个班级里最酷的崽。 系统:“当玉兰树!” S03号世界AI:“当长颈鹿!” 穆瑜还是有点喜欢汽车人,但当变形金刚酷归酷,或许当穆雪团小朋友超过十岁以后,就不再方便放学把小家伙扛在脖子上带回家。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一切回到最初的起点。 通过最终考核。 S03号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不是书中世界,这也就意味着,通关后穆瑜可以选择永远定居在这里。 只要通过最终考核,就能获得健康的身体、正常的寿命,和极为悠闲的退休时光。 “那就这么定了。”穆瑜认为大家已经达成了共识,“我去买时间道具。” 系统正为想出了个好办法兴奋不已、和管理员AI手拉手转着圈圈:“……什么时间道具?” 穆瑜想了想,加上定语:“用来在闲散时间刷世界通关的时间道具。” 穿书局的商城有时间道具,比如购买十年份的道具,就可以用“一眨眼”兑换十年。 当然——这个兑换比例对使用者的负荷稍高。倘若只是穆瑜的意识,承受起来自然没问题,可他现在这具身体的状态不太健康,养生之余,也不能太过频繁地去刷世界。 考虑到这具身体的强度,穆瑜决定参考防沉迷机制,适度适量健康使用道具。 比如作为俱乐部教练,难免要参与的一些无意义的日常例会、无意义的记者发布会、各种赛事开始前的无意义开幕式演讲……99%的人都在走神的那些闲暇时间。 比如作为花滑少年队领队,带队去不同的地方比赛,难免要乘坐交通工具,在路上的那段无事可做的闲暇时间。 再比如雪团要不了多久就要去上学,他去接小雪团放学回家,已经到了学校门口、但小雪团的班级还没放学的那几分钟闲暇时间…… 系统:“……” 系统:“在雪团的学校门口,刷,刷他十几个大魔王镇守的S级世界吗?” 穆瑜原本的计划是利用睡眠时间的,但这具身体的健康状况,也的确比他想象的要差。 《惊!这几点可能影响寿命,你懂了吗》这篇公众号推文里说,充足的睡眠是活得久一点的必要条件。 所以穆瑜也只好另辟蹊径,并和雪团碰碰拳头保证:“绝对不会耽误陪雪团在一起的时间。” 他会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在保证不影响健康的前提下,通过控制财产总额,调节刷考核世界的频率。 至于怎么调节,其实也非常简单。 穿书局的机制很好摸清楚——如果不想进入下一轮考核,只要本轮考核开启前的二十分钟把资产降到安全阈值以下。如果恰好条件符合,就把钱挣回来就行了。 如果到时候由于一些突发状况,来不及按时赶回来,就再买一张卡,把雪团也带过去。 小家伙跟着他,这几年里可能会有一点颠沛流离。但如果他们的运气足够好,在雪团初中毕业之前,就能通关并获得本世界的永居权。 S03号世界的AI都听傻了:“……” 这特么怎么能叫颠沛流离,这分明就是曲折离奇啊! 这和坐小火车进入神秘冰雪之旅的隧道,在隧道里打大雪怪有什么区别?! 更刺激好吗?放学回家的路上,跟着老师穿越异世界暴揍大反派,然后回家写作业!临睡前窝在老师的怀里,一块儿刷个世界,然后一起上床睡觉! 因为穆先生脱不开身,伪装成叔叔来接人的神秘管理员AI戴着口罩和墨镜,向拖堂的老师道歉,对不起穆雪团小朋友现在必须要跟着老师去拯救世界了! 在幼儿园那幼小的崽穿梭过几多几多世界在雨夜滂沱!像红日之火!千山也定能踏过! 忍不住唱起来的S03世界AI羡慕到变形:“有没有AI也能参加的最终考核QvQ??” “没有这种东西!”系统把它手忙脚乱塞回去,“宿主,这样太危险了!这些世界都是S级,原生反派凶险莫测,手段狠辣——” “稍等。”穆瑜把系统从天窗上摘下来,“坐稳。” 他提醒小雪团一定要坐得稳稳当当、要检查好宝宝专用安全带,小手要握紧车门上的扶手。 小家伙立刻毫不犹豫照做:“扶稳了!” 穆瑜挂倒挡在坡道急停刹车,烧胎漂着大幅度转回头弯。热熔轮胎燃起的红亮火光与随风肆虐的滚滚白雾里,湿滑的雪与冰被高温烧尽,轮胎瞬间恢复最佳抓地力。 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和S03世界的AI激动地抱在一起:“啊啊啊啊好兄弟我超神了!!!” 人工智能只有常规的通勤模块,漂移一把已经是极限,从没搞出过这么炫酷牛逼的极限操作,当场倾尽存款从S03号AI那买了全部角度的监控。 哪怕这辆车有天报废了、全拆了卖二手零件,它也要把二维码刻发动机上,一扫就是这段视频。 拖车绳飞钩过去,强行拽停了坎伯兰的车——后者的车在刚才轧冰后失控打滑,看样子是断了一根传动轴,车身彻底失控,差一点就撞断栏杆冲下悬崖。 穆瑜刹车,车身飘过半条马路,横在被融化的雪水洗得漆黑、又映出点点灯光的路面上。 “接下来的六个月,我们都要用二十五迈开车。” 穆瑜按了按太阳穴:“太刺激了。” 刚才还在狂喜乱闪的人工智能车灯造型瞬间变成Q口Q:“啊???” “穆先生不习惯开快车。”S03世界的AI很体贴,按照这个速度合理建议,“要不买个电动小三轮吧。” 副驾驶的小家伙还在沉迷于从未有过的极限速度,系统没从刚才的担忧里缓过来,还在复读:“原生反派凶险莫测,手段狠辣,杀人不眨眼……” 坎伯兰跌跌撞撞从车上下来,不管穆瑜开不开门,先死死抱住倒车镜不撒手。 系统:“……” “杀,杀人不眨眼,放火不点灯。”系统坚信坎伯兰是个意外,“宿主小心,我们下面三百米的地方有人在放火。” “是在烧纸,快到清明了。那是个贼有钱的五星级酒店,年年都有个坐轮椅的大BOSS去那棵玉兰树底下,一烧就是一整宿。” 这个S03世界的AI更清楚:“对了,好像是你们局的哪一任反派……” 系统:“……” 这么看起来,反派好像也的确不是特别危险。 最大的危险还是被反派追着不依不饶送钱。 ……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脑袋,把车在安全区泊稳,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了车。 “宿主。”系统问,“您要去见坎伯兰吗?” 穆瑜点了下头:“总要见一面。” 他不见坎伯兰,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人不应当被过去束缚。可倘若过往如同绳索,束着人挣脱不开,也的确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把话说清。 系统负责陪小雪团,远远看着宿主和坎伯兰走到路边。 「最终考核世界难度评级为S,反派凝聚了这个世界最冰冷深重的恶意,残忍狠厉、不择手段,没什么能约束住他们。」 系统把这些背得很熟,也能报出坎伯兰所经历的恶意、绝望和错失,这些因素把人推向反派那条路——可事实上,坎伯兰之所以会成为“前任反派”,就是因为他已经没再做反派会做的事。 经理人失踪后,坎伯兰没再害过人、也没再复过仇,他还经常会去那座雪山,天方夜谭地想找到那一条冰缝。 冰川无时无刻不在缓慢移动,光照、风、温度和降水都会改变雪山的地貌,没有什么会留在原处不变。 毫无希望地、不停地寻找一条早已不在原处的冰缝。 这就是那个曾经肆无忌惮拿人当草芥的反派BOSS,在失去经理人以后的全部时间里,做过最荒唐的事了。 那两个人影在路边平静闲聊,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连管理员AI也没去探测。 聊到最后,穆瑜按照过去做经理人的习惯,点了支烟交给坎伯兰。 穆瑜不吸烟,伯格黑德的经理人自然也不吸烟,那支烟的火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风一吹,烟灰也就跟着飘散,不见痕迹。 S03号世界的AI已经和穿书局完成了数据对接,从此以后“余牧”的痕迹会彻底消失,连相貌、声音、身体素质和全部细节都会和穆瑜保持一致。 ——好在这个世界原本就有完整的意识传输技术,开启管理员权限后,要替换所有人对过去那个“余教练”的细节印象,也只是一道指令。 从今以后,穆瑜会以自己原本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依然是伯格黑德的少年组教练,依然是雪团的老师和监护人。 一切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最多就是偶尔会有记者对着照片拍案愕然:怎么回事,伯格黑德那位少年组教练的外形条件原来这么出挑,过去为什么一直都没人发现?! 雪团从来都只认老师的眼睛,完全不认为世界有任何变化。坎伯兰也只认做他经理人的那个“游魂”,站在逐渐远去的那片浓郁夜色里,沉默着注视那辆车缓缓开远。 穆瑜说到做到,真用二十五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平稳地溜着车:“放心吧,我们的资产暂时不会有问题了。” 系统从短暂的迷茫里一个震惊:“宿主怎么做到的?!” “我托坎伯兰弄了个基金会。”穆瑜说,“把多余的资金都投进去,用来建免费冰场,提供一些初级的教学资源和设备,以后还可以扩充其他项目。” 坎伯兰想以经理人的名义,穆瑜没有同意,只是把一份托S03世界的AI传输过来的名单交给他。 ——以所有滞留在温室里的意识、所有疲惫沉睡的灵魂,所有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的名义。 以所有“报错记录”和“异常数据”的名义。 会有这么一天,这个世界的孩子都会有这个资格——可以尽情去尝试喜欢的东西、去做感兴趣的事。 即使不擅长,即使没有用。 只能跳出一个旋转的孩子可以上冰,只能滑直线不能拐弯的孩子可以上冰,在冰上戴着护具、小企鹅一样摔来摔去的孩子也可以。 “我们还不能肯定什么才是正确。”穆瑜说,“但我们可以纠正错误。” 小雪团暂时还听不太懂,但立刻坐直,跟着大声复读并背诵。 穆瑜笑着揉小家伙的脑袋,正要表扬穆雪团小朋友的话说得越来越清楚流畅,他们这辆车忽然“砰”地一声,从慢吞吞往前开变成了出溜滑着往前开。 人工智能很安详:“啊,刹车坏了。” 毕竟是在打滑还下坡的雪地上,说句实话,要控制着车速维持在二十五迈,比放任车往下自己跑难度都高。 穆瑜的技术相当强,问题在刹车,前面那一趟强行急刹调头救人就已经磨损得差不多,这会儿终于彻底报废。 不过也幸好开了二十五迈——要真是在这种条件的路面上以一个更高的时速失控,起因还是为了救坎伯兰导致的刹车片磨损……连S03世界的AI也不敢保证这个世界会崛起几个反派。 说不定下面烧纸那位前前任反派会怒而复出,和疯了的坎伯兰打成一团,然后全被冷酷的未来冰坛的统治者用冰刀穿成串。 “问题不大。”穆瑜见惯了大风大浪,很沉稳,不疾不徐地撞了棵树,抱着雪团下车,“我们骑三轮车回去。” 系统:“?” “三轮车更安全。”穆瑜和它商量,“雪团还可以坐车斗里。” 穆雪团同学蹲在地上,看着穆瑜画出的大火柴人骑三轮车带小火柴人的简笔画,眼睛立刻亮起来,毫不犹豫点头。 他非常想坐在车斗里! S03世界的AI已经帮忙打电话叫人拖车了,人工智能悲伤而安详地打着双闪。那位刚才还开着顶级豪车的先生从容地骑上三轮车,和他们挥手道别,带着家里的小朋友披着星光骑远了。 小雪团喜欢云霄飞车,喜欢被大火柴人开到飞起冒烟的车,也喜欢电动小三轮。 电动小三轮是敞篷的,速度很慢,能吹到凉爽的夜风,仰头能看见天上的星星。 穆瑜和雪团聊天:“明天要去幼儿园,紧不紧张?” 小家伙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这个世界的开学时间在早春,从温室里出来前,穆瑜就抽时间办理了穆雪团小同学的幼儿园入学手续。 少年组的队员们一度暗中计划,打算搞个非常有气势的队伍,集体护送大哥入学,被老师挨个敲脑袋,特别失落地把计划改成了“集体接大哥放学”。 已经见多识广的小白鹰当然不紧张,但听孩子王说,要去幼儿园,就要暂时和老师分开。 要分开一整天,晚上回家才能见面。 穆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小家伙从身后悄悄趴在他背上,小胳膊环住他的腰。 小脸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声音闷闷的,又怕被发现,努力大声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不紧张!” 穆瑜把小家伙一块儿捞到前座,笑着贴贴额头:“我们雪团是小英雄。” 小雪团用力点头,把热乎乎的脸贴在大火柴人冻得有点冰的手上。 幼儿园的第一天入学其实有个家长会,全天也允许监护人陪同。穆瑜是打算陪雪团去试读的,只不过暂时还保着密,算是个等到明天才揭晓的小惊喜。 穆瑜和系统一起做的计划很妥善,他们先回酒店住一晚,明天回温室直接去幼儿园报道,一切都来得及。 ……一切都来得及。 穆瑜骑着三轮车,一只手抱着小雪团,看着周围腾起的白雾,询问系统:“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吗?” 系统:“……” 是S03世界的AI刚才火急火燎发过来信息,他们在那段预计用于赛车的道路上的完美控车,被赛事主办方通过无人机全程录制,并在剪辑后通过直播间进行了播放。 直播间在短短三分钟内收获了一笔数目极为可观的打赏。 恰逢……穿书局,它新一轮的最终考核,开启了三分钟。 穆瑜见惯大风大浪,单手扣好西服的三排扣,把带着小鸭舌帽、穿着精致的衬衫小马甲的雪团放回三轮车的车斗里:“我们明天还能去幼儿园吗?” 系统:“……” “要不,要不给S03世界的AI打个电话吧。”系统说,“让他假装雪团的叔叔去开家长会。” 就说雪团小朋友今天不能来上学。 雪团小朋友跟他的老师去打倒大魔王拯救世界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是想在这个世界过完,再开启下一个世界。 但实在忍不住想让我们雪团去当一堆崽崽的大哥了!(雪团小朋友的主业还是训练、比赛、上幼儿园,只有偶尔有时间一起去拯救世界,应该会在接下来的世界里作为彩蛋出现。) 下个世界是娱乐圈,还是舅舅的主场,雪团还要回去上幼儿园(bushi)。 应该是雇了个假冒的经纪人给自己撑场面、结果没想到真的得到了一个最牛逼的经纪人,每天被经纪人拎着一边哭一边练基本功一边学礼貌一边好好学习,被迫长成了全能顶流的红毛·暴躁·没人疼·龇牙小狼崽童星的故事。 【最终考核的规则是:在每个世界的反派手里活下来——舅舅在这个世界已经被判定通关了,所以只要钱一到位,就会被抓去下个世界。】 (于是接下来的故事就是: →舅舅被迫作为教练去开会,在上面人发言的时候兑点时间通关个世界。 →舅舅坐火车无聊了,兑点时间顺便通关个世界。 →舅舅去接雪团放学,在门口顺便兑点时间通关个世界,然后和雪团一起牵手手回家。) 这样大家能理解吗? 第33章 作话有赠送大家记得打开鸭qwq …… 前尘种种, 烟消云散。 穿书局会自动搜索符合条件的新任反派、重新投放合适的时间节点。 白雾散去,他们很快就收到了新的剧情线和人物小传。 新任反派叫闻枫燃。 官方信息,闻枫燃是做模特出身, 十三岁入行、十七岁顶级秀场一举成名,时也运也杀进电影圈大荧幕,从此一举登顶,不停跨界吸金无数。 八卦黑料则说他在孤儿院长大, 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小小年纪不学好,打黑拳、飚黑车,下手极狠, 像头咬人脖子的狼, 手上说不准都有人命。 ——除了最后那一条, 官方信息和八卦黑料,其实和真相出入都并不大。 闻枫燃的确十三岁就被带进这一行。他外形出色,身量够高形体优越, 气质又叫人印象深刻,先做网模、再做平面模特,后来被某知名品牌看中,就这么带去了秀场。 他也的确像人家传的, 初中没念完,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是扫那条街的清洁工把他从枫树林里扫出来的,红色的襁褓被火红的枫叶埋着,饿得就剩一口气。 闻枫燃的本名叫闻枫林, 孤儿院里给他起的, 积个善缘, 听说把他从林子里扫出来那清洁工姓闻。 没啥寓意, 可能是为了纪念那片差点要了他命、也给他留了口气的红枫林。 可这名字太秀气、太老实,镇不住那些隔三差五就来闹,想拆了孤儿院、收了孤儿院这块地的混混。 要镇住这些混混,要么靠拳头,要么靠钱。 闻枫燃打黑拳的年纪比做模特更小——他六岁就把自己卖给一家黑拳馆,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跑十公里,然后打沙袋、空击、踢腿,踹绑在木桩上破破烂烂的棉花靶。 童工不合法,在孤儿院那条街整个产业链的最底端。刷一个星期的盘子能拿五十块、捡一个月的破烂能埋几百块,打一场黑拳,赢了就是三千起步。 闻枫燃弄了个记账本,赢的钱十分之一拿来买拳套、买绷带、买药、买肉跟鸡蛋。剩下的钱,就全用来喂那些眼睛冒光的混混。 混混们被喂傻了,乐得不费劲有钱拿。丝毫没意识到这小钱罐子从六岁打到十三岁,手上再拎一根从垃圾道捡的破水管,抡圆了已经能砸断他们的腿。 那一年闻枫燃的履历相当丰富——拎着根破水管干翻了一条街的混混,因为当街斗殴影响恶劣被学校劝退。 去办退学手续那天,因为要面儿,闻枫燃跟同学吹自己是要去当大明星、叫经纪人看上了才辍学的。 要么说命运有时候峰回路转,转得叫人半点都来不及反应。 闻枫燃硬着头皮,忍痛掏腰包从网上雇了个“经纪人”给自己撑场面,结果雇了个骗子,怒卷他三百块钱跑路。 这一遭还给他以后的职业生涯埋了个不轻的雷——后来那些“八卦黑料”,真真假假传得凶猛,不少都是这骗子卖出去的。 可就是这么个为了要面子硬撒的谎,还真让一个模特经纪人注意到了他。 野性难驯的半大小子,个头蹿得猛,筋骨结实盘靓条顺,宽松的校服裤子都挡不住两条长腿。 脸长得也好,小童星一样漂亮,就是不乖。没几岁就学人家玩儿狠的,站没站相,咬着烟的架势像头没长成的狼。 烟都咬反了。 就这么阴差阳错,烟都咬反了的闻枫燃被带进模特圈、入了行弄出了名堂。 一路乱七八糟地往上混,总归越混越出头。 闻枫燃天生装不了乖样,注定不是那种特别有粉丝缘的类型,从出道起就有人捧有人骂。 有人骂他演什么都像混混,当了演员也只会秀脸、秀肌肉,台词念不好,拍的戏就只有打架能看,参加综艺也杵在那像给人家当保镖。 也有人嘲讽他台步走得风风火火,不够矜贵不够优雅,完全没有松弛自然的感觉,像是抄家伙去跟人干仗的野小子。 闻枫燃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有钱他什么都肯干,一身不加遮掩全无修饰的戾意痞气,居然意外横冲直撞地杀出了条蛮不讲理的血路。 品牌方钟爱有话题度也有辨识性的模特,于是各类代言、广告、拍摄邀请雪片一样往他身上飞,人气攀到顶流。又机缘巧合被导演相中,用和他人设贴合的角色,一举将他推上大荧幕。 还真就应了年少轻狂时吹的牛,成了大明星。 …… 穆瑜看完人物小传,关掉后台:“这种情况,也算是反派吗?” 毕竟还要赶去幼儿园开家长会。为了方便往返,他没有选择接受当前世界分配的新身体,而是直接按照这一次的人设照片,给自己简单做了妆造。 穆瑜科班出身,做过影帝,和影视圈、娱乐圈都颇有渊源,也应邀走过不少秀场。 以他的视角,对那些狗仔记者来说,闻枫燃或许算相当难搞的BOSS级别,可也不至于被归类到反派。 “如果只是这样,肯定不能算。”系统刚接到后面的部分,飞快解压缩,“穿书局的反派甄选标准很严格的。” 闻枫燃的出身复杂,童年经历使然,总有些难驯又不受控的乖张狠劲抹不去,暴露在聚光灯下,难免黑料缠身。 但只是这样,也不过是个好坏风评对立相当极端、不那么好评价的明星。 之所以会被判定为“反派”,是因为闻枫燃身上,其实还有个更为危险的问题。 他是把没有鞘的刀。 这把刀不知收敛,会指向任何一个对他认定的“家人”有伤害或是威胁的人,一旦捅出去,连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在闻枫燃十几岁时,这一点其实就已现端倪。 那些混混被打得相当惨,凡是对孤儿院里的孩子动过手的,一个不落伤筋动骨。其中一个当初去讨债的时候,踹过孤儿院里那个最傻的小孩儿,小傻子摔了一跤留了个疤。 当时要不是警灯亮得及时,那个混混差一点就被打断了腿。 这种脾气去当明星,粉丝跟黑子天天决斗,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有不少人都恨恨地骂:有什么了不起的?闻枫燃自己不也是个小混混。 闻枫燃自己不觉得自己是小混混——他根本就不喜欢打架,每次打架都是有理由的。 在他看来,自己的每一场架,都是不能不打才动手。 “他的‘不能不打’,就是他家人受了欺负。”系统说,“起初,这个‘家人’的范围,是孤儿院里所有的孩子……其实从这里就出问题了。” 孤儿院是那种半私人半赞助的模式,管孩子吃喝拉撒不生病不受伤,管不了更多。整个孤儿院也惨得风雨飘摇,看门那大爷穿着身保安的衣服,出门都得坐轮椅。 这种环境里出来的孩子,挨欺负是家常便饭。有一个人挨欺负,闻枫燃就出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打一架。 他打架不出声、不放狠话、不问前因后果,谁也拦不住,只管一声不吭地玩命。 没闯出什么太严重的祸,纯靠运气好,加上当地警局早记着这小子了——有那么两年,管这块的片儿警里有几个人专门轮流盯他,就怕这小混账下手没轻没重,哪一下毁了将来一辈子。 系统翻过一页报告:“只要他在乎的‘家人’出了事,这把刀就很容易捅出去,没人能保证捅出去的后果。” 闻枫燃把他那个宝贝孤儿院当成命。在地下拳击场打黑拳,一拳头一拳头地挣钱买肉包子回去分,长到十几岁就去跟人家飙黑车,为了减风阻连车门都焊死,从底盘爬进去,跑一趟六连环二十万,要么赢要么死。 他自己辍学得早,但他也觉得上学好、上学重要,所以谁想念到什么学历他都供。为了挣钱什么秀场都跑、什么代言什么节目都接,从来不避讳谈钱, 还没满二十岁就蹦到风口浪尖,出场费天价的超级小男模,最高兴的事就是蹲自己的出租屋里乐呵呵数存款,打算回去把孤儿院翻修一遍,全装上亮堂堂的窗户跟地暖,再盘个大通铺的火炕。 就在这个当口,孤儿院出了事,闻枫燃接到警方的电话才知道,有二十几个孩子被骗去“打工”了。 一共二十几个孩子,最后救出来十七个,都有伤。 孤儿院的孩子能打什么工?无非讨钱卖花、要不回钱就挨打。 那个傻呵呵淌着鼻涕啃大肉包的小傻子没回来。 相当荒唐跟讽刺的,这个拐孩子去“打工”的蛇头,就是当初被闻枫燃雇去当经纪人、卷了闻枫燃的钱逃跑的那个骗子。 骗子叫庄衍,也是本地人,这辈子没干过半件好事。先是帮某个商业巨鳄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利欲熏心想用所谓的“商业机密”勒索,结果被毫不留情收拾了一顿扫地出门。 流落街头时,庄衍看闻枫燃长得好看,想重操旧业,把人骗走卖了,结果发现闻枫燃居然在“特长”一栏写了泰拳。 庄衍逃之夭夭,在外地流窜,好些年没敢再回来。 当时还在念初中的闻枫燃没当回事,只觉得大不了丢个脸、被同学笑话一顿,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 ……也根本不可能想到,把他阴差阳错推上这条路的机缘巧合,会在多年后猝不及防地杀个回马枪,抢走他最珍惜的东西。 闻枫燃坐在医院的病床边上,一句话不说地盯着那些伤痕累累的孩子,进了刑警队的老片儿警回来,一眼不敢合地盯着他。 差一眼没盯住。 闻枫燃去厕所抽烟,听见了那个骗子的下落。 “他成为反派,是这之后的事了……这是那个节点。” 系统翻完了资料:“应该也是我们来这个世界的节点。” 没人知道闻枫燃是怎么处理这个骗子的——即使是后来不得不掉头来追捕一个从小看着长到大的臭小子、追了好些年的老刑警,也不知道。 监控和能找到的其他线索显示,闻枫燃用了些手段弄到了那个骗子的电话,用假号码发信息过去,说有笔大生意要谈,约对方在当地公立初中后街的某条死胡同见面。 那条死胡同没有监控,最近的一个摄像头也只能拍到胡同口。 庄衍正缺钱跑路,忍不住贪婪动心去了,就再没出来。 他开去的那辆车被闻枫燃开走,从此后者不知所踪……那之后发生的事,就完全不再可控了。 穆瑜拿过随剧情附赠的手机,上面显示最近的一条短信。 号码没有备注,短信简洁冷淡,约他在公立初中后街的某条死胡同见面——开车去,记得避开监控。 穆瑜和系统商量:“我们这个世界放弃通关,考核失败,会有什么影响?” “不会有什么影响,最大的影响就是宿主的强退记录从1024变成1025……”系统反应过来,“宿主,您不打算通关这个世界吗?” 穆瑜放下手机:“我不认为庄衍有活下去的必要。” 系统愣了下,随即沉默。 ……即便最终考核的任务本身,就是要求任务者从反派手中活下来,庄衍也的确没有活下去的任何价值。 这种人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不要死在闻枫燃的手里,不要让那把刀开刃见血,就此坠入深渊。 系统其实也想不通——穿书局按理来说不该布置这样的任务,也不该出现这种考核场景,在“让庄衍从闻枫燃手中活下来”的这个考核题目中,庄衍甚至比闻枫燃更符合反派的定义。 “我们先送雪团去幼儿园。”穆瑜做了决定,“去见闻枫燃一面,然后操控庄衍去自首。” 不是作为庄衍,穆瑜打算直接去见闻枫燃一面——遭遇这一切又失去一切的闻枫燃,其实也只有二十一岁。 如果什么都不做,这把没有鞘的刀只会把自己活活折断。 系统无声闪了两下,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那个发短信的号码恰巧在这时打过来,穆瑜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边抬手开任意门,边接通了电话:“闻先生。” 他的语气很柔和,不打算再对闻枫燃造成任何刺激:“您好,我——” “什么闻先生?!不是说好了吗?”另一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躲着人,语气特别冲,“叫我小老板。” 嗓音清冽,少年音跟童音掺半,分明还没倒嗓。 “给了你三百块买衣服,你不会不来了吧?!”没倒嗓的初二男生嗓音都脆,一着急就特别容易劈,“西服有咩啊?西服!带扣子嘎!” 正在画方框的穆瑜:“……” 帮忙举着手机的系统:“……” 穆瑜见惯了风浪,随机应变,单手抱着仰头试图学“咩啊”的雪团,沉稳挥去只差个角的方框:“有。” 他这套西服是坎伯兰暗中叫人送去酒店的,单排三粒扣、平驳领,宽肩收腰,剪裁很合身,是克重较大的粗纺毛针织面料。 穆瑜当时急着去接雪团回家,时间过于紧急,有什么穿什么,也就没特意再换。 “车呢?”对面松了一大口气,“车有没有?别搞辆自行车蹬过来!” 穆瑜这辆车是油电混动的小三轮,虽然紧急时刻也能蹬,但目前油和电量都还足够:“有。” “好好,那就快过来,事成之后再给你两百。” 电话另一头急着催促:“记住了,你是我的经纪人,是来给我办理辍学手续的,我要去当大明星了,所以不念书了——半个字都不能错,听见没有?” “还要去见我班主任,绝对不准说我跟人打架的事。”电话里嗓音稚嫩,偏偏一副学来的大人口吻,“老太太心脏不好,要让我吓坏了,拿你是问。” 系统已经一回生二回熟地杀回总部去问天杀的时间线了。 穆瑜临时从商城买了副蓝牙耳机戴上,用手机搜了搜对方所说的位置,调转三轮车的车头:“听见了。” 他并不把对方当小孩子,单手扣上西服外套,礼貌询问:“我可以先送小朋友去幼儿园吗?” 对面一愣:“啊?” “我这边不需要排练,到了就能演。”穆瑜说,“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对面的语气明显软了不少,愣了几秒,才支支吾吾问:“你家……你家没别人啊?” #需要送小朋友去幼儿园=家里没有其他人=连出来接这种工作,都只能把小孩带在身边# #连这种工作都接=家里条件非常不好=很可能吃不起饭# 年龄显然对不上剧情的少年闻枫燃在手机另一头,逻辑特别通,叮的一声自行运转,直奔结果:“你家小孩吃包子吗?肉的,这家馅儿贼大,我去给他买几个。” 穆瑜没接触过这种聊天方式,稍一停顿,对面已经当他默认,自顾自往下说:“你还是直接过来吧,我这儿十万火急,好几个王八蛋看我笑话呢……你来一趟,帮我撑个场子再走也行。” 这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说几个字就被打断,不断掺杂着各种人名和“滚!我说当明星就是当明星”、“要五个大肉包子”、“我挣大钱去”、“我乐意,我弟是傻子我也养着他”、“我经纪人要送孩子才来晚了”、“废话他家孩子肯定去高级学校高级学校就是这个点儿才上学”之类气急败坏的怒吼。 末了还在他这边火急火燎压着嗓子补一句:“那个,千万给你家小孩收拾帅点儿啊……这条路上有个影楼,不行你俩先租一套,我报销!” 看起来情况的确非常紧急,再晚三分钟过去,将来会长成顶流跟超级模特的未来巨星就要在初中二年级惨遭辍学的重要关口,留下难以磨灭的惨烈黑历史了。 穆瑜和雪团开了个简短的小讨论会,决定先去解救困在小胡同包子铺门口的未来巨星,小英雄威风凛凛,按了两下清脆震耳的喇叭。 “嘿,这动静。”闻枫燃揉着耳朵,沾沾自喜挂了手机,“一听就是好车。” 他买了两袋包子,一袋给那个雇来的经纪人家小孩,一袋给孤儿院那群小屁孩——不大点儿的一堆小东西天天琢磨怎么给他省钱,没一个省心的。 害得他还得想方设法假装挣大钱,还得编故事说自己是为了当大明星才搞特殊,不然一群小屁孩就闹着要学他辍学出去打工。 打个屁工,不大点的小孩还没人家腿高呢,也想出去发传单,不怕让人当传单发了。 闻枫燃急着等自己雇的经纪人,一会儿一低头看时间,蹦着往路的尽头看,都没注意什么时候有人上来搭话、给了他张模特经纪人的名片。 他把名片一揉就塞进了校服兜里,摸到根皱巴巴的烟,犹豫半天,还是狠了狠心拿出来。 ……从今天起,他就是没书念的野小子了。 这种小地方的街头巷尾,上学和不上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即使一样的年纪,念书就是学生娃,不念书就是小混混。 密密匝匝的电线把蓝天分隔成几块,燕子能在檐下筑巢,喜鹊叫两声就有人眉开眼笑,没人要的麻雀跟乌鸦只能在地上蹦跶着啄食、去抢流浪狗的晚饭。 可那又怎么样,闻枫燃不在乎,他本来就是被扫帚从枫树林里扫出来的野小子。 回头就再找几个门路挣钱,听人说飚黑车也赚,还有刚才那人说什么……做模特?模特赚钱吗?模特是不是就是大明星? 两个是不是都能做?还得多赚点钱,他总觉着孤儿院那个房顶要塌,昨天狗剩跟二丫居然还在上面踩,再挣一笔钱就把房盖儿全换了…… 他学着大人的架势狠狠咬那根烟,烟草的味道又苦又难闻,弄得口水都呛嗓子眼,也不知道大人咋就愿意成天叼着这个。 闻枫燃急着当大人,把那口呛死人的唾沫狠狠咽下去。 围着堵他奚落嘲讽的也是群小混混——跟那群收保护费砸房子的混混不存在可比性。就是一群没上学了的不良少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听说他要被学校开除了就特地来堵他,还以为他有多好欺负。 连他为什么被开除都不知道,学校开除他,是因为他差点活生生打死那个踹了小傻子的混混。 小傻子是被爹妈扔在孤儿院的,今年十二岁——其实也没那么傻,就是反应慢点,看见肉包子就傻呵呵地乐,天天坐在孤儿院门口等爸妈回来接他。 闻枫燃把他当亲弟弟养,给他洗干净脸洗干净手、给他换利利索索的干净衣服,学校不收小傻子,闻枫燃就把学校里的东西拿回来教他。 以后恐怕是教不了了,学校要还非不收的话,就叫小眼镜他们教吧。 闻枫燃只会为了孤儿院的事跟人动手,不为自己的事打架。 何况他也答应老片儿警了,一个月内不能再惹事,只好跟这群小王八蛋打嘴仗:“滚滚滚!老子就是要远走高飞当大明星了,怎么着!” 这片的不良少年都跟闻枫燃不对付,不光是半大小子谁看谁都不顺眼,也有大人的影响。 谁都知道闻枫燃是孤儿院长大的野小子,没爹没妈没教养,不少大人都让孩子离他们远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某种针锋相对的敌视。 闻枫燃气得吃了个包子,留着喷香的肉馅不舍得吃,正大口大口咬暄软白胖的包子皮,视线却突然沉了沉。 包子铺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中年男人,推着辆二八自行车,一看就是上早班前来买饭。 男人顶着个中央不长锃光瓦亮的脑袋,穿着件像模像样的松垮西服,推了推眼镜,不轻不重地清了下嗓子。 几个吃早饭的学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问好:“主任——” 被叫“主任”的男人摆了摆手,打量着闻枫燃似笑非笑:“你被开除,不是因为打架吗?学校已经宽容很多次了吧?” 男人打扮得衣冠楚楚,却半点不掩饰鄙夷不屑,“像你这种祸、害……” 闻枫燃咬紧牙,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这老王八抓牢了他的软肋,孤儿院还有不少孩子要在学校上学,闻枫燃就算气疯了,也必然不敢惹他。 “……就都不该留在学校里,几粒老鼠屎坏一锅粥。”男人的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能让其他人听见,“原来不光会打架,还会撒谎——当明星?” 男人的语气嘲讽不已:“在梦里当明星吗?在哪家公司高就啊?” 四周的视线都落过来,不远处那群幸灾乐祸的不良少年嘻嘻哈哈,显然乐得看他出了大糗。 闻枫燃闭了闭眼睛,磨牙似的狠狠咬着烟,把手用力往背后按。 不等他甩了这老王八、过去随便抓几个不良少年揍一顿出气,一只手忽然从背后过来,轻按在他的肩膀上:“英模文化。” 身后的人走过来,西装革履,气质温润:“他是我们刚签下的新人。” 闻枫燃咣当松了好大一口气:“你怎么才来?!” “抱歉,小老板。”穆瑜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烟咬反了,“手续比想象中复杂,为了弄合同,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闻枫燃瞪圆了眼睛,心说好家伙不愧是不需要排练,这人分明比自己还能编,连合同手续这种细节都编出来了。 他手忙脚乱想把烟掉个个儿,看见对方领着的穿得跟小童星似的、小马甲小鸭舌帽齐全的小崽儿,索性直接把烟往口袋里一塞:“这是你家小孩?” 干得漂亮! 闻枫燃为他的敬业精神感动。 这是真在路上去影楼租了一套啊! 怪不得耽搁了,这家伙效果好的离谱,说不定还试了好几身!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穆瑜温声道歉,“家里的私事,来得晚了。” 闻枫燃点头,以目光沉稳地示意不必都说我全懂了,暗暗决定给对方尾款再加十块钱:“没事儿,先去学校吧。” 他是真有手续要对方陪自己办,辍学的流程按理说得有家长或者监护人在场。 闻枫燃没有这种东西,也懒得去跑什么民政部门——反正这破学校也恨不得把他扫地出门,干脆一拍两散。 闻枫燃带头往外走,刚走了两步,那个脸恨不得噎变形的主任又拦住穆瑜:“等一下!这位先生。”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闻枫燃,只是不能当着学生被下面子,声音沉下来:“闻枫燃暂时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需要对他负责,不能让什么乱七八糟身份不明的人带走……” 穆瑜能理解,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取出工作证:“请放心。” 闻枫燃:“!!!” 好家伙!这是路上还去了趟打印店吗!! 连一寸照都有,甚至还早预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提前准备了工作证。 工作证还是塑封哒! 闻枫燃看向这人的视线已经不只是感动了。 要么说有些钱就得专业的人挣,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觉悟,收钱演戏还自带道具的。 尾款必须再加二十块钱,起码把人家一寸照片跟打印塑封的钱补了。 那个主任扶着自行车,也错愕地愣在原地。 他家里条件尚可,儿子从小就学钢琴跟播音主持,准备在升高中以后走艺考,并非对那些公司一窍不通——这也是为什么听一贯看不起的小混混学生在这儿大言不惭,会忍不住出言嘲讽的原因。 主任远比这些半大学生识货,扫了一眼穆瑜身上的西装,又看了看对方领着的那个小孩儿,心头已经升起些不妙的预感。 穆瑜出门,征询闻枫燃的意见:“路不远,我们走过去好吗?” 闻枫燃有点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咳了一声,难得扭捏:“能,能不能坐车啊?” 他特意嘱咐对方开车过来,倒也没别的目的……主要就是辍学这事儿闹得挺不好看,怕连累孤儿院那群小崽子。 小崽子有不少都在这所学校,要是能看见他牛皮轰轰坐小汽车进去,应该就不会再替他担心了,他也能放心去打黑拳飚黑车玩儿命挣钱。 “你开什么车过来的?”闻枫燃探头,往穆瑜来的方向看,“没事儿,他们不识货,桑塔纳都行……” 穆瑜:“徐州五羊。” 闻枫燃:“……” 闻枫燃做口型:三、轮、啊? ……怎么说呢,还真不是自行车。 也是挺标准地符合了他作为雇主提出的要求。 闻枫燃也是苦过来的,其实心里完全懂。再一看穆瑜领着的那个小孩儿,小小年纪坐三轮上学,还被自己耽误得连幼儿园都迟到了,良心就被歉疚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已经走得离包子铺挺远了,那群看热闹的都没追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个阵势给震慑了。 反正闻枫燃自己挺满意,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对方一个人带孩子辛辛苦苦、风里来雨里去挺不容易,自己去办辍学也没什么问题。 “行了,场子也解了,你赶紧送他上学去吧。” 闻枫燃挺客气地把包子递过去,又打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包,抽出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和尾款的两张一百块叠在一块儿。 买卖成了仁义也在,以后要有什么逢年过节,说不定还能让对方帮忙演自己的大明星前辈,假装去孤儿院探望送礼物,给那帮小屁孩过过瘾。 闻枫燃把钱给他:“哦对了——还有这个。” 穆瑜接住他抛过来的钥匙,看了看。 “总不能真骑三轮送小孩上学吧?”闻枫燃大方地把孤儿院老头的车借他,“五菱宏光,借你开了。” —————— 舅舅:耽误五分钟,买了家公司。 小狼崽:五菱宏光,借你开了(超大方) 爱大家,新世界抽红包! 作者有话说: 人生总会由各种意外构成,在有些人的生命里,意外会格外多些。 比如穆瑜,他对自己的人生并非全无规划,只是阴差阳错,意外频出。 最近的一次意外,是他本来该在今晚和雪团一起玩水和泡泡、一起早早把哆啦A梦的小帽衫洗干净,明天一起去幼儿园。 按计划,穆瑜会穿那件休闲款的外套,开辆相对低调的车,开一场平常的家长会,再在幼儿园陪雪团一整天。 而不是穿着来自反派友情赞助的、没来得及换下的高档英伦风西装,骑着一辆电动小三轮,带小衬衫小马甲配领结的小雪团来到异世界,任务是打下一个大魔王。 “幼儿园开学第一天。”穆瑜和系统讨论,“很重要的。” 系统:“……” 穆瑜被小家伙扯了扯袖口,低下头,看到火速适应环境的小英雄探索新视界,找到一朵超级完整的叶片。 红枫叶,是种格外鲜艳夺目的红,叶缘有格外锋利的锯齿,连叶脉叶柄也是红的。 这个世界正在深秋,道路两旁都是火红的枫树林,像是阳光在空气里漂漂亮亮地烧。 一阵风把这片叶子“啪”地送到小家伙脑门上。 “可以。”雪团举着那片红得像是在烧的枫叶,坚持往他手里送,“幼儿园。” 穆瑜拉好手刹,把三轮车在路边停稳,笑着把小雪团举起来:“好漂亮。” 他收好这一次的礼物,跟小家伙贴贴鼻尖:“可以自己上幼儿园?” 穆雪团同学重重一点头。 穆瑜把小家伙圈进手臂,揉一揉小脑袋,两个人一起坐在电动小三轮的车斗里。 “家长会。”穆瑜和他拉勾,听说家长会要开两个小时,他买一张时间卡,可以及时赶回去,“明天早晨自己上幼儿园,家长会一结束,就去陪雪团。” 穆雪团同学重重二点头。 穆瑜被逗得轻声咳嗽,他把小雪团拢进怀里,小家伙立刻往他衣服里面钻,试图用热乎乎的小身子帮他暖胸口。 “红枫林。”穆瑜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和系统闲聊,“我十九岁的时候,希望自己能被埋在红枫林里。” 系统变成一大片暖宝宝,啪地贴在宿主后背上:“但是现在有了雪团!” 穆瑜没来得及画方框,就被双层温暖强行前后夹击:“是啊。”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倒也被雪埋过,但很快就对这样习惯性冒出的念头有所觉察,于是纠正,重新建立新思路:“现在希望身体健康,快乐活到老。” 为了达成这个小目标,就要先通过最终考核,就要解决掉这个世界的反派。 “……宿主。” 系统在他背后念规则:“是从丧心病狂、冷酷暴虐、无所不用其极的反派手里活下来。” “另一种方式更快。”穆瑜准备先做个计划,“这个世界的反派是谁?” 系统正要开始联网搜索等待回执,穆瑜已经将那片枫叶正反看了两次,直接报出世界号:“S13号世界。” 系统:“……”没问题。 一定是因为只有S13号世界的红枫树,从叶脉到叶柄都是红的、叶缘有锯齿、杆上还有白色的小绒毛。 比起上个世界,S13号世界的当前反派BOSS很正常。 是“难得的和穆瑜没什么交集、谁也不认识谁,盘踞在商业帝国最顶端兴风作浪的一条巨鳄”的那种正常。 穆瑜没怎么接触过S13号世界——根据他的考核记录,应当是来过两次,每次都干净利落地选择了远足,然后在伴随着某种玄学肆虐狂暴的自然力量中,顺利退出了考核。 “我和现任反派BOSS有什么矛盾?”穆瑜问。 确定世界编号,检索就瞬间变得方便许多,系统很快定位到近期剧情:“是个传统的商战剧本。您的身份是一名商业间谍,掌握了他商业帝国的核心机密,他正准备打电话叫杀手来暗杀您……啊。” 系统:“……” 穆瑜问:“怎么了?” “不,不是杀手。”系统说,“是执法部门的调查员。” 穆瑜:“?” 法治社会,没那么多能支撑法外狂徒商战剧本的弯弯绕。 现任反派BOSS丧心病狂、冷酷暴虐、无所不用其极,然后扑街于商业犯罪和买凶杀人,锒铛入狱。 过往种种数罪并罚,十年以上十五年以下,情形更严重的话二十年。 系统:“从现在起……我们可以叫他前任反派了。” 第34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孤儿院那辆五菱宏光是用来拉货的, 偶尔也用来拉小孩。 后一种情况比较少,除非是特别有必要:比如有小孩第一天入学缺辆车撑场子、有小孩被老师请家长了缺辆车撑场子、有小孩终于毕业了缺辆车撑场子。 倒不是那辆车有多金贵——车是孤儿院老头的,孤儿院老头是闻枫燃捡回去的。四舍五入, 相当于车是闻枫燃捡回去的。 原本一辆报废车扔在空场,闻枫燃潜伏进修车行卧底,暗中偷渡要卖废铁的零件,又拎了两瓶酒贿赂大工, 居然也帮他用一堆破烂勉勉强强攒起来了。 反正能跑。 就是得躲着点监控,算改装车。 让修车行老板看见了还可能追着他边骂边跑。 孤儿院里真正缺的是司机,每次都得好说好商量地出去请, 碰上人家忙就只能等……也没别的好办法。 他们这家孤儿院早快倒闭了, 每月领几百块的义工偶尔来晃一趟, 想找个符合开车条件的成年人类,比找只会后空翻的猫都难。 闻枫燃会开车年龄不够,他就是个头窜得唬人, 其实今年才十三岁。老头年龄太够了,红绿灯得看十分钟,腿哆嗦得能把油门当刹车。 …… 小狼崽是个语速奇快的小话痨。 以上这些内容,都是系统回来的五分钟内, 和宿主一起开着五菱宏光送雪团去上幼儿园, 在电话里听对方自己一口气絮叨的。 那个蓝牙耳机质量还挺好,这样居然还挺清楚,就是有点漏音,雪团在一连串的内容里精准捕捉并学会了“咩啊”。 “对了, 这个车油门有时候得踩两下, 一下不一定有反应。”对面还在久经风浪地指导他, “还有停车的时候, 千万千万记得拉手刹,不然但凡有个坡就完了,它是真的能飞……” 闻枫燃后知后觉,刹住话头,不太好意思:“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穆瑜单手扶了下蓝牙耳机:“很有用,小老板。” 他挂挡给油,补充:“我正要用油门,多亏提醒,这辆车是后驱还是前驱?” “后驱……劲儿贼足。”闻枫燃的声音也不自觉小了点,学着对面的稳重架势,慢吞吞说话,“给油就飞。” 穆瑜向他温声道谢:“帮大忙了。” 闻枫燃脸红透了,支支吾吾答应。瞄了一眼不远处站在辆车边上、拎着千斤顶,脸上写满“滚过来钻进去赎你偷零件的罪”的修车行老板,含糊两句飞快挂了电话。 “宿主。”系统落在雪团头顶,“闻枫燃好像很喜欢说话。” 这一点和他们接收到的信息不太一样,人物小传中,闻枫燃并没那么爱说话——少年时的他更喜欢用拳头。 拳头、木棍、自来水管,修车行断裂的后悬挂和传动轴。 成年后的闻枫燃也不说话,有人骂他他不回应,有人夸他他也不在乎。处心积虑的娱记在机场安检口堵他,尖锐诛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请问你真的是只看钱吗?”“有人说你台步稀碎业务灌水专职捞钱,您怎么看?” 红发的青年轮廓深邃,眉骨上的疤显得冷冽乖戾,惜字如金:“你堵在这,是为钱吗?” 娱记被一记绝杀堵得结结实实,灰溜溜被硕大的登机箱撞开,半句话都说不出。 “也不算。”穆瑜想了想,“他只是太紧张了。” 系统有些诧异:“紧张?” 穆瑜点了下头,单手画了个方框,把闻枫燃的动向投影出来。 他们离开后,闻枫燃本该去学校办辍学手续,但不知为什么,在门口盘桓许久,还是没进去。 看笑话的人全溜了,看热闹的人也被主任恼羞成怒轰走,包子铺前清清静静。 那个主任多半是猜出了穆瑜那身西装的价格,推着自行车走得匆忙,远远还回头忌惮地扫一眼闻枫燃。 接下来,只要大大方方走进学校,一拍桌子说老子不念了——按照剧情线发展,闻枫燃就会这么做,接下来出校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脑袋顶上那玩意儿染成红的。 可不知是什么造成的影响,剧情顺序发生了点变动,闻枫燃在马路边来回溜达了半天,然后先去染了头。 他挑的那个枫叶红贼亮,要先把原本的发色漂一遍。劣质褪色膏烧头皮,疼得闻枫燃龇牙咧嘴,攥着手机的手一抖,不小心按了联络穆瑜的那个电话号。 电话刚打通那会儿,穆瑜在等他开口,闻枫燃手忙脚乱地找挂断那个红圈究竟他妈藏哪去了。 第一次坐五菱宏光这种高底盘车,威风凛凛的小雪团沉迷于整辆车的机械感,在老师的鼓励下小心地伸手按喇叭。 “……啊,那个喇叭。”闻枫燃的提醒晚到一步,“是大货的,有点,响。” 晚到一步的提醒没来得及,三条马路的车同时震撼于这辆小破车远不符合气质的喇叭,五条街外的电动车滋儿哇开始报警。 …… 就这么着,从出身、经历到气质都迥异,差着辈分的假经纪人和雇主,不知不觉聊起了这辆车。 穆瑜不了解这辆车的性能,用赛车手跟大工交流的方式认真咨询闻枫燃,车上有哪些改装部件、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驾驶时有哪些事项需要注意。 聊到自己特别擅长的东西,电话对面成功复活了一只小话痨。 系统翻出笔记本:“宿主,闻枫燃是因为要辍学了,所以在紧张吗?” 跟原剧情线对比,就连情绪探测仪都没发现闻枫燃在这个阶段,有任何紧张或是不情愿。 情绪探测仪是不会出错的,系统把数据翻出来:“他在这里,原本没有任何异常情绪波动。” 穆瑜轻点了下头:“我们正在飙车。” “是啊,我们现在的时速……”系统悚然惊觉,用宝宝专用安全带三百六十度疯狂绑紧小雪团,“啊啊啊啊我们现在的时速有两百八十迈!!!” 穆瑜已经提前确保了安全,他在这几天里飙的车比过去一千个世界都多,轻按了下额头:“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他们被抓去面对新反派之前,是在即将举行拉力锦标赛的赛道上。 从新反派那借了五菱回来,路还是这条路,拉力锦标赛已经开赛了。 但雪团今天必须要去幼儿园。 一辆改装战损版五菱宏光误入赛道,被虎视眈眈的顶级豪门赛车包围,前后左右的车都在加足马力狂飚。 停车也不是办法,掉头只会挡路。 只能冲。 幸好闻枫燃足够了解车辆性能。 穆瑜边挂挡边画方框,修好因为飞坡硬生生摔断的传动轴,又顺手在不改变原车造型的前提下,换成高强度钢笼式车身,替换了质量更好的拉力胎、防脱圈轮毂、减震和保险杠,给新的V8发动机加装了个下护板。 “末路狂飙心态。”穆瑜帮系统加了个超小型安全带,“坐在一辆狂飙的、确定已经下不去的车上,人反而会变得逐渐平静。” 系统还真逐渐平静了:“啊,宿主,我们超了一辆兰博基尼。” 穆瑜点了点头,确认过幼儿园开学的时间,又超了一辆斥巨资改装过的法拉利599GTO。 ——更完整的理论,其实是“坐在一辆狂飙着的、冲往末路的、确定已经下不去的车上,人会变得逐渐平静,甚至会有人选择去踩油门。” 因为即使再有情绪也没有意义,谁都知道这辆车在往绝路上开,谁都知道没救了,然后呢? 闻枫燃就在这么一辆下不去的车上。 他要保护他的“家”,要守住孤儿院,他找不到别的办法。 为了做到这件事,他早早就把自己的命跟充斥着暴力于黑暗的世界交易,从此一路往那个深渊坠进去。 在这个往深渊里冲的过程中,只是一次打架导致的辍学,他已经顾不上有什么情绪了——他只会继续往狠里踩油门。 闻枫燃在十三岁辍学,同年被人带去当模特,见过光鲜亮丽也见过污秽不堪。十四岁那年他甩了一个心怀不轨的蛇头……长得漂亮又没背景的小男孩儿,在那个圈子里太危险了。 为了避风头,闻枫燃躲了大半年。在那大半年里,他去跟人家飚黑车,没成年的孩子体重轻,车越轻跑得越快,他敢在任何地方把油门焊死。 和这些经历比起来,辍学这件事,实在太小了,小到仿佛只是车轮压过的一片嶙峋的砂砾。 “但宿主来了,还配合他扮演了经纪人。” 系统分析目前的变化:“他之前编的‘要当大明星去挣大钱、所以才辍学’的谎没被戳穿。” 穆瑜挂挡给油,小雪团激动地攥紧安全带,在上幼儿园的路上重新体验五菱宏光版创极速飞轮。 引擎轰鸣出的声浪里,系统听见穆瑜的回答:“那不只是他编的谎。” 系统愣了愣:“什么?” “那是个愿望。”穆瑜说,“不因为打架辍学,光明正大地挣钱。” 穆瑜说:“挣很多钱,保护他的家,给所有人买热乎的肉包子。” 不用把命交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坠毁的车,不用走上那条明知道回不了头、早晚会一切轰然崩盘的命运。 辍学的那天,闻枫燃气急败坏地撒了个谎。他把自己最渴望的事小心翼翼藏在这个谎言里,装得满不在乎,花钱雇人来陪他演一场白日梦。 钱花了人没来,卷钱跑路的骗子像是一块“此路不通”的指示牌,把“行了醒醒吧你不配”这盆冷水当头哗啦一声浇下去。 穆瑜被投放的节点运气很不错,这盆已经结了冰碴的冷水还没来得及倒,就被他们踩着电动小三轮横插一杠截住。 ——所以,送走穆瑜以后,闻枫燃会紧张。 这种紧张,就像是已经站到命运的岔路口,横横心等着一路摔下去,生死不论粉身碎骨认栽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拉住。 那只手的主人留了个电话。 不光留了个电话,甚至还发了条短信。 …… 闻枫燃蹭了一身机油,灰头土脸地帮修车行老板鼓捣车底盘,探出脑袋争得面红耳赤:“我跟你说我肯定没遇上骗子!!!” “他给我发短信了!”闻枫燃举着手机,“他说他肯定把车还我,你看!!” 修车行老板坐在一台废旧发动机上,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那个手机甚至都不是智能机,相当经典的诺基亚5000直板,也不知道传说中能挡子弹质量赛板砖的神机遭遇了什么,电池盖还是拿胶布粘的。 “你把车借给了就见过一面的人,这人还是个收钱演戏的骗子。”修车行老板帮他盘逻辑,“你雇他来是帮你演戏的,他已经穷得连这种钱都挣了。” 闻枫燃:“……” 修车行老板:“你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不知道他住在哪。” 闻枫燃躺在车底下嘴硬:“他,他工作证在我这了。” 修车行老板:“你不说他是在打印店现打的吗?” 闻枫燃:“……” “庄衍。”修车行老板看了一眼那个工作证,“我不知道这俩是不是一个人啊,也没准不是,单纯重名——不过咱们这条街走到头,那个大润发卖鱼的,他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就叫庄衍。” 修车行老板横跨黑白两道,修好车也修黑车,人脉那叫一个广:“反正那个庄衍,确实在大城市里风光过几年,可惜叫人给开除了,因为什么——什么泄露商业机密。” 闻枫燃听不懂,但他嘴硬,这辆车砸下去他人没了嘴还在的那种硬:“万一,万一他又回去了呢?” “回不去了。”修车行老板面无表情,小地方这种消息传得最广,“那个公司倒闭了,听说老板都进去了。” 闻枫燃那一头刚染的红毛像是被霜打了,蔫巴巴滚回车底下,咬着腮帮子恶狠狠拧螺丝。 这种人在他们这儿太多了。 在大城市碰得头破血流,可也回不到早已生疏远离的故乡。 回来骗钱的也有、回来抢家产卖房子的也有。人沦落到这个份儿上已经顾不上别的了,想尽办法,迫不及待地要逃。 “你就这么一辆车,脑子一热就借他了,还是辆改装车,人开走当废品卖了你都没法报案。” 修车行老板还非要戳他痛处:“然后他还给你发短信,说正在用这辆爆改的五菱宏光参加拉力赛,稍后再聊,然后你居然就信了,你知道什么是拉力……” “我乐意行了吧!”闻枫燃咣铛一声摔了扳手,“我看他顺眼我乐意,我看那小孩儿就喜欢,他家小孩儿上幼儿园我乐意随礼随辆车怎么了我!” 外面彻底安静了。 闻枫燃已经把腮帮子咬出了血腥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他甚至都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信那个素不相识的大人,信对方会连钥匙都想也没想就给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配合着演了场戏,又在临走时简单聊了聊,他就莫名其妙开始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 对方无非就是说了两句场面话,说他穿校服像好学生、挺胸昂头的样子精神,他就莫名其妙走不进那个校门去办辍学手续了。 闻枫燃的手有点抖,他偶尔会有这种状况,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冷静不下来,脑子里的念头飘忽得像是脱缰的野马。 他怕不小心弄坏修车行老板这辆破车,闭着眼睛憋住气,慢慢蹬着修车躺板滑出来:“对不起啊,我不能干了,你这车——” “我靠!”修车行老板盯着他那个破手机,一把拎起他的手腕子,“我!靠!” 闻枫燃一愣,茫然睁开眼睛。 修车行老板把他拖过来,两个人坐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看着那个相当破旧的诺基亚老款手机。 手机上是一条短信,短信里有条网址,点进网址是个刚录的现场视频。 清晰度相当不高的手机屏幕上,一辆改装战损版的五菱宏光一骑绝尘,屁股后面十几辆豪车绝望吃土,眼睁睁看着那辆五菱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第二条短信的措辞还是一贯的简洁:已到终点,现在送小朋友去幼儿园。 第三条短信:他们一定要给奖金,我拿零点一成,剩下的给你的车好吗? …… 一个小时后,被老板掐着大腿的闻枫燃意识到,的确不是在做梦。 他真看见了自己那辆战损版五菱、真拿到了九点九成的赛事奖金——五千美金乘零点九九。修车行老板快把计算器按出火星子了,差一点就抱着他们的车轮哭喊这种比赛哪里还有。 不过修车行的老板也懂行,哭归哭、羡慕归羡慕,飚黑车的事一向不存在于外面那个一切都在正轨的世界。 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碰的别碰,那个世界进去了就再出不来。 闻枫燃把脸跟手都洗干净,套上校服外套,跟着穆瑜上了那辆赢了三万块的五菱宏光。 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有点恍惚。 闻枫燃坐在副驾驶上,摸着破旧的编织椅套,确认了真是自己的车,干巴巴问:“你,你家小孩上幼儿园没迟到吧?” “刚好。”穆瑜替他扣好安全带,温声说,“多亏你的车。” 闻枫燃一跟他说话就不自在,用力揪着安全带,不自觉地把背往直里挺:“不,不客气。” “那个……钱,你给多了。”闻枫燃结结巴巴,“我打听过行情,三七分,车手应该拿三成。” 他本来就想去飚黑车,这里面的事早就打听清了,要是开的不是自己的车,就车手三老板七。 “还有——还有今天你家小孩那套衣服,是影楼的吧?租金贵不贵?”闻枫燃差一点就把这事忘了,“我给你报销!你别不好意思,你也不容易……”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一份麦当劳儿童套餐,有点发愣。 “拉力赛的选手餐。”穆瑜把可乐插上吸管,递给他,“我有点晕车,帮我解决了它吧。” 闻枫燃揪着安全带的手指头都抠白了。 一动不动坐了半天,闻枫燃才咧嘴笑了一声,拽拽那个袋子:“选手还吃儿童餐啊?” “分量合适。”穆瑜说,“赛车手不能过饮过食。水喝得多了,都可能在半路想上厕所。” 闻枫燃一愣。 身边这个大人身上的气质他从没见过,讲话温言慢语的,斯斯文文,一本正经起来说什么都像真的。 闻枫燃再坚持信念不动摇,都被他说得有点信了:“真,真的啊?” 穆瑜侧过头看着他,轻轻笑了下。 闻枫燃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头,“的啊”说得太快直接拼成了“哒”,脸腾地冒烟:“……” ……不应当,汉语拼音没道理从现在就开始制裁他。 他这不还没辍学呢吗!!! “真的。”穆瑜说,“不过晕车是假的。” 闻枫燃就知道晕车是假的,有点得意地扬脖:“我就说,哪有赛车手晕车的。” 穆瑜点了点头:“小老板不好骗。” 闻枫燃被夸得有点儿飘,咳了一声,往窗外看:“有——有什么事儿直说。” 他摸着那个儿童套餐的纸袋子,忍不住低头闻了闻炸鸡的香味儿:“是想托我办事吧?” 穆瑜点了点头:“我在回来前吃过了,我家小朋友很喜欢吃那个包子,还想请你再买一些。” “是吧!”闻枫燃眼睛一亮,“我就说他们家包子好吃!他们家阿姨做的可干净了,还便宜,特别合适!” 便宜到一份这种带礼物的超豪华版儿童套餐,能买四五十个他们家素包,肉包子也能买三十来个。 穆瑜问:“那我们成交?” 闻枫燃跟他击了个掌,二话不说就撕开了封口条。 套餐里有玩具,闻枫燃拿出那个小黄人,爱不释手地玩了好一会儿,又挑挑拣拣半天,咬了一大口汉堡。 能拿出好几百雇假经纪人,闻枫燃挣的钱还不至于连这种哄孩子的东西都买不起——孤儿院里的孩子过生日,还有过儿童节,他都相当阔气地大手一挥,洋快餐安排上。 只不过,在闻枫燃的概念里,他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不能浪费这份钱。 从今天起,他,闻枫燃,就是辍学流浪的冷酷血红大野狼了。 这小黄人咋这么好玩,按一下脑袋眼睛还会动。 穆瑜放慢车速,在“咔哒”、“咔哒”的变形声里,开着车退出小巷。 坐在副驾驶的血红大野狼沉迷在儿童套餐里,一个人美滋滋玩过了瘾,猛地反应过来警惕扭头,发现穆瑜正在端详窗外的树。 闻枫燃迅速松了口气,把小黄人不动声色藏好:“枫树林有什么好看的?” “很漂亮。”穆瑜把车窗降下来,“如果要拍摄取景,红枫林的色彩会很合适。” 闻枫燃不太懂拍摄取景,不过他大概明白对方是想要这种红:“我们孤儿院后面也有片枫树林,比这红得还好看。” 穆瑜问:“方便做取景地吗?” 闻枫燃愣了愣,眼底瞬间涌起警惕,脸色沉下来:“什么意思,要我们那块地?” 他已经有点后悔什么都跟对方说了,一只手扶上车门,嗓子里透出点冰碴似的冷。 修车行里的对话又阴魂不散地冒出来。 ——孤儿院那片地听说挺重要,以前虽然不值钱,但过几年没准要重新规划,说不定要拆迁。 这么大的一片地,不知道多少人都要馋疯了。 闻枫燃不是没遇到过带着阴谋盘算接近孤儿院的人。先是装模作样的对孩子好、给点小恩小惠的好处,捐钱捐东西,最后的目的无一例外,都是想要那片地。 他本能不愿相信对方是这样的大人……但他们才第一天认识。 光是这种想法本身,其实就很危险。 他在相信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闻枫燃盯着自己的手,骨节不自觉用了点力。 “取景地。”穆瑜说。 闻枫燃冷声:“怎么了?” 穆瑜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看了看:“小老板,你征集经纪人的公告上,说你很了解圈内的工作和细节。” 闻枫燃的手一僵:“……” 那,那不是为了,好骗人来帮忙演经纪人吗Q-Q。 “取景地是指,作为模特出外景、或是在影视剧拍摄时,选择的背景环境。”穆瑜说,“如果是私有土地,要支付租借费和场地维护费用。” “我们是影视拍摄,不是打天下。” 穆瑜放下手机:“不能想在哪里拍戏、拍照片,就买一块地。” 闻枫燃的胳膊也一僵:“……” 那,那不是他以为,做大明星好挣钱的吗Q^Q。 穆瑜靠在车门上,侧过身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笑出声。 “笑什么!我不知道嘛!!我要知道我就不吹牛了直接去当明星多好啊!” 闻枫燃被他笑得有点炸毛:“我在前面跑钱在后面追,我盖他八十间大瓦房,一半给小屁孩睡觉一半给小屁孩读书,我请八十个老师回去教!” 穆瑜点了点头,摸摸他的脑袋:“嗯。” 他眼里还有柔和的笑,很平静很温和,就像他们讨论的事一点都不幼稚不滑稽,是和“模特出外景”、“影视剧拍摄”一样的正经事。 闻枫燃第一次被大人这么看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整个人烫得恨不得去灌两瓶防冻液:“不准笑!!!” “不笑了。”穆瑜温声答应,把车停好,“小老板,我先陪你去办手续。” 闻枫燃动作一滞,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那片稀稀拉拉没什么好看、比孤儿院差远了的枫树林,是学校对面停车场旁边的那个公园里头,没人管的一片歪脖子景观树。 “你,你别陪我了吧。”闻枫燃憋了半天,才闷声说。 ……他本来是想让对方陪自己去的。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会觉得辍学是件光荣的事儿,哪怕再嘴硬、再不承认也一样。 闻枫燃不后悔自己打的那场架,不后悔自己抡出去的每一下水管。老片儿警连胳膊抱着他把他按在地上,厉声骂他是不是不要前途、不要将来了,他大口吞着带血腥味儿的空气,心里想的是他本来也没要过。 闻枫燃从小就知道,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给自己买了好几份贼贵的保险,受益方全写的孤儿院。 这是种相当割裂的感受——他在窗明几净的课堂里用那个破手机回拳赛短信,在黑拳赛的铁笼子边上草率地补作业,请人开车去给孤儿院拉冬天要烧的柴,焦灼地算着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满十八岁。 不过就是辍个破学,闻枫燃以为自己不在乎。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他还是忍不住撒了谎,雇了个假经纪人。 而现在,他又不想让这个假经纪人陪他去丢人、去被人指着鼻子骂祸害,去被学校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 穆瑜想了想:“还是按最初定的流程走吧,我们之前约定的合同,是到今天下午三点结束吗?” 闻枫燃快把那个安全带拧断了,闻言愣了半天:“……啊。” 他下意识就去看时间,老旧的破诺基亚按了好几次才有反应,居然已经下午一点半了。 怎么时间这玩意儿也跑拉力赛吗。 叮咣一通往前跑,不管三七二十七。 二十一。 ……怎么数学也来制裁他了呢。 “合同结束,你我就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干涉。”穆瑜单手搭在他肩膀上,温声问,“让我陪你去办手续,不是刚好合适吗?” 闻枫燃完全不清楚自己出了什么问题,紧紧攥着藏在口袋里那个小黄人玩具,勉强咧嘴笑了下:“啊……是。” 他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行了,走吧。” 穆瑜和他一起走过这所学校——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公立学校,初中隔壁就是小学,小学里面套着个幼儿园。 他们两个走过被落叶铺满的甬道,一路上已经有十好几个不大点的小脑袋,从窗户、楼角、墙头、某棵树的顶上探出来。 树顶上挂着的那两个被忍无可忍的闻枫燃杀过去,一手一个揪下来,雷声大雨点小地凶了一通,手举起来半天,到底没舍得打一下。 孤儿院的小孩子们都被照顾得很好,半旧的校服洗得发白,看得出不只穿了一任,但每件衣服都是干净的。 穆瑜在树下等他,看着闻枫燃走回来:“有没有看过小黄人那部电影?” “……嗯,卑鄙的我。”闻枫燃被两个小屁孩一左一右抱了半天,说话已经带了点鼻腔,低着头踢小石子,“我就觉得他们像小黄人,天天围着我‘格鲁格鲁’。” 穆瑜帮他弄好被小屁孩拽歪的校服外套,压在里面的半片衣领也翻出来,重新整理妥当。 “那部电影有几版中译名,流传最广的一版的确是《卑鄙的我》。” 穆瑜陪他穿过那条甬道,走进了初中部的教学楼:“不过我更喜欢《神偷奶爸》。” 他们一起上楼,穆瑜扶了下楼梯,转回身看着他:“考虑好了吗?你不在这里继续上学,他们会很想你。” 闻枫燃的手藏在衣服口袋里,不知道为什么,从对方给他整衣领,他的手就又开始抖。 上次闻枫燃看见这个动作,还是包子铺老板家的小崽儿,被那个做包子天下第一的阿姨拉回家,一边笑吟吟拍灰,一边整理好疯玩弄乱的衣服。 他有点想索性就这么承认“这不是我能考虑的事是学校不要我了”,又莫名地不想说,不想让对方知道。 闻枫燃从小到大也没怂过,他也想不通,怎么做笔录都敢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事儿,现在说不出口了。 所以直到最后,闻枫燃也只是盯着管理学籍的校务处的门,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同学在看他。 楼梯口有老师在看他,几个老师说着话,声音压得很低。 这条走廊都有点静,闻枫燃脑子里发空,一会儿想着自己染了个头还弄了一身机油味,在这群初中生小屁孩眼里应该相当不好惹,这下应该没人敢欺负孤儿院的孩子了……一会儿又想他雇的这个假经纪人是不是右腿不舒服,从修车行出来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着给人顺个马扎。 穆瑜问他想不想一起进去,闻枫燃摇了头。 穆瑜也并不坚持,以经纪人的身份敲开校务处的门,帮他办理了相关的学籍转出手续。 办手续的时间比想象中的长——闻枫燃见过辍学的学生,没见哪个要这么久。 虽然是义务教育阶段,但他们这儿其实常有初中不念了转去中专、甚至干脆就学手艺或是去打工的,都是签几个字盖几个章,拿着学籍就出来了。 闻枫燃一会儿一看时间,用力揉头发,忍不住地越来越着急。 ……马上就三点了! 合同就结束了!他跟对方就没关系了! 到底为什么这么久啊?! 这人不是嫌他烦故意躲办公室里不出来吧?! 就在他急得来回踱步,又开始担心是不是学校故意难为人,忍不住想撸袖子杀进办公室里看看的时候,那扇门终于打开。 穆瑜被他撞了个满怀,单手圈住闻枫燃,把他带到走廊里站稳:“出什么事了?” 血红大野狼的气势瞬间一蔫:“没……什么事也没出。” 闻枫燃看着手机上“14:56”的时间,眼睛都快急红了,扯着穆瑜的袖子:“我想请你吃饭,你动作快点。” 说完这话他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冲,梗着脖子憋了半天,硬邦邦自己给自己顺毛:“可、可以吗?” “还有几个地方要跑,时间上不太赶得及。”穆瑜看了看腕表,“下次吧。” 闻枫燃动作一顿,站了一会儿,把手松开。 ……小孩子会信“下次吧”,一个成熟的大人,不可能不清楚这三个字代表什么。 代表着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以后有机会见面再说,虽然多半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代表着从此大家都是自由人,彼此不再干涉。 闻枫燃没再说话,跟着穆瑜下楼,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去又扯他袖子:“你是不是腿不舒服?” 对方停下来看他,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看起来有些惊讶。 闻枫燃根本不等他回答,又把那辆五菱宏光的车钥匙强行塞给他:“你少走点路,开车是不是省劲点儿?你要去办事吧?开车去,什么时候办完事把车还我就行,我自己回去,你别管我了。” 穆瑜等他一口气说完,才笑了笑,把放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收回来,改成扶他的肩:“小老板。” “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一下。”穆瑜从口袋里取出支笔,“我们本次的合同就到这里。接下来——” 闻枫燃接过来就签,他写名字的速度非常快,龙飞凤舞,前面几页纸半个字都没看。 穆瑜哑然:“不问问是什么文件吗?” “随便,别把我卖了就行。”闻枫燃估计是他们这行的什么回执、雇主评价之类的,也懒得看,“卖了也行,记得卖个好价钱,我再跑回来,回头咱俩三七分。” 穆瑜点了点头,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收好那几份文件:“好。” 闻枫燃深吸口气吐出来,故意放慢脚步挺直了肩膀撑着他,让穆瑜能扶稳当,一起走出教学楼。 彻底连甬道也走完,实在没路可磨蹭了,闻枫燃才故作潇洒地跺了跺脚:“行了,那我走了。” “后会有期。”穆瑜把手从他肩上收回,“保护好自己,不要打架。” 闻枫燃低着头,快把兜里那个小黄人捏碎了。 ……不行,不能捏碎。 不管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能捏碎。 闻枫燃头也不回地摆了下手,也不走校门,跑了几步双手一扳墙头,干净利落的翻了过去。 因为太注重翻墙姿势的潇洒效果,在翻过去以后手腕一别没撑住,结结实实脸朝地趴在了地上。 闻枫燃:“……” 没事,值。 他头一次不想去打工、不想去挣钱,也不想立刻回孤儿院,一个人在外面晃悠了几个小时,跟火锅店门口那条大黑背没好气地吵了一架。 他好心喂那个大黑狗大骨头,黑背居然趁机扒拉走了他的小黄人。平时一水管一个小混混的狠厉孤儿院一霸因为想起那句“不要打架”就拖着没敢动手,跟一条大黑狗滚得满身是泥,才把那个小黄人救回来。 闻枫燃蹲在路边,喘着粗气,跟大黑狗你瞪我我瞪你:“……” 没事,值。 闻枫燃找了根水管把脸跟手洗了,衣服实在救不回来,只能勉强把校服外套用水搓了拧干,湿着套身上。 他去学校接小屁孩们放学,等回了家,再一次严厉批评了大毛三毛扒墙头、狗蛋驴蛋爬树的行为,又特别凶的训了几个居然也贼心不死想不念书了的:“学我是什么好事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也想像我这样吗?!” 小屁孩抱着他的腿哭唧唧:“枫燃哥最厉害。” “屁!”闻枫燃本来也想这么骗他们,直到今天见着那个假经纪人,才知道自己完全给这些孩子教错了榜样,“都给我滚去念书!有没有钱不重要,你哥能挣,你们都得给我去念书!” 他从没当着这群孩子的面这么贬低过自己,这会儿一群小豆丁吓得不敢出声,眼泪汪汪蹲在孤儿院外墙底下,索性也不压着嗓子了:“读书是为了长见识,是为了让你们不用像我这样活着,我也不准你们像我这么活!” “从今天起都给我交成绩单!没到七十五分的自己以后每天管挑水烧柴火,没及格的自己去墙角罚站,没到三十分的晚上不准挤我屋来睡!” 闻枫燃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攥着那个被咬坏了一只眼睛的小黄人玩具,在冷冰冰的风里凶一群小屁孩,嗓子不知道怎么就带了哭腔。 没事,值。 “都不准学我!”十三岁的少年压着嗓子恶狠狠地训弟弟妹妹,“都给我乖!不准打架,不乖没大人要,碰见多好的人也不敢留人家——谁也不准哭!不准掉眼泪,掉眼泪也不准来我屋睡……” 他的声音在看到那辆熟悉的战损版五菱宏光后戛然而止。 闻枫燃错愕站着,用力揉了揉眼睛——他根本没做这个准备。 他没提什么奖金的事,假装忘了,假装没什么离奇的五菱神车虐渣赛,也假装完全没想起来修车行老板的提醒。 这是个很离谱的念头。 他也觉得离谱,他居然想让这人把车开走算了。 车身上已经落了些叶子,那个假经纪人靠着车不知站了多久,眼里带着点笑吟吟的意味,低头去看……闻枫燃的成绩单。 每一科都没到三十分的闻枫燃:“……” 穆瑜走过来,摸了摸闻枫燃的头发,查看他耳朵上的伤。 还是跟狗打了一架的闻枫燃:“……” 小黄人一号和小黄人二号不认识陌生人,围着闻枫燃:“枫燃哥,你掉眼泪——” 闻枫燃手忙脚乱把小黄人们的嘴捂住,硬邦邦地问:“你,你来有事吗?是不是忘东西了,要好评?我们去我屋谈,天黑了……” “小老板。”穆瑜抬起手,帮他擦了下噼里啪啦掉的不明液体,“我来续约,如果你有意向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火红的冷酷大野狼一把拦腰牢牢抱住。 穆瑜停下话头,单手拦住少年战栗的筋骨肩膀,轻轻拍了拍。 他准备了几份新的合同,从公文包里拿出来,等闻枫燃恢复常态,才和西服口袋里的钢笔一起递过去。 闻枫燃接过来,这一次却没问都不问立刻签名,只是盯着穆瑜不说话。 这人肯定不光是还车来的,肯定还有别的事,否则不能等他这么久。 他必须抓紧这次机会,就算会被修车行老板笑话也得抓紧。 没事,值爆了。 冷酷的大野狼冲一群小黄人龇牙:“你们都不准学我!!!听!见!没!有!” 小黄人们齐刷刷捂着眼睛对墙站好:“听!见!了!” “行了你不用说了。”闻枫燃狠狠抹了把脸,吸吸鼻子,把穆瑜递来的合同塞回他怀里,“用不着这个。” “没饭吃了是吧?是不是还没住的地方?不用搞这么复杂,带你家小孩住进来吧。”他面无表情声音压低,绝不给小屁孩们做错误示范,“我告诉你,整条街也就我这儿有这种好事了。” “我养你。”冷酷大野狼拼命甩尾巴,“这个冤大头我当了。” 第35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假经纪人说他家小孩在练花样滑冰, 除了上幼儿园还要训练,平时就住在俱乐部那边,可能只有放假才会来。 闻枫燃就只从电视上见过这个, 忍不住担心:“特别贵吧?你供得起吗?” 孤儿院有三十多个孩子,当地的民政部门其实来过几次,考虑实际情况,想把孩子们分散送到另外几家临市的孤儿院。 小黄人们哭得嗓子都劈了, 躲在他那屋死死抱着床脚不撒手,吓得好几天晚上不肯吃饭,灌凉水填肚子就为省钱。 闻枫燃实在不舍得, 一个个连凶带唬地搂回去喂香喷喷肉馅儿大包子, 抱着哭睡着的小崽子哄, 就这么一拖再拖。 民政那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组织了好几次捐款,也只是杯水车薪。十三岁的小少年固执死守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孤儿院, 每天从睁开眼睛就开始想怎么喂饱三十多张嘴。 所以听穆瑜说起这些,闻枫燃的第一反应,也是要花多少钱、要怎么供:“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这么忙?” 他们这儿别的人肯定觉得这是乱花钱, 挺多人甚至觉得读高中都浪费, 不如早点去学门手艺或者学开车,跟着大人跑生活挣钱。 但闻枫燃不这么想,他总觉得就是因为这样,这里的人一代又一代, 才会一直困在筒子楼的乱电线下:“你家小孩学得好吧?学得好就让他接着学。” 穆瑜点了点头, 拿出手机, 找出训练时录的视频。 智能机干干净净的纯黑屏幕亮起来, 让闻枫燃不自在地捏了下自己那个破烂直板。 “公司发的。”穆瑜像是站累了,抬手扶他的肩,“入职就给发,人手一台。” 闻枫燃眼睛“噌”地亮了:“这么合适啊?!” 穆瑜笑着点头,他在小少年的肩膀上借力,闻枫燃当即挺起肩膀,稳稳当当把他扶到了大院墙角的木头椅子那儿坐下。 小黄人们特别懂事,哗啦啦涌进院子就主动干活,有人去接水有人去烧火,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去做晚饭。 穆瑜摸出他那件外套上根本没干的水,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校服脱下来。 闻枫燃不太好意思,捏着拉链抠了两下:“没事,你赶紧先说手机——在大城市这么好吗?上班就发手机?” “也不都是,一部分公司会发,岗位有学历和专业的要求。”穆瑜拿过公文包,“还有笔记本电脑。” 闻枫燃眼睛都放光了,理解了一遍他说的话,往院子里威风凛凛扫了一圈,一挥手就抓过来两个学习最好的小屁孩:“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好好学习能找好工作!”闻枫燃给他们指黑亮的手机跟笔记本,“好工作发这个!” 两只学习最好的眼镜小黄人:“!!” 一群眼巴巴躲在附近偷看的小黄人:“!!!” 闻枫燃借机又狠狠敲打了一遍这些小屁孩,彻底断了他们辍学打工的念头,这才把人放了,把衣服尽力拽平整,坐回穆瑜身旁。 他坐椅子也不老实,一条腿曲起来,另一条腿也不安分地晃悠着,抱着膝盖探头看穆瑜的手机。 上面播放的视频画面清晰又漂亮,四周黑静的冰场里,追光照得冰花都璀璨,穿着黑金色训练服的小不点真像个小童星,纵身跃起的样子漂亮得让人说不出话。 “必须让他接着练。”闻枫燃生下来就在淤泥里打滚,在这种事上的眼力却近乎直觉,毫不犹豫替他拍板,“得供,俱乐部贵吗?” 穆瑜摇了摇头,收起手机:“我在里面有份兼职工作。” 闻枫燃这就懂了。 他在武馆练拳的时候,负责扫地的大爷家小孙子也能免费跟着蹭训练,踢没人踢的空靶。 这种事一般没人管,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份工作是不是不够?没事,我雇你——你有时间的时候过来就行。” 他大概猜到对方的意思了,训练不光是训练,这东西要营养费的,闻枫燃练拳也不是张个大嘴喝空气:“教教他们念字什么的,还有那个ABCJQK。” “钱可能不太多,管你吃住。”闻枫燃一挥手,“回头俱乐部跟幼儿园要是都放假了,把你家小孩也带来住,大家一起吃饭,添双筷子的事。” 他说得既轻巧又随意,好像真就是添双筷子加两个人。 闻枫燃横了横心,又看了穆瑜一眼,心说值,有这么个好大人给小屁孩们当榜样,请来当老师都值。 不就是再多挣点钱,他能挣。 “搞咩啊……答应嘛。”闻枫燃屏着呼吸等了半天,还没等到回答,忍不住用力揪袖口断了的皮筋,小声嘟囔,“不会你也不会ABC吧?” 闻枫燃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冤大头的事,硬着头皮给对方找补:“不会……不会也行,谁买菜还用英语啊?你就教他们——教他们为人处世什么的,为人处世你会吧?” 他其实是想表达“教他们怎么能做像你这样的大人”,可又说不清,绞尽脑汁也就搜刮出一个学过的成语,还半懂不懂的,不知道是不是用对了地方。 冷酷血红大野狼等着对面点头,心里不自觉地紧张,越紧张腿就越停不住,把两个人坐的破木头椅子晃得嘎吱作响。 穆瑜单手撑住摇摇欲坠的木头椅子,侧过身看他,静了片刻,眼里透出笑。 闻枫燃啪地炸毛:“又!”大野狼的脾气就撑住了一个字,被摸了摸脑袋,声音瞬间熄火越来越小,“又笑什么……” “会。”穆瑜手上的力道很轻,胡噜了两下有点扎手的硬红毛,“以后签合同,所有条目都要仔细看。” 他的声音很温和,说话时轻缓,掌心暖洋洋的力道透过刚染的红毛,落在闻枫燃发顶:“不要贸然相信陌生人,要懂得保护自己。” 闻枫燃第一个反应就是“你又不算陌生人”,想了想他俩的确刚认识一天,好像的确也没多熟。 大野狼不服气了一会儿,自己给自己闷闷不乐顺毛,下决心改口成“我看人贼准,一眼就能分出好坏人”,深吸口气扬脖:“我——” 穆瑜刚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在他身上,闻言就松开手,好奇抬起视线。 忽然就被从没有过的暖意盖下来,闻枫燃愣愣坐在椅子上,湿透了的校服藏着里面脏兮兮的旧半袖,顶着穆瑜那件西装外套。 闻枫燃慢了不止一个半拍地听懂了那句“会”。 ……这是答应了。 这是在教他!教他为人处世! 闻枫燃一把抓住他的衬衫袖子:“你答应了是不是?你这是答应的意思是不是,你快说话!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闻枫燃,血红牛逼大野狼,真把看上的特别好的大人叼回来养了!!! 兴奋过头又紧张过头的大野狼又化身小话痨,紧紧攥着穆瑜的衬衫袖子,忐忑得手都有点抖。 穆瑜哑然,暂时放下准备教他理解的合同条目,把文件收回公文包:“小老板,我腿不好。” 穆瑜问:“住一楼行吗?” 住房顶上都行!!! 闻枫燃怕弄脏特别暖和的西装外套,狠狠忍住了去枫树林的落叶里打个滚的冲动,举着啃大肉包的小傻子转圈:“有老师了!你们这群小屁孩!有老师了!” 小傻子坐在石头上吃了十分钟的包子,咬了一圈包子皮,乐呵呵把热乎乎的肉馅剥出来喂他。 闻枫燃平时都不舍得吃,他今天太高兴了,啊呜一口吃了一半,又探头问穆瑜:“你叫庄衍吧?让他们叫你庄老师行不行——你住枫树林那间屋,那边朝阳,暖和还亮堂!” 小黄人们对他的情绪特别敏感,扔下手里的事,哗啦啦聚过来,一个个踮着脚想要哥哥抱。 闻枫燃这辈子好像都没这么高兴过,他披着那件外套不舍得脱,心想晚上一定悄悄洗干净再还回去,来者不拒地抱着小屁孩举起来,教他们脆生生喊庄老师。 穆瑜撑膝起身,被一群叽叽喳喳喊庄老师的小黄人围着过来,扶住闻枫燃的肩膀,温声提醒他回去换件衣服。 “就换,就换。”闻枫燃放下一个小屁孩,抓着走过来的穆瑜不松手,“我太高兴了,你不知道,他们终于有个像样的人教了。”他一口气不停地说,“我不行,我教不好,他们跟着我没出息,你带带他们,我给你开工资,我歇一会儿……” 话说着说着就没了音,闻枫燃晃了晃,一声不吭地倒下来,摔在穆瑜手臂间。 跟那群混混打架裂了根肋骨、转天没事人一样辍了学,穿着湿透的衣服还在风里硬抗。 十三岁的男孩子闭着眼睛,被一群惊慌失措的小豆丁拽来拽去都没反应,手脚都软软垂下来。 言出必行,说歇就歇,脊背微弱地打着寒战,吃力地张着嘴喘气。 穆瑜覆上他的额头,一试温度,烧得烫手。 系统慌得和小黄人们一样满地乱跑:“啊啊啊啊宿主!!!” “不要紧。”穆瑜单手护住他的右胸,掌心光芒微亮,从商城买来的康复卡已经生效,那片骨裂带来的青紫正迅速褪去,“他太累了。” 第一次见闻枫燃,穆瑜就想起了队里那只红毛小公鸡——闻枫燃和项光远乍看很像,但其实完全不一样,不能用戳小红鸡的办法来养炸着毛龇牙的大野狼。 倘若也生在同样的家庭,甚至只是生在父母双全的普通家庭里,闻枫燃或许也有机会像别的孩子那样长大,尽情做他喜欢的事,长成个又骄傲又嘚瑟的张扬少年。 可闻枫燃偏偏生在枫树林的落叶底下,困在孤儿院,长在这片电线密集处看不见天的小筒子楼。 一个自己都还没长大的孩子,拖着三十几个更小的孩子,浑身是伤筋疲力竭,榨干能榨出的最后一点力气。 他把自己早早当成大人,没求过人没低过头,绷到极点护着自己的家,连骄傲都是伤痕累累的,连带着强烈的自毁倾向。 闻枫燃和穆瑜说过几次“别管我”,他在潜意识里已经种下自弃的本能。就连掏钱雇穆瑜留下,那么开心那么高兴,也是在托付孤儿院里其他的孩子。 没有鞘又锋利无匹的刀,固然危险,理当警惕。 但其实调转过来,好好擦拭妥善照顾,就会发现上面原来早就伤痕遍布。 刃口锐极必伤,最易折损。 烧昏过去的闻枫燃还抓着穆瑜的袖子,那只手上全是伤,指节虎口都有粗糙茧痕。 穆瑜单手将他抱起来,少年的胳膊脱力垂下去,滚烫的额头被西服遮住,脸上是大片的泪。 “出门向右拐,跑三百块砖是一家药店。”穆瑜拿出闻枫燃给他的报酬,交给旁边那个脸色苍白的孩子,“买一盒退烧药,手掌这么大,盒子是蓝白绿三种颜色。上蓝下绿,中间白。” 除了上学,孤儿院的孩子平时从不跟外面打交道,一切都是闻枫燃出去办。那孩子愣了下,随即用力点头,攥着钱就往外跑。 小傻子拽着穆瑜的裤腿,用力扯着他往闻枫燃的房间走。 穆瑜一边走,边给寸步不离跟着的一群小不点发任务:“需要用盆装一些冷水,还需要一条毛巾,对的,要熬姜汤。” “姜在菜市场有卖,菜市场在出门左拐那条街上,要走三个路口,第二个路口有红绿灯。” “不用都去,两个人就够了,烧热水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对,哥哥的病必须要热水,姜和热水都很有用。” “需要被子和干净的床单,被子不用太厚,你们几个屋里都有吗?抱过来的路上小心一点,不要滑倒。” …… 系统逐渐恢复冷静,抱着毛巾往冷水里按,敬佩地跟着它的宿主。 要知道,任何一个未经训练的成年人——不论有多强,也绝对无法徒手控制住三十几个情绪失控、年龄在三岁到十岁不等的小孩子。 那就不是小孩子。 那是三十几只会哭、会跑、会尖叫,会自己把自己绊倒,说不定还会咬人的人形小野狼。 孤儿院的孩子从没见过闻枫燃就这么倒下去。 伤了的闻枫燃不回家,病了也不回。像他这么大的孩子要么被领养、要么去给人家当学徒早离开孤儿院,只有他不开窍地死守着这个地方。 他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主心骨不能有半点儿毛病,没了他护着,会有坏人来欺负小屁孩。 这还是第一次,闻枫燃生出“小屁孩们以后有更好的人管”的想法。 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到全靠脑子里那一根弦死撑着,甚至完全来不及细想、来不及歇下来缓口气,就被陡然松下来的心神拽进脱力的昏厥。 吓疯了的孩子们乱成一团,好几个都摔了跤,系统扶完这个扶那个,终于被一串互相绊倒的五六个小黄人压在底下。 但穆瑜把闻枫燃安置妥当,只是不断温声低头分配新的任务,原本混乱的局面就也跟着逐渐稳定。 最小的两个扯着嗓子哭的小豆包,也被穆瑜捞起来,一左一右塞进被窝里,给烧昏过去的闻枫燃当了人形热水袋。 “要感谢花滑队。”穆瑜和系统讨论,总结经验,“一回生,二回熟。” 做教练之前,穆瑜也没有接受过相关训练。 演戏和做任务的确可以开拓见识,但穆瑜生性喜静,接任务也大都以平淡温和为主,不会主动去招惹程度过界的刺激局面。 他生平曾见过最混乱的场面,也只是去黑土星种树时,不慎打扰了两千只正在决斗的野猪。 #人类幼崽的战斗力胜野猪远矣# 花滑运动员的启蒙年龄很早,大多三四岁就开始正式训练,五岁都已经算是晚的。 项目的特殊性使然,作为伯格黑德花滑队少年组的教练,要面对的人类幼崽不光会跑、会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会飞。 一个手插兜冷酷巡场的雪团,就能把原本不听话偷懒玩闹的小队员原地吓飞,穆瑜练就了一手徒手捞崽的本事,在这里刚好用上。 上个世界能搞定二十个花滑小队员,这个世界自然也能搞定三十个惊慌的小黄人。 系统相当信服:“宿主再进化一个世界,甚至可以统领四十个崽!!” 穆瑜正替闻枫燃用冷毛巾敷额头,闻言放下叠好的毛巾,和系统讨论:“下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四十个崽?” 系统:“……” 是啊。 他们是来打反派的,又不是来养崽。 “思,思维定式。”系统想起来,“对了,宿主……局里说这次的意外,应该是负责关键词定位的模块出现了误判。” 系统之前杀回去问时间线,得到回复后,还一直没来得及汇报。 按理来说,他们应当被投放到“闻枫燃给庄衍发短信,约庄衍私下见面”的时间节点。 但意外就意外在,这个世界里,存在两个这样的时间节点。 一次是成年的闻枫燃准备对庄衍下手,一次则是十三岁的闻枫燃雇经纪人,两次的关键词完全一致。模块误判后,把他们投放到了更靠前的那个。 穆瑜点了点头:“错得很好。” “是啊。”系统也忍不住高兴,它更喜欢现在这个会高兴会炸毛血红大野狼,“局里还说,这是他们的问题,要给我们赔钱。” 穆瑜:“……” 系统:“……” 系统:“我,我拒绝了。” 穆瑜从后台给它包了个辛苦红包。 系统被红包的数额刺激出一串感叹号,含着热泪在工作群一口气炫耀一百条,变回个冰袋啪一声贴在闻枫燃的额头上。 有穆瑜从商城买来的康复卡,路上摔了好几跤的小黄人举着退烧药、红着眼圈一阵风一样跑回来的时候,闻枫燃其实就已经退了烧。 烧一退,人自然也跟着清醒,睁开眼睛的闻枫燃愣了好几秒钟,才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大野狼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活活烧昏过去,羞得整个人跟头发差不多红,拿被子蒙脑袋:“啊啊啊我没脸见人了……” 被窝里两个小豆丁抱着他,哭着哭着就累睡了,被动静吵醒,一左一右揉着肿眼泡抬起脸。 闻枫燃:“……” #血红冷酷大野狼·卒# 卒归卒,吓坏了的一堆小屁孩还不是得哄。 闻枫燃假装豪迈吃了药,喝了三次热水、五次加盐的温水、七碗被摇摇晃晃端来的姜汤。 把小屁孩拎到一块儿点了名,发现少一个。 闻枫燃撑着爬起来,里里外外找了三趟,终于找到了躲在床底下的小傻子,心力交瘁地把一只蜷着不出声的小土球捞出来洗干净。 闻枫燃蹲在水池边上给小傻子洗头发,反反复复保证了十次自己只是生病了、现在完全好了、绝对不会死,绝对比他这个只会啃大肉包的小傻子活得长。 回来看见房间里的穆瑜,闻枫燃甩着两只手上没擦干的水,还有点儿不自在:“那个……你,你也去休息吧。” 穆瑜把一盒红色的口服液递给他,告诉他这是保健药品:“都送回去了吗?” 闻枫燃看都没看就接过来,咬着吸管,心不在焉大口大口喝:“嗯。” 保健药原来是奶味儿的。 还挺甜。 “都睡了。”闻枫燃松了口气,“一个都没少。” 他也没想到这些小屁孩居然这么能干,竟然能去药店买药、去菜市场买姜,去的时候没迷路,还能带着买对了的东西跑回来。 除了上学,闻枫燃平时都不准他们出孤儿院的大院门,需要的东西都是他带着司机开车拉回来。 闻枫燃自己其实也知道,他总有点儿超出常规过了头的担心——要么怕这些孩子过马路出意外、不小心跑丢,要么担心有拍花子拐小孩儿的,把哪个抓走卖钱。 他有时候离家远了,当天晚上回不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这些吓人的事儿。 “去买菜的孩子都满十岁了,个头很高。”穆瑜摸摸他的额头,“那个时间也过了晚高峰,路上车不多,我问过了,他们都会看红绿灯。” 小狼崽的身体确实抗造,只是一张修复卡,体温已经完全正常了,一脑门冰冰凉凉的汗。 闻枫燃忙活了一通,好不容易才安抚下这一群小屁孩,连小傻子也一块儿轰回去睡觉。气势还没撂下,就被额头上的温度暖得一僵:“啊?啊……哦。” 屋子里清净了,就剩下一盏台灯,一个假经纪人。 闻枫燃蔫了半天,发现对方好像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松了口气,磨磨蹭蹭跟着假经纪人回到床边,低着脑袋坐好:“哦。”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被子和床单也都是干净的。小屁孩们大概是打算拿被把他埋了,还是闻枫燃一个一个拎着耳朵吓唬,才不情不愿把每个屋的被子抱回去。 “谢谢……你。”闻枫燃不习惯说这种话,每个字都硬邦邦往外蹦,跟机器人似的,“麻烦,你了。” 穆瑜反倒温声学他说话,拿过挂在一旁的西服外套,示意他披上:“拿工资嘛。” 闻枫燃眼睛微弱地亮了一下,像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身后看不见的尾巴忍不住甩了两下。 他接过那件外套,稀罕地摸了摸,抚平皱褶才披在自己身上。 “对……我肯定给你多开点儿工资。”闻枫燃学着看过的架势,特别沉稳地拍他肩膀,“你放心。” 穆瑜点了点头:“好。” 他眼睛里有些笑意,闻枫燃看见了,却不知怎么,没和之前一样炸毛。 可能是因为毕竟还是发了次烧,多少还有那么点虚。可能是今晚确实冷,可能是第一次能把病生得这么舒服……闻枫燃中间其实醒过一次。 他习惯了,再难受也绷着根弦,要是咬着腮帮子靠疼清醒,其实能挣扎着爬起来。 可被他叼回来的这个大人不松手,还用那件外套盖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血红大野狼一人单挑十几个小混混,木棍板砖轮流抡下来都砸不断的骨气,愣是都被那两下轻飘飘地拍散了。 睡得好舒服啊。 他好像十年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闻枫燃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胳膊里臊得不抬头,憋了半天才闷声说:“我不是小孩。” “我不是小孩了,我能养一家人,我是户主。”闻枫燃用力咬腮帮子,“你别把我当小孩。” “我想叫你闻先生。”穆瑜从容翻旧账,“是你要我叫小老板的。” 闻枫燃:“……” 可!恶! 还!真!是! 他憋了半天,挪了挪,小心翼翼戳穆瑜胳膊:“那还能改吗?”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拒绝“闻先生”? 闻先生多帅啊!! “能是能,但影响运气。”穆瑜拿过一旁炉子上热着的青菜瘦肉粥,搅了搅,递给他,“开口叫的是什么,后面最好就不要改。” “一以贯之会更顺利,如果开头就改的话,后面也会有波折。” 穆瑜温声解释:“小老板很了解我们这一行,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闻枫燃僵硬地接过来,僵硬地拿勺子舀粥,僵硬地嘎嘣一声咬住了勺子。 ……可恶啊! 他!不!知!道! 原来这一行还有这种规矩! 没关系,不要紧,必须沉稳必须得装成早就知道只是随口一说的样子…… 闻枫燃从容地点了点头,生硬微笑:“哦。” 穆瑜问:“要腐乳吗?” “要!”大野狼嘴里快淡得升天了,火急火燎递碗,“要大块的!” 红亮鲜艳的腐乳块高台跳水,一二三蹦进粥碗里。 淡淡的玫瑰色散开,把米粥和绿菜叶也染成漂亮的枫叶红。 闻枫燃连刨三口粥,舒坦地长出一口气,幸福地咬着勺子,研究起了今天的粥为什么这么好吃。 系统在边上旁听,也信以为真:“宿主,原来娱乐圈里还有这种说法吗!” “怎么会。”穆瑜在意识里回答,“我说的是假话。” 系统:“……” 闻枫燃低头唏哩呼噜喝粥,他的确饿坏了,喝得太急,有一点不小心掉到了衣服领子上。 穆瑜打开一包纸巾,闻枫燃一手端碗一手拿勺子腾不开手,被穆瑜打了手势示意,下意识就坐着让对方帮忙擦。 房间里的东西虽然陈旧但很整洁,台灯的光柔和,灯罩是个包着布的绿雪碧瓶子,边缘剪出来了漂亮的花边。 十三岁的小少年,乖乖坐在床上被擦衣服领子,舒舒服服晃悠着两条腿,鼓着的腮帮子里还有一大口粥。 穆瑜单方面认为“小老板”比“闻先生”更适合这个场景。 有他来兜住这个底,闻枫燃可以不必那么着急地长大,不必献祭似的逼着自己长高,削肉剔骨地长成一位闻先生,去替一个孤儿院的孩子遮风挡雨。 小红枫可以先扎根,把根扎得足够深足够稳,去吸取足够的养料和水分。 扎好根,然后再抽枝散叶,去拥抱太阳。 穆瑜问他:“还要不要喝保健药?” “要!”闻枫燃眼睛歘地一亮,“这个药贵不贵,对身体好吗?对身体哪好?在哪能买到?” 这里的小卖部里不会卖超过一块五的零食。所谓的“甜牛奶”是那种香精甜味素勾兑出来的,五毛一袋,喝在嘴里既甜又有种古怪的回苦,已经是这些孩子最珍贵的饮料。 穆瑜又拿出一盒托S03世界AI代购的特产旺崽牛奶,插好吸管递给他:“我家小朋友上幼儿园的地方,喝了可以变聪明。” 闻枫燃正大口大口喝牛奶,闻言动作一顿,晃了晃手里还剩的小半盒,趁穆瑜不注意,悄悄往身后藏。 ……喝了可以变聪明! 小傻子那个转不过轴的脑袋,要是喝了这个…… “还有一箱,是幼儿园发的,免费提供。” 穆瑜问:“我拿过来,小老板能给我加一百块工资吗?” “能能能!”闻枫燃眼睛一亮,又扯着他确认,“你家小孩有没有喝的?我们当大人的可不能和小孩抢。” 雪团的口味随穆瑜,S03世界的特产旺崽牛奶对小家伙来说有些太甜、奶味太浓了,只喝了一次就不感兴趣,依旧沉迷于用奶糖泡水。 穆瑜点了点头,和闻枫燃解释清楚,又约好下次来就把那一箱保健品都带过来。 闻枫燃乐颠颠地在记账本上又给他加了一百五十块工资,想了想干脆划掉,豪气地改成两百块。 那小半盒能让人变聪明的“保健品”,他还是没舍得喝,小心翼翼捧着藏床头柜抽屉里了,准备明天哄小傻子喝下去。 冷酷的大野狼蹲在小床头柜旁边,狗狗祟祟藏了半天,一抬头就刚好看见去而复返的穆瑜:“……” 穆瑜温声打招呼:“小老板。” “……嗯。”闻枫燃有点心虚,生硬地一屁股坐在了床头柜上,“小老板脑子挺聪明,不用补了。” 他不敢抬头,盯着穆瑜的肩膀,从肩膀盯到袖子,从袖子盯到手,然后盯到了穆瑜手里自己的成绩单:“……” “你教他们就行,不用管我了,反正我也不读书了。” 闻枫燃顶着张大红脸,去抢成绩单:“别管我,我没救的。” “有救。”穆瑜说。 “没有没有,我一看书就脑袋疼。”闻枫燃说完这句才意识到这跟“小老板脑子挺聪明”有矛盾,结结巴巴补充,“我是说,我在别的地方挺聪明,比如赚钱。” “嗯。”穆瑜把成绩单看了一遍,折起来收好,“有救。” 闻枫燃愁得不行:“你有没有听懂我说话?我说了你不用管我,你管他们就行,我雇你是让你教他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着站在了原地。 穆瑜的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硬得扎手的小红毛,掌心的温度拢着他的发顶,然后落在后脑。 听不懂话的大人揽着他的后脑,有很温柔的力道加上来,一点一点等他允准,揽着他靠在盯了半天的肩膀上。 闻枫燃的手又开始抖,他下意识去攥胸口的衣料,大口大口喘气,嗓子疼得破音:“放开。” 他的脑子和身体好像在做两件事,他拼命呵斥自己,命令自己现在立刻掉头就走,可就像是个戏台上孤零零的将军,号令半天不见回应。 不见回应,因为有人轻轻摸他的头发,对他说“有救”。 “放开。”闻枫燃低声重复,“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你有救。”穆瑜把手放下来,背在身后,“我是做老师的,我知道。”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会动手,你惹我我就会动手,他们说让我退学,说我没救了,我迟早要闯大祸。” 闻枫燃不敢让那群小屁孩听见,压着嗓子几乎不敢出声地喊:“我早晚会闯祸,会闯那种以后要死掉的祸你懂吗!” 闻枫燃耳旁全是嗡鸣,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你别浪费时间管我,你是好人,你去救救他们,我求你去救救他们,他们都乖,我弟弟……” 温暖干燥的手掌忽然隔绝了一切声音。 包括他脑海里嘈杂的、好像停不下来,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的极度焦虑的念头。 他被藏在外套遮住的空间里,浑身发着抖。 他发现自己正抓着对方的袖子——不是攥领口,也不是挥拳头,他抓着那件衬衫不放,像个自己最不想当的小屁孩。 那两只温暖的手覆在他的耳朵上,然后好像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听不见谩骂、听不见鄙夷,听不见或远或近的指指点点。连同脑子里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急促激烈的、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 “你对我干什么了?”闻枫燃嗓子发干,“我听说有人拐小孩——我听说拍花子……” 穆瑜温声问:“小老板是小孩?” 闻枫燃像是被揪了尾巴:“当然不是!” 可他现在就像个自己最不想当的、又软弱又没用的、什么都保护不了的小屁孩,绝望地躲在不论怎么都逃不出去的软绵绵的奇怪笼子里。 龇牙炸毛的小狼崽自己抵在人家肩膀上,根本意识不到是他自己在往那个温暖的怀里战栗着躲,是他自己死死抓着人家的袖子不放手。 抖得不成,半点力气都使不上,还在恶狠狠地、全无力度地吓唬不知怎么就把自己抓住的讨厌大人:“放开。” “小心我扭断你的手。”闻枫燃带着哭腔吸着鼻子吓唬他,“我告诉你,你再敢碰我,我真能扭断你的手。” 穆瑜想了想,拿过冰凉哆嗦的小爪子,摸出一个热水袋正反两面焐热暖,然后帮忙把暖和过来的手放在自己手腕上。 “咩啊!”血红大野狼当场就被气哭了,“你这人怎么还真碰啊!!” 穆瑜轻声笑出来,温声学他口音:“你是老板,拧嘛。” 闻枫燃气死了,原地火冒三丈地乱蹦着要给他点厉害看,在那件外套里抵死挣扎半天,别说拧人家的手脖子了,竟然连件衣服都没掀开。 这个大人还在笑! 这个!被他!叼回来的!坏大人! 还!在!笑! 闻枫燃的额头抵着对方的胸口,听着这个好烦人的大人胆大包天的笑个没完,气得大口喘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穆瑜揉揉他的脑袋:“嗯。” 闻枫燃没音了:“……” ……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他竟然无师自通地觉得,要是也有人管他,有人教他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有人领着他去走那条白日梦里的阳关道……那个人就会这样。 那个人就会这样,抱着他,耐心地看他胡闹,忍不住很轻声地笑。 可能是因为他有点不聪明地出了点小糗,可能是坏心眼地逗他,故意看他着急。 和他记忆里那些冷笑、看不起他的笑、看热闹的嘻嘻哈哈的笑完全不一样,不带任何意味、很柔和很轻的笑。 全完了……太糟糕了,他不该想这些的。 他不能这么轻易就去想这种事,这口气泄下来是续不上的,他会在那些拳赛里输得一塌糊涂,这样他就挣不回钱,他可以死在拳赛里,但孤儿院不能没有钱,小傻子还没学会背二十六个字母和九九乘法表…… “闻枫燃。”他雇回来的假经纪人轻声开口,打断他脑子里的无数个声音, 穆瑜说:“如果判断标准是做人,那么无所谓‘救’还是‘不救’,因为你是好孩子。” 穆瑜说:“如果标准是成绩,或者未来的发展,那么你有救。” 那个声音没叫小老板,而是慢慢念他的名字,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被念得这么好听:“闻枫燃,我说你有救。” “骗子。”少年控制不住地发抖,“可你是骗子。” 闻枫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想说这些,可每句话都脱口而出:“你是我雇来演戏的骗子,这些都是假话,你说的全是演的……” 穆瑜点了点头:“那我们就来,演一场你有救的戏。” 闻枫燃怔住。 “我们来演一场戏,假装你有救。”穆瑜说,“我演一个很讨厌的大人,贪心不足蛇吞象,不光管别的孩子,也管你。” 闻枫燃沙哑嗫喏:“没人管我。” “我管。”穆瑜帮他对台词,“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闻枫燃才要开口就被他抢了话:“……” “这场戏更蠢嘛。”闻枫燃狠狠擦眼睛,“蠢爆了,没人会信的。” “是啊。”穆瑜问,“演吗?” 闻枫燃用比擦眼睛更狠的力道抓住眼前的袖子,低着头喘粗气,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你亏死了,你这人好傻,你要亏死了。” 大野狼凶死人地吓唬他:“戏演砸了我就不给你发工资了,我要赖掉你所有的工资,你很可能要带着你家小孩睡在大马路上。” 穆瑜笑了笑,掀开那件外套,低头用手掌碾去他脸上淋漓的眼泪。 “好糟糕。”他问,“小老板,你这里有地方住吗?” 超凶大野狼:“……” 有嘛Q^Q “那就不用担心了,来演一次,我还演你的经纪人。” 穆瑜说:“我们假装你有救,假装你能自由生长,光芒万丈。” 闻枫燃掌心攥出了血,他匆匆忙忙把血往衣服里擦了擦,面无表情:“说好了是演的啊,可就陪你演一次。” 穆瑜:“说好了。” 他伸出手,和少年发着抖的、冰冷的手拍在一处。 闻枫燃战栗着重复他的话。 说好了。 自由生长,光芒万丈。 第36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假经纪人安排的第一份“通告”, 是躺下闭眼睛,好好睡一觉。 【知识点(重点号)(重点号):原来这一行管工作叫通告。】 闻枫燃在他那个破本子上偷摸做笔记,听到穆瑜的话, 笔头一停,有点错愕地抬头:“骗我的吧?” 怎么还有这种工、通告? 也没见哪个明星上电视睡觉啊。 穆瑜在他的床上按了两下,不动声色地画出方框,把整个孤儿院唯一的一张还用破布草杆塞的“床垫”替换掉:“小老板。” 闻枫燃脑仁滋儿哇一疼。 来了来了这人下一句肯定又要说“很了解我们这一行”。 果然, 穆瑜从容收回手,扶着床沿直起身:“小老板很了解我们这一行。” 闻枫燃:“……” 闻枫燃僵硬藏记知识点的小破本:“那,那当然了。” “这一行需要很多业务能力, 其中一项是精神面貌。”穆瑜从口袋里拿出面小镜子, 放在他手里, “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直,不能有黑眼圈。” 闻枫燃拼命想了半天反驳的证据,然后悲哀地发现, 好像还真没有。 电视上的那些大明星,一个比一个精神,脸白净得跟画的一样,没谁顶着两个黑眼圈到处晃。 至于街边那些广告大画就更是了, 整面墙就一张脸, 也一样挑不出半点毛病,后街卖花布的老板娘就是跟着那些大画买的贼贵的小瓶小罐,听说叫化妆品。 “……可是睡觉好浪费时间啊。”闻枫燃低着头,声音很小, “有这个时间, 我都能出去挣几百块了。” 他攥着那面小镜子, 镜子的材质很舒服, 没毛刺,摸着很圆润,是不凉手的深灰色不锈钢。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差劲,眼眶通红头发乱糟糟,跟狗打架搞得鼻青脸肿,还顶着两个大黑眼圈。 他很想、他很想配合假经纪人演这场戏,他有时间不那么忙的时候都可以陪对方演着玩儿,可他没时间睡觉——天黑了以后,才是那个不见光的世界最活跃的时候。 穆瑜并不坚持,点了点头:“那走吧。” 闻枫燃一愣:“去哪儿?” “去你平时去的地方。”穆瑜看了眼腕表,“我是你的经纪人,所以要跟着你,你去做你的事,不用管我就好。” 闻枫燃张口结舌了半天:“……不行!” 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要命,假经纪人这个身板走进去,还不让人当羊绑起来宰了?! 尤其这人甚至连财不露外都不知道,那么好的手机就随随便便往外拿,跟人飙车赚了三万块,当着修车行老板的面就把钱给他,没看老板眼睛都绿了…… “没办法,。” 假经纪人的腿上明显带伤,扶了下右膝:“飙车赚了三万块,我管的艺人还是不肯解决他的黑眼圈。” 闻枫燃:“……” 那钱是对方挣的,说实话,闻枫燃一开始想的是三七分,后来脑子冷静下来,觉得他这辆破车什么底细他自己知道。 这破五菱哪有那个本事,就算真能赢什么比赛,也是开车的人技术牛逼一路带飞,奖金当然也应该是谁开的车谁拿。 闻枫燃根本就没把那三万块算入账,他想着就干脆不提,对方应该知道什么意思,筒子楼的人明明都知道什么意思。 “不用管我,我在安静的地方等你。”穆瑜说,“今晚大概有雨,如果我的腿站不住,就去找个遮雨的房檐。” 闻枫燃:“…………” 风不怕雨不怕、天上下刀子都不屑打伞的大野狼,光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就被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淹没了。 假经纪人居然还真起身就要向外走。 系统特别喜欢这种场景,掐着小秒表计时:“一,二,三——” 没到三秒,大野狼耷拉着耳朵窜过来,死死叼住了作势要走的坏大人的袖子。 闻枫燃扯着穆瑜,脸涨得通红:“我,我睡觉——我解决这俩破黑眼圈行了吧!我这就睡!” 说睡就睡。 闻枫燃给小傻子洗头的时候就顺便洗了自己,这会儿身上是干净的,索性闭眼睛就往床上一倒,轱辘着扯过被子蒙在脑袋上。 ……反正躺下装一会儿睡,这个说不通又轴的经纪人应该就能不再管他,回那个枫树林的里的房子。 两间房一东一西隔那么远呢,到时候他再偷偷溜出去,对方也发现不了。 不就是解决黑眼圈嘛,他看见过花布店老板娘往脸上抹的那个东西。 厨房还有点面粉,看着没啥区别,回头他沾点水往脸上一糊,哄哄这死心眼的大人高兴就完事了。 …… 闻枫燃紧紧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听声音。 假经纪人合上门,回到床边,搬过把椅子坐下来。 不慌。 这就叫高手过招。 闻枫燃猜到对方不信自己,但大野狼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识破——闻枫燃哄孤儿院的小屁孩睡觉早练得炉火纯青,每次只要他装睡,小屁孩们不一会儿就能睡成一片。 闻枫燃蒙着脑袋,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绵长均匀,任谁看了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假经纪人把灯光调暗,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闻枫燃差点一个激灵没绷住。 ……高!手!过!招! 大野狼假装翻了个身,把脑袋扎进枕头里,面朝着墙,夹着尾巴恶狠狠深吸气深呼气。 摸脑袋怎么这么舒服。 今天这个床睡起来怎么也这么舒服。 他是不是把脑子烧坏了。 有没有脑子烧坏了,然后就把“不好受”跟“好受”搞混了的……上课讲过吗? 可恶,继汉语拼音和数学以后,连生物也终于来制裁他了。 这日子怎么过得这么舒服…… 微弱的不安在他的意识里打了个旋,却还没像往常一样激起水花,就被更深、更强烈的疲惫覆盖。 连“绝不能把日子过舒服、过舒服了就会爬不起来”的念头也没来得及出现。 今晚还真有雨。 他们这儿的雨说来就来,秋台风凶得很,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没多久就听见呼啸着咣咣摇窗户的风声。 “你别……”闻枫燃的嗓子哑着,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的脑子可能真坏了,怎么一点都不冷,“别冻着啊,自己披着点外套,我去看看……” 他没心思装睡了,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去看一眼轰回去睡觉的孩子。 有几个小不点怕打雷的,还有几个住的屋子房顶没那么结实,说不定会漏雨。 穆瑜站起身,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肩膀:“小老板。” 闻枫燃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总之提前堵住:“先说好啊,我雇你来,不是干这些杂活的。” 他不知道穆瑜的出身,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修车行老板口中那个“鱼摊摊主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但他不是一点都不懂。 假经纪人说话温声慢语、做事斯斯文文,一举一动都透着他们这儿养不出的劲儿。那小孩才五六岁,看着也早熟沉稳、还能在冰上跳出那么漂亮的圈。 就算是短暂落难、的确生活遇到了点不容易,对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迟早会离开这种地方。 能趁着这个机会,拖着人家教孤儿院里的孩子点东西,让他们出去也能挺胸抬头、别被孤儿院这个出身拖累,闻枫燃就烧高香了。 闻枫燃根本没力气,他就知道自己不该松这一口气,现在好了,爬都爬不起来,脑子晕得站起来房顶就晃。 是真不行了,原来人累到睁眼睛都费劲,是真能穿个衣服都连续三次差点把裤子套脑袋上。 穆瑜拿出手机:“要打视频吗?” “……”闻枫燃刚好不容易套对一只袖子:“啊?” 穆瑜把笔记本电脑留给了那些孩子,电脑上有无线网卡,可以和手机打视频,不用出门就能互相看见。 他简单地给闻枫燃讲了原理,又操作了几下手机,等待对面接通:“房顶也补过了,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能干。” 闻枫燃瞪大了眼睛。 ……房顶都补过了?! 他这是烧昏过去了两个小时,还是二十六个小时但日历忘撕了?? 穆瑜也没有办法,取出一张闻枫燃的成绩单,折成了个简易的手机支架,把接通视频的手机放在上面。 没有办法——永远不要低估三十几个陷入慌乱、疯狂想要领取到工作,拼命想要帮哥哥忙的孤儿院幼崽,能够爆发出的行动力。 这里的孩子早早当家,其实什么活都会做。只是闻枫燃一直对他们焦虑过头,总害怕小孩子爬高会摔、干重活会砸手,出门买个菜都说不定会被拐小孩的拍花子。 穆瑜和他们初次接触,第一次分配的工作量稍有偏差,等安置好高烧昏迷的闻枫燃,房顶已经被来来回回补了三次、压了九块塑料布。 这会儿闻枫燃对着接通的视频,也刚得知这件事,晴天霹雳火冒三丈:“上房!!上房多危险啊,谁叫你们上房顶的!!” 一群小黄人傻嘿嘿地笑,一堆被光映着的小脸填满不大点的屏幕,全挤在一个被窝,热热闹闹叫“哥哥哥哥”。 庄老师让上的。 但小黄人们都拉钩钩商量好了,谁问都坚决不说。 庄老师还教他们,修房顶的时候,要大孩子才能上、小孩子必须在下面牢牢把梯子抱稳,还要有人站远一点帮忙盯着。 上去的人身上绑绳,要穿不滑的鞋子。麻绳的另一头拴在不会倒的大枫树上,在房顶不能跑不能跳,不论多勒也不能解开绳子。 闻枫燃哪舍得真生气,超凶地龇牙吓唬了小屁孩半天,被一堆小脸萌化了,抱着胳膊冷哼坐回去:“接下来三天都不理你们!” 一群小黄人根本没听清,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视频电话这么神奇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拿脸贴贴镜头,高高兴兴喊:“哥哥哥哥哥哥!” 闻枫燃:“……” 呵,光阴似箭。 三天过完了。 #孤儿院的时间观念# #就这么灵活=^=# “下回不准了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等我病好了弄嘛。” 闻枫燃没忍住,和一群小屁孩隔空贴贴,凑近了叽叽咕咕说话:“你们谁搞懂的电脑啊?” 这儿的学校能教课就不错了,不教怎么用电脑。闻枫燃自己掏钱去黑网吧试过,被乱七八糟的弹窗页面当场弄蒙了。 当时的闻枫燃相当紧张,比拎着水管从街头杀到街尾,炫翻一群混混还紧张。 大野狼抓着鼠标,一只手指头戳键盘,被耳机里炸响的“是兄弟就来砍我”震撼,当场扔下钱就跑没了影。 ……这玩意让他砍它!!! 孤儿院的其他孩子其实也搞不懂电脑,尤其笔记本看起来比那种笨重的大电脑更金贵,被庄老师交给他们保管的时候,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第一反应全是往衣服上拼命擦。 小黄人们你拉我我拉你,把往后躲的小傻子拖过来,七嘴八舌答:“霜天搞懂的!” 小傻子大名非常好听,姓詹,叫霜天,是小傻子读过书的爷爷起的,也是他那对说是去打工、一走就再没回来的爹妈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 闻枫燃气冲冲扯着小傻子去大城市找爹妈,留的地址早查无此人。最后还是修车行老板帮忙打听到的,那对夫妻早离婚又各自再婚,现在有了新生活。 闻枫燃自己一口一个狗蛋、二毛,却绝不准孤儿院里的孩子学,所有孩子都必须互相叫大名。 一大半孩子被送来就没正经名字,闻枫燃还花了不少钱,专门请了人起,神神叨叨算金木水火土。 也不知道连生辰八字都没有、几点生的都不知道,命里缺钱所以叫钱多多这种算法是哪门哪派的绝学。 ……总之,闻枫燃固执地相信,一个听着就厉害、就像好人家孩子的名字,能把这群小屁孩也变成真的好人家孩子。 出去不会挨欺负,不会被看不起,能过上跟别人一样的好日子。 但他也完全想不到,大名“詹霜天”的小傻子话都不会说,竟然能这么快就学会用电脑:“真的啊??” 小傻子低着头不说话,抱着脑袋摇头,一个劲往其他孩子身后躲。 但不知道谁碰了那个按键,屏幕一下子变了个离奇的彩虹色,又的确是他被小黄人们晃着帮忙,按照庄老师讲过的操作流程,在键盘上用看不清的速度点了好几下。 按完那几下,小傻子就又钻回其他孩子后面,只探出一点头,盯着画面里的闻枫燃。 电话要电话费,打视频一定也要钱。 早早懂事的孩子们其实非常克制,没聊太久,乖乖按照枫燃哥说的躺进被窝。 小黄人们打着哈欠,一个抱一个暖暖和和躺好,挥着手说了晚安。 负责看守笔记本电脑的孩子拿着块最软最干净的布,谨慎地擦干净所有指纹,擦得一点灰都没有才合上,双手举着端端正正放回桌面。 …… 另一边,闻枫燃还在激动地扯着穆瑜,问小傻子是不是真学会了弄电脑。 坐在一旁翻看闻枫燃那些崭新课本的穆瑜,闻声合上书,迎上扯着嗓子喊“真哒真哒”的血红大野狼锃亮的眼睛。 他点了点头,认真给出回答:“你的弟弟妹妹们都很聪明。” 闻枫燃差点蹦下来打一套拳,但他真没力气了,身子一歪差点就从床上掉下去,被穆瑜扶住:“他们被你养得很好。” 大野狼的尾巴高高翘起来,得意的不行,故意清嗓子:“啊,是,是吗。” 呵! 当!然!是! 穆瑜把课本放回去,扶着桌沿起身,帮闻枫燃躺回去。 闻枫燃发誓假经纪人刚才一定又笑他了,偏偏这人居然不回答,急得一个劲儿揪被角:“是吗是吗是吗。” 穆瑜帮他把被子盖好:“是吗?” 大野狼顶着两个黑眼圈瞪着眼睛磨牙,憋了半天,自己气哄哄面壁去了。 穆瑜笑出来,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拍:“是啊。” 闻枫燃的脊背一僵。 “月光光,照地堂。”穆瑜问,“是这么唱吗?” 做影帝的,不论自己愿意不愿意,都会被开发出不少附加技能。 比如“用配音不给评奖我们还是学一下这门语言”。 再比如“来都来了这个片尾曲再请歌手唱是不是有点太亏了啊”。 穆瑜试了两句,发现当初的调子和发音并没忘太多,就慢慢唱下去,声音很轻。 拍在被子上的力道也很轻。 一下一下,和着外面喧嚣的风雨声,像是个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做过的梦。 不敢碰的梦,阿嬷抱着一下一下慢慢晃,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 “我也住过孤儿院。”穆瑜温声说,“要是看到你的弟弟妹妹,一定很羡慕。” 大野狼都快藏在被子里哭成球了,粗声粗气,毫不留情戳穿:“怎么会,你一看就在好人家长大。” “要是那帮小屁孩也能长成你这样,那我做梦都能乐醒了。”闻枫燃闷声嘟囔,“但也不好……要长成你这么好,肯定吃了特别多苦吧。” 闻枫燃说到底还是不舍得弟弟妹妹们吃苦:“当普通人也很好,就那种,每天上班,回家,有热乎饭。” 他忍不住留穆瑜:“你是不是很累啊?很辛苦的话,就留下吧,不要回大城市去了。” “不行,你有小孩,你要挣钱供小孩。” “你是不是说要给他开家长会来着?你先顾你那边,有时间就过来,你放心,我不扣你钱。” “记得带包子过去啊,大毛每天带二毛去买,我叫他们带你和你家小孩的份了。” 闻枫燃自己带着哭腔念叨:“我是不是话太多了啊?” 穆瑜静静地听,笑着揉了揉那一脑袋被汗沁软了的红毛,假装没有发现有些大野狼正咬着被角暴风哭泣:“是啊。” 血红冷酷大野狼:“………………” 这个“是啊”是回答哪一句的啊!! 他话真的太多了吗!!! 哭成球的大野狼不理人了,把被子刨了个坑,抱着枕头钻进去,冷酷地听着终于开始说话的假经纪人给他念“通告”。 他是不会再一句说话的,就算通告要他每天都睡觉、每天都不准跟小黄人们贴贴,他也一定、绝对、发誓—— 闻枫燃一把掀开哭湿了一大片的被子:“不是为什么我还得上学啊?!!” 他不是辍学了吗?! “小老板。”穆瑜合上记事本,“我给你弟弟联系了学校,对面同意接受,但条件是有人陪读。” 闻枫燃瞪圆了眼睛,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他当然知道穆瑜说的“你弟弟”是谁。 有书读了……小傻子能去上学了。 小傻子甚至还能学会搞电脑,这样将来就算他不在了,小傻子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这个条件的诱惑力太大了,闻枫燃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他张了几次嘴,垂在身侧的手无力攥握了几次,才又低声问:“多少钱?” “多少钱?要全天陪读吗?”闻枫燃艰难地问。 “没有……没有别的意思,我太想让他上学了。”他这会儿像个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气的成年人,不自觉地弯下肩膀,低着头,“我是,我是说,我们——” 一只手落在他后腰上,轻轻按了下。 闻枫燃下意识就跟着坐直。 “小老板。”穆瑜打开他的通告夹,翻到第一页,“我们——” “行得正坐得端睡觉没有黑眼圈!”闻枫燃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脱口背诵,“我坐直了!” 穆瑜轻咳一声,把通告夹合上,放在一旁。 大野狼炸毛气哭:“你又笑了吧!刚才肯定又笑了吧!” 穆瑜点了点头,他想起个有点熟悉的场景,一时没能忍住:“以后也要做到。” “你在提正当的要求,九年义务教育,没有人能阻止你们上学。”穆瑜温声说,“把背挺直,你一个人保护这些孩子,把他们养得这么好,这是很多大人也做不到的事。” 闻枫燃总算听着了这一句,后背挺得比标枪还直,耳朵发烫,翘着尾巴低声反驳:“我本来就是大人嘛。” 穆瑜取出一份入学邀请,放在床边,胡噜了两下大人的后背。 大野狼乖乖抱着膝盖任撸,下巴抵在胳膊上,抬着头小声问:“那要多少钱啊?我得一直陪着吗?我时间不够的话让别人陪行吗?” “不需要一直陪同,每天上午的文化课一起上,剩下的时间,会有专门的老师照顾。” 穆瑜换回记事本,翻了一页:“但必须是你。那所学校是私立初中,他们看上了你的潜力。” 闻枫燃刚因为前半段松了口气:“……我的什么东西?” “潜力。”穆瑜又翻过一页,“他们建校不久,需要一些知名校友提升宣传效果。听说你将来要成为大明星,想提前投资。” 闻枫燃:“……”那这是不是提得有点稍微太前了。 再说他是编的啊!他哪是什么大明星,他连经纪人都是雇的! 就算答应了假经纪人演戏,那也是演的!就是哄这个说不通的大人高兴,他哪有这个本事—— “小老板。”穆瑜说,“没有退路了。” 闻枫燃有点头晕:“这,这么悲壮吗。” “今天下午,我办理了你的转学手续。这部分可以联系对方撤销,只是浪费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穆瑜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不算什么,我的腿不疼,没有累到走不动路。” 闻枫燃:“……” 他迟早要因为这个诡计多端的坏大人愧疚而死。 “你……你那时候墨——”闻枫燃硬是把“墨迹”两个字咽了回去,“默、默默地忙了半天,是帮我办转学了啊?” 他小声说:“我以为是辍学呢,其实不用麻烦的,我自己也不想读了。” 直到这会儿,闻枫燃才隐约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在校务处耽搁了那么久、又在接下来说“有些手续要办”。 “严格来说,九年义务教育没有真正的辍学流程。” 穆瑜给他解释:“那所学校拒绝保留你的学籍,严格来说,这是可以举报的,但我们的合同只到下午三点,我无法在三点前完成举报流程,也不认为那所学校适合你就读。最快捷的解决方案,是把你的学籍以转学流程挂靠到私立初中,根据《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小老板?” 大野狼:@-@ 穆瑜想了想:“我可以长话短说吗?” 闻枫燃快哭了:“……你还能长话短说啊!” 穆瑜:“我给你办了转学。” 闻枫燃生硬地点了两下头,躺在床上,注视天花板。 “在你发烧的时候,学校恰巧来电话联系,那边了解了具体情况,愿意额外接收你弟弟入学。” 穆瑜给他分析:“两条路,一条是我们去承认,你做不了大明星,让他们收回对你弟弟的入学邀请。” 闻枫燃:“!!!” 他扒拉过穆瑜手里的那份入学邀请,藏在怀里,死活不肯松手:“我就是,就是随便问一下啊……另一条路呢?” “另一条路是坚持一下,辛苦一些,当两年明星,让他们把你弟弟教出来。” 穆瑜说:“那里有专业的特殊教育老师。你弟弟在电脑方面很有天赋,有合适的教育环境,他会学得非常快。” 闻枫燃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重重掐了自己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笑容藏都藏不住地往外冒:“这,这样啊?” 他这会儿再看怀里的入学邀请,越看越不舍得撒手,稀罕得翻来覆去一个劲儿研究,又去看宣传页上那些照片。 照片上的学校真好看。 窗户亮堂堂的,桌子一看就没有倒刺不挂衣服。 老师看着就又温柔又有耐心。 这食堂饭菜估计不比大包子差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冤大头学校是怎么想的……但道理是这个道理,只要他从现在开始,真铆足了劲儿跟假经纪人一起当明星,就符合对面的要求。 只要他能活出个样子,他弟弟就能去上学。 说不定会长成巨牛逼的电脑小天才——前街买盗版碟的老板就说了!这种孩子有几率是天才,还给他推荐过电影,叫《雨人》。 那个破盗版碟都磨花了,还敢要他三十,一看就是故意宰他。可闻枫燃还是忍不住买了,抱着等爸妈等到天黑的小傻子熬夜一起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詹家他爷爷就脑子特别聪明,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他就说小傻子不是真傻,就是脑筋转不过来,那群不识货的还不信。 闻枫燃清了清喉咙,沉稳地把入学邀请放下,挺着肩膀坐直:“那个……我基本考虑得差不多了,就是,学费——” “减免,有生活补助。”穆瑜说,“如果你成了大明星,要给他们录一个宣传片。” 闻枫燃双手握住假经纪人的胳膊:“我死也要当上大明星。” 穆瑜轻咳一声。 血红大野狼臊的满脸通红,咣当一声仰在床上恶狠狠蹬腿:“笑嘛笑嘛!还忍什么想笑就笑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当大明星!从今天起我就是未来最火的大明星!!” “好。”穆瑜摸摸未来大明星的头发,“不要想那些。”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和:“不要想着死,要想未来。” 闻枫燃踩空气的两条腿不着痕迹地一顿,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揪了揪枕巾洗出的毛边:“知道啦,随口说的。” “辛苦了。” 外面风雨渐歇,穆瑜用被子把未来大明星盖上,站起身:“我知道很累。” 骄傲的血红大野狼梗着脖:“呵。” 穆瑜说:“明天早上——” “你把车开走,你不是说要开家长会吗?”大野狼抢着说,“我骑自行车。” 穆瑜提醒他:“路有些远,蹬自行车要两个小时。” 闻枫燃:“……” 穆瑜友好地提建议:“要电动小三轮吗?” 那势必不可能。 闻枫燃的底线是他蹬自行车载他弟杀进校门,绝不可能骑三轮去:“小意思,我蹬得动。” 穆瑜笑了笑:“我晚上来接你们放学。” 闻枫燃刚想跟假经纪人商量,能不能第一天让他陪他弟全天,能不能晚上开车来帮忙撑撑场面——第一天就行。 他喉咙跟着热了下,咬着枕头硬咽下去,粗声粗气:“知道啦知道啦,还不快去睡,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大野狼扯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刷刷刷,举起来:我要凶了啊。=皿= 写作“我要凶了啊”,读作“我要哭了啊。” 丢死人了,这假经纪人绝对有点拍花子的本事在身上。 “小老板。”穆瑜温声说,“晚安,做个好梦。” 大野狼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呼吸不太稳,偶尔搀着小声有点急的咳嗽。 门锁咔哒一声,轻轻合拢。 大野狼呲溜一声窜下床,攥着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拿过那份入学邀请,扭亮台灯,来来回回又看了起码八百遍。 他捏着入学邀请满屋乱转,藏了十几个地方都不保险,最后干脆塞在枕头底下。 闻枫燃像是猜到了门口有人,熟练地打开门,把坐在石头上的小傻子拉进来,抱着一下一下地胡噜脑袋。 “哥不舍得死了。”闻枫燃抱着他晃,“不舍得了,打拳打死翻车摔死都太亏了。” “完了,小傻子,哥没有保险金留给你了,不能让你吃一辈子包子了。” 有个听不懂话、讲不通道理的大人,不由分说地要扯着他演一场戏——这倒没什么问题,他也不是挤不出时间来哄那个他很喜欢的大人。 问题是,他现在有点儿当真了,他甚至真的在考虑,要是黑拳赛影响当大明星,就先不打了吧。 他去工地给人家跑腿帮忙,去棋牌室也行,反正就是累点儿,挣得钱少点。 他好想看着孤儿院的孩子好好长大。 太想了,想到他自己的什么都可以不要,他可以继续压榨自己,到榨干为止。 “哥只能勉为其难地陪你上学了。” 闻枫燃低头问:“你好好长大,长大让哥看,好不好?” 小傻子紧紧抱着他,把藏在怀里的一纸包肉馅小心翼翼拿出来,捏着一个往他嘴里送。 闻枫燃又哭又笑,他吃了一个冷透了的肉馅,咽的太急了,呛得直咳嗽。 “做个好梦。”闻枫燃学假经纪人的话,哄小傻子睡觉,“做个好梦,睡觉,做个好梦。” 还做梦。 ……已经是场他做都不敢做的白日梦了。 / 翌日一早。 小黄人们都早早就去学校了,手拉着手出大院的时候轻手轻脚,一点都没惊动枫燃哥。 轻手轻脚过头了。 闻枫燃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睡死过去,差一点就睡过了头。 听见闹钟响,闻枫燃几乎是一个翻身蹦起来,挖出被窝里的小傻子,火速刷牙洗脸换衣服,去箱子里翻出了准备了好几年的书包。 衣服是最干净、最整洁的一套。 书包也是专门买的布,托花布店的老板娘踩缝纫机做的。 自行车也是闻枫燃的宝贝,一点锈都没有,擦得锃光瓦亮,链子都是专门上的好油。 闻枫燃紧急赶到包子铺买了三个大肉包,全给小傻子塞书包里。一路狂蹬自行车,遇上谁问都大声喊着回答,嘿呀没什么急事就是送我弟弟去上学。 他弟弟要去上学了!!! 小傻子!往后!有学上了!! 包子铺老板娘有点担心:“可别是骗人拐小孩的,你打听好了不?” “不能!他们让陪读,我也去。” 闻枫燃特别笃定:“要真是骗子我扭头就跑。” 修车行老板不信:“扯淡!哪个学校能收你那个弟弟啊,钱多烧的想做公益了?!” “万一就有人钱多烧的呢?” 闻枫燃这回不生气了,咧着嘴熊他:“我要挣那么多钱,我也去搞个学校,专门收上不起学的学生。” 修车行老板一宿没睡着,想起从自己这拼出来的五菱宏光居然能赢三万块的事就糟心,顶着“当初但凡留了张改装图纸”的不散阴云暴跳如雷:“你还想挣那么多钱!做梦呢!把我排气管钱还我!!” “等我挣了钱就还你,我这几天先不去打拳了!”闻枫燃歇了两口气,又开始玩命蹬自行车,“下午我去城东工地砌砖挣钱去!” 修车行老板皱了皱眉,他其实一直不赞同闻枫燃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命地干活……可各人有各命。 谁活着都不容易,在他们这种地方,实在没有那么多能替别人操的闲心。 尤其这小子都穷疯了,居然还一身不知道哪来的骨气,不该自己挣的钱就不要,愣得不像筒子楼里出来的人。 要修车行老板说,那个斯斯文文叫“庄衍”的都说把奖金给车主了,就该先把钱收下——然后要么踹了对方自己开车,自己去赢那三万块。 要么想办法把人扣下。 甭管用威胁还是什么办法,逼着摇钱树继续把命豁出去,继续给他们挣钱……那群人的规矩一直都是这样的。 ……一直都是这样的。 修车行老板的胸口倏地一沉,狠狠掐灭了烟,那点不知道从哪生出来的、忍不住替这小子高兴的心思像是骤然泼了盆冰水。 几个魁梧的身影拦在闻枫燃的自行车前。 大片纹身,有人拎着铁棍,有人的光头上有寸许长的疤。 和这几个人比起来,闻枫燃这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单薄得真像个高高兴兴蹬着自行车要去上学的学生。 “几位几位。”修车行老板讪笑着过去,点头哈腰地挨个散烟,“你看看你看看,小孩子不懂事瞎喊,吵着了吧?” 修车行老板踹了闻枫燃一脚:“还不快点说对不起!等什么呢?” 闻枫燃死死攥着自行车的车把。 他看着眼前的几个人——都是黑拳赛那边的人,也有武馆的拳手。 他昨天没去比赛。 他太高兴了,把这事高兴忘了。 小傻子还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闻枫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儿和他们起冲突,更不能在这里挨打……可假经纪人跟他说,不要把背弯下来。 不要弯下来,要行得正站得直。 闻枫燃僵在原地,他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飘在天上得意忘形的心脏重重被拽下来,然后—— ——然后被一只手接住。 那只手从五菱宏光的车窗里探出来,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递给他一颗糖。 一颗糖、一块石头和一张糖纸。 副驾驶那个漂亮到极点的小孩正在解宝宝专用安全带。 “小老板。”穆瑜冲他笑笑,温声说,“我来送保健品,要我顺路送你上学吗?” 第37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修车行老板捏着那半包红塔山, 额头上的汗往外冒。 这里连三岁小孩也会被教,绝不准在这条街惹事——几个牵头办黑拳赛的武馆,就开在不远的地方, 那些人动手甚至不用水管。 闻枫燃连命都不要了,跟那群水蛭一样扒着人吸血的混混扭打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人其实就在不远处,抱着胳膊旁观。 闻枫燃的身手不错, 这回终于见了血,以后只要轻轻推一把,就知道要怎么狠。 这些人对闻枫燃很满意, 打算让他去打成年的黑拳赛, 但闻枫燃昨晚居然没去。 昨晚逃了拳赛, 今天还要送弟弟上什么学。 摇钱树要跑,可没那么容易。 “傻小子,快跑!”修车行老板从牙缝里往外挤字, 狠命扯闻枫燃,“上车,你会开车吧?开着车快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那个叫庄衍的居然下了车, 带着孩子去跟那几个人讲道理。 ——和那种人能讲什么道理?! 就该先带小崽子跑啊! 连那一堆改装的豪车都能跑赢, 没道理跑不过这几家黑武馆吧? 就算这些人恼羞成怒,又要杀鸡儆猴,应该也不至于对孤儿院那群无依无靠的孩子下手,再怎么说也先顾眼前…… 闻枫燃被他扯得一晃, 没走, 踩着自行车后脚撑, 让那辆宝贝自行车立稳。 他把小傻子抱起来, 放进了修车行老板怀里。 “你干什么!”修车行老板胳膊上多了个孩子,快急疯了,“要管你自己管,拿走拿走——” 闻枫燃说:“老板,自行车送你,抵排气管。” 修车行老板皱紧了眉,胸口反而腾起浓浓不安,一把没抓住,眼睁睁看着闻枫燃走过去。 少年的身板还单薄得明显,瘦得能看出骨型,拳攥得太紧,肩背微微战栗。 那双眼睛的光往深暗的漆黑里渗,阳光很烈,一根电线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像是割开一道口子。 四周的视线越来越多,惊恐的,不安的,怕惹火烧身的,别有用心的。 孤儿院没了闻枫燃,就是等着叫人撕扯的肉。 修车行老板其实知道闻枫燃跑不了。 成年人的本能,会在实在没得选的时候忍着痛和良心趋利避害,但少年心性凛冽,鲜血淋漓不知回头。 “这是我经纪人。”闻枫燃走过去,对武馆的人说,“你们有事和我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人没哄堂大笑,反倒愈发有了兴致,颇为兴奋地上下打量他:“经纪人?要当明星啊?” 闻枫燃拦住假经纪人和他家的漂亮小孩。 他在发抖,但藏得很好,尖锐的耳鸣声淡了,能听见隔着一条街的喇叭声。 一道高墙隔开两个世界,对面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这边石板早被超载的车压裂,路旁全是小摊小贩,脏水横流。 “好啊,有的是人喜欢看明星打拳,拴着铁链子在笼子里,打到爬。” 为首的拳师在脖子上比划了下,笑着去捏闻枫燃的下巴:“长得不错,是个好苗子。小子,你要真成了明星,分成给你提一点五……” 闻枫燃“啪”地一声重重打开了他的手。 那人脸色骤然阴沉,爬在脸上的疤狰狞起来,盘踞在阴影里。 像是条蜈蚣。 深秋了,风卷过树梢,一片叫霜打过的红枫叶打了个圈,曳着坠下来。 那只被打开的手收回去,按着手背慢慢揉了揉,活动了两下手腕。 闻枫燃嘴里咬得满是血腥味,他拼命逼着自己继续还手,可在武馆被打得人事不省、揪着头发往台阶上撞的恐惧扼着喉咙,像是真有条铁链拴住手脚。 他像是忽然被抽离了身体,第三视角在看着自己浑浑噩噩挨打,看着那只能砸碎不知多少砖头的手高高举起来,看着一个不大点的影子—— 看见那个拳师抬腿要踹假经纪人家的漂亮小孩,闻枫燃脑子里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下:“别动他!” 闻枫燃不要命地冲上去,抓住那块早就看好了的灰青色硬砖头,闭着眼睛重重砸下去,他甚至听见了自己手臂骨头用力过度的咯吱声。 砸了个空。 手上挥空的力道反馈很明显。 闻枫燃抱着那个漂亮小孩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臂牢牢护着小孩,踉跄着爬起来。 他攥着什么也没砸着的砖头,红着眼睛喘粗气,有些发愣,看着远比自己狼狈、远比自己滚得远,撞翻了好几个摊子的剽悍拳师。 ……整条街都在这几秒里静了静。 拳师挣扎了两下想站起来。 一条冻鱼晃了晃掉下来,又把他咣叽砸回去。 另几个跟班木头桩一样呆在原地。 漂亮小孩挂在他胳膊上。 精致得像个年画娃娃一样的小脸满是严肃,比他还处变不惊,抬起小手给他了个大拇指。 闻枫燃:“……” “不,不是。”大野狼臊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解释,“不是我。” 不是他用砖头把人拍飞的。 …… 他刚还怀疑是这小孩钢筋铁骨十万马力,把人给撞飞的呢。 首先得排除错误答案吧。 假经纪人的腿不好,昨天奔波肯定是真累到了,今天用了手杖,斯斯文文站在不远处合理避险。 不论怎么看都不太像。 包子铺老板娘和面是一把好手,但也应该没有这种深藏不露的本事。 卖花布的老板娘应该也不对。 修车行老板……修车行老板正在全力控制小傻子,不太成功,胳膊上已经被咬了一排牙印。 ……唯一的正确答案,就只剩下“漂亮小孩深藏不露,原地起飞,撞飞邪恶坏拳师”了。 辍学前就读于初中二年级、看武侠小说小人书无数的血红大野狼,在除了这个答案无法解释的静默气氛里,看着假经纪人家的离谱小孩,陷入了无法言明的隐隐敬畏。 但漂亮小孩好像也非常认定,是闻枫燃用那块砖头把人拍飞的。 为此,还把地上的枫叶捡起来仔细擦干净,别上一枚小别针,给闻枫燃颁发了“英雄勋章”。 漂亮小孩面无表情,整理好衣服,自己回了假经纪人身边。 那双黑眼睛冷淡沉稳,从他胳膊上蹦下去的时候,有种“不用谦虚、做得不错”的特别威风一方大哥的气势。 闻枫燃顾不上太多,捧着带别针的枫叶屏着呼吸装口袋里,把砖头扔了,擦着手过去接小傻子。 小傻子嗓子都哭哑了,被修车行老板不小心掉地上了好几次,出门前仔仔细细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会儿又成了个小泥球。 “没事没事,没事啊,哥这不没事吗。”闻枫燃不嫌脏,把小傻子抱过来,“好好不怕,不害怕啊。” 小傻子情绪失控起来,根本无法交流沟通,哭喊咬人拼命挣扎,大人都要头疼不已。 闻枫燃一点也不生气,任他咬任他踹,把人抱在怀里晃着拍着小声哄,耐心地一遍一遍重复“没事啊没事嘛”。 他抱着尖叫个不停的小傻子,向修车行老板道谢赔礼,后者冷哼一声,扛着他的自行车冷酷走了。 闻枫燃苦笑了下,有点不舍地跟自己的自行车道了个别,又重重咬了咬腮帮子,把有点涣散的意识拉回来——事还没完。 不光没完,还闹得越来越大了。 他得接这个场子,得让这些人记恨他,记恨他一个。 不能牵扯假经纪人和他家小孩,不能牵扯孤儿院,不能牵扯修车行的老板。 闻枫燃狠了狠心,他又去捡起那块砖头,拎起来握了握。 闻枫燃领着小傻子去找穆瑜,喉咙艰难地动了几下:“你——” “没关系。” 假经纪人点了点头,把小傻子接过去:“我找个台阶,照顾得过来。” 闻枫燃:“…………” 他进化了。 他已经能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自动填词并扩句了。 #没关系,只不过是昨天累到了,腿有点不舒服# #虽然腿不舒服到必须用手杖,但也可以找个冰冷的台阶,坐在又湿又冷的台阶上等你# #只不过是同时再带一个会撞飞人的崽、一个哭起来会玩命踹人玩命咬人的崽,虽然身体不好腿也不好,但是能照顾得过来# 血红大野狼被愧疚噼里啪啦砸中,张着嘴说不出话,估计今晚睡不着,还得坐起来咣咣给自己两拳。 余光又瞥见熟悉的笑意,闻枫燃快急哭了,气急败坏蹦着炸毛:“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走你的,回来接我干嘛?你知不知道——” 假经纪人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轻按了下。 带着哭腔的少年嗓音跟着一滞。 穆瑜揽着他的肩,让他转向那个狼狈不堪爬起来的拳师,温声问:“在怕什么?” 闻枫燃愣住:“……什么?” 在怕什么? 闻枫燃不知道。 他只是听见这句话,骨头里就跟着本能地狠狠一悸,有什么往外钻,却没能答得上来。 穆瑜并不准备要他立刻给出答案,只是依然将手放在闻枫燃的肩上。 十三岁的孩子,骨质瘦削得近乎锋利,不自觉地微微打着颤。 像抵死挣扎,也似不甘绝望。 系统去做了确认,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闻枫燃在成名之后,依然被这些人所牢牢辖制。 就如那个拳师所说的,有的是人喜欢看明星打拳,喜欢看外面光鲜亮丽的人物在黑不见底的深渊挣扎,拴住铁链戴上镣铐,躺在血污里奄奄一息。 闻枫燃能被牵制的理由太多。小傻子,孤儿院的孩子,帮过他的店铺老板。 他要钱,所以要当明星,可他的过去经不起扒,一身把柄满是破绽……于是只好饮鸩止渴。 饮鸩止渴,一步深渊一步人间,黑拳赛有个戴面具的漂亮明星,打架不要命。 闻枫燃尝试和这些人割席,是在他十九岁那年,因为他听说直系亲属有犯罪记录影响前途……他是小傻子的监护人。 地头蛇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好压制,这些人做事下手狠辣利落,又懂得打通关节,罕少留下证据把柄,真闹大了就找人顶罪,狡诈到滑不留手。 原世界线,老片儿警的家就烧在他们这些人手里,没了爱人,没了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闻枫燃试着远远躲开,只寄钱回来,然后他遭到了警告——孤儿院的孩子们被拐丢了。 那些小孩被他保护得太好,不知险恶,又太心疼他,一心要帮哥哥的忙。 在医院的太平间,闻枫燃看着成真的梦魇,尖锐耳鸣吞没世界。小傻子被白布蒙着,不哭不喊不尖叫不会动不会醒,安静乖巧,破烂衣服沾满血和泥,藏着不肯交出的几块钱。 破破烂烂的、要给哥哥的几块钱。 …… “我害怕……” 闻枫燃死死抓着穆瑜的袖子,他和自己的声音一起在打颤,他听见自己碎开的声音:“我害怕,我梦见——” “是梦。”穆瑜问,“对吗?” 闻枫燃在他手臂间怔住,苍白着脸色,恍惚抬头。 ……对。 是梦。 他从懂事起,就在做数不清的噩梦。 梦里的弟弟妹妹丢了,有时候是被拐走,有时候是出意外,有时候是过马路的时候被车碰了,有时候是被领养以后的家庭虐待折磨。 小傻子最让人担心,又不会说话,又不会照顾自己,情绪一旦失控,除了他根本没人能哄住。 原世界线里,闻枫燃在一次综艺节目中做过测试,医生说他有重度的焦虑症,必须入院治疗。网上质疑声频频,都觉得是作秀——这么年轻,事业一帆风顺,好好的怎么会焦虑。 “我们来整理思路。”穆瑜的声音温润沉静,“现在有哪些问题,让你非常担心,担心到害怕?” 闻枫燃无声咽了下。 他觉得现在不是谈心的时候,可搭在肩膀上的手实在太稳定有力,暖意透过衣服源源不断地渗进来。 “我,我怕我弟弟,挨欺负。”闻枫燃下意识说,“除了我,没人能听懂他要干什么,他——” 闻枫燃:“……他。” 闻枫燃:“咩啊。” #==咩啊# 他,弟弟,在画画。 在和那个漂亮小孩,用砖头碎画画。 蹲在台阶上画火柴人,一边画一边比划,一边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啊啊哦哦”。 这种青砖质地硬,没有红砖好画,没有水泥地就画不上……怪不得假经纪人要找个台阶。 漂亮小孩干净利落地打了个手势,配合一幅“火柴人一砖头抡飞坏反派”的简笔画,以及一些完全无法讲给常人的短促音节,讲清了事情经过。 漂亮小孩盘膝坐在棉花小垫子上,和这片拥挤又混乱的小巷格格不入,却一点也不嫌脏兮兮的小傻子。捏着青砖碎,指着拎板砖的火柴人,打了个手势。 刚才还在哭喊尖叫的小傻子,坐在台阶上,捏着红砖头,睁圆了眼睛看着漂亮小孩,然后扭头目光发亮地盯着闻枫燃。 闻枫燃无师自通地看懂了这一眼:“……不是我拍飞的!!” 漂亮小孩神色沉稳,小胳膊一抬,右手搭在左肩彬彬有礼颔肩:谦虚。 同样有一块棉花小垫子坐的小傻子抱着膝盖,信服地用力深深点头。 闻枫燃:“……” “好,这个问题解决了。” 穆瑜揉了下他的后脑:“下一个呢?” 闻枫燃有点恍惚,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结结巴巴:“孤,孤儿院,我弟弟妹妹……” 穆瑜想了想:“想带他们一起去上学吗?” 闻枫燃:“??” 穆瑜稍一沉吟:“我可以去试着运作。” 他低头看向闻枫燃:“小老板,如果我们一起去保证,你有一天能当上顶流巨星,并且给他们代言,我应当能说服他们接收孤儿院的所有孩子。” 闻枫燃:“???” 闻枫燃现在同意修车行老板的看法,也觉得那个私立学校冤大头到有点离谱了:“写,写血书,当不上就把我剁了卖还债那种吗?” 穆瑜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以吗?” “写!”闻枫燃狠狠咬了下腮帮子。 要真有这好事,就是有油锅他都敢往下跳,剁了他他也认了,“我回去就拿刀拉大腿!” 穆瑜适当提建议:“买只鸡就够了。” 闻枫燃还是觉得不放心:“够吗?会不会不够有诚意?” 穆瑜摇摇头,揉了揉他的脑袋:“够了。” ——事实上,要解决这里的问题,最好的方法是斩草除根。 解决掉盘踞在这里的这些黑武馆,还有那一整条匿在暗处见不得光,拿人命当刺激的暗链。 但这件事无法一蹴而就,S13世界是法制世界,不能直接把那些人送去黑土星。 而且,穆瑜也打算把这件事,留给长大一点的闻枫燃。 他会用一些方法,限制这些人在接下来的行径,不再牵涉无关的人。 至于铲除掉这些人,应当由长大的闻枫燃,和那些轮流值班、就为了给孤儿院留个耳朵及时出警的片警们亲自来做。 这一次,老片警的家不会再毁在一场抓不住凶手的火灾里了。 …… 闻枫燃还有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又不像梦。 他哪能做出这么好的梦。 “不用都减免学费——我能挣,能把他们都带去吗?” 闻枫燃抓着穆瑜的袖子,他觉得自己现在又分成了两个,理智知道这种场合不该说这个、该拎着砖头去和那些人打架,可嘴和脑子根本停不下来。 “能不能先借我们几间宿舍?空的大教室也行,桌子拼上我们就能睡。” “被褥什么的也不用,我们都自己带……枕头也自己带,我回头租辆货车。” “校服必须要买统一的吗?有没有二手的转卖?要是没有我就请花布店老板做,肯定保证差不多,不影响校风校纪。” “学校有打工的地方吗?有没有用我们帮忙的,他们都能干活……” 闻枫燃有时候都会想,他可能就这点出息了。 要是有一天,把他架在火上当烤串烤,能换弟弟妹妹安安稳稳长大,闻枫燃都能自己给自己刷调料自己翻面。 一边翻面一边撒孜然,被烤得里外都熟透了,还要小心翼翼地问,您看我脆吗,能不能给我那群弟弟妹妹每天一袋牛奶啊。 给他们喝点牛奶好不好,听说喝牛奶长得高。 闻枫燃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一口气问个不停:“我们可能吃不起食堂,能自己带菜自己做饭吗?大毛驴蛋都可会做饭了,大孩子会给小孩子喂饭,不用老师管,我拉菜过去——” 几道漆黑的阴影由他身后阴魂不散投下来。 其中一个被另外几道影子谄媚搀着,带着浓浓鱼腥味,又有新来的人,带铁块的靴子底重重踩碎砖块的脚步声。 闻枫燃刹住话头,猛地清醒过来。 他的肩膀条件反射地发紧,攥牢手里的砖头,想要回身,却被穆瑜的手按住。 “有事吗?”穆瑜温声说,“我在和我的老板说话。”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上下打量这个弱不禁风、斯斯文文的“经纪人”,都忍不住奚落着喷笑出声。 刚才那一下意外太过离谱,没人会认为那个蹦起来顶人的小屁孩真能把人撞飞,也没人会认为闻枫燃的砖头能把人拍出那么远。 ——当常识无法解释的时候,人的本能是决定把那当做是场意外。 至于究竟是什么意外,或许是恰巧踩了某块翘起来的砖,或许是那时候恰好有阵风刮得太猛了。 “识相点就滚。”有人啐了一声,“我们找这小子,他跟我们签了生死状,得跟我们走。” 那人过来就要扯着闻枫燃走,却还没来得及拽到少年手臂,肩头露出的恶鬼文身就被一柄手杖抵住。 穆瑜神色平和,他今天穿了件休闲款式的工装夹克,并不如西装乍眼醒目,不明就里的人看不出这些衣服和工装的区别,只当他气质特殊才看着不同。 大片文身的效果一向醒目,在有些帮派里用来斗勇耍狠,甚至还有门道区分等级。也是因为这些负面影响,才会让许多人见文身就想到不正经、走歪路。 那柄手杖抵住恶鬼狰狞的青面,不躲不让,已经算是明晃晃的挑衅。 那人脸色骤沉,抬手就要拨开:“你他妈——”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被肩头寸劲炸开的痛楚掐住声带,踉跄着向后跌出几步,难以置信跌坐在地上。 先前摔出去的拳师瞳孔一缩,猛然扭过头,按了下仍疼得仿佛针刺的胸口。 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闻枫燃的身上,他看见了闻枫燃抄的砖头,也看见了那找死的小孩,却唯独没注意这个站在角落、腿脚不方便的所谓“经纪人”。 只有拳师自己知道,那一下根本不是什么风太大了,他是被什么东西给砸了剑突。 剑突那地方最怕重击,他没防备,一下就重重岔了气,疼得往后急躲,又眼前发黑看不清,才会那么狼狈地摔出去。 是这人在暗地里帮忙捣鬼——这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一下就差点砸掉了他半条命!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硬茬子,手上真有点要人命的东西! 一时间,有几个看出端倪的人彼此对视,看向穆瑜的视线都有些错愕惊惧,谁也没敢立刻再上前。 “生死状不合法。”穆瑜说,“是可以作废的。” 后面一个愣头青嗤笑出声:“你说作废就作废?当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吧?” 拳师在鱼摊子里挣扎了半天,回头瞪过去,脸色已经连白带青。 偏偏后面的人不知好歹,还在语带嘲讽地威胁闻枫燃,要野小子认命,老老实实回去,给他们继续打拳挣钱。 闻枫燃看不见身后情况,听见这话,急得用力挣,额头都憋出了一脑门子汗。 “小老板。”穆瑜低头问,“要认命吗?” 闻枫燃刚看都不看地给自己又签了份卖身契,换了弟弟妹妹好厚一摞货真价实的入学邀请,恶狠狠咬着一嘴血沫子:“认个屁!” “命认我我不认识它!” “我他妈要带我弟弟妹妹过好日子,堂堂正正做人的好日子!” 少年嗓音凛冽得透着血,一砖头狠狠砸碎禁锢自己的笼子:“谁他妈还要拦,来啊!打——” 他记住了假经纪人说的,不提“死”,把“打死我再说”咽回去,好好一段特别有气势的发言就卡了个壳:“打,打——” 穆瑜哑然,温声说:“打一场吧。” “痛痛快快打一场,以后再不打了。”穆瑜在他背上轻轻一按,“以后去过好日子。” 闻枫燃狠狠拿袖子一抹脸。 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胸口烫得像是刚拿开水泼在天窗上。 那是他十三年里最高兴的一天,也没什么特殊的事,快过年了,他们擦干净了孤儿院所有的窗户。 一群小黄人被他带着,人手一块抹布玩命擦,擦干净一层叠一层的污垢机油,擦得玻璃咯吱咯吱响,放进来亮堂堂的太阳光。 血红大野狼拎着块砖头,炸着毛凶狠地冲了上去。 一起冲上去的还有和小傻子顺利沟通完毕、听说这里有三十几张糖纸可以发的雪团。 大野狼一板砖一个大混混,总觉得自己手里的砖头隐约没砸实,一低头就看见不约而同出手的漂亮小孩。 雪团一脑袋一个大混混,总觉得和平时的力道隐约不同,一抬头就看见不约而同出手的128号红毛朋友。 双方一致认为对方果然是好身手,相互抱拳,并礼貌互赠大拇指。 穆瑜有修车摊老板悄悄还回来的自行车代步,从容见缝插针,用手杖往外清人,一边询问小老板对住宿方面还有没有什么具体要求。 系统刚被宿主当高尔夫球打出去,威风凛凛地把那个拳师砸进了鱼摊,现在又被当台球打得到处乱飞,激动到不行,用雪团能听见的频道欢呼:“咩啊!!” 穆雪团小同学很喜欢这个词,虽然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气势:“咩啊!” 从没开过口的小傻子紧紧攥着小棉花垫,目不转睛盯着哥哥用板砖抡人,第一次放声大喊:“咩啊!!!” 宛若置身羊群的闻枫燃:“……” 本来就没想打、只想快跑的拳师:“…………” 穆瑜把手机放回上衣口袋,捏了下闸,撑住自行车,打开笔记本:“小老板,那个学校有一项实验。” 闻枫燃从没这么痛快过,大汗淋漓大口喘气:“什么实验?” “喝牛奶对长高的影响。”穆瑜说,“正在征集对照组,每天必须喝一袋牛奶,报酬是免费提供一个学期的营养餐。” 闻枫燃已经放弃动脑思考这所学校的神奇逻辑了:“报名!!” 穆瑜点了点头,翻过一页,手杖横栏挡住一个见势不妙要跑的打手:“还有,学校很注重体育项目,如果报名学校的武术队和长跑队,可以免费提供校服。” 因为夏练三九、冬练三伏,平时也需要保证训练,所以校服也会相对应地提供夏、秋、冬三季。 训练量会非常大,目标是把每个孩子训练成能跑能打、身强体壮的优秀队员,所以校服会提供两身以供换洗。 闻枫燃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喊得就差破音了:“报名!!报名!!!” 穆瑜点了点头:“学校没有多余的空教室,也不提供宿舍,是走读制。但图书馆的一楼闲置,可以借给勤工俭学的学生暂住。” 勤工俭学的内容是整理三楼的图书、打扫二楼的机房,定期维护四楼的天文台和观星装置。 如果有乱放的图书没有归位,那就要先阅读一遍书的内容,然后根据内容分类,把书放在相应的书架上。 打扫二楼的机房,不只是打扫卫生,也要负责电脑的杀毒和清理,所以会派老师专门指导勤工俭学的学生操作。 天文台的仪器需要定期调试,当然要实际观测才能知道是不是好用,也会有老师来指导教学。老师没有时间时,还可以用投影房的机器来放幻灯片。 闻枫燃已经酣畅淋漓地打完了架,开始浑身上下搜刮钱,挨个赔偿不小心掀翻的摊子了,听得按着小傻子的脑袋才没腿软。 血红冷酷大野狼这会儿毛乱得像是打了八百个滚,完全没有雪团兄弟的利落整洁,大口大口喘着气,腿肚子都在玩命打颤:“我一定要给这个学校的校长磕一个……” 穆瑜稳稳当当扶住他:“只是学校的正常运转,这些条款恰好对你们有利。” 闻枫燃正在和他雪团兄弟抢着赔钱,闻言抹了把汗,咧嘴笑了下:“也是。” 既然是私立初中,在里面就读的学生应当都家境很好,不一定能看得上这些福利。 但这不是他不感激的理由……不论对别人来说,这些机会是不是重要,值不值钱珍不珍贵、 这都是能把孤儿院里的孩子从泥里往外拉的救命稻草。 这么多的救命稻草,能搓成一根巨粗巨结实的麻绳,能把这些孩子从被抛弃的命运里救上去。 闻枫燃把全身上下的钱都拿来赔偿路边摊,他其实尽力小心了,但那些拳师打手动起手来半点不顾,还是弄坏了不少。 “对不起,添麻烦了。”超凶的大野狼牵着小傻子,这会儿规规矩矩地弯腰鞠躬,还牢牢记着假经纪人的话,鞠躬肩膀都挺得笔直,一家一家道歉,“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小傻子被他领着,眼睛里茫然,也懵懵懂懂跟着鞠躬,不清不楚地跟着说话。 大颗的汗砸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闻枫燃从街头赔到街尾,要靠小傻子努力扶着才能站直。 他几乎是被小傻子连拉带拽地拖回来,抓着假经纪人的袖子,声音低微得听不清:“带我去给校长磕一个吧,我认他当大哥,我真不知道怎么还了……” 穆瑜把他抱上那辆五菱,闻枫燃躺在后座上,小傻子跟着滚进去,死死抱着他的两条腿。 “我今天该带霜天去学校的,耽搁了,我给耽搁了。” 闻枫燃把力气全用完了,努力睁着眼睛:“校长会不会觉得我不守信用?会不会不相信我能当大明星了?” “不会。”穆瑜摸摸他的额头,温声说,“校长今天也有事。” 闻枫燃愣了愣:“什么事?” 穆瑜:“打台球,打高尔夫。” 闻枫燃总算松了口气:“哦哦。” 还好,休闲娱乐。 听起来就很清闲和高雅。 他也落了点伤,汗水蛰的伤口疼,就又有点担心:“校长看我有伤,会不会觉得我爱打架,担心我败坏校风校纪啊?” “不会。”穆瑜拿出一包纸巾,交给努力用脏兮兮的袖子给闻枫燃擦汗、把一只血红大野狼也擦成了泥球的詹霜天:“校长也喜欢打架。” 闻枫燃:“啊?!” “真的。”穆瑜说,“把人打飞的时候,还会喊咩。” 闻枫燃乐得肚子疼,捂着肋骨龇牙咧嘴:“诶呦不行,别逗我别逗我……” 穆瑜笑了笑,摸摸他湿透了的一脑袋红毛,拿过放在车上的薄毯:“我送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不行,我弟害怕……他不敢看我闭眼睛。”闻枫燃吸了口冷气,扯扯嘴角,“有次我在他面前昏过去了。” 也没昏太久,差不过一两个小时,那次闻枫燃差不多能有三十个小时没睡觉,实在熬不住了。 醒过来的时候小傻子已经哭不出声,不知道尖叫了多久,嗓子全喊坏了。闻枫燃爬起来给他喂水,往外冒的都是血沫子。 从那以后,闻枫燃就没再在小傻子睡觉前合过眼。 一见如故的雪团兄弟踮着脚,拍了下他的肩膀。 闻枫燃还没来得及跟新交的好兄弟道谢,撑着胳膊学小人书抱拳:“对了,雪哥,刚才——” 他话还没说完,就眼睁睁看着雪团兄弟在小傻子面前挥了挥手,从小书包里拿出素描本,刷刷画了一大堆火柴人。 小傻子看了半天,有点犹豫,向后瑟缩了下,依然抱着闻枫燃的腿。 雪团兄弟单手按着闻枫燃的肩,继续打手势,闭眼比“睡觉”,打叉,然后:“啊哦。” 每个人都要睡觉。 不睡觉就会“啊哦”。 小傻子吓得立刻松开闻枫燃的腿,按着闻枫燃的眼皮让他闭眼,自己滚到座位底下当一颗球。 闻枫燃:“……” 刚得知宿主买了所学校、刚得知自己居然是校长、忙着喊咩打台球和高尔夫,冲过来准备教书育人的系统:“……” “好了。”穆瑜抱起手插兜超酷的雪团,“小老板,在你睡着之前,我们来聊聊你的通告。” 闻枫燃发誓要找好兄弟学会这一套神秘的语言体系,闭着眼睛在后座上躺平,一口气熟练地张口就背:“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直,睡觉,上学。” 穆瑜点了下头:“接下来还有三千五百七十六项。” 闻枫燃:“……” 闻枫燃:“?” 拎着水管干翻混混、拎着板砖干翻打手都没怂过的大野狼,在听到“三千五百七十六”的时候,耳朵哆嗦了下:“这、这么多吗?” 穆瑜问雪团:“多吗?” 雪团冷酷摇头。 闻枫燃:=口=!! “我给你看过合同,小老板。”穆瑜说,“这些条目都在合同上,你也签了名。” 闻枫燃后知后觉,终于理解假经纪人当初的教诲:以后签合同,所有条目都要仔细看。 ……没事,值。 对方能联系学校,能把孤儿院救出去,把他切成三千五百六十七块都值。 何况区区三千五百六十七个通告。 呵。 他假装不动声色地拽毯子,给团成球躲在座位底下的小傻子盖上,深呼吸了下,保持沉稳:“哦。” “你说吧。”大野狼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第一项有什么?” 穆瑜:“有七十九个小条目。” 大野狼:“……” “我,我记得。”闻枫燃干巴巴地说,“我当时签的合同,每份就只有几页啊。” 没道理几页纸就能塞下这么多带小条目的通告吧!!! 穆瑜拉开雪团的小书包,拿出一本砖头大小的字典:“这是附录。” 闻枫燃:“……”这是附魔。 #给一份平平无奇的合同附上魔法,让它榨干一头落入陷阱、被狡诈多端的假经纪人抓住的血红大野狼Q^Q# 穆瑜没有立刻向下说,他抱着雪团坐在后座的空位上,看着还在努力偷运毯子、试图盖住座椅底下小泥球的闻枫燃。 闻枫燃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怎么啦?” 穆瑜问:“什么?” “七十九个小条目啊。”闻枫燃小声问,“第一条是什么,说嘛。” 狡诈多端的假经纪人这会儿忽然不说话了。 闻枫燃有点紧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他连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我没想不认账,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你放心——” ……他就是从没这么跟大人耍过赖,一时得意忘形了。 他什么都能干,只要是假经纪人让的,让他干什么他都高兴。 “没有。”穆瑜温声说,“小老板。” 他摸了摸闻枫燃的脑袋:“其实还有一条路。” “还有一条路。”穆瑜说,“那个学校的投资人想免费自助一批学生,没有目的,也不需要报酬,如果——” 闻枫燃打断:“那就资助有需要的人。” 穆瑜停下来,没有再继续向下说。 “我们……我们选第一条路,我卖身。”闻枫燃不太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下,随即又立刻正经,“我是说,我养我弟弟妹妹。” “不用资助,我们没那么惨。”闻枫燃说,“我是户主,我能养得起家。” 闻枫燃在泥里挣过,在血里滚过,累得爬不起来过。他想过什么时候能过好日子,也抬头看着够不到的光。 但他从没觉得自己要靠别人的善心活着——不是说这样不好,真困难了活下去才是第一位,哪有那么多顾虑……他只是总觉得,自己还能争口气,还能再拼一拼。 “再说了……不是说好演戏了嘛,我陪你演戏,我可都下决心了。” 大野狼别别扭扭小声说:“何况都答应人家学校了,不该反悔,他们帮了这么多忙,我想报答他们。” 穆瑜问:“你喜欢这条路吗?” “不知道,得试试看。”闻枫燃枕着胳膊,“这条路很苦吗?” 假经纪人想了一下,似乎这是个有些难的问题:“不知道。” “有不苦的方法,但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那个假经纪人才继续说:“你随时有机会喊停,如果太累,就告诉我。” 闻枫燃毫不犹豫:“我不喊。” 他甚至都完全用不着纠结:“多苦都不怕,要是能变成像你这样的人,我就干。” 穆瑜哑然:“为什么要变成我这样的人?” 闻枫燃总算知道一件假经纪人不知道的问题,好得意地“啊哈”了一声,立刻联合他雪团兄弟:“雪哥,你要不要长成这样的大人?” 穆雪团同学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学习一切能学的语言:“啊哈。” 穆瑜按按额角,忍不住笑出来,轻叹了口气,一手揉一个小朋友:“胡闹。” 这车里除了他没一个人觉得是胡闹,连座椅底下抱着毯子的小泥球都不觉得。 大野狼硬邦邦晃着尾巴,小声:“教嘛……你教我们,怎么长成你这么好的大人。” 雪团很赞同128号朋友的发言,他决定让第128号朋友做1号兄弟:“这么好的大人。” 穆瑜摇头失笑,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被雪团抱起一只手,放在大野狼的脑袋上。 不争气的大野狼又被雪团兄弟发现掉冰豆豆了。 那一脑袋红毛被汗水浸软了,少年蜷在后座上,半张脸用胳膊挡着,看起来还是个根本没长大的孩子。 没长大的红毛小狼崽,小心翼翼地用脑袋蹭了蹭温暖的手掌:“没办法嘛。” “没办法嘛,只好让你管了。”小狼崽嘟嘟囔囔,“你抓住我了。” 第38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孤儿院的小黄人们迎来了最欢天喜地的一次集体辍学。 “转学——知道了, 转学!”修车行老板快被闻枫燃烦死了,捂着耳朵改口,“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能啰嗦啊!” 事情还要从那离奇的一场架说起。 武馆的一群打手, 居然对付不了一个有腿伤的经纪人、两个小毛孩子,挑事不成,反倒被打得屁滚尿流。 小地方的消息插翅膀,传得比两条腿跑得都快, 倒垃圾的工夫就是一趟情报交流。 半天过去,隔壁镇的耗子偷鱼的时候都得唠两句,听说XX武馆了吗, 整个武馆扑街, 让两个后生仔打得爬不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丢人丢太狠, 这些天武馆都挂了歇业的牌子,再没见有什么人出来蹦跶。 那往后过了一个星期,闻枫燃回来了。 臭小子穿了套他们没见过的校服, 棒球帽遮着一脑袋红毛,校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领口,还戴了副眼镜,从没见过的稀罕乖样。 闻枫燃又回了那个初中, 带了辆跟旅行社似的大巴车, 要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办转学。 要不是被他从校门口啰嗦到初中部、从初中部啰嗦到小学部,再啰嗦到每个教室门口,看着闻枫燃连扛带抱地对着一群小孩傻乐……修车行老板就真要信这小子遇着机缘,一朝脱胎换骨了。 “以前没这么高兴嘛。”闻枫燃在25号小黄人脑门上亲了一大口, 怎么看怎么高兴, 又把一份学籍仔仔细细抚平了塞书包里, “是哥不好, 哥以后不打架了。” 25号小黄人今年上三年级,小名五毛,大名武帅帅,因为算命的说这小子命里缺帅。 闻枫燃抱着一摞学籍来喊人的时候,命里缺帅的小黄人正让老师拎着罚站,说是课间跟同学推搡。 ——孤儿院这些孩子总被定性成惹事、孤僻、暴力倾向,因为这些孩子罕少跟别人交流,一下课就自己抱团。 也因为养他们的哥哥刚因为打架被开除,风言风语在学校里传得哪都是。 一群小屁孩平时听话,只上课不惹事,老实得三棍子闷不出个屁来。听见同学嘻嘻哈哈奚落着说“你哥打架被开除啦”、“你哥没学上”、“你哥是古惑仔”,红着眼睛上去就推人。 这会儿闻枫燃也被命里缺帅的小黄人死死抱着,红着眼圈用力捂嘴巴,大声反驳:“没不好!我哥是英唔——” 闻枫燃眼疾手快地把小屁孩的嘴封住,没让25号小黄人喊出“我哥是英雄。” 英雄这个词,还是小屁孩们跟他一见如故的雪团兄弟学的。 他雪团兄弟被假经纪人带去孤儿院,一口气交了三十二个朋友,教会了孤儿院的孩子们怎么跟小傻子沟通,还给他们讲了火柴人板砖大战古惑仔。 那气势让闻枫燃自叹弗如,连他自己都听得目瞪口呆,捧着发给自己的、用枫叶做的英雄勋章,忘了问雪哥是不是大名就叫穆雪团。 25号小黄人委屈成小哭包,吭吭唧唧窝在闻枫燃怀里,用力瞪一群烦人的同学,试图用眼神把这些人戳出窟窿。 闻枫燃只能把小屁孩团吧团吧圈起来揉,摸摸脑袋捏捏脸:“好啦,咱不在这待了。”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打架,看天蓝看云白,看命里缺帅的小黄人都眉清目秀:“生气就不帅了,不帅庄老师就不喜欢了。” 闻枫燃捏着小黄人的脸:“快,提前练练,哥帮你看好不好看。” 25号小黄人赶紧把眼泪憋回去,龇牙咧嘴努力一乐。 闻枫燃拿准了这群小屁孩就怕“庄老师不喜欢”,美滋滋说着好看把人塞进队伍里,让大毛三毛领着,又从头到尾点着名数了一遍。 “行了,少不了,下一个。”修车行老板已经见怪不怪,叹了口气,在名单上打了个勾,“你真就敢全带他们走啊,不怕是骗人的?” “我这不试读了一个星期吗。”闻枫燃抹了把汗,“挺靠谱的,环境特别好,老师也特别好。” 他信得过假经纪人,命都愿意交出去,没什么可怕的。 但不安也确实还是有那么一点,毕竟新学校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毕竟这是关系到三十几个孩子的大事。 闻枫燃和假经纪人商量好,带着小傻子试读一个星期,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办学籍的事,决定了就一口气全转学带走。 说实话,闻枫燃才试读了三天,就满脑子都是把小黄人排成一长队,手牵着手领去新学校上学的画面了。 闻枫燃想了想,给修车行老板举了个特别实际的例子:“我弟弟,上了一个星期的学,那进步都飞快。” 修车行老板想起那个小傻子,将信将疑:“……多大进步?” 闻枫燃那叫一个骄傲:“不咬人了。” 修车行老板震惊:“!!” 血红大野狼得意地一个扬脖:“厉害吧?” “厉害厉害。”修车行老板的胳膊上现在还一排牙印呢,“一口都不咬了?同学也不欺负他啊?” 闻枫燃心说小傻子目前上的是特殊班,情况甚至还是班级里比较好的,不被同学咬都很不错了,哪来的同学欺负他。 不过这一点闻枫燃还真卧底调查过:“这么说吧,那所学校的小孩,都挺有正事的。” 先前闻枫燃也有刻板印象——本身他对学校的印象就有点不好,又听不少人说私立校风不正,不学好的、不上进的,拉帮结派欺负人的,也有点担心。 但事关三十来个弟弟妹妹的前途,一点都马虎不得。 闻枫燃特地跟假经纪人请了假,把头发染黑,装成学生潜伏进初中课堂。又扒着窗户戴着口罩,狗狗祟祟跟着小学部听了几天的课,还差点被校工当成奇怪的人抓去校长室。 其实真去琢磨,就会发现道理也不难明白——很多时候校风不好,追根溯源是能找着原因的。 像他们这种学校,小小年纪就等着混个初中学历好出去打工,有的甚至连学历都不在乎,当然难免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不少人口中那种“校风不正的私立学校”,无非就是上一种的有钱升级版,舒舒服服地拉帮结伙混日子,还是只为了要个文凭,逃不脱一个“混”字。 至于升学压力大的学校,要是资源严重倾斜,逼得学生小小年纪去争去抢,耍心机用手段,那也好不了。 ……可要是一个学校,教学资源分配公平,不搞特殊待遇也不歧视,老师讲道理不抽风,学生也都有自己的事儿要忙,都清楚明白地知道未来要干嘛。 “要是这几条都符合,它校风就差不了,对吧?”闻枫燃掰着手指头说出来的话,让不远处的几个老师都听愣了,有点错愕地看着这个早早被判了死刑的“问题学生”。 闻枫燃胡噜着几个小毛头,一边去下一个班级叫人,一边跟修车行老板念叨自己新学的道理:“哪都有糊不上墙的泥,肯定有,这个没办法……但我经纪人说了,干嘛非要用泥糊墙啊,有水又有土,种树不好吗。” 修车行老板都听傻了:“你说这些都是那经纪人教你的?” “是啊。”血红大野狼一说起经纪人就嘚瑟,尾巴翘得老高,“我经纪人可厉害了,什么都会。” 修车行老板幽幽吐槽:“那你怎么不让他开车呢,没A1驾照吧?” “还真有。”闻枫燃一噎,抓了下头发,“那个,我经纪人限速了。” 修车行老板听过限号,差点以为自己聋了:“限啥??” 限速。 因为又飚了一次车,所以穆瑜把开车的速度降到了二十迈。 但从他们这儿到隔壁那个私立学校,中间有一段高速。要是非得绕过去,就要走另一条有上山下乡气势的烂石子路,一不小心还可能扎隔壁村水田里。 考虑到孤儿院里有一大半孩子都晕车,这么走不太现实。 何况假经纪人这些天也太辛苦了……要跑这么多孩子的学籍,闻枫燃打死也不相信对方口中说的“几个电话就解决了”、“没费多大力气”。 这次过来,闻枫燃说什么都不肯让对方再陪自己折腾这一趟,不由分说地把人按在了图书馆一楼刚铺好的床上休息。 这趟闻枫燃还打算带点草药回去,看能不能捣成草药包,再带点艾条,听说那东西可以做艾灸。 学校里还有中医社团,闻枫燃打算挤出点时间学,他挺担心经纪人那个腿。 “你不知道吗?开过快车以后,就要限速。” 经纪人说的都是对的,大野狼铿锵有力:“安全驾驶,人人有责,我以后也限速。” 修车行老板:“……” 大野狼语重心长:“老板,你以后——” “别以后了,我现在给你限十迈吧?”修车行老板和善地看着他,“给你腰上栓个绳,你弟弟妹妹们坐车上,你跟着跑回去。” 闻枫燃:“……” 修车行老板今天已经听了三百四十五句“我经纪人”,把画了六十九个正字的名单往他怀里一拍,背着手找下一个班级,叫二十六号小黄人去了。 …… 半天后。 血红大野狼牛逼轰轰地胜利归来。 三十二个小黄人,全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带到了新学校。 一个都没少。 穆瑜还真在那张床上浅眠了四十五分钟,他收到系统的提醒,到校务处的时候,闻枫燃还领着一群小黄人在办手续。 一看到熟悉的影子,闻枫燃就一个箭步窜了过去。 号令小屁孩、挥斥方遒的大野狼一秒乖了,扶着穆瑜的胳膊,低着头嘟嘟囔囔:“这才睡几分钟,不是说好了休息嘛。” 他特地没敢发短信没敢打电话,连带着小屁孩们进学校,都怕吵着远在学校另一头的图书馆,挨着个的比划了“嘘”。 一群小黄人也特别紧张,手拉着手嘴巴闭严,挤成一小团,从老师手里双手接校服,说“谢谢”都是小小声的。 负责迎新的女老师被一片小奶腔乖得心都化了。 穆瑜的身体倒也没这么不好,闻言哑然,笑了笑:“休息得很好。” 闻枫燃唯独在这事上不太信他,向负责老师道了个歉,搬来把空椅子按着穆瑜坐下,才总算勉强放心。 这一个星期,除了陪小傻子上课、卧底各个班级实地考察,闻枫燃也硬着头皮一人做事一人当,照着那本字典似的通告附录完成了……整整两页。 要比哪个累,那无疑是白天修车晚上打黑拳抽空上工地干日结挣钱累多了。 闻枫燃这辈子第一次,过上不用睁眼睛就想今天要挣多少钱、听见手机震就开始算还要买多少绷带跟药的日子,不知道有多知足。 但闻枫燃总觉得,日子过的好归好,假经纪人怎么看都比他还辛苦。 要帮他操心这一群小屁孩,要给他安排各种课程、看他的学习效果,要纠正他做得不到位的地方,还要调整他的上课进度。 有好几次,闻枫燃都睡一觉醒了,披着大棉袄捂着手电去看小黄人们蹬没蹬被子,还看见枫树林里那间屋子亮着灯。 穆瑜轻拍他的背,温声提醒:“回神。” 闻枫燃打了个激灵,连忙回过神,想了一遍走神前听见的问题。 ……老师说小姑娘可以报舞蹈社,不非得去学武术和跑步,风吹日晒的太苦了。 舞蹈社也发校服,还发小镜子和小扇子,要是跳民族舞,还有漂亮的小裙子。 闻枫燃被一群小黄人围着,咬牙纠结了半天,还是狠了狠心:“先……先学武术吧。” 倒不是说小屁孩们都要学打架,打架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血红大野狼自己都下决心封刀收手了,还特地相当郑重地弄了个盆洗手。 可孤儿院的小姑娘无依无靠,在外面万一被坏人欺负了,也得能挥拳头揍人啊。 闻枫燃以前不觉得自己能陪小屁孩们一辈子,最近逐渐开始有信心了,但也还是忍不住往远了想。 杀穿一条街的大野狼蹲下来,用从假经纪人那儿学的样子,跟几个小丫头温声慢语商量:“特别喜欢跳舞的话,就跟哥说,咱们过两年学。” 出身孤儿院的孩子们其实都对武术这种实用性强的项目更感兴趣。几个小丫头瞄着刀跟红缨枪眼睛发亮,当着哥哥的面不好意思说,顶着羊角辫乖乖点头。 …… 总算安顿好了一群小黄人,大野狼还是没放下当初的念头,特别想带着弟弟妹妹们去校长办公室磕一个,被负责老师眼疾手快地劝住了。 老师带着孤儿院的孩子们去了解学校、熟悉新班级,带他们去图书馆一楼收拾暂住的地方。 闻枫燃没跟去,让大毛和驴蛋看好弟弟妹妹,自己蹲回了假经纪人面前。 穆瑜的膝盖上多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鲜亮的红枫色格外显眼,从棒球帽的边缘探出来。 才十三岁的孩子小大人似的操心了一圈,绕回来趴在他腿上,下巴垫着胳膊,蹲成一小团不说话。 穆瑜递给他一罐红色包装保健品:“累了吗?” “哪到哪。”闻枫燃把保健品珍惜地揣怀里,满不在乎摇头,“就是有点……想说谢谢。” 他这会儿已经把这个词说得很熟练了,深吸一口气,打点计时器似的噼里啪啦:“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穆瑜有点惊讶:“有么多可谢?” “太多了,谢不完了。”闻枫燃呛了一下,翻天覆地咳嗽半天,又小声说,“你怎么这么,这么——” 闻枫燃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又紧张又忐忑,又惦记着假经纪人不好好休息,嗓子里像是塞了个毛球:“这么不顾自己……我的事也不是每件都那么重要。” “下次再这么忙我就生气了。”大野狼超级凶,“生气要扣工资哦。” 假经纪人轻“啊”了一声:“要扣多少?” 闻枫燃:“……” 这时候不该说“以后不这么忙了”吗! 大野狼憋得脸都红了,捏着一百块不动声色地塞假经纪人外套口袋里:“扣五十!” 这次必须支棱起来,不论假经纪人说什么,他这个狠心资本家都不会!心软!绝对—— “糟糕。”假经纪人轻叹,“看来雪团这个月要少吃一百颗糖了。” 狠心资本家:“……” 狠心资本家憋了三秒,心软:“那……那扣你五毛吧。” 穆瑜:“咳。” 闻枫燃炸毛:“不准笑!!!” “不笑。”穆瑜配合,“谢谢小老板。” “这是看在我雪团兄弟的份上。”闻枫燃冷哼,“也不替你家小孩想想,你上班挣钱,可是要给他买糖的……” 穆瑜被血红大野狼别别扭扭蹭手心,笑了笑:“没办法。” 他温声学小狼崽说话:“没办法啊,我家又有了一个小孩。” 闻枫燃喉咙都像是跟着一烫,后背痉挛了下,不会说话了。 穆瑜替穆雪团同学发言:“雪团说,他要做哥哥。” “做嘛。”大野狼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深呼气深吸气,“他脑门硬,他是我雪哥。” 穆瑜摸了摸小狼崽的红毛。 他家现在有两个小孩,要做的事情的确比过去多了一些。 但这种感觉很好,像是完全虚无的世界被逐渐填上色彩,开始变得生机勃勃。 有那么一段不算短的时间,穆瑜似乎发生了某种故障,无法和世界建立任何连接,他尝试过一些方法,但伸出手后落处空空,并无一物给予回应。 现在有了一棵小白杨和一株小红枫,都长得很好,翠生生枝干挺拔。 根扎进土壤,然后就像是息息相关,命脉相连。 这种感觉很像是活着。 穆瑜说:“我家小孩的事,都是很重要的。” 闻枫燃闭上眼睛,生硬打断,强行假装没听到:“有点晕车……我要趴一下。” 大野狼语气超凶,其实耷拉着耳朵吭吭唧唧,不着痕迹按着经纪人右边的膝盖,发着愁盘算究竟是哪落了伤 穆瑜拿过本书翻看,翻过两页,被扯扯袖子。 闻枫燃闷声闷气:“我要趴一下。” 穆瑜有点好奇:“我听到了。” 闻枫燃:“你要说,好。” 穆瑜:“好。” 闻枫燃这才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腿上,又补充:“不准轰我走。” 穆瑜哑然,帮他把棒球帽摘下来,揉揉那一脑袋汗湿的红毛:“怎么会?” “以前所有人都会。”闻枫燃一动不动地蹲着,吸了吸鼻子,跟假经纪人告状,“除了武馆,我在哪都有人轰我走,说我是烂泥巴。” 武馆倒是不轰他走,那是因为想把他打成泥,想看他送命。 闻枫燃十岁的时候就知道,有人拿钱给那个武馆老板,点名要那个不肯弯腰的男孩进笼子,想看他吐血看他求饶,打出事了给三万。 好奇怪,小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分辨,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 没人管的时候,像条野狗一样被人打被人骂,也知道不能怂,要狠狠龇牙炸毛凶回去。 等有人管了,流浪的时候没在乎过的那些事,就自个儿咕嘟着往外冒,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什么是委屈,想吭吭唧唧地告状。 闻枫燃今天近距离观摩了25号小黄人,学习了新的告状姿势,把脑袋埋进胳膊里,闭着眼睛让假经纪人呼噜毛:“我跟你说个秘密……就只告诉你。” “不是说烂泥扶不上墙嘛……我当初,其实差点就去学跳舞。”闻枫燃憋了一会儿,才又低声含混着说,“有个什么团,说出道能挣大钱,我去报过名,然后被踢了。” “你不是。”穆瑜从公文包里拿了个折叠小马扎,拼好递给他,“小老板,你做不到借墙起势,是因为你原本就能靠自己长高。” 闻枫燃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你不是烂泥”的回答,似懂非懂,决心先背下来回去再查:“哦。” 【回去思考(重点号)(重点号)(重点号):什么叫借钱骑士。】 闻枫燃飞快在小破本上记下来,把马扎塞到屁股底下,憋了一会儿,抬头看假经纪人:“我说我学过跳舞,你不惊讶吗?” 这件事闻枫燃可跟谁都没说,自己一个人暗戳戳带着报名费去,被骂得一文不值刷掉以后,就一个人灰溜溜回来了。 血红大野狼必不能丢人,连送他去的修车行老板都不知道这回事,还以为闻枫燃那段时间是和平时一样去打野拳,走路姿势古怪是因为对面下手太黑。 其实闻枫燃当时是被硬压着下横叉,不过对面下手确实黑,惨遭撕跨的那一刻他听见咔嚓一声,只觉得全世界都是黑的。 #差点以为撕的不是腿是泪腺# #享年十一岁只剩风在悼念,变成太阳烧掉的黑白照片,skr# 穆瑜的确不惊讶:“你的外形条件很出色,近两年有不少星探,为经纪公司挑选新人。” 穿书局提供的剧情只有重要事件、没有具体细节,确实没有相关记录。但结合种种表现,其实并非全无端倪。 从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倘若站在灯束下的唯一经历就只是染血的拳台,光凭想象力脑补,又哪里想象得出当大明星、雇经纪人来演戏。 况且,闻枫燃的好胜心其实很强,骨子里相当不服输,原则性极强,不该自己挣的钱从来都不肯碰。 所以办黑拳赛的那些人才舍不得放手,因为这个野孩子不知道服软不知道低头,这最能激起看客的兴趣——可偏偏在原世界线中,进了那个圈子以后,闻枫燃却像是有了个麻木的开关,对“混日子”、“划水”的标签毫无反应。 除开必须要挣钱、必须要挣很多很多钱,没有时间停下……应当还有另一个原因。 原世界线的闻枫燃,应当是在频繁遭遇了某些事后,最终彻底选择了放任自流无所谓。 就是眼睛里只有钱,就是台步粗糙、只会演打戏、跳舞划水,就是连个综艺都不会拍。无所谓,就是一滩泥扶不上墙。 能狠下心连不该要的三万飙车奖金都不要的男孩子,打架连掀翻的摊子都要赔,最终却不以为然地认下了“骗钱”这个名声。 “宿主!”系统回总部跑了一大圈,拉着来过S13世界的几个系统打牌,总算套到了有用的情报,“在原世界线里,闻枫燃加入的公司是峰景传媒!” 穆瑜猜到大野狼又要藏保健品回去喂弟弟,重新拿了两盒旺崽牛奶,插好吸管,和闻枫燃一人一盒干杯:“峰景传媒?” 系统喘过口气:“对……这家公司很厉害,可以算是业内最强,但评价并不好。” 一起打牌的几个系统都颇多吐槽,系统记了好几页,索性直接念了:“有个统带的宿主,就是被他们那个训练法打击崩了,放弃了那个世界的任务——临走还从商城买了一桶臭鸡蛋。” 商城是有相关道具卖的,只不过价格高昂、用途单一,比如臭鸡蛋的用途就是“百分百命中目标并持续72小时剧烈臭味,无法通过任何途径清洗干净”。 这种道具的销售额通常都相当惨淡,整个季度也就卖出去那么一份,就是那个统带的、任务是在这个世界作为练习生出道的宿主。 那桶臭鸡蛋一点没剩,全招呼在了那个号称专门打造“明日之星”的造星师身上。 据说那是个影、视、歌三栖的专业造星师,叫沙阳洲,年逾七十依然矍铄,业务很牛逼。 据说原本还是某殿堂级表演院校的导师,专耕传媒学,培养出了不少歌王影帝。后来因为摊上官司、遭人抨击退居二线,还不服老,受聘于某娱乐经纪公司,利用专业知识和对圈内风尚的了解,继续替他们培养后备人才…… 系统念到一半,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迟疑着停下来。 系统:“宿,宿主。” 系统:“您的导师叫什么?” 穆瑜:“沙阳洲。” 系统:“……” “不是一个世界。”穆瑜倒是比系统冷静,提醒它,“这里没有虚拟空间之类的设备,诺基亚都还没有破产。” 系统:“……”感谢诺基亚,勇敢献身,成为了珍贵的时间锚点。 穆瑜的原始世界并不是S13。他出身的那个世界,科技水平要比这里先进很多,先进到穆瑜的那个导师能把穆瑜扔进虚拟空间,让他亲手砸碎五十次自己的膝盖。 但就像S03世界也有超人、阿童木和广播操《雏鹰起飞》,有的时候,不同世界会发生一些轨迹重叠交汇,会出现相似的人和事。 比如这个世界也有一个沙阳洲,是造星师——十一岁的闻枫燃被星探挑中,谁也没告诉,偷跑去峰景传媒参加选拔,就落在了他的手里,被骂的一无是处踢出了公司。 而原世界线中,十三岁的闻枫燃再一次作为模特出道,横冲直撞地杀进秀场,被讥讽“这辈子都别想出头”的穷小子横空出世,其实是狠狠打了这老头的脸。 可惜的是,“莫欺少年穷”之类大快人心的故事没能发生……因为少年是真的很穷。 穷疯了,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游刃有余的前提是有退路,闻枫燃没有退路,他背后甚至还有一个孤儿院。 所以他唯有去挑最稳妥、最没有意外的那条路。 签合同,去峰景传媒。 重回峰景传媒的闻枫燃又回到了那个世界,没完没了的嘲讽、贬低、打压,所有人都看不起一个野路子上来的、除了一张脸和一身痞气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闻枫燃没因为这个崩心态,也没去扔那造星师臭鸡蛋。 他甚至都没心态可崩,也没工夫去搭理这些乱七八糟的——在他身上压得诸多担子里,这一个实在已经无足轻重了。 只是这段经历难以避免地影响了他的态度,闻枫燃开始厌恶这个圈子,厌恶聚光灯、厌恶上T台、厌恶大荧幕,可那又怎么样呢?他需要钱,只有留在这里,才能继续挣钱。 这也是穆瑜那时有所迟疑的原因。系统的情绪探测器在扫描原世界线时,并没在闻枫燃身上扫描到任何成就感、满足、激动、快乐之类的正面情绪。 闻枫燃的快乐仅仅来源于钱,因为有了钱能盖大瓦房、能盘地暖和大通铺,能存进他那个用铅笔写了遗产的存折里,留给小屁孩们花。 这种快乐极为短暂,只有花出去、或是存进存折那一刻,然后就继续回到摄像机前,回到T台大屏幕,回到聚光灯的世界。 “宿主,闻枫燃并不是本来就讨厌这一行!” 系统总算证明了这一点:“他是被彻底磨掉了所有喜欢,变得麻木了,无所谓了,所以才会不再有任何正向情绪……” 穆瑜接过系统收集的情报:“是啊。” 系统怔了下,慢慢停下话头。 穆瑜给系统插了一盒旺崽牛奶:“我们的情况不同,他比我坚强的多——不过我会想办法。” 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就会有解决的办法。 更何况,两个世界虽然并不相同,但同名人物在脾性手段上的相似度……让他也有些可以着手的经验。 系统不太赞同:“宿主当初也特别坚强!!!” 穆瑜哑然:“能帮我弄一份当时的培训记录吗?” “没问题。”系统立刻答应,只要找到了公司,去搞情报就不难,“和闻枫燃一起接受培训的练习生,除了被刷掉的,应该都已经出道了。” 穆瑜心里大致有数——这毕竟是他的本行,重操旧业,没什么不顺手的地方。 他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削减调整自己当初接受的训练,给闻枫燃以足够合适的引导。 …… 和系统交流情报的同时,穆瑜也在听闻枫燃给他讲十一岁那次丢人丢到家的选拔培训。 血红大野狼是真把他当了自己人,这种宁死不跟人讲的糗事也说了,臊眉耷眼地蹲着,耳朵尾巴都耷拉得不成。 “我当时……当时也是想得太好了,结果连拍子都跟不上。那个练,练功房是吗?地板太滑了,我总是摔。” 闻枫燃涨红着脸承认到一半,骤然警醒,抓住假经纪人的胳膊:“千万别跟我弟弟妹妹说,他们可都以为我要当大明星了。” 假经纪人一点良心都没有:“小老板给封口费吗?” 闻枫燃:“??” “封口费。”假经纪人竟然还给他解释,“用来收买我,让我不说出去,不告诉小小老板们的钱。” 闻枫燃都快蹦起来了,被一句一本正经的“小小老板们”逗得破了功,捂着肋骨嘶嘶吸冷气,一边乐一边痛苦面具:“诶呀别逗我笑!!” 上次那场架,闻枫燃打得痛快,又有穆瑜暗中出手,基本算是全身而退。 只是他打架习惯了不要命,一点都不知道防守和保护自己。对面都是专业打手,知道往他弱点上招呼,难免有点肋骨挫伤。 穆瑜本想用康复卡解决,但闻枫燃自己溜出去上了趟医院、拍了个片子,还特别勤快地三天一复查,随时监控伤势恢复情况,免得耽误了假经纪人安排的通告。 好消息是,血红大野狼终于开始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在意身体了。 坏消息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使用康复卡,大野狼可能会因为恢复力太逆天,被抓去做研究。 于是,第一次学会保护自己的闻枫燃,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又多疼了一个星期:“没有封口费,没有!说什么都不给!” “啊。”假经纪人叹了口气,取出手机,“唉。” 闻枫燃眼看着他拿手机,眼看着他选择视频连线,秒怂飞扑过去:“别别……不就是封口费,你要多少?” 穆瑜看着精精神神撒欢的小狼崽,眼里也带了笑,算算时间不至于太离谱,把那张康复卡按在他肋间:“五毛?” “太客气了。”大野狼当即潇洒一挥爪,“给你一块。” 穆瑜接过闻枫燃搜遍浑身上下摸出来的一块钱:“谢谢小老板。” 闻枫燃得意一扬脖,又搬着小马扎靠到他身边,大声宣称要“贿赂经纪人”,趁机用刚扒中医社团窗户学来的手法给穆瑜按摩右腿:“对了。” “我刚才有没有说?”闻枫燃一边仔细找穴位,一边念叨,“我很讨厌那个老头,所以被刷掉也挺好,我看他就烦。” 血红大野狼紧张的时候就会唠叨,唠叨的时候脑子里空白,就会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 就比如刚才那一段,闻枫燃其实已经说了三遍“我很讨厌那个老头”,七遍“看他就烦”。 这其实也是精神高度焦虑的表现之一。虽然核心症结已经在逐步解决,但闻枫燃已经困在这种状态里太久,症状要彻底消失,还需要相当长时间的调养。 穆瑜没有提这件事,摸了摸小狼崽的红毛:“没有,为什么不喜欢他?” 闻枫燃这次没有立刻回答,闷着头给他揉了一会儿腿,才又低声说:“他干过坏事,我听电视说的。” 孤儿院有个早就该被时光和诺基亚一起淘汰的破电视,大部分时间能听不能看,小部分时间不能听也不能看。 要是想看见画,就得有人上房,去扶着房盖上的大锅盖天线。 闻枫燃必定不可能让小屁孩们上去,他天天去蹭人家报刊亭的电视报,把节目单按时间记下来,盘着腿坐在房盖上威风凛凛地听,院子里的小黄人围着电视鸦雀无声地专心看。 闻枫燃其实有点喜欢看电视,他喜欢电影,喜欢电视剧,还有点喜欢演戏,睡觉前老自己偷偷跟自己演。 ……狡诈多端的假经纪人见缝插针地又讹了一块钱封口费。 不给的话,就要告诉小小老板们,血红冷酷大野狼半夜自己跟自己演《神雕侠侣》,又演杨过又演雕。 “诶呀!”闻枫燃气得乱蹦,“你这人怎么见钱眼开!不准再要封口费了!” 穆瑜把两块钱收好,夹在笔记本里:“唉。” 血红冷酷大野狼听见他叹气就一僵,磨着牙委屈巴巴又拿出一块钱,当作“不告诉小小老板们哥哥满地乱蹦的封口费”。 “我在听呢。”穆瑜适时打断了闻枫燃攀升的负面情绪,才又温声问,“在电视上看到了什么?” 他其实没有推测出,闻枫燃为什么会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出现异常的情绪波动。 这种波动的确具有负面特征,少年垂着头,眼瞳漆黑眼睫低垂,像是在因为什么事格外愤怒和恼火,又像无能为力。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更恼火,于是陷入循环。 焦虑状态最容易在这种情形下复发。 “没看……我听见的。”闻枫燃说,“我当时在房盖上嘛。” 他在房盖上听电影频道的访谈,听见个特别喜欢的声音,忍不住想把那人当自己的偶像——穷疯了的野小子不配追星,可有个偶像总行吧,就远远的,听听声音。 弟弟喜欢看武侠电影,妹妹喜欢看动画片,就只有电影频道的那些看不懂的文艺片、访谈、采访……闻枫燃放给自己听。 然后在那个公司选拔练肢体协调性的时候,那个造星师恰巧给他们放电影片段,闻枫燃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偶像叫穆瑾初。” 闻枫燃低声说:“那老东西……教我们的时候,说他是穆瑾初的老师。” 那老东西还挺得意,把穆瑾初说得一无是处,又说是他让那个不成器的学生出的国。 说这话的时候,闻枫燃差点没忍住上去揍他,结果突然听见插播,看见屏幕上跳出的新闻,是个坠机的紧急播报。 那个他最喜欢的声音,也坐在那趟飞机上。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能猜到啦,这就是《背锅》里的“无辜的肇事者”那个世界,可以理解成这是平行世界里的一个穆瑾初。(没看过的小可爱也放心,完全不影响阅读!) 于是接下来就是“我不在江湖,但江湖里处处都有我”的故事。我们血红大野狼出道以后,他的对手们会发现,影帝的偶像是穆瑾初,歌王的偶像是穆瑾初,舞团队长的偶像也是穆瑾初。 #舅舅是全世界的白月光# 第39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闻枫燃没跟别人提过这件事。 那场选拔里, 那老东西曾经问过学员们的偶像。 沙阳洲最擅长先装和善跟学员们谈天,等这些学员说了心里话,再瞬间变脸用最恶毒的话狠狠嘲讽打击, 进而建立绝对权威。 闻枫燃学着那个声音,字正腔圆地说“穆瑾初”,被奚落得够呛。 具体说了些什么,闻枫燃不大记得了, 也根本不想记,只记得那时候强忍着不挥出去的拳头。 那间练功房宽敞明亮,地板的木头好到长这么大都没见过, 他的衣服全是不合身的二手, 才练了几天鞋就磨破了, 每天都因为踩不对点完全没底子被骂得什么都不是……即使是这样,闻枫燃也从没觉得窘迫。 血红大野狼从不觉得自己丢人,他靠本事活, 靠本事挣钱,靠本事养弟弟妹妹。 但凡做不成这么牛逼一个壮举的,都没资格看不起他。 就连偷着去参加能当大明星的选拔,闻枫燃站在因为衣服太旧怀疑他是小扒手的保安面前, 也理直气壮把胸卡拍过去, 他没偷没抢堂堂正正。 那是第一次,十一岁的闻枫燃站在有回音的练功房里,面红耳赤胸口起伏,差一点把后槽牙都咬碎。 不因为贫穷、不因为粗鲁、不因为是个被当垃圾扫出来的野小子。 因为几句话。 “原来真有人喜欢穆瑾初。”那老东西低着头打量他, 拉长声音, “他的粉丝都是你这种货色……怪不得。” “什么样的人, 就有什么样的粉丝喜欢。”老王八点他, “他和你一样没救,都是教不出来的废物。” 十一岁的闻枫燃死死攥着拳,大口吸气大口呼气。 他告诉自己深呼吸,那个好听的声音在广播台里有个念信的节目,每天晚上十一点,他从修车行老板那软磨硬泡弄来了个车载收音机,稀罕地抱着听。 声音会念各个地方寄去的信,写信的都是些被欺负了的小屁孩,有几个惨得闻枫燃都想杀过去帮忙打架。 好听的声音会教小孩子怎么保护自己——教没人管的小孩怎么自己在睡前锁门、怎么自己买菜、怎么自己坐公交车;教挨欺负的小孩怎么求助,怎么冷静,怎么反驳不讲道理的话。 好听的声音说每个小孩子都有救,哪会有没有救的小朋友,那是不讲道理的大人胡说八道的。 “他不是废物,你才是,他是大好人。” 闻枫燃生硬地咬普通话:“不对,你不是废物,你是垃圾。” 那个地址闻枫燃刻在孤儿院墙角的水泥地上了,他自己打着台灯,搬着小板凳写了八百回信,涂涂改改没好意思寄出去……这次来他也带在身上了。 讲道理的小孩都能给那个电台写信,写信的小孩有机会收到回信和礼物,有机会见到偶像。 闻枫燃的字很丑,有点不太好意思寄信,所以他自己做了个更帅气的计划。 十一岁的小屁孩容易有一些过于乐观的脑补。 比如上清华还是北大,嗨呀哈佛听说也还行,就是不想念经。 比如他咔吧一下成了大明星,咔吧一下进了电视,咔吧一下见了偶像。 那他不是就能挺胸昂头直接握手,跟他偶像说,您好我叫闻枫燃,艺名血红大野狼,我十一岁,喜欢您三年八个月零七天了,我想跟您抱一下。 闻枫燃昂着头,瘦出骨头的脊背拼命挺直,拳头攥得发抖:“我是这种货色,我没救。” 这他认了,可穆瑾初那么好的人,只不过是被他当偶像,凭什么跟他一起挨骂:“你放屁,穆瑾初天下第一牛逼。” 最后几个字的尾音被爆笑声吞没,闻枫燃没忍住,脑子里轰一声,朝笑得最狠的老王八扑上去。 第二天,动手打人的闻枫燃赔了镶满口的烤瓷牙钱,被严重警告,再有类似情况当场开除。 闻枫燃一瘸一拐来练功房的时候,听见老王八跟学员吹自己教出了不少人,最不成器的是穆瑾初。 闻枫燃数了数兜里的钱,应该还够一副烤瓷牙,外加收拾铺盖滚回去的路费。 他推开门,动手之前,用来放娱乐新闻的屏幕上跳出新闻播报。 有架飞机在很远的地方坠毁,离得很远,远到他们这的风都不被惊扰,窗外还是青灰色云叠着云的天。 …… 牛逼轰轰的大野狼自己记不太清这些事了。 闻枫燃那天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撕了胸卡,一路走去了他们这儿唯一的机场,看着那些轰鸣的庞然大物,想不通这东西怎么还能掉下来。 他也不可能去找那个偶像掉下来的地方,太远了,他没有路费,他要养家,硬邦邦的现实冰冷地硌着他。 十一岁的闻枫燃当着所有的练习生,把一个烂西红柿砸在那老王八脑袋上,被当场开除,自己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 他没打第二场架,自然也没赔第二副烤瓷牙,他把钱给孤儿院的小屁孩们买了城里才有的麦当劳,自己在房间里就着凉水啃馒头。 晚上小傻子来他屋,扒着门框探进脑袋看他。 闻枫燃抱着小傻子,坐在门槛上,低声说哥好难受啊,哥没有偶像了。 小傻子听不懂,把藏着的鸡腿拿出来给他,脏兮兮的小手一条一条地撕鸡肉,往他嘴里塞。 “哥没有电台听了。”闻枫燃知道他听不懂,所以放心说,“哥没有人哄了,以后再没人哄了。” 有没有人把电台里的声音当真……闻枫燃不知道,反正他没爸没妈,他稀罕地抱着那个电台听着好听的声音睡觉,就像也有了家。 他还记得昨晚听的那一期,好听的声音告诉他们了个秘密,这里其实是保险公司,小孩有特权,用一张糖纸就可以自己给自己投保。 自己给自己投保的小孩,能健康平安地长大,还能收到偶像送来的神秘礼物。 闻枫燃往信封里一口气塞了三十四张糖纸。 那个信封被他连夜出门扔进了最干净的一个邮筒里,深夜做贼一样狗狗祟祟扔的,生怕叫人看见。 闻枫燃在信里忐忑地写,天下第一牛逼的穆jin出先生,你过得好吗?我想你开心,你要好好活,天天高兴长命百岁。我想在你这里给我和我弟弟妹妹投bao,他们都是乖小孩。要是有0.000001的可能,我还想要一个你的qian名,你能再写一句话吗?就写给天下第二牛逼的小孩。 闻枫燃说:“哥以后不当小孩了。” 小傻子帮他抹脸上的水,低头舔舔,发现是咸的,又抬手抹。 “飞机怎么会掉下来啊。”闻枫燃想不通,“我要是死一下,能不能换飞机别掉。” 小说里是这么讲的,重生啊穿越啊,大野狼最爱看都市牛逼战神。 他要是牛逼战神就好了,肯定要打掉老王八的第二口烤瓷牙。 还要徒手接飞机。 飞机那么大,飞得那么稳,怎么会掉下来啊。 小傻子懂什么叫“死”,吓得死死抱着他。闻枫燃也就是这么一问,随手胡噜小傻子的脑袋:“没事没事,哥瞎说的,学校自然与科学课讲了……” 他抱着小傻子站起来,想去关灯,忘了自己已经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腿一软就栽在了地上。 自然与科学还讲了,人太久不睡觉会昏倒。 小傻子用力推他,闻枫燃昏昏沉沉地发抖,醒不过来,梦里都是飞机往耳朵里扎的嘶吼。 两个小时后,闻枫燃醒了,爬着去拿水喂给把嗓子喊劈了的小傻子,手抖得洒出来一半,把电台给泡坏了。 闻枫燃没去修,他对着电台愣了一会儿,没想起这是什么东西。 十一岁的孩子大脑承担不了这么多事,他的脑子把最难受的那一部分藏起来,密密麻麻缠上最结实的黄胶带。 人会回避最不想回顾的记忆,血红牛逼大野狼把那个电台放进仓库,他没再想过追星的事,一想就头疼,只记得自己没救了、自己不是孩子了。 没有一个大好人会在没人听的深夜电台,等小孩的信、念小孩的信,哄没有家的小孩睡觉了。 没人会来救他了,那封信没寄出去。 他没有偶像了。 / 穆瑜抱着睡着的闻枫燃,放在校长室的休息间,替他盖上被子,又用浸了温水的毛巾把脸擦干净。 孤儿院那群小黄人打过来视频,一看到哥哥在睡觉,立刻牢牢用小手捂着嘴。 霜天从雪团哥那里知道了人必须睡觉、不睡觉会“啊哦”,小黄人们深信不疑,安静迅速地给庄老师展示了他们铺好的床和被子。 图书馆的一楼早就被老师们布置得很好,考虑到孩子们不适应分开住,特意做了两间大通铺。现在一群小黄人已经洗漱过了,换上“武术队和长跑队本来就统一发的”秋衣秋裤,正在暖暖和和的电褥子上无敌兴奋地打滚撒欢。 血红大野狼蜷在柔软的被子里,被光晃得往枕头里蹭了蹭,拿爪子挡眼睛吭叽了一声。 一群小黄人挤在镜头里小小声地“呀”。 小黄人们被庄老师用三块钱封口,隔空拉钩钩,绝对保密,假装没看到枫燃哥睡觉的时候会撒娇。 …… 视频电话结束后,穆瑜放下手机,坐在床边。 他摸了摸闻枫燃渗着冷汗的额头,想要画一个方框,却又在最后一点线条即将闭合时,抬手轻轻挥散。 系统小声在旁边假装台灯:“宿主。” “我有一些错误的想法。”穆瑜和系统讨论,“我刚才在想,这段经历带来的记忆,或许加重了他的负担,他原本不必活得这么辛苦。” 系统也认为这种想法不对:“穆瑾初是大好人。” 穆瑜哑然,他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把血红大野狼湿漉漉的毛毛擦干。 小狼崽睡得咂嘴,舒服地甩甩毛,用脑袋一下一下笨拙地拱他的手掌心。 系统主动变成手帕替换装,溜进穆瑜手里:“宿主在想什么?” 穆瑜展平棉花手帕,把系统叠成了一只带篷小船,放在大野狼的脑门上:“没什么。” 他现在的确没在想什么——几分钟前,他在想那个电台。 他在想如果没有那个电台,闻枫燃是不是会活得轻松些,倘若不是获得过某个渺茫的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被夺走,是不是就不会被自我毁灭的深渊吞噬。 但很快,穆瑜就及时纠正,意识到这种侵入性的负面念头并不应当被发散。 他决定转而思考雪团和大野狼叠在一起,会不会变成糖霜山楂。 系统把时间线的记录拉回几年前,搜索了半天闻枫燃记忆里的那个频道,错愕地发现并不存在:“宿主……这个世界里没有109.95这个频道。” 穆瑜从商城买了一袋糖霜山楂:“是啊。” 系统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全世界频广播!宿主——” 全世界频广播是穿书局的一项特殊业务,每个下属的子世界都能听到,相当于对着整个穿书局所属的世界广而告之——所以要租借一个频道的价格也非常昂贵。 系统这才意识到,原来闻枫燃听的那个广播,在意外停播之前,一直都是穆瑜在做:“宿主为什么要租借频道做广播?” 穆瑜:“因为价格非常昂贵。” 系统:“……” 穆瑜:“……” 系统:“好,好的” 好有道理。 它的宿主为了能多花钱,真的尝试了很多办法。 #Q^Q# 系统犹豫半晌,小心翼翼问:“那宿主为什么……没有继续做下去?” 系统就没听过这个广播。 它还在上系统学校的时候,要是听见了这么好的广播,一定会哭着寄一千张糖纸过去的。 穆瑜分给它一颗糖霜山楂,并不隐瞒:“我生病了。” 系统立刻高度紧张:“什么病?!” 穆瑜其实也不太清楚:“不知道。” 只知道像是陷入了一片白雾,无人的悬崖下如刀的峭壁不管用,疯狂的浪涛间唯一亮着的灯塔也不管用。 他最后做了那样一期广播,是打算把自己的财产,以“保险公司”的名义,分给所有寄去糖纸、自己给自己投保的小朋友。 大野狼听电台听得不认真,他白天要打工晚上要打拳,还要做练习生,太累了,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没听到寄信是要把信放在树荫下的邮筒里。 必须是树荫下的邮筒——因为那些邮筒其实都是树们帮忙长出来的,偷偷伪装成邮筒,沉稳地混进每个世界的邮政体系里。 穆瑜和树的关系很好,每个世界的树都会帮忙,把信转送到一颗大榕树底下。 那颗榕树独木成林,盘踞在一座岛上,绞杀了一切敢靠近的植株,却也庇护一方水土,有数不清的鸟兽栖居其间。 榕树只肯接纳一个人上岛,连穿书局的员工去,也要被那些粗壮的气生根冷冷盯住,随时提防着被一条气生根抡出十万八千里。 穆瑜连续几个任务没去报到,被穿书局的工作人员发现时,就靠在那棵树下,被迷宫似的板根层层叠叠护住,意识波动淡得只能让最精密的探测仪出现丁点涟漪。 “是过去的事了,只是个小插曲。” 穆瑜说:“现在我又变成了很惨的打工人,钱稍微多一点,就要被抓进最终考核世界。” 系统假装没听到,棉花手帕叠成的小船绕着穆瑜转:“宿主现在有工作热情,打算通过最终考核了嘛。” 穆瑜笑了下,轻轻点头:“是啊。” 他帮棉花小船推了一把,让美滋滋到处乱漂的校长在办公室里自己玩,又顺手画了个方框,帮大野狼做了一场心心念念已久、怎么都做不成的“和童年偶像亲切握手拥抱并肩回到孤儿院”的梦。 虽然大野狼估计不会信……但穆瑾初其实也住过孤儿院。 从三岁住到五岁,然后被领养。领养他的人叫林飞捷,是穆父的旧友。 林氏在娱乐行业深耕,外带诸多极限运动俱乐部之类连锁副产业,最拿得出手的是峰景传媒——顶尖的经纪公司,电影起家、培养的明星艺人数不胜数,在业内有相当程度的发言权。 两家的家境其实天差地别,会有联系是因为赛车——穆父名叫穆寒春,和妻子同为某极限运动俱乐部的教练,林飞捷是那家俱乐部的老板。 一次相当惨烈的意外,让穆瑾初失去了父母,也让林飞捷欠了穆家两条命。 新闻里的画面很清楚,穆寒春把林飞捷推出严重变形的赛车,然后赛车被剧烈的爆炸瞬间吞没。参与救援的妻子扑进火里,等到火扑灭时,只剩下两具无法分开的骸骨。 两年后,有媒体借题发挥造势“林氏忘恩负义不顾恩人之子”,林飞捷才得知老友的儿子竟然流落到孤儿院,于是将五岁的穆瑾初接回了林家,当亲儿子养大。 林家还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当时已经出国留学,小的比穆瑾初还小一岁,因为这件事还闹了好大一通脾气。 平行世界的同一个人,命运通常大致相同,只在细节处有所差别。 系统忍不住问:“宿主,您也是这样长大的吗?” “有些不一样。”穆瑜给它画有区别的地方,“我没有兄弟。” 到被林家领养这里为止,穆瑜的经历都相差不多。但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林飞捷妻子早逝,并没来得及留下一儿半女。 林飞捷其人野心勃勃,沉迷赛车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也沉迷于博弈较量所带来的刺激,却不在乎箕引裘随一干身后事。 在穆瑜的印象里,林飞捷最后是找了些分家的孩子过继挑选,在过世前签署遗嘱,将公司和财产散给了满意的分家子弟。 系统拿着和血红大野狼同款小破本,偷偷摸摸记“鸡饮球随是什么意思”。 “……箕引裘随。”穆瑜换了个词,“子承父业。” 系统:“……” 穆瑜五岁就被按着背《道德经》,的确没有足够设身处地体谅系统,给它包了个红包:“我下次注意一些。” 系统其实也挺想学新词,欢天喜地收了红包,把新知识点记下来,跟宿主一起继续分析世界线:“宿主……林家有没有儿子,好像影响不太大。” 林飞捷没有儿子,即使后来为了继承公司,随便从分家过继了几个,穆瑜也是影视公司在镜头下从小养起来的大公子。 所以穆瑜理当背负起公司的责任,理当改志愿去读表演学校,理当被一个叫沙阳洲的疯子老师往死里不依不饶折腾。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走这条路,而他最终也的确做成了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少年成名一路登顶,成了三金影帝。 而在这个走向相似的平行世界,林飞捷有两个儿子,发展却也并没任何变化——长子从小就出国留学,读的是商科,将来等着接林氏的班。幼子被全家宠得骄纵且娇气,吃不了苦受不了累。 于是被交给沙阳洲的还是穆瑾初。 这也就算了,这老东西居然还敢百般打压嫌弃,大肆说穆瑾初的坏话,把穆瑾初批评得一无是处。 穆瑜哑然,安抚了下龇牙炸毛的系统:“也存在一种可能。” 平行世界的两人本质不会差出太多,他对自己大致有数:“或许我的确做得不好,并不能叫他满意——” 系统凸皿凸:“呀呀哩个呸!” “……”穆瑜轻轻敲它的喇叭:“不要和枫燃学骂人。” 他正准备纠正大野狼惯用的口头语,要是系统也跟着学,另一边能听到系统打电话的雪团又在不明含义的情况下“学习新语言”,就要一口气纠正三个了。 系统在投影出的老东西脸上砰砰撞了几下,闷闷不乐回到宿主身边:“没有宿主做不到的事。” “也不一定。”穆瑜合理举例,“我做不到左手捏耳朵、右手指着地面转七千圈。” 系统:“……” 穆瑜笑了笑,把棉花手帕叠成的小船收回来,换成千纸鹤造型:“他这种教法,我的确做不到。” 峰景传媒造星,有点像是把每个艺人当作展品,往合适的展台上摆放,通过操控流量来获取最大的利益。 ——就以原世界线的闻枫燃举例。 明知道闻枫燃身上的劣势是野路子、业务水平差,却依然让闻枫燃继续不停走秀上舞台,因为这样能带起最高的话题度。 一部分人最喜欢看贫民窟的野小子横冲直撞灯红酒绿浮华场,另一部分又会痛骂划水混子滚出舞台。夸的人和骂的人一样可以带来流量,品牌和节目都乐见其成。 而明知道闻枫燃不会面对镜头,依然要送闻枫燃上综艺,自然是要用他当背景板,来衬托一些长袖善舞、要靠综艺吸粉的嘉宾。 明知道闻枫燃念不好台词,依然要把他往剧组送……当然是因为任何一个做营销的都清楚,一条“无威亚真实跳八层楼”的视频能掀起多少风浪,能显出剧组拍摄中的多少“诚意”。 娱乐圈和花滑这种竞技体育项目,从根源逻辑上就太不相同了。 没有技术难度、没有标准评判,足够努力未必能出头,玩命练习也不一定就能挤出一席之地。 这个世界的沙阳洲没有“虚拟现实”这种神器,所以用的方法就只剩下投机取巧……可惜的是,这些投机取巧的手段,穆瑜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为熟悉。 系统气得够呛,叠成千纸鹤的棉花手帕用力拍翅膀:“就像那部花滑电影!!” “是啊。”穆瑜想了一会儿,“就像那部电影。” 就像当初那部花滑题材的电影一样。 人们被“断腿五十次”的噱头吸引,唏嘘感慨,叹服不易。 让沙阳洲暴怒的是穆瑜二十岁的时候接受访谈,面对镜头时,对后来者说:不要学我。 “不要学我。”二十岁的穆瑜反复试验,终于确认了这件事,在采访中告诉后来的新演员,“砸三次就能找到感觉,五次会有肌肉记忆。” 穆瑜平静坦白,承认当初那部电影的采访存在作秀成分,告诉所有人:“没有任何必要把腿砸断五十次的。” / 在校长室饱饱睡了一觉,精神抖擞醒过来的闻枫燃,听说校长拍着翅膀去疯狂叨人了。 血红大野狼有点愕然:“啊??” “端着饭碗去食堂敲门了。”穆瑜替电话里的系统纠正,“校长的普通话不太好。” “这也太不好了!”闻枫燃陡然有了自信,“我比他都强不少。” 穆瑜笑了笑,揉揉小狼崽睡得乱七八糟的红毛:“是啊。” 闻枫燃做了个特别好的梦,醒来的时候半点儿都不记得了,但神清气爽,绕着假经纪人晃尾巴:“我们今天有几个通告?我不累,给我多安排几百个嘛。” “今天的第一项通告” 穆瑜给小老板的雄心壮志鼓掌,打开记事本:“去洗漱,然后去食堂吃饭。” 大野狼支棱起来的耳朵一趴,蹦跶着边穿鞋边指控假经纪人:“你这根本就是哄小孩。” 穆瑜合上记事本:“小老板是小孩?” “不是!”闻枫燃矢口否认,又改口,“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想让我消极怠工。” 穆瑜把外套递给他,拿过喷壶,往小老板的一脑袋红毛上喷了点水:“怎么会。” 闻枫燃已经跟他配合熟练,两只手给自己顺毛,对着校长室的镜子,用力按下去两撮翘起来的头发:“不行,我消极怠工将来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就不能给你发工资了……我们对一下行程。” 他自己偷着补了课,学会了好几个像模像样的词:“我上午陪我弟上课,下午去搬一趟砖,抹两个小时灰,就没别的事了。” “工地离这里特别近。”闻枫燃特地托修车行老板帮忙找的,拍胸口保证,“干完活就回来,总共不超过四个小时。”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很缺钱?” “我不是还欠他个排气管嘛……还有拜托他当司机,送小屁孩们的钱。” 闻枫燃喜欢被他揉脑袋,脸一红,拽了拽袖口:“那边工地日结,我多干点,几天就能搞定。” 他本来想用那辆宝贝自行车抵的,结果让老板扔回来了,说谁要这破自行车,骑着除了车铃铛不响哪都响。 “其实老板是好心,他怕我没了自行车,又拿两条腿跑。” 闻枫燃小声给穆瑜解释:“当初我从他那顺零件,他都假装抽烟,还故意让我去卖废品。” 修车行老板爱抽好烟、又舍不得花钱,每次都假装抽得有滋有味,站房檐底下潇洒得不行,其实连火都没点。 闻枫燃学人叼着烟都叼反了,老板得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穆瑜打开时间表,把他说的几个时间都填进去:“好。” “我……我能不能再请一个小时假?”闻枫燃盯着一段空出来的时间,支吾半天,“我还想去发个传单。” 穆瑜在意识里戳了戳系统,托系统帮忙查一查,买下修车行需要哪些手续:“还欠修车行老板什么?” “不是。”闻枫燃脸上一烫,“我,我想给二丫她们买小裙子。” 他昨天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孤儿院的小丫头会打架确实很重要,但小裙子也很重要。 小丫头不就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嘛。 怎么能都穿旧裤子,到时候跟新交的朋友一起手拉手出去,袖口洗得发白不说还抽丝。 要不怎么都说,养孩子的确是在养吞金兽。 十三岁的大野狼还没有自觉,但已经分明开始有了相关的趋势。 ——吃不起饭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怎么弄钱,怎么给小屁孩买大肉包子。 等买得起大肉包了,就想重新修瓦房,再弄几扇不漏风的好窗户。 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有这么好一个机会,所有小屁孩都有饭吃有校服穿、能安安心心念书,不用再时刻担心着会不会叫人欺负针对。 闻枫燃就又开始合计着……能不能再搜刮出点钱,给二丫她们每人买条漂漂亮亮的小裙子,再每人买一盒那种香喷喷的擦手膏了。 不大点的小丫头,天天在凉水里跟着他洗衣服淘米择菜,那个手总得保护吧,小小年纪手皴了可就不好养回来了。 闻枫燃自己说着都觉得自己离谱,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吭哧半天:“我是不是……特别不像话?” 他本来想说“特别没救”,但假经纪人说他有救,假经纪人说的什么都是对的。 闻枫燃决定暂时认为自己还有一点救,但还是特别不像话,憋了半天才小声说:“你骂我吧。” 穆瑜刚记好这几件事,放下笔抬头,有点惊讶:“骂你什么?” “我不干正事。”闻枫燃的兴奋劲儿消了,埋着头,声音越来越低,“这哪还有时间跑通告,我这叫自甘堕落。” 十一岁的那次培训,他有天实在太急着给孤儿院的孩子交学费了,跑出去打工被抓,就是这么让老王八劈头盖脸骂的——小小年纪掉钱眼里了,不知上进自甘堕落,这辈子都只配打零工赚那几个蝇头小钱,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命。 说来也怪,闻枫燃没正经好好上过几堂课,都用来逃掉打工或者是补觉,本来应该听不懂这些的。 可他就是听懂了,不光听懂了还记住了,即使闻枫燃甚至都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是哪几个字。 闻枫燃看见假经纪人的神色难得严肃,他心脏狠狠跳了下,不自觉往下咽:“我,我——” 穆瑜放下手里的笔和本子:“闻枫燃。” 血红牛逼大野狼下意识一个闭眼立正,夹着尾巴扁着耳朵,手指头都严严实实贴裤缝。 他屏着呼吸等了半天,没等到教训也没等到批评,一只手落在他头顶,轻轻揉了揉。 闻枫燃愣了半天,迟疑着睁开眼睛偷瞄,却从头顶刷地凉到脊背。 假经纪人一只手扶着桌沿,永远挺直的肩背稍弯下来,微闭着眼睛,脸色看着分明是很不舒服。 闻枫燃慌得什么都忘了,扑过去扶他:“怎么了怎么了?你别——你别动,不对,你坐下,我扶你坐下……你别生气!是不是我太混账了?生气你就骂我,不行,你直接打我!” 假经纪人被他搀着坐在椅子上,闻枫燃蹲在他膝盖旁边,蹲得太急了,差点腿一软就摔到地上,嗓子软得都有点抖:“怎么了啊,是不是难受……” “……”穆瑜只是和系统狭路相逢,躲闪不及,被叨完人杀回来的校长撞到了脚趾头:“不要紧,别怕。” 撞得力道有点大,系统刚把棉布千纸鹤的喙换成了钛合金材料。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校长现在还在办公桌底下捂着嘴哭。 穆瑜帮校长设了个静音,握住闻枫燃的手臂,把快急哭了的小狼崽拉过来:“坐。” 闻枫燃脸色苍白,他手脚都软得厉害,站了几次都没站住:“我……我蹲着吧,我不累。” 穆瑜就也撑着地面,和他一起盘膝坐下:“你没有自甘堕落。” 闻枫燃慌得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胡乱点头哦了几声,又怕穆瑜着凉:“我给你拿个垫子好不好?你别这么坐着……” 穆瑜摇了摇头:“小老板。” 闻枫燃听见这三个字脸色都白,被穆瑜按着脉搏,按对方要求深呼深吸,好不容易才把心跳降下来:“要不……” 他想说“别叫我小老板了”,话还没出口,就被假经纪人先截住:“我刚刚的确有些难过。” 闻枫燃一颗心哐当沉到十八层地底下。 他就知道。 他肯定说错话办错事了。 他伤谁的心不行,怎么能伤假经纪人的心,他是个什么品种的不知好歹没良心天字第一号王八蛋…… “不是因为你。”穆瑜慢慢地说,“是你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闻枫燃怔了怔,迟疑着抬头。 他小声问:“想起什么了啊,怎么难受成这样?” 穆瑜抬起手臂,轻揽住他的肩:“过去的事嘛。” 穆瑜问他:“你就没有不愿意和别人说的、一想起来就难过的事?” 闻枫燃想了半天:“……有。” 闻枫燃慢吞吞挪过去,被揉了揉脑袋,那一口气才稍稍松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穆瑜按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太混账,惹你伤心了……” 穆瑜温声打断他:“不会发生这种事。” 闻枫燃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 “不会,因为我的情绪足够稳定,我随时都可以提醒你。” 穆瑜及时打断闻枫燃惯性的焦虑思维,迎上闻枫燃的眼睛:“你相信我吗?” 闻枫燃毫不犹豫点头。 “如果你说了什么话,让我很伤心,我就会好好和你聊,告诉你我因为这件事难过了。” 穆瑜说:“如果我们坐下来聊,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想个办法,让我不伤心?” 闻枫燃急得快破音:“愿意愿意愿意!只要你跟我说,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穆瑜笑了笑:“那就好了嘛。” “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穆瑜认真保证,“我们意见不和,就一起坐下来好好聊……最多是我要你赔我精神损失费。” “就这样。”见钱眼开的假经纪人摊手,“不会有任何更坏的结果了。” 闻枫燃愣愣地僵了半天,才终于像是想起了怎么呼吸,用力喘了几口气,把头低下去。 小狼崽的耳朵抖了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抿了抿嘴角,往穆瑜身边一个劲地贴。 没再害怕没再紧张,焦虑也没再发作。 哄高兴了。 “知道啦……喏。”闻枫燃在领子里翻了翻,摘下来一个吊坠,塞进穆瑜手里,“精神损失费。” 他现在是一毛钱都没有了,昨天最后的几块钱都拿来给封口费了。 穆瑜哑然:“这次怎么能怪你,是我想起了过去的事。” “是因为我说的话嘛。”闻枫燃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手脚有劲儿了,立马先把穆瑜扶到沙发上坐下,“你想起什么了,能和我说说吗?” 闻枫燃保证自己不是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他就是看不下去假经纪人有难受的事,想想都抓心挠肝地不痛快。 血红大野狼又想龇牙了:“谁敢欺负你啊?我去帮你报仇,揍扁他。” 假经纪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拍拍身旁沙发的空位,示意闻枫燃坐过去。 闻枫燃不习惯坐沙发,总觉得太软了没骨头,摇摇头:“你说,我蹲习惯了,不要紧。” “先说正事好吗?”穆瑜征询他的意见,探身拿过记事本,“小老板,我们其实有一个解决当前问题的方法。” 闻枫燃毫不犹豫点头:“你说。” 穆瑜把记事本里夹着的报名表给他看。 世界线的惯性始终存在,闻枫燃这一次没有联系那个模特经纪人,却依然被街头的星探一眼挑中,想邀请闻枫燃去参加一档选秀性质的综艺节目。 说是选秀,其实也不光是PK,还有教学环节和排练环节——基本上就是主打着“谁都能发光发亮”的主题,邀请素人参加合宿和舞台竞演,最终送人出道。 穆瑜衡量过后,还是认为闻枫燃适合参加这档节目。 并不是急于出头、也不是真缺这点钱。 而是因为闻枫燃的过去无法改变,十一岁时参加选拔培训,那些足以成为谈资的影像记录,也都握在峰景传媒手里。 一旦闻枫燃走到聚光灯下,这些迟早会被好事者昭彰于众——穆瑜当然也有能力替他抹掉这些过往,或是干脆收购峰景传媒,但这是以后的事。 穆瑜只是认为,闻枫燃的过去,并不该被抹掉。 是这些挣扎着活下去、在污尘泥淖里不断向上的过往,让这棵小红枫横冲直撞地窜出来。那么他要做的,并不是把树移在精美的观赏花园里,让人赞叹叶子多美。 更适合闻枫燃的路,是索性从现在起就坦坦荡荡走出去。 当一切都被光明正大亮在人前,即使再有蝇营狗苟,也难以再用似是而非的那些过往加工成“黑料”,肆无忌惮地钳制抹黑。 …… 闻枫燃拿着那张报名表,听穆瑜解释了一遍,没立刻说话。 他干咽了下,小声说:“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本身就是素人节目。”穆瑜温声说,“我来教你,我们在那里面上课,条件更全,场所也更合适。” 穆瑜补充:“还有钱赚。” 血红大野狼的眼睛“噌”地亮了:“多少钱?!” 穆瑜见缝插针地教他看合同:“录一期一万块。” 闻枫燃:“!!!” ——顶得上搬多少天砖头!抹多少个小时灰!发多少传单! 被数学制裁的闻枫燃算不出来,只知道肯定值爆了:“选得上选不上都给一万块吗!?” 穆瑜点了点头:“还能帮我报仇。” 闻枫燃:“!!!!” 血红冷酷大野狼唰地站起来:“去,说什么也得去——我跟他们拼了。” 闻枫燃对自己其实根本没半点信心,但他这会儿特别能豁得出去,摩拳擦掌的架势仿佛要出去把所有对手直接咬死:“万一我输了,你就把我就地埋了,把钱给我弟弟妹妹……” “不会输的。”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我说我想起以前,是因为也有人说过我自甘堕落,不堪造就。” “对对就这八个字!!”闻枫燃蹦起来,“谁敢这么说你!反了他了,我这就去揍他——” 闻枫燃迎上假经纪人的视线,愣了半天,莫名猜出了个相当离谱的答案:“……沙阳洲那老王八?” 穆瑜温声提醒:“文明用语。” 闻枫燃当即去掉不文明的部分:“那老王八?” 穆瑜:“……” “呸呸。”闻枫燃赶紧改口,“你也见过他啊?他这人有病吧!识不识货啊!怎么敢的?!骂我偶像还骂你,我就该打掉他第二口牙!” 穆瑜有点好奇,忽然提了个问题:“小老板,如果能见到你的偶像,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闻枫燃一愣。 他这会儿脑子乱,隐约记得偶像不在了,见不到了,但又抓不住那个明确的线头。 但既然假经纪人问了,总之他就先回答:“有……有吧,你别介意啊。” 血红大野狼不太好意思,扯了扯假经纪人的衣服:“你们俩对我意义不一样,我做梦都想见他,跟他握握手。” 毕竟那么多个晚上都把对方当家,闻枫燃攥了攥拳,还是老老实实承认:“要是有他在,我肯定有无穷的力量,一顿能吃八个包子,特别有信心。” 穆瑜揉了下他的脑袋:“去吃包子吧。” 闻枫燃愣住:“啊?” “去吧。”穆瑜笑了笑,“你的偶像是你的经纪人了。” 第40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闻枫燃走都不会路了。 在食堂, 7号小黄人小心翼翼地提醒哥哥,是“路都不会走了”。 闻枫燃抓起一个大包子塞他嘴里,看着7号小黄人一脸幸福地抱着包子狂啃, 又拎着饭勺一人加了一碗紫菜蛋花汤。 超多蛋花,喝一口香到迷糊,让人怀疑食堂是不是做紫菜炒鸡蛋失败,把水倒进去试图掩盖罪证。 闻枫燃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可能啊?” 他用力拍了自己的脸好几下, 咬着筷子盯蛋花汤,试图从里面盯出一个看不出形状的漆黑怪兽,狞笑着一口吞了他, 一边大喊“上当了吧这是场梦”。 这个走向就不奇怪——闻枫燃经常做这种梦。 有次他做梦梦见小屁孩们坐在窗明几净的大瓦房里, 热气腾腾咣咣吃肉, 嘴还没咧起来呢,那口锅就忽然变大,把他整个人扣进去。 梦里的闻枫燃躺在锅里被蒸熟煮烂, 反倒不意外了,相当安详地睡完后半夜,才发现自己夜里好像是发了个烧。 这次没发烧,脑门是凉的, 小傻子团成一小团, 照例坐在他旁边。 手洗得干干净净,衣服也穿得干干净净,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好人家的聪明小孩。 就是做的事不太聪明, 照例转着圈咬包子, 把包子馅抠出来给他吃。 这回闻枫燃跟他雪团兄弟学会了, 连比划带火柴人, 一点一点告诉小傻子:吃包子馅能长高。 小傻子不懂长高有什么好,睁着眼睛看他。 闻枫燃又是一通比划:长高了能帮哥打坏人,把坏人全打跑。 小傻子立刻啊呜狂炫包子馅,刚炫了一口又犹豫着看哥,闻枫燃立刻跟他同步大口大口咬包子。 一群小黄人在大野狼的带领下把早餐吃得风卷残云,香到好些人都忍不住去包子窗口排队,做白案的厨子感动地拎着一屉小笼包冲出来,拽着这位红毛同学给包子代言。 闻枫燃不太适应这种气氛,有点恍惚地捧着小笼包合了个影,脑子里还在转假经纪人的话。 你的偶像是你的经纪人了。 你的偶像,是你的,经纪人了。 你、的、偶、像。 闻枫燃忍着难受跟心悸,咬着腮帮子把脑子里的毛线团理顺,重新把那些黄胶带撕开,找出不比世界毁灭差多少的那天。 那天闻枫燃用一个烂西红柿换了被峰景传媒开除。那天闻枫燃特后悔没打掉老王八第二口牙。那天闻枫燃看见那块清晰度高得吓人的屏幕,上面有一条他这辈子都想不通的突发新闻。 闻枫燃一把抓住小傻子的肩膀玩命晃:“不可能啊啊啊我偶像明明——” 小傻子被他晃得差点掉下椅子,也不生气,还很高兴地努力大口咬包子,等自己长高。 闻枫燃做梦都想看见小傻子这么乖、这么好好吃饭,因为孤儿院养孩子很简单,能跑能跳能好好吃饭,就说明能活。 闻枫燃的动作忽然一顿。 ……怎么不能就是场梦呢。 万一就是场梦呢。 他做了那么多噩梦,不止一次怀疑自己会困在梦里醒不过来,那怎么就不存在一种可能…… 是不是有那么一种可能,这段回忆,也只不过是他太累了,做了场太过窒息和深刻的噩梦。 闻枫燃梦游似的吃完了早饭、梦游似的陪小傻子上完了课。 送小傻子去跟老师做康复训练,闻枫燃上一秒还在笑容满面挥手道别,下一秒等门关严,拔腿就往外冲。 闻枫燃跳上自行车一路冲出学校骑回了那片被电线捆住的筒子楼。 他连口气也顾不上喘,直奔那个卖盗版碟的音像店。 音像店老板精通娱乐圈上下五十年的密辛,拍着胸口保证穆瑾初退圈了,还趁机卖了闻枫燃一张五块钱的八卦小报。 花布店的老板娘特别喜欢看电视,店里的明星海报比花布颜色都多,想了一会儿,跟他说穆瑾初应该是退圈了,这两年都没见人。 闻枫燃的车链都踩出了火星子,杀进修车行,扯着修车行老板,一口气把那个问题问了第三遍。 “你说——你说穆瑾初?哦,你之前老念叨那个明星吧?” 修车行老板被他晃得头晕,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他不是退圈了吗?隐退出国了,你当时还消沉了好几天啊。” 闻枫燃大口喘气,汗噼里啪啦往下掉:“退圈了?就是退圈了!?” 修车行老板又不追星,拿出手机搜了搜:“对吧……两年前退圈的,你看,这不还有新闻报道吗。” “应该是什么……累了吧,说是隐退了,以后也不想接触这一行了。” 修车行老板跟他一块儿蹲地上看:“要是再回来,大概也会以不同的身份,做些最平常的事,不会再有人认出他——你说不愧是文化人哈,说话都这么绕。” 修车行老板半开玩笑:“什么叫不同的身份?照这么说,谁都可能是穆瑾初?你可能是我可能是,卖鱼佬他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也可能是?” 闻枫燃顾不上回话,抓着手机,把每篇新闻都点开从头翻到尾。 “你没事吧?”修车行老板摸他脑门,“骑这么远的路回来就为了问这个?上网查一下不就行了吗?现在都是信息时代了……” 修车行老板没说下去,因为闻枫燃抱着那个手机坐在地上,眼泪跟汗一起噼里啪啦地掉。 修车行老板没见过闻枫燃哭。 十几岁的臭小子,骨头比全钢的车架都硬。有次打拳让人打得半边身子不能动,爬到修车店门口,摸黑看还以为是只死了的流浪狗。 修车行老板吓疯了,把人拖回去裹伤喂水,半分钟试一次还有没有气。 结果臭小子天亮就醒了,鼻青脸肿满不在乎一咧嘴,跟他显摆这回挣了五千块,够孤儿院里一半小屁孩的书本费。 修车行老板拿了块抹布,手忙脚乱给他抹脸:“干什么干什么?不就是退圈吗?不至于吧,我告诉你你可不准在我店里一头撞死——” 闻枫燃被一块擦机油的抹布抹得黢黑,又被眼泪冲开两条道,一咧嘴一排大白牙:“退!圈!了!退圈退圈退圈了!!” 闻枫燃抱着手机仰头躺下去,脑袋嗑到一辆车的车门,咣铛一声,贼响。 修车行老板:孩子疯了。 “起来!老子他妈刚修好的坑!”修车行老板眼睁睁看着车门被人的脑袋撞出了个新的凹陷,心都在流血,“谁家小孩脑袋是钛合金的——” 他说顺嘴了,想起闻枫燃的忌讳,及时刹住改口:“不是,我是说,谁家十三岁大人脑袋是钛合金的……” “我不当大人了!”闻枫燃蹦起来,端端正正把手机塞回老板兜里,双手抱拳,“再见,老板,我要回去当小孩了。” 修车行老板现在是真担心他疯了,眼睛瞪得溜圆:“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闻枫燃拿起老板洗车的水枪,交到老板手里,打开开关,自己蹦进水花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连衣服也一块儿洗了,用力地抻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拔节一样清脆地响。 好长的噩梦啊。 大野狼哗啦啦甩掉毛毛上的水,甩了甩尾巴,耳朵支棱起来。 从没抱怨过的闻枫燃,这一回忍不住小声嘀嘀咕咕抱怨。 怎么做了这么长的一场噩梦。 他差一点点就要醒不过来了。 / 系统抱着食堂的免费蛋花汤,眼睁睁看着它的宿主用掉了一张昂贵到天价的“曼德拉效应卡”。 曼德拉效应,指无法解释的、大众对某件事的记忆集体与历史真相不符的现象。 典型例子是很多人都认为南非总统曼德拉在20世纪80年代过世,但其实曼德拉一直活到了2013年。还有很多人都觉得明明就是“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可那句歌词其实一直都是“五十六个星座”。 已经发生的事,无法真正更改和抹除。 穿书局的“曼德拉效应卡”,不能改变任何事,唯一能改变的是人的记忆——让一个世界的人同时忘记一件发生过的事,或是记住一件从未发生的事。 负责开发这张卡的程序AI当时还想不通,在工作频道吐槽,怎么会有人花冤枉钱买这种东西。 这句吐槽其实很到位。这张价格高昂,且限制多到离谱的“改变当前世界所有人的记忆、能且只能改变一次、只能改变一件事”的技能卡,到现在为止的销售额也刚刚来到“已售:2”。 系统都不知道,除了他们这一张,还有谁会特地买这种东西。 穆瑜靠在沙发里使用电脑,清脆的敲击声匀速不断,像是雨敲在温润的木质表面。 他修改了那些新闻报道,曼德拉卡会自动补全逻辑发生冲突的部分,技能完全生效后,这个世界会集体遗忘一场死亡。 “宿主。”系统小声说,“这个世界的穆瑾初……” 穆瑜敲下空格:“很圆满。”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静也很轻,像是在看自己,也像透过窗外的雨雾在看过往:“睡在枫树林里。” 坠毁的并不是民航客机,是一架单人驾驶的自转旋翼机,极限运动中的一类,坠落的原因是大雾低云和突发的飓风雷雨。 那场坠机的落点是一片仿佛在燃烧的枫树林——飞机坠落后,“仿佛”两个字被拿掉,燃烧的枫树林映红了半边天空。 系统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窸窸窣窣变成个平安符,给自己穿了个绳,挂在穆瑜的手腕上。 穆瑜哑然,把笔记本放在一旁:“也不用这么紧张……我说过了。” 他并不是个会经常改变主意的人,既然决定了要通过最终考核、要陪着家里的小孩一起长大,就不会再临时变卦。 只不过。 只不过,穆瑜戳了戳手腕上的赛博版护身符,合理询问:“我们的存款余额为什么还是没有少?” 系统版赛博平安符:“……啊。” 穆瑜:“?” 系统:“……” 没有少。 没有少,是因为溢出了。 这个道理就像,你有一块能显示数字的低端液晶屏,它有八个数字格,所以理论上你能显示的数字极限是“99,999,999”。 当超过了这个极限以后,不论再往上加多少,也都只能显示这一个数字。 穆瑜对此持保留意见:“我们已经很尽力地花钱了。” 系统知道,他们为了花钱甚至买了一个学校,还有刚到这个世界、去作为假经纪人替闻枫燃撑场子的时候,穆瑜因为不习惯说谎,在路上耽搁了几分钟,顺手买了一家经纪公司。 但系统也没有办法:“宿主,这个世界的货币汇率,和其他世界差太多了……滋啦。” 按照穿书局的分类,这是个纯粹的现代都市世界,没有科技跃迁,没有超光速星舰,也没有变形金刚。 这种世界的货币汇率通常都是1:1000起步——也就是1世界通用存款(经验点)可以兑换至少价值1000的流通货币,就只比纯粹的书中剧本世界贵一点。 再换句话说,他们在这里尽力花的钱,在存款额上的反馈,就像是西游记里的那个求雨的剧情。 鸡啄米山、狗吃面山,小火苗苗烧金锁。 有效,但基本看不出来有效,比起S03世界玩命往余额里塞的分红,这个世界的钱花得就跟打水漂一样。 穆瑜站在商城角度考虑,提出第二个合理询问:“我们买的是穿书局的卡,不应当用这个世界的汇率,应当直接从我的经验点里扣除。” 系统也这么想,系统甚至都去问了:“可他们说,我们买来的卡是用给这个世界的人啊。” 穆瑜:“……” 系统:QAQ #花钱失败,again# 穆瑜轻叹了口气,他时常遇到这种情况,虽然遗憾,倒也不至于太过执念,只是撑着膝站起来。 秋天的雨在这里会很频繁,今天这场不算大也不算小,雨水打在窗外的树上,顺着叶片蹦蹦跳跳地往下滑。 食堂新买回来的一群鸡仔跑丢了,电话打到校长室。 校长目前正以赛博平安符的形态挂在红绳上,所以由穆瑜代为礼貌回复:没有丢,在校长室的窗户根底下。 血红大野狼撒着欢地一路蹬自行车回来,恰好看见了这一群到处乱跑的小鸡仔,正撑着修车行老板硬塞过来的雨衣给一群毛绒绒的小黄鸡挡雨,抬头恰好看见穆瑜,就咧着嘴用力挥手。 穆瑜推开窗子,风卷着雨雾进来,空气很快变得清新凉爽。 “商城有平安符卖吗?”穆瑜忽然问系统。 系统愣了下:“有的,不过是纯装饰品,而且特别,贵。” 系统秒懂:“宿主,我去买它一百个。” 穆瑜笑了笑:“好。” 他从没带过护身的东西,也没戴过平安符。从科学角度来说,这种物品并无实效,只是能寄托一些良好的祈愿。 原来也会有一天,推开窗子吹风,看到雨漫天盖地的下,会忽然想到一些毫无关联的良好祈愿。 “上来吧。”穆瑜敲敲窗框,他知道闻枫燃的耳朵很好用,小狼崽常年支棱着耳朵,能听见最靠边那个屋里有小黄人做噩梦吓哭。 穆瑜扶着窗框,在沾得人衣领潮湿的雨里,低头温声学大野狼说话:“小老板,我们去把他们杀穿。” / 闻枫燃这种恍惚的亢奋,一直持续到了参加那档叫《启航·梦之帆》的节目开始录制。 这种为了植入广告生拽硬造出来的节目名,一度让重回旧地的顶流影帝有些不适应,差一点出手把节目组买下来。 后来改主意收手,还是因为考虑到舆论——作为闻枫燃出道的起点,倘若日后被发现节目早就让经纪人买了下来,多少有些奇怪。 虽然有能力让这件事不为人所知,但以穆瑜的职业习惯,要保证一件事不被人知道,最妥帖的方法永远都是让它不发生。 所以,闻枫燃拎着行李箱,跟着他的经纪人、不,不只是经纪人,主要是偶像……跟着他的偶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光鲜亮丽的节目录制场地的时候,脑子还是空的。 在对他说出那句话后,穆瑜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依然一丝不苟地做经纪人,依然叫他小老板。 闻枫燃也硬是忍住了,坚决半个字都不问——谁都有不愿意和别人说的、一想起来就难过的事。 假经纪人……不对,真,真经纪人。 经纪人不提,说明不想再触及那些事,这种想法,闻枫燃其实完全能理解。 闻枫燃不止一次地想要脱离那个武馆,想要脱离那片黑得透不进光的世界。他也想过无数次,改个名字换个身份,和过往彻底割裂。 他,血红冷酷牛逼大野狼,必不可能让自己叼回来的特别好的大人难过。 ……但血红冷酷牛逼大野狼是不是在自己偶像面前丢大人了啊啊啊Q口Q!!! 血红大野狼愁得想去啃行李箱的拉杆。 因为时常发作的焦虑症状,闻枫燃的记忆力其实不太好。 但遇到穆瑜以后的事,他每一件都记得格外清楚,甚至能直接现场再现一次。 ……他把一辆五菱宏光·战损·改借给了他的偶像送小孩上幼儿园。 还在他的偶像面前自称“非常懂圈子里的事”。 还因为发烧昏倒在了偶像面前,醒来后龇牙炸毛和偶像吵架,最后在偶像身上哭成了一颗球。 还为了小黄人玩具跟狗打架,拎着板砖跟人打架,和雪团兄弟一起打架。 还因为几块钱的封口费满地乱蹦…… 他的偶像:“唉。” 血红大野狼一个条件反射蹦起来立正:“我没走神没失眠我昨晚睡了七个小时四十三分六十九秒!” “小老板。”穆瑜帮他整理好衣领,“虽然晋级无关紧要,但我们必须通过首场PK,这样才能拿到出场费。” 节目的赛制是首场PK,并由评委打分。只有留下的人,才能参与合宿和后续的教学、训练、选拔,最终由评委和观众投票共同决定能否出道。 出不出道无所谓,主要是多留下一期,就能多拿到一万块钱。 穆瑜说:“我的工资就靠你了。” 闻枫燃陡然清醒,深呼深吸,攥紧拳重重点头:“我知道。” 这件事闻枫燃听穆瑜提过。 经纪人说他大概命里和钱有仇。 命里和钱有仇——这话大野狼懂。 大人们常说这话,意思就是留不住钱、手里总是缺钱,钱不够花。 “我知道。”闻枫燃冷静下来,“交给我。” 经纪人说他很需要这份工作,需要小老板发的这份工资。 所以这些天,闻枫燃昏天暗地地完成穆瑜定制的赛前特训计划,甚至自己暗地里翻了个倍,回去都还在熬夜不睡觉偷着练。 穆瑜给他制定了很多特训项目,闻枫燃每个都不会,每个都笨拙地从头学,一点一点咬着牙练。身体形态,乐感,节奏感,基本功律动框架……他把穆瑜讲的内容都录下来,一遍一遍地反复跟着看和学。 闻枫燃最不缺的是眼力,在穆瑜做示范的时候,闻枫燃能格外清晰地看出自己的差距。 实在过于悬殊的差距,让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去跟老板学修车可能赚钱更快。 但闻枫燃硬是扛住了。 他实在太想扯着偶像一起去打碎那老王八的第二口牙。 半夜怕被发现,闻枫燃蒙在被子里,用卖了宝贝自行车换的破烂二手智能机,一遍一遍看穆瑜的示范视频——他一边看一边不出声地用力冷哼、使劲冷哼,老王八自己分不清好赖,把天下第一好的珍珠当鱼眼睛。 刚和小傻子一起学了“鱼目混珠”的闻枫燃,昨晚其实又熬夜偷着练了四个小时,还给自己树立了个新目标。 ……他要养他的偶像。 他必须、非常、特别牛逼。 他要养一个孤儿院的小屁孩,和他的偶像。 …… 这一会儿的工夫,其他参与节目录制的选手也开始陆续到场。 录制场地开始变得热闹。大概是为了预热合宿的气氛,这次的初选拔并不是正经舞台,是在一幢别墅的大厅,提前做了布置,弄得很像是那么回事。 频繁有人进进出出,门几乎是敞开的,有冷风从外面灌进来。 闻枫燃拎着个不比自己轻多少的大号行李箱,护在穆瑜身前,守住了一个角落里的沙发。 他还飞快确定了热水机的位置,找到干净的纸杯,给经纪人接了杯温水。 “有十几个人,看着都比我大。”闻枫燃用自己和行李箱做了个围挡,蹲下来,用手给穆瑜捂着膝盖,“我们……” 穆瑜道了谢,接过温水暖手:“我们能从楼梯打到门口。” 闻枫燃刚就在脑子里惯性地想这个,话被提前说了,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拳赛现场:“……” 血红大野狼脸上有点热:“那,那肯定能。” 闻枫燃拽了两下袖子,他低着头,蹲在穆瑜身边,好像这样就能特别安心:“我是说,我们肯定不是最弱的。” 闻枫燃其实想过了,他觉得他水平确实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自己架着手机录过几段,和经纪人的示范一比几乎就是渣渣。 但他也有自己的长处,他能打,也能摔,还能忍疼。 这也就意味着,他就算真被待定淘汰了,也能跟评委说,你们不是需要出道成团跳舞里有个最卖力的吗? 当初闻枫燃能被峰景传媒选上,带去参加培训,就是想让他干这个的。 穆瑜捧着那杯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唉。” 闻枫燃:“……” 完了完了。 这个特别、特别、特别好,但是就稍微有那么一丁丁点坏的大人又来了。 血红冷酷大野狼平生最怕经纪人叹气,发现经纪人居然就是自己的偶像以后,头疼的程度再度翻倍。 头疼也没用,大野狼就扛不住这个,每次必上当。 果然,他的偶像捧着水杯,自省:“看来我的教学能力不够强。” 闻枫燃身不由己地一炸毛:“没有!你别听他们瞎说。” 他的经纪人:“即使有我在,也不能给我的小老板提供足够的自信。” 闻枫燃急着反驳:“没有!!你看你这人,我都说了你天下第一牛逼你怎么就不信——” “我们尽力了,杀不穿他们也没关系。” 他的经纪人兼偶像说:“虽然这个节目是按照初考核分数定房间和待遇,但我们的房间差一点也没关系,什么样都能住。” “去吧,小老板。即使被分到漏雨的房间,我也会记得吃止痛片。” 穆瑜拍了拍大野狼的肩:“要是他们发馒头,我就去买榨菜,加火腿肠切片给你做汉堡包。” 闻枫燃:“…………” “你等着。” 大野狼听得眼睛都红了,拦不住的往起站:“我去杀穿他们。” 穆瑜咳了两声,压住笑意喝了口热水,揉了揉小狼崽炸起来的一脑袋红毛毛,又拿出那个闻枫燃好说歹说非要给他的吊坠。 “是给你的。”闻枫燃就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忍不住蹭蹭冒火,闷声嘟囔,“狼牙,我护着你。” 穆瑜拿着那个牙尖尖戳他:“要有武器嘛。” 闻枫燃是紧张的——这个环境太像拳赛了,有看客、有对手,有人能随口决定他的命运。 他恍惚间甚至还会幻视,那些反光板像是把他关起来的铁笼子,灯光晃眼烤人,人影攒动,看不清的面孔幻成一张又一张看热闹的脸。 但被这样一打岔,他脑子里的念头乱多了,忍不住还是被逗得乐了下,张开手攥住那个吊坠。 闻枫燃把头抵在兼职经纪人的偶像肩膀上。 大野狼慢吞吞晃着尾巴,小声问:“一会儿介绍,我能跟他们说你是我老师吗?” 穆瑜点了点头:“只要你不嫌我这个老师丢人,对全世界说也可以。” 系统不着痕迹地混入灯泡群,听见这一句,成熟地远远掐表倒数:“一,二——” 没数到三。 血红大野狼吃硬不吃软,最怕激将法。 紧张的时候不论哄上多少句都没用,但凡事涉穆瑜,龇着牙往前窜得拽都拽不住。 闻枫燃杀气腾腾地奔着录制现场去了。 现场导播递过去话筒:“你好——” 闻枫燃攥着话筒,回了句你好,不加掩饰的狠劲儿吓得导播摄像集体一哆嗦。 仿佛这不是话筒是空啤酒瓶。 差点以为他们走错了,这也不是录制现场,是街头斗殴第一线。 导播有点生硬地打招呼,笑着缓和气氛:“闻枫燃,你好。” “你是这批选手里年纪最小的。”导播看了看资料,“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了要来参加这档节目?” 这批参加节目伺机出道的“素人”,其实有多少各个公司塞进来的练习生、有多少是带资进组准备借机出道,节目组心里都明镜一样。 这种节目里面,真正的素人其实很少,大都是练了好些年也始终混不出头,就快吃不了这碗青春饭。 所以,说是招收未成年素人,实则十六七岁的练习生居多,二十几岁虚报年龄卡线来的的也有不少。 像闻枫燃这样货真价实的十三岁,虽然个头不矮但还分明看得出稚气的,相当罕见。 ——只不过,不得不说。 不得不说,闻枫燃的条件的确非常好。 不是所有人都能压住枫叶红的发色,戴着狼牙吊坠的少年五官锋利,一身利落的狠劲儿,就衬得格外亮眼。 因为常年在地下拳场打拳,不见阳光,闻枫燃的肤色是种血管泛紫的冷白。看得出的少言寡语,抬眼看镜头时,无端透出层层驯不住的野性乖戾。 “这种就不留了吧?”不远处的评委放下评分表,低声和另一人讨论,“管不住的,万一打起来,影响估计不好……” ……镜头前,闻枫燃默念五四三二一,收回盯着那个摄像师的视线。 闻枫燃说:“我要养家,听说干这行很挣钱。” 导播愣了下,不远处的评委也一愣。 “这么坦诚的理由啊?”采访了不少选手,导播也是第一次遇到答案不是“梦想”、“热爱”的,愣了几秒才硬把话题拉回来,“既然这样,来之前有做相关的准备吗?” “做了。”闻枫燃说,“我老师给我上了一个星期的课。” 大野狼一脸冰冷地说完回答,就垂下眼,在心里默念:快问老师在哪快问老师在哪快问老师有多好。 可惜导播完全不上道:“时间这么短啊。” 反正也不会真有纯素人来,节目组索性摊牌了,做宣传时就说会给选手们布置任务,提前“预习功课”,也为后续的表现做铺垫。 这种选秀出道的节目,观众会挑选自己看中的选手,投票打榜送选手出道走花路,事业粉的比重会很大。 在节目组允许的前提下,“预习功课”足够认真,说明态度端正,会是个很讨喜的点。 “只练习一个星期,播出去可能会被说态度不认真的。”导播关掉话筒,提醒他,“要不要重新录一段?” 闻枫燃一个星期前刚把小屁孩们领去新学校,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上课训练,也没打算说谎:“没不认真,我老师超好。” 大野狼在心里飞快默念:快问老师有多好快问老师有多好。 可惜导播完全没领会,无奈笑了笑:“是说你时间太短……算了。” 提醒一次已经是仁至义尽,导播像摄像示意,打开话筒继续提问:“其他选手都练习了一个月甚至更久,和他们比起来,你觉得你的水平如何,有胜算吗?” “那他们应该都比我强。”闻枫燃拽了下袖子,咬了咬牙,“我水平很差。” 他堂堂血红大野狼顶天立地,实话实说,从不装大尾巴狼:“……我是我老师最差的一个学生。” 闻枫燃和雪团兄弟聊过,知道了经纪人在花滑俱乐部还有一群学生,也看过了穆瑜手机里的视频。 他雪团兄弟都拿了三块金牌了,其他人也都特别厉害,在冰场上像是能飞。 闻枫燃看得出自己和所有人的差距。 他半夜抱着那个手机,看经纪人做的示范、看雪团兄弟和雪团兄弟的其他同学的表现,都快急哭了,只能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玩命加练。 大野狼用力咬牙:快!问!老!师!多!好! 导播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又被聊得不会接了,下意识想安慰:“其实——” 一头红发的冷厉选手用拎酒瓶子的方式拎话筒,面无表情抬头看他。 “……”导播一个激灵,不敢再插话,下意识把最后一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有胜算吗?” 闻枫燃:“……” 毁灭吧。 这个世界没有人配知道他老师多好。 大野狼冷声说:“没有,但我要赢。” 这句话说得野心勃勃,红头发的少年长得就野,眉压眼轮廓深邃,一双眼睛黑多白少,瞳仁漆黑,锋利得仿佛捅出去就能伤人。 配上语气里的狠厉冷冽,颇具宣战意味。 不远处的几个练习生都把视线投过来,有人讶异有人嘲讽,有人不屑一顾,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离谱的笑话。 边角机位及时将这一幕扫入镜头,导播也知道这是最适合剪预告片的桥段,有意引导:“这么有信心吗?” 闻枫燃垂着眼睛,手指慢慢抚狼牙吊坠,一言不发抬眸,回扫那几道各怀心思的眼神。 不是信心不信心的事。 他有个屁的信心。 主要是偶像不能跟着他遭罪。 没有、人、敢、让他老师、住漏雨、的房子。 没有、人、敢、让他老师、吃馒头。 没、有、人。 血红大野狼一个超凶炸成球,龇牙耸背,恶狠狠盯着一切可能和老师抢好房子住、抢大龙虾吃的对手。 不知道这位冷冽早熟的选手想到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喉咙一紧、不太敢继续采访的导播:“……” “野心不小,说不定是个苗子。” 评委乙跟评委甲探讨:“要不留下看一期?教一教试试,这么想赢,应该不会主动惹事。” 边上一个综艺常客的秃头评委不阴不阳:“要能教出来,早教出来了。” 评委乙诧异:“这个也当过练习生吗?” 他原以为这是个纯素人的普通选手,只不过跟着培训班学了一个星期,看身体条件不错,体态也挺好,长相气质都挺难得。 他们这些评委接下来也要组建战队PK,评委乙本来还有点心动,没想到竟然也是挑剩下的:“哪家的练习生啊?” “峰景传媒。”评委甲也收到了相关的视频,点开看了看,“说是两年前的练习生,在他们那待过。” 评委乙叹了口气:“峰景……那确实。” 这些传媒公司签练习生,以峰景传媒为首,大都是细网捞虾米,但凡有点出头希望的一概签下来,至于能不能有发展日后再说。 要是连那几家都教不出来……那基本上就没什么希望,不必再多费功夫了。 “节奏稀烂,动作跟不上,乐感也不行……怪不得峰景都不要。”评委甲摇了摇头,“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别说两年了,再给我二十年也教不出。” 评委乙也颇遗憾,摇了摇头叹口气,在表格上直接把十一号选手划掉,算是提前淘汰。 秃头评委丙掀掀眼皮,一转态度,探过来搭话:“来看这两个,2号跟9号,都不错。” 秃头评委和沙阳洲关系颇近,对方这次塞进来两个练习生,没道理不帮忙。 至于那个红毛小子……竟然还敢回这个圈子,还敢狂妄地大言不惭,那就是自己往死胡同里撞了。 秃头评委有些忌惮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又转向另外三人,暂时放下针对那红毛野小子的计划,聊起了2号和9号选手的表现。 一共四个评委,其中三个都是稍过气的选秀常驻导师,只有一个是成名已久的歌王,算是被节目组请来镇场的。 那歌王性情孤僻傲得离谱,背后又颇有资本,来这一趟,就拿走了节目组三分之二的出场费,算是个相当昂贵的吉祥物。 相当昂贵的吉祥物靠在导师专用的皮质转椅里,连一个眼神也欠奉,显然没有要和他们交流的意思。 另外三名评委也早已习惯,自顾自讨论正事。他们低头商量的工夫,另一头大厅中央,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PK环节彩排。 ——非直播类型的节目就是这点好处,连PK都能彩排,事后也能剪辑找补。 换句话说,只要水平差距没悬殊到完全离谱的程度,都能救。 …… 导播的神情有点发懵,他放下刚整理好的文字采访稿,抬头看着现场彩排。 站在大厅的练习生们神情也有点发懵。 ……都能救。 只要水平差距不离谱。 不……完全离谱。 第一环节乐理知识,一小段欢快的曲调还没放完,那个只上了一个星期课的红毛野小子就拍了抢答器:“前八后十六。” 再放:“一拍三连音。” 再放:“不对称节奏。”再放:“平行减七弦。” 一群练习生错愕地往这边瞅。 闻枫燃自己也错愕,他明明是老师最差的一个学生,小傻子抢答这几个题都比他快:“看我干嘛?!” 幸亏血红大野狼不是东北狼,否则这句话必然被视作更加明晃晃的挑衅——当然,第二个环节拿筷子敲碗精准掐住的切分音和随时变换的节奏型,已经够挑衅的了。 但闻枫燃看来,他这个项目练得也非常差。 雪团兄弟能一边听三段音乐一边面无表情同时敲三个碗,老师边翻书边听他们两个敲,还能完全准确地找到他所有敲乱的节奏。 还有第三个听音识曲的环节,闻枫燃一直都跟着老师学,一直都以为要想牛逼至少得做到和老师一样,听见前三个音就能分辨出是肖邦的哪个小调。 等PK环节从文斗进度到武斗,不知道为什么要用翻桌子、折返跑、仰面过杆来测试身体协调性的大野狼,和其他练习生同样茫然地用修车时钻车底的技巧,轻轻松松过了个几乎与地面只有几十公分的横杆。 因为听说要引体向上,所以干脆双手扳住二楼的楼板,一个用力把自己直接从别墅的一楼大厅对折拎上二楼走廊,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的血红牛逼大野狼同样困惑不解。 连蹦起来都做不到转体三周半再举个手、掰腿都不能把腿掰到脑袋顶上,不能做燕式巡场不能做3A不能把自己转成面包圈。 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 #意外流落到花滑队的童星成长史# 第41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闻枫燃没来得及得到答案。 因为首场PK环节胜负分得实在是太轻松了。 轻松到即使是久经沙场、熟稔于一切剪辑技巧, 能把黑剪成白、鹿剪成马的向钱看节目组……都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得怎么剪。 自然,更没人有时间回答闻枫燃,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现场导演都在爆炸, 指着二楼那小子哆嗦:“这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啊啊?!” 好好一档大家心知肚明——指选手知、评委知、大部分观众其实也知道的,用来和谐捧人友好出道的造星节目。 就这么被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一匹染了红毛的离奇黑马,从先导片开始, 杀穿了。 乐理知识问答环节,本来预定要捧的那个、提前三天背完了所有答案的练习生,被不停响起的抢答器直接拍懵了。经纪人抓着那练习生摇晃了半天, 都没能把人晃清醒。 ……倒是艰难背下来的答案被彻底晃匀, 呈随机状态, 哪个字都不挨哪个字,自由分布在了练习生缓慢融化的大脑皮层里。 直到正式录制,这些随机洒落自由飞翔的字, 也没能自觉点排队站好,成功拼出任何一个正确答案。 第二个环节,判断节奏型并即时跟随变换,按理说在正式录制的时候有引导——是那种有点像游戏厅玩实体音游的拍按钮, 不是用筷子敲碗。 节目组还特意搬来了四台赞助商提供的锃光瓦亮的新设备。 这是个专做健身APP的赞助商, 主打轻松健身、快乐燃脂,将游戏和运动项目结合,极大提升了运动健身的娱乐性。 就比如《音游:节奏大师》和一项兼具力量与燃脂的热门运动:拳击。 这四台崭新崭新的设备,都配有传感器和RGB灯光的拳靶, 流光溢彩极其炫酷, 幻彩光浪直接叫人挪不开眼睛。 加上跟上游HiFi厂商合作的多声道音响, 配合广泛铺开的各类文娱综艺节目赞助, 一经发售就卖出了相当亮眼的好成绩。 然后那红毛小子站了三秒钟,扭头问:有拳击手套吗。 工作人员答没有,拳靶本身就是最优质的的减震棉,配合细腻柔软的仿真皮材质,可以确保不会受伤。 这类实体玩儿花活的健身器,比起自由度更高的VR类音游,卖的就是一个触感和击打感,当然不会多此一举配副手套自废武功。 小子想了想,又说绷带也行,那种软一点带弹性的,他自己在里面裹棉花。 说这话的时候,那红毛小子摸着狼牙吊坠瞄了一圈,视线落点是别墅的真皮沙发。 现场导演汗都下来了,就怕他去给沙发豁个窟窿,再往外掏棉花:“别别别动!没事,直接打就行。” 不等工作人员回答,导演当即杀过去:“不用这些防护……这是专业器材,不会出事的。” 冷冰冰的红毛小子问:“出事了怎么办?” 现场导演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小子看着挺野,没想到这么娇气。 这儿一群练习生,有的金贵有的有背景,还有从小弹钢琴的,也没见谁有这么多要求。 打个拳靶而已,最多就是磕磕碰碰,打偏了弄青一两块……能有多严重。 真偏的离谱,打到了什么特别锋利的地方,也就是多条不赶紧处理就会愈合的口子。 再说节目组早就给每个选手都买医疗保险了。 真遇上个愣头青把手打坏了,也是保险公司理赔,跟他们没关系。 现场导演拍胸口保证:“出事了我们也负责。” 闻枫燃回头看老师,转回来看他:“你说话算数。” 现场导演失笑:“算数。” 闻枫燃回头看老师,转回来看摄像:“你录视频。” 现场导演:“……” 然后导演就一怒之下录了视频。 然后就出事了。 没有拳击手套、绷带和棉花的保护,那位节奏全对力量满分的红毛选手,在最后一关徒手干碎了一个拳靶。 在为了展现赞助商器材的高难度关卡,直接起飞的节奏逼得其他练习生体力明显大幅下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连咳嗽带喘挥不动拳头……足以让健身爱好者带着强烈的优越感欣然自豪下单的喜闻乐见环节。 这样一个环节的最后一分钟,一个拳靶在“力度测试”一项直接飚红大喊unbelievable后,咔嚓一声裂了,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后倒。 漂亮的红色塑钢管折成两截,蹦出来两根电线,一个喇叭掉下来:“Unbelievable!Unbelievable!” 工作人员和一众练习生:“……” 赞助商一方负责人:“……” 血红大野狼受惊地窜回老师身边,又怕这些人找经纪人麻烦,张着胳膊护住偶像,龇牙超凶杀气腾腾:“我们不赔,你们录视频了!” 那个喇叭的质量是真的非常好,这种情况下还在响:“Unbelievable!!!” 现场导演:“…………” 最后还是那个经纪人撑膝起身,从容示意,和赞助商派来的负责人去安静的地方聊了聊。 等双方聊完回来以后,皆大欢喜——赞助商这边的负责人兴冲冲打着电话赶回公司去了,闻枫燃成了整个综艺节目第一个接到商家代言的选手。 和对面那家主打健身APP、兼卖健身器捞钱的赞助商合作,负责测试器材强度并录制开箱测评视频播出。 作为回报,在按照视频条数和点击量付钱之外,赞助商还愿意免费向闻枫燃选手所在的孤儿院提供健身用训练器材。 现场导演三个月的工资保住了,一手速效救心丸一手氧气瓶原地复活,对着穆瑜千恩万谢,再不敢对天赋异禀的红发英雄有半点不敬。 “这样也能行吗?”大野狼还是紧张,寸步不离跟在老师身边,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那个东西不经打。” 他就知道那么脆那么薄一根杆肯定不经打就说要个拳套! 就不给!就不给! 还说不会出事,这小破塑料杆哪可能不出事! 闻枫燃不是故意把人家机器弄坏的。他尽力轻着打了,那个节奏型太快,不用力不行,他最后一拳没能收住。 幸好血红大野狼在老师的教导下,足够机警、未雨绸缪,提前要求对方录制了不用他们负责赔偿的视频。 穆瑜笑着咳了声,轻轻摇头:“不要紧。” 事情要解决很容易。 哪怕是不收购那家健身器公司,只用圈子里的办法,也很容易。 那么多稍微懂一点的人就能看出来的植入广告,全面铺开砸钱狂轰滥炸几个月的效果,就算再翻几个番,也根本不可能比得上“综艺节目练习生一拳打碎健身器”的出圈程度。 事情从来就有两面性,商家但凡大气些,继续改善靶杆质量和闻枫燃对线,誓要做出兼顾击打感和安全性、打不断的拳靶,甚至能成为一个非常不错的梗。 至于健身圈的人,真要看到这种新闻,更是不可能不受刺激,弄出来个什么“在节奏音游里一个音不错打碎拳靶直播挑战”……要弄这种挑战,总要先买一台回去吧。 当时那个商家代表就听傻了,偏偏每句都有道理,甚至还叫人挺心动:“可——可这样的话,他们不就都以打碎我们的机器为目标……” “所以说。”前任影帝相当沉稳冷静,亮出最后一张牌,“甚至还是消耗品。” 商家代表:“……” 商家代表可耻的心动了。 “事情已经发生,就不可能永远瞒得住。”这在圈子里是个永恒的定律。 他们这个健身器其实不是第一次碎了,之前就有一批反馈,勉强还能压得住差评,没有造成什么舆论风波……是因为目标群体中大部分人的力道,其实还是完全不足以搞碎这东西的。 但要进一步打开销路,就得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它能被十三岁的孩子一拳打碎,这是事实。 不论怎么说,新产品其实已经开始考虑换强度更高的碳纤维了,还不如公开测试——就从闻枫燃开始,然后直接联动几个健身圈的大V和头部up。 旧产品甚至也完全有销路,就卖给那些搞直播和短视频的营销号,让他们到处找人去砸,玩“今天你碎了吗”大挑战。 ……甚至这玩意的卖法还是个消耗品! 当初运营做梦也没想到这玩意居然还能卖成消耗品! 商家代表往公司打了几个电话,紧急开了个小会,当场定了意向合同,杀回总部细化应急预案去了。 …… 穆瑜和对方敲定了洽谈合同的时间,收起手机,揉了两下大野狼受惊炸起来的红毛毛:“手有没有受伤?” 闻枫燃满不在乎摇头,要是这种强度都受伤,他就不用在地下拳场混了:“没事。” 他把手主动伸出来,乖乖交给老师检查正反面:“什么事都没有。” 穆瑜做了个手势,小狼崽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握着拳和偶像偷偷碰爪爪,看不见的尾巴一秒钟摇成螺旋桨。 “表现的很好。”穆瑜和他庆祝,“小老板,截止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有标间睡了。应该还有热水泡面,加两根火腿肠。” 大野狼瞬间燃起熊熊斗志,磨爪霍霍向练习生:“我去抢大床房和鸡汤小馄饨!” 穆瑜从场务那领了两根能掰亮的荧光棒,一本正经给小老板打CALL。 血红大野狼当场害羞成球,千叮咛万嘱咐地留下热敷膝盖的艾草包,地动山摇着浑浑噩噩轱辘回去,继续凭本能杀穿节目组了。 穆瑜拿着艾草包,靠在楼梯栏杆上休息了一会儿。 他按了按右腿,发现台阶很干净,就敛衣坐下,拿出手机回了几条消息。 这里是别墅的防火通道,一门之隔,能听见大厅里热闹的录制声。 被闻枫燃身手惊呆的一干练习生们还有些迷茫,答应了经纪人要挤兑他的那几个,现在都瑟瑟发抖宁死不上——开玩笑,那碎了的拳靶还立那呢! 其中一个练习生比较清醒,指着脑袋问经纪人:看见了吗?啊??你觉得它结实还是我结实?我是来出道的不是来出殡的! 于是接下来的录制自然也十分友好和谐,没有任何哪怕一点不适合公开播出、需要二次剪辑的内容。 至于之前的计划:由于在彩排中发现闻枫燃身体素质协调性过于突出,在合作项目里给他使点阴招、在对抗项目里给他下点黑手,想办法让这红毛小子因伤退出录制的打算……全面告吹。 系统悄悄钻出来,帮宿主打了个小台灯:“宿主,需要康复卡吗?” “没关系。”穆瑜按了按膝盖,“歇一下就好了。” 血红大野狼的过度紧张是有原因的。穆瑜的腿伤前些天犯了一次,急疯了的大野狼翻遍各大公众号,又杀去校医室和中医社团,坚信是天气不好加上过度劳累。 其实是因为穆瑜要教课。 重回本行,前任影帝抽了个时间,翻了翻过去的那些记忆,整理了一套流程用来训练。 人的意识不是分门别类图书馆,更像是无数张纸堆叠而成的书山——这也就意味着,翻找某个时间节点的意识的时候,多多少少会带出一些相关的内容。 比如穆瑜翻找过去的记忆,就会唤醒刻在意识层面的腿伤,让它的影响变得更为明显。 “是好事。”穆瑜和系统讨论,“以前有医生说过,治疗的第一步,是先让伤暴露出来。” 涉及到这段话的剧情其实是这样的——当时穆瑜去看医生,而穿书局负责医疗的系统准备给他治伤,然后他们相对沉默,大概足足过了五分钟。 “治伤是可以。”那个医疗系统举着电钻和火钳,“但是这位宿主,您这是直接碎了啊。” 碎了的意识是可以拼起来的,也可以活动如常,甚至可以看起来和常人完全一样……但那些裂缝毕竟存在,哪怕它们被穆瑜自己用他挺满意的缝玩偶同款技巧缝起来了,也依然存在。 但穆瑜修补玩偶的本领,也的确如他所说,非常好。 好到小针脚收线精巧,晴雯补雀金裘听过吗——那个医疗系统从业以来第一次折戟,踩着电钻跟别的统唏嘘——就那么精巧。 以至于穿书局的医疗体系对穆瑜全无办法。 意识的伤不暴露出来,就和没有一样,他们只能看着穆瑜的意识以一种极为缓慢却无法阻止的进度解离。 最严重的一次,他们在大榕树的板状根里找到穆瑜。 系统去看了那段录像,每个人的意识都有颜色,穆瑜的意识是种非常柔和、仿佛雨过天晴处的湿润淡青。在丝染和瓷器行当,管这种颜色叫“天水碧”。 测不出波动的一片意识雾,连形状都快辨不清。仿佛烧毁了的精美瓷器,金丝铁线横贯交错,密密麻麻的冰裂纹碎得清脆,动听程度甚至胜过最悦耳的风铃。 灵魂融化在风里的声音。 穆瑜自己没有这一段记忆,他那时大概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只记得似乎是睡了一下,醒来后就在穿书局的医疗部。 还是那个举着电钻和火钳的医疗系统,对着他叹气:“这位宿主,你要先给我们看你的伤。” 要先看伤,被看见的伤才能治,看不见那叫盲人推拿。 穆瑜其实非常配合,只是他做不到,这次他和医疗系统再次相对沉默了五十分钟,完成了所有治疗前的引导流程。 没有任何一道需要治疗的伤从意识深处浮出来。 所以穆瑜那天右腿忽然站不起来,带着笔记本回去补了半天课的系统知道了,反而特别高兴。 他们一起记下这个意识波动,准备以后回去就让医疗部治疗——意识层面的治疗很漫长,要以年为最基础单位,有些伤一治就是百年。 暂时不打算花一百年去治个腿的穆瑜,选择了暂时从商城买一台电动轮椅,然后被恰好来送饭的闻枫燃撞了个正着。 大野狼抱着一饭盒包子、一饭盒蛋花汤,高高兴兴地把门推开。 穆瑜正在和系统一起研究从商城买的电动轮椅,发现有不少功能,挺炫酷地在校长室里漂了个移。 …… 总之,基本上完全算是个意外。 穆瑜的伤远没到这个地步,他只是稍微有些不爱运动,嫌站久了和走远路太累,所以未雨绸缪。 但显然小狼崽被吓疯了,当天晚上甚至还做噩梦大哭到把自己和整个食堂养的鸡跟鹅一起嚎醒,睡不着跑他窗户底下蹲着,被发现了还嘴硬说是晒月亮。 这也就导致了,他们这次来参加综艺,闻枫燃完全听不了穆瑜说“住漏雨的房子吹冷风吃去痛片”。 只要一听见这个,晒月亮的狼崽就应激到瞬间变身血红冷酷大狼人,试图龇着牙咬穿所有人,再把经纪人叼去最好最暖和的大床房。 系统变成个热水袋,叠在手工缝制的艾草包上:“宿主,您想起腿伤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吗?” 之前他们分析,虽然穆瑜曾经在虚拟空间里砸了五十次腿、后来又为了做实验,自己试了很多次,但直接原因似乎不是这个。 证据就是那部电影之后,穆瑜后来又拍了不少电影和电视剧,上过不少节目和综艺,腿也没出过明显的问题。 当然,那些损伤当然也留下了,一定留在了他的意识深处,一定导致了这处伤始终盘踞、好不起来。 但除此之前,应该还有个更明确、更直接的分水岭。 分水岭后,穆瑜在发觉自己要走远路时,开始随身携带和使用手杖。 穆瑜想了一会儿,合理提取出最有可能的回忆片段:“应该是一次舞台事故。” 系统瞬间紧张:“什么事故?失火了吗?棚顶塌了吗?从舞台上掉下去了吗?” 穆瑜:“地太滑,我滑倒了。” 系统:“?” “字面意思。”穆瑜解释,“那个地板上有好多水。” 那时他已经是双料影帝,这次微型舞台事故发生的地点,就在去领第二次影帝金奖的舞台上。 上一个热场的节目用到舞台效果,本来应该是干冰,但那时干冰恰好没了。 场务灵机一动,从楼下水池盆景里扛上来十台大功率雾化器。 效果很好,那场节目台下基本上看不见人,节目结束后上台的穆影帝摔得很结实。 和奖杯一起被抬走的影帝被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右腿半月板粉碎性骨折。 系统:“……” 穆瑜很看得开,拍拍热水袋:“这就是人生嘛。” 挺过了五十次的绝望、挺过了数不清次数的过度疲劳,滑过冰飚过车,然后在领奖的时候因为地板太湿滑倒,摔了一跤,摔坏了半月板。 穆瑜现在回想起来也难免有些哑然:“前面那个节目的歌手年纪很轻,还被我吓得够呛……其实我很感谢那次受伤。” 他是真的很感谢那次受伤,他的腿一直都在疼,疼到走路也困难,但那只是种会被判定为“幻痛”的精神类病症。 终于在那一次他的膝盖碎了,于是他有了做个瘸子的资格。 穆瑜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右膝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就把艾草包和系统热水袋一起收进外套口袋,撑着台阶起身。 有人在不远处的通风口抽烟,听见动静向这边看,过来扶了他一把。 墨镜风衣齐全,刚戴上的黑色口罩,一看就是圈内防拍防堵防狗仔标配:“要帮忙吗?” 穆瑜摇了摇头,温声道谢,借着楼梯的扶手站稳。 “你叫什么?”那人低声问,一只手仍虚护着他,“我看你是那孩子的经纪人。” 穆瑜取出一张素底名片,客气递出:“庄衍。” 在圈子里名片就像通行证,互递名片是最基本的礼节。不发名片的人要么是暂时还在跑腿打杂的助理、要么是用不着发名片也有那个底气“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穆瑜一贯的做事习惯——他决定扮演余牧的时候,就从头至尾保存了红色塑料袋,现在作为闻枫燃的经纪人,也找时间印了盒名片。 只不过名片上的邮箱地址和电话都指向某台空白机,系统偶尔去清一下未读消息。 穆瑜在这个圈子当中浮沉多年,明的暗的水深水浅再清楚不过,对闻枫燃的未来有清晰规划,不需要靠名片来拓展人脉。 对方接过名片,恰好这时场务小心翼翼推门,那人点了下头,将名片塞进口袋便匆匆离开。 “宿主!”系统从穆瑜的口袋里探出根天线,“这个人刚才的情绪波动很剧烈……好像是因为我们。” 穆瑜在意识里和系统对话,外人看来,只不过是坐在台阶上,随意看手机消息和走神。 虽然没抬过头,但不远处的通风口站着这么一个大活人,咬着支根本没点着的烟一动不动站了十几分钟,任谁也足够注意到了。 系统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顺便还开了个扫描仪,发现原来是那个神秘的第四位评委、节目组请来的昂贵吉祥物。 “他叫商远。”系统飞快查资料,“前些年一度火到屠榜的全能型音乐人,几张专辑的销售额都创过记录。这两年忽然半隐退开始培养后辈……听说家里有矿,自己开工作室签练习生。” 穆瑜取出折叠手杖,逐节展开,按好固定扣:“不算有矿。” 正式做了闻枫燃的经纪人后,穆瑜在近期逐渐找回状态,认真研读圈内各类八卦密辛,加上为这档节目做准备,已经提前了解过评委身份背景。 四名评委的资料都在穆瑜这里,自然也包括商远:“他和家里的关系不算好,在两年前彻底决裂,支持工作室运转的开销,应当是他这些年的积蓄。” 系统关注的倒不是这个……是刚才对方过来扶穆瑜的时候,那个异常的情绪波动。 系统总觉得这个波动有点熟悉,一瞬间莫名回想起远方的坎伯兰,忍不住就有点惯性思路:“宿主,难道他就是那个害您摔倒的——” “怎么会。”穆瑜说,“那是个年轻人,成名也不过两三年。” 他补充:“也不是他害我摔倒,地太滑,是我自己没站稳。” 当时面对记者,刚做完手术、还在坐着轮椅的穆瑜也是这样解释的——这种事故谁也不想发生,是主办方事先准备存在疏漏。 虽说按照圈子里的惯例,这种事必须要有个有头有脸的人来担责,好让愤怒的围观者冲上去批评指责发泄情绪。 而诸多蹭热度的营销号,也的确一度将炮口轰向当时为了不被撤去表演、没有阻止主办方用水雾代替干冰的主唱。 但在穆瑜看来,去批评一个在水雾里连唱带跳的年轻人,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在退场的时候拿块抹布把地擦干净……未免还是有些太不讲道理了。 所以不论多少次,但凡有媒体谈及这件事,穆瑜都会澄清说明,是自己当时没有站稳。 这暂时不是重点,重点是系统拿着时间表,小心翼翼问出的问题:“您拿第二个影帝,是在哪一年?” 穆瑜:“我二十二岁那年。” 系统:“您退圈呢?” 穆瑜:“二十七岁。” 系统:“这……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穆瑜:“……” 这是一个简单的、很容易让人忽略的数学问题。 穆瑜拿第二个影帝是在二十二岁那年。 他出道早、作品多,恨不得一年当做别人三年来活。一茬新人换旧人,能在那个圈子里浮沉数年还激流勇进,已经完全足够当不少人的前辈。 穆瑜二十二岁那年,遇到的“才成名两三年的年轻人”,在他二十七岁退圈的时候,也已经七、八年。 而现在的时间线,已经是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成名十多年的歌王,不论怎么说,都不太能算是“年轻人”了。 穆瑜和系统讨论:“会不会其实没有这么巧?” 系统问:“您当时记住那个年轻的主唱叫什么了吗?” “没有。”穆影帝当时依然连轴转,就连腿伤以后,也连续拍了两部轮椅题材的电影和电视剧,“那之后我就进组封闭拍摄了。” 但穆瑜依稀有些记忆:“那个年轻人并不喜欢我。” 在颁奖典礼正式开始之前,那个年轻的主唱其实还私下去找过穆瑜。 那个主唱当时还在唱死亡重金属摇滚,整个人的妆造和气质都相当死亡,追星的口味和态度也非常霸气:他喜欢的那个片子就该拿所有金奖,其他人全是歪门邪道暗箱操作。 这些颁奖典礼,表面上是“当场公布”、“保持悬念”,其实凡是到场的人,对能不能拿奖能拿到什么奖,心里大致都已经预先有数。 至于为什么心里有数,还能在镜头扫过来的时候,表现出足够的错愕和惊喜……要是连这都演不出来,那可能的确是不太适合去领这一行的奖。 穆瑜当时也一样,已经大致有数,知道自己要上台拿奖了。 他那天的状态其实不太好,连续几个月的严重失眠让他本想珍惜难得的休假,推掉那次颁奖典礼,但因为说是要上台领奖,不去不好,所以还是到了现场。 进场之前,穆瑜被衣服上画着骷髅头的年轻主唱堵在走廊里,恶狠狠认定了穆瑜抢他偶像的影帝奖项,回头要给穆瑜点颜色看看。 “就你黑我偶像,是吧?给我等着。”戴耳钉画烟熏妆的年轻主唱拎着电吉他,破破烂烂的T恤上画着骷髅,“别让我逮到你,老子打爆你的头。” 其实只不过是年轻人中二时期放的狠话。 和浓到看不清脸的妆容一样,是为了表现某种特立独行的个性,发泄那个年纪特有的激烈情绪。 但叫藏在过道里的狗仔录下来,又落在有心人手里,和后来的水雾事件一结合,就成了蓄意而为。 至于被这段对话牵扯进去的、没得奖的那个年轻主唱的偶像,立刻果断和盲目追星的粉丝明确切割,以至于给更多人递了话柄,几乎锤死了那个年轻主唱故意弄伤穆影帝……就都是后话了。 穆瑜通常不怎么澄清传闻——毕竟一个每次去医院都会被担心“是否过劳猝死”的影帝,能给外界咀嚼品评的八卦并不多,而最后那次醉驾的传闻,又没有留给他澄清的余地。 所以,这大概也算得上是穆影帝耗时最久、澄清次数最多、否认最明确的一个谣言。 那天太累,眼前黑了一下,一个意外就那么倒了。 跟谁都没关系,说不定跟地滑都没关系。 他确实是自己摔倒的。 他走不动了。 …… 快十年前的颁奖典礼,已经很难再搜索到影像资料了,相关的帖子也都大浪淘沙,被一波又一波新的八卦轶事盖得差不多。 穆瑜倒是有作为影帝的职业素养,通过五官轮廓也不至于认不出,可惜当初那个年轻主唱的妆实在太浓了,还有大量碎钻和亮片,恨不得就是直接弄了个面具扣在脸上。 ……但不论怎么说,这两个人都分明相差甚远。 当初那个年轻主唱,叛逆、暴躁、愤怒着敌视一切,就连喜欢的电影也包含了大量的暴力暗黑元素。 眼前这位歌王性情沉默、冷峻寡言,手下工作室发展势头颇好。明显是个事业有成的精英商人,一身意大利纯手工西装,拎出去能直接拍杂志封面。 至于明确可查的履历上,也没有重金属死亡摇滚这种东西。一水的爵士、节奏布鲁斯,即使是大众风格,也都是些低吟浅唱颇具味道的慢歌。 可以说除了年龄,不论哪一条,都完全对不上号。 “应当不是一个人。”穆瑜回到录制现场,和系统在意识里讨论,“没道理,我们的运气应当不至于这么离谱。” 系统选择相信他的宿主:“或许他只是看好血红牛逼大野狼的潜力,想和宿主这个经纪人套近乎!” 穆瑜发现自己喜欢听这个,笑了笑:“是啊。” 他罕少能从某件事中得到成就感,看着家里的小朋友茁壮成长,带来的舒适和欣慰甚至胜过一片树林的开花结果。 穆瑜收起手杖,他迎上大野狼敏锐投过来的视线,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非常健康。 竖着耳朵的大野狼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重新盯住摄像师手里的机器,以及摄像师身后的那几位评委。 首场PK已经结束,闻枫燃的表现亮眼到离谱……离谱到节目组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淘汰他。 开玩笑,那个被一拳干碎的拳靶还塞在沙发后面。 就算真搞个黑幕,就硬不遵守规则、硬要把人淘汰,也没人敢去宣布啊。 再说,就纯论首轮PK的这些项目,有人敢说表现最好的不是那个一脑袋红毛的野小子吗? 反正其他选手不敢:“最优秀的……11号,闻枫燃吧。” “他很厉害,基础知识很扎实,题目都答对了。” “反应也很快,我一题都没抢到,身体素质和协调性也都很好。” “确实比我们强,尤其是在力量方面……” 2号选手漫不经心地附和:“他应该是我们这里面最努力的,我师兄说过,两年前他们一起当练习生——” 导播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2号选手立刻仿佛才意识到失言,刹住话头:“对不起对不起,这个是不是不该说?” 听语气挺真诚,看表情那叫一个漫不经心,就差直接在脸上写“我就是要说”。 这种低级挑衅不要脸但是有效,2号选手的家境很好,从一开始就没准备按好好先生出道,刺头富二代人设要是立好了,也能吸不少粉。 “是不该说。”导播“哈哈”干笑了两声,“这段我们剪掉了啊。” 导播关掉话筒,示意摄像也先暂停:“咱们录制是有事先约好的合同跟规则的,各家经纪人也给艺人提个醒。” “峰景传媒一会儿来一下。”现场导演敲了敲台本,没什么感情地补上一句。 现场就没有没当过练习生的纯素人,这种事就谁也别说谁,心里知道就行了,拿到台面上多少有点不太懂事。 但不懂事在节目录制里也不是个例了。节目组和选手从来就不在一个战壕,各有各的心思,偶尔合作常常作对,时不时的互相算计,彼此又都拿捏着对方的软肋。 ——比如这一回,站在节目组只想消消停停录个先导片的立场上,不懂事的就不光是选手,还有评委:“不要紧,机器既然没开,就先聊聊。” 导播脑仁一疼,看向秃头评委,勉强给了个笑脸:“郝老师……打算聊什么?” 秃头评委常年参加各类综艺,又时常在微博上揭穿各类黑幕,对外的人设相当心直口快、仗义执言,评论区有不少拥趸,真要闹翻了也是个麻烦事。 “聊一聊人品。”秃头评委说,“我记得,11号选手是说他特训了一个星期吧?” 导播捏了下台本:“……啊,是。” 这话有视频作证,导播当时还替对方担心,是不是时间太短了。 秃头评委掀一掀眼皮:“那怎么……按照2号选手刚才说的,两年前他就是练习生了呢?” 那个秃头评委坐得不远不近,跟他们这边中间还隔了张挺长的桌子,导播合理怀疑他是怕闻枫燃杀过去揍他。 “我们这几个评委,刚才也看到了,对吧。”秃头评委看向评委甲和评委乙,“11号选手的基本功是不错。” “不错得过头了,完全不像是一个星期就能训练出来的,要是两年的时间就很合理了。” 秃头评委说:“可其他选手都只练了几个月……这就有点欺负人了,我们这档节目不是主打素人吗?” 秃头评委眯了眯眼睛:“是不是可以认为,11号选手其实在节目组给出的准备时间之前,就已经事先预习、事先准备过了?” 另外两个评委毫无防备地被扯进来,来不及反应措辞,也只好跟着开口:“这个,好像,确实是有一点……” 现场一时陷入尴尬,选手们面面相觑,各怀心思地埋着脑袋不敢抬头。 摄像机关了,红灯灭着。 闻枫燃一个人站在几个评委面前。 系统又忍不住凸皿凸:“呀呀哩个沙阳洲!!!” 穆瑜正准备纠正系统文明用语,不要说脏话:“……” 他有些哑然,笑了下:“枫燃能应对的。” 这种话对长在筒子楼的矮墙下、从小就在不堪入耳的脏话环境里长大的闻枫燃,不说没有半点杀伤力,也实在比不上被蚊子叮一口。 ……或者,反而,没准,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反向作用。 试想,一个上课全睡过去、作业全乱写、考试全靠野性的直觉乱编,惨遭各科联合制裁的学渣,陡然被质疑“是不是早早就努力,把所有功课都特别用功地提前预习了”。 血红大野狼现在的表情,就分明是有点茫然。 茫然到分不清这是质疑还是表扬。 他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怀疑过他是不是提前用功、提前努力好好学习了。 甚至有点感动。 感动归感动,闻枫燃对语气十分敏感,知道这老王八也绝对没安好心:“你不是有录像吗?” 秃头评委脸上的假笑一僵,险些挂不住:“什么?” “你不是有我当练习生时候的录像吗。”闻枫燃说,“还发给别人看了,外放的声音我听见了,《bad boy》第3版,老——”他把老王八咽回去,“那个谁,说我跳得比垃圾还垃圾,教我糟蹋了他的名声。” 秃头评委当时外放的声音相当小,完全没想到这么点声音他都能听见,脸色不自觉扭曲了下。 闻枫燃是真不怕质疑——他这些天的训练都是录像了的,有人要看就拿给他们看,只要不被老师抓包自己半夜偷偷练,一切都好说。 但秃头评委不知道,又要死盯着这一点不放,抢那个质疑的点:“你现在能这么优秀,难道不是幸好当初被骂开窍了,才能知耻而后勇?当老师的教学生严格还教错了不成?你是这个意思吗?” 闻枫燃二话不说就点头:“是。” 秃头评委一口气差点噎住没上来:“……” “沙老师是爱之深责之切,对你们哪个人不尽心?难道你当时的表现不好,还不能批评,要捧着才行吗?!”秃头评委咄咄逼人,“你这个态度,是完全不感激教过自己的启蒙老师吗?!” 秃头评委冷声说:“以前就有些人诟病老沙的教学理念,可他教出的人的确优秀,当初那个软骨头的影帝——” 这几个字才出来,房间里已经有不止一个人有所反应。 秃头评委说第一句的时候,闻枫燃的脸色就冷了下来,愈听眼里戾意愈深,几次都不自觉地将拳头往身后按。 穆瑜也从角落的沙发里起身。 他知道什么是闻枫燃的死穴,虽然准备锻炼血红大野狼一个人面对镜头和质疑,但眼下情况已经失控,不再符合需要闻枫燃独自面对的境况。 系统的反应飞快,已经给他用了一张康复卡,暂时治愈了膝上的旧伤。 穆瑜叫了声“枫燃”,正要过去,整个大厅却是毫无预兆地陡然一静,关了的摄像机都跟着一哆嗦。 秃头评委被一杯水浇下来,淋了个透心凉。 秃头评委混迹各个综艺,加上微博的活跃吸引了不少粉丝,也算是圈内有些地位的半个前辈,脸色当即沉下来:“放肆!什么人——” 他的声音一滞,卡在喉咙里,有些错愕地瞪了眼睛。 那个被节目组花大价钱请来的歌王、昂贵到一个人比他们三个出场费还高吉祥物,这会儿正揉着手腕,“当啷”一声把玻璃杯扔在地上。 商远慢吞吞站起身,随手掸去西服袖口溅的水珠,不言不语地睨着秃顶评委。 他身高极高,明明是个极其稳重的打扮,却离谱地直奔不远处惊呆了的乐队,顺手一薅,拎了把电吉他回来。 秃头评委吓得嘴都打哆嗦:“你,你你,你干什么?!” 他很快就知道了商远要干什么,导播和现场导演蹲在墙角,在整个晚上的跌宕起伏里疲惫吸氧,无辜的电吉他手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就你黑我偶像,是吧?” 穿着手工定制西服、怎么看都是精英商业人士的歌王拎着电吉他,朝秃头评委招了下手:“过来,老子打爆你的头。” 作者有话说: #男人至死都是少年# 第42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至死都是少年的重金属精英商业人士, 拎着那个刚捞过来的电吉他,由于一些突发状况,没能成功爆掉老东西的秃头。 因为商远的经纪人扑了过去。 经纪人一看就身经百战, 先抱腿后抢吉他,然后熟练地杀向秃头评委,从口袋里往外掏补偿款:“您退出吧。” 秃头评委呼哧喘气,眼睛都瞪圆了:“我凭什么?!” 经纪人也好说话:“那让我们远哥爆您的头。” 秃头评委:“……” 被夺走武器的重金属歌王也不满意, 过来按住经纪人,声音冷得透冰碴:“为什么要给这种货色赔钱?” 经纪人三十出头早生华发,一手抱电吉他一手捏钱包, 认命地叹气。 “商……商先生。”秃头评委知道经纪人为什么要赔钱, 他重新找回些底气, 声音尽力撑住了不发虚,“我们都是评委,您恐怕没有资格替节目组跟我解约。” 秃头评委在舆论上很有些兴风作浪的本事, 他说话很有些煽动性,又裹挟大量情绪,许多事经他口说出来,听的人稍不动脑就容易被带偏立场。 商远半隐退着可以不在乎, 可商远那个工作室签了不少新人, 终归还是有软肋,有软肋就难免受钳制。 秃头评委像是被人续了口命,觉得商远不至于真用电吉他削他,扶着桌子勉强支棱:“我承认我刚刚说的话不妥, 实在是当初——” 惜命的本能让秃头评委喉咙里咯棱一声, 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商远失去了电吉他, 所以看着秃头评委的眼神, 也不像要用电吉他砸扁他的脑袋。 ……像是直接想徒手把他的脑袋拧掉。 “把摄像机打开。”商远说,“让他说。” 节目组风雨飘摇,现场导演快疯了,勉强挤出笑:“咱们录制结束了……” 商远拿出手机:“那我开直播。” 现场导演:“……” 三个机位的摄像机立刻全部打开,灯光、补光板就位。 现场导演氧气瓶都没放下就勒着导播上岗,差点把话筒塞秃头评委嘴里:“说。” 本来是职业习惯要说“您说”的,但那个“您”字在刚被重金属商业精英扫了一眼以后,就让导播用尽毕生职业素养,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秃头评委僵在白亮的灯光和散热器正嗡嗡响的摄像机下。 “说啊。”商远说,“那个……那位,影帝。” 商远看着他:“你不是很能说吗?你们不是把他批得一无是处吗?吸着他的血养号,你那个号热度不是挺高的吗?” 秃头评委张了张嘴,满头大汗,嗫喏着低声:“我,我——” 商远把跟自己来长见识跑腿,当助理艺人拍摄的几个练习生招呼过来:“看见了吗?老鼠见不得光。” 阴沟里的硕鼠,眼小嘴尖性喜窃食,贪婪地掏空一整个粮仓,然后挪挪身子咂咂嘴:这破房子穷得很,里面没半点好东西。 你把他放到灯光下,他哆嗦得不成样子,腿跟骨头一起软,再不敢大放厥词,只想钻回那条阴沟里。 其实根本都不用特地解释,这些人为什么就是要没完没了追着诋毁穆瑾初。 因为太好用了。 怎么才能找到这么好用的一个靶子呢?身份高、作品多,知名度极广,只要带他名字就一定有流量。 只要你能捏到他一个把柄,哪怕复读机一样来来回回说,也能变成一个相当好用的标签。 比如这位当众点评穆影帝分明过誉、其实根本演技平平,靠“犀利辛辣、眼光独到”蹿红,进而炮轰一批节目组,吸引了一众最爱挑剔找茬唱反调的拥趸的,郝秃头郝评委。 再比如沙阳洲——是个人都知道,这是影帝穆瑾初的启蒙老师,手把手教出来一个影帝。当时穆瑾初在他那儿简直一无是处,什么都不会,那叫一个差劲,嗐,幸亏人沙老师没放弃,才把现如今的大影帝骂开了窍。 所以十一岁的闻枫燃根本不知道,那个问题当初在练习室里被问出来,就是准备好的。 他们的资料都在报名的时候就填了,要进娱乐圈的练习生嘛,不可能不填喜欢的明星、将来想要主攻的方向。 沙阳洲就等着他说自己的偶像是穆瑾初。 然后沙阳洲就能进入最享受的环节:冷嘲热讽,当着这些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懂的练习生的面,把穆瑾初骂得一文不值。 内里其实是某种相当卑劣扭曲的得意吹嘘——影帝?刚入行不也一样要在我这里老老实实地上课。在我这做练习生的时候,简直废物点心一个,让老子骂得什么都不是。 这种人只能在聚光灯照不见的地方蹦跶,曲解事实胡说八道,就连直接导致穆瑾初退圈的那个事件……被澄清了的、根本就是遭人污蔑替人受过的“醉驾”,也能被他们硬歪成是软骨头。 软骨头。 商远拎起那个站都站不住的秃头评委:“那个谁,跟我一个偶像的,反正听着。” 他没回头,可谁都知道他在说闻枫燃。 录PK环节的时候,有个项目是沿楼梯上下的限时折返跑,说自己在娱乐圈里喜欢的偶像,多说一个“偶像+代表作”的组合,就能少跑一趟。 按规则每次必须连偶像也得换,才能抵折返跑的台阶数。就只有闻枫燃,固执地从头到尾都只换代表作,偶像只有不变的一个人。 体力再强悍到变态,也总有用完的时候,节目规则设计得有点漏洞,没定折返跑上限,不换偶像就不能停。 瘦得骨头梆硬的少年大口喘气,嘴比骨头还硬,话都说不顺了,也只认一个人。 “那是我偶像,你们去看他电影。”闻枫燃哑着嗓子咳嗽,“特别牛逼,天下第一牛逼,没人比他好……” 商远说:“别听这堆垃圾的鬼话,没人比他好。” 商远和他家决裂,是因为两年前,他举报了一个家里关系挺近的亲戚——好像是什么二表哥三表舅,反正直接把他妈气进了急诊室。 那亲戚是干不太干净的生意的,所谓的不太干净就是那些游走在灰色领域的事——比如伪造一些录音和聊天记录,比如在能动手脚的一些证据上帮忙动手脚。 这生意见不得光却油水颇丰,尤其那些大人物,为了妥善封口,有时候给出的报酬堪称天价。 商远自己家是搞招投标公司的,他弄不清这里的弯弯绕,也懒得管乱七八糟利益牵扯纠纷,但总归知道需要大量资金往来不断。 十年前的少年满腔愤怒烦躁来源于“这些钱仿佛不是什么好东西”。十年后的重金属商业精英依然愤怒,因为他发现家里的这些钱,原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钱里,有数目相当可观的一笔,来源于“伪造证据,假称车祸时是穆瑾初在驾驶,替林家人脱罪”。 替林家的什么人脱罪并不重要,当时那辆车谁开都行,就是不能让林家人开。 因为那辆车当时的时速高达200km/h,发生车祸的时间是当年的环塔(国际)拉力赛前三天,赛会总负责人是时任国内汽车运动协会副主席的林飞捷。 林家人在这个当口飙车出事,一定会被牵扯出对林飞捷的质疑,进而牵扯当年那场惨烈意外,进而打乱一切已经蓄势待发准备跟进的媒体报道。 对总负责人专业性的质疑,对赛会是否能保证比赛安全性的质疑,将直接不可避免地打乱比赛进程。 作为国内最为重要、知名度最高的越野拉力比赛,环塔商业价值高到难以想象——举个最简单的例子。 最简单的例子,赛道两旁印着广告的缓冲墙,每一面的广告招商价都抵十套房。 那些几乎挤满了赛车的商业涂装、塞满了选手赛车服的赞助商标志,每个商标的价值,巴掌大的一小块,都超过寸土寸金地界的一栋楼。 这就像一辆已经轰鸣着牵扯无数、不可能停下重开的庞然战车,在其中的一个齿轮上,卡住了一个小石头。 碾碎它。 所有人都在催促,快一点,别管那么多了,碾碎它。 不论用什么办法。 当时昏天黑地的紧急混乱里,这件事就被这么雷厉风行强行压过,至于后来真相大白、舆论哗然……反正环塔都已经跑完了。 许多事就是这样滑稽且荒唐。 反正都跑完了,那么你要讲道理可以讲,你要的真相也可以给你,一个没人在乎的水落石出而已。 这也是为什么商远捅出的事看似很大、大到仿佛足以引发横跨几个圈子的地震,但后果也只不过是他“自愿”隐退,甚至还能开个工作室继续养练习生。 林家当时的应对还被几个离谱的公众号昧着良心,闭眼硬夸“不推卸责任”、“有担当”。 因为林飞捷在得知真相后,亲手将那个闯祸的林家子弟扭送报警,又亲自把尚在拘留接受调查的穆瑾初接回去,当着一众记者发表了澄清和致歉声明。 还把在环塔赛事举办期间,整个林氏集团的全部相关经济收益,都捐献给了当地防风固沙,种胡杨林。 商远当时看着新闻都惊了,他自己也在宣布退圈的记者会现场,被经纪人死死捂着才没让话筒录到飙脏话:“……你他妈给穆瑾初啊。” 不是说种胡杨林不对。 胡杨没问题,胡杨非常好。 但这个事的受害者不是穆瑾初吗? 秃头评委拿林家的钱、给林家当御用文人,当时洋洋洒洒论战上千条,这会儿条件反射,居然还磕磕巴巴往外冒:“是他自己,不,不争取……” “哦。”商远打了个响指,示意三个嗡嗡响的摄像机都往这拍,举着话筒,“那请郝老师您给我再放个屁,他为什么不争取呢?” ……秃头评委汗都把衣服浸透了。 所谓春秋笔法,受害者有罪论,就是无限放大受害者身上那个没做到完美的点,然后上升到极端严肃影响极端恶劣的层面。 比如《作为影响广泛的公众人物,知法犯法替人顶罪,是否会造成极端恶劣的错误示范》 《是老好人还是懦弱?是养育之恩无以为报,还是软骨头毫无担当?论完全不值得提倡的价值观》 完全只字不提穆瑾初在那场车祸里受创严重、抢救室里几度病危,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都不多,甚至没有任何接收外界消息的渠道。 也完全只字不提、一个屁都不放,林家这些年是怎么养穆瑾初的。 养育之恩。 “那个红毛小子。”商远头也不回,“看见了吗,就这些人。” 他抬腿把秃头评委踹在椅子上:“他们说姓林的够好了,换谁都做不到。” 商远告诉闻枫燃:“他们,想把你偶像凌迟了,片成肉片涮着吃,骨头埋土里,变成花肥,然后让你偶像飘出来冲着花园鞠躬说谢谢。” 为什么?因为一段录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但反正就那么传开了,是车内的频道录音。 说话的人是林飞捷,还有穆瑜的父亲穆寒春。 那时候穆瑾初还叫穆瑜。穆瑾初是后来被林家领养以后起的名字,因为林家老太太觉得穆瑜像“木鱼”,听着不活泼,像是烟气缭绕里的青灯古佛。 当时他们在勘路,就是在比赛前跑一遍赛道,完成这个赛段的规划设计。 勘路的地点在昆仑天路,许多人会去那里荡涤心灵,那个地方的景色也配得上这个词——纯蓝色的天,纯白色的雪山,和只有褐色的悠远深涧。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没有风没有雪,甚至没有云,穆寒春有点腼腆地提出想跑个帅的。 “跑个帅的”,就是指玩点稍微有危险性,但极具观赏性和视觉效果的炫酷花活。 “儿子快过生日了,勘路赶不回去,想给他录一段。” “儿子闹着想看,说想知道爸爸妈妈的工作有多酷。”穆寒春说,“我老婆录,她就在后面呢。” 林飞捷担心会有危险,但穆寒春和他商量了好几次,又保证一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最终林飞捷还是同意了,并且由于有随程摄像的纪录片拍摄组,为表对俱乐部内教练的信任,没有下车。 然后出了那个谁都没料到的意外。车的问题,胎压过高,穆寒春检查时没发现。 人生总是很离谱,恶劣天气开过、恶劣路况开过,风平浪静的一次试车的意外夺走了穆寒春夫妻的性命。林飞捷也在这次事故中大面积烧伤,治疗期艰难漫长,整整两年伤势反复,痛苦不堪。 媒体只拍到了穆寒春救人,而林飞捷为了穆寒春的声誉,将错就错认下,并未作出澄清。 ……总之,那段录音和流传极广的小道八卦,核心论点论据如下: 事故原因完全归咎于穆寒春。 作为俱乐部教练和赛车驾驶员,穆寒春没有仔细检查车辆状况,过于自信,贸然使用了原本也完全不必在那段路使用的高难度危险技巧。 林飞捷替穆寒春承担了所有的社会谴责。 作为俱乐部老板和穆寒春的私人好友,林飞捷仁至义尽。 那次烧伤严重影响了林飞捷的生活质量,这种伤病的痛苦会持续终生。 穆寒春是为了给儿子生日录像。 为什么要录像呢?因为儿子闹着想看。 综上所述,穆寒春的儿子,就算累死了也要从土里爬出来给林飞捷鞠个躬,就为父母给对方带来的终生病痛,和对方不计前嫌把他接回去养大的养育之恩。 “你知道你偶像挨过多少骂吗?”商远说,“极限运动,赛车那个圈子,穆寒春本来是神。” 这事能怪穆寒春足足三岁高龄的儿子吗?根本就八竿子也怪不上。该迁怒吗?但凡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理智的成年人,都知道不该。 有用吗?没有用。 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欠被电吉他开瓢的脑子。 穆瑾初演那部赛车题材的电影的时候,被人骂上了天。骂他疯了连亲爹亲妈都消费,当然也骂电影差劲不知所云、飙车片段简直拙劣,有好事者罗列出100个bug,证明拍摄时此人根本没碰过车,分明就是在再安全不过的摄影棚。 笑死,穆寒春,WRC车王,纽博格林穿云箭,无数次在生死一线间碾压外籍车手,国内站上顶级赛车运动颁奖台第一人。 儿子拍个赛车的电影,连方向盘都不敢摸,靠摄影棚绿幕后期合成。 这种铺天盖地的谩骂很容易洗脑,包括商远自己,他自己在十年前那个傻叉中二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自己的阶段,也以为穆瑾初是在消费逝者。 他甚至都没去看过那部电影,就在电影节颁奖的时候,跑去拎着穆瑾初火冒三丈放狠话。 商远那时候也才十来岁,愣头青,仗着家境好横冲直撞,脸涂的跟鬼一样,肩膀上还文个地狱的大翅膀。 被他扯着领子的影帝晃了晃才站稳,有点茫然地听着他噼里啪啦激情输出,看表情是根本没听清,连视线都是散的。 商远没见过那么累的人。 没人能累成这样,也没人天赋能好成这样。 除非是哪个世界的游魂,被抓进什么密室里死去活来操练一百次,把那个刻入骨髓的累,再跟相当可恶的傲人天赋一起,阴差阳错塞进眼前这个躯壳里。 当时年少轻狂,商远追的星也挺叛逆挺不羁,号称实力派靠本事狂,挺招中二小孩喜欢。 跟工作室有联络的粉头在粉丝群里阴阳“某M姓男星被保送得过分明显了”,下面聊天框都空白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回:啊,对。 ——就属于,哪怕追星追到眼睛和脑子一起捐了,穷尽毕生词汇,也只能憋出个“啊对”。 但凡仅剩一点理智跟不好意思、还没完全上头的,都接不上这个茬,硬踩人家那位都知道是谁的M姓男星。 商远当初就属于完全上头的类型,拒绝观看穆瑾初的任何电影,无脑坚信这人使诈耍赖下黑手,熟练背诵所有黑粉言论。 然后被他堵住的倒霉影帝终于稍微回神,理解了眼前这个有些奇怪的年轻人,是在说自己电影演得不好:“是啊。” 少年成名的重金属主唱拎着电吉他,盯着这个倒霉催的影帝,语气贼横:“你演那些破玩意谁爱看?劝你快点滚蛋,赶紧让位置,别在这——” 少年重金属主唱的狠话一卡:“你说什么?” 倒霉影帝笑了笑:“是啊。” 对话间,有几个小报记者鬼鬼祟祟溜进来,恰好狭路相逢。 他们的目标是商远不是穆瑾初。 倒不是不想采访穆瑾初,主要还是因为后者咖位实在太高,记者也是有级别的。 这种咖位的影帝,要面对的话筒至少带一级台标,连地方台都不一定能混得进去,更不要说排不上名的八卦小报。 但也难得来上一次,刚成名绯闻不少的乐队主唱,多少还是敢围一围。 敢偷溜进来的小报记者,问题一向格外刁钻,句句都暗示商远的家庭背景,往那个最不该踩的炸点上玩命蹦迪。 你是富二代吗你玩这个家里支持吗你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你家是真的有灰色背景吗。 商远很快就被问得极端烦躁,为了不失去这次上台的机会,才强忍着没发火:“有完没完?我都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了!滚——” 一个“滚”字没出口,他就看着那个倒霉影帝撑着膝盖起身,记者猫闻着鱼味一样立刻扑过去,他这儿终于清净了。 穆瑾初……穆瑜,因为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都是赛车圈那些事,有不少人知道了他本来叫穆瑜。 穆瑜靠着墙,视线微垂下来,清癯瘦削的肩膀挺直端正得像是有什么规定,微曲的手肘抵着墙,支撑身体不至滑倒。 倒霉的某M姓影帝拦住了那些烦死人还轰不散的小报记者。 倒霉的偶像常来这种地方,撑着墙的那只手垂下来,在他的电吉他上慢慢画了个方向箭头,指向能躲记者的路:“方便帮我倒杯水吗?” ——《记·昔日重金属叛逆主唱·今朝商业开瓢精英·爬墙史》 …… 总之,商远就是这么爬墙的。 当场爬墙,自己骂自己叛徒,但管不住手还是去搜了那个电影。 然后蹲在厕所里看着几个片段哭成狗。 至于后来商远追的那个前偶像跟“狂热粉丝盲目行为”明确切割,搞得他惹了一身麻烦被追着骂了好几个月,说实话,他都没怎么顾得上往心里去。 他那时候忙着补穆瑜的电影跟电视剧,好几个月都没出来营业。 重金属少年主唱回了家,脸也洗了、文身也洗了,别别扭扭买了一身衬衫长裤,捧着大桶爆米花蹲在别墅的观影室里。 这人是劳模吗为什么拍了这么多,他盯得眼睛都花了、睡了好几觉,看了一个月都没看完。 还有这人怎么腿没好就进组,为什么不让人去探望,为什么不收他的赔礼。 进组也就算了,为什么不招司机不招生活助理。 为什么不招助理不招助理不招助理。 怨念快把房盖掀了的前·重金属主唱,又把那部赛车的电影看了一遍,再次哭成狗,并在网上狂喷说是绿幕特效的黑子。 【找茬评论:算了,又来一个毒唯。】 【商远:老子就毒唯了怎么着。#穆影帝实至名归#】 【找茬评论:你说是真开车就真开车,你开过超跑吗?那是保时捷918 Spyder,起拍价110万美元,配备双电机……】 【商远:[图片][图片]。】 配图是一张写着“老子就毒唯了怎么着”的纸和车库里的保时捷918Spyder,旁边还停着科尼塞克和法拉利。 【想起没打tag的商远:#穆影帝实至名归#】 【找茬评论们:……】 赛车那部电影里,必须要内置拍摄那种镜头不算,穆瑜是真的全实景无替身亲自开的车,商远比任何人都能肯定。 那部电影也是一贯奔着拿奖去那种公路文艺片的调调:相聚,分散,远行,别离,抬手摘云低头看水,赛车轰鸣着飞驰,轮下是蜿蜒的六盘山路,通往看不到的远方。 商远重新去查了资料。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受刺激、反应那么大了,因为穆瑜演的那个角色原型,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是穆寒春。 痛苦吗?不知道。 没人知道演自己的父亲、演为了送给自己一份生日礼物而死的父亲,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穆寒春在赛道上意气风发,摘下头盔和妻子相拥。 穆寒春在医院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走廊里,夫妻两个满心欢喜满心期待,疼爱地抚摸那个藏起来的小生命。 穆寒春和飙车的速度完全不符地、有点腼腆地温声笑,说想送儿子一个礼物。 穆寒春的车消失在一片火海里。 峰景传媒,但凡有一个人还他妈算是个人,都根本不该让穆瑜来演这部电影。 好像总有一些看客,没有接受“某件事就是没有人能够负责”的能力。 他们就是不认可一件事痛苦、惨烈、遗憾,又的确无能为力。他们是看客,事情和他们无关,但他们必须要抓出个可以被当作靶子的罪魁祸首。 ……而故事里只剩下一个乖乖等待着爸爸妈妈回家,乖乖等着自己三岁生日礼物的男孩。 于是,就像所有希望故事更跌宕的看客所期待的那样,网络上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段录音。 这份录音成了“穆寒春的儿子”的原罪。它被传出来的时间非常早,早到那时候穆寒春的儿子也只有六七岁。 还只是上小学的年纪,被不懂事的同学嘻嘻哈哈喊“丧门星”的穆瑾初就已经必须独自面对,这份流传过广的录音带来的全部影响和后果。 而事情的另一个仿佛隐形了的主人公,竟然离奇的失去了全部操控舆论的能力。 压不下时而飘上来的热搜,拦不住去放学路上堵穆瑾初的记者,阻止不了任何人对穆寒春的恶意批评和揣测…… “商先生!” 秃头评委心中陡然一寒,他终于意识到商远要求录像的用意,急着打断:“抱歉,你这话已经带有了明显的指向性,我认为——” “你没指向性。”商远踩住他的转椅,“你没不要脸,没求着峰景传媒送你来混节目,没内涵人堂堂正正十三岁小孩。” 秃头评委被他噎得脸色惨白:“……” “商老板。”峰景传媒跟来的负责人上来圆场,“时间晚了,先让节目组安排大家休息吧。” 负责人神色客气,说出来的话已经隐含威胁:“人多嘴杂,万一闹大了,对你影响也不好……” “我就是来闹大的啊,我要锤那个录音被修改过,你们赶紧给我买流量,黑红都行。” 商远来参加节目就是为了这个,不以为然耸肩:“我是我偶像毒唯。” 峰景负责人几乎气结,死死咬着牙,抬头看向现场导演:“贵节目组就这么看着吗?!” 现场导演心说闹大了流量多了对我们有什么坏处:“啊,对。” 导播被推过去给选手们分房间住,现场导演对控场这种事几乎已经彻底自暴自弃,正吸着氧气打消消乐。 听见对方质疑,甚至没心没肺打哈哈:“贵公司送来的练习生把不该说的往外说,贵公司送来的导师当众下我们的脸,我们不也就是看着了吗……” “就算闹大了,对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好处!”峰景的负责人被顶撞得越发恼火,声音压得也不如之前低,“当时那辆车就是由穆寒春驾驶的,这一点完全经得起任何调查!” 商远追星追得人尽皆知,这两年他是自己不唱了,改写词写歌到处送,给他偶像写了少说能有十几首。 峰景传媒想封杀还封杀不动——别说这两年公司威慑力下滑了,就算最火那会儿也封杀不动。 怎么封杀?每次一有新歌发出来,立刻能看见一批人闹哄哄带tag转发#穆影帝实至名归#。 每一个都是凭实力熬出头的流量大户,粉丝坚实黏性极高,有不少自己就开工作室,都用不着看资方脸色。 有关当初那段录音的事,峰景早就怀疑商远手里抓到什么证据了。这次看他动向不对劲,特地派知道内情的人来盯,果然没好事:“你执意要查清楚,是认为这是什么好事吗?!” 商远几乎想看看这人脑子里装的什么:“这和好事坏事有关吗?” “真相是什么,查出来,水落石出。”商远说,“天理这玩意,还和好坏有关吗?” 峰景的负责人几乎是嗤笑:“商老板。” 商远不怕练习生跟选手听见,恨不得多点人一起吃瓜、一起吃他安利,典型的毒唯思路入脑,已经没救了。 但节目组好歹还没疯到那个程度,虽然看起来非常放任自流,还是连轰带赶地把一群竖着耳朵的选手推上楼,分好组塞进了房间。 被淘汰的选手送出别墅各回各家,反正评委看起来也没什么能力打分了,节目组直接自行淘汰了表现差到“居然真像个素人”的选手……无疑,这个分类里不包括闻枫燃。 人已经清场得差不多,负责人索性也不再避讳,直接把话摊开了说:“你是想证明,穆影帝这些年都是个笑话,是吗?” 商远的脸色骤沉:“你再说一次。” “不是吗?你想证明录音是假的,穆寒春不该为当初的那场意外负责……对吧?” 负责人问:“那穆瑾初这么多年都在干什么呢?” 商远没想过这个,他呼吸不受控制地粗重了下,喉咙动了动。 负责人笑了笑:“一个笑话,对吗?” 他是林氏雇来的谈判专家,知道怎么寻找软肋和激怒对话者、逼对方在暴怒中自乱阵脚:“这些年来,穆影帝都活在外界的指摘和议论里——” “很多人都说,他父母的死是因为他不懂事。” “说他明知道父母从事高危工作,却还是闹着要礼物,才会导致所有坏事的发生。” “说他的养父之所以受伤,全是他父亲盲目自信导致的结果,这种失误对穆寒春而言,本来完全不该发生。” “说他这辈子都要还债、都要赎罪,欠林家的他永远都还不完。” “不论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些声音都持续存在。而他以牺牲身体为代价的、高强度的工作,也证明他并非不受影响。” 负责人说:“他现在终于解脱了,得以隐退过平静的生活。然后你强行把他扯回这个环境里,逼他揭开伤疤,告诉他这些年都是笑话,是他自己不信任他的父亲——” 商远动了手。 准确的说是动了脚,他重重踹了一脚秃头评委那个椅子,转椅惊天动地地撞上那个负责人再连着两个人一起撞墙,轰的一声。 经纪人几乎是吓得呆住了,随即回过神,扑上来想拦,几下都没能拦住。 秃头评委整个人都缩得不敢动,像个剥了皮的鹌鹑蛋,脸上一片青一片白。 负责人只管拿钱办事,心知火候已经差不多,只要再激得商远当众打个人,情况就能恶劣到难以收拾。 当年的重金属乐队主唱脱了那身皮,用西装革履的精英范藏着,其实内里还跟当年一样,骨子里依然有压不住的暴力因子。 商远疯起来没人拦得住,唯一能拦得住他的人,也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是他自己不信任他的父亲。”负责人慢慢地说,“他是穆寒春的儿子,儿子该是最相信父亲的人,可他却接受了父亲会违规操作赛车的可能性……你觉得他能承受这个吗?” 商远的眼底已经隐隐充血,甚至只是张了下嘴,都没反驳“你他妈疯了吧那是个才三岁的小孩”。 是人都知道这完全就是歪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那又怎么样呢? “穆影帝隐退的时候,身体和精神状况已经都很差了。” “你这么刺激他。”负责人说,“不怕他出意外吗?” 商远死死盯着他,嗓音阴冷:“你、他、妈、找、死。” 负责人未必是在找死,但至少也是在找揍——这些话的确会在网上出现,这个事实会让这些话变得更欠揍,更让人憋屈和恼火,更容易失去理智。 比如商远,比如远处那个不如索性一起处理了的红毛小子……这种时候讲道理的欲望已经极限趋近于无了,只剩下最简单的念头。 负责人算了算这次林氏给的价码,不打算真把自己陪进去,扯过秃头评委当人肉盾牌。 没等他暗中打开录制设备,就听见身后有人出声:“商远。” 已经被拎起来的转椅几乎是让这一句话生生刹住。 商远大口喘着气,胸口激烈起伏,整个人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有些僵硬地迟缓抬头。 “你……你怎么,怎么没走?”商远慌得差点把转椅藏裤兜里,生硬地压低声音,“我们——我们谈些事,谈的不太愉快,跟你没关系……” 那个红毛小子的经纪人缓声说:“穆先生知道这些事。” 商远几乎被这句话定住了。 他的喉咙动了动:“……什么?” “看起来并没出什么意外,身体健康,状况良好。” 那个经纪人笑了下,神情很温和:“穆先生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理智的成年人。” 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见这人做出熟悉的动作,就这么垂下头笑的时候,商远差点一嗓子哭出来。 跟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没关系……就是纯粹的、毒唯粉丝的、劫后余生的那种恍惚。 即使对方不承认自己是穆瑜,不承认自己是穆瑾初,只愿意当一个叫“庄衍”的经纪人。 商远盯着这个经纪人怀里看起来已经挣扎了好几轮的红毛小子。 小子比他还疯,这会儿都没缓过来,手里不知道抄了个什么……哦,是一个转椅被掰折了的杆。 商远不甘示弱地掰了掰那个转椅,发现完全掰不动。 ……可恶啊。 对方打了个手势,稍作示意,给他往停车场画箭头。 商远手忙脚乱把正在玩命掰转椅杆的手收回来藏好:“哦哦。” 在圈内多年,潜台词还是看得懂的,比如这个示意,结合场景的大概含义就是“做个好示范不要教我的艺人在公共场合打架顺便把这玩意拎走”。 商远走了几步才折回来,把负责人和秃头评委提着领子往外拖。 秃头评委早吓得不能动,负责人还没弄清出了什么变故,试图挣扎,被他一脚踹没声了。 这种画面应当有年龄分级,穆瑜没来得及阻拦重金属商业精英出手,但至少及时抬手,挡住了血红冷酷大野狼的眼睛。 大野狼:“……” 重金属:“……” 系统趁乱一口气叨了那个负责人十八下,杀回来:“宿主!” 穆瑜被一群人和统忧心忡忡盯着,看着系统努力藏起来的情绪探测仪,几乎有些哑然:“真的没事,我很早就知道了。” 两个世界小部分存在差异,大部分完全平行,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天赋——在虚拟空间里的无数次体验和打磨,才会有那些呈现在大荧幕上的完美表现。 而这个世界无法体现出打磨的部分,于是这种级别的演绎和表现,自然也被认定为是近乎神迹的天赋。 说玄乎点:那些天赋惊掉下巴、进境一日千里,让人怀疑是老天爷喂饭吃的人,说不定不是老天爷的功劳。 说不定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自己在苦哈哈玩命自己做饭自己吃。 除此之外……还有小部分不是那么影响主线的差异。 就比如,在决定退圈的当天,穆瑜其实就得知了当初的真相。 录音不是伪造的,但被修改过,是用另一段录音叠加了出车祸时的音频。 事实上,穆寒春完美地完成了送给儿子的礼物,那段精彩无比的视频被他的爱人完整录下,只可惜一起毁于那场车祸。 而车祸的原因,是一辆媒体车在录制时为了抢镜头角度,擅自超车,导致穆寒春不得不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紧急避让。 至于林飞捷为什么要伪造录音……原因很多。 比如为了解释为什么两年没有去接穆寒春的儿子,比如那家媒体其实也是林氏注资,比如为了营造一个良好的企业形象……总之,伪造录音有百利,唯一的那个“害”是有损穆瑜少年时的身心健康成长。 诚然,即使是穆瑜自己在那一刻,回头自省时也不得不承认。 他之所以无条件接受林家对他的安排、之所以不知疲倦宛如机器般地向前走,的确有那段录音的影响。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穆瑜也并不是会拿着三座影帝金杯,回头去质疑自己“这一路走来有什么意义”的人。 即使他的确生活在那种环境里。 的确有人喊五岁的穆瑜“丧门星”、有人寄给七岁的穆瑜赛车残骸,祝他早日和父母团聚。 十岁的穆瑜依然不被允许在镜头面前坦然活着——那天林家录家庭综艺,恰逢穆寒春的忌日,在那些人的概念里,穆瑜或许该在昆仑天路上磕长头或者一跪不起。 十五岁那年,林飞捷放下未经他签字就已生效的退学通知单,穆瑜想要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抬头时眼里是林飞捷手臂上的大片烧伤疤痕。 每一次穆瑜试图说出自己很累,作为回答的都是那场事故,都是那些狰狞的暗红色伤疤。 ……即使的确这些事都在不断地发生,但穆瑜依然觉得,他总不能再否认自己。 一切都在被否认,他的人生在被持续地否认,老师否认、养父否认,无数个声音在否定他。 总不能连他都否认自己。 小狼崽气得还在不停发抖,有好几次,闻枫燃其实差一点就冲上去了——但老师拦住他的力道实在温和而坚定。 穆瑜拦着他,很认真、很温柔地强调,自己并没有真的因为这些事而受伤,自己受伤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比如太累了。 比如太累了,但没关系,小老板不用管我。 如果你冲上去,我也可以直接坐在地上。 气到脑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只剩尖锐耳鸣的、完全不敢动只敢牢牢撑着老师生怕老师诶呀摔倒的血红狂暴大狼人:“……” 穆瑜笑出来,低头揉炸开的小红毛毛:“好了,怎么这么气。” 瞬间缩水的血红小狼崽闷不吭声地抱住他,低着头吭吭唧唧,试图把老师赶紧叼回房间去休息,不留在这个漏风的破大厅。 穆瑜答应回去,但没有找到手杖,把手搭在他肩上:“帮我一下?” 闻枫燃摇了摇头,直接蹲下,把穆瑜背起来,沿着台阶往上走。 少年瘦得肩骨锋利,这会儿掂量着劲小心翼翼背着他,生怕硌到颠到,仿佛一不小心老师就碎了。 …… 漏风的破大厅门外,商远一手拎着一个人形物体,还在往里面看。 经纪人确认了两个人的生命体征,看着一言不发、沉默冷冽不怒自威的老板,还有点胆寒,哆哆嗦嗦:“远哥……” 商远后悔到说不出话:“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能背他?” 经纪人:“……” 经纪人:“啊?” 商远烦躁地用力抓了把头发。 商远问:“我现在重新出道,去当练习生还来得及吗?” 经纪人:“啊???” 商远盯着手里的几根头发丝。 他想把这玩意染成红的。 第43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商远最后没把那两个人怎么样。 物理意义上的。 ——指没卸胳膊没卸腿, 只是一人看不出痕迹地闷了一拳强行闭麦。 哪怕真去验伤,医生都得叹一声来得太晚了。 淤青它或许短暂地存在过,但现在已经自行消散了, 抹碘酒也没用,要不你自己修个图。 而除了物理意义上的“没怎么样”,商远其实还干了些挺疯的事。 比如他从节目组手里抢走了刚才的全程录像。 比如除了尊重偶像、呸、尊重红毛小子经纪人的意思,删去了最后那一段, 并且删去了一些应当有年龄分级的暴力元素……剩下的录像,原封不动直接放直播间24小时循环播放。 比如整个工作室的练习生都在刷火箭送航母,活跃得不像话, 更有甚者直接开直播引流:去74567456直播间#去就送会员现场兑换#。 但这些事倒是都不太要紧……光是物理意义上地没卸胳膊没卸腿, 已经足够商远的经纪人给那位庄先生敬三炷香了。 要知道, 商远当初之所以会成为化浓妆的重金属少年主唱、又之所以会被小报记者堵着问“你家里是真的有灰色背景吗”,是因为他家是真的有灰色背景。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商远的思维模式里固定就真的存在“卸胳膊卸腿”这个选项。 当初要不是悬崖勒马及时换偶像, 说不定这个选项会从他的思维模式里跳出来,在某天变成血淋淋的现实。 和那个红毛小子不一样——商远搜了闻枫燃的履历,很多事不难打听,又没刻意瞒着, 一查就知道了。 那是个一人养一孤儿院牛逼轰轰的孩子, 干净凛冽,像是团点着了就迎风不退烧到死的火。 商远不一样,他的愤怒来源于迷茫。 剧烈的迷茫和愤怒的懦弱。从小到大生活优渥挥金如土,某天乍然得知供自己享受的资源很可能不是正道, 自然反应激烈恨天恨地, 却又在彻底割裂的边缘, 陷入难免袭来的滔天软弱。 他家的长辈见多了这个, 知道了也只嗤笑一声,没当回事。 青春期,幼稚的愤怒和正义感,这个阶段都有。现在较着劲,晾一晾就知道后悔了。 撑不过多少天。哪个能真下得去那个狠心,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苦哈哈出去一无所有地从头再熬。 按理说也的确是这样。如果没有意外,商远会在无数个纠结的夜晚后磨掉骨子里的不甘和血气,又或者会在无数次的撞南墙以后终于学会回头,去接受一个不够好的世界,和一个更不好的自己……然后这么过一生。 可偏偏就在那年夏天,商远去参加了一个颁奖典礼、被人昏天黑地劈头盖脸骂了三个月、换了个偶像,整整三个月没再出过别墅,没再跟人去夜场去清吧荒唐。 三个月的时间,商远补完了他新偶像的电影电视剧综艺采访记录。 有时候,事情就会突然出现一个谁也没料到的转折,变得这么离谱。 比如遇到一个人——当这个人是真的特别好,好到忍不住想追上去的时候,没准能改变本该浑浑噩噩混过去的一辈子。 比如以为再也见不着一个人的时候,只不过是随便参加了个用来炒流量的节目,居然就能带着180的心跳在楼梯间看见个刻烟吸肺的影子,烟都咬断了三根。 比如这破节目组找的什么鬼地方为什么这么偏不过是凌晨三点为什么没地方染头。 商老板是真的非常想染个红毛。 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红毛喜庆,红毛好看,红毛特别衬西装。 …… 以上内容,是现·白手起家·商业精英·沉稳威严·穆影帝毒唯打开直播间,在带着金色认证的“商远工作室V”里记录的今日份心情随笔。 而下面的回复也非常简洁干脆:行了闭嘴吧儿子,今晚去砸峰景传媒,去的扣1。 再往下已经跟了一排“1”,有行动比较快的,已经发了地址。 这些话不背着人,峰景传媒今夜也显然不太能眠得着,从上到下都被那个“74567456直播间”砸得心神俱裂,被揪起来加班的打工人看着评论区,七窍都在冒烟。 “这怎么公关?”人手实在不够,被紧急聘来的外包公关团队面对电脑沉默良久,拎着键盘,“发声明说这位郝评委和一起去的负责人集体被人魂穿了吗?” 遑论根本不是这两个人的事——商远锤的那个录音,里面那些勾当本来就见不得光,这圈子有个定律谁都知道。 每个进圈的人,都该刻在床头、每天起床念一遍的第一铁律: 如果一件事不想让人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这件事发生。 只要发生的事,就都有瞒不住的可能性。 当面是人,背后是鬼,那鬼面早晚会暴露人前。 无非早晚而已,须知天道好轮回。 “瞒不住事,就让非要说这事的人闭嘴!”那部门小领导是个关系户,靠亲戚进的峰景,桌子拍得山响,“那个商远,不是有个工作室吗?” 有工作室就意味着有软肋,并不难拿捏,这是基础常识:“从现在开始,干扰他们所有练习生的上升通道——有节目的一律顶掉,有代言的都撬了!看他还狂个什么劲!” 一通激情输出吼完,那喘着粗气目露凶光的小领导站在办公室中央,发现没人理他。 从手下连夜被从被子里薅出来的打工人,到高薪紧急雇来的外包公关团队,看他的眼神都分明有些古怪。 最后还是他那个助理讷声补充:“那个……商远的工作室。” 助理:“可能,稍微,性质上有点不太一样。” 不论是工作室的性质,还是练习生的性质。 都不太一样。 其实但凡仔细想想也该知道——哪家工作室的老板会在深夜公权私用、公号追星,坚持想要染个头,并且在直播间循环播放录像公开处刑一整个娱乐公司。 而下面的“练习生”们不光不紧张,不劝不拦不躲起来装死,还在没完没了往上激情刷礼物送人气,还开小直播间打#去就送一个月会员#tag违规引流。 那小领导眼睛都快瞪出来:“为什么?!他们不怕没节目上没曝光?不怕掉代言?!” 助理叹气,拉出商远那个工作室的练习生名单。 翻到1号练习生:“这个,现在最火热度最高的那个综艺,这是制作人的小儿子。” 翻到2号练习生:“这个是某著名奢侈品牌艺术总监的独生女。” 翻到3号练习生:“这个没有特殊背景,是搞电竞战队的,有这个数的代言。”助理把两只手十个手指都摊开,“对了,他队里的选手也追星,就是不方便出道,所以没有进工作室。” 没办法——你说这队伍不专业吧,最尖端的设备、最豪华的机房、最专业的教练和陪练人员,管理严格不搞幺蛾子不压榨选手,圈内粉丝烧高香盼着自家选手能进去,人送绰号#电竞菩萨#。 你说这队伍专业吧,入队测试笔试第一题,请答出穆影帝的五个代表作,并准确写出角色名。 后面还有个括号,不允许有任何错别字,附加题:500字角色小传或影评加10分。 “不过有两个选手快退役了,长得不错,年纪也轻。” 助理补充:“说是也想出道,还准备搞一档跟电竞结合的直播类型综艺……就在木鱼直播上。” 助理说:“那几个选手的粉丝数都是7位起步,活粉率70%以上,当初入队的时候都写了附加题。” ……一言以蔽之。 这就不是个正经的“送练习生追梦出道”的,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室。 这是以商远商老板为牵头负责跑腿的,主业追星副业冲浪娱乐圈、用来给一群长大得太慢了没来得及替偶像杀穿这个世界的昔日中二少年们撕日历的,#穆影帝今天回来了吗工作室#。 还掉代言呢。 没发现他们公司的练习生,有几个的代言意向洽谈就在今晚,悄无声息地蒸发了吗。 那个今夜掀起巨浪、颇有谁都特么别给我睡之势的直播平台,已经跟他们彻底切割了。 黄了的不光是洽谈许久的几个意向代言跟合作,连一应公司直播账号都注销。峰景传媒的封口费开价涨了十四次,还是没能封掉商远那个直播间。 原因也很简单。 问就是直播平台老板也追星。 甚至这个就叫“木鱼直播”的平台都是为了穆影帝开的。只可惜有点生不逢时,成功上市跻身头部直播APP的第三天穆瑜就官宣退圈,转播的第一个大型新闻是退圈发布会现场。 整整三个月,木鱼直播平台的管理层都高度紧张,生怕老板干出什么想不开的事。 但还好,直播平台的老板跟商远不一样。 心性经历都不一样。 商远是一帆风顺又少年成名的乐队主唱,生平受过最大的苦是离家出走那几天,只能凄惨地睡在保时捷918 Spyder里吃冰冷的小笼包和烤鸭。 老板是当初家里破产爹妈跑路的弃子,背着一度以为这辈子都还不上的债,在剧组浑浑噩噩跑龙套混饭吃被人找茬,打架差点活活打死,欠出手救人的穆影帝一命之恩。 这位老板狠得下心、沉得住气,知道十年磨一剑,企鹅签名是“老子跟你们说早晚有用上老子的时候”。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算被对面拉黑了十个电话六个邮箱,要真想联系上直播平台的老板,还是有一个办法的。 看见【商远工作室V】发的那个“急寻美发沙龙”的心情说说了吗。 往下看,看到评论区,回复“行了闭嘴吧儿子,今晚去砸峰景传媒”的那位尊贵无昵称000001号用户。 点开戴墨镜的罗威纳犬头像,私戳对面发“我是峰景传媒我现在V您50万”就行了。 …… 侧畔千帆过。 系统出去绕了一圈,回到节目组提供的房间,还被穆影帝的粉丝质量所深深震撼:“宿主!外面好多人——” 飘进来的手帕千纸鹤自己消音,拍了两下翅膀,悄悄落下来。 闻枫燃凭本事赢来的房间非常好。 别墅里最好的一间套房,内外主卧侧卧都铺了地毯,床柔软舒适,灯光明亮温柔。 穆瑜在替依然炸着毛的小狼崽缓解焦虑情绪。 方法很简单也很有效:装病。 这还是穆瑜在来到这个世界,和血红大野狼磨合过后,新学会的一种转移小朋友注意力、哄牛逼轰轰的大野狼去做某件事的办法。 其实什么病不重要,小到“没关系我只是腿疼到站不稳,你可以放心出去打架,我找个台阶坐一会儿”,大到“老师有一点累”。 在被闻枫燃背回房间后,穆瑜温声催促他去洗漱睡觉,准备明天的节目录制和拍摄。 可今天显然受了不轻刺激的小狼崽怎么都睡不着,闭上眼睛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脑子疼得厉害,差一点就掀了被子从窗户翻出去一路直奔峰景传媒下手寻仇。 侧卧没有对外的窗户,闻枫燃蹑手蹑脚往主卧溜,没等开门,听见外面咚的一声闷响。 小狼崽吓疯了,四脚打滑地撞开门冲出来,看见穆瑜单手撑着床沿,有些吃力地半跪下来,去捡那个洒了一地水的玻璃杯。 于是,因为“身体太弱吹冷风太久有些低烧”的经纪人,就这样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床上。 闻枫燃忙得脚不沾地,翻药烧热水兑温水倒在手背上试,盖被子塞靠枕冰毛巾敷额头,还从那个大行李箱里拿出了一个小电锅。 系统来的时候就在行李箱里,甚至都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还塞了个小电锅。 还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调料、分装好的切好的葱花、熬好的雪白的荤油跟挂面。 闻枫燃埋头苦干,叮叮当当弄出来一碗阳春面,都不敢让穆瑜端着,坐在床边只准他拿筷子:“吃一点,发发汗。” 完全没有意识到经纪人是影帝出身,脸色并不苍白或泛红、掌心的温度也很正常。 至于额头,额头虽然很烫,但不远处就有个雪团造型表情犀利的暖手宝。 那碗面做得甚至还色香味俱全,看上去就很好吃。 热腾腾的白色蒸汽,清亮的汤带有一点微褐,油花亮汪汪地飘着,面条被煮得不软也不硬,虽然简单但是非常香。 “幸亏有小老板在。”穆瑜撑坐起来,摸摸大野狼的脑袋,“如果是我一个人,病倒在这里也不会被发现了。” 差一点就把偶像一个人留在这里的大野狼:……QAQ 穆瑜接过筷子,随口感慨:“雪团去封闭集训了,一个人的话,烧到昏过去也没人照顾,不过也没关系。” “也没关系,天亮还是会醒。” 自己也发过烧、知道多难受的大野狼:……Q口Q “只是一点小病,休息一下就不要紧了。” 穆瑜吃了一口阳春面,看着闻枫燃穿戴齐整的衣服,有点好奇:“小老板要出门吗?” “不不不出!”大野狼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红着脸结结巴巴撒谎,“我,我试个衣服,看看明天穿哪件……我不出门。” 闻枫燃哪还放得下心出去,要把老师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每隔三十秒就恨不得跑回来看一趟:“你快点好起来,我哪都不去。” 穆瑜笑了笑:“我本来也很好,发烧是吓唬你的。” 闻枫燃才不信,不怕烫地替他端着碗,小声催促:“多吃点饭,你吃的东西太少了,吃得少才会容易生病的。” “多吃饭,身体就会好起来。”闻枫燃说,“等身体好了,就出去到处走到处玩……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挣够到处旅行散心的钱。” 穆瑜吃了一筷子面,闻言有些好奇:“我为什么要到处旅行散心?” 闻枫燃用一只手端稳碗,把另一只手空出来,闷不吭声地覆在穆瑜胸口,慢慢地给他揉。 穆瑜微怔。 那只手被面碗弄得很烫,一拳头能砸碎拳靶的少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轻一点用劲儿,屏着呼吸试探,几乎是摸在他心脏的位置。 小狼崽用滚烫的手小心翼翼捧着他的心脏。 “我不知道。”闻枫燃的声音带了哭腔,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我不知道,怎么能好啊,旅行能好一点吗?我听他们说难受了就去旅行,然后就能心情好。” 对闻枫燃来说,旅行这种事实在太遥远了,他不可能浪费钱在这种事上,有这个钱干什么不给小傻子买辆三轮车。 但如果用这些钱让穆瑜去旅行、去散心,能覆盖掉过去发生的事,能把那些过往留下的伤痕全都填平,闻枫燃可以拼了命地去挣。 他可以拼命挣,能挣多少挣多少,这一项是“非常非常非常必要支出”,在闻枫燃那个本子上跟孤儿院并列着排完全不相上下的第一位。 穆瑜怔了一会儿才回神,笑着揉他的脑袋,温声开口:“早好了嘛。” “哪有这么严重。”穆瑜胡噜软塌塌的小红毛,“早就好了,不记得了吗?我可是情绪稳定的超厉害成年人。” 小狼崽都快被眼泪泡成球了:“系真噶咩?” 自从立志要卖身给私立学校当大明星还债,血红大野狼已经坚持了挺久说普通话,眼下哭得不停吸鼻子,就又忘了真硬汉绝不喊咩。 穆瑜这回是真笑出来,揉他的脑袋,温声点头:“系啊。” 被学口音的大野狼滋溜一炸毛,整个人红通通烫成一团,都不知道该哭该乐,超级凶地深吸口气抬头。 穆影帝从善如流帮念台词:“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血红大野狼:“……” 穆瑜笑得咳嗽,险些被面条呛到,撑着床沿避开那只碗:“先放在这里吧……我一会儿就吃。” “一会儿就不热了,吃着不能发汗。”闻枫燃一秒反应过来,皱紧了眉,“你是不是没有胃口?” 穆影帝:“系啊。” 闻枫燃:“……” 闻枫燃:=-= 被逗得晕头转向的大野狼蹲在地上,毛毛都是塌的,盯着地毯画圈,脑袋顶上一片写满了“这人怎么这样啊”的乌云。 穆瑜这才轻拍了下床沿,收敛笑意,温声叫他:“枫燃。” 大野狼一叫就来,不吭声地乖乖坐在床边。 就是夹着尾巴耷拉着耳朵,显然挺不满这个特别特别特别好、就是偶尔有一点坏的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岔行为。 一次两次他发现不了,次数多了再不发现,就太迟钝了。 闻枫燃早就发现穆瑜在哄他。 哄他不暴躁、哄他不紧张,哄他不被什么事吓得脑子里全是乱哄哄的念头……只有在这些时候,穆瑜才会说自己难受。 真难受的时候根本一个字都不说,要么打趣要么打岔,总归不肯说一句“不舒服”,不肯说一句“有点累了”。 “怎么啦。”穆瑜低头看他,“不高兴了?” 闻枫燃用力摇头:“没有。” 他不是不高兴,他就是……他就是难受。 他就是难受,想不通,他不明白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个因果关系——究竟是“因为是这么好的人,所以要受这么多的罪”,还是“因为受了这么多的罪,所以决定变成这么好的人”。 但哪个因果关系都不重要。 “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闻枫燃小声开口,他早就想说这话了,一直找不到机会也不敢说,“你对自己好一点,不要这样,不要——” 穆瑜认真地听着他的意见。 闻枫燃有点着急,他一着急就不太能理得清思绪,来回走了几步,又回来拽着穆瑜的衣服不撒手。 穆瑜先解决目前的问题:“我好好吃饭。” 这间房间应当是做了周全的无障碍设计,穆瑜在床下一摸,就熟练地摸到了个挡板,支起来恰好能当小餐桌。 他把那碗面放在上面,认真地趁热往嘴里送,慢慢咀嚼仔细吞咽。 “是好好吃饭。”大野狼急得用力晃着尾巴回来,“不是好,好,吃饭。” 非常擅长理解和模仿各类语言的穆影帝:“……” 说都不会话的闻枫燃:“……” “是话都不会说。”穆瑜继承了小黄人们交给自己的任务,教他们的枫燃哥好好说话,放下吃好了最后一口面的筷子,揉揉大野狼的耳朵,“重来一次好吗?” 大野狼坚决不肯再丢脸,旋风一样收拾好碗筷拿去洗,在五分钟内搞定了所有锅碗瓢盆,咻地一声蹦上宽敞的大床,在经纪人身边团成小狼球。 但穆影帝不愧是穆影帝。 纵横各大片场,能完美理解所有导演、编剧、制片方的要求,不论对面说的详细还是简略、混乱还是清晰。 最离谱的情况下,穆影帝远涉重洋去瑞士拍一支手表广告,对面那个广告导演只会说罗曼什语和德语,穆瑜只会说意大利语和法语——双方畅谈了整整十五分钟,最后穆瑜圆满地完成了对方的全部需求。 要不怎么说是断层级别的现象级影帝,隐退也好坠机也罢,穆瑜消失两年,峰景传媒的股价跌了31.7%。 一个非常离谱、但又不得不相信的数据。 峰景系的文娱版图在急速缩减,圈内话语权不断跌落,短短两年时间,当初如日中天的集团企业竟然隐有颓势。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始终没出过岔子的支柱骤然缺位,另一方面则是四面八方有人围攻。自从新一批年轻人接手了家族企业,都狼似的盯着峰景传媒,不知是结了什么仇,谁都恨不得从他们这咬下一块肉。 “是说我吃的不香,是吗?”穆瑜摸了摸团在身边闷闷不乐、正自己咬自己的小狼球,“想让我体会到进食的乐趣和满足感。” 小狼球在相当专业和清晰的描述里展开,毫不犹豫地狂点头。 “会的。” 穆瑜跟他碰爪爪保证:“正在摸索,给我点时间。” 小狼崽跟他小心翼翼地轻轻碰爪爪,又抱着他的手,把额头抵上去:“不是任务啊。” “不能当任务,我可不是那种——那种坏资本家,还管经纪人吃饭看着不香。”炸起来毛毛的大野狼看起来特别凶,“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你要舒服。” 经纪人特别配合地点头:“那要加钱。” 闻枫燃:“……” 穆瑜笑着胡噜他的脑袋。 喜欢做饭但不喜欢吃,这是从穆瑜少年时期就遗留下来的问题,倘若刨根问底追究起因,并不令人愉快。 十岁那年,林家以家庭为背景录制综艺,角落里扫到穆瑾初在吃面包。 好事者逼逼赖赖:行啊,白眼狼,今天这日子还吃饭。 仿佛每到父母过世这一天,穆瑜就该光合作用承接阳光雨露过活,顺便把二氧化碳转化成氧气。 他自幼被推到聚光灯下、摄像机前,一路固然坎坷磕磕绊绊,可也绝不是没遇到过善意。 一次聊天模式的综艺,有节目组不怀好意地牵扯旧事,一同参加节目的老前辈当场怒斥了节目组,又和风细雨拉着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循循谈心。 穆瑜其实有能力自我调节,对那位老前辈坦言,世上恶意有之、善意更多,是自己少年时的情绪偏敏感、内向多思,注意力才总会被那些恶评占据。 老前辈沉默良久,拍拍穆瑜肩膀:“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没人活该被骂啊。” 没人活该被骂,人一辈子能吃下的东西是有数的,被迫吞下的毫无理由的恶意多了,留给其他东西的空间自然就会变少。 有些人愿意付这个代价,是因为想好了即使挨骂、即使顶着差评骑脸输出,也要抢到某个位置,得到某些东西。 这种情形下什么都是动力,一路是鲜花是荆棘蛮不在乎,天大的恶意也能劈开当柴烧。 可穆瑜不是这一类人。 穆瑜没有野心,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求。 他只是个喜欢画画和设计小房子小衣服的、脾气很温和的年轻人,被推搡着走上这条路不停不回头,灌进来的恶意只有入口没有出路。 没有出路,穆瑜又从不求诸人,于是日日夜夜,消磨己身。 “骂吃多了,会吃不下饭的。”老前辈半开玩笑,似是提醒似是劝慰,“连饭都吃不下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才二十出头的穆影帝还很乖,见附近没有话筒和摄像机,就温顺回答:“我资助了一个网吧里的电竞战队,还有几个年轻人,还签了遗体捐赠书。” 老前辈愣了愣:“什么?” “一些……一些能让我觉得,活着有一点用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尚且年轻的双金影帝垂着视线,一只手放在膝上,不自觉地透出些在无休止的精密训练后、几乎已经不会暴露人前的腼腆期待。 “最多可以捐给十一个人,很厉害。” 他提起这件事,眼睛亮起来,第一次有了符合年纪的活气:“我想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所以我会好好吃饭的。” ——所以,穆瑜至少可以肯定。 即使是在平行世界、即使不牵扯任何人,自己也不会主动去造成一场飞机坠落事故。 一个原因是他真的很期待遗体捐赠,另一个原因,是他也不可能舍得去弄坏那么好的一片枫树林。 这也是他曾在十九岁那年期待睡在枫树林里,后来又改了主意的原因。 长眠这件事挺不错,但枫树林是无辜的。 枫树林里还会有很多动物,有松鼠,有喜鹊,还有野猪。 小野猪也是无辜的。 ……一念及远。 穆瑜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思维发散、漫无目的追忆过往的情况,回过神时还在节目组提供的别墅里。 他被照顾得很好,盖着暖和的被子,披着厚实的外套,手边就是能拿到的温水和药片,床上还有一团红毛小狼崽。 小狼崽今天累坏了,一不小心就睡得打起了小胡噜。 穆瑜给他轻轻盖上被子,把灯光调暗,去阳台上和雪团打了远程视频。 穆雪团同学正在参加花滑队的封闭集训,正在飞快成熟进步的少年组大哥日益冷峻,个头和力量都一天一蹿,十几只小狐獴漫天乱飞鬼哭狼嚎。 附近有人不方便说话,隔着视频画面,沉稳冷冽的穆雪团小朋友给他打手势:要、好好、睡觉、不要、落枕。 雪团随他,两个人对吃饭的态度都是简洁明了的三个字:就硬塞。 能吃得下去饿不死就没问题,同时记住不能从地上乱捡东西吃。 穆瑜在花滑队主要被监督睡觉,不好好睡觉就要被小朋友捏脸。 现在连好好吃饭也要被监督了。 从记事起就自律性极强、从不需要人耳提面命三令五申,穆瑜还没被人这样监督过,感觉既新鲜又有点奇异——从没有过的那种奇异。 往他怀里拱的、软软的小雪团。 和用滚烫的爪子按着他胸口的小狼崽。 穆瑜用手语比划“小人点头”,跟雪团保证自己一定好好睡觉绝不落枕,又跟雪团小朋友交流了自己新学会的“进食的乐趣和满足感”。 穆雪团同学一脸严肃地点头,表示会帮忙问朋友这是什么意思。 封闭特训的休息时间很短,聊天间短休已经结束,小白鹰挥着翅膀和他道别,继续回冰场抓捕小狐獴,杀得哀鸿遍野惨绝人寰。 穆瑜挂断视频,一个人靠在阳台想了一会儿,笑着摇头。 回来的时候,小狼崽大概是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在被子里拳打脚踢地冒冷汗说胡话。 “别怕。”闻枫燃睡迷糊了,不知道收劲地拼命扯,“你别怕,别怕,我护着你。” 穆瑜摸着闻枫燃的额头,想看看要不要紧,却被用力攥住手腕。 穆瑜不知道他把自己当成了哪只小黄人,配合着点头:“我不怕,枫燃?冷静一点,你很安全……” 闻枫燃推他,叫他快走,又叫他慢点开车。 非常的不讲道理。 听到“开车”穆瑜才意识到他梦见的是自己,揉了闻枫燃的脑袋:“我真的没事。” “不用总是担心我。”穆瑜隔着被子轻轻地拍,哄做噩梦的小狼崽,“做个好梦嘛。” 虽然很多人都好像不明缘由地过分紧张他……但事实上,穆瑜是真的没有经历过任何一次情绪崩溃。 他一直都把自己整理得很好。 发现情绪有问题,穆瑜就会去做疏导、转移注意力,如果还是不太舒服,就去找点事做。 比如资助个穷到键盘都轮着用的电竞战队,然后去看那个战队打他看不懂但很带感的比赛。 比如匿名兼职过一段时间青少年维权和心理咨询服务热线,负责深夜时段……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把身份隐藏得很周密。 就连演那部赛车的电影,其实也跟峰景传媒没关系,是穆瑜自己想演的。 或者说恰恰是因为和峰景无关,所以在擅自接演这部电影后,穆瑜还受到了公司的警告和罚款——林总可从没准许过他去演这种东西。 峰景传媒对外声称,穆瑜不会出演这一类型的影片,穆瑜不会开车、更没有驾驶赛车的能力。 但这种说法其实不准确。 穆瑜会开车,也会开赛车,他只是不习惯开快车。 穆寒春退役后做了多年教练,带出的赛车手无数,唯独没来得及教自己的儿子。可穆瑜依然学会了开赛车,而且开得很好……或许因为他是穆寒春的儿子。 穆瑜已经不太记得父母的样子,也无法回忆起三岁以前那么久远的事,但他还是想演一次父亲,想走一次昆仑天路。 为此,他甚至难得地动了备用金库,花光了自己攒了很久的想买一场不影响遗体捐赠的安乐死的钱,过了一把带资进组的瘾,修改了主角最后的结局。 没有意外,一切故事都终结于一场比赛、终结于以最高时速飞驰的那一刻,无垠的风雪如刀将世界吞没。 发现穆瑜不再听话的林飞捷,并非没有试图控制过他。 但二十二岁的穆瑜,已经给峰景传媒挣了一个常规艺人一辈子能挣来的钱,已经学会和自己不知再过多久才能偿完的债和平共处,也不会再被那些狰狞的烧伤疤痕挟制。 那部和父亲拥抱又告别电影结束后,穆瑜依然保持着恐怖的工作量。并非源于愧疚亦或是负罪感,而是为了积攒实力,和峰景娱乐进行切割。 又或许是因为某些无法停下的余习。 他的养父盯着他,手臂上、脸上和脖颈上都是恐怖的疤痕:“你是想逃避这些吗?你觉得偿还够了?” “或许不够吧。”二十二岁的穆瑜语气轻快,“不够的话,等我死后,还会给您留下一些骨头。” 他的养父瞳孔凝了下,疤痕牵扯盘踞:“什么?” “骨头可以,剩下这些都不行,抱歉。” 穆瑜把填好的捐赠卡双手交给他,上面的角膜、心脏、肝脏、肺……都画了对号:“这些是要捐出去的。” “我要捐给好孩子。” 生性温和的年轻人笑起来,笑意腼腆,眼睛亮晶晶:“我要救十一个好孩子。” …… 系统自己在虚拟屏幕上看当时的场景,气得想暴起叨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血红大野狼超级凶地一爪子挠碎。 闻枫燃从噩梦里醒过来,他一拳狠狠砸碎了那个影子,慌张地四处寻找,然后死死抱住坐在床边的穆瑜。 “吓到了?”穆瑜揉他的脑袋,“梦见什么了?不要紧,老师在。” 闻枫燃摇头不说话,只是按着穆瑜心脏的位置,一点一点地摸索。 打黑拳长大的野小子,用自己这辈子能使上最温柔、最小心的力道,按住一处,屏着呼吸轻轻地揉。 穆瑜失笑:“好啦好啦……” 他说到这里就怔了下,哄小狼崽的话没有及时接上。 因为那里居然的确被揉出一道伤,枯涸撕裂不见血迹,闻枫燃看不到,系统火急火燎杀过来龙飞凤舞地狂记意识波动转化成的数据代码。 “不疼,不疼。”小狼崽哭得比哪次都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选秀初亮相失败,连夜扛着经纪人惨兮兮回老家,“搞咩啊怎么会不疼嘛!” 闻枫燃都不知道该揉哪个地方。 他想想都要疼死了,梦里的老师年轻到只有二十出头,哼着歌自己填器官捐献卡,自己办移民,自己填一份不会影响身体器官质量的特殊用途药物申请。 幸好这跟坠机一样,也是一场没有成真的噩梦,醒过来就没事了,老师还好好坐在他的床边。 但还是气。 气到爆炸。 大野狼眼睛通红,牙都咬得咯吱咯吱响:“我要去啃了峰景传媒!!!” “……”穆瑜跟他合理讨论,“好吃吗?” 好吃不好吃根本就不是重点,闻枫燃呼哧呼哧喘气,满脸是泪地死死抱着穆瑜不放手,生怕一松手就掉进另一场噩梦。 穆瑜轻轻笑出来。 他这一会儿的笑跟平时不大一样,静坐了片刻,忽然很不讲道理地揉乱了小狼崽的红毛毛:“会吃坏肚子的,还是当大明星吧。” “小老板。”穆瑜温声说,“我很喜欢做你的经纪人,这件事让我很高兴。” 即使修正了这个世界的认知,穆瑜也并不打算认领“穆瑾初”的身份,他的确用一位他认识的穆先生阻止了商远的情绪失控,但属于穆先生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这是穆瑜自己的梦想,少年时的穆瑜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在三十岁之前结束,他也想满足少年时的自己。 所以他是闻枫燃的经纪人,叫庄衍,这个身份挺不错,他打算带着自己的小老板攻占娱乐圈。 虽说这样难免会势单力薄了些——没有人脉,没有门路,没有足够体量的经纪公司作为后盾,也没有过去任他挑选的资源……甚至难免会和峰景传媒对上,但也不失为是种难得的体验。 他会帮闻枫燃扫清那些不怀好意的窥伺、解决掉那些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应对这些他一向都很有经验。 穆瑜其实也很好奇,白手起家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闻枫燃的逻辑则要更为简单直接得多。 #当大明星=做到偶像的级别=超级厉害# #超级厉害=能啃了峰景传媒# 本来就是答应了私立学校的事,血红牛逼大野狼磨着爪子,早把当初说的什么演戏彻彻底底抛在脑后:“老师,我今晚能加练两个小时吗?” 经纪人的脾气特别好,微笑着站起身,把他塞进被子行云流水关灯:“不可以。” 血红大野狼:“……” 血红牛逼大野狼冲向大明星的第一步遗憾折戟。 但没关系,还有第二步。 闻枫燃竖着耳朵,一直等到了另一头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松了口气,窸窸窣窣钻进被窝。 他的手机被没收了,但小破本还没有,孤儿院的小屁孩们还贡献了一个钥匙链大小的手电。 闻枫燃躲在被子里一页一页地复习,不出声地默背,把小破本按在胸口。 他用这些老师教他的东西,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挤出去——偶像不喜欢他去砸人家的窗户,所以他就听话。 他不去砸峰景传媒的窗户,也不去给林家人套麻袋。 他要堂堂正正地啃了峰景传媒。 …… 翌日,节目组的现场导演沉默地放下电话,第十七次用力揉了揉眼睛。 共患难一宿,导播分他一口氧气:“又是要砸钱赞助我们这个节目的吗?” “……啊。”现场导演点了点头,“你那边呢?” 导播叹气:“又是要来当替补评委的。” 秃头评委无疑是必须退出接下来的录制了,节目组本来是打算,随便找一个差不多咖位的来救个急,差不多就行的。 挑人的筛选关键词很简单,总共有两个: 随便、差不多咖位。 截止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收到了一位当红影帝、两名当红人气偶像、四个知名舞团投来的,十分友善亲切内容详尽的自荐。 价格也开得非常合理,合理得甚至有点过头了。 甚至有一个没有经纪公司管着的,经纪人直接把电话打过来:是这样,我们这边愿意零片酬,吃住也不用管,您那边方便停房车吗? #甚至有点想把剩下两位评委也淘汰掉# 这种堪称诡异的局面下,现场导演和导播也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有点想回去重新检查一遍选手,看看里面有没有混入什么他们暂时还没发现的、身家背景离谱到可怕的恐怖存在。 以及另外一个叫他们稍微有点在意——虽然也不太值得特意问一嘴、真问了说不定还要被当作有病,但看多了就总难免有些好奇,抓心挠肝地想弄清楚的事。 为什么来联系他们的人。 但凡是本人联系、打了视频电话的,都有一头显眼的红发。 现场导演接了几个视频电话,现在看什么都带点幻视的红,甚至觉得这才是圈子里正常该有的发色。 可能是他们错过了潮流,他们不该顶着黑头发,这样显得很不专业。 “往好里想……说不定不是特别有背景的选手。” 导播经常看各种小说,按着心脏吸了口氧:“说不定是有什么不愿意透露身份、暗中来我们节目体验生活的,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都市兵王呢?” 作者有话说: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染发膏。 此时一群连夜购买染发膏、连夜杀向峰景传媒的前·中二追星少年,正围着商远。 #为什么不说偶像不喜欢他们去砸人家的窗户# #麻袋都套完了# #退群吧# ! 第44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当然, 一档第一次开拍、刚录了个先导片的弱小综艺节目,出现一个抬手召唤千军万马的都市兵王,还是有稍许离谱了。 现场导演相对理智, 驳回了导播的离谱猜想。 更可靠的推测,还是昨晚那场离谱且震撼的风波,牵扯进了什么圈内的高层博弈。 而他们这档毫无追求只想向钱看节目,作为商老板亲自点炮的事发地, 恰好位于博弈中心。 “昨晚可是真热闹。”导播也连夜在吃瓜,压低声音问,“峰景传媒真翻天了?” 现场导演按着太阳穴蹲在墙角研究美发沙龙:“对。” ——这回是物理意义上的“翻天了”。 一夜之间, 峰景传媒那栋相当阔气光鲜的写字楼, 所有高层办公室都失去了它们的窗户。 而附近所有因为天气、价格、运输费用等等原因, 眼睁睁看着番茄滞销烂在大棚里欲哭无泪的农户……都欢天喜地的售空了所有烂掉的坏西红柿。 现在那些烂西红柿彻底摆脱了去垃圾场的命运,皆大欢喜,物尽其用, 此刻位于峰景传媒的天花板上。 导播其实只能算半个圈内人,他们这行只能等着上家找,有活就干没活就去主持婚礼,偶尔客串某中小型省、市级比赛的主持人——基于以上背景, 也始终对这个圈子保有某种似懂非懂、身不在此山中的神秘敬畏感。 导播完全没想到个中手段如此简单直白, 盯着现场照片颇受震撼:“这就是……娱乐圈的博弈吗?” “资本圈的博弈还爬墙抢印章拉电闸呢。”现场导演给他看照片,是让他挑颜色,“这个烂番茄红好看吗?” 导播:“……啊?” 现场导演恢复冷静,搓了两下脸:“算了。” 说不定红头发是什么内部暗号, 比如“朱红代表已砸峰景传媒窗户”、“绯红代表已套林飞捷麻袋”、“勃艮第酒红代表已收回三个代言”。 潮流这种东西, 不明就里的时候就不要硬跟, 否则一不小心就容易混进什么奇怪的组织。 现场导演放下手机, 回想起昨晚也觉得天翻地覆,叹了口气:“看着吧,这是开团了。” 就和团战这玩意是个过程,要开始跟对面团战,总得先开个团、吹个号角再开始冲锋,不能上来就直接一声不吭发大招一样。 虽然通常情况下圈子里的团也不用烂西红柿开……但恰恰是因为通常情况下,没人敢干出这么离谱的事。 所以昨晚的那场风波,外人看来是闹剧,利益相关的有一个算一个,心肝脾肺肾都在哆嗦。 从吃瓜看热闹的角度,这件事的性质是“几个不懂事瞎闹的豪门富二代去砸了峰景传媒的场子、堵了峰景传媒的老总”,稍微有点离谱的后续发展,也不过是直到今天还没看见峰景从不迟到的律师函。 利益相关的一宿都在盯着手机,玩命刷新,等着峰景的律师函。 没有,不光没有“采取一切必要法律措施追究责任”,甚至没有“我公司表示强烈谴责”。 而究其原因也很简单:但凡往前倒退十年,甚至五年——甚至两年,都还勉强能管那些去砸场子的叫“不懂事瞎闹的豪门富二代”。 但在他们这种圈子,不要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年河就能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 峰景传媒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惹到他们的艺人说销声匿迹就销声匿迹,敢做对的工作室有一个算一个全解散。后来被各家联手狙击过一次,靠着吸那位穆影帝的血续命十年,行径的确收敛不少,可也从没看过任何人的脸色。 但如今的峰景传媒,没有了定海神针一样从不出错的劳模影帝,又在这两年间不断衰落……已经没这个底气,再冒着丢掉十几个代言、几个大型平台,被数个颇有地位和粉丝量的顶流工作室联手开团冲塔的代价,再去做意气之争了。 导播隐约听出来门道,琢磨一会儿试着问:“以前没这种情况?” “以前没这么多人联合。”现场导演放下手机,比划了下,“这个圈子是一盘散沙,能明白吗?谁跟谁都不能交心,谁和谁都得留一手。” 什么合作都得留三分余地退路,绝不能把底牌亮出来。 万紫千红浮华场,金玉满堂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利益摆在那,良心要按斤两称着算钱折价。 当初好得穿一条腿裤子,过后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太多了。 就连当初各方联手对峰景传媒发起的那场狙击,到最后被峰景缓过一口气续命十年,归根结底来说,也是因为各家都有自己的心思。 都有自己的心思,还没彻底打碎峰景传媒就开始分赃抢地盘,原本稳固的结盟因为敌人的颓势分崩离析,叫对面养出个仅此一位的穆瑾初。 导播翻了一遍名单,诧异地发现砸窗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竟然都给节目组打过电话:“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留了手。” “所以才叫人胆突啊。”现场导演揪着所剩不多的头发,“这何止是不留手,这都快把底牌塞别人坐垫底下了。”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群各占山头各自为王、即将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年轻人,忽然就不由分说地跨擦一声联合了? 平时这些人都互不搭理各干各的,俨然一副专心搞事业的架势,分明也没见有什么交集。 有几个甚至还挺不对付,人尽皆知的关系不好,你抢我角色我抢你广告,没个消停时候。 几家的粉丝当然也互不顺眼,每逢见面必定分外眼红。难得休战去看偶像同框,结果同框的偶像先在台上身先士卒打一场,那当然二话不说直接混战。 ……不论怎么看都不该啊。 叫“利益相关”们辗转难眠了一宿,无论如何都没想通的就是这一点。 想不通就容易瞎想,瞎想就容易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这群一夜之间忽然疯了的狼崽子咬完峰景传媒,是不是还要咬别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纯外行,可能猜得挺离谱的。” 导播迟疑了一会儿,捋完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提出一个假设:“有没有可能这次风波,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内幕,就是单纯因为穆影帝啊?” 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博弈,没有借题发挥,没有趋利避害。 单纯只是想让峰景传媒从地球上消失而已。 峰景传媒不说人话不干人事,敢这么对穆影帝,所以都得死。 没准穆影帝只是个隐藏身份的幌子,真实身份是都市兵王,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现场导演:“……” 导播:“……” “我太不专业了。”导播抓起话筒和台本,“录制快开始了,我去找机位。” “慢着,手机上交一下。”现场导演叫住他,“合同补一条,录制期间禁止阅读网络小说,影响脑子后果自负。” 干这行的就是要面对上家没完没了增补的合同,导播没能及时溜掉,唉声叹气,当着场务的面删掉了手机里的小说APP。 / 节目录制其实并没受太大影响。 一来是节目属于半封闭录制模式,别墅一关机位一架灯光一打,管他外面洪水滔天。 二来是,现在这个局面的失控程度,他们受不受影响已经不重要了。 秃头评委被毫无悬念地替掉,行为过于恶劣先行违约,不光节目组不赔违约金,商远那边也没赔。 商老板的经纪人饱经磨难,攥着钱包辛酸抹眼泪,一直说要去给带闻枫燃选手的那位同行送束花。 另外两位评委甲和评委乙,都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过气选秀常驻导师,只想参加一档满是内幕全程台本的选秀综艺,完全不想招惹什么高层博弈,已经先后主动退出。 所以空出来的三个评委位,被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当红人气偶像、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名舞团教练,和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直播平台老板,相当强势地,仿佛抢椅子一般地扑上来坐了。 不用节目组管吃管住,愿意开房车过来的当红影帝没抢到位置,气得在朋友圈连发三十条绝交声明。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直播平台老板在下面路过,顶着戴墨镜的红毛罗威纳犬头像,得意地点了个赞:这是选秀节目,你个斑点狗清醒一点。 当红影帝靠一部人犬情深的电影走红,从此头像固定为电影的主角斑点狗,险些被活活气死在自己的朋友圈:你等着!!!! 也不知道等着什么,反正紧接着就又发了一条朋友圈。 桌子上放了几十份还没拆封的剧本,精装线订厚厚一摞,特别做作地露出封面一行字。 【专题类剧本,适合青少年出演,评级:优质A类】 “快!”由于工作原因加了一圈微信、满腔紧张潜伏在朋友圈的现场导演一把捉住导播,“有线索了!” 导播也紧张激动:“什么线索!我来了我来了,我们要找的是一个……” 现场导演:“……” 导播:“……” 是一个青少年。 导播拿着没开麦的话筒,看着十来个经过首轮筛选,正被经纪人督促着自我介绍日常交际的青少年。 现场导演颓然扔手机:“算了。” 所以算了。 冷静、沉稳、放轻松——反正放不放轻松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事已至此,不论是被煎成高档牛排还是混进一箱牛杂剁成牛肉馅,总归尽量摆个舒服点的姿势,争取活到这档节目拍完。 好消息是,节目的第一期拍得依然挺顺利。 就跟被杀穿的先导片那么顺利。 新来的评委没有表现出对任何一位选手的倾向性,该夸就夸、该指出不足就指出不足,没有半点大咖的架子。 就连那位赫赫凶名在外、据说训哭了不知道多少练习生的魔鬼教练,都没开嘲讽。 温言慢语好好说话,这个动作不太标准啊是不是有伤,太紧张了先去缓三分钟吧,不行就去喝口水,你别怕我不吃人。 就在一个星期前,这位魔鬼教练去执教当红舞团,对一个动作差了半拍死活不到位的主舞说的还是“不行你就演出当天给观众磕一个然后退团吧”。 在这种和谐异常的诡异氛围下,练习生恍恍惚惚、经纪人战战兢兢,都觉得脖子上仿佛悬着把刀。 最少被评委们“友善关怀”的选手,反而是先导片里表现最好的闻枫燃。 倒不是因为闻枫燃表现得不好。 当然也不是因为表现得太好——哪能有那种神迹。一个两年前被当炮灰、一周前才紧急特训的野小子,埋头苦练了一个星期,就大展神威碾压一群有备而来苦练多年的练习生。 体能是打拳打出来的,协调性和软开度是玩命叠上来的,闻枫燃睡觉都在背节奏型,走路都恨不得踩着点。 小傻子陪他一起背,背到迷迷糊糊睡着,睡了一觉又醒,闻枫燃还打着手电在背。 小傻子拿手捂他眼睛,催他睡觉,闻枫燃抱着小傻子晃着哄:“再背五分钟,就五分钟。” 五分钟后的闻枫燃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耳朵里塞着耳机,还在听那些对他来说天书一样的乐理知识。 圈子里没什么比消息内幕跑得快,两年前的录像早成了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这是个孤儿院的野小子,被峰景传媒开除以后,在路边给人修车。 所以即使PK环节表现优秀,第一期的初展示,依然没人看好闻枫燃。 他甚至没什么可展示的——展示什么,四轮定位钣金喷漆吗? 穿着最普通黑色T恤黑色长裤的少年瘦得嶙峋,拳头上是干苦力和打架磨出来的茧,站在被临时搭建好的舞台上,站在唯一的一束光里。 舞台上的追光会让人觉得举世皆无唯我独存,说不清这种环境对一个野小子而言是荣耀还是嘲讽,总归是个人都觉得他理当窘迫。 导播当时抓着话筒,就站在评委席边上……说实话,他觉得身边那四名评委快把椅子坐成磁悬浮的了。 具体表现,就是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屁股和椅子都有那么个不容忽略的距离。 大概是因为双腿过于用力、身体过于紧绷、心情过于紧张。 四位咖位能直接碾压节目组的知名评委,都盯着舞台,紧紧攥着扶手,恨不得随时冲上去解围,那位以毒舌著称向来不会好好说话的童荧童教练甚至写了个小抄。 摄像还忍不住确认了下,确实是。 写了个小抄。 半张纸抓在手里,字迹被揉得有点糊,导播这个位置能看见一个角。 “……摔了就骂地太滑力度不对就是累没跟上节奏就是节目组音响有问题垃圾音响。” 被三令五申,走位一定小心,这些音响每一个都能抵自己出场费的导播:“……” 导播其实一直想找直播导演聊聊,问一下这种情况在贵圈里也和烂西红柿糊天花板一样常见吗,这四位导师是不是有点善良过头了。 又或者是因为第一次参加级别这么低的选秀节目、第一次见表现这么差的选手,所以对这些伪装素人的小孩儿有点爱心泛滥,真相信了选手们是没底子没后台。 这些事暂时都不得而知,总归到目前为止,四位紧张到磁悬浮的评委依然坐在椅子上。 没有一个人说话,全都目不转睛盯着那个11号选手。 在导播的视角,唯一能算得上是真没正规训练过、没有后台的11号选手闻枫燃。 履历是被传媒公司开除和修车的野小子,站在那束孤零零的追光里,回头往看不清的角落看了一眼,然后把那件有点松垮的黑T恤下摆用力打了个结。 音乐前奏一响,先是年轻的毒舌舞团教练瞪大了眼睛,没过几秒,练习生们面面相觑,都诧异地愣住。 《The seventh day》 第七天。 以闻枫燃目前的能力和训练时间,根本就不可能跳这支舞。 别说是特训七天了。 就是特训七年,能把这支舞完美跳下来都费劲。 “是不是简化版?”推掉三个通告来当评委的红偶像压低声音,往老死不相往来的毒舌教练身边靠,“愣什么啊儿子快说这是不是简化版?!” 当红偶像叫喻星火,也是男团出身,其实也跳过这支舞。 至今为止,他跳完以后被人从舞台上拖下去的视频还在网上广为流传。 被公开处刑的喻星火当时十九岁,奄奄一息地坚持声称自己被一辆时速三百迈的卡车撞了,给人看自己吐出来的血,扯着经纪人说临死前想见偶像一面,并到处托付自己的猫。 “偶……偶是说。”喻星火费劲巴拉地把某个不准说的词咽回去,硬着头皮装了个意难忘的非主流,“11号的那位特别帅的经纪人庄先生,应该会给他改动作吧?” 童荧眉头皱得死紧:“改了也跳不下来啊!这就不是动作的问题。” 术业有专攻,在练习生们还在茫然四顾,其他三个来追星并坚定潜伏、发誓不过度关注闻枫燃、发誓绝不给偶像添乱的评委尚且心存侥幸的时候,一张嘴杀人无数的童教练已经听出这是原速的《送你安息》。 有的舞难跳是因为节奏型不好跟,有的舞难跳是因为动作太复杂、高难度动作太多。 ……有的舞难跳,它纯粹就是因为太累了。 《The seventh day》难跳,是因为节奏型不好抓、动作太复杂、高难度动作太多,并且太累了。 即使简化了动作,把高难度动作全部用基础动作替换掉,也不可能解决最根源的问题:如果不降速,要跟上这支曲子的所有节拍不漏,需要至少二级运动员级别的体力。 这支舞的正式中文译名叫《第七天》,不正式译名叫《送你安息》。 不光是因为第七天是安息日,圣经里神创世结束安息的日子,也是因为这支舞出自顶尖舞团mystery。 ——以高燃、高难度、高耗体力、致力于把六个团员直接在舞台上跳死征服四方的舞团。 《The seventh day》一举夺了那一年全部级别团舞大赛的金奖,被戏称“能完整跳下来的都当场就没了”。 流传度极广,地位极高,但凡是想要靠跳舞出道的,注定不可能避得开这支舞……的降速版本。 就连六个成员都被多次建议,要是有时间不妨顺便去参加个奥运会的mystery男团本团,也不敢说就呈现出了这支舞的最佳理想状态。在那一年后的所有舞台上,他们再跳这支舞,跳得也都是降速版。 而在场的练习生们也一样,每个来参加节目的练习生,都被经纪人按着脖子塞进练习室,没日没夜地练《The seventh day》的分解动作练到吐。 没立刻确认前奏的原因是对降速版极熟,熟到有了肌肉记忆。真听到原版反而迟疑,觉得这歌仿佛听过,是个似熟不熟的加速版死神来了安魂曲。 “闻枫燃疯了?”练习生一号忍不住交头接耳,“这速度能跳吗?简化版也会跳死人的吧?” 被交头接耳的练习生二号四处看看,压低声音努嘴:“疯不疯的……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啊。” 能被挑出来给机会出道的,不说业务水平如何,先说都得有点眼力劲。 练习生没有,经纪人也得有,何况情形本来就不能更明显——闻枫燃的主心骨是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身体不太好的经纪人。 “还以为是个好人呢。”练习生二号意有所指,“看面相真像个好人。” 练习生三号唏嘘:“唉,人不可貌相。” 让一看就是野路子、就会一堆基础动作的新人跳这种难度的舞,还能有什么可能性,无非是想在11号彻底暴露短处之前再榨取一些话题度。 因为这是节目组在前期宣传时,直接公开的噱头之一:最终出道的练习生会是六个,出道舞台的第一支舞就是无降速《7Day》。 这种完全没有自主权的练习生他们也没少见,经纪人、经纪公司的提线木偶,几乎就是个消耗品,用到废再换一个。 别看说得这么惨,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想来当一个消耗品。 练习生们被评委和风细雨地关爱了半天,甚至产生了这节目对新人特别友好的盲目自信,聊天的时候忘了背着人,没说几句就后背发凉。 这种凉意相当熟悉,练习生一二三号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闭紧嘴巴抬头,迎上各自经纪人的死亡凝视。 这种死亡凝视的根源来自评委席,四位之前还和风细雨的评委,面色依然和善,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地分给了他们这个角落一秒钟的微笑点头。 但凡稍微还有点理智,也不可能把这个“微笑点头”理解成“评委很满意他们在其他选手进行展示的时候,在底下私自叽叽喳喳聊天”。 几个练习生齐刷刷闭嘴,把注意力拉回那个临时搭建的、简易到甚至有点简陋的初舞台。 待到看清时,练习生们却都有些错愕地愣住。 已经跳了近一分钟,那个11号闻枫燃,还是没漏哪怕半个拍子。 诚然,这是简化版的《The seventh day》,删去了所有高难度复杂动作,并润色了一些衔接。 诚然,11号的舞台表现力实在只能算是一般,那些动作除了卡点无误、标准到位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不帅不潇洒不炫酷,有形无神并无张力。 ……但这些都是可以练的啊。 高难度的动作是可以练的,舞台表现力是要后天练的,没人能上来就把一支舞跳出神韵,没人天生就潇洒炫酷。 圈子里都说红气养人,为什么谁都想上台,因为巨星是要靠舞台下如山的欢呼音浪来养的,要一丝一丝地剥去青涩剔净稚拙。 节奏型再度一变,闻枫燃完成了一个地板动作,单手撑着地面蜷身再爆发跃起,藏在T恤里的护身符因为这个动作被扯出来。 编舞明显重新做了调整,灯光有简易变化,莫测的光打在少年透着狠劲的冷厉眉弓上。 原版的节奏鼓点激烈得不容喘息,前一分钟的曲调足够燃却也极度压抑,仿佛有某种庞大无匹的力量不断下压,再下压。 到现在为止,那个一脑袋红毛的野小子依旧死死咬住每个拍子,每个动作都结结实实半分不差地抢在点上,每个动作都不留余力。 练习生们足足愣了十几秒,才低声互相问:“……你能吗?” “我不能。”有人摇头,“不敢。” 不敢,这么跳会累死人的。 是真的会累死——整支舞最高强度的部分是后面那三十秒,鼓点激烈如雨疯狂发泄愤怒,烈火熊熊燃烧嘶吼吞没世界。 因为知道有最后这三十秒,所有人在跳前面那些动作的时候,都会潜意识保存体力。 哪怕再被舞团指导劈头盖脸地骂,再逼着他们不去想那三十秒也没用。 这是人保存于基因里的本能,最初是用来求生。 人的大脑进化得其实很慢,比如无法抛弃上亿年积攒的求生本能,“本能”无法理解很多事,“本能”只想活下去。 所以,当明知最后三十秒会有一辆卡车以三百迈时速杀过来撞你胸口的时候,本能实在很难允许身体在听见卡车按喇叭之前,就不留后路地耗尽力气。 Mystery男团克服本能的办法是训练,他们封闭训练了半年,每天跳十次这支舞,终于把动作的记忆刻进肌肉里。 没人知道闻枫燃的办法是什么。 愤怒的鼓点在不断蓄势,旋律一层比一层激烈,山呼海啸暴雨倾盆,巨浪灭顶一样压下来。 简陋的灯光把少年打出剪影,落在墙上的剪影锋利坚硬骨质如刀,胸口剧烈起伏,红绳拴着的狼牙被抛起来又落下。 红绳上不只有狼牙,还有一枚平安符。 最后三十秒,红头发的野小子大口大口喘气,灯光白亮得淹没世界,架子鼓牵引着电音震天动地,背景音乐里混进愤怒的人声嘶吼。 ——做一场梦。 做一场有救的梦,做一场有未来的梦。 做一场野孩子没变成彻头彻尾的野孩子、飞机没有坠落在红枫林、许愿电台收到了糖纸的梦。 倘若创世要六个日夜、第七天要休息,那么就休息。跋涉总有尽处,疲惫理当安眠。 只是请别走。 请别在第七天走,请再留一下,还有力气,还跳得动。 可以拼命再快点长大,这里有光,有空气和海洋,有生灵和星辰。 请再留一下,请别在第七天就走。 …… 闻枫燃几乎是摔跪在地上,分毫不差地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 他在最后一个仰躺的动作里垂死般大口喘气,身体好像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精疲力竭的状态仿佛空落又无比痛快,像是跟世界断线再重连。 导播匆忙要上去扶他,想查看闻枫燃的状态,却被离开评委席的童荧拦住:“别动。” 导播有点迟疑:“可11号选手……” “我说别动。”执教了不知道多少个舞团的教练皱紧眉,语气沉下来,“他现在不能被打扰,你们别烦他!” 这支舞的秘诀在突破极限,长跑会有一次突破极限,跑者在极端疲惫体力耗空后,会反而忽然觉得轻松。 这种恍惚轻松的状态,可以明确加深舞者对自身和舞蹈双重的理解,只会在压榨到极点之后出现。 很珍贵,错过一次少一次。 童荧拦着这群不懂行的,不准他们去打扰闻枫燃,心里盘算着回头怎么借着帮选手编舞的机会,跟偶像蹭句话说。 ……蹭句话说就行了。 童荧就只想和偶像再说句话。 他也知道偶像根本不会认出他,童荧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喜欢的不是穆瑜的电影跟电视剧。 当然也绝对绝对不是不喜欢——后来童荧全去补了,他每一部都补了,每一部都爱看,都特别好看,就是有点看不懂。 在父亲是编舞、母亲是顶尖男团经纪人的家庭长大,童荧没什么时间发展“看电影”这种爱好。 他是标准的最优秀的“别人家孩子”,从小就确定了未来的路:练舞,练舞,然后进最好的团里当主舞,一路跳下去,直到那个最高最亮的舞台。 这条理所当然的路断掉是在童荧十七岁那年。因为长期超负荷的训练,他的胫骨出现了应力性骨折,在住院检查时医生提醒,腰椎也有滑脱,再练下去可能会瘫痪。 他父母想让他继续练,认为只是医生夸大其词,又或者是童荧自己嫌累想要偷懒,所以联合医生一起说谎。 十七岁的孩子,带着可能一辈子残疾的伤,被父母毫不信任的质疑……是真什么事都能干的出来。 童荧现在回头看自己是太疯了。 他想拿自己的身体跟未来惩罚那两个人。 他想就这么不反抗地把自己练废,坐在轮椅上,看那两个人会不会后悔。 这个决定是在某个深夜做出的,童荧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第二天就要跟着他爸出院回家,因为马上就要有一场很重要的比赛。 他照例打那个深夜热线——这是童荧唯一能聊得来的朋友,十五岁的时候童荧在网上搜什么东西能把脚筋割断,网页弹出来一个电话号,他一好奇就打了,对面是个声音超级无敌巨好听的人。 童荧跟那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青少年陪聊热线聊了十五分钟,完全忘了脚筋的事,还和接线员成了朋友。 但因为怕占线了影响别人,也只是在要做什么重大决定的时候,童荧才会打这个电话。 他明天要去比赛了,他要在舞台上把自己跳废掉,他甚至有点想在废了以后就那么把自己从舞台上扔下去——听说那是个两米高的升降舞台,反正废了以后也再跳不了舞,坐轮椅还是一辈子躺在床上没有区别。 真做了决定,童荧反倒说不出来了,只是在电话里跟对方聊了几句就匆匆准备挂断,却被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叫住:“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声音是真的温和……特别特别温和。童荧后来跟他们对暗号,不知道怎么形容,想尽办法比划——你去寺庙的时候,听过敲木鱼的声音吗? 青烟缭绕山泉流淌,风和鸟叫里,一下接一下地敲击声。 温润平稳,你也说不清他有什么魔法,但你和他聊上两句,听见他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就想哭。 童荧是觉得自己特坚强特孤傲,特敢作敢当孤注一掷,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哪想哭的。 他嘴硬回答“没事,别耽误你时间”,心里几乎是喊着求对面,再问一句吧再问一句,你再问我就说。 然后对面那个声音就像真听见了他求的:“这会儿没有电话进来。” “我们升级了设备,如果有新的电话,会转接到另一条电话线。”那个声音和他好脾气地商量,“今晚很闲,陪我说说话吗?” 童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他那几分钟里脑子完全空白,嘴有自己的想法,问什么都往外说,几乎一口气说了他的全部计划。 ……等回过神的时候,对面在问他介意吗。 什么介意吗? 哦,对,对面说不赞同他这么做。 不是“不建议”,是很明确的“不赞同”。 因为行走不便会带来很多麻烦,远比想象的多,有时在轮椅上坐久了,腰疼得厉害,直也直不起来。 童荧听他详细讲解那些不便,忍不住就脱口问:“你是不是坐轮椅?” 对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顿了片刻,又征询他的意见:“如果我插手的话,你会介意吗?” 童荧根本想不出他能怎么插手:“不是我介不介意的事……” “我根本不想比赛你知道吗?我不想比赛,我怕我真的跳废掉,我会死的,不能跳舞我会死的。” “我害怕,我恨我爸妈,我想看他们后悔,可我更害怕我以后连这行都干不了了。” “你觉得我特别冲动是不是?觉得我拿自己身体赌气,特别不懂事是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小屁孩,根本不配跟你这种大人聊天,你和所有大人都一样,对,我幼稚我赌气,我不懂事。” “是我想比赛吗?我那天就算瘫了,我爸都能给我支两根棍让我爬着上舞台你知不知道……” 童荧在电话里自顾自的发疯,对面的沉默让他觉得电话多半是被挂断了,挂断更好,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毫无道理的发泄——他在把对父母的憎恶恐惧全发泄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身上。 那个陌生人明明无辜、明明萍水相逢,陪一个小屁孩聊了这么久,然后被小屁孩莫名其妙骂成罪大恶极。 童荧几乎是崩溃地歇斯底里吼了一通,才喘着粗气停下,准备扔了手机回去睡他妈的觉。 然后电话里的那片沉默就这么突兀出了声:“童荧?” 那一瞬间,未来震慑无数舞团的魔鬼教练是真的觉得自己见了鬼。 鬼就在手机里,鬼的声音特别好听,鬼还知道他叫童荧。 童荧一扬手就把手机扔到了床底,半天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地爬进床底去捡:“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童荧?” 电话那头没立刻回答,隔了几秒,忽然笑了一声:“因为我是神灯。” 童荧:“……”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句话,童荧竟然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对面的人年纪也不是很大。 至少不是像他本来想的那种……只有声音显得年轻,其实是个极有阅历的得道高僧,住在山顶上的寺庙里,白眉毛白胡子脑门上六个点。 这个推测很合理,老和尚的话就得住在庙里,庙里肯定没有阿拉灯神丁,呸,阿拉丁神灯。 “就当你许愿了,童先生。”那个自称神灯的、并不是老和尚的好听声音,温声对他说,“希望你不会介意我的擅作主张。” 那个声音对他说:“能无拘无束跑起来的感觉很好,失去以后会很怀念。” 童荧愣了半天,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你是不是坐过轮椅?” “对不起啊……”童荧后悔死了,小声问他,“你腰还疼吗?” 对面没回答,或者是回答了他没听见。 童荧的手机没电了。 ……第二天的那场比赛,童荧没被他父亲支着两根棍推上场。 童荧出院回家——他不怎么当那地方是家了,总归是回那个养大他的地方。 他听见那两个人在说话,气急败坏地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个声誉很好、从没以势压人过的影帝施压,对方是那个舞蹈比赛请去的特邀评委,不准他们送童荧去比赛。 童荧乐疯了,要不是怕加重旧伤他能一蹦三尺高。 他迫不及待地冲回自己那个出租屋,一边泡面一边打开比赛录像,准备弄清这位积德行善的大好人影帝姓甚名谁,他要去庙里给对方供个长生牌位。 然后他塑料叉子还没掰开,就听见了个熟悉到昨晚甚至还在听的声音。 塑料叉子掉进了开水里。 ——《论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青少年陪聊热线影帝掉马史》 昨晚一群人在微信群里吵了半宿,童荧敲键盘敲得一只手犯了腱鞘炎,才终于抢到当评委的机会。 这还是仗着他有指导舞团的执教经验,对偶像养的小狼崽最有用,但要想当评委也得写保证书。 不能骂人不能发火,不能给偶像家的小狼崽特殊关照,不能给他们的偶像丢人。 童荧蹲在闻枫燃身边,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温声慢语地引导闻枫燃调整呼吸、活动身体,给他讲刚才那些动作哪里容易受伤,哪里需要注意。 “表现得非常好,你这个进步是真的特别快了。” 童荧实话实说:“我当初刚接触这支舞的时候,也没你跳得这么好。” 他是答应了不特殊关照闻枫燃——可闻枫燃跳得是真不错,才练这么点时间,卡点卡的都对动作完全标准,不划水不漏拍子不偷动作,体力也跟得上。 舞台表现力、动作的张力和效果都能练,这些都是以后的事。 闻枫燃的长相和身体条件都非常优秀,加上这个下得了苦工夫的狠劲,假以时日稍加雕琢,恐怕真能杀穿娱乐圈。 带团无数的童教练是真的惜才了,看闻枫燃的态度也从“偶像家的小狼崽”变成了“卧槽好大一颗好苗子快抢走”:“你愿不愿意后期来我战队?” 闻枫燃缓过来了那一阵极度脱力的眩晕,撑了下地面,喘着气大汗淋漓的爬起来:“能变强吗?” “能。”童荧毫不犹豫点头,“我有神灯。” 闻枫燃:“……” 童荧:“……” “不,不是。”童荧尴尬清嗓子,嘚瑟啥啊神灯现在让小狼崽叼着呢,“我是说,我有十年的舞团主舞经验,还做过这些舞团的教练。” 童荧暗喜自己准备周全,顶着另外三个人的死亡注视,把早做好的小抄给他看:“牛逼吧?” 闻枫燃跟着练了这么多天,已经能背下来当红舞团的名字,瞪圆了眼睛:“真——真的?” “当然。”童荧轰走几个要上来扶闻枫燃的场务,亲自把人拉起来,带他放松肌肉韧带,“慢慢走几圈,这些位置都要活动到,别嫌累。” 叫无数舞团闻风丧胆的魔鬼童教练,特别耐心、特别温和,特别有成熟稳重的气质:“别太着急。” “太着急了会受伤,伤了你经纪人肯定要担心对吧。” 童荧领着他绕场半周,燕国地图终于快到头:“你经纪人的身体好像不太好……” 闻枫燃用力咬了下腮帮子,眉峰紧蹙起来,没说话。 童荧深吸口气,用力压了压心跳,扯着闻枫燃加快了点脚步,甩开要上来打扰他们的节目组人员。 他这次来带了台理疗仪,价格挺高效果挺好,特别特别想作为礼物随机送给一位来录节目的经纪人,最好姓庄,用手杖,带的艺人有一脑袋小红毛。 节目组人员没完没了,走这么快都甩不掉。 童荧有点烦,又把不停回头的闻枫燃往前扯了扯:“你放心,我身上骨头也有几块不好。” 节目组人员腿脚还挺好。 童荧加快脚步,拍了下自己的后腰:“有旧伤,一直在治,知道几个挺好的医生想介绍给他。” 闻枫燃刚把头转回来,眼睛倏地亮了:“真的?!” 节目组人员应该整治一下。 童荧扯着闻枫燃往前快步走,几乎是已经跑起来了:“真的真的,我看他腿不太方便,那个,他腰——” 说着话,童荧余光扫见身后,居然还有人在追。 他们都快绕着别墅大厅转一圈了! 童教练简直气到暴躁,彻底忘了保证书:“不是我说你们这群人是听不懂人话吗?!” 童教练重拾魔鬼本色:“我就跟这位选手聊聊天!评委不能长嘴是吧?说了别跟着别跟着就显你们有腿——” 童教练:“……” 魔鬼教练被扎了一针,一秒泄气,变成病房里十七岁瘸着腿哭成泥猴的小屁孩。 追了他们一圈的、艺人有一脑袋小红毛、用手杖、特别帅的庄姓经纪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扑上来的导播快速请走。 “抱歉抱歉童老师。”现场导演特别有眼力,赔着笑给他道歉,“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您和这位小选手好好聊吧。” 第45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节目组对四位评委非常尊重。 随叫随到, 一路绿灯,绝对满足一切合理或不合理的需求。 比如现在童教练在和选手聊天,聊得一看就很投缘, 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当然那位庄先生也必然不能被导播鞠个躬直接扛走——原因有很多。节目录制期间导播的工作是采访,拿过最沉的东西是话筒,不该扛起一位经纪人先生冲出别墅大厅只是其一。 除此之外,节目组对闻枫燃的这位经纪人, 其实也有种他们自己都很难解释的敬畏。 很难解释,明明那位经纪人先生显然更不吃人。 但就是敬畏。 “庄先生。”导播虚心地抱着笔记本,虽然是奉命把人请走, 可也的确是真心想问, “我发现、发现您说话的时候, 气息运用特别好。” 人在自己的专业上总会有些下意识的留意,比如厨子吃饭的时候会琢磨菜的调料火候,司机在马路上也忍不住看隔壁过去的敞篷大G。 拿话筒的注意的点也跟别人不一样, 耳朵在日复一日的练声吐字里磨出来了,听见人群里有个说话好听的,脚都挪不动。 导播早就注意到了,一直没找到机会:“我在发声位置上总是有毛病。对, 饱满度很差, 喉腔共鸣找不着位置——对对对!就是这个问题!想请您指教一下……” 对方似乎很少参加这个级别的综艺,被这么拦住直接求教的经历也不多,神色隐约微讶,却很快就颔首认真听完, 开始详细作答。 导播听了几句, 就知道自己绝对是问对人了。 这绝对是位扫地僧。 别管直播导演信不信、摄像信不信、盯着他删APP的场务信不信。 直播导演其实是不信的。 ——因为相比起其他大公司选送练习生配备的经纪人, 11号选手的这位经纪人来自英模文化, 不是那种适合扫地的少林寺。 这家公司主打模特业务,最近才开始拓宽渠道,探索选秀综艺。是一个致力于培养模特、参与各类秀场,洋溢着“我们规规矩矩把公司努力做好然后就卖掉”的坚定气氛的社畜经纪公司。 这样的经纪公司没什么特别宏伟的抱负,签的艺人就没有长期合同,主要工作是去高端秀场打工——打工刷履历,打开一看哇合作过这么多高端秀场跟顶级超模,一看就能卖个好价钱。 因为履历漂亮,在外行看来简直厉害得不行。其实整个公司从上到下,从管理层到执行层,最高的理想和追求就是有朝一日能被收购,然后大家分钱快乐退休养老。 直播导演合理推测,这种公司派出来的经纪人,大都经验丰富从业多年,资历相当深厚。 而他们面对闻枫燃的经纪人的时候不太敢说话,应该就是后辈面对前辈、学生面对老师那种本能的敬畏。 但阅小说无数的导播,还是凭着半个圈外人不懂规矩、敢想敢蒙敢瞎猜的直觉,认定了这个天马行空的推理。 深感自己一朝受高人点拨开悟的导播,把庄老师送回休息区,特别稀罕地抱着刚狂记了半天的笔记本回来:“那位经纪人!以前肯定是个大明星,我赌一百块!” 直播导演已经快熟悉他的套路,蹲在墙角长蘑菇,闻言掀掀眼皮:“隐姓埋名换张脸,回来横扫娱乐圈?” “你们这妆造不都号称换头术嘛。”导播乐颠颠扬笔记本,“我跟你说,哇天呐,我十年都没弄明白喉腔共鸣跟喉音的真正区别……” 要知道,那些没有国字号、名不见经传艺术院校,它名不见经传是有理由的。 导播上的那个学校,老师自己都烟酒不忌,只够混够学分拿到文凭,该学的一样学不到。 ——但这位主动和节目组商榷、说要亲自给选手上课的经纪人,随口点拨的几句话就能顶导播上学那会儿自己悟一个学年。 “有这么神吗?现在网课不一大堆教播音主持配音入门。” 现场导演不知受了什么打击,有些比节目录制之初更甚的颓然,接过那个甚至画了示意图的笔记本:“好家伙,这是……庄先生画的?” 说实话,单从画工一项来看,实在很难看出有什么扫地僧的迹象。 隐约能认出是半张脸的侧面切片,整体都很具有意识流风格。 但标注的字确实好,运笔清越转折轻缓,外柔内刚,看得出其下有骨力内蕴深藏。 “叫什么庄先生,叫庄老师。”导播把笔记本抢回去,“我跟你说那些网课都是皮毛,念一遍教材糊弄人的——这画工怎么了!” 导播挺不乐意:“这叫术业有专攻,我们搞播音的就这么画蝶窦跟上鼻道,会不会说话。” 导播敢肯定,这肯定是位相当可怕的扫地僧,知道的东西多到堪比藏宝库。当初一定也曾经叱咤风云举手摘星辰过,只不过是一朝退隐,想过不受打扰的平静生活。 至于对他们这种综艺有些生疏,多半是和那几位评委一样,就没参加过级别这么低的入门级选秀综艺,看什么都挺新鲜。 现场导演现在就听不了“会不会说话”,把笔记本还给他:“唉。” 导播把笔记本收好,这才看出现场导演心事重重:“出什么事了?我们及时请走了庄老师,童教练还是不满意吗?” 现场导演:“……” 现场导演:“唉。” 导播:“?” 现场导演也不明白,为什么及时请走了那位闻枫燃小选手的经纪人,童教练还是要出家。 字面意思的出家。 去寺庙守着木鱼当和尚,青灯古佛。 从此隐居不问世事说真的你们有木鱼吗。 ……面对四位不能承受之咖位的评委,节目组曾发过誓。 誓要满足评委们的一切合理或不合理要求,也提前做了各种离谱或者不离谱的准备。 场务赌上从业二十年的骄傲,从电暖气到小冰箱,中西餐点的预制菜包都准备了一厨房。 没想到要准备一个木鱼。 剩下的三位评委看起来居然也不惊讶。 居然也没人劝,在专门开辟的休息室围成一圈,一言不发,用某种外人猜不透的视线凝视了童教练半分钟。 那位当红偶像翻出了个压扁的异形气球,吹成了个锤子,扎了个马步铆足力气,咚地砸在童教练的脑袋上。 #当红偶像喻星火节目录制现场刺杀宿敌童荧# “敲什么木鱼啊,敲脑子吧。” 喻星火越砸越生气,抡着气球锤子激情旋风十八锤:“啊啊啊童荧你是不是有猫饼你磕头切腹谢罪退群吧!!!” …… 万幸。 评委们的异状并没有影响到节目录制。 毕竟虽然不明原因,但四位咖位足以碾压节目组的评委,在他们这个节目始终都很乖巧。 四位从出道就叛逆、风评一向血雨腥风、这些年也没给哪家媒体面子、当着记者都能打起来的评委。 在他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破节目里,都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仿佛是学生来毕业答辩一般的整齐乖巧。 连喻星火都格外注意用词,只用气球锤子砸人,喊“有毛病”的时候硬生生刹车变调,换成了“有猫饼”。 喻星火的经纪人甚至想让他在这座别墅住一个月,保持住这种乖巧状态,让互联网忘记这小子上个月刚偷出手机,擅自连发十三条微博痛骂又敢来蹭穆影帝热度的傻叉沙阳洲。 在休息室轮流用气球锤子抡人,回到评委席的评委们依旧保持着温柔和专业,继续观看和点评后续选手的初展示。 并时不时地CUE到11号选手闻枫燃。 “跳得不错,中间有几个小节没跟上,力度和爆发性上整体性偏弱,舞台效果可能不会太好……回去看看11号的录像。” “节奏型完全跟不上啊,这是基本功,回去复习,需要笔记的话可以找11号。” “很明显有漏动作,是跟不上旋律节奏吗?跟不上的话可以换首歌的,不非得跟11号作比较。” 倒不是评委们想提。 事实上,每次有人提起11号选手的时候,童教练就会猝不及防地萎靡一下。 那个萎靡的程度让现场导演很担心,童教练录完这期节目,会不会真的出家去找木鱼。 至于不得不反复提起11号选手的原因……是后续好几个练习生都临时改了初展示,也跳了那支《The seventh day》。 即使没做得这么明显的,换的舞也明显改成了高燃、快节奏、展示力量为主。 那位自己就是选秀出身的当红偶像,对这种计俩太过熟悉,靠在评委席里皱着眉转笔,已经好一会儿没怎么给过太好的脸色了。 导播低声跟直播导演商量:“要不还是跟他们那些经纪人说一下……” 虽然这本来是个充满台本和内幕的小破节目,允许拉踩,允许使阴招下绊子……但这也未免实在太过明显。 更遑论这个节目在昨晚那场西红柿风暴里,也已经身不由己地蜕变了。 “怎么说?”直播导演也愁,“本来也是规则允许的。” 总不能直接去大喇喇跟人家说:是这样不好意思我们节目现在有了新的金主,很多,哪个都不好惹,所以你们放聪明一点,不要再动歪心思了。 更何况,调整初展示的节目也是被允许的。 一来这不是直播是录播节目,没法用“来不及换配乐”来搪塞。 二来选手们要展示的内容,原本也是由他们自己来定。 就像在节目接下去的每个环节,每个人要采取的策略。在出道或出道失败以后,每个人要走的路线。 就像从这个起点出发的所有人,在出发以后,各自奔向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以后的人生。 都要由他们自己来定,节目组无权干涉。 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说出这段话的喻星火,没有传闻里当红偶像不知收敛的张扬嚣张,逐字逐句神色平静,不见半点刚才烦躁转笔的不耐。 他平静到像是换了个人——就好像曾经有人对喻星火说过这些话。 然后这些话改变了一些事。 然后这些被改变的事一件一件累积,最终改变了整条人生路线的方向。 现在喻星火把同样的话,再给后来人说,言罢又稍停了停:“我知道你们调整节目的目的……不论是你们自己想这么干,还是公司经纪人要求你们这么干。” 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刚跳完《The seventh day》缩减版的练习生滚刀肉一样,客客气气油盐不进:“没有没有,老师误会了。” “是真的恰好撞上,确实有点巧。”那练习生笑嘻嘻,“我承认11号选手跳得很……快。” 那练习生的仪态很好,在镜头底下站得很直,还真有点仿佛不卑不亢的诚恳坦然:“我也跳的不错吧?” 练习生:“喻老师,您能表扬一下我吗?” 闻枫燃那支舞跳得好吗? 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因为那真的是只练了一个星期的结果。 目前这幢别墅里,有的是练了一年、两年、三年,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动作,每个细节都被精雕细琢过的练习生。 有的是人比11号的动作更潇洒,张力更足。 有的是人能跳得比11号更流畅漂亮,地板动作难度更高。 这是个拿钱办事的节目组,一定不止一家在盘算,让节目组减掉闻枫燃最后那三十秒高光——甚至只是在那时候把镜头视角切碎一点,再多加几个很好用的“评委震惊脸”打乱节奏就行了。 然后再让练过这支舞很多遍、足够熟练的练习生来跳,撑不满全程,就只跳前半部分,不懂行的人不会知道最后那一段有多重要。 不论是舞台表现力、张力还是完成度,都足以胜过一个目前还把舞蹈动作局限在“做广播操”模式的修车行野小子。 喻星火要是顺势表扬两句,他们这边再买个通稿碾压11号,接下去就是十拿九稳的皆大欢喜。 要是不表扬他,转头就会被做文章。 这个文章可大可小,练习生背后的经纪公司颇有实力。哪怕喻星火目前正当红,也并非不受半点辖制,偶像靠流量吃饭,受资本推搡裹挟,总要有些适当的避讳低头…… 喻星火大马金刀坐在评委席,比他还笑嘻嘻:“不能。” 练习生有些错愕,完美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的表情明显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为什么?” 喻星火扭头,用不被录到的角度跟直播平台老板嘀咕:“傻叉。” 直播平台老板叫席野,刚让手下的人买了这个小破选秀的独播权,顺便从积灰的角落里请了个从不肯恶意剪辑、不肯颠倒黑白,因此被封杀许久的大神级剪辑团队。 席野懒洋洋靠在转椅里,闻言也笑了声,耸耸肩膀,越过枯萎的童荧跟商远交换了个视线。 后者特别快乐地一个人长四张嘴:“因为我们联合。” / 闻枫燃并没受到比赛黑幕的任何影响。 一来是这个圈子的弯弯绕太复杂了,恨不得每个人说的话都有三层潜台词、四种不便明说的暗示。 太复杂了,还在读初中二年级的血红大野狼还在被九门科目集体制裁,暂时还不太懂。 二来是,闻枫燃其实也并不在乎。 原世界线里那个拎着行李箱、一身痞气乖戾,被骂“划水混子无耻捞钱”自甘沉沦的伪顶流,如今才刚刚开始走上这条路。 有人引着他的手,有人帮他把风霜刀剑从容拨开,有人一下一下胡噜他的脑袋,细致拔净那些深植心底的毒草刺藤,却依然留下了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岿然不动。 闻枫燃是真不在乎有什么人搞他、有什么人想耍阴招。 孤儿院的野小子是从小挨骂挨到大的——有些思维定式,不是用“没爸妈没家的孩子很可怜”一句话就能纠正。 就比如他之前的初中那个教导主任,上一秒还在侃侃而谈,对老师们说要关心孤儿院里来的同学,下一秒没找着钱包,第一眼就下意识看闻枫燃。 血红牛逼大野狼是从啃骨头腐肉的鬣狗群里杀出来的,什么样的腌臜恶意没见过,早进化出一身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 他这次来就是想挣出场费。 录一期一万块,他在PK环节没被PK掉,一万块已经到手了。 闻枫燃都算了好几遍了:还修车行老板的钱,给二丫她们一人买一条漂亮的小裙子、再买一管护手霜,剩下的臭小子都糙着养就行……不过既然开始跟着武术队和长跑队训练了,营养肯定不能落下。 给小屁孩们买鸡蛋和肉,给小傻子买能变聪明的、小傻子最最喜欢喝的红盒子营养品,给他出门比赛的雪团兄弟买奶糖和他们这的特产。 还有和这些事完全平行、最最最重要的支出,经纪人的旅行经费。 闻枫燃固执地相信旅行就能让心情好,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如果他现在成年了……如果他成年了,他就去考驾照。 去考驾照,然后买辆车,带着老师去旅行,就二十迈慢慢地走,绝对不开快车。 老师想去哪,他们就去哪,再去一趟昆仑山也行,或者去看海。 去看海是不是真远到一直连着天。 闻枫燃算了半天,还是把自己那一栏的支出又划掉了一百块。 他本来想买个录音机,但想了想不非得要新的。二手的就是不太好用、容易绞带子,可修一修也问题不大,还能便宜不少。 血红牛逼大野狼一个人在节目组给选手提供的练习室,用自己被制裁的数学算了半天,把写写画画得没人认得出的小破本收起来,仔细揣进口袋里。 他爬起来抹了把汗系紧T恤衣摆继续练。 童教练给他说了不少问题,闻枫燃努力记了,玩命转了一个星期的脑袋比之前好用不少,记下来了七七八八。 也是因为这支舞老师给他讲得极其细致,加了相当详尽的个人理解和感悟,每个拆解动作都刻在他脑子里,所以一听见童教练讲的,立刻就能跟上。 他雪团兄弟在封闭训练的间隙,还给他画了分镜头的火柴人。 闻枫燃根本不在乎其他选手,他眼里没有人在跟他比,他也没在跟任何人比赛。 要练的是舞,要走的是路。 练习室对面的别墅里,穆瑜收回视线,回到房间内,向来出诊的医师礼貌道谢。 医师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笑吟吟打趣:“你家的小树苗怎么样?” 中医喜欢这种比方,医人如同医树,圣手要讲杏林 知道穆瑜关切对面练习室里的小娃娃,医师给他诊完脉,低头写药方,索性让他放心去阳台看。 穆瑜笑了笑,点头:“长得很好。” ……事情要从枯萎的童教练说起。 血红大野狼之所以会一个人去练习室练舞,没有寸步不离地保卫经纪人,是因为童教练对他说,自己认识一位很厉害的保健医生。 中医体系的——精通正骨推拿,对他们这种浑身是外伤的行当,如果是那种有真本事的医师,简直是要被供起来的救星。 说到这里,童教练还特地从枯萎中短暂复活,三令五申再三强调,必须是有真本事的。 那种便宜的诊所绝对不要去,拿这个骗钱的太多了,多少人甚至受伤瘫痪,后半辈子都要懊悔不已。 吓得闻枫燃立刻埋头刷刷记在小破本上,画了足足十个重点号。 接下来,童教练又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表示,听说你的经纪人有一些积劳旧疾,恰好那位医生就在附近。 ——其实是就在隔壁别墅。 隔壁别墅是他们来录制节目前紧急租的。 说实话是有点贵,毕竟这一片都是用来割投资商韭菜的拍摄专用别墅群,一租就得是一整套,价开得离谱且霸道,逼得喻星火差点就当街甩卖保姆车。 喻星火的经纪人心力交瘁去拦,拦得过火了,喻巨星又缺钱缺得有点上头,差一点就当街甩卖经纪人。 但还好他们联合。 圈子里有很多事都身不由己,多方较劲资本博弈,许多事一个人是做不成的,两个、三个人也不行。 但四个人就有点行了,更别说他们还有一个微信群。 “我听……你经纪人,管你叫小老板。”童教练枯萎且忧郁,又被潜伏过来的喻星火一脚踹在尾巴骨上,努力振作出评委的架势,“你说的话他是不是会听?” 牛逼轰轰骨头贼硬的血红大野狼拧着袖口,别着脑袋往左看,脸通红耳朵通红:“有,有一点听……” 童教练别着脑袋往右看,闻言立刻松了好大一口气,耳朵通红脸通红:“你能放他个假让他去看看医生吗?” “那——那个医生最近在做研究,正好很需要腿不好的病历,还有积劳的,让、让那位经纪人去帮我凑个名额。” 童教练拽着他一口价:“我教你练《The seventh day》。”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开什么价。 两个当事人都因为提及经纪人而过于紧张,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出现的破绽,但在旁边暗中观察的导播就看得非常清楚。 11号选手非常想请那位厉害的医生去给经纪人看看,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担心自己付不起诊金,已经私下里找导播问了好几次能不能预支出场费。 童教练非常想让厉害的医生去看看经纪人,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担心会做的太明显引人怀疑,已经私下里找导播问了好几次能不能安排集体的身体检查。 但凡这俩人把脑袋拧回来,看看对面直勾勾的眼神,就知道这次的拉扯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毫无必要。 闻枫燃宁可这辈子都不再跳《The seventh day》,也做梦都想带经纪人去看很厉害的医生。 …… 很厉害的医生把写好的药方递给穆瑜。 穆瑜温声道谢,接过药方仔细收好:“有劳您了。” 系统回商城买了张身体状况模拟卡,他的身体被临时调整到和穆瑾初退圈后一致,不论中西诊脉还是西医查体,都不会发现任何端倪。 慈眉善目的老医生摆了摆手,无奈失笑:“没什么劳,这些你自己也能诊出来。” 老医生被童荧请过来,给一位很重要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庄先生看诊,诊脉时简单聊过,发现对方其实也清楚个中门道。 非常清楚,跟他说有什么问题他知道,该怎么调理他也理解,并且完全愿意配合。 是很让医生省心,也很让医生头痛的那种病人。 ——省心是因为病人很配合。配合一切治疗,愿意让自己好起来,不抵触针灸也不抵触苦药,对结合西医的各类看起来有点吓人的理疗手段,也完全了解、熟悉并接受。 头痛则是因为,这么配合的一个病人,态度良好积极治疗,身体为什么一直在变得更差。 像是树木无法违背深秋的自然规律,就是要落叶、就是要告别,就是要睡在冬日的皑皑白雪之下。 仿佛能给出的东西已经全部给出,任务完成,生机消磨殆尽。 老医生沉吟许久,试着问穆瑜:“庄先生,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穆瑜摇了摇头。 老医生问:“高兴的事呢?” “有很多。”穆瑜并不介意聊情绪问题,“我刚才在阳台,心情就很好,很高兴。” 老医生问:“因为小树苗长得很好?” 穆瑜被这个说法引得笑了,认真点头:“是啊。”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会更有兴致,穆瑜还没退圈的时候,其实经常会被问到喜好,他并不掩饰,会答做饭种树。 通常情况下都褒贬不一,褒的管这叫静得下心,寻找触碰自然生机。贬的嘲讽诶呀呀不愧影帝有文化,连个爱好都故弄玄虚,就要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 穆瑜并不在意,他很少去看外界的言论,只是认真把每一天的每分钟都填满,倘若还是填不满,就去种他的树。 老医生倒没心情褒贬,反而是真来了兴致——中医堂后面有一片杏林,这两年新栽的树苗长势很旺盛,就是不结果子,也重新修剪过了,怎么施肥除虫都没有用。 “可能是枝条不开张。”穆瑜想了想,“如果在幼树的时候,枝条被压久了,不能舒展向上。” 如果初期没有顺利将枝条舒展出去,而是被迫团积曲折,之后的长势越旺反而越不通风透光,内膛郁闭,不仅成花结果困难,后期还会逐渐衰弱。 老医生向他请教了处理办法,其实殊途同归、原理很简单——内膛郁闭会导致空气不流动,得不到光照。 因为被压得太久了,枝条最关键的成长过程中不曾有机会得以舒展,于是只得求诸己,向内盘踞收敛,最终堵住光路,逐渐断绝生机。 只要想办法,把风和光送进树冠里面,自然就会有救。 老医生看诊不成,反而给自家的杏林讨了个方子,半惭愧半遗憾起身告别,同穆瑜握手时忽然一闪念:“庄先生。” 穆瑜刚拿起靠在一旁的手杖,闻言就又放下,抬起目光声音温和:“您说。” “你要是去中医堂坐诊,大概会多出一群不大点的小家伙,天天来看病。”老医生失笑,估量着身高,随手在胸口位置比划了下。 中医堂的位置在一所重点高中附近,学生经常在晚自习被家长拽出来,困得迷迷瞪瞪走路都发飘,唉声叹气来拿苦哈哈的养神补脑中药汤。 药汤子太苦,老医生苦于被小娃娃们嫌弃久矣,一时有些惋惜,又收回心神,言归正传。 老医生:“你的风和阳光足够吗?” 穆瑜微怔一瞬,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无法作答:“什么?” “风,和光。”老医生沉思半晌,十分遗憾地没能沉思出更合适的描述,“这话很不专业,千万别传出去是我说的。” 穆瑜哑然:“好。” 描述不够详细,但穆瑜其实稍微能理解,也有了些答案:“我不知道是否足够,但有很多。” 他说:“我有一个小雪团,还有一只红毛的小狼崽,加起来是糖霜山楂。” 如果童荧童教练在附近,就会相当敏锐地一秒察觉,偶像说这话的语气和“因为我是神灯”一模一样。 那是种完全不像是心如止水看淡红尘款老和尚的、明显带了一点很少见的活气,甚至有点淘气和炫耀的轻快——很少很少会出现,童荧后来补了他偶像所有的作品、综艺和访谈,也没能再找到一样的语气。 可惜童荧并不在,老医生不熟悉穆瑜,只是对这个相当新奇的说法好奇:“山楂雪球吗?我也喜欢吃那个,可惜太酸倒牙,年纪大了不能常吃。” “你刚刚说,要先剪掉那些郁闭住的枝条,腾出足够的空间。” 老医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又问:“你试过剪掉一些枝条吗?” 穆瑜想了想,给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回答:“正在尝试。” 老医生问:“你发泄过情绪吗?喜、怒、悲、忧、恐、惊、思……” 穆瑜说:“我处理它们。” 老医生纠正:“发泄过吗?” 穆瑜这一次没能立刻回答,他认真回想了很久,才终于问:“煎鸡蛋算吗?” 老医生愣了愣:“啊?” “煎鸡蛋。”穆瑜说,“有一次,我煎了一百二十七个鸡蛋。” 他的经纪人发现以后,试图帮他把鸡蛋全吃掉,他们上网查了一口气吃一百二十七个鸡蛋的后果,然后他们把煎蛋做成三明治,免费送给了有需要的人。 所以当初看到穆雪团同学沉迷炒鸡蛋的时候,穆瑜就在和系统讨论,这或许就是无视血缘的传承的力量。 “算……算不了吧。”老医生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琢磨了半天才摇头,“童先生一般都是去我那片林子里撞树的。” 穆瑜是被小老板蒙着眼睛领过来的,一睁眼小狼崽已经四脚打滑跑回了别墅大门,听到老医生点名,隐约猜出这趟行程的幕后主使:“童荧?” 老医生想起童先生的嘱托,拍了下脑门:“糟糕。” 老医生受人之托,替童先生执行方案二:“童先生说了,请您放心,他保证一个字都不会泄露……” 穆瑜哑然点头:“我相信他。” 这个场景其实还有那么一点叫人怀念。 ——得知节目组突然换评委的时候,穆瑜就一回生二回熟,和系统一起复盘,反省自己在做青少年热线的那些日子里,有哪些可能暴露身份的操作。 盘点到最后,唯一的一次破绽,就出在凶名在外的舞团教练童荧。 童荧少年时被他父母逼着参加的那个比赛,穆瑜恰好被邀请去做嘉宾评委。 赛事主打明星舞蹈竞技,需要一位足够有资历的前辈镇场,穆瑜被主办方请去,也算是个“昂贵的吉祥物”。 要拦住一个腰椎严重滑脱、有瘫痪危险的助演主舞不准上场,不准参加比赛,几乎只是举手之劳。 “这也不能怪宿主。”系统坚决站在宿主一边,“而且童荧后来也和宿主保证了。” 穆瑜也觉得这次情有可原,把红牌改成黄牌:“有道理。” 童荧后来给他打电话,拍着胸口啪啪作响,坚决要认他当偶像,并且坚决保证绝不把偶像的身份泄露出去。 系统觉得这个童教练看起来很凶,应该很可靠:“童荧的嘴还是很严的。” 穆瑜:“有道理。” ——综上所述,此刻老医生的这句保证,穆瑜也觉得有道理。 童荧的嘴还是很严的。 “庄先生。”老医生临走前想起被岔开的话题,回头给了他准确答案,“煎鸡蛋不能算是发泄。” “我回去以后,不能对我的那棵被压坏了的小树苗说,你自己煎几个鸡蛋,我帮你吹吹风,看能不能好受一点。” 老医生说:“我要帮它把生病了的枝条剪掉,这是我该做的,不是它自己该做的。” “不能要求一棵树自己把病枝弄掉,不能要求树自己抵抗虫害、自己找水喝——假如非要让树自己管这些,也可以,那就不能要求这棵树在秋天给我结一树的果子。” “这是天理伦常。” “我见过那种果树,他们有人这么种树,什么都不管,直接堆肥催熟一季接一季结果……果子也很好吃。” 老医生说:“那棵树的树干上一直输着液,很多嫁接的口子,伤痕累累,全是疤。” ——其实比全是疤还严重。 那棵树在某个秋天结了最后一季的果,果实累累把树枝都压弯下来,每个果子都硕大饱满,是从没有过的香甜可口。 卖了相当好的价钱,果农的孩子穿上了新衣服,跟着父母来买水果的小男孩迫不及待拿袖子擦干净就大口咬,就连枝头最后剩下的那几颗果子,也喂饱了附近所有的鸟雀。 然后那年秋天,所有果实都被摘去后,那棵树就落了所有的叶子。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二年的春天,树没再醒。 穆瑜送老医生出门,站在门口听完整个故事,若有所思。 老医生同他拱手告辞,离开别墅后,系统从穆瑜的衣服口袋里钻出来,似懂非懂缠住他的手掌:“宿主。” 穆瑜回过神,有些好奇:“为什么要缠在手上?” 系统支支吾吾没回答,背地里疯狂记录意识波动,挡住那一道横亘掌心吞噬生命线的伤口:“宿主,童荧去找大野狼了。” 穆瑜大概知道,点了点头:“是去教枫燃跳舞的,不要紧。” 他选择相信童荧。 童教练的嘴看起来很严。 系统小心地检查那道伤,它发现宿主是的确不觉得疼,如果看不到就仿佛感觉不到,而且那道伤也完全不鲜血淋漓——甚至连半滴血都没有。 伤口狭长且极深,像是久不逢雨的地面干裂,也像是树折断的灰白枝条。 那只是一道安静的裂痕。 “真有这样的树吗。”在回到那幢节目组承包的别墅前,穆瑜忽然和系统说,“我们能不能去帮它?” 系统问:“宿主想要怎么帮?” “不知道。”穆瑜其实也没有头绪,只是尝试设身处地想了想,“如果可以的话,就不当果树了吧。” 穆瑜说:“不用结果子,长在安静的地方,能每天吹吹风,晒一晒太阳就很好了。” …… “你能明白吗?” 枯萎的童教练坐在练习室里絮絮叨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难受。” “他是最该难受的那个人,可他不知道自己难受。”童荧说,“他跟我们说他很好。” 童荧答应了要教闻枫燃跳《The seventh day》,结果录完节目人是来了,但腿没带来,一进练习室就融化在了地板上。 跟他一起来的是直播平台的老板席野,同闻枫燃打了个招呼,把一罐功能性饮料抛过去:“提神的,放心喝。” 闻枫燃刚把自己累到爬不起来,接住那罐看起来相当神秘、有点像酒又不完全像的金罐饮料,有点警惕地看童荧。 “没酒精,他醉咖啡因。”席野把童荧放在地上,“别介意,他心情不好,酗了两罐红牛,等醒了就记得要教你了。” 童荧吼走了偶像,还在懊恼自己这张破嘴,但他醉的时候更管不住嘴——这也是席野被派来盯着他的原因。 免得让一众舞团闻风丧胆的童教练咖啡因上头,叽里呱啦什么都往外说。 以前也不是没有前科,他们这个粉丝群之前线下聚会,粉丝群嘛,难免要聊聊怎么粉上的偶像、怎么找到的组织。 童荧打死也不说,谁问都宁死不说,加上没怎么看过穆影帝的作品,可疑得喻星火一度以为这是个混进来卧底的黑粉,发誓要揪出黑粉的狐狸尾巴。 两个人就这么不对付了好几年,结果童黑粉有次拿错了喻粉头的水壶。 只喝热巧克力的童教练,举着水壶一口闷下去,扯着被夺走咖啡的喻巨星在茶水间絮絮叨叨说你知道吗那个藏在电话里的木鱼其实是神灯。 吓得喻星火连夜打电话给商远,让商远联系精神科医生,或者联系会请大仙的神婆。 ……就这么阴差阳错,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深夜出没于青少年维权和心理咨询服务热线的接线员的身份,悄然成了这个小圈子里的公开秘密。 但他们也都知道绝对不能打扰。 不能半夜打电话过去占线,这是条很重要的电话线,可能会救一个人,也可能会救一条命。 所以他们就把看守这个电话的工作交给了商远。 童荧不行,这完犊子玩意喝了咖啡就扯着人聊偶像、木鱼和电话里的神灯,嘴松得跟老棉裤腰一样。 商远负责守着这个电话——被逼得快枯萎、叶子快掉干净的树,枝干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树,如果有这种树,如果他们实在帮不了,实在没办法了,就把电话偷偷给出去。 电话里有神灯,电话里有风和光,有晚风里最温柔的星星。有人会帮你把横生乱长的病枝修理干净,帮你把土重新填实,再浇上特别清凉干干净净的一捧水。 他们这些长歪了、长拧巴了的树苗,小心翼翼地去求救,去电话里轻轻敲神灯先生,然后他们活下来也长大了。 可他们是不是长得太慢了,慢了一步,他们没来得及杀回去保护那个藏在电话里的神灯,长大了的他们才知道原来神灯也是棵树,比他们厉害很多的树。 原来神灯也是树,那个地方在峭壁上,风刀霜剑日夜不休,没有阳光也没有风。 他们不停努力不停往上长,催着枝条拔节一样往上长,长到那个地方,想把光和风送进去,可是不是他们长大得太慢了。 席野看着哭成球的童荧,他其实不知道童荧在哭什么——见偶像是好事,能回来见那个把他们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神灯,是天大的好事。 好事为什么要哭,他们说好了是要回来牛逼轰轰撑场子,陪偶像养小狼崽,然后再出去拆了峰景传媒送林家上天的。 可就是有种强烈的余悸。 强烈到即使遍寻记忆也找不到端倪、谁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就是害怕到辗转难眠的余悸。 他们好像失去过最重要的东西,这种失去把当初玩命往上长大的树苗都逼疯了——直到某天噩梦骤然惊醒,哂笑怎么会做这种离谱的梦。 可还是余悸,所以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的时候,最先吞没理智的,其实是铺天盖地的吓坏了的委屈。 “你,你不准告诉你的经纪人。”童荧嚎啕大哭,“我送你一个墨镜,Ray-Ban的,你不准告诉你经纪人。” 闻枫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用力摇头:“我不要。” 凶名在外的童教练不管,掏出五副墨镜一人一戳,连偶像家的小狼崽也不由分说搞出一副墨镜戳到脸上。 刚回到练习室门口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习惯用手杖、养红毛小狼崽的庄姓经纪人,就这么被五张戴墨镜的脸齐齐凝视。 四位评委都写了保证书,保证不认出偶像,保证不当着偶像的面提以前的事,保证做情绪稳定不失控的成年人。 血红小狼崽一秒扑上去,拉着老师询问看病的结果、腿还疼不疼有没有好一点。四位评委才不幼稚,都坐姿端正肩背挺直目不斜视成熟稳重。 四张戴着墨镜的扑克脸都冷冰冰地哭成了球。 第46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四位评委把墨镜焊在了脸上。 焊得相当牢固, 恨不得造型从此半永久,摘也摘不下来那种。 商评委声称自己昨晚突发麦粒肿,席评委解释自己素来患有飞蚊症, 喻评委灵机一动,隔着墨镜指眼睛表示昨晚惨遭蚊子暗算。 童教练坐在地上,猝不及防被抢了所有的小抄,情急之下, 声称自己被喻巨星揍了。 左一拳右一拳,正好两个乌眼青,只能拿墨镜勉强挡住。 故而决不能摘。 导播回别墅来拿落下的台本, 路过练习室, 恰好看见喻评委在凶狠追杀童教练:“童荧!你讲不讲江湖道义!” 童教练一身都是旧伤, 节目组给准备的椅子都小心翼翼换成了人体工学椅,结果现在跑得异常矫健:“不讲了!你谁啊你!” 导播吓坏了,赶紧过来劝架:“童教练, 小心腰,小心腰——喻老师您小心点那边刚拖过地……啊。” 话说晚了,练习室这会理当没人,地面被阿姨拿洗洁精兑水拖得锃亮, 两位评委一前一后火速扑街。 喻评委的气球锤子恰好作为缓冲垫接住了童教练的腰。 喻评委不当老师, 喻评委快气死了:“我是17号!你个疑似黑粉的不孝子领到粉籍的时候都1234567号了!” 要么说是粉头,喻星火喻粉头追星追得无敌早,要追溯到穆瑜的第一部 电影——就是那部花滑题材的,喻星火当时就在现场。 喻巨星那时候才不大点, 还没有半点巨星像, 作为少年组合出道失败, 被公司丢出去跑龙套, 演捡花的小冰童。 喻星火追星的流程也是最简洁的。没那么多复杂的弯弯绕,第一次上冰摔得晕头转向的出道失败小偶像被一双手捞住,第一眼看见被稳稳当当放回自己怀里的花束,第二眼看见一个稳稳当当的人。 所以事实上粉籍领到17号都是喻星火谦让,当时他正封闭录节目,偷出手机火急火燎加群,就已经是第十七个了。 要真把自己歪歪斜斜铅笔写的日记、以冻成鹌鹑的形态强行赖着偶像照的合影拿出来当证据,喻巨星甚至可以抢到个位数。 …… 半醉不醉的童教练思维简单,还真被数字碾压得蔫了几秒,怏怏抱着膝盖缩回球状。 然后一颗喝红牛醉咖啡因管不住嘴的球,开始爆喻星火的黑历史。 什么“录节目的时候绊了林飞捷一跟头”。 什么“跟沙傻叉约架甚至发了地址导致狗仔蜂拥而至”。 什么“两年前差点出家去武当山当道士结果道教协会不收流量明星”…… 满脑子模仿自家暹罗猫装乖的喻星火彻底炸了,失去理智追着童荧满练习室乱窜,把他那个气球锤子抡得虎虎生风。 “你给我站住!”炸了毛的喻暹罗黑着脸大吼,“你丫当时还不是要去少林寺当和尚!” 剩下两位足够沉稳的评委没来得及拦,两个头四个大,对视一眼整理好衣服,准备成熟稳重地去跟11号选手特别帅的经纪人解释。 是这样,整件事是有缘由的,请您千万别在意。 我们能解释。 孩子疯了。 结果还没等开口,两位评委刚迈出一步,就被大声揭穿黑历史:“他俩差点去当古惑仔!” 贫道死了道友也得死,喻星火毫不犹豫疯狂拖人下水:“差一点!就差一点!” 一个家有灰色背景——今天一身商业精英气息的商老板,差点在两年前回家抢家产然后咬着雪茄抱着猫去当商教父。 另一个当初跟十个高利贷公司打得有来有回,你别要钱我不要命,或者拿把刀剁了我卖肉馅,卖多少拿走多少不用找钱。 俩人凑到一起豁出去,说不定真能打出一片江山。 商老板宝刀未老,脾气依然一点就炸,怒喝一声“喻火柴”,吹起经纪人连夜准备的电吉他异形气球,拎着杀过去追着喻星火爆头。 ……于是局面就兀然陷入了完全不受控制的混乱。 本来就不大的练习室。 导播吓跑了,喻星火拎着锤子气球追杀童荧,商远拎着电吉他气球追杀喻星火。 席野郁闷扶额无力回天,刚想上去找庄先生解释,被哭成球的童教练一脑袋撞上来。 童教练脑子混乱,但逻辑还挺清晰,哭着追根溯源翻旧账:“叫你给我喝红牛!叫你给我喝红牛!” 躺在地上、绝望闭眼的席野:“……” 以为四位评委深藏不露、非常厉害的闻枫燃:“……” #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穆影帝沉稳出手,挡住了大野狼的视线。 “宿主。”系统小声汇报,“我们的曼德拉卡对他们效果好像不太好……” 倒也不是完全没效果——至少他们也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样,毫无障碍地接受了“两年前并没发生过坠机事故、穆影帝只是退圈了”的事实。 但此刻爆发出来的、只能靠这么不讲道理打成一团才能盖过去的余悸,在情绪探测仪的追溯下,也的确来自于两年前。 在他们重新改写的现实中,风平浪静天气晴好,枫树林向阳而生的两年前。 “……啊。” 系统特地回去询问了商城客服,得到对面答复:“是我们没看附录。” 穆瑜也察觉到这件事:“是有什么补充的条款?” 系统给宿主念:“情绪是无法被消解的。” 穆瑜打开后台,接收两百页的附录:“不可以吗?” 系统哗啦啦翻页,再三确认,然后给出肯定回答:“不可以。” 曼德拉卡可以改变记忆,可以改变对某件事的印象,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认知。 唯独不能改变情绪——因为发生过的事,毕竟就是发生了。 就好像被打一下就是会痛,哪怕把“打人”的动作藏起来,也还是会痛。 就好像遇到了很难熬、已经快要把人压碎的事,哪怕这件事被藏了起来,藏得毫无端倪,那些裂痕也不会再自动恢复和消失了。 就像老医生所说,这是天理伦常。 “他们当时很难过。”系统翻商城客服的回复,“这份情绪没有被曼德拉卡消解掉……而且我们编织的现实,和他们给自己编织的重合了。” 还有很多人坚定地相信,那条新闻只不过是个幌子。 说不定偶像是真的就只是退圈了。 退圈了,然后随便放出来点什么假消息糊弄媒体糊弄狗仔,免得走到哪就被追到哪。 真要是去出家去混黑道,当初在那通救命的电话里,信誓旦旦保证的好好活、活出个样子来,不就全成了一点也不守信的屁话,一群没良心的白眼狼。 万一呢,万一那个藏在电话里的神灯在某天回来。 总得活出个人样。 就这么,他们听话,好好活,玩命了两年。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坚持偶像只是退圈了,坚持不论看到什么风言风语都是假新闻,坚持集体编一场梦,太难受了的话就找自己人打一架。 喻星火和童荧往上爬得最不惜命,一个什么舞台都去什么热度高的节目都敢上,一个什么舞团都带什么难对付的C位都敢接。 这俩人打架的次数也最多——粉丝一见面就敌方还有二十秒到达高地随我冲杀,战斗之激烈声势之浩荡,一度成为不少家粉丝学习经验的观摩基地。 完全不知道商远赶过去的时候,这俩人正在茶水间桌子底下,你灌咖啡我灌酒,谁先清醒谁是狗。 然后梦醒了,神灯真的回来了。 直到在这见了真人,他们心里那块石头才终于敢落地。 悬在商老板脖子上那把“谎报军情”的四十米大刀也才总算收起来。 现在洗雪沉冤商老板正举着四十米大刀:“席野!你倒是往门那看一眼啊!” 席评委那是不想看吗:“你把腿抬一下,我现在就能坐起来,往门那看十眼。” 商评委那是不想抬吗:“喻星火压着我腿呢。” “废话我想压吗。”喻评委整个人折成了坐位体前屈,两只手还在雏鹰起飞,“童荧的腰在我手上,我一撤他当场脱位三块骨头算谁的。” 三位恢复了理智的评委只能催童荧,偏偏童教练浑身是旧伤脆得一批,红牛的劲过了一些又还没完全过。 喻星火跟他架打得最多,打出了经验,知道怎么晃能不把人晃散架:“快醒醒!偶像——” 喻星火愣了愣,下意识收声,看着1234567号粉丝童荧。 “哥们。”喻星火雏鹰起飞,艰难拍他的腰,“偶像呢?你是要出家了吗?” 童荧用力晃了晃脑袋,后知后觉地缓过神。 他这会儿不嚎啕了,像是终于拳打脚踢踹走了一块盘踞许久的心魔,所以就只剩眼泪安静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嘴角还压不住地往上扬。 又得意又幼稚,就跟校门口打输了的小屁孩似的,抹着眼泪得意洋洋一咧嘴,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我回家了。 童荧手脚并用地把自己从一团毛线里抽出来,他这个毛线头一松,剩下三根毛线也自然散开,手忙脚乱爬起来往门口看。 特别帅的11号选手经纪人庄先生并没走。 闻枫燃一直都带着折叠小马扎,扶着老师靠门坐下歇腿。 红毛小狼崽已经初见锋芒,瘦削锋利的肩背弯折出极漂亮的线条,连着比例优越过头、腕线起码过髋的一双手,冷冽眉目只剩谨慎温顺。 经纪人先生没走,经纪人先生靠着门,慢慢揉额头,哑然地看他们闹。 身形比过去又显然清瘦了,用着手杖,但也完全用不着担心。 那个正飞快换牙的小狼崽扶着他,有人扶着他了,所以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安全。 童教练和喻巨星同时哭出了两个鼻涕泡,被商远席野两位老板眼疾手快餐巾纸糊脸,连嘴一块捂严实了。 四位评委从后门悄悄开溜,溜到一半喻星火实在忍不住,冲破餐巾纸封印扯着嗓子喊:“11号!” 闻枫燃扶着经纪人抬头,枫叶红的短发衬得皮肤冷白,眉骨锋利瞳底漆黑。 “你往前走!”其他选手去拍外景了,闻枫燃没去,别墅里很空。 喻星火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朝他奋力招手,不知道是在对谁喊:“就往前走!我跟你说,高高兴兴的,别回头!” 往前走,带着那个休息的灯神,不用有半点顾虑地只管接着往下走。 再往下走很长很远的路,走过春秋四季,去晒太阳,去吹风。 过来的这条路坑坑洼洼破烂得很,所以他们打算联合,他们打算把这条路扬了再铺一条。 厚厚浇上一层沥青,再打好封闭冲得干干净净,路两边全种上绿油油小树苗。 旧路不好,用不着再回头。 / 11号选手闻枫燃进步的速度,就跟峰景传媒股价跌得一样快。 快到把人强行抢到了自己的战队、并且因此被其他三位评委联手报复,以至于一路过关斩将手底下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的童教练,都有点恍惚。 “是为你好。”这些天下来,喻星火跟他关系好了不少,“你也不想被人说#童教练徇私过分眼里只剩11号#吧?” 干这行的就得有点专业精神,喻星火追到了星就老实了,每天美滋滋远距离看偶像,被经纪人耳提面命不闯祸不上热搜,说话都带tag的井字号。 两位追星成功、尽释前嫌的评委蹲在别墅天台上,哥俩好一起吃泡面,其中一个拿锤子气球砸另一个的头。 童荧现在学乖了,先警惕四望确认偶像不在,再抢过锤子气球砸回去:“用你废话。” 四位写了保证书的评委都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除了那天在练习室里的失态,就再没犯过半点错、再没给偶像丢半点人,当然不会做任何不光明正大的事。 在节目录制过程中,导播可以用话筒发誓,四位评委指导细心点评客观,既没对11号有任何超出节目公平准则的特殊关照,也没利用职权开任何绿灯、搞任何特殊。 所以评委们当然也不会做出,只不过是为了争夺11号的经纪人看过来的视线,就对彼此下黑手的勾当……某次喻星火和童荧因为被挡得太结实,含怒联合出脚,踹翻了商老板的椅子除外。 之所以要毫不留情,把童荧手里的选手抢到只剩一个,是因为童荧手里恰好有支六人的少年舞团。 主舞那小孩儿跟他当年一个问题。 练舞练得太狠,应力性骨折,就快把自己练废了。 喻星火问他:“你那小主舞怎么样了?确定跳不了了?” “确定跳不了了。”童荧搓着太阳穴,“他不听我话,自己加练……怪我。” 比他稍微幸运那么一点点的,小孩是单亲家庭。妈妈一听童教练说危险性眼泪就下来了,抱着沉默瘦削伤痕累累的儿子说不出话,坚持要退出。 童荧也决定让主舞退出。 臭小子不知道轻重,躲着教练玩命嗑止疼药,疼得站不起来了才被队友发现,一去检查腰椎压缩性骨折,右膝韧带也撕裂了一大半。 “怪我,我没有及时发现他的压力,他压力太大了。”童荧说,“怕自己跳不好拖累全团,还不舍得补营养……他妈妈打三份工供他跳舞。” 单亲妈妈,背着儿子偷偷去给人家当保姆、干各种临时家政,就因为儿子实在太喜欢跳舞,每次经过培训班都挪不动步。 这一行就是这样,或者有很多行当都是这样,光芒万丈的代价是伤叠着伤,独木桥上不知有多少人跌落深渊。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些被背后操纵,随手捧上高位又实力不济的空壳傀儡,才显得格外讽刺。 喻星火眉头皱得松不开:“那怎么办,转练习生出道?要不要介绍到我们公司?我带一带。” 童荧还没改掉甩他白眼的毛病:“用得着你?” 喻星火气得放下泡面,抡圆了锤子气球砸他。 “办法倒是有,不过得过两年再说……他这两年都不能乱动,得养伤。”童荧一边挨砸一边断断续续说,“正好把学上完。” 童荧自己这一身毛病,是因为被他叫爸妈的那两个人逼着他不准休息,才拖延成旧伤,阴天下雨都不舒服得要命。 十几岁的小孩儿骨头还在长,好好休息好好调养,趁着这个机会把学上完,等养好了还能跳。 当初要靠神灯许愿的童教练,如今也有了种树的本事。 童荧把那小子塞回学校读书,拍着胸口保证,不就是钱吗教练教你挣。 童教练可嘚瑟:“简单死了你跟着我,挣钱吗不就,多大点事,教练带你飞。” 眼高于顶,从来只带顶级舞团的金牌教练,平时调教舞团开价最低六位数,把脸摘了揣裤兜里,从商远那要了练习生的名单。 带着死倔不接受赞助、非要靠本事帮妈妈养家、靠本事给自己挣医药费的小屁孩,出去教想冲刺的艺考生。 一节课八十,一对一五百。 童教练说了,这算什么丢脸,屁的丢脸。 老子这是薪火相传。 喻星火给他递了只烟。 童荧咬着烟没抽,商远探得准确消息:偶像不喜欢烟味。 于是四位评委集体戒烟,互相监督,并时常互相设置考验,输了的赔给其他三人一人一张珍藏版签名照。 偶像的作息很规律,每天都会早起散步,带小狼崽上早课。 所以他们也跟着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早晨假装随意出去晨跑,“碰巧”“随手”指导出来练早课的小狼崽。 偶像似乎喜欢骑电动三轮车,所以他们人手一台五颜六色电动小三轮。 偶像最近好像是有那么一丁点缺钱。 好像是。 反正小狼崽看起来很缺钱。 那个二手录音机都掉漆了还不舍得换,搞得席野不得不强行搞了个直播间抽奖活动,强行把三等奖合理设置为一台Walkman,抽中了某位“正在配合商家测试健身器材质量”的幸运少年主播。 在这种情况下,席野甚至还目击到小狼崽把二手录音机卖了三手,回来偷偷给偶像塞钱。 商远打探消息一直很准,席野的眼力也一向很好。 在设法探知英模文化如今花落谁家以后,四位评委凑在一起,合理推测出了偶像缺钱的原因,合理得出了“我们需要让英模文化挣钱”的结论。 【懂了。】 他们那个群里,立刻有专业对口的回消息。 【英模文化对吧,等着。】 …… 等着的结果暂时还没显现,这是长线计划,评委们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忙。 ——童荧那个战队只有11号独苗苗,看似风雨飘摇,实则争分夺秒。 童荧那个少年舞团没主舞了。 主舞伤退的舞团叫smolder,原定冲刺来年WOD少年组,但出了这么大的事,所有人也都能理解。 新主舞不好找,能力够的也要比赛,不比赛的能力也不够,本来是准备放弃大半年的努力,就这么算了的。 所有人挥汗如雨练了这么久,能说出一句“算了”,既是不舍得同伴伤废,也是被迫向老天爷这个安排低头。 但偏偏老天留一线,阴差阳错杀出来个闻枫燃。 几件事撞在一块,想不上头都难。童教练前段时间的状态,就是恨不得搜索网上卖不卖秘籍——跟吸星大法对着来那种,把他二十余年功力一夜之间全灌给闻枫燃,再把闻枫燃塞进smolder。 幸好小狼崽这头也的确给力。 哪怕评委们都极力保持公正客观,闻枫燃也依然从一众选手里杀穿,截至目前已经成功拿到了七万块的出场费。 节目的热度被迫居高不下,观众也日渐增多,对其他选手都是礼貌一扫以示敬意,对11号的印象一直在互联网的浪尖上激情变幻。 最开始是“长得好看、气质牛逼、体能怪物”,然后是“三倍速广播体操”。 ——你可以嘲讽他这是广播体操,但得先无剪辑跳一遍,背后放个表证明没开三倍速。 当期节目播出的时候,喻星火甚至不惜自行处刑,偷出手机发微博:谢邀,跳完了,请照顾我的猫。 然后被“哈哈哈哈哈哈哈”毫不留情地当场淹没,显然互联网的记忆相当好,根本就没忘记十九岁的喻巨星跳完这支舞后留的遗言。 于是一件本来可能被那几个还没看明白风向、依然想要搅混水的公司做文章拉踩的事,就这么在喻星火的掺和下,变成了娱乐向。 木鱼直播沿着风向精准切入,立刻举办“三倍速广播体操挑战赛”,一时间全民健身快乐运动,直播PK都变成了跳《送你安息》。 喻巨星舍身堵抢眼,还挺自豪,抱着手机跟经纪人绕柱走,说什么都不肯删微博。 结果微博到底也没删。 因为喻星火的经纪人也后知后觉发现,世道似乎真不知不觉变了。 那个没看明白风向的经纪公司,还没等来制裁喻星火,就先惨遭商老板手底下的练习生制裁,第二天直接没了动静。 而平时最爱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那几个恰流量公众号,也老实消停到不像话,乖巧得仿佛被人直接拔了键盘。 “别太急了,前车之鉴。” 喻星火趁机从经纪人手里得到了手机,疯狂沉迷消消乐,并冲童荧伸手指头:“两次。” 童荧拍掉他的手:“我知道。” 两次前车之鉴,说着轻松得仿佛是茶余饭后的闲谈,其实都是伊卡洛斯的羽翼。 蜡做的羽翼,不计代价地追逐太阳,却不知道越是拼命接近,越会被强烈的日光将蜡融化,失去翅膀坠入汪洋。 “小狼崽的路走得很好。”喻星火说,“我有预感。” 他连续六次卡在最难的一关,用完了三十点精力,叹了口气把手机揣进口袋。 童荧说:“我知道。” 他们逐渐能够看出来,也逐渐都有了越发清晰的预感,这只小狼崽的路会走得非常稳。 可能不那么快——可能做不到一飞冲天,不能一转眼就繁花锦簇烈火烹油,但那双翅膀不是蜡做的。 那位身体不很好、惯用手杖、特别帅的经纪人庄先生,在用种一颗小树苗的耐心去引着狼崽子往前走。 闻枫燃的资料从一开始就没瞒着,中间节目组甚至出去录了个助力VCR。 每个选手都有,11号的摄像师骑着自行车,跟着一群练长跑的小屁孩从学校跑回孤儿院。 一群被照顾得健健康康、干干净净的小屁孩,每个人都特别精神,穿着合体舒适的秋季校服,大的牵着小的,从黎明跑到天亮。 从学校的树林里集合出发,一路跑过路旁的行道树,踩着厚实的落叶,跑回孤儿院那片特别漂亮的红枫林。 小傻子学会说话了,虽然还结结巴巴,老师给他剪短了头发,已见清秀的小脸因为努力过头憋得通红:“哥加油。” 他哥站在舞台上,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地看完了VCR,那天的油差点就加冒了。 那个被经纪公司训练得完美且得体,试图踩闻枫燃、试图借势挟制喻星火的练习生,在那一场PK被11号碾压得满地找头——两个人的出场顺序挨着,闻枫燃做完那场展示,那练习生直接退赛了。 录制退赛感言,那练习生大概也开始迷茫:“我只是想做到完美,完美有错吗?” “没有错。”喻星火趴在桌上打消消乐,回答他,“只不过,人是不可能完美的。” 圈子里很多时候容易有思维定式,觉得但凡不太正统的过往一定要藏严实,就比如闻枫燃那份还包含疑似辍学记录的履历。 但其实大大方方坦然承认,该解释的解释清楚,未必就是坏事。 追星动机有很多种解释,有些是因为被耀眼光芒吸引,有些是为了投射某种情绪和某些愿望,也有人什么都不为,只是想看喜欢的人星途璀璨。 不论是哪种动机,其实造星师和平台们商业化久了,总想着求稳不出错,却时常容易忘记……每份喜欢最终的落点,都是人。 被喜欢的是人。 能够承载得住那份喜欢的,也只有人。 不是最完美的作品、不是最漂亮的花瓶,是活生生的人。 把闻枫燃引上这条路的人,希望他即使走到最后,都还是鲜活完整的人,是牛逼轰轰的血红大野狼。 “不是我着急……是他进步真的太快了。” 童荧说:“我给他做了个模拟评分,生成了个折线图,然后我以为我把手机拿反了,那是峰景传媒和林氏集团的股价。” 是真的非常像。 都是斜对角拉得离谱的两条大直线。 角度都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往上一个往下,闻枫燃的进步速度之离谱,离谱到就跟林氏集团股价掉得那么快似的。 外界的评论也是同样的走向——起初还有争论,有人觉得这修车行野小子颇有拎着千斤顶一统江湖的野蛮生长气势,有人觉得也别太急着夸,这年头伤仲永不少,虽然三倍速但那毕竟还属于广播体操。 随着节目的播出,网上的评论就从讨论广播操的艺术效果,转变为了逐渐分开的两派。 一派是#专业角度分析,截图看细节,合理讨论11号是否故意藏拙# 一派是#童教练你醒醒11号才十三岁这不是个铁胆火车侠# 失联已久,最后一条是想出家的童教练上号:说对了,这不是铁胆火车侠。 这是个阿童木。 来劲了不光能把胳膊变成原子炮、两条腿变成火箭喷射器,屁股上都带机关枪。 十岁到十五岁本来就是最容易开窍的阶段,一旦开窍必然突飞猛进,小狼崽在年龄上取了个中,BUFF又叠得满到差不多能溢出。 第一拨是自己努力,累趴下以后想想孤儿院,振作起来再努一拨力。 两次的力气都用完了,再算一算一定要存下来带老师旅行的经费,还能爬起来跳一遍原速完整版《The seventh day》。 “别练伤就行。”喻星火扔给他一盒戒烟糖,“反正你比谁都有数,也用不着我们提醒。” 反正喻星火是错过了这个最好的时候,他当初娇气得不行,嫌累嫌疼想尽办法偷懒,不然也不会出道失败被扔去当龙套。 等受了刺激从随波逐流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又已经是两年前,身体素质跟脑力都差不多定型,再想转回头去发奋也来不及了。 童教练这些天挺忙,又要录节目又要教闻枫燃又要抽空出去教艺考生,还不能抽烟提神,接过那盒糖晃了两下,挺嘚瑟地龇牙一乐, 喻星火下天台的时候遇上经纪人,条件反射要藏手机,被后者白了一眼:“合同拟好了。” “给的条件挺宽松的,看你面子,几乎就是公司养个练习生做公益了。” 经纪人替他跑腿,去给那个受伤的小主舞弄合同,忙了大半天,拿出来递给他:“这回满意了吧?” 喻星火不太好意思地讪笑:“嘿嘿。” 经纪人:“……” “不用合同了……那个,童荧那边搞定了。” 喻星火咳嗽一声,老老实实承认:“他带那小子出去给艺考生教课。” 喻星火给经纪人捶胳膊,想了想,又补充:“那小子教课,他在边上辅助,当助教。” 经纪人瞪圆了眼睛:“童教练?!?” 喻星火耸了下肩,点点头。 经纪人张口结舌了半天,甚至忘了讨伐合同作废的事:“……我是真想知道穆影帝到底是哪路神仙了。” 经纪人当然知道喻星火的偶像是穆瑜,毕竟喻巨星十九岁的黑历史又被挖出来鞭尸,现在还在网上疯传。 那个“握着经纪人的手坚持临终想见偶像一面”的名场面,也一并再度走红,名列#追星的那些顶级操作#第三位。 一开始经纪人还都不理解,本来就都是流量捧出来的,谁都知道造星是怎么回事,追个星何必真情实感成这样。 可看喻星火这两年的疯劲儿,又看那个傲得目中无人的童教练从神坛蹦下来,去干这种但凡传出去就能住在热搜上的事……居然真莫名有点理解,又有点羡慕。 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决定变好。 决定活出个人样来,决定往后的日子里都对得起自己。 因为被帮过、被从泥潭里拉出来过,所以现在要把这只手再伸回泥潭里,再继续往外捞人。 “你听说那个#一支穿云箭整顿娱乐圈#的梗没?” 经纪人平时不是个感性的人,搓了搓鼻梁骨,开口还有点哑然:“也不知道哪群疯子搞出来的。” 喻星火咳了一声:“啊。” 经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咱们认识的,有没有因为胡作非为被经纪人把腿打断。” 喻星火往后退了退:“啊。” 经纪人上年纪不幼稚了,这会儿居然真有点动摇,跟喻星火一起对着窗外正往下落的太阳站了半天,摇摇头叹口气:“他们要是能成……该多好啊。” 要是能成该多好啊。 要是那位影帝真栽了那么多树苗苗,树苗苗都像童教练这样长大了。 ……要是真能成就好了。 喻星火连夜点进微信群,把群名“一支穿云箭”改成了“123456789支穿云箭”。 / 因为之前一直都用非智能机、加入组织太晚,遗憾排名第123456789号粉丝的闻枫燃,正在给偶像熬中药。 药汤相当苦,闻一下都掉眼泪。 噼里啪啦掉眼泪的血红大野狼蹲在小电锅边上,被按住脑袋,轻轻揉了揉。 大野狼敢作敢当,毫不犹豫甩锅告状:“是这个药太苦了。” 穆瑜笑着点头:“是啊。” 抹干净眼泪的小狼崽扶着偶像坐下,然后才钻进经纪人怀里,把脑袋埋到老师肩膀上,闷着头不说话。 穆瑜很熟练地保证:“这药只是用来调理身体的,其实我身体很好……不要轻信那些便宜的黑诊所。” 一个半月的时间,七期节目,小狼崽的成长速度快得突飞猛进。 系统悄悄对比,甚至已经能看出些原世界线里闻枫燃出道后的样子。 有点像又不太像——原世界线的闻枫燃野性难驯,在哪都是一副冷傲乖戾的架势,叫人担心他是不是要动手,又时常因为天然生人勿近的气势招黑。 现在的血红大野狼就很不一样。 十几岁的少年抽条最快,一个半月的时间,闻枫燃比之前又窜了半个头,长相也隐隐褪去稚气,五官锐利锋芒毕露,气势也从不分敌我的冷冽敌意开始转变。 也不可能不转变——用现场导演的话说,也不看看11号跟着的老师都是谁。 闻枫燃暂时没时间回学校,按照“已经签过的合同上校方的要求”,每个晚上都在穆瑜的辅导下修文化课。 按照节目组的规则,选手可以向任何一位评委求教,评委们也会给出指导,有问题也会不吝作答……只不过没什么人真敢这么干。 席野和商远聊这件事的时候,其实还挺惋惜。 说实话,他们平时不一定有这个耐心,但这个节目当然不一样。 偶像在这儿,但凡有人来问他们这些评委问题,哪怕问“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的区别”,四位评委都能杀回去连夜钻研物理并至少背出一份流畅详细的答案。 可真这么干的也只有闻枫燃。 孤儿院的野小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事,免费的、不要钱的四位顶尖老师,虽然在精神方面都疑似稍有些不稳定,但本事都是真材实料。 分战队的时候,听现场导演说可以去找四位兼导师的评委学习,顶着一脑袋刚补染完亮堂堂小红毛的狼崽子眼睛都亮了。 闻枫燃一边疯狂补各种基础,一边跟童教练学舞蹈动作、跟喻顶流学舞台技巧、跟商老板练吉他学歌。 被那个健身APP抓去直播间测试健身器的时候,还有席野给他讲直播里的门道。 第三期的时候,闻枫燃已经能不靠导播帮忙打圆场,独自面对挑衅的练习生了。 那份骨子里的野性悍猛,被一遍又一遍打磨剖光,又在耳濡目染的沉静温和里日渐沉淀,锤炼得像匹静静蛰伏的头狼。 那个试图挑衅闻枫燃的练习生之所以退赛,也不尽然就是因为两个人选的舞好巧不巧,又一次在对面那个经纪公司的操作下“不小心”撞了。 还是因为走过道的时候,那个始终在镜头下表现优异的练习生,私底下拦闻枫燃:“你那个经纪人挺不错。” 那练习生仗着公司有势力,连喻星火都敢胁迫,哪会在意一个经纪人:“叫他小心点,身体不好就别这么折腾。” 闻枫燃比他小了好几岁,个头已经窜得够快,却还是比那练习生稍矮。 闻枫燃抬头问:“什么意思?” 过道里没有镜头,那练习生用不着表演谦和优雅,不以为然随口就说:“找人给我们下绊子,封公众号的口,花了不少工夫吧?病病歪歪还操这么多心,小心活不——” 这话没能说完。 导播蛰伏在附近,以为两个选手要打架,慌忙跑过去想拦。 才跑到附近,就被那个才十三岁的少年选手慑住,攥着话筒,噤声站在了原地。 那练习生几乎不会动了,站在少年漆黑一片的幽邃瞳底,脸色煞白神情惊恐,话都说不清楚:“你,你——” 闻枫燃不说话,静静看了他片刻,因为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眼底滔天的凶戾被迅速收敛内藏,却还是抬手挑了下那练习生的衣领。 很轻的一下,衣领是演出服,边缘镶着亮片,啪嗒一声。 “舞台见。”闻枫燃说,“滚。” 那练习生就这么魂飞魄散滚出了节目的第三期。 …… 然后把对手吓疯了的血红大野狼比完赛,就抱着那个药方,连夜在木鱼直播的各个直播间疯狂求教。 直播间这种地方,尤其是卖药的……比百度还玄乎。 百度起码是不搜则已重病起步,直播间直接往沉疴痼疾上扯,最离谱的信誓旦旦,说这是归元续命的方子。 喝这药的人气血衰微命不长久,所以得拿药大补,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懂行之人,要不要从我们直播间买这个十年份的当归。 穆影帝纵横娱乐圈十年,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甚至也在这件事上难得的有些束手。 不过还有好消息。 好消息是这些直播间连夜就都被取缔了。 木鱼直播进行了一轮极为严格的自检,封了所有卖药的直播间,还决定要和正经中医药大学、资深中医专家联合,争取在知识区有所建树。 事情被解决得很顺利,唯一的后遗症是小狼崽每次熬药都还忍不住胡猜乱想,每次一想就难受,一难受就自己闷着头掉眼泪不肯吭声。 “好啦。”穆瑜胡噜小狼崽的毛毛帮他压惊,“过两天直播间就有中医大师了。” 这次是真的中医大师,不是那种冒牌忽悠人卖药的。 闻枫燃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拿着药方去问,其实就是个安心养神、补气益血的方子。 小狼崽这些天学了不少词,抬起头眼泪汪汪:“那说明气血瘀滞,心不安神不宁嘛?” 被钻了逻辑漏洞的穆影帝:“……” 穆影帝决定转移话题:“对了,席先生怎么会想到要整顿直播间,重做中医频道?” 闻枫燃其实也不知道,他的确跟着四位评委在上课,但讲的都是专业知识,没提过中医。 穆瑜接过小狼崽熬好的中药,认真道谢,吹凉了一口一口慢慢品,又和系统讨论:“还有英模文化,最近也很奇怪,忽然就有了拍摄工作。” 自从买了英模文化,穆瑜就一直采取放养模式,这个公司也很懂事,一直都自生自灭放任自流,并没有要挣钱的错误趋向。 ……但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就连这种难得懂事的公司,也开始往别墅这边送代言和拍摄日程了。 好消息是代言的质量不算夸张,至少在穆影帝看来尚算普通,并不是什么太离谱的价格和品牌。 但未雨绸缪,根据过往经验,也需要提前警惕。 以免和过往经验一样,毫无防备,突然来个大的。 系统最近也一直跟在别墅里帮忙备课,没来得及出去看,有点紧张:“是不是我们这个节目的热度很高,所以大野狼走红了?” 穆瑜想了想:“也对。” 系统的推测其实不无道理。 尤其闻枫燃在七期节目里的表现越来越好,已经定了要被童教练拎走参加比赛,热度一层比一层高。英模文化作为登记在册的11号选手选送公司,接几个代言倒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而且节目的热度也确实很高。 因为从天而降的四位评委,它先天就没有热度不高的条件。 天降的热度十分烫手,节目组再三抉择后,还是选择了边录边播的模式。 考虑到先导片的评委一夜之间阵亡了三个,所以先导片被改成了没有评委、按照留下来的人精准算分的PK闯关制。 有台本能剪辑的节目就是这么自由飞翔。 节目组的宣发也很快乐,一种“反正听说五更死不如浪到四更半”的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到直接把首页推荐的宣传语定成了“点我就看选手干碎健身器”。 至于为什么这样一个小破素人选秀节目,能拿到首页推荐……现场导演已经不在乎了。 谁在乎呢,节目的总导演和制作组也完全不在乎。 总导演和制作组甚至还有点庆幸,这段时间所有人都缩起来不敢冒头,能有一档封闭不问窗外事的节目可以制作,已经是相当幸福的事。 因为在短短一个半月里,圈外吃瓜吃到撑,圈内山摇地动。 一群仿佛干嚼兴奋剂的、本来哪都不挨哪的各个山头山大王忽然联合,随时随地激情开战,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战场和乱飞的瓜。 幸好这些风浪都和他们这档节目无关。 别墅远离纷争封闭拍摄,成了难得安稳的地方,门一关清清静静拍摄,正好养神。 穆瑜在看诊的时候,就被医生提醒少劳心劳神,他决定听取建议,把那碗药喝完:“我们今天早些睡?” 大野狼眼睛一亮,迅速把手电筒藏到枕头底下:“嗯嗯嗯!” 穆瑜对他的休息状况有数,假装没有看到,笑着揉了揉小狼崽的脑袋。 能叫整个节目组胆寒噤声的小狼崽,个头已经窜得很高了,乖乖低着头让老师揉,身后的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今天夜里,经纪人房间的灯关得很早。 四位评委的灯没关,所有人都在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改名叫“123456789支穿云箭”的微信群里热烈发言,各抒己见,激情领取新任务。 答应了童教练要去参加一个叫W0D比赛的11号选手谨慎瞄了半天,确认经纪人睡熟后,偷偷打着手电溜出房间,自己去练习室加练。 总导演则忙到深夜。 …… 别墅之外,忙到深夜的总导演焦头烂额,打开内部微信群,打字: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的四位评委好像把这个节目当真了,他们是真的想把选手特训到成功出道,然后去参加WOD晋级赛。】 WOD(World of Dance),世界舞蹈大赛。中国赛区有晋级赛和总决赛,地位等同于音乐圈的格莱美、电影界的奥斯卡。 总导演的手速略慢,打字期间,屏幕上已经先后涌现出数条消息。 【怎么办我们节目好像被封杀了,三个投资方集体撤资,这边录着那边已经开始收摊子了……啊不用怎么办了,我也被和摊子一起收走了。】 【怎么办这次的采访好像吹了救命,求前辈指导,拉力赛为什么紧急更换承办方?LS车队为什么退赛了?我可以带着摄像去采访那群藏羚羊吗?】 【怎么办我才知道我们台好像换老板了,这期节目剪完没加新台标,兄弟们我完了。】 【还有三分钟公放审片子,啊,现在剪个台标贴大屏幕上还来得及吗。】 【怎么办我睡醒了】 【怎么办】 【台标还在,电视台没了】 …… 总导演对着塞满一屏幕的消息,沉默良久,把自己那条删干净了,给半夜不睡觉的现场导演回复:……那就参赛吧。 现场导演人都疯了,连夜打电话过来:“他们哪有这个实力啊!除了那个11号仿佛隐约大概还有点缥缈的希望,剩下的捞也捞不动啊!” 成团出道也就算了,现在这年头什么人收拾收拾都能出道,可那是WOD! 虽说晋级赛确实谁都能上,可要是灰溜溜一轮游被刷下来回家,那是要作为终身耻辱被群嘲到退圈的。 国内赛区是有观众投票人气分可以刷,可之前也不是没有刷票刷上去,然后出门就让人家碾压,丢脸丢成世界级的先例。 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要是真有能参加WOD的实力,还用得着来他们这个小破糊综刷人气?! “啊……明年开春嘛。”总导演查了查晋级赛时间,切回购物网站,在上面寻找好看的木鱼,“还有半年呢。” 现场导演想不通:“半年以后他们也不可能成团啊!!!” 总导演很乐观:“但半年以后我们可以散伙啊。” 现场导演:“……” 遂,一切以评委优先,以评委为准。 节目是评委的节目。 不论是成团参赛,还是村里的独苗苗、仿佛隐约大概还有点缥缈希望的11号个人加入现成某舞团参赛,就算评委们决定亲自带11号参赛,都没关系。 人生如梦,梦里辗转吉凶。 争取活到节目录制结束,大家分钱回家,从此退圈保平安。 总导演下单了木鱼,心平气和地沐浴焚香,躺下睡了。 第47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11号选手闻枫燃的第一个瓶颈期, 出现在了节目的第九期。 “太正常了。”童教练完全不意外,甚至松了口气,“他再这么疯狂进化下去, 我就要开始自我怀疑了。” ——怀疑自己当年练舞练到浑身是伤,为了过瓶颈一遍又一遍摔得差点散架,是不是单纯因为太菜。 毕竟偶像养的狼崽子这个突飞猛进的感觉……就好像小师弟上山那天,还只是负责洒扫, 刚学会怎么扫地和拖地。 然后过了两个月,小师弟忽然就戴着墨镜骑着笤帚飞上天,Walkman里放着重金属摇滚, 一口气耍着拖把杆屠了十八条龙。 “再说不就是《Red Dragon》跳不对感觉, 算什么瓶颈, PK不还是赢了吗。” 商老板号称手下练习生三千,见惯大风大浪,扣下了11号选手想要加练的申请:“歇两天, 这时候玩命练也没用。” 拦住闻枫燃的,其实不是技巧,也不是流畅性或者熟练度。 这些都能练,问题在从单人转到合团, 作为赶小狼崽上架的新主舞, 闻枫燃就必须要去适应新的团风。 “不是你的问题,这部分得慢慢磨合解决。”席野给偶像的小狼崽塞戒烟糖,“团舞和单人舞还是不一样的。” 单人有自由度但也有局限性。 尤其是他们这一类,一个人跳那叫才艺展示, 两个人对着跳叫battle, 只有成团才能叫真正表演。 和更偏向意境韵味、适合独舞的那些舞种不同, 重律动重节奏重感官刺激, 一个人永远做不到那个最极端的震撼效果。 这就有点像打仗里的冲锋——纵使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在两军对垒这种场合,孤身一人杀个七进七出这种潇洒片段也终归只属于演义故事。 史实只会冷冰冰告诉你,那少年将军单人独骑万箭穿心,血染黄沙一去不回还。 报的名是团舞,要去WOD也必须是以团队模式。童教练的时间不多了,带着差不多练出来的独苗苗,把少了主舞的smolder舞团拉来,硬揉在一起磨合排练,名曰助演。 于是,一切以评委优先的节目组,乖巧地把第九期PK题目定成了团舞比赛。 这一期的PK结束,11号选手依然没输,但也只是险胜。 “没胜。”小狼崽闷声答,“这个空才第二。” 喻星火凑过来看:“哪个空哪个空?哦这个,这个第二正常……不能怪你。” 被闻枫燃指出来的那个空格里的分数是“评委打分”。这一期评委打分下手狠,尤其童荧,面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舞团,一不小心就进入了魔鬼教练模式。 简而言之就是对人对己要求很割裂。 其他三位导师的队伍,居然在舞台上走位正确,主舞没有被伴舞和C位撞翻,真棒,给你们加一分。 自己家的队伍,主舞在第七个小结的第二拍solo的时候三号伴舞为什么没到位,三分扣没了自己回去看录像反省吧。 “别往心里去。”喻星火偷偷告诉偶像家的小狼崽,暗戳戳指童荧,“观众都骂他了。” 为了锻炼选手、培养选手的大赛心态、提前为参加WOD做准备,节目组在第九期按照评委需求,乖巧地开了直播模式。 然后等PK结束镜头给到评委席,童荧那个分打出来,欢聚木鱼直播的观众们就傻了。 【童教练醒醒那是6分不是9分!】 【9分过了吧,对比smolder换主舞之前出的那几支舞,这次确实表现不好。】 【那也不能6分啊!前面那个翻花绳都能拿7分,这个给6分!?!】 【……对哦这是竞技综艺啊!虽然看节目看得早就忘了11号是在比赛了,可11号在比赛啊!】 【童教练是不是一瞬间忘记自己不是在WOD中国赛区的评委席上了。】 【因为助演没配合好扣舞台分就离谱,我要是11号,必深夜掏出锤子气球暗鲨童教练。】 【带我去,我想在现场,我可以当锤子气球。】 【我可以当锤子。】 …… 翻花绳就是指团舞走位相当生硬,为了不出错,不敢冲不敢跑,谨慎得仿佛拿手指头勾着用来翻花绳的毛线。 能把一个练习时撞了十几次、有一次伴舞飞起的鞋甚至击中了主舞的头的倔强废铁团,强行拉扯到这种程度……喻星火的确已经非常努力了。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给那个惊险万分顺利完成了汇报演出、谁也没撞到谁的翻花绳组合打分的时候,童荧还保有着足够的冷静和清醒。 那个时候的童评委,至少还记得自己是来追星的,是在一个伪素人青铜级别糊综的现场。 等看到跟闻枫燃搭档的smolder跳的《Red dragon》,满嘴燎泡的童教练愁得一上头,就把这茬给忘干净了。 幸好这一期的打分设置很周全,为了增加直播互动性,除了评委打分以外,还包括场外投票。 直播间的观众很给力,来紧急谢罪的童教练粉丝和喻巨星的粉丝业务熟练,休战联手直接打出一波保护,硬是把11号的分数救回了相对合理的位置。 当然,有保护就有伤害,也不是没人唱反调:【不至于,就这么输不起吗?只是一次打分欸。】 八期节目下来,追到这的人一半是为了看四位天神下凡的评委吃瘪,剩下那一半是为了看闻枫燃。 看评委吃瘪的乐趣相当简单直白——这种快乐就宛如看大学教授辅导小学生数学题,哪怕你能心算微积分,在这儿也得老老实实解释“一加五为什么不等于七你要理解不能每次都掰手指头”。 喻星火自己在出道那会儿就已经算有点偷懒的,坚持了八期节目,面对一群就是不给你开窍的伪素人选手,都已经自备氧气瓶吸氧了。 这种闻风而来、纯看乐子的观众也很多,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在这种糊综里为什么要真情实感追选手。 并有人在评论区热情安利:看看隔壁某某节目吗?都是货真价实千锤百炼练习生,每期都特别精彩,就快要顺利成团出道啦。 【也可以看。】有个回复被点到几万赞,还在那一期评论区的最上面,【但还是想看11号能挣多少钱。】 现场导演某次说漏嘴,除了出场费以外,每期冠军都有五千块额外作为奖金。 节目一共十二期,所有人都很想看11号拿走六万块。 就像回答上面那个唱反调的看客:【啊,是不至于。】 【虽然不至于,但是不想输。】 没什么更多的道理了,就是不想看11号输。 这种心态就像看一场赛车比赛,那么多光鲜亮丽、连转向都打不好的赛车,就想让那辆破破烂烂夺命狂奔油门焊死的五菱宏光赢。 八期节目看下来,谁都知道11号选手闻枫燃想留下是为了挣钱养孤儿院,想成功出道,是为了挣钱养既是老师又是偶像的经纪人。 其实经纪人的粉丝也在缓慢自然增长,还有不少自来水,拿一个小破糊综剪经纪人单人剪影合辑。 但因为节目组给出的镜头实在极其稀少和克制,能找到的全部素材也只有一些选手的生活片段……再就是几次场外援助环节。 第五期半封闭PK,选手必须自行负责选歌编舞。11号遇到困境选择求助,经纪人在场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定乾坤。 “……总之,童荧的锅。” 席野过来负责定当前的小乾坤:“别往心里去,你有老师给你当经纪人。” 他拍了下闻枫燃的肩膀:“你是走这条路的料。” 直播平台的老板有自己的视角。 闻枫燃天生就适合被推上舞台,作为未经雕琢的璞玉就已经够亮眼——要是有点坏心,就这么索性干脆推到聚光灯下,也能跻身风口浪尖。 只是那样太磋磨人,磋磨身体也磋磨心气。哪天璞玉划痕遍布不复如初,被当成顽石摔进尘土里,还要被唏嘘一句“想当年”。 当年多纯粹,当年多干净,当年千般万般好。 幸而眼下就在这个“当年”,还这么小,以后的路多得是。 “教练分打的没问题。”这么小的狼崽子看了一会儿那张打分表,摇了摇头,把打印纸折起来,揣进裤子口袋。 席野愣了下,把准备好的直播平台签约条款咽回去,抬头看童荧。 后者看起来也没太料到,神色微讶。 “不是他们的问题,我没跳好。”狼崽子说,“那块应该往前让一下,是该扣我的分。” 喻星火张口结舌半天:“那也……扣太多了吧?” “不多。”闻枫燃说,“才扣了四分。” 闻枫燃算的很清楚:“我这次没跳到位的动作有十分之四,所以扣的分数也是十分之四。” 闻枫燃想起自己忘了约分:“五分之二。” 跟着高中三年全额奖学金的穆影帝,每天晚上补习文化课,闻枫燃已经初步突破数学制裁,还在远程线上小测里破天荒的及了格。 及格的那天,穆瑜特地领着小狼崽出去庆祝,血红大野狼得到了和上一次同款的带玩具的儿童豪华套餐。 这回的套餐里是一个戴眼镜的小黄人。 还跟上一个那么好玩,按一下脑袋眼睛就会动。 这回的大野狼没炸毛,没坚持自己不是小孩,还热腾腾红着脸自掏腰包,找机会溜去柜台,买了一份带糖醋酱的麦香鸡块。 穆影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喜欢糖醋酱。 还是血红大野狼目光如炬发现的——他这次考试之所以及格了,是因为考试的内容是统计与概率。 大野狼用突破制裁的数学能力,统计出了老师在有糖醋里脊这道菜的时候,能多吃十六分之一的米饭。 就像闻枫燃这些天跟着席评委和商学了很多圈子里的知识,然后把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都填进表格,统计概率还告诉他,这个圈子里头说话真有用的人,就都得有真本事。 闻枫燃几乎是迅速理解并领悟了这一点。 就像打黑拳,不是谁吵嚷的声音大、谁的调门高就说了算的,得能一拳打掉对方的牙。 这个圈子的规则其实要复杂很多。 要想说了算,要有实力、要有地位、要有豁得出去的底气。 第三样老师给他了。 闻枫燃想去抢第一样和第二样。 孤儿院的野小子习惯了这个思路,这也是唯一能带给他安全感的思路,狼崽子叼回来一个全世界最喜欢的大人,然后去抢能保护这个大人的东西。 需要什么就抢什么,他要絮一个很结实很宽敞、能挡风遮雨的窝。 闻枫燃盯着录像被暂停的画面,低声说:“现在这样不行,我水平不够……我想去那个W0D。” 练习室短暂静了静,没人说话。 整个别墅就剩这么一间窗户亮着。秋风萧萧席天卷地,树影摇动,窗外满天星斗夜色正沉。 闻枫燃就在这间练习室里被几位导师逮个正着,穿着件半旧的T恤,大片都被汗水浸得透湿。 “O。”童教练下意识纠正,“WOD,World of Dance,不是零。” 英语暂时还被制裁的大野狼:“……” 喻星火给了毁气氛的童教练后脑勺一巴掌。 “可能会很难。”童荧蹲下来,他看着闻枫燃,“那几个小孩都练了三四年,目前基础还比你强,他们心里其实对你不服气。” 这种现状既是难免,也是必然——童荧也没去中二兮兮地扯什么团魂。 一个在一起练了三四年的少年舞团,主舞骤然因伤缺位,补位进来的主舞就是自带1000%亲和力buff,也不可能用小半年的时间顶替掉原主舞在其他人心中的地位。 童荧也并不打算让闻枫燃顶替掉主舞的位置。 主舞那小孩养好伤、念好书,还是要再回来跳舞的。童教练答应了,等伤好回来还让他们成团,还是六个人继续跳。 十几岁的年纪,变数很大,谁也不知道这种承诺会不会成真,但至少目前依然保有着固执的希望——在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看来有点幼稚,但也不介意去守护的希望。 smolder要参加比赛,拿闻枫燃当工具人主舞,反过来也是一样。 闻枫燃也不会止步于一个舞团,他要走的路远比一档节目、一场比赛更长。 闻枫燃也是第一次跟别人磨合,察觉到了困难,但不打算往后退:“我去问了我老师。” 童荧苦恼了好几天,竟然没想起来这个天下第一大好办法,重重拍了下脑袋:“你——你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的声音没压住,调门起的有点高,闻枫燃被他一嗓门喊得愣了下。 “喊什么喊。”席野按倒沉不住气的完蛋玩意,交给喻星火拖走。 商老板用戒烟糖沉稳套狼崽子的话:“快说快说,你老师是怎么说的?” 狼崽子:“……保密。” 商老板:“?” “老师说让我保密。”小狼崽忍不住晃起尾巴,两个月淬炼得越发冷厉悍骜的气息倏然一散,变回十三岁有人养的乖小孩,“跟谁都不能说。” “跟我都不能说吗!”被压制的童教练难以置信爬起来,“我是你战队导师!是你评委,是你教练——” 也不能说。 不光不能说,十三岁有人养的乖小孩还必须立刻回家。 因为老师就让他出来练四十五分钟,他要回家上文化课、跟小屁孩们视频、给老师熬安心养神补气益血的中药了。 乖小孩的腰特别好,嘎嘣脆一鞠躬:“对不起教练!” 童教练:“……” 四位成熟稳重的成年人棋差一着,眼睁睁看着小狼崽满心期待地把尾巴摇成螺旋桨,向四位评委鞠躬道谢说再见。 练习室的墙上有挂钟,闻枫燃看了一眼时间,拎起放在练习室角落的打折款超便宜登山包,卡在四十五分钟的最后一秒极限冲刺出练习室。 练习室在一楼,有人下来接他。 时间点卡得特别准,小狼崽背着登山包,杀到楼梯口的同时,下来散步的经纪人也恰好走完最后一级台阶。 有人养的乖小孩扑过去扶住老师,低下头老老实实被胡噜脑袋,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今天没练过头,其实还少练了一会儿。 那个被他扶住的身影,其实也并没身体不好到一定要扶。 除了大概是因为秋冬季节交替、终归难免反复,发作过几次的腿伤,那位庄先生的身体一直被血红大野狼照顾得很好。 只不过夜里降温风冷,庄先生只穿了件薄款的工装外套,怎么看都有点少了,难免着凉。 四位评委在门口挤成一团,看似礼貌谦让、互相关心,实则暗流涌动:“喻粉头最近在感冒吧?风这么大,就不要脱外套了。” 喻星火当然清楚这群混蛋安得什么心:“没有!我吸氧是被气的,童荧最近才是真累病了!你脱衣服干什么?” 童教练矢口否认:“我很健康,但以为自己累病了,杞人忧天,衣服穿多了。” “你们两个的外套庄先生穿得上吗?”席野都懒得理那两个人,按住被他偷了拉链头的商远,“都别出声,我过去问问……” 席老板没来得及过去问“庄先生冷不冷、需不需要一件不薄不厚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外套”,因为庄先生显然不冷。 那个夺门而出的狼崽子,熟练地从硕大的背包里翻出外套给老师披上,又一瞬间掏出了暖手宝、热水袋和保温杯。 后面三样都是闻枫燃经常提及、但几位评委素未谋面的“雪团兄弟”托付的,每一样上都有一个表情相当犀利的、戴墨镜的冷酷雪团。 ……席野回来的时候,另外三位评委蹲在门口,嘎嘣嘎嘣嚼戒烟糖,身心都挺平静祥和。 “术业有专攻。”商老板依然没找到自己丢失的拉链头,拍拍手站起来,“走吧,我们去拆卸峰景传媒。” / 术业有专攻。 比如专门负责照顾老师的大野狼,现在已经能完美掌握中药的火候,知道怎么熬药效最好,熬多久最合适。 甚至还能精准把控时间,在端着药送过去的过程里,恰好把药晾到不烫也不凉,刚好能一口气喝掉。 穆瑜接过药碗,笑着揉大野狼被汗水泡得多了、又有点褪色的红毛毛:“多谢。” 小狼崽蹲在他身边,听见道谢就囫囵摇头,还是用那种小心翼翼的力道揉他胸口:“有没有好一点?” “我觉得有。”穆瑜把手交给他,“小老板,帮我看看,是不是好很多了?” 闻枫燃特别紧张,搬着小马扎正襟危坐,按照在直播间里学的课程,屏息凝神给经纪人诊脉。 刚诊了两秒钟,闻枫燃又想起正事,连忙按照雪团兄弟的嘱咐,摸出两颗糖,把糖纸剥开:“喝完药吃。” 穆瑜配合地接过来:“唉。” “喝完药再吃嘛。”大野狼的语气一秒软下来,“你好好喝药,喝完药再吃糖……我给你发奖金。” 血红大野狼现在挣了不少钱——节目组采取了相当贴心的现结模式,录完一期就结一期的账,凭本事留到现在的11号选手已经小有积蓄。 虽然一大半都被寄回孤儿院盖大瓦房、加班加点盘通铺跟地暖准备过冬了,但闻枫燃也给经纪人留了相当充足的买糖基金。 他雪团兄弟说了,老师吃到糖会开心,所以要经常给老师糖,没有人喜欢喝药,所以喝药也要吃糖。 雪团兄弟还说,老师喜欢把糖乱放,有时候会随身带七八十颗,容易被坏人盯上——这一点很危险,要交给一号兄弟负责严密保护。 闻枫燃相当郑重地接过了这个任务,坚持每天都帮经纪人把糖整理好,绝对不让像沙阳洲、秃头评委还有林家那种王八蛋看见。 至于要等喝完药才能吃糖,是从直播间学的。 直播间的大师说不能一口药一口糖,这样会影响喝药的进程,但可以在把药喝光以后,用糖压住苦味。 血红大野狼最近用眼过度,戴着老师给配的保护视力防蓝光的平光眼镜,拿着小破本盯着直播间,深以为然埋头记笔记。 因为用眼过度,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看起来特别专业的直播间,名字是《教你如何哄3到6岁宝宝顺利喝药》。 系统注意到了,穆影帝也注意到了。 但穆影帝决定不说:“唉。” 血红沉稳大野狼:“……” 闻枫燃蹭到老师身边,盯着那碗褐中带黑的中药汤,用眼睛都能闻见中药的苦味。 【直播间传授方法二:一起喝药。 如果是这种益气补身、用来调理身体,并没有明确特定适应症的中药汤,一起喝会提升服药的积极性。】 闻枫燃深吸口气,用力咽了下,咬牙横横心:“我,我陪你喝。” “我喝一半你喝一半。”闻枫燃蹲下来,和经纪人商量,“我们干杯,看谁喝的快。” 穆瑜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帮系统把喇叭调到静音,压着笑意轻叹口气:“好嘛。” 闻枫燃咧嘴一乐,立刻蹦起来去找空碗。 直播间还说哄喝药要耐心、要循循善诱、不能发脾气。 大野狼专心致志听完了全程,对绝大部分内容都深以为然并决定实践,唯独不太明白这一段。 这有什么好特意强调,就算经纪人不喝药,他也绝对不舍得生气,只会去想办法找别的路子。 等这个节目录完、童教练说的比赛也比完,闻枫燃有点想抽时间去附近的职高打听一圈……看哪里教康复保健,或者中医针灸。 等初中毕业就可以选接下来的出路了。对筒子楼里疯跑的野孩子来说,出路一般也就是出去打工、给人当学徒、找门路做生意。 去念职高得有初中毕业证,还得至少中考每门分数都及格。 闻枫燃原本没考虑过职高。 他对自己的水平有数,中考要想及格,除非是那天他血脉觉醒传承了祖上三代的记忆。 这还得有“他祖上三代念过书”这个必要前提。 因为从生下来就不知道祖上在哪,所以大野狼也不是很敢肯定,自己的祖上就一定有把初中念完的。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中考说不定能及格。 在线上给闻枫燃讲卷子的数学老师和他说,他的做题思路都是对的,就是基础太差,不过基础也都在慢慢补——经纪人说了,从头学,肯定都能补得上。 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把基础都补上,说不定真能撞大运在中考把每一门都考及格。 要是能顺利及格,闻枫燃有点想继续上学,去念职高。 他想学按摩、学推拿、学伤病康复,想学怎么才能让特别在乎的人可以不生病不难受。 这些事终归还远,闻枫燃暂时没跟经纪人商量,只是自己在脑子里盘算了一遍,又找了两只碗把药平均分。 经纪人特别斤斤计较:“小老板的碗小一些。” “我多倒点嘛。”闻枫燃立刻又往自己那只碗里倒了五分之一,“看,这样我这个碗就高了。” 特别不好哄的大人这才被哄好了。 闻枫燃特别有成就感,跟经纪人干杯,一口一口闭着眼睛愣往下咽,苦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穆瑜画了个方框,悄悄给他调低了苦味,又放进去一点糖。 好不容易拉着经纪人一起把所有药都咽下去,牛逼轰轰大野狼已经变成了一滩红毛小狼饼,奄奄一息吐气:“要是我自己,一定一口都喝不下去。” “是啊。”穆影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一样,“多亏有小老板。” 一滩小狼饼将信将疑,看着他手里的空碗:“可你看起来就像喝水一样。” “我比较会演。”穆影帝的回答很有说服力,“大人就是容易要面子,苦也装作不苦。” 大野狼被说服了,立刻跳起来火急火燎分糖。 两个人一人一块糖含在嘴里,用甜味往下压苦药,等着带有奶香的甜一点点化开。 闻枫燃盯着表让药消化了十分钟,总觉得理当有了疗效,扯扯经纪人袖口:“我再诊一诊脉,看看好一点没有。” 大野狼甚至还特地找了块干净柔软的棉布,垫在腿上,还有一个自己歪歪扭扭缝的小脉枕。 别的不说,至少架势非常合格。 至于能诊出的内容……数心跳每分钟多少下,是不是规律、有没有过快或者过慢,也是有意义的。 直播间是这么讲的。 穆瑜配合地把手交出来。 闻枫燃暂时还不太能摸得准脉搏位置,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那一点很微弱的跳动:“明天我们还干杯,这样是不是喝起来容易一点?” 穆瑜点头:“的确容易很多。” 闻枫燃放心了:“那我明天再多熬一点药。” 穆瑜一只手给他诊脉,空着的手抬起来,揉了揉小狼崽的小红毛。 在喝药这件事上,穆瑜其实没什么特殊感想。 他对苦原本就不算敏感,幼时在孤儿院那两年过得不算好,身体有亏空,后来没少喝中药调理,其实早就差不多习惯。 对过往的记忆,穆瑜其实只找回寥寥,依稀记得那些年里的药似乎没有断过,也就逐渐品出苦汤里的药香。 方子是用来调理身体的,又兼安神效用,对这些天玩命压榨自己、不是练舞就是学习的小狼崽也很有用。 只是当家太早,闻枫燃太清楚柴米贵。这些药跑了大半个城区才买齐,榨去11号选手拼死拼活赢来奖金的一多半,每一样都挑了最贵最好的。 闻枫燃抱着小电锅,半点不知道心疼地熬给穆瑜,自己根本一口也不舍得喝。 穆瑜哄小狼崽喝了药,又把手放心地给他摸脉:“是不是好很多了?” “好像没怎么变。”闻枫燃皱着眉毛掐了半天表,又熟练运用了加减乘除四则运算,最后得出的结果和昨天、前天都完全一样。 小狼崽的耳朵支棱不住地往下耷拉:“是药不起效果吗?” 穆瑜想了想,和他一起盘膝坐在地毯上,抬手揉了两下软塌塌的小红毛:“应当不是。” 他不提闻枫燃明显理解错了诊脉、并不是靠心跳的速度来判断人身体是否健康。也不提药喝下去总要有起效的时间,要真是十几分钟就有了变化,那多半是过敏。 ……后一件事有点重要,或许也有必要找个时间,同特别厉害的血红牛逼大野狼提一下。 坚持要保护叼回来的大人的大野狼,用尽自己能想到所有办法拼命努力,特别勇敢,特别可靠,特别值得用力夸奖。 有很多科学上的原理,相比之下可以稍放在后面,等不被生物制裁以后再说。 穆瑜托系统帮自己做个笔记,在大野狼的后脑轻按,示意他抬头:“谢谢小老板。” 特别厉害的大野狼眼眶倏地一红。 穆瑜哑然,很熟练地揉揉毛吓不着:“别信黑诊所,我能活很久嘛。” “我没信。”闻枫燃用力吸了吸鼻子,把不争气的眼泪用力压下去,“为什么没有好?” 人疼的时候呼吸会有变化,穆瑜清醒的时候,几乎能完美控制身体的所有反应。 除了故意装作“诶呀老师要摔倒了”把小老板从打架现场调虎离山,经纪人几乎不会暴露任何虚弱。 可睡着了的时候是不能隐瞒的。 闻枫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小小年纪就有点失眠,不是因为比赛压力大,也不是因为脑子里塞的东西太多了——不光是。 又要练舞又要背书又要学诊脉,闻枫燃当然也被满脑子乱跑的各种知识挤得有点不清醒……但这些不重要,对他来说这些暂时都还不重要。 闻枫燃有时候忽然在侧卧小床上醒过来,枕着胳膊盯着主卧的门,还是睁着眼睛睡不着。 因为他知道老师疼,老师自己不知道,但呼吸会有变化,他的耳朵很好用。 他隔着门偷偷听,知道老师夜里睡觉还是会疼。 “有好。”穆瑜晃了晃小狼崽,温声哄,“身体有好,诊脉没有变化,是因为我比较心如止水。” “心率这个数据就是这样,遇到心如止水的人,就不太容易发生变化。” 穆瑜给闻枫燃保证:“不是我们小老板买来的药有问题。” 闻枫燃已经摸到手机,差一点就杀过去跟药店老板吵架了:“真嘎咩?” 穆瑜点头,又稍一沉吟:“不然我们试一试?” 他主动帮小老板出题:“可以随便说一些事,或者做一些测试,我的心率都不会变。” 闻枫燃半信半疑,犹豫了一会儿,去拿了自己在直播平台运气爆好抽奖抽到的Walkman,放了盘磁带按下播放。 穆瑜听到前奏就分辨出来:“《Red Dragon》?” 闻枫燃用力点头,他一听这个曲子心跳就加速:“这个歌好奇怪。” “是有一点。”穆瑜给他解释,“背景音乐里藏着很轻的鼓点,频率和心跳声很接近,鼓点越来越急,心跳就会跟着被牵动。” 《Red Dragon》是闻枫燃在第九期里表现不太好的那支舞——dragon是指西方龙,整支舞的氛围也和身披鳞片眼睛如同熔岩的深渊巨龙一样,倨傲、狡诈、带有极强的侵略性。 也是smolder最擅长的风格。 《Red Dragon》的编舞里包括大量滑步和Wave。后者也就是最常说的“过电”,用身体模仿水波的流动,做得漂亮就会极富韵律。而整支舞的配乐风格也相当典型——强烈的西方史诗感,旋律华美且冷酷。 神明堕落、英雄腐朽,盘踞在深渊的血色巨龙傲慢低吟。 勇士坠入深渊,财宝化为灰烬,仿佛在陈述一场无法逃脱的宿命。 ……这也是闻枫燃始终找不着感觉的原因。 别说感觉了,甚至找不着龙。 整支舞的风格和《第七天》就是两个极端,滑步和电流搭配的效果让整支舞流畅到有种阴森诡异的华丽……这也是smolder对新主舞无声的挑衅跟抵抗。 闻枫燃又跟着听了一遍这个曲子,连自己的心跳都有点起飞,再摸经纪人的脉搏,记下数字,然后埋头进行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算出结果的大野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真的!” 穆瑜笑了笑,揉小狼崽的红毛毛:“对吧?” “等等,我再试一下。”闻枫燃把Walkman关掉,跑回去在登山包里翻了半天,找到自己没及格的好几张考试卷子,“这个呢?” 穆瑜:“……” 闻枫燃:“……” 关心经纪人过度以至于失去理智的大野狼僵在原地,捏着卷子夹着尾巴,张了张嘴:“我,我——” “小老板。”穆瑜看了看没及格的几张卷子,确认过科目,翻开那一本相当厚的合同附录,“我们明天开始,要多上一堂课。” 闻枫燃垂头丧气,摸出小破本,把睡眠时间悄悄划掉四十五分钟:“哦,好……” 经纪人仿佛能透过本皮看见他写的字:“唉。” “我都已经是艺人了还这么不注重形象管理!没有合同契约精神行得正坐得端走的直但是有黑眼圈!”闻枫燃好大一口气举起手检讨发誓,“我少看四十五分钟直播!” 穆瑜轻咳一声,压住笑意,把手腕主动递给他:“不要紧的。” 闻枫燃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他:“真的?” “嗯。”穆瑜点头,“来得及。” “不及格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穆瑜告诉闻枫燃:“不及格是因为分数不够,分数不够,就说明有地方没有弄懂。” 闻枫燃没少见筒子楼里的小孩因为考试不及格被追着揍,攥着皱巴巴的卷子愣了半天,才慢慢跟上他的思路:“有地方不会……我就可以来问。” 穆瑜点了点头:“你来问,我给你讲,所以给你讲题这件事是我来负责。” “所以说,让你及格,也是我来负责。”穆瑜揉揉小狼崽,“我来负责的事,我自己做好就行了。” 一度紧张到差点不会动、终于慢慢缓过劲的大野狼:QAQ 经纪人很沉稳地补充:“就算做不好也没关系,最多也就是辞职谢罪。” 彻底不会动了的大野狼:“……” 敢作敢当、说辞职谢罪说不定就真会辞职谢罪的经纪人站起来,打算把那几张被藏得皱皱巴巴的卷子收进公文包,刚走了几步,腿上就长了一只小狼崽。 长得非常结实,宛如一个腿部挂件,一低头眼睛就是标准的泪汪汪两圈蛋花。 穆瑜低头看了一会儿,笑得站不住,扶着桌沿晃了下,就被扑上来的闻枫燃连扶带抱地紧紧勒住:“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我好好学习!我再也不逃课了,也不上网课打瞌睡了,也不上网课偷偷看直播了!” 经纪人的心率依然很稳,但大野狼的的心跳已经轻轻松松飚上一百八:“我也不上网课偷偷练舞了!也不上网课偷偷给你买药了!也不上网课偷偷给小傻子买保健品……” 穆瑜笑得咳嗽:“好了好了。” 他这一会儿笑得太厉害,连手臂也有些使不上力,示意闻枫燃撑住自己:“老师要摔倒了。” 大野狼慌张地一阵风一样把老师背到床上靠在床头。 “枫燃。”穆瑜温声说,“不要着急。” 大野狼都快急哭了:“怎么能不急嘛!!” 穆瑜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置,示意他也坐下,想了一会儿才又说:“不要着急。” 一贯能想出很多话来安慰小狼崽、特别从容沉稳的经纪人,这时候忽然像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揉闻枫燃的脑袋。 闻枫燃紧紧扯着穆瑜的袖口,忍不住皱起眉,把手小心翼翼按在他胸口。 这样也能摸到心跳。 和脉搏那里一样,都不急不缓,仿佛永远都在一个恒定的速度。 这样安稳又可靠的、全世界最厉害的大人,好像无所不能,什么事都能轻易做到做好。唯独在这种时候,永远只会安慰他“不要着急”。 “老师。”大野狼总在有些地方有相当精准的本能直觉,小声问他,“是不是……你小时候,没人和你再说过别的话了?” 穆瑜哑然:“小老板好厉害。” 闻枫燃闷闷不乐:“我才不厉害。” 要是真厉害,就该发明时光穿梭机飞回去,把所有坏人都赶跑。 他要飞到老师比自己还小很多、跟孤儿院那些小屁孩一样小的时候,然后把老师扯到身后,谁敢动一下就把对方揍扁。 大野狼又追问:“那有人对你说过‘不要着急’吗?” 穆瑜:“有。” 大野狼盯了他半天,精准的本能直觉再度生效:“撒谎。” 穆瑜:“唉。” 小老板是的确很厉害。 经纪人只好举起手,如实承认:“没有,我这个不诚实的大人。” 大野狼批评他:“不诚实的大人。” 不诚实的大人点头认错,又温声反思:“是我作为经纪人的失误,我给你安排的任务有些紧。” 穆瑜说:“我们没有这么急,时间完全足够,不需要这样把每分每秒都填满。” “没有!”闻枫燃完全不认为经纪人有错,炸着毛抢锅,“是我太急了,不准说我经纪人有问题!” 他凶了一句才意识到对面就是经纪人,又软下来,小声嘟囔:“我想快点变厉害……我想让你快点好。” 穆瑜的声音又轻缓又认真:“可我还会在很久啊。” 闻枫燃没想过这个,他本能地回避这件事,愣愣看了经纪人半晌,才又低下头。 他小声问:“久到我长大嘛?” 穆瑜笑着保证:“久到你长大。” 大野狼用力吸了下鼻子,又狠狠揉了几次眼睛,才埋着头站起来,跑去拿回自己的小棉布小脉枕:“那你坐好,我要继续测试了。” 穆瑜背后被塞了一个非常软和的靠枕,很配合地靠在床头,表示一切听小老板指挥。 闻枫燃埋头苦算他的心率。 的确……每次算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经纪人好像真的心如止水,不会随随便便因为什么事,心率就有变化。 就好像什么事都在意料之中,都能从容地处理妥当。 ——比如闻枫燃翻了半天登山包,把藏着想给他惊喜的足足六十七分的数学卷子拿出来。 ——经纪人的心跳还是很稳。 并且毫不犹豫地表扬了闻枫燃同学,决定下次再去请他吃一顿麦当劳儿童餐,这次挑只有一只眼睛的那个小黄人。 ——比如闻枫燃翻了半天登山包,把自己和smolder重新排练的、新的舞蹈视频翻出来。 第九期就算被直播间观众捞了,成绩其实也不算好看。闻枫燃的确勉强学会了主舞的动作,可学会动作说到底也只是最初级的阶段,风格上毕竟天差地别。 第九期那场PK就被戏谑调侃是“五个人在跳《Red Dragon》,一个人在跳《让我来砍了Red Dragon》”。 童教练的那个“6分”对闻枫燃来说尚且只是激励,对smolder舞团的其他成员来说,就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了。 下场以后,smolder的五个人站在通道里,盯着空降的主舞满脸敌意。 闻枫燃按着老师教的就去了。 大野狼把T恤一系,走到smolder那个格外抵触他的队长面前,干净利落鞠了个躬:“能教我吗?我不会‘哇呜’。” smolder平均年龄14岁,最小的一个队员也比闻枫燃大了十个月,队长今年十五,跟闻枫燃差不多高。 十三岁的少年被老师教得堂堂正正,行得正站得直,连鞠躬的时候,肩膀都是挺拔板正的。 本来就什么都不会、玩命在学的狼崽子,也根本不觉得向人请教是丢人的事,说出的话都嘎嘣脆。 于是轮到smolder的队长不自在,咳了一声,有点磕巴:“那……那个念‘畏吾’。” 闻枫燃:“……我英语不好,才23分。” Smolder的队长瞪圆眼睛愣了半天,忽然就有了知音:“我32分!!!” Smolder舞团的名字很炫酷,但其实成员里没有一个英语好的,最厉害的一个也只有39分,全在苦哈哈补习。 一群半大少年就这么同仇敌忾蹲在通道里吐槽了半个小时的英语,然后闻枫燃被他们拉去练习室:“你过来吧,我们跳你看着。” …… 闻枫燃给老师认真汇报:“我这回学会了,说不定第十期能拿到特殊奖金,一万零一块。” ——经纪人的心跳还是很稳。 并且和小老板一起合理规划了一万零一块奖金的用途。 第一项安排就是买一套舒服一点的训练服和鞋,大小合适、不抽丝不发白的那种。 闻枫燃其实不太舍得,他那个鞋是有点小,但挤挤还能穿,衣服是二手的不太合身,但系上衣摆也问题不大。 经纪人被说服了,并且因为带的艺人不重视形象,开始思考辞职谢罪。 “……我换!”大野狼针扎似的跳起来,“我手里有钱,我明天就去买!我买两套换着穿!” 经纪人认为自己还能再干五十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嘛……”闻枫燃就没有一次不上当的时候,哭唧唧耷拉耳朵,把算草纸给经纪人看,“我的心跳都有一百八十六了。” 穆瑜合理分析:“这说明小老板的心肺功能还有待提高,需要锻炼,锻炼就需要合理补充营养。” 大野狼半点都不敢小气了:“买买买,补补补。” 经纪人颇感欣慰,在记事本上添了一项,把手腕递给小老板:“这下安心了吗?” 和自己能拉出条折线图的心率比起来,神通广大、特别厉害的经纪人的确一点问题都没有。 闻枫燃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点头,把手里那几摞不知道有什么用的纸也一起交出去:“安啦。” 他是被一个自称“英模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人塞的这些纸。 凭大野狼初中二年级的基础还没补全的文化,暂时还不足以读懂它们,但敏锐地发现了“合同”两个字。 长了记性的闻枫燃说什么都不肯随便签这些东西。 对方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把这些拿回来问经纪人。 闻枫燃脑子里塞的东西太多,一不小心就忘了,这会儿从登山包里一样一样往外倒腾东西,才终于想起来:“对了,老师,还有这个……” 心如止水的经纪人:“?” “合同,不知道干什么的。”闻枫燃说,“我说我要拿回来问老师。” 心如止水的经纪人把那一摞代言合同拿过来,逐张翻阅一遍:“之后呢?” “之后……他们就同意了,还说其实不签也一样。” 闻枫燃费力地想了想,逐字逐句地背:“都是完全可靠的合作方,签不签不要紧,报酬已经到账了……” 心如止水的经纪人:“到账了?” “啊。”闻枫燃忽然蹦起来,“老师,你心跳变了!是不是药有效果了!是不是是不是?” 穆影帝放下那一摞合同,沉稳地点了点头,表示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并建议小老板向药店店主致谢。 闻枫燃兴高采烈地冲过去翻手机,给老板连夜发送十条感谢短信并激情好评,挥金如土地一口气又买了一箱最好的药。 “系统。”穆瑜在意识里敲,“我们现在卖掉英模文化,还来得及吗?” 第48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来不及了。 系统杀回去拦资产审核团, 发现穿书局升级了数据库,实时入库自动结算,不再需要人工审核。 “但我们还没有履行相应义务。”穆影帝常年经手各种合同, 对流程很熟,“这笔钱属于预收款,是不是不应当算作我的资产?” 系统飘出一个QAQ:“……但我们也没签合同啊。” 穆瑜:“……” 系统:“……” 是这样的。 穆瑜作为经纪人,教过自己的小老板。 不要随便签任何一份合同, 如果合同内容看不懂,就先放在那里不管,带回来让经纪人审阅。 英模文化在了却多年夙愿、欢天喜地被人买走以后, 也被幕后那位出手的神秘人告知:所有负责挣钱的部门都暂时带薪放假。 换言之, 财务部、行政部、市场部、销售部, 暂时可以拿着工资出去浪。 剩下需要保持公司正常运转,起码能让短期合同尚存的艺人正常工作,和已经签约的秀场顺利对接的部门, 按工时给加班费。 大野狼一向非常听经纪人的话。 英模文化这种社畜型公司也非常听幕后老板的话。 在所有人都听话,他们也做了周密安排的前提下,不论闻枫燃还是英模文化,在这段时间里都坚定地一份合同也没签。 所以, 钱。 没有任何法律条文可以约束的钱。 就这么欢天喜地自由涌进了英模文化的公司账户。 穆瑜想了想:“有惊动监管部门吗?” “……有。”系统说, “所以,如果我们不尽快达成合作,证明这些钱的确是报酬……即使是直接把钱退回去,打钱的一方也存在洗钱嫌疑。” 不过英模文化那边也发消息过来了, 打款的备注很大方, 很敞亮。 内容是“放心吧就算我们被带走调查冻结账户流落街头钱也是你们的”。 穆瑜:“……” 于是, 即使在过去很多年以后, 这一天也被时尚圈铭记,并作为轶事广泛流传。 这天晚上,由于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一个理想是混履历的咸鱼社畜公司,和一位理想是不挣钱的神秘投资人,结束了半退休的躺平模式,被迫开始工作。 彼时无人在意,时尚圈不比娱乐圈那么风向多变,遍地财富珍宝,盘踞在顶端的巨龙几乎固定不动——四大杂志六大蓝血八大红血,顶级秀场只有那么几个。 一个只是负责短期培训模特、承办秀场和时装周、偶尔拍一拍广告的公司,在这种环境里实在很难算得上起眼。 有高级总监在接受采访时,打过一个相当通俗易懂的比方:这种公司的工作内容其实就像蹬三轮车。 骑着三轮车收家电——冰箱彩电洗衣机,收来以后敲敲打打修漂亮了,再卖给有需要的人,辛苦一趟挣个差价。 因为没有底蕴没有积累,不可能独自做秀场,只能到处跟人合作,说到底也还是给人打零工。 所以,这天晚上的内部消息虽然不少,诸如“某顶尖杂志主编的儿子擅自投了一页平面广告”、“某设计师的闺女擅自投资了模特培训”、“某新上任的时尚总监擅自把秀场交给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但依然没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没有人意识到,不久的将来,这家公司将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收来的没人要的模特,杀穿六个秀场五支广告,惨兮兮跻身秋冬时装周首选合作方。 变成连假期也要含泪拿着一小时十万美金加班费连轴转的天选打工人。 / “问题在我。” 去最后一个秀场的路上,穆瑜还在和系统复盘:“我习惯了,没有及时纠正思路。” 起初是纠正了的——他们的躺平态度很认真,系统甚至帮忙打印了“绝不努力工作”的横幅挂在宿主的意识海。 但工作越来越忙,穆影帝忙得太顺手,就忘了这件事。 况且这种回收家电再卖的工作,牵涉到的也并非他们一方,还有杂志、公司和秀场,还有模特。 穆瑜学不会草率应付,他在这方面似乎没多少天赋,等回过神时,事情就已经都分门别类处理妥当。 “问题不在宿主。”系统从小事做起,努力纠正穆瑜这种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的习惯,“我们没办法退钱嘛。” 拿了杂志的钱,只能把广告拍好,因为后者是责任。 签了公司和秀场的合同,只能在策划准备上用些心,因为后者是义务。 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就像被推出着火的赛车、听见最后一句嘱托是“告诉小木鱼别害怕”的,被穆寒春舍命救出来的人。 本来就该去把那个孩子领回家。 本来就该悉心照顾。 本来就该让穆寒春夫妇在最后一刻还惦记的“小木鱼”,能平安健康、不受打扰地好好长大。 因为这不光是责任、不光是义务,还是良心。 这是连系统和AI都懂得的道理,林飞捷不懂。他一手建立的林氏和峰景传媒也不懂,就是要想办法钻空子、想办法取捷径,就是不想走那条费时费力的正道,而是踩着穆瑜的脊背,吸着穆瑜的血往上爬。 穆瑜给忽然暴躁的系统分安心养神的中药:“怎么了?” “峰景传媒在撬我们的合作方!”系统摩拳擦掌,“宿主,我们要不要抢回来!” 穆瑜问:“我们为什么要抢回来?” 系统怒发冲冠:“因为他抢我们的合作方,抢合作方就是抢我们的合同,抢合同就是抢钱——” 系统:“……” ……好像也不是特别需要抢回来。 “能被撬走的,都是原本就亲峰景系的合作方。”穆瑜温声解释,“没关系。” 他似乎不介意提起旧事旧人,即使是提起林氏,也并没什么特殊波动:“合作原本就是自由的,我们这边的工作量少一些,恰好能做更重要的事。” 系统小声问:“什么更重要的事?” “开家长会。”穆影帝的语气疑似炫耀,“唉。” 系统第一次听到童教练心心念念的那个属于“神灯”的语气。 它发现穆瑜掌心藏着的伤口在愈合,虽然相当缓慢,但的确有可探测的趋势。 系统变身赛博护身符,红绳兴高采烈缠上宿主手腕八十八圈:“宿主为什么‘唉’?” “好忙。”穆瑜笑着叹气,“要开两场呢。” 穆影帝是真的很忙。 不光要为即将出席的、分属两个世界的两场家长会做准备,还要顺手做一些模特培训的专业指导。 毕竟商老板的工作室,目前挤满了因为胡闹挨了家里的揍、被轰出家门、满不在乎卷铺盖来睡宿舍的练习生。 ……其实想想也不难知道。 能干出不签合同就硬塞钱这种事的,多半不是什么太沉稳冷静、懂得瞻前顾后缜密衡量的成年人。 英模文化这边加着班,那边也接到了不止一个电话:“……非常抱歉,犬子给贵公司添麻烦了。” 某二线奢侈品牌高级总监,印章被儿子偷了,已经大发过一次脾气,并坚决表示绝不会将协助广告拍摄的工作交给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宁可去找峰景传媒。 闯了大祸的儿子已经挨了一顿狠揍,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停用,被毫不留情地轰出了家门。 高级总监亲自打电话给英模文化,措辞客气,语气倨傲冷淡:“已经教训过他了。我们和峰景传媒已经洽谈过,不便违约,还请贵公司……” “退钱对吧。”负责人上道且熟练,“没问题,都给退——您还知道别的想退钱的公司吗?” 负责人补充:“和峰景传媒关系好的也行,都叫他们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峰景传媒被各路围攻,资产规模不断萎缩,却毕竟还有些江湖地位。 负责人只是个打工的,不清楚圈内暗流涌动,只知道这次打电话过来解约退钱、销毁合同的,多半都跟峰景传媒有联络。 电话对面的总监自觉受了冒犯,有些恼火,语气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负责人就是实在忙不过来了:“没有没有……意思是您帮大忙了。” 毕竟拍摄日程已经排满了,他们公司的实力本来就有限,上哪忙得过来这么多工作。 有愿意来退钱的,说明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不会出问题的收款账户。 整个英模文化,从神秘的幕后老板,到每个员工,态度都相当一致且明确。 退,都给退。 最好退到不用加班。 负责人一边解释,手下已经飞快通知财务部门把钱打回去,于是一份尚未签署的合同被双方协商一致后取消。 总监也没料到钱退得这么顺利,确认过未生效的合同已彻底销毁、钱款已经如数打入账户,就准备挂断电话。 断线前夕,听见爽朗大笑着、带有浓重德语口音的罗曼什语。 负责人这边也忙得脚不沾地:“法德里先生!” 圈子里都清楚,来自瑞士最顶尖的广告拍摄团队,大鼻子导演脾气古怪才华横溢,只会说德语和罗曼什语,就叫法德里。 总监心头生出不妙预感,一时不知该先叫住对方还是先去找儿子:“等等——” “抱歉抱歉。”负责人才意识到电话还通着,抬手按蓝牙耳机,“加班加昏头了……打扰您了。” 电话响了一声,突兀挂断。 总监:“……” 再打电话的时候对面占线。 总监亲手追回了一个被儿子冒名顶替给出去的合同,于是错过了和瑞士最顶尖的广告拍摄团队合作的机会。 而执意与峰景传媒进行的合作的效果,也在不久之后,相当明确地暴露出其弊端。 ——广告的核心归根结底是口碑,可峰景传媒自身就焦头烂额,解释不清的烂账一箩筐。 有心人整理出林氏的业务脉络,凡是有牵扯的,舆论都遭遇了相当不轻的震荡。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几个品牌苦不堪言,又因为当初退钱撕合同、上赶着把机会往外推的决策,在圈子里被明着暗着看了一圈的笑话。 …… 肠子都悔青了的总监不止联系不上离家出走、在商远的工作室以模特身份出道、签约英模文化的儿子,甚至联系不上英模文化。 打不进去电话,怎么打都是忙音。 倒不是拉黑了,就是纯粹一直占线。 电话几乎全天都在打,邮箱早被挤爆,几个新开的邮箱也塞得满满当当。 从公司成立的那天开始,英模文化就没这么忙过。 从上到下拿着三倍加班费和十三个月工资年终奖,悲喜交加地砸着键盘,在走廊里穿梭的时候脚底下都生风。 在老板明确表示不再插手,要去准备家里两个小朋友的家长会以后……他们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签了短期合同的模特都忙得起飞,分散在各个秀场和广告拍摄间,对着从没见过的整整两排摄像机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前几场秀都还勉强抓得到人,最后一场的时间实在撞得惨绝人寰,只好求助功成身退、在背后运筹帷幄定乾坤的神秘老板。 于是,名为“Blood-red wild wolf”的、公司唯一长期签约固定合作的艺人,不得不挑起重任,在录制综艺的间隙去见设计师。 …… 看到公司报上来的英文名后,穆瑜和系统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英模文化来的经理带他们去见合作方,负责开车送独苗苗艺人和经纪人过去,挺紧张的:“是,是不太合适吗?” 只有公司高层见过那位神秘人老板,其他人只知道决策是老板在定、秀场策划和广告策划都是老板在做,拍摄团队也是老板的人脉。 他们只要埋头做好分内工作,勤勤恳恳搬自己那一块砖。 经理不清楚这位庄姓经纪人的身份,但还是凭借搬砖多年的职场本能,感觉到了隐隐忐忑:“我们是考虑到bloody的含义可能不太好。” 英文名是提前跟独苗苗艺人这边联系过的,从“bloody wild wolf”稍作改动,最大限度尊重了艺人自身的意见。 经理猜到这边可能会有意见,特地解释:“Bloody在一些歌词里挺常见的,就是在英语国家,这个词有一些负面含义……” “还好。”穆瑜接过紧急赶制的模卡,温声示意,“放松。” 经理攥着方向盘生硬点头:“嗯嗯。” 路口的红灯变成了绿灯,穆瑜检查好安全带,放下模卡和小老板讨论:“确定要用这个艺名吗?” 血红牛逼大野狼还在念初中二年级,虽然基础知识还没有补到初中,但已经有了一颗中二的心:“不,不好听吗?” 大野狼还是第一次起艺名这么高级的东西,有点紧张,整个人红通通发烫,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特别直:“都行……” 闻枫燃改过一次名字。 ——五年前,民政部门来孤儿院,给他们这些没人要的野孩子上户口。 问到他,时年八岁的大野狼穿着破破烂烂的背心,抹干净嘴角被打出来的血,摇头说不叫闻枫林了。 孤儿院给他起这名,说是叫他记恩。 可把他从枫树林里扫出来的、姓闻的那个清洁工,就是把他带进地下黑拳场的人。 那清洁工要他报恩,拿了他头场比赛挣来的钱跑了,跳上破破烂烂的大巴车头都没回。 闻枫燃谁也没告诉,在那个大巴的停车场徘徊了好些天。 没再见人,有太多人都想逃出去了,离开了这个被天空密密麻麻电线压着的破地方,就再没回来。 生下来就没爸没妈没名字的野狼崽子,不在乎自己叫什么,姓闻也行,姓枫也行,但闻枫林不行。 这名太乖,还老提醒着那群想抢地盘小混混,孤儿院地盘就挺大,还有片适合当据点的红枫林。 那群人总想找个适合干坏事的地方,要清净、要宽敞,要能掩盖痕迹。 枫树林的叶片可以盖住一切。 他得想个更狠更厉害的,把那群盯着孤儿院的王八蛋都烧干净。 但负责登记名字的工作人员尚有一分理智、两分恻隐之心,没有同意这个脏兮兮瘦得脱相的野小子叫“闻枫烧干净”。 也没有同意“闻枫烧”。 “闻枫杀人放火”也不行,杀人是犯法的,放火也要坐牢。 其实叫闻枫火也不是不行,但当时八岁的大野狼在孤儿院里咣咣放盗版碟,背景音乐里特别豪迈地在唱“风风火火闯九州”,衬得这个名字也很一怒拔刀上梁山。 “叫闻枫燃行吗?”工作人员想了半天,给他找了个不那么离谱的字,又把这名字写给他,“燃烧的燃。” 大野狼没什么意见,就是拿手在台阶上描了三遍都没写对:“太难写了。” “难写是好事。”老片警咬着不舍得扔的半截烟头,按着臭小子给他强行上药,熟练地唬小孩,“这名看着可有文化,像是好人家专门起的。” 起个有文化的、像好人家起的名字,出去了就真像是好人家的孩子。 这世道有时候是这样,会因为一些很简单的东西,就定义一个人——比如长相,比如气质,比如名字。 老片警唠唠叨叨半天,其实重点是想让臭小子调整一下“一言不合就开瓢”的气质。 乖一点,乖了人家就会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 就会看得起你、不为难你,就会给你机会让你好好长大。 过年的时候你婶子就会放心你进门,就会让你去家吃饺子,现在这样,你婶子总担心你进门是来家里放火。 老片警的唠叨没有完全成功,大野狼的叛逆期来得非常早,嗤之以鼻表示不信,但至少勉勉强强接受了“闻枫燃”这个特别难写的名字。 “行吧,行吧。”老片警叹着气收拾东西,叫他的新大名,“闻枫燃!大过年的你又干嘛去?” 从此以后就叫闻枫燃的大野狼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事,出门就带着第四场拳赛赢来的钱直奔找算命摊。 一口气把三十几个小屁孩的名字都定了下来——算命的保证了,童叟无欺,每个人的名字一听就绝对是好人家。 …… 而十三岁的闻枫燃,这个“bloody wild wolf”的英文名,则是那个看起来名字就贼酷的smolder舞团六个人加一块帮忙起的。 英模文化这边需要一个英文名,但大野狼的英文还被惨烈制裁,刚突破了“能一口气按照顺序写对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得知这一惨状的舞团队长眼睛都瞪圆了:“那你英语是怎么考二十三分的啊?!” 闻枫燃这招还是跟学习最好、小小年纪就开始戴酒瓶底眼镜的三号小黄人学的:“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两长两短就选B,参差不齐C无敌。” 还有改错。 看见呃嘚就改成嘤,看见裤嘚就改成草字头的凎。 舞团队长:“……” 其他舞团成员:“!!!” 一群英语一样及不了格、但起码会唱字母歌的舞蹈生开始掏出本子记,然后交头接耳讨论:“呃嘚是ed吧?嘤应该是ing……” ——所以连起来就是,改错看见ed就改成ing。 至于草字头的凎应该是can,所以就是看到could就改can。 破译了密码、学会了新的蒙题秘籍的smolder舞团成员自认英语功力大增,于是信心满满表示,让闻枫燃说要求,他们这就给他想个英文名。 闻枫燃就结结巴巴地红着脸说自己想当大野狼。 五个初中二年级的舞团成员,还有远在医院疗伤的、同样初中二年级的主舞。 拍着胸口,群策群力。 倾尽毕生所学,起出了这样一个炫酷牛逼威风凛凛的名字。 闻枫燃一听说中文意思是“血红野狼”就特别喜欢,当场毫不犹豫拍板定下,完全没意识到smolder舞团的六个人英语加起来都不到一百五十分。 而从七八岁就被带走封闭训练、与世隔绝埋头练舞的舞团练习生,有热血有中二,满脑子都是舞步、battle和PK。 英模文化,又是一个毫无追求、只想打工,神秘老板指哪他们就去哪搬砖,绝不干涉旗下艺人任何选择的社畜公司。 所以英模文化做出的调整,也仅仅是把“bloody”改成了“blood-red”,并回函诚恳解释,改动原因是bloody的含义稍许不文明。 舞团的全体成员和一名编外主舞集体投票通过,因为觉得改过以后的“blood-red”还带了条横杠,一看就特别专业,特别的酷。 …… 通红滚烫的小狼崽一口气说完了事情的经过。 穆瑜有些心软,和系统讨论:“不然就不改了,枫燃第一次给自己起名字。” 系统努力拦:“宿主,雪团已经叫穆雪团了……” 穆瑜帮系统转过摄像头,看闻枫燃已经特别嘚瑟地描在衣摆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Blood-red wild wolf”。 头一次给自己起名字的大野狼高兴得不行,还在最后画了个笑脸。 系统:“……” 牛逼轰轰的大野狼其实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闻这个姓不是他的,枫树也不是他的。 就连那个被工作人员的恻隐之心力挽狂澜的“燃”字,差一点也没能拦住失控的轨迹,让这个名字坠进宛如既定的宿命。 所以,有了这个能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名字的机会,闻枫燃其实特别珍惜,特别因为自己起的名字高兴。 ……但前车之鉴。 雪团已经叫穆雪团了。 穆影帝认为有道理,纠正心软的习惯,揉了揉小狼崽的脑袋:“枫燃。” 下面的话还没说,闻枫燃那个专门买来录像和看视频的二手破智能机亮起来,是smolder队长发来的消息:嘿哥们! 【我们在挑队服,快来投个票血红大野狼!】 同样被英语制裁的七个少年有了共同的敌人,所以当然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 六人小群变成了七人群,消息一条一条往外蹦。 【快点快点就剩你了,侧面一条杠还是两条杠,幸亏有Blood-red wild wolf,我们以前都3:3】 【我们是Red dragon你是Red wolf,都是红的,直接要七件红的行不行!】 【写完整!谁家英文名还简写?Blood-red wild wolf!】 【你是七号,我们队七号,给你写“7”了啊。(英文名有简写吧?)】 【不管反正我们smolder舞团顶天立地绝不简写!】 【好吧,对了这个尺码也太瘦了,bloodredwildwolf你那边事什么时候办完?回来带你啃猪蹄啊。】 …… 系统:“……” 正相当笨拙、一点一点按键盘回消息的小狼崽一叫就有回音,立刻放下手机,抬头看经纪人:“怎么了?” “没事。”经纪人再次心软,和系统讨论,“枫燃第一次交外面的朋友。” 穆瑜打算利用这个寒假给闻枫燃补课,争取把小学的知识点补全:“等他英语学得好一点,名字还可以自己改。” 系统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但事已至此……大野狼的六个新朋友甚至一点都不嫌这个名字长,兴致勃勃地连聊天都要完整打一遍。 系统的立场摇摇欲坠,勉强还剩下一点小边边,征得宿主同意,在后台给雪团发消息。 在上幼儿园的雪团已经学会了发短信,也习惯了棉花糖会忽然来消息,这次收到的内容是“1号兄弟决定叫Blood-red wild wolf”。 幼儿园是双语幼儿园,也教英语,不会的词还可以查字典。 花滑比赛也有很多英语曲目,随着比赛级别的提升,还会遇到不少母语是英语的运动员。 系统的后台收到了两条消息。 【大哥:[大拇指.jpg]】 【大哥:Ice-white snow ball】 系统:“……” “没关系。”穆影帝在很多事上都想得很开,稍微打开一点车窗,让风吹进来,“这样一来,我们家的两个小朋友就学会八个单词了。” / 学会八个单词的大野狼,意外杀穿了自己的首个秀场。 其实也不算是意外。 毕竟在原本的那条世界线里,没经过任何专业训练、被人嘲讽“台步走得像痞子遛大街”的闻枫燃,也一样能以模特身份出道,在秀场闯出毁誉参半的血雨腥风。 “但你不得不承认他太出色了——我知道他学过跳舞,可这绝不只是舞蹈能带来的效果!” 秀场台下的意大利总监兴奋至极,用力摇晃英模文化派来的经理:“我想认识教他走台步的人!能请他来这里指导我们旗下的模特吗?” 经理被热情的意大利人晃得话都说不利索,艰难分辨那位经纪人先生的示意:“安德烈亚先生,请冷静,我可以帮你征求……” 意大利总监伸出一只手:“如果他愿意来,我们可以把年薪开到五十万欧!!” 经理:“啊——啊。” 经理接到了明确的示意:“不可以,抱歉。” 意大利总监就知道五十万欧请不动这种级别的指导,但他们只是勉强跻身一流秀场,并不是那种顶级大秀,实在给不出更高的价格。 意大利总监叹了口气,怏怏打消念头,把视线投回台上:“好吧,但我至少要和这位——这位Blood-red wild wolf先生。” 意大利人的英语很差,几乎是咬着舌头念完了这个漫长的名字:“……贵公司的签约模特名字都这么长吗?” 经理这就很专业:“都这么长。” 毕竟除去短期合同不算,整个公司也只有这么一个签约模特。 意大利总监点了点头:“好吧,我们一定要请他去二月底的米兰。” 这场秀同时包含网络直播,那个红发少年上台后的短短几分钟,直播间流量就翻了两倍,到此刻依然还在不断增长。 流量翻倍的同时,弹幕和评论也讨论得越发热烈。 【带感爆了!国内秀场什么时候开窍了?整场秀都好看到不行,从布置到创意到服装选品灯光造型模特都是一流水平!】 【听说是最近新出的一家公司在承办,连续几场口碑都非常好,所以这一场才会直接开直播。】 【什么公司?!求关键词,想去搜。】 【不记得了……谁看秀还记承办方啊,不过关键词是三轮车,回收冰箱彩电洗衣机。】 【??什么东西!?】 懂行的看门道,关注秀场本身和承办方、想去补其他几个国内秀场的,这会儿已经讨论起了三轮车和洗衣机。 不懂行的来看热闹,发的弹幕明显更为直白:【镜头请懂事!想看血红大野狼!!!】 【什么血红大野狼!人家叫Blood-red wild wolf,今年十三岁,是英模文化的签约艺人……】 【……英模文化都不稍微约束一下自家艺人放飞的艺名吗。】 【十三岁叫这个怎么了,我十三岁还想叫黄金脆皮鸡呢。】 【看秀就别管人叫什么名字了!这台步叫人感动啊,轻快利落还有力,肩膀和手的幅度也舒服。】 【气场好强,啊他看摄像机了!好的看起来能拧掉我的头。】 【感觉能拧掉后面一排弯腰塌背往回缩的头。】 【很久没看过男模这边有这么漂亮的台步了……上次还是穆影帝被请去时装周吧?算了算了日常辱骂峰景传媒。】 【峰景传媒自废武功,当初把锅往自家台柱子身上扣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脑子有病,现在证明了确实有病,日常问林家还有几天破产。】 【别提讨厌的人了,有没有专业人士分析一下这个台步?】 【整体躯干保持得相当稳,肩背脖颈挺拔但松弛不僵,迈步的幅度自然流畅,身体四肢的力量感又很强。】 【力量感是真的顶,凌厉内敛,不是贵公子类型。又野又凶,又有种蛰伏的狠劲。】 【仪态和律动感非常漂亮,力量控制相当优秀,教他的人应该花了不少心思,他自己应该也下了苦工。】 【总结:的确像血红大野狼。】 【不准再提血红大野狼!!!】 时尚圈和娱乐圈通常只在“某某明星亮相时装周”的时候短暂重合,弹幕热闹异常,但暂时还没有人认出画面里那个吸睛到极点的少年模特,居然会是国内某档小糊综的练习生。 闻枫燃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更明确的感觉——他已经换了四、五套衣服了,每套都能让大野狼脑子里塞满“撕坏了绝对赔不起”。 当家且知柴米贵的孤儿院扛把子,满脑子都是绝对不能把衣服弄坏,甚至没怎么顾得上灼眼炽亮的灯光、围满四周的摄像机和人。 “宿主,大野狼表现的无敌好!” 系统和原世界线里闻枫燃的第一次秀场对照,兴奋到不行:“有好几个设计师都在和英模文化联系——内部在传他的台步合辑了!” 原世界线里闻枫燃被峰景传媒签走,第一次上这个级别的秀场,也被那些价格高昂的衣服弄得拘束不已。 峰景传媒派来带他的那个模特经纪人地位颇高,又和林飞捷沾亲带故,频频呵斥讥讽,其实是想激闻枫燃在台下动手。 国内的秀场一贯参差不齐热度平平,自己割自己的韭菜,罕有人会去好好做、也罕有人真会好好看,最多就是为茶余饭后贡献些谈资。 倘若有了条“签约模特在场下动手打人”的新闻,自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自带热度的标题很容易就会引人关注,有了热度就有流量。流量在许多场合是不分好坏的,只要有人看,自然就有品牌方会青睐。 原本就没人把签来的这个野小子正经当艺人——在峰景传媒眼中,这是个相当好用的工具,是捧他们自己人的台阶,也是一把格外趁手的双刃剑。 一边的刃用来收割流量,另一边的刃则用来架在这个野性难驯的狼崽子脖颈上,让他听话,让他伤痕累累地趴在地上摇尾巴。 原世界线里,闻枫燃直到最后,也没被激得动手。 从生下来那天就一身硌人的硬骨头,没服过软没弯过腰的野小子,在街头被十几个混混围殴也不求饶,被学校的那些人冤枉也不道歉。 原世界线的闻枫燃第一次低头,就是在签约以后,在秀场台下。 公司给他配的经纪人冷嘲热讽阴阳怪气,话里话外刺他不配。 闻枫燃埋着头一言不发地换衣服,动作极谨慎,生怕弄坏了哪个地方。 这里的衣服他赔不起,这场秀他也不能搞砸,走一次三万块,家里来电话说二丫病了,他要用这三万块回去养弟弟妹妹。 那个经纪人要的就是流量话题,哪会给他逃过去的机会,见闻枫燃不上道,索性直接上手挑衅,硬说闻枫燃弄丢了一块公司发的手表。 四面都是镜头,好事的八卦小报和狗仔恨不得把相机怼进来,闪光灯晃得人烦躁不安。 闻枫燃刚从台上下来,护着身上的衣服怕弄坏。瘦到嶙峋的少年被扯着领子,把腰弯下来、再弯下来,脊骨突出的后背都在打颤。 “我错了。”他们家牛逼轰轰、没对任何人低头的大野狼,在那个没人护着的世界,绷着肩膀哑声为根本没犯过的错道歉,“唐哥,我错了……对不起。” …… 穆瑜忽然问:“那个经纪人叫什么?” “叫林唐,是林飞捷挺看重的一个分家子弟……啊!”系统还在翻之前那条世界线的纪录,忽然认出眼前来人,“就是这个王八蛋!!” 这次穆瑜没有再纠正系统的措辞,也没有再提文明用语。 林唐是林飞捷手下一条很好用的看家犬,没什么道德准则,捧高踩低格外熟练,在峰景传媒当他的“金牌经纪人”,手上不止竭泽而渔地毁掉过一个艺人。 眼下这人走到他们面前,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神情挑衅倨傲。 很难说不是世界线的某种强大惯性。 ——即使没有签下闻枫燃、没有抢到这场秀的承办方,林唐依然带着峰景传媒新签的艺人来走秀,依然到了这个秀场的台下。 依然是没变过的、相当拙劣的借口。 “你就是那野小子的经纪人?” 林唐扬了扬下颌:“我们家艺人丢了块表,刚才就你们两个去过更衣间。” 英模文化派来的经理好不容易送走了意大利总监,一回头就看这边气氛不对,快步过来:“您好,有什么事请和我说——” “和你说什么?”林唐嗤笑,语气相当不屑,“英模文化最近春风得意,是有点抖起来了?觉得能踩到峰景头顶上了是吗?” 经理的脸色有点难看:“林先生……我们可没抢过贵公司的合作方。” 这话说得绵里藏针,说好听了是“没抢过峰景传媒的合作方”,说不好听就是“贵公司没少撬我们的墙角”。 峰景传媒最近风雨飘摇的事,圈子内外几乎人尽皆知,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 最近之所以又有死而不僵、灌了口复活泉水爬出来搅风搅雨的架势,是因为新一期的拉力赛要开跑了。 录音事件尚在调查中,林飞捷目前还是国内汽车运动协会的副主席。每逢拉力赛,都是林家用来捞金的大好机会,光是商标冠名就能捞上一大笔,峰景传媒鸡犬升天,这才勉强攒出来之前撬墙角的资本。 可惜撬去的墙角效果相当差——那几个奢侈品牌对这一次的宣传效果格外不满意。 广告不起作用事小,成了圈内笑柄就难免出梗,成了梗就会造成二次流传。 对溢价极高的奢侈品来说,这层打击才是巨大的。 说到底,奢侈品的原材料价格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真号称什么头层小牛皮、真丝真钻手工打造,也不可能值得了那么多钱。 之所以能不停往上溢价捞金,无非是利用口碑效应,除了钱的确多到不知道怎么花的人,不会有人买一件几千块的T恤是因为穿着舒服。 同行下手就是七寸,现在整个互联网都在嘻嘻哈哈传“某奢侈品牌高级总监亲自打电话退钱”的事迹,偏偏整件事还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娱乐效果。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把好不容易抢到顶级合作机会的儿子毒打一顿轰出家门,然后亲自打电话撕合同,还盯着对方退了钱的。 跟峰景传媒合作的广告关了评论区,可也只是自家门前清净。 就像转发过万的一条微博说的,有这么一个梗在,穿他们家牌子的衣服出去,都要被怀疑一下商业眼光和头脑。 “我就是个小破经纪人,管不着大公司的事。”林唐皮笑肉不笑,把经理的话打太极抛回去,“我就是来找手表的。” 这个秀场就是主打青少年男装,被林唐带来的艺人年纪也不大,瘦高沉默,磕磕绊绊背书一样地说,是公司带来的一块配衣服的手表丢了。 挺贵的一块表,要好几万块。 换衣服的时候被他摘下来,随手放在了换鞋凳上,出去的时候就忘了。 再回更衣室找的时候表已经不见了,在两次往返期间,曾经进过那个更衣室的,据说就只有闻枫燃和他的经纪人。 “秀场是英模文化负责,林先生可以去调监控。” 经理蹙紧了眉:“闻枫燃是我公司的艺人,庄先生的合同也在我们公司,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公对公解决。” “我们可不敢公对公解决。”林唐“诶呦”了一声,示意自己带来的艺人,“刚出道,赔不起,也不敢让公司知道——再说有这么麻烦吗?” “我们就是来翻下包,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林唐说,“要是怀疑错了人,我们给庄先生道歉。” 他说话的语气可半点不像“只是个小破经纪人”,打量穆瑜时,语意里的讥讽也近乎明显:“庄先生……最近挺缺钱吧?” 穆瑜摇了摇头:“还好。” 林唐几乎笑弯了腰,偏偏眼睛还跟淬了毒似的,冷冰冰盯着穆瑜:“别装了。” “这把刀哪都挺不错,捅得我们挺疼,就是太穷了点——他给你开不了多少工资吧?”林唐啧啧两声,“孤儿院,无底洞啊。” 那档综艺里面,闻枫燃没半点藏着自己的出身,所有人都知道11号缺钱缺疯了,去参加节目就是为了挣钱。 这样光明正大地公开背景,让峰景传媒想用惯用的手段,找茬拿捏闻枫燃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再三打听到这小子打过黑拳,结果还没等继续打听清楚好做文章,当地警方就在匿名人士的举报下抓住了几个纵火犯,顺藤摸瓜一口气端了大半窝点。 闻着味扑过去的、伪装成普法社会栏目的八卦记者都没骗过老片警的眼睛。 能在基层待上多年的老片警早都是老油条,太知道怎么对付狗仔记者,叼着烟皮笑肉不笑:“闻枫燃?那臭小子啊,没打过黑拳啊,黑拳倒是老打他。” “是打过架——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哪有的事啊!闻枫燃不是转学了吗?他们一个孤儿院都转学了啊。” 老片警晃悠着银光闪闪的手铐:“造谣可要被抓啊,你确定要在我们警局门口造谣吗?” ……吓得那收了钱的记者一口气上不来,装都不敢再装,捏着话筒掉头就跑,相机包都落下了一个。 直播事件和糊满顶棚的烂西红柿,加上最近突然发疯的一群小兔崽子,峰景传媒早就猜到这些人之间的联系。偏偏机关算尽,在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完全猜错了方向。 究其原因其实也相当简单。 简单且离谱。 因为峰景传媒挖料的本事相当强,掘地三尺挖到一张照片,时间是闻枫燃即将被学校开除的那天,地点是他们学校门口的包子铺。 照片内容是当时拿了钱、去给闻枫燃当假经纪人的庄衍,和一辆三轮车。 一辆电动三轮车。 徐州五羊牌。 因为这辆朴实过头的三轮车,加上某修车行老板信誓旦旦表示“庄衍啊?我认识,我们这大润发卖鱼的,他三叔家六爷爷的二外甥家小孙子就叫庄衍”,直接导致峰景传媒雇的一群私家侦探都被带偏了思路。 “要拿那野小子当刀捅我们,给穆瑾初报仇?谁的主意……商远还是童荧?还是席老板?” 林唐声音压得极低,笑嘻嘻的神色陡然转冷:“谁雇你去带那野小子的?给了你多少钱?你就不怕闻枫燃知道你利用他,扒了你的皮?” 经理咬紧牙关,沉声上来拦:“林先生!请自重,你再这样我就叫保安进来了!” 林唐立刻举起手,向后退了两步:“见谅,我们就是想请庄先生配合……让我们搜个身。” 他像是没说过刚才威胁的话,神情甚至挺诚恳:“毕竟听人说庄先生是真的很穷,在打工的公司让人开除了,又去接一些当骗子骗人的活,跟着的艺人也穷,看见什么钱都挣。” 林唐这次就是来故意搅混水,弄坏秀场的,故意大大咧咧把声音抬高,立刻有盯着八卦新闻的镜头趋之若鹜。 林唐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那个艺人动手,偏偏那小子孬的很,低着头脸色苍白,一动也不敢动。 “庄先生配合一下。”林唐相当厌烦地啧了一声,索性径直朝穆瑜走过去,亲自上手,“只要搜个身就行了,我们也没有恶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甚至还没来得及接近穆瑜,就被一只横拦过来的手箍住了手腕。 力道极沉极狠,林唐在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腕被硬生生捏碎,惨叫声卡在了喉咙里,错愕瞪圆了眼睛。 刚从台上下来的闻枫燃,一只手攥着他的手腕,瞳孔漆黑神色冰冷。 “你——你不能动手!”林唐原本准备好的台词全忘了,什么挑拨离间、什么阴阳怪气,剧烈的疼痛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威胁,“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扰乱秀场,你知道要赔多少钱吗?弄坏了这些东西你赔得起吗?!”林唐急着喊,“放手!” 闻枫燃静静盯着他,胸口起伏了两次,才终于压下戾意,把经纪人拦到自己身后。 拔节的少年稚气渐褪,已经隐隐有了脱胎换骨的架势,冷冽凶狠得像头狼。 因为营养补充得相当足够,他的个头窜得高,甚至比林唐还高了几公分,垂着眼盯着眼前丑态百出的男人。 闻枫燃问:“我见过你吗?” 林唐脸色苍白,不知是疼的还是吓得,无声摇头。 “我见你就恶心。”闻枫燃说,“给我老师道歉。” 林唐怕得用力咽了下,战战栗栗只会复读:“你,你不能撒野,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知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啊。”经理实在听不下去,主动举手插话,“林先生。” 林唐脸皮狠狠跳了下。 “是这样的,我们这场秀呢……因为之前有几个品牌不太听话,非要塞进来一些很难看的衣服,挑战我们老板的审美底线。” “所以我们老板直接把秀场所有的衣服都买下来了。” “这个秀场呢,是英模文化的。” “这些衣服呢,也是英模文化的。” “外面的保安,负责拍摄的摄像,来的设计师,都是英模文化的。” 经理说:“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名为Blood-red wild wolf的艺人,今年十三岁,是英模文化唯一的签约艺人。” 他说完这句话,林唐的神色几乎已经错愕惶恐到僵硬,瞪大了眼睛,喉咙艰难上下微动。 “所以,这位艺人是我们唯一的摇钱树、顶梁柱,是我们的小老板。” 经理念自己部门发来的稿子,放下手机:“他想揍人就揍人,想动手就动手,他想把哪件衣服弄坏都行,想把这个秀场搞砸也完全没问题。” “不用他赔钱,我们公司报销,这是正常支出。”经理相当有感情地棒读,“我们公司真的非常有钱。” 经理念完以后,按照指示抬头,看向经纪人先生,等待对方给出提示。 经纪人礼貌予以鼓掌。 经理松了好大一口气,相当快乐地做了个脱帽的姿势,把接下来的一切都交给闻枫燃:“好了,小老板。” 经理负责关门:“揍他。” 作者有话说: 英模·蹬三轮车·天选打工人·只想下班·回收旧家电·文化有限公司:你们根本不能理解我们多有钱。 第49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八卦小报还是挖到了相当满意的爆料。 在某热度极高的知名秀场后台, 峰景传媒丢了大人。 经理还没出手关门的时候,光是想明白了那段话,林唐就知道事情要糟——有些拙劣的手段之所以好用, 生硬荒唐却又百试不爽,是因为它没有破局的办法。 再讲理的人也找不出破局的办法,因为的确是有那么一块表。 的确有那么块表,之前在艺人的手腕上, 特意叫镜头拍见了,后来被放在了更衣室。 如果对面同意搜身,这块表就会出现在那个经纪人的外套口袋里。要是对方不同意搜身, 那就让表在推搡间掉下来。 ——根据事情能闹起来的严重程度, 林唐甚至还做了两手准备。 从几万块的赝品到十几万的真货都有, 要是能闹大到公司满意、上头给他报销,扔下来的表就会是真的劳力士绿水鬼。 八卦记者小报狗仔早安排好了,就藏在那群玩命按快门的闪光灯底下。主办方来监督这场秀的那个总监已经拿了钱, 不会干涉后台的事,只会作壁上观。 峰景传媒深陷群嘲怄得够呛,要借一个闻枫燃搅乱秀场、硬拉英模文化这种暂时春风得意的中介公司下水,就不会不提前做万全准备。 ……可再万全的阴谋诡计, 也万万料不到对面的一个“我不讲道理”。 所以, 面对林唐的拼命挣扎躲闪、不停推搡着那个峰景传媒的艺人挡在前面,慌乱中喊出的“你们不能这么干、这么干没道理”,对面的回应也很干脆。 “我们没打算讲道理啊。”经理问他,“林先生, 你刚才记得保持微笑了吗?” 林唐完全像是见了鬼, 脸上不见半点血色:“……什么?” “这么多狗仔, 刚才都在拍你。” 经理是个非常称职的打工人, 完全按照部门发来的行动指南办事,为了避免对面一看就尖酸刻薄的颧骨和崎岖的面部轮廓伤到小老板的手,甚至临时去找了一副拳击手套。 经理熟稔圈内打工人的生存指南:“有照相机的场合,笑一下比较好。” 林唐如遭雷击。 ……那些狗仔手里端着的相机是在拍他! 拍他什么?拍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拍他一个所谓的“金牌经纪人”,因为一块几万块钱的表,在秀场后台不依不饶地撒泼—— 这种荒唐到极点的新闻一旦发出去,他的名声在业界会臭成什么样、会成为多少人的笑柄,就算没有半点业务常识的人都能想清楚。 “狗仔怎么会听你们的话?!”林唐仿佛被一只手掐住了喉咙,“明明,明明——” 明明主营业务注册,英模文化明明只是个资源中间方。 没有实体背景,帮人办秀场、替人拍广告、代为培训模特和联络拍摄。 这样一个被业内戏称骑三轮车倒卖冰箱彩电的公司,在这种规模的秀场后台,忽然表示“整个秀场都是我们的”。 这就仿佛跟着一个踩自行车打领带的房屋中介去看房,刚想躺下碰个瓷。然后中介忽然扔了西装拎起大锤,表示请随意躺,打滚都行,这栋楼我刚才已经买了。 要么是对方忽然疯了,打算公然闹出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要么…… 他们才是笑话。 他们才是那个笑话。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秀场居然都没有半点反应。 说好会帮忙的主办方总监不知所踪,刚才还玩命拍的小报记者,这会儿反倒诡异地集体消停。 前台依旧热闹,花团锦簇一片祥和,在这里能远远听见音乐和阵阵掌声。 林唐的脸色扭曲到狰狞了一瞬,他下意识就想扯过那个带来的艺人,把责任不分三七二十一先扣出去,辩称是峰景传媒的艺人没挑好。 是艺人的问题,他们这个艺人木头疙瘩死不开窍,嫉妒人家英模文化挑中了天赋惊才绝艳的好苗子。 人家的艺人首秀即炸场,他们这个艺人却热度寥寥,多半还是“弓背塌肩走路像复健”这种嘲讽,所以妒火烧心,所以故意说是手表丢了,想陷害人家公司的天才…… 结果反手扯了个空。 林唐匆忙扭过身,才发现经理的场清得异常干净。 不光清走了狗仔,还清走了能被他拉来顶锅的艺人,连经理自己都蹲在墙角,毫无上进心地拿着手机快乐吃瓜。 闻枫燃正垂着眼睛看他。 林唐吓得心惊胆战,脑子一片空白,反而完全忘了讨饶,只是吃力地吞咽唾沫。 ……他肯定没机会见英模文化的这个艺人。 没那么容易见,圈子里分三六九等,林唐不是能带这一级艺人的经纪人。 英模文化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运气,挑中了这种苗子。当年在沙阳洲的手里死不开窍,结果一开窍就势不可挡,一场走秀就把风头全部吸走,成了所有相机和媒体的宠儿。 闻枫燃刚从T台上下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听说后台出事就一路杀过来,没顾得上一路追着的照相机闪光灯。 经理等着看打架还有闲心刷手机,是现场最清楚外面情况的一个。 这套衣服配合英模文化唯一的一个签约艺人已经杀疯了。 来秀场的记者都是现场修图现场发,争分夺秒,一刷就是一套硬照。 这是英模文化负责主场亮相的最后一套,没有陷入时尚陷阱、设计简洁利落的机能风军工装,绑带衬得腰线劲窄锋芒毕露,能听见硬挺面料摩擦的窸窣声。 机能风以大片黑色为主,红发就成了最好的点缀。领口遮住小半张脸,造型师最后三十秒灵感爆棚,争分夺秒临时给他眉弓上添了道疤。 现在,冷冽凶戾的少年一言不发,撕开袖口的绑带,重新一圈一圈缠紧。 闻枫燃玩着那副拳击手套,偏着头,静静看林唐。 林唐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甚至有种诡异的念头,怀疑自己上辈子仿佛就死在眼前这小子手里。 某天春风得意,换了一肚子好处志得意满、醉醺醺回家的时候,在离家最近的那个街口看见的被夜色吞噬的影子。 沉默死寂,仿佛早被黑暗同化吞没,于是连轮廓也辨认不出,只能看清那个漆黑得仿佛融进角落枯树枝杈的影子,手里提着根赛车断裂的后悬挂。 另一只满是伤疤的手上捏着张照片,是个漂亮的小丫头,林唐接过手的艺人,孤儿院出身、没半点背景,被他卖给了某位资方。 ……这些事分明不曾发生,只是来秀场的路上做的某个诡异的梦,但林唐当然做得出来。 假如是另一个没人把所有事搅得一团乱的世界,藏在暗处的人还有恃无恐,有这个机会,林唐当然就会这么干。 梦里林唐被那根锋利的后悬挂豁透,最后一点残留的意识是警车鸣笛远远响起。枯枝下,染血的照片被打火机跳跃的火光烧尽,那个幽灵似的影子隐入深夜。 混乱的梦境和现实重叠,同样清脆的“咔哒”声,不是打火机。 是响指。 红头发的少年在他眼前打了个相当清脆的响指。 闻枫燃已经稳稳当当扶经纪人坐下,咬着支老师给的用来补充能量的果冻条,拎着被经理特地塞过来、再三嘱咐打架的话要戴好的拳击手套。 那只手粗糙,关节处的茧还有不少,伤和冻疮的旧痕也还隐约可见。但洗得很干净,乖乖修了指甲,攥着湿巾随手抹去眉弓上被造型师画上的疤。 闻枫燃没急着动他,只是从林唐的口袋里摸出了他的手机,在手里有点生疏地摆弄,正反研究。 林唐僵得不会动弹,被豁开的剧痛仿佛还被那场古怪的梦留在胸口:“你,你想干什么?” “打个电话嘛。”闻枫燃把手机塞给他,“给你同伙。” 林唐的瞳孔缩了下,支支吾吾:“什么同伙?我不……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他甚至没看清眼前这红头发野小子的动作,就陡然因为剧痛脱力,咚地一声重重跌跪在地上。 林唐痛得满头冷汗,脱口想要惨叫,却已经被一只捏扁了的拳击手套堵住嘴。 闻枫燃没动手,只是一个简单的提膝冲撞——直到这时候林唐才豁然省悟。 他们明知道这小子是打黑拳的。 不是观赏性质的表演,也不是点到即止的比赛,是搏命。 拳头下去会骨折,抬腿能把人踹吐血,掐着脖子能把人的颈骨拧断。 峰景传媒有恃无恐的原因是他们认为闻枫燃不敢动手,就像被人拴上链子上台表演的狼,就算是再凶狠再暴戾,也要老老实实任人宰割,拔牙断爪。 可闻枫燃敢动手,因为这红头发的野小子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英模文化是来养狼的。 铺开丛林种好草场,蛮不讲理地扯开一片天地广阔,告诉这狼崽子你撒欢往前冲吧,挠了人公司报销。 公司是老板的,老板就想花钱。 “打嘛。”狼崽子眼睛里的狠劲野性能咬穿他的喉咙,偏偏乖乖把手背着,只踩住他的小腿胫骨,“我不会用这个手机,你把录音打开,录完发给我。” 要不是这小子穿着把小腿弧度修得极漂亮的军靴,一用力就能踩碎他的迎面骨,林唐肯定要嗤笑这种离谱的异想天开。 但现在他疼得直冒冷汗,眼底都憋出血丝,脑子里几乎嗡出耳鸣:“没,没有同伙,是我使阴招不是东西,我向你和你的经纪人道歉……” “你把电话。”闻枫燃发现他听不懂,于是弯下腰打断,换成更标准的普通话,“打给峰景传媒。” 闻枫燃说:“录音,发给我,告诉他们事没办成。” 林唐凝定在这句话里,比疼痛更剧烈的恐惧挟制住他的念头,几乎动弹不得。 ……这狼崽子怎么会懂得这种门道? 不就是个孤儿院出来的、只会挥着拳头跟人打架的野小子吗?当初给峰景传媒当最底层的炮灰练习生他们都看不上,把人扫地出门都嫌浪费时间。 到底是什么人在教他,难道真是那个姓庄的经纪人?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经纪人,能把没人开得了窍的烂石头教成宝贝。上综艺综艺吸粉,上秀场秀场爆火,这才多长时间,就知道追着蛇打七寸?! “我错了,我不是东西!你饶了我……我不能往公司打电话,公司会踢了我的!” 林唐连疼带怕已经彻底慌了,磕磕绊绊地求饶:“我会卷铺盖滚蛋,他们会叫人给我教训。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做什么他们都会使绊子,就像当年穆瑾初……” 他慌得口不择言,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大脑完全被剧痛带来的白光吞没,甚至以为自己那条腿就这么被踩碎了。 但打黑拳的狼崽子手和脚底下都准得要命。 哪些地方不致命但疼死人,哪些地方留不下痕迹……没人比这些黑拳手更清楚了。 ……这下林唐有两件不做就会疼死的事了。 他要给公司打个电话、并且给电话录音,在电话里说事情没办成,套出对面的回应。 因为不会特地提防自己人,所以对面只会暴怒恼火,训斥他办事不力是个废物。所以这通电话将会完全暴露一个事实——整件事都是峰景传媒在背后下的黑手。 虽然这种事实为大多数人所心知肚明,但只要峰景硬不承认,就可以说是艺人自作主张、经纪人自作主张,把锅推出去。 林唐宁可自己接锅,因为如果把公司扯进来,就等于告诉所有人:峰景传媒为了针对竞争对手,不惜搅乱主办方相当重视的秀场。 峰景传媒在人家百万级的秀场后台,拿一块几万块的手表做文章。 前者会毁了峰景传媒今后在时尚圈的全部口碑,后者会激情出圈,冲在互联网的风口浪尖上,继承“退钱梗”成为新的群嘲对象。 ——为了几万块这么闹,峰景传媒是真要黄了。 而打完电话以后,他还要自己拿着手机,录一个当年峰景传媒是怎么使手段下绊子、针对穆影帝的VCR。 拿工作证和身份证实名说、亲口说,以内部人员亲历甚至亲自执行过的第一视角,带着这个足以炸了整个圈子的旱天雷,回峰景您好请开门有包裹到付。 “不,不行。”林唐盯着那个手机,神情畏惧,仿佛那是个随时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 他几乎是在哀求:“你——你不就是要撒火吗?我不是东西,我有眼不识泰山,你把我打一顿,往死里打都行……” 闻枫燃说:“可我不打架了啊。” 林唐的瞳孔几乎在这句话里颤了下。 他从没比现在更希望,这野小子还像是过去在峰景传媒当炮灰那样。 满身戾气凶狠难驯,盯着谁都有种同归于尽的狠劲,除了孤儿院什么都无所谓,随时都可能把眼前的所有人装进铁桶里拿自己当炮焾点了。 这才是峰景传媒毫不犹豫放弃闻枫燃的真正原因——这小子看着正常,其实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像是把没有鞘的刀,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经理其实都准备好叫救护车了,循规蹈矩的职场打工人第一次亲身经历这种场面,甚至还有点紧张跟盲目的兴奋中二:“小老板,是拳击手套不太合手吗?” “不是。”闻枫燃说,“我本来就不喜欢打架。” 闻枫燃根本就不喜欢打架。 打架是活下去的办法。他用打架护着孤儿院,用打架在那片看不见天的筒子楼里给三十几个孩子求活路,用打架来对付这个对他一点都不好的世界。 可现在他也是有家的乖小孩了。 有家的乖小孩为什么要打架,闻枫燃要把手养好,要回去检查三十几个小黄人有没有长高长壮,要和老师一起去开家长会。 要开家长会怎么能打架,到时候老师要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趾高气扬走进班级里的。 老师说还会带雪团兄弟一起来,还会带他去开雪团兄弟的家长会,他要是能把语文考及格,还会带他去看雪团兄弟的比赛。 他这手是要举“雪团加油冲冲冲”的应援灯牌的。 哪能用来打架。 剑突挨了一胳膊肘、可能是短暂昏过去了半分钟的林唐被经理掐着人中按醒,再也不敢多废半句话,奄奄一息解锁手机打开录音。 英模文化唯一的签约艺人Blood-red wild wolf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向公司报备了自己的行程。 立了大功、给了不断挖墙脚的峰景传媒致命一击、即将间接性帮助英模文化股价连翻三倍的血红大野狼,叼着葡萄味的能量果冻,把剩下的工作交给经理,尾巴变身螺旋桨冲回去找经纪人了。 / “……花吧。” 以上内容,是英模文化不愿透露姓名、运筹帷幄的幕后老板在圆满完成两场家长会,得知公司的具体年利润后,给出的回复。 彼时他们正在回孤儿院的路上。 老片警轮休,得知刚过十四岁生日的臭小子胆大包天试图开车上路,举着《道路交通安全法》杀过来,抢下的方向盘。 还是那辆除了壳子什么都改过了的五菱宏光。 修车行老板开着另外一辆破卡车,跟着一号小黄人去拉煤,顺便置办年货。 穆瑜抱着幼儿园放假了的雪团,坐在被仔仔细细铺过绒毯的后座上,身边是一团热腾腾的血红大野狼。 穆雪团同学已经很有大哥的样子,看完和花滑打分表很像的成绩单,把自己从幼儿园得到的小红花分给一号兄弟:“Good。” 闻枫燃最近背单词背到疯魔,立刻条件反射闭着眼睛坐直:“既哦哦弟!好!” 穆雪团沉稳地竖起大拇指:“Excellent。” 大野狼:“……” 大野狼:QAQ 穆瑜轻咳一声,忍不住笑出来,一手一个胡噜小朋友,帮忙翻译:“Excellent,卓越的,杰出的。” 大野狼的表现已经非常卓越且杰出,刚开完家长会,名列班上二十五个被表扬的同学之一。 因为本学期的成绩进步非常大,一共七门科目,足足三门都牛逼轰轰地及格了,生物甚至异军突起地考了72分。 剩下的四门,有三门功课也提升非常显著。 就是英语分数比之前遗憾地低了三分。 分数出来的那天晚上,Smolder的六名队员也刚焦头烂额完成期末考试,还一起在主舞的病房打视频电话过来同仇敌忾、共同痛骂难缠的英语。 得知Blood-red wild wolf英语考了十九分,对面六脸震惊:“咋还比之前低了呢?你不是已经背下来八十八个单词了吗?” 折戟的血红大野狼垂头丧气:“所以这次就没蒙答案,自己做了嘛。” 六名队员:“……” Blood-red wild wolf:“唉。” 期末考试的分数会短暂支配所有尚未毕业的学生,再厉害的舞团成员也不例外。 况且要去参加WOD,最起码也要有一个人能过语言关。 童教练操碎了心,恨不得既当爹又当妈,收到的第一条坏消息是替补主舞的英语考了19分,第一条好消息是剩下六个人的英语考了100分。 第二条坏消息,是这100分来自六个英语分数的联合。 …… Blood-red wild wolf变成了村里的希望,闻枫燃最近被童教练给予厚望,每天背单词背到神志恍惚,连梦话都是英语的。 穆瑜和系统讨论:“买步步高点读机可以花出去多少钱?” 系统飞速查询定价:“每台998到1200元!” 穆瑜:“唉。” 他们现在想起什么买什么,系统已经下单买了整个孤儿院的份,看着大批量进货甚至还非要给的新年特惠:“……” 英模文化是个成熟的公司了,应当为他们自己挣来的钱负责。 理论上是这样的。 穆瑜不擅长经商,所以特地托S03世界的AI帮忙,调查了所有拼命压榨员工以谋求利益挣大钱的公司。 穆影帝和系统一起讨论学习,反其道而行之,为英模文化制定了相当严格的内部管理规章制度。 比如谁挣钱谁提成,哪个部门敢挣来一大笔钱,就别想逃掉二十个月工资的年终奖。 比如绝对禁止义务加班,发现有人在非上班时间还在工作,就别想逃掉三倍起步的加班费。 比如差旅经费一律按最高标准、比如公司里的食堂由大厨掌勺并每天精选食材、比如办公环境整体升级……所有能花钱的地方都努力做到最好。 而穆影帝不再特地插手的秀场设计和广告拍摄,也能花多少就花多少,除了不能违背老板多年养成的职业本能——不能无目的挥霍,要把钱放在有用的地方。 比如高薪聘请一些专业的秀场设计人员,比如高薪聘请一些条件更好的模特,比如升级灯光音响舞台设计道具效果……总之要求非常简单。 除了不能胡乱浪费钱,剩下的就不做任何规定,承办部门集思广益,花得越多越好。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英模文化的幕后神秘老板为了多花些钱,甚至已经饮鸩止渴,和商远的工作室联合,高价聘请最好的设计师和最顶尖的练习生导师来给新人上培训课了。 “可我们的钱还是越来越多了……还有好多人想跳槽到我们公司。” 系统怎么都想不通,发着愁给宿主汇报:“有几个很厉害的设计师,还有正经的金牌经纪人,还有很有天分的新出道的练习生。” “也可以。”穆瑜和系统讨论,“把年薪也相应抬高,是不是可以多花出去一些钱?” 系统也认为可以,但又本能有些不安,总隐隐觉得这些人如果真来了他们公司,还能挣来更多的钱。 ……但暂时也顾不上这么多了,重要的是花钱。 毕竟按照穿书局的规律,下个季度之前如果存款依旧超额,他们就会又被抓去新的考核世界。 虽说又买了不少任意门,被抓走了也不是回不来,但眼下的穆瑜,尚且很享受这种清闲的退休生活。 给两个小朋友开家长会,开完家长会以后一起逛一逛超市、买一些年货两串糖葫芦回家,带领孤儿院的小黄人们包饺子……这种忙碌的程度就刚刚好。 穆瑜被红彤彤的糖葫芦拉回注意力。 穆雪团小同学和大野狼在讨论两串糖葫芦哪个更好吃,因为一时没能得出结论,所以需要稳重成熟的大人来做裁判。 两串酸甜可口、裹着糖纸和糯米纸的糖葫芦。山楂中间被细细地切开,一个夹着白年糕一个夹着红豆沙。 各有各的风味,一个Excellent一个Wonderful。 稳重成熟的大人认为都好吃,并趁机叼走了整整两颗糖葫芦。 两个小崽崽的第三十七次较量不分胜负,热乎乎地钻进老师怀里猜拳,互相都尝到了对方的糖葫芦,礼貌互赠大拇指以示确实好吃。 顺便庆祝合作愉快,下一个任务是找稳重成熟的大人给饺子当裁判,三鲜馅和肉馅至少都要尝一整盘。 “商量了一路,想方设法哄你吃糖葫芦。” 老片警把车开回孤儿院,下车找地方抽烟,看着满地乱跑的小屁孩笑着摇头:“真是……” 他想说“没想到”,又想说“太好了”。 还想告诉这个突然就出现在他们这儿的人,这些孩子有好些年没这么撒欢了,多谢你救他们,多谢你拉住那个臭小子。 这些孩子现在都变成好人家的孩子了,以后健健康康、堂堂正正地长大,自己能养活自己,就会多出更多个好人家。 老片警到最后也没能挑出最合适的一句,于是只好拿出一包烟塞给穆瑜:“拿着抽,不抽也拿着。” 烟是他们这的硬通货,抽烟的自己留下,不抽烟的拿来送人。老片警这包烟是买来一整条、准备答谢那个匿名举报的人的,咬牙花了半个月的工资。 不能不答谢,那些人差一点就放了那把火,那把火差一点就烧了他们家,老片警的妻儿那时候都在家里睡觉。 只可惜到最后也没能联系上人,打进来的举报电话再打回去变成了个空号,可能是不愿招惹事端,也或许是不想留名。 穆瑜没有推辞,温声道了谢,把那包烟仔细收好。 “抓人那天我做了个噩梦。”老片警用力搓了把脸,深吸口气呼出来,“梦见我家真叫火烧了……还好梦是反的。” 老片警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跟对方聊起这些。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确像臭小子说的那样“一看就知道绝对是好人真的真的”,也或许是因为那场梦里也有一个人叫庄衍。 梦里的庄衍和面前这个人天差地别,在那场煎熬过头也漫长的梦里,庄衍是第一个倒在闻枫燃手下的人——后来还有很多人,还有放火烧了老片警家的那几个恶棍。 那时的警方已经分析出闻枫燃的作案逻辑,闻枫燃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但还是去了。 警方赶到的时候,那个浑身是伤的黑影,就站在街角的枯树丛里,早已死去的枫树枝杈尖锐嶙峋,树衣上满是血迹。 老片警在梦里挣扎着推开别人往前跑,可他往前走,那个欠扁的臭小子就往后退。 “我要你帮我报仇了吗?”老片警的嗓子在梦里哑得像是生吞了口沙,“闻枫燃,你过来,跟我回家。”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失望还是绝望,亦或只是愤怒,铺天盖地的愤怒——这孩子凭什么被推进这种命运里的愤怒 臭小子依然往后退,瘦得仿佛只剩一折就断的骨头,两只手藏在背后朝他很乖地笑,身上全是自己向自己挥刀的伤。 “没有家。”梦里那个臭小子的声音很低,很平静,“阿叔,我把家搞丢啦。” “好早就搞丢啦,我不该教弟弟妹妹出门的。” “我该告诉他们孤儿院外面都是坏人,不要出去,这个世界好多坏人……” 老片警喊得嗓子里都是血:“闻枫燃!” 那孩子张开手臂往后倒,摔进早荒芜的枫林。 / 闻枫燃扛着九号小黄人,九号小黄人扛着二十九号小小黄人,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力挥手:“阿叔!” 老片警一眼就被吓得魂飞胆丧:“给我下来!!臭小子你不怕摔了我害怕!你饶了我这个心脏——闻枫燃!!!” 闻枫燃笑得肚子痛:“不会摔坏嘛!这里都是落叶!” 孤儿院的红枫林在今秋长得比哪年都好,一树一树的红叶绚烂,像是浇不灭的火在阳光底下漂漂亮亮地烧。 三号小黄人特别喜欢摄影,闻枫燃就超级大方地用自己挣的钱买了个二手相机给他,照了好多照片,有几张上了杂志、其中一张听说还拿了奖。 拿奖居然还能给钱,上杂志也能给钱,三号小黄人本来想偷跑出去打工的,拿到稿费兴高采烈回来给其他小黄人讲,先别急着出去打工。 他们力气小,干苦力肯定挣得钱少,要出去挣钱,至少要把数学好好学到能算明白自己挣了多少钱吧。 他这次去领奖的时候还听杂志社的老师讲,警方破获了一个好大的窝点,里面全是坏人拐小孩。 特殊教育那边的老师听他们说了想法,也耐心地把小黄人们叫到一起,让詹霜天坐在边上,认真地给他们讲。 不能因为急着想帮家里挣钱,就偷跑出去,这样会有危险。 真出了危险,家里的人肯定要伤心。 小黄人们盯着老师放的新闻片段,吓得抱成一团,一想那个结果就坚决不干,谁也不敢擅自再打听外面有什么赚钱的门路。 “卡车快回来了,狗蛋驴蛋你们两个出门去路口接!” 血红大野狼誓要给雪团兄弟证明自己的统治力,插着腰挥斥方遒:“龙仔虎仔去拿花布!要跟老板娘说谢谢!二丫带着弟弟妹妹去买糖,喜欢什么糖随便买,哥挣钱了!” 院子里的应声清脆,新学校的生活让一群小屁孩迅速适应了和外界的交流,尤其长跑队和武术队——几个小丫头都痴迷武术,练得比小子还专心,二丫还用新学会的踩脚戳眼踹裆大法,救了一个差点被坏人欺负的小姑娘。 孤儿院在入冬前做了翻修,重新盖了通透敞亮的大瓦房,还盘了闻枫燃心心念念的地暖。 他雪团兄弟说这东西可舒服了,铺上个毯子,冬天能在地上打滚。 这些小屁孩们在学校半工半读,学习好的玩命学习、实在不开窍的就玩命练体育,视频电话里争先恐后跟哥讲,学校的天文台能看见可多星星。 进步最大的是小傻子,现在连闻枫燃都得改口叫人家“詹霜天”了,雪团兄弟远在花滑队编写的火柴人教材特别好用,连学校的老师都说进步快得不可思议。 闻枫燃乐得合不拢嘴,三两下窜到最高的那棵树的树枝上,指挥小屁孩们分工合作准备过年。 处变不惊的雪团兄弟对他们的方言非常感兴趣,正拿着火柴人笔记本,在和孤儿院里的一群小黄人认真学习。 三十几个小屁孩争先恐后地教,挺大的一个院子,听取咩声一片。 …… 老片警掐灭手里的烟,也一并狠狠掐碎掉那个离谱的梦。他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格外郑重地朝穆瑜道谢:“有劳。” 他其实应该问一些问题——比如对方显然不是庄衍,那么真的庄衍哪去了,眼前这个人又是谁,真实身份是什么,接下来又有些什么打算。 这也是老片警这次会来“帮忙”开车的原因。 但老片警送他们回来,在这里抽了一支烟,发现自己完全不想问,也完全不想进行这项调查。 所以老片警只是给穆瑜塞烟,同时谨慎打听:“……我们这伙人没干什么不合法的事吧?” 穆瑜笑着摇头。 “那就行了。”老片警长舒一口气,他很高兴和孤儿院这群小屁孩一伙,不过他必须得回家包饺子了,“你们也好好过年!新年快乐!” 院子里三十几个羊咩咩嗓门清脆:“阿叔新年快乐!!!” 老片警咧了下嘴,又抹了把脸骑上自行车匆匆走了,头都没好意思回。 这大概是孤儿院成立以来,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 也是闻枫燃这辈子过得最热闹的一个年——话是这么说,血红大野狼长这么大,其实也就正正经经过了一个年。 毕竟年关难过,讨债的偷东西的收保护费的,往年这时候闻枫燃不是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就算消停半个晚上,也是坐在最高的那个房顶不睡觉。 今年不一样,小屁孩们要么比之前长得高、要么比之前身体壮、要么比之前成绩好。 小傻子不傻了,不再抠包子馅给他吃,改成悄悄找到三个装硬币的饺子藏兜里,等到吃完饭才塞给他。 给哥一个、给雪老师一个、给神仙老师一个。 闻枫燃笑得坐在地上揉眼睛,没纠正小傻子磕磕绊绊的说法,把人抱在怀里顶脑门,教他说:“长命百岁,快乐平安。” 小傻子藏在他怀里含含糊糊:“长命平安。” 闻枫燃摸出一个钢镚,和红包一起,塞进小傻子的衣服口袋里。 大家都得回家过年,修车行老板匆匆来匆匆走,连拉货的卡车一起扔下一捆仙女棒,小屁孩们兴高采烈地举着往外蹦火星的仙女棒满院子乱跑。 “哥找到家啦。”闻枫燃贴着小傻子的额头,“特别好的一个家,像场梦,不想醒。” 小傻子听懂了“不想醒”,依然对这个词代表的含义十分应激,啊呜一口结结实实咬在他哥的手腕上。 闻枫燃疼得一哆嗦:“……” 醒了。 很清醒,不是梦。 全都是真的。 小傻子盯着他哥发誓“每天都睡觉、每天都睡醒”,才放心地自己爬上床,盖好小被子睡着了。 闻枫燃帮他把灯关了,又摸了一把被窝的确暖和,才把门关严,拔腿直冲枫树林。 他雪团兄弟在枫树林那件小屋的门口,见他过来,就沉稳地打了个手势。 闻枫燃立刻取出记了满满当当的一整本笔记:“老师休息了吗?” 他雪团兄弟点了点头,惜字如金:“累了。” 闻枫燃皱紧眉,两个人一起坐在台阶上,一人拿出一盏小台灯,开始研究闻枫燃的笔记。 大野狼的直觉一向相当敏锐,除此之外,数学当中的统计学也学得非常好。 穆雪团选手的观察力向来出众,除此之外,记忆力也非常优秀。 所以,理论上只要他们收集的样本数据足够多,就能总结出什么情况下能让老师更舒服一些。 不落枕、腿也不疼、也不会一个人出神地想心事,能完全放松下来的那种舒服。 “这里要加一次吧。”闻枫燃一下一下咬着铅笔头,“这块的点对吗?是不是应该再高一点,我觉得有一点保守。” 已经在幼儿园学习了初等数学的穆雪团指挥若定:“这里上,这里下。” 闻枫燃“哦”了一声,跟着改:“我觉得可以再多一个变量,这个条件可以加进去。” 他雪团兄弟冷静点头:“行。” …… 两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专心画折线统计图的小同学,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台灯悄然变成了三盏。 最亮的一盏护眼灯给两个小同学照着本子,暗中向宿主通报:“宿主!大野狼和雪团还差98.9%就算对了!” 穆瑜:“……” 系统小声辩解:“这种计算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了,我都要跑五分钟呢。” 穆瑜有些哑然,撑身坐起来,披上外套:“我是认为,我们在这件事上出现了些误解。” 穆瑜说:“我的身体其实也没有很差。” 系统其实对这个观点持保留意见,但系统也不得不承认,它宿主对身体的控制力很强,几乎不会表现出真正的虚弱。 但雪团和大野狼的紧张也并非是全然没有理由的。 最主要的问题……其实还是出在,目前的穆雪团选手和血红大野狼,都稍微有些太能挣钱了。 S03世界的雪团品牌已经发展壮大成了体系,甚至有了主题游乐园,即使目前不接受任何代言邀请,也依然有钱不停自己往他们的账户里钻。 血红大野狼就更不用说,综艺的拍摄还剩最后一期,成团还是单飞、是否能顺利晋入WOD的悬念未决,人气就已经高到不可思议。 这些人气里有一大半都来自秀场——在穆影帝的亲自教导下,英模文化这位独苗苗模特在少年组、甚至在许多不特意区分年龄的T台上,都已经开始隐约展现出统治级的实力。 虽然在某些方面尚且稚嫩、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身体还没完全长成,但光是目前的表现,就已经吸引了一众顶级秀场和杂志,还有不少设计师特地来抢他接下来的独家,带着大笔的钱试图直接砸晕英模文化。 这些问题带来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每次有一大笔钱入账,穆瑜就必须把意识收敛回意识海。 ……去想办法花。 收敛这个意识的过程,在外人看来,就很像是短暂的眩晕或疲倦导致的出神。 而有些时候需要处理的钱太多,直接开启浅休眠,就更容易引起误会。 就比如林唐那个VCR公开的那天。 那天圈内几乎地震,所有人都知道了峰景传媒是怎么压榨自家的台柱子、怎么利用那个伪造的录音来增加穆瑾初的负罪感。 林氏甚至几次在幕后违规操控汽联暗中施压,要以“不合规则”、“存在违规操作”、“赛程中存在异常干扰”为由,取消穆寒春曾经创下的纪录。 后者曝光后迅速引发连锁反应,林飞捷原本就已经够差的名声一毁再毁,终于彻底引爆了各大俱乐部和赛车联盟的抵制。 抵制的结果,不只是能捞得盆满钵满的拉力赛从此与林氏、与林飞捷本人再无相关,不再接受财团或俱乐部赞助,赛制回归汽联本身。 还多了一场不求快、不求赢,完全炫技性质的表演赛。 参赛的是和穆寒春比过赛的所有车手。 那些车手也都已经老了,都已经身为人父,或退役或转做教练。 这些人拿回曾经和穆寒春同场竞技过的赛车,在安全的一望无际的草场上炫技,给当初那个明明就很乖的孩子“跑个帅的”。 “别恨我们!穆,别恨拉力赛,别恨赛车!”曾经被穆寒春用拖车绳从流沙里救出来的英国老车手大声喊,“你没做错任何事!Never——NEVER!!” 那时候的穆瑜其实也把情绪控制得很好。 他和闻枫燃一起在房间里看转播,小狼崽担心到目不转睛牢牢盯他,穆瑜却只是笑着揉了揉小老板的脑袋:“Never,从未,绝不。” 穆瑜从未恨过赛车,他只是更喜欢安全驾驶、更喜欢用二十迈慢慢地走,这些或许与得知骤变时的痛苦回忆有关,也或许只是性情使然。 三岁的穆瑜其实也喜欢二十迈,对一位赛车手来说把车开到二十迈未免太折磨了,所以穆寒春一般都骑三轮车送穆瑜上学。 穆瑜那天还带大野狼去参加了一个广告的拍摄。 第一次参与广告拍摄的闻枫燃表现极佳,越来越多的人会在见到这个红发小子的时候想起穆瑜——倒不是因为相似。 这是只一身野劲凌厉难驯的小狼崽,和那位已经退圈、温润宽和的影帝完全是两个极端,只是但凡熟悉穆瑜的人,都会忍不住生出这种念头。 如果穆瑜有学生,应当就会被教成这样。 如出一辙的细节把控、如出一辙的专注负责,唯一不太一样的就是狼崽有点喜欢钱,在逐渐能搞懂合同、数学也突飞猛进以后,就坚决不肯让公司和经纪人吃半点亏。 ……所以。 当闻枫燃结束拍摄,来到休息室,发现靠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叫也叫不醒的老师,吓得差一点就像当初的小傻子那样把嗓子也生生嚎坏,背起老师疯狂冲进医院还摔了两个跟头,坐在走廊里疯狂发抖的时候……一定想不到。 一定想不到,老师其实没有不舒服,也没有生病,也没有因为那天的情绪波动太大而昏过去。 老师叫不醒的原因是忽然被咣叽砸进来了一笔钱。 钱的数目有点大,一时花不出去,恰逢新一轮最终考核开考。 时间紧任务重,系统一个人拦不住自动运转的代码,老师回去紧急帮忙了。 “太难了。”系统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为花钱忧愁,“宿主……要不要先告诉雪团和大野狼,他们现在算出来的结果已经偏离正确值1348.9%了?” 系统还在外面给两位同学打护眼灯,眼睁睁看着幼儿园学历的雪团和虽然上了初中但水平似乎还略逊一筹的大野狼认真讨论、仔细分析、越算差的越多。 大野狼可能还没有发现,他有一个小数点的位置错了一位,以至于折线图已经以某种极不合理的姿势雏鹰起飞了。 雪团同学可能发现了,但雪团现在还在上幼儿园,幼儿园的小朋友只会认为这条线飞上去很好看,很像3A。 穆瑜也觉得外面很冷,两个小朋友就这么坐在台阶上,即使可以画方框调节温度,也难免容易被风吹得受凉:“有道理。” 他撑了下床沿,正要起身,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宿主!”系统火速杀回来报信,“快躺下装睡,他们算完了!!!” 大野狼哪里都好,就是在发现经纪人不好好睡觉、熬夜筛选合适的习题册的时候,会耷拉着耳朵急得团团转,唠叨得连穆瑜都吃不消。 小雪团也哪里都好,就是在发现老师不好好睡觉、熬夜制定训练计划的时候,会钻进麻袋里暗中跟随老师,穆瑜已经好几次都被不小心绊倒在床上了。 一人一统立刻精诚配合,穆瑜躺好闭眼,系统把被子紧急扯平。 …… 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小缝。 血红大野狼负责冲锋,谨慎查看屋内环境,并回头比划手势:老师睡着。 雪团负责殿后,沉稳点头,同样比划了个手势。 门被四只小手一起扶着仔仔细细关好,没发出半点声音,时间又过去稍许,床边出现一只换了睡衣毛绒绒的小狼崽和一只换了睡衣软乎乎的小雪团,你帮我我拉你悄悄挤进被窝。 通过艰巨而漫长的计算,两个小朋友得出了和正确答案偏离36000%的结论。 小狼崽负责保护老师的胸口和膝盖,仔细把艾草包放好,然后自己钻到老师胸口替老师挡风。 小雪团负责保护老师不落枕,伸出两个小胳膊,抱住老师的脖子,在老师肩窝里团成一小团。 “宿主,我已经算出了正确的答案!”系统跑了几分钟的数据,得出最标准的折线图,兴冲冲赶回来,“我还准备了‘一吃数学就考一百分药丸’,两颗,可以给他们——宿主?” 穆影帝比划了个“嘘”,被两个偷偷挤进被窝一起睡觉的小朋友贴着,给系统在枕头旁边找了一个位置。 系统:“……” 系统沉默了几秒钟,立场发生严重动摇,藏好正确答案和小药丸,挤到枕头底下。 “小朋友,数学就是要慢慢学的。” 穆瑜和系统讨论,随遇而安:“我小时候的数学也很不好,一直到三年级都不会微积分呢。” 第50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同样一个年, 有人过得快乐平安,有人过得辗转难眠。 辗转难眠的人估计还不少。 毕竟峰景传媒已经如愿被“好贵一块表”的梗包围,就像不少帖子沸沸扬扬讨论的, 这家怕是真要黄了。 毕竟拉力赛和林氏集团的彻底切割,就像是一把悬在林氏头顶上、摇摇晃晃了很多年,最终掉下来的刀。 这把刀一度只被一根蛛丝牵着,这跟蛛丝有几次其实也险些断掉, 所以有人不择手段地遮掩过往。 欺骗堆积着欺骗,终有一日,谎言堆积成的沙塔轰然倒塌。 一刀下去不见血刃, 直插致命关窍。 失去了作为拉力赛主办方能带来的天价赞助和投资, 没有资金哺喂的峰景传媒, 恐怕真要连表也买不起了。 “在极限运动领域,林氏的影响力源于穆寒春。” 不那么有过年传统的地方,汽联还没有下班, 在塔克拉玛干的盆地给出回应:“从来都没人愿意相信,那样一位车手会毁于疏忽大意和傲慢……不只是因为他创造了无数辉煌。” 不只是因为他创造了无数辉煌——还因为那个时候的穆寒春,已经为人夫为人父。 穆寒春和妻子同时选择退役,转行做更安全的教练, 就是因为有了孩子。 那个曾经制霸沙漠和冰雪高危线路, 没刹车都能靠一路撞树开到维修站的车手,最后几场比赛的成绩其实下滑得很严重。 下滑就下滑,穆寒春还不知道着急,不止一次忍不住炫耀妻儿的照片, 然后很老实地坦白承认, 不敢跑了。 极限运动的赛事在某种程度上是比谁更不怕死、更不惜命, 谁的胆子更大更豁得出去。 穆寒春的退役叫不少人遗憾扼腕, 他那个俱乐部的股价一度呈挑水势态下跌,所以穆寒春又回去做教练,但还是提前说了不跑高危线。 不敢跑,现在胆子小了。 怕受伤怕出事,怕回不去,小木鱼一个人在家好听话的。 ……穆寒春一度撑起了整个俱乐部的辉煌,而这段无人能及的辉煌成为了林氏集团的进身之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原本没什么问题。 但总有些人的逻辑很荒唐。 荣耀是你用命挣来的,这没问题,但你不能收回去。 收回去就是懦弱废物不负责,就是对不起被当初那些荣耀供养着,繁花锦簇踏上台阶、现在不得不从云端跌落的人。 他们欣然接受穆寒春带来的辉煌,却在穆寒春无法维持这段辉煌的时候,痛骂其人“不争气”、“晚节不保”,他们为自己追捧的俱乐部和车队的衰落而恼火,认定罪魁祸首是被穆寒春炫耀的那个“小木鱼”。 林飞捷抓住了这个机会,把穆寒春的儿子按死在了“罪魁祸首”的位置上。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其实很早,早到那个伪造的录音出现之前,早到那场灾祸降临之前。 ——这就是峰景传媒往死里压榨穆瑜的方法和理由。 相当自私无耻,无耻且荒谬,但在操纵情绪玩弄流量的人手里,荒谬变成了天经地义。 因为工作原因必须和妻子四处出差,一直相信俱乐部把自己的儿子照顾得很好,电话里的儿子也乖乖地回答“小木鱼很好”的穆寒春,其实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他的儿子被人说有罪,被人说根本就不该出生,被人说是害得车王从巅峰跌落的拖油瓶。 骂穆瑜的人大约是穆寒春的激进粉丝,自认为“热爱极限运动”,大半夜跟人在马路上飚鬼火摩托车炸街那种,脑子本来就欠被电吉他开瓢。 在穆寒春说过的那些话被峰景“适当加工”后,这些人越发认定这是害得穆寒春晚节不保的罪魁祸首,于是疯到特地来他们小区堵一个从幼儿园回家的孩子。 脖子上挂着小钥匙的穆瑜熟练地反锁住门,戴上降噪耳机,一个人蘸着糖醋酱吃麦香鸡块,一个人在家里画火柴人陪自己玩。 【所以别再给林氏和峰景传媒洗了,行吗。】 热搜上的评论也很直白:【从现在开始,谁再受害者有罪论,就把脑壳伸过来,我帮他做个受害者。】 从懂事的那天起就生活在“有罪”的指责里,然后这种指责在数年后,又因为一段被精心伪造的录音,变成了货真价实的罪证。 或许在某些人眼里,世界就该是这么个丛林法则——善良过头不知防备的人被算计也是活该,什么手段都能用,谁赢了谁有发言权。 评论区表示:【那就请站在林氏集团的坟头上,把峰景传媒的骨灰扬了,然后闭嘴,你们这轮输了儿zei。】 然后该激情冲浪的知名小号被经纪人抓了回去。 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反正那个原名叫什么没人记得、互联网上普遍认为应该是叫《大家来看11号》的综艺,最新一期的喻评委是瘸着来的。 虽然瘸但精神面貌很好,颇有种狠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甚至搭了宿敌童教练的肩膀:“林飞捷那老东西怎么样了?” “中风。”在直播平台当老板的席评委消息更灵通,“坐轮椅了,被一群狗仔围堵,助理推着轮椅一通乱跑,最后一群人一起掉进了臭水沟。” 事发时是深夜,林飞捷是想去找穆瑜,狗仔追着林飞捷,是想看他去哪找穆瑜。 那个藏在筒子楼深处的孤儿院,背后的一条街都在拆迁。 拆迁的进度既快又慢,令人有稍许迷惑,总之谁也说不清,为什么拆迁在炸完房子以后要先刨路。 为什么刨路的时候挖掘机还不先弄清楚路况,搞清楚电缆和地下管道的位置,一铲斗下去刨断了三条负责转运污水井的无辜水管。 好消息是这一惨状被孤儿院重新加高过、相当气派的新围墙牢牢挡住,又因为位于最远端的后墙,中间还隔着一片枫树林,所以没有造成任何氛围上的影响。 坏消息是这条路已经和导航APP上判若两路,导航APP坚持认为这是条不引人注意的、可以前往孤儿院的捷径。 真开上来才会发现,三步一滩水五步一汪泥,到处都是臭水沟。 至于这趟臭水沟之旅的来客,用意其实也很简单。 闻枫燃的过往并没被特意隐瞒过,于是谁都知道他出身孤儿院,圈内人又相当清楚这野小子脱胎换骨的根源是那个经纪人。 ——就算峰景传媒一度曾经被三轮车误导,要是已经沦落到这一步,依然猜不出那个“庄衍”的身份,那林飞捷就不单单是惊闻噩耗然后中风的问题了 应该去做个颅脑CT或者MRI,或者脑电图,看看有没有罹患阿尔兹海默症。 林飞捷想去找穆瑜,但没能去成。拉力赛和林氏彻底切割的当天,林飞捷中风昏迷,醒过来后半个身子不再听使唤,只能靠轮椅代步。 那一晚被狗仔追进臭水沟,对先踏在穆寒春用命换来的荣耀登上台阶、又踩着穆瑜吸血抽髓给峰景续了十年的林董事长,究竟意味着什么,除了他自己没人清楚。 大约也没什么人在意,毕竟就连狗仔追着他掉进臭水沟里,喊的最后半句还是“请问林董事长您是否知道穆影帝有没有咕嘟咕嘟”。 既然要按丛林法则来论,那么优胜劣汰就是这样,败者食尘,败者食臭水沟里的烂泥巴。 又或者用天理伦常来论,现代生活早已步入科学领域,人们通常不再谈论带有迷信色彩的因果报应,但依然会忍不住保有一些良好的愿景。 比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比如苍天饶过谁。 连受伤带情绪剧烈波动,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林董事长被人从烂泥巴里挖出来,再度连夜住院,无人在意。 倒是那个沙阳洲和曾经大放厥词的秃头评委,被人套麻袋已成常态,从娱乐版一路沦落到社会版。 后者惯会见风使舵,想在这时候来一次“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可惜很不成功。 互联网没有记忆,互联网也有记忆。 微弱的挣扎没有搅起任何涟漪,数不清自以为能一辈子靠偷粮仓过活的窃虫惨烈翻车,汹涌的风口浪尖上,到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 【……所以】 【我有一个朋友】 熟练的套路在燕国地图里讲述朋友的惨状,末了表示朋友只想知道一件事。 【穆影帝究竟有没有带着学生回来杀穿娱乐圈???】 当事人不说、知情人不报。 这个问题成了圈内最大的未解之谜。 嫌疑最大的11号选手、英模文化唯一签约艺人Blood-red wild wolf被老师教得迅速进化,已经可以熟练运用“到我上台了”、“到我比赛了”、“到我上厕所了”逃脱记者的重重包围。 四个咖位离谱的评委则言辞一致,咬死了就是忽然想体验生活,想要参加一档全是素人的综艺。 就是想体验这个宛如辅导小学生写作业、被逼疯的家长般上头的感觉。 就是想吸着氧陷入疲惫,把一档梦想是用内幕捧六个人出道的无辜综艺,变成评委咆哮绝望特训局。 但其实圈内人差不多有那个猜测,圈外人也多多少少有了点感觉。 毕竟多少年也就出来了这么一个穆影帝。 毕竟那位11号的经纪人……帅过头了。 不是脸的问题,是气质实在太鲜明,永远不要低估粉丝魂牵梦萦到一定程度以后,几乎已经开始神叨的那个敏锐程度。 有人觉得是偶像散心回来了,有人觉得是疑似有个神秘崽崽的偶像最近有点缺钱,所以被迫复出。 也有人觉得可能不是偶像,但对不起了在下磕个头先代为敬,恪守代餐道德,绝不舞及正主。 【这么说吧。】有个评论相当直白,【不管你们信不信,11号的经纪人在镜头扫过去的那三秒钟,纯背影,粉丝群哭了三个星期。】 还不能提,看见就难受,还有那种丧天良的剪辑大手,自己嘴里塞满刀子还要追着别人捅,在浩荡的素材库里翻出穆影帝宣布退圈后的转身。 一样的三秒钟,身影重叠。 一个是独自走向未知的茫茫未来,一个是笑着招手。 招手有人应,冲过去的是个精神百倍的红毛小狼崽,又凶又乖泾渭分明,玩命一样努力,努力到不少人担心十三岁的少年练习生这么下去会不会英年早秃。 ……扯远了,总归。 总归,不论11号的那位经纪人究竟是不是穆影帝,影帝消失的两年又究竟去做了什么。 不论多想知道偶像怎么样了,当初受的伤有没有康复,状态有没有好转,有没有受到最近这场风波的影响。 到最后,粉丝讨论了几个月得出来的、最终也是唯一的结论,是不要打扰。 【我家以前住在湖边,生态很好,有只丹顶鹤。】 有个被顶得非常高的帖子,讲了那只鹤是怎么被盗猎者追捕、怎么伤痕累累地几度脱逃,怎么被狡猾的恶人用一只假的雏鸟欺骗,飞过去想去救,然后被天罗地网扑住。 【两年后又能看到一只丹顶鹤,带两个小小鹤,腿有旧伤。】 【大多时候在芦苇里,偶尔为了觅食和教小崽怎么飞,会来湖边。】 怎么办,扛着五十斤鱼大哭着冲过去吗? 还是轰隆隆把那片芦苇全筛一遍,揪掉不好看的草叶,往里面放一百个絮好了棉花的窝。 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故事里的丹顶鹤在人类手里过得一点都不好,被觊觎、被利用、被恶人磋磨,能活下来回到这片湖已经是万幸了。 所以哪怕再想看,也尽量离得远一点吧,放轻脚步别去打扰。 能看着就很好,太近了鹤会飞走的。 “帖子是谁发的,找到了吗?”评委席上,有灰色背景的商老板跟干直播平台的同行讨论,“我还是有点在意那一段。” 席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坠机。” ……两年前的确发生过一次坠机事故。 一架单人驾驶的自转旋翼机坠毁在枫树林里。这是种不同于直升机的、不需要主动动力,而是靠迎风气流获取升力的飞行器,即使在失去动力的情况下也可以平稳着陆。 大部分时候,这种易于掌握并且价位亲民的飞行器会被用于极限运动,寻求刺激和飞行的快感。 但也恰恰是因为对起飞条件要求不高、价位亲民、操作简单、适用范围广,这种飞行器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不那么会被注意到的用途:救援。 穆寒春的妻子是极限运动俱乐部的飞行教练,也曾经是一支义务救援队唯一的女飞行手,救人无数,唯独没能救出自己和爱人。 在一次接受采访时,穆寒春还既不好意思又骄傲,有点腼腆地打趣提过这件事。 爱人的执教水平远胜自己,小木鱼才三岁,还要绑宝宝安全带,居然就已经学会摇摇晃晃地开旋翼机了。 “做个假设。”席野说,“如果两年前,有一个能证明那场事故和穆教练无关,证明事故是峰景系媒体违规操作导致的……决定性的证据。” 如果这个证据当时在穆瑜的手里,那么几乎就等同于在穆影帝手中,拿着一把能把峰景传媒砍得满地是头的刀。 他们其实是打了林氏一个措手不及——四个人的咖位对一个小糊综来说的确挺高了,可放到峰景传媒眼中还不够看。 起初峰景并没特地盯着他们,恰恰是因为不够重视,这才给了木鱼直播一个抡着板砖直接上,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机会。 但即使是隐退后的穆影帝,也依然代表着最顶级的流量、最顶端的媒体统治力。 峰景传媒是为了吸血,才逼出这么一个十项全能、地位超群的台柱子,可他们忘了这样的做法也会有反噬。 即使是一棵被强行催熟、伤痕累累的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倒下来也是能砸得地动山摇的。 最一了百了的办法,就是放一把火,把该烧的烧干净,永绝后患。 席野去找过那个帖子的发帖人,但只知道用户名是“榕”,IP不详,像个藏匿在网络里的幽灵。 榕树是种很特殊的植物,独木成林,冠幅可达上千平方,气生根无孔不入。 民间说榕树必须留在野外或是村头,绝不能带回家,盖房子都必须离得很远。 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 “找不到人,就找证据吧。” 商远把烟碾灭:“做过的事就赖不掉。” 做过的事就赖不掉,丑陋鬼面就算层层伪饰,也终究会有一日暴露人前。 或早或晚,天道好还。 / 有些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干。 确切的证据,是被曾经拎着刀反向追杀高利贷放贷人、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直播平台老板翻出来的。 林飞捷入狱那天,恰好是《大家来看11号》综艺的最后一场录制。 故意杀人未遂,这老王八大概要在监狱里了此余生,并缅怀他烟消云散的商业帝国。 至于翻出来的证据所还原的真相,足以让原本就闹心的汽联活生生怄出三口血。 据可靠传言,汽联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和林氏切割、从此不与任何与林氏相关的俱乐部合作了。 甚至有条最破破烂烂怨声载道的烂泥路,就被私下里非正式命名成了峰景传媒路:生前也是个体面公司,诸位过弯的时候记得给油,使劲碾排水渠。 “宿主,穆瑾初那天原来去看了拉力赛!”系统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宿主那天没去看吗?” 平行世界的两条世界线,大部分发展路径都一致,少量支线会有差异。 因为还在最终考核期间,系统的权限只能查阅反派相关世界线,并不能查看到穆瑾初的具体情况。 要了解那边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也只能靠穆瑜偶尔被唤起的回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些少量支线差异的叠加,最终让这个世界的穆瑾初没能活下去,也没能如愿救十一个好孩子,而是消失在一场绝非本意的坠机事故。 绝非本意。 穆瑾初快活地整理档案,填捐赠卡,联系移民和办理特殊药物申请手续。 演了十多年戏的影帝退圈那年也才二十九岁,一个暂时还不太方便领退休金的年纪,给自己人生规划的谢幕终局,是睡在一种不太疼的药里。 最好不要太疼,然后把完整的、努力保持健康的身体捐出去,把所有在捐赠卡上打了对号的器官都捐出去,救十一个人。 最好是十一个好孩子。 两个世界的同一个人,在关键事项上的选择也会一致,穆瑜可以确定,这个世界的自己绝不想死于一场坠机:“有去看。” 在那一天,穆瑜也同样去看了拉力赛,但两个世界存在一样根本性的不同。 ——所以那天穆瑜的行程,是去了拉力赛场馆提供的专用闭路睡眠舱,躺下睡了一觉,身临其境地观看了拉力赛的其中一站。 系统恍然:“宿主那个世界,汽车拉力赛是在虚拟空间里举办的!” 穆瑜点了下头:“现实中的拉力赛太危险了。” 危险到每个操作都可能发生意外,每个意外都可能夺去性命。危险到即使完美地进行了全部操作,依然可能被狂暴的自然所突兀吞没。 穆瑜所在的那个世界,在穆寒春意外身亡后不久,拉力赛就转为在虚拟空间里举办,不再去挑衅真正的自然。 不要去挑衅真正的自然。 每个拉力赛的车手都极为清楚这一点。 穆寒春在骑着三轮车送儿子上幼儿园的路上,曾经给小木鱼解释,为什么自我介绍的时候,尽量不要说自己叫“穆·泥石流·沙卡拉卡·雷阵雨·biubiu”。 系统:“……” “我改过几次名字。”穆影帝对只有两岁的自己很宽容,“那时候年纪小嘛。” 系统小声问:“宿主两岁就上幼儿园了吗?” 穆瑜坐在第一排的观众席,把戴着墨镜举着应援棒的雪团小朋友举高高:“我一岁半就上幼儿园了。” 因为穆寒春夫妇是真的很忙——不论在哪个世界,他们都有非常忙碌和厉害的工作。 直到现在,穆瑜也依然认为那是很厉害的工作。 穆寒春和妻子不仅是极限运动俱乐部的教练,也都是义务救援队的成员。这是他们擅长的内容所决定的。 极限运动,并非只是寻求刺激、追逐肾上腺素狂飙的快感。 极限,本就意味着别人去不了的地方他们能去,别人做不了的事他们能做。 狂暴起来的自然极端危险,无论泥石流、雷阵雨,还是大雾、暴风雪、沙尘暴,甚至一次强气流干扰,都可能会要人的命。 极端天气里,一辆能爬坡漂移跑赢泥石流的五菱宏光,一架在恶劣天气依然能起飞降落的“天上三蹦子”,有时候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在穆瑜所在的那个世界,也会尽量规避掉这种风险,在虚拟环境中举办拉力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两个世界的差异在这个细微的分支上,最终导向完全不同的结果。 穆瑜所观看的那场拉力赛惊险刺激,但终归是在虚拟空间,再严重的危险、最恶劣的后果,也无非是大喊一声冷汗涔涔地从睡眠舱里蹦出来。 现实中的拉力赛不同,那是场险象环生的比赛,突发的飓风雷雨导致几辆车冲出赛道跌落山崖,时间就是人命,可太危险了。 气流环境太不稳定、太过恶劣,只要起飞就可能坠毁,飞机驾驶员拒绝搜救,即使失踪的赛车手听说才十九岁。 林飞捷太熟悉穆寒春夫妇,也太熟悉他们的儿子,他太清楚可以用一个什么样的圈套,伐倒那棵安静、沉默、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几乎寻不到任何破绽的树。 …… 舞台的光开始变幻。 不再是别墅内搭建的简易舞台,这次的舞台正式且华丽,地屏与环舞台半周的立屏与灯光配合,足以带来最高级别的视觉震撼效果。 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smolder舞团在他们临时顶班的新主舞的带领下,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重围,闯进了WOD的中国赛区决赛。 这也是梦想着活到拍摄结束、各回各家的节目组,在快乐地录完成了六人成团出道的“最终章”以后,依然没能如愿,不得不继续拍“这次绝对是最终章”的原因。 毕竟这档节目真正的名字已经被遗忘了,它现在的名字叫《大家来看11号》。 观众们想看的,也无疑不是六个能完美做到顺利走位,不把其他人撞倒、所有动作都做对了的练习生。 想看的是11号和是11号的经纪人,想看的是孤儿院杀出来的野小子横冲直撞一直往下走,想看那位坐在台下的经纪人。 闻枫燃这一次是靠着实力闯出来的,有他加入的smolder成员们群策群力,特地给拥有第七人的舞团起了个新名字,叫blaze smolder。 Smolder的命名过程其实相当简单,就是代表超牛逼的“S”加上每个团员的姓氏拼音首位,他们队长翻英文字典发现,居然恰好能组成一个词。 词意还挺酷:慢燃、无火焰地闷烧,郁积,在心中燃烧。 很符合他们团原本的风格,但在来了临时顶班的编外主舞第七人以后,队员们和闻枫燃每天都在一起练舞……团队风格和童教练的发际线一样,肉眼可见地一天放飞着一变。 傲慢、华美且冷酷的血色巨龙从深渊里蹦出来,化身一千响鞭炮噼里啪啦开始炸,肆无忌惮、热烈且锋芒毕露地炸,爆点强震上下飞旋,硬生生炸懵了一圈舞团。 童教练都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哭笑不得地拎着这群臭小子:“你们就打算一直这么跳啊?!《Red dragon》怎么办!神秘感呢?神明堕落呢?!英雄腐朽呢!!” 要么说一个队伍里就不能混进中二少年。 尤其是少年人的队伍,一个中二了就容易带动全员中二,更何况后期还有一位戴墨镜冷酷点头的沉稳雪团。 冷酷的墨镜雪团作为顶尖花滑选手,从自己的角度对编舞和动作编排提出意见,是真给童教练了相当多的启发。 唯一的小问题是大野狼这个雪团兄弟,在逐渐跟着老师开拓视野、带领花滑少年队征战沙场以后,对“英雄”和“神明”两个词有了自己的理解。 血红大野狼觉得他雪团兄弟说得非常对。 Smolder的六人觉得Blood-red wild wolf说得非常对。 就这样,七人少年团加一名正在上幼儿园的编外教练达成了共识。 “英雄永不腐朽!勇士不坠深渊!” 穿着鲜亮红枫色队服,把手叠在一块的少年们特别用力地喊:“神明永不堕落!神就是神!!!” 戴着墨镜的喻巨星被这高燃的一幕感动到热泪盈眶,不顾经纪人的阻拦,举着大红色应援棒喊哑了嗓子。 童教练:“……” 为了解决童教练提出的,团队风格严重背离了团名的问题,smolder的成员们在上台前,拿着记号笔在彼此背后帮忙添了个单词。 blaze:烈焰,光辉,闪耀,迸发。 猛烈燃烧时所发生的强烈的光。 烈焰加闷烧,这个修车行老板懂,经常有车这么炸发动机。 把修车行搬去私立学校附近,修车之余顺便发展副业,兼职做了个校车司机的老板告诉童教练:这个叫爆燃。 易燃的混合物在高压高温下,以每秒百米甚至数千米的速度迸射,比一千响的大地红还炸裂。 绚烂耀眼,光芒万丈。 血红大野狼这次要跳的是《The Seventh Day》的完全版。 原速不减,重新编舞后增加了大量popping动作,这个舞种曾经被相当直白地翻译成“震撼舞”,彻底点燃时能轻易炸翻全场。 后台一片忙碌,童荧被塞去给小队员做上场前的最后辅导,并最终核对伴奏曲谱、检查递交给赛事主办方舞台设计。 剩下三位评委,还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急着做。 “先别把那些事给小孩讲。”商远压低声音嘱咐其他人,他在走廊里拦住穆瑜,掌心里都是冰凉的汗,“庄先生……打扰您。” 远处几个混进来的小报记者往这边看,壮着胆子探头探脑打量。 走廊,台下,小报记者。 ……时光仿佛轮回。 只是当事人已经和过去变化太多。 早金盆洗手、不再当重金属乐队主唱、如今跻身商业精英的商远商歌王,一个眼刀冷然凌厉地甩过去,就足够把蹑手蹑脚的几个狗仔吓得落荒而逃 系统大概猜到他是来问什么:“宿主。” 曼德拉卡并不能改变事实。 事实就是事实,去追查的人依然能查到证据,依然会发现那场坠机。 商远低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他的措辞十分谨慎,说到两年前的坠机,第一次连话也说不利落:“我、我想问,穆先生当时……” “被树冠接住了,抓住了一根树枝。”穆瑜说,“受了一点轻伤。” 商远愣了下。 他的眼睛亮了亮,又有些难以置信,几乎是结结巴巴地问:“就,就这样?” 穆瑜画了个方框,除去袖口残留的雨水湿气。 他找到了个新的可以花钱的地方——虽然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可改变,但穿书局把他们投放错了时间点,又被系统坚定拒绝了赔偿。 作为弥补,可以提供一次穿越时间的机会。 很短暂,只能回去十秒钟,且不可与后续世界线发展发生冲突。 穆瑜找到了在那场事故中重伤的自己。 他大概已经走过很远的路,远到已经可以做到很多事。 能画个方框让树冠在暴雨里疯长,能把二十七岁的、平行世界重伤将死的自己从坠毁的旋翼机里抱出来。 穆瑜听见二十七岁的自己问:“找到那孩子了?” 没有要救援的十九岁赛车手,这是个圈套,是林飞捷为了砍掉这棵树所布下的圈套。 但穆瑜自忖,倘若自己有天只剩十秒可活,一定不想听到这个答案。 所以他点头。 “真好。”他听见自己问,“我还能救十一个好孩子吗?” 能救,穆瑜买了很多张治疗卡,每个器官都在治疗下恢复到最佳状态,可以移植。 穿书局会负责把这些器官移植给生病的好孩子。 但死亡依然无法被改变。 或许不只是因为固定节点无法改变,还因为二十七岁的他说,想爸爸妈妈了。 怎么会不想呢。 那场所有和穆寒春较量过的对手重新回归,集体参加的表演赛,系统几乎是慌乱地团团转忙着处理宿主的伤。 那些伤一直都是灰白色的,枯涸安静,那是第一次淌出血来,止都止不住。 …… 穆瑜很认真地回答:“就这样。” 他说:“总要有一点好运气。” 商远险些就按捺不住地蹦起来,他几乎想要把什么话说出口,又在最后一刻用力咽回去,掉头就跑。 穆瑜看向自己掌心的伤口,他第一次注意到这道伤,随手画了个方框,给自己贴了张画着糖葫芦的卡通创可贴。 “是因为附近有记者和镜头。” 系统一直都在替宿主处理伤口,已经找到了规律:“每次被关注、每次有镜头对着我们,宿主的伤就会浮出来。” 穆瑜觉得很有道理:“应当是因为我不喜欢镜头。” 系统愣了愣:“宿主不喜欢吗?” “不太喜欢……我擅长处理这些。”穆瑜也是在最近才开始学习,分辨两者的区别,“我可以很好地处理关注和镜头。” 但不喜欢,两岁的、坐在三轮车里去上幼儿园的穆·泥石流·沙卡拉卡·雷阵雨·biubiu就不喜欢。 系统:“……” 穆瑜有点遗憾:“是真的不好听吗?” 系统想了想两岁的宿主,咣叽心软:“好,好听。” 穆瑜第一次被人肯定自己的起名水准,给系统包了个感谢红包。 不喜欢这些,倒也没什么太特殊的原因。 就有点像有人天生就怕虫子、有人天生就怕商场的模特。 穆瑜回想自己小时候,其实是天生就对镜头、对被关注、对超过两米的高空和超过二十迈的速度,都存在一定恐惧情绪的。 系统:“超、超过两米就不行了吗?” 穆瑜如实承认:“我小时候上台阶都是蒙着眼睛上的。” 系统小声说:“可宿主会开飞机诶。” 穆瑜:“年少轻狂嘛。” 许多人年少轻狂的时候,都会勇敢地挑战自己畏惧和抵触的事物,穆瑜回想了下,自己也并不例外。 他在成年后拿了飞行驾照也学了赛车,那种恐惧依然存在,反复尝试的原因,或许是那时候的他想要知道什么是活着。 也或许是因为飞行驾照和赛车很酷。 系统看着穆瑜把一块燃烧中剩下的旋翼机残骸收好,它又忍不住小声问:“那宿主现在还会去开飞机吗?” 穆瑜现在已经脱离了年少轻狂的范畴:“应该不会了。” 他其实也想过,倘若是现在的自己被投入那场骗局,会选择怎么做。 但习惯了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穆瑜能想到的办法,还是画个方框、直接把脱离赛道飞出去的赛车用一团云接住。 系统有点失落:“可是开飞机很酷。” “我们现在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组合。”穆瑜安慰系统,送给系统一副小号墨镜,“很少会因为什么事,再热血上头地耍酷了。” 成年人,就要学会拒绝,学会趋利避害。 比如现在,穆瑜就会在开快车以后,用足够慢的速度作为弥补,调整自己的状态。 就会谢绝英模文化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住在孤儿院只有一层的干净明亮大瓦房里。 就会避开镜头和关注,过不受打扰也不被发现的、足够温馨充实的普通人的生活。 系统非常喜欢小墨镜,埋头在笔记本上狂记:“学会拒绝!不开飞机、不开快车、不上舞台!” “对。”穆瑜说,“我们——” 他刚进门,想要穿过后台抄近路回观众席,却发现后台的混乱有些不同往常。 火急火燎的小狼崽被雪团拽着,带领smolder剩下的五个少年成员轰隆隆扑过来:“咩啊!!!” 穆瑜暂停讨论,接住两个小朋友:“发生什么了?” 一群小少年七嘴八舌地解释清楚了事情经过。 负责给他们伴奏的乐队没有办法完全按照原速演奏。 太快了,童教练检查的时候发现的问题,四个乐器部都合不上。 钢琴、电吉他、架子鼓、三角铁都合不上。 习惯了顶尖乐队配合伴奏、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的穆影帝一时无法理解:“……为什么还有三角铁?” “废话,因为他们这支舞需要三角铁打节奏——”焦头烂额的童教练嘴比脑子快,开了口才意识到自己怼得是谁,原地石化,“庄,庄先生。” “问题不大。”穆影帝温声当机立断,“把三角铁给雪团。” 童教练瞪圆了眼睛:“啊?!” “在家里,枫燃练舞的时候,都是雪团敲节奏。” 穆瑜问:“谁会钢琴?” “我会我会!我演奏级!”喻巨星立刻举手,“曲子我会弹,童荧每天放七十遍我跟他住一个屋——商远会吉他,让他上去摇!” 问题的确不大。 四位评委中,有两个人都有相当不错的乐器基础,而且都在童教练的摧残下,十分熟悉乐谱。 于是只剩下架子鼓。 “快快快,前面已经开始打光了!” 喻星火应援棒一扔,甩开经纪人,举起已经拿到三角铁的戴着墨镜的小雪团,就往钢琴前面跑。 早已金盆洗手的重金属乐队前主唱、如今已经彻底不死亡摇滚的商老板,刚把头发整理好回归商业精英,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一步。 商远重重叹了口气,西装一脱,熟练地直奔乐队抢电吉他:“架子鼓怎么办!谁会架子鼓?老席你会吗?” 直播平台老板只会用两把菜刀剁肉馅。 时间所剩无几,场上灯光已经全灭,龙吟声回响,穿着红枫色队服的少年舞团必须杀上场。 炽红色灯光撕开夜幕,钢琴的琴键被重重砸响,《第七天》极快极燃的节奏瞬间传开。 少年们背后的游龙剪影被光一折,转为反光的凶戾银狼,尖牙锋利血口大张,纵身跃至山顶。 【第一日,神说:要有光。】 架子鼓在第二Part,要接轻灵的三角铁掌管节奏,童教练急得满地乱转,正焦灼时,肩膀被熟悉的力道按住。 穆瑜抬头看台上,红头发的少年站在主舞的位置,锋利剪影割开光束。 Air Pose 滞空,花滑特有的发力体系让动作的张合身正气顺,关节碰撞力量流动,将重拍砸在台下观众眼睛里。 穆瑜问:“第二天要有什么?” 童荧怔了两秒,下意识回答:“空气……” 【第二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 神称空气为天。】 “那就深呼吸。”穆瑜说,“放松,鼓槌给我。” 童荧彻底愣住。 穆瑜已经很久没玩过架子鼓,他让鼓槌试着在手上转了几个花,在意识里敲了敲:“系统。” 系统抱着刚还在记笔记的笔记本:“宿主!” “最后一句划掉。”穆瑜说,“我们请个假。” 他打算请个假,暂时不做趋利避害的成年人。 系统看着“不开飞机、不开快车、不上舞台”的笔记,迅速把最后一句划干净,把笔记卷成应援棒。 穆瑜示意了下,音乐进入第二阶段前夕,急促如同雨点的琴键带来电吉他,然后速度加倍,Double-Time Swing,喷薄而出、干净利落的鼓点在几秒内轰然点爆全场。 少年的身影高高跃起,背后反光的银狼嘶吼着咬穿黑暗,血色光芒将暗幕扯得七零八落,然后耀眼烈焰光芒爆燃。 “宿主!”系统有点紧张,在燃爆全场的呼啸音浪里喊,“我们不喜欢关注和镜头的,到处都是闪光灯!” 到处都是闪光灯,台下的观众起立山呼,所有人都在高声喊。 四方大灯骤亮,白昼驱散黑夜,光芒万丈。 穆瑜额头有层薄汗,他胸口轻快起伏,鼓槌在手里玩了个非常漂亮的花。 “是啊。”穆瑜笑着问,“酷吗?” 第51章 养炸毛超凶小童星 酷到童教练激动得满地乱跑。 酷到一支舞跳完, 还未出分就先出圈。 沉默郁积的无火之火在这一刻,明火执仗地在台上爆燃。 没有人去管什么最后的“死亡三十秒”,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挥霍体力, 把底交给他们临时替补的编外主舞。 第三日神造海洋与陆地,第四日分昼夜,从此有了日月星辰。 第五日飞鸟与鱼在这片天地间诞生,第六日生灵繁衍。 最后三十秒, 肩背瘦削锋利如刀的少年单手高举垂眸急喘。然后舞台全部由他挥霍,被他指的地方烧起烈焰,他踏过的脚印涌出炙红岩浆。 第七日, 神要休息, 但神就是神。 神明不坠深渊, 倘若深渊要来,那就用岩浆填平沟壑。 穆影帝亲手做的舞台效果,配合血红大野狼无数次的定点练习, 每个动作都有炽亮的火光随之燃烧。 炽烈的红枫嚣张地烧遍全场,在屏幕上烧,在舞台上烧,烧得痛痛快快无法无天, 要所有人都看得见。 评委还没来得及讨论出结果, WOD总部来观赛的监制已经杀到后台,指着监视器上背负银狼的少年:“我要他们!让他们去洛杉矶!” 评委吓了一跳:“可是,他们练习的时间短,一些细微的动作和配合还有瑕疵, 不一定能拿直通券——” 中国赛区加入WOD时间尚短, 只有一张直通券可以直接去洛杉矶的总决赛舞台, 剩下的还要继续和其他赛区争夺三十二进十六、十六进八的名额。 Smolder——刚紧急改了报名表, 现在叫BlazeSmolder的舞团成员,平均年龄不过十四岁,过个年也才十五。 这个年纪在青少年组其实也很吃亏,大部分能走到最后的队伍,平均年龄都会在十八岁上下。 身体力量爆发的最优年龄是十七到十九岁,这些孩子还没长够,还太小,注定会在控制和力度上处于先天劣势…… “去他bloody的瑕疵!”监制爆着一口中英混合的粗,“我要邀请他们去开场揭幕!!” 国内赛区的总决赛,尚未彻底分出全盘胜负,一张邀请函就已经确定。 会有一支来自中国的少年舞团来负责开场的揭幕,他们会带来血红色的小狼,是只相当凶的头狼,野蛮生长光芒万丈。 “还有伴奏的乐队!能邀请他们一起去吗!”监制抓着赛事导播,“他们太棒了!我从见过这么草率但优秀的现场伴奏乐队,虽然他们完全没人看指挥都在各搞各的……” 监制常年职掌世界级舞台,见多了训练有素、合作完美仿佛机器的乐队。 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一看就是生拉硬拽、仿佛在大师云集的少林寺绑架来了一群扫地僧,完全没有排练磨合就敢上的! 虽然弹钢琴的扫地僧每次被电吉他炫技盖过去,就会抬头飞眼刀,而弹电吉他的扫地僧也会踢琴凳,但带着墨镜面无表情敲三角铁的中国小雪球简直太可爱了! 还有那位架子鼓的鼓手,监制完全没想到能在这样一个舞台看到这种水平的演奏,怎么会有人把Double-time swing打得这样优雅从容,那几个顶级爵士乐队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鼓手真该来看看。 总之!前所未有的精彩演出! Excellent!! 监制用力摇晃赛事导播的手:“我们可以付钱!飞机头等舱,请他们住圣加百利喜来登酒店!!” 赛事导播听着监制乱七八糟但入乡随俗的比喻,看着后台,汗都快下来了:“这,这个可能不一定行。” 监制满心忧伤:“NO!!!” 赛事导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主要还是……赛事主办方说了也不算。这个咖位,一般人也很难请得起。 评委之所以会抢过乐器上场,是因为主办方的疏忽,请来的伴奏乐队疏忽大意,竟然没有预先排练。 现在Smolder舞团已经完美结束了演出,临时东拼西凑的乐队也就功成身退,现场解散,那个戴墨镜的小朋友手里的三角铁已经换成了棒棒糖。 “不论怎么说,我们会通知Smolder舞团的。”赛事导播致谢,“十分感谢您的邀请,我们非常荣幸……” “荣幸的是我们!”监制相当得意地摇头,“那个红头发的男孩,他有成为世界级巨星的潜质——我们要抢下他亮相的初舞台!” Smolder正按规则巡场,气氛已经被点爆的观众席甚至比刚才热闹。 不断有人往他们身上贴代表“点赞”和“完美表现”的贴纸,有人争先恐后地伸出手去和他们击掌,不少人都在对那个红头发的临时替补主舞喊话。 屏幕上已经出了分数,Blaze Smolder的《第七天》拿到目前最高分,和第二名拉开断层式差距。 没有人有异议,毕竟对舞蹈的评判标准可以有很多——技术难度、动作编排、变化性技巧性同步性……甚至服装舞美都有打分项。 这些项目需要等专业评委来判断,但有一种表演不需要等,满场的高声欢呼和喝彩就是最好的答案。 规则可以被不断细化,判断标准可以有很多种,但有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不会变。 所有艺术形式的“美”,根源都在能打动人。 “漂亮!最好的一支舞!”观众朝闻枫燃大声喊,“实至名归!” “牛逼!!!”“完美表现,点赞自力更生带飞型主舞!!” “带飞BlazeSmolder拜托了血红牛逼大野狼!!” 来自WOD总部的监制也兴奋地抢过控制台,用满场灯光给这支队伍点了个“Wonderful”,看向那支原地解散的临时乐队仍然十分不舍:“真的没有可能邀请到他们吗?” 赛事导播也很遗憾,只好如实承认:“是因为我们的失误,之前的乐队效果太差,Smolder舞团的教练和监护人才会抢过电吉他和琴键热身的。” ——所以,能不因为这个重大失误被对面追究责任,就已经是万幸了。 要想通过他们邀请这支生拉硬拽紧急拼凑起来的乐队,实在有点困难。 毕竟他们也不符合那几位评委的爱好,不是做素人当练习生出道的综艺的,很难会有这种好运气,也没有和这个咖位的评委打交道的经验…… 还没来得及详细解释完,监控室的门忽然被笃笃敲响。 赛事导播愣了下,过去拉开门:“您好哪位……梁导?” 来到是《大家来看11号》的总导演。 戴着顶鸭舌帽,既沧桑又淡然,有种看得非常开的疲惫命运感:“啊,您好。” 这档综艺的制作组,没能在开拍的半年后如愿解散。 甚至还在《最终章》一期播出后,被迫继续录制《这次绝对是最终章》,跟随11号一起来到了WOD的中国赛区总决赛现场。 赛事导播不太清楚对方来意,但先道歉肯定没错,毕竟他们这次的篓子捅得说小不小说大绝对大,谁来兴师问罪都有可能。 反正要不是那位力挽狂澜、三言两语定乾坤,救了场进而也救了主办方一命的经纪人先生,童教练此刻大概已经在生啃那个乐队首席了。 “是不是我们的失误影响到您这边节目拍摄了?” 赛事导播知道赛事方和综艺那边有商业合作,但不懂具体详情,总归特别抱歉:“还请多多包涵,要是能帮我们解释一下就更好了……” 《大家来看11号》的总导演摇头解释:“不是,我是来确认行程的。” 赛事导播:“……什么行程?” 总导演:“《这次绝对肯定发誓是最终章》的拍摄行程。” 赛事导播:“?” ……主要还是那位WOD总部来的监制,嗓门实在是太大了。 赛事主办方在隔壁听见,就当机立断,立刻联系了Smolder舞团。 童教练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摇晃着不由分说,绑架走了原本可能要去米兰的11号。 Blood-red wild wolf的经纪公司查询了通告日程,发现虽然米兰的行程存在冲突,但一结束开场舞就直飞纽约刚好来得及。 11号那位经纪人先生随身携带的、在刚才的演出中负责敲三角铁的神秘雪团,在观摩了Smolder六人激情查阅的旅游攻略后,对洛杉矶和纽约也很感兴趣,想去看环球影城和举着冰淇淋的自由女神像。 综上,那位经纪人先生同意了去洛杉矶,再转纽约。 赛事导播有些迷茫,他当然知道那位经纪人颇为深藏不露,但依然不明白上面这句话和“要拍摄这次绝对肯定发誓是最终章”的关系:“……所以,贵节目组为什么也要去?” 总导演:“问得好。” 赛事导播:“?” 总导演带上打工人专属的沧桑墨镜,长叹了口气,交给赛事导播一份行程统计表,并对扒着门缝翘首以待的WOD总监表示请放心,四位评委会前往洛杉矶。 所以临时拉帮结伙凑对的乐队还可以在开场亮个相。 这次扫地僧们会提前排练几次,他们一定会重组并提前排练,因为那位经纪人先生今天玩得很开心。 而一切以评委为准、属于评委和观众的节目《大家来看11号》,也会全程陪同,并担负起协调和行程安排的全部工作。 解释到这里,也跟风看过几集综艺、想起“节目是评委的节目”的口号的赛事导播,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节目组也要去。 赛事导播看着行程表上“这次绝对肯定发誓是最终章”几个一号字,还是忍不住问:“那要是11号不止揭幕,还参加比赛,继续晋级了呢?” 问出这句话的赛事导播迎来了总导演穿透墨镜的死亡凝视。 “哈哈。”赛事导播说,“开玩笑。” 总导演收回行程表,用鸭舌帽盖住消失的发际线,一言不发地飘走了。 …… Blaze Smolder应邀前往WOD世界总决赛,开场揭幕炸穿全场。 国内的决赛,直通券最终花落一支千征百战、成名已久的舞团。 Blaze Smolder从三十二强杀到十六强,再杀到八强,止步八进四。 媒体报道的时候没有用“遗憾”、“惜败”之类的字眼,因为这已经是目前为止,国内青少年舞团在国际正规赛事中拿到的最好成绩。 “宿主。”系统翻了好多遍评论,特别高兴,“这回没有一个人说大野狼划水了!” ——不是没有划水的主舞,但一场接一场的比赛看下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为闻枫燃和“划水”这两个字有任何关系。 他入行晚,起步比起专业练这个多年的练习生差,但胜在机能强、身体掌控天赋高,况且还有玩了命一样的不知疲倦的练习。 综艺拍摄的时候,后几期童教练把smolder拉来伴舞,还有人说闻枫燃水平不行,拉低了整个舞团的表现。 后来就没人这么说了,到WOD国内决赛的时候有人开始喊“带飞”,到世界赛的八强战,开始有人追着他队服背后的银狼喊“小狼神”。 就像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秀场而生的、原世界线里台步走得宛如干架都能火的血红大野狼,也正在迅速被越来越多的大牌秀场和知名设计师注意到。 终于过了接单高峰期、以为能放个假好好休息一下的英模文化,就这么被公司独苗苗艺人一个人的单子又不讲道理地淹了。 一群只休息了一个月多一点的天选打工人,再次悲壮地回到宽敞明亮的工位,吃着食堂里已经拓展到全世界风味的美食,拿着全部工时都按加班算的三倍工资,继续工作。 更重要的是,他们家的血红大野狼真的玩得很开心。 超级开心,练动作累到站不起来也开心,纠正体态被推拿师按得惨嚎引来全部小黄人围观也开心。 不光是因为能挣好多钱、能供所有小黄人都好好读书,也不光是因为想抢来足够的话语权,牢牢护住经纪人。 这些当然都是闻枫燃最最重要的事——但对经纪人来说,也有件同样重要的事。 系统抱着情绪探测仪汇报:“大野狼超级开心!他喜欢跳舞也喜欢T台!他还想学架子鼓!” 上辈子的闻枫燃没来得及去想“喜欢什么”。 他要考虑的是“什么有用”、“什么能多挣钱”、“什么能护住弟弟妹妹”,摸爬滚打得一身泥泞,没人护着的野狼崽子头破血流瘦骨嶙峋,还要挣扎着龇起牙。 就像一辆破破烂烂的五菱宏光,窗户也破了、倒车镜也没了,一边的门拿胶带缠上,还在玩命踩油门。 但现在不一样了,不着急,一切都来得及,他们的车速可以慢下来。 可以开二十迈,可以去看路边的风景,当然也可以给油——但那得是因为喜欢。 因为喜欢、因为热爱,因为沉迷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所以可以油门焊死然后炫酷漂移。 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只有拥有了随时可以慢下来的权力,全速疾驰的狂飙才会带来真正的痛快舒畅。 “还好。”穆瑜和系统击掌,“我们做得不错。” 系统特别兴奋:“宿主可以当超级金牌经纪人!” 穆瑜的确在考虑退休后的职业,倒还真没计划过这一项,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经纪人要坐飞机。” 人是会长大的,两岁时穆瑜能接受的极限高度是两米、极限速度是二十迈,被两个以上奇怪的人盯着就必须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希望能从天而降一个汽车人。 等长到三岁,穆瑜就能接受三米和三十迈了。 十八岁那年他去考驾照,路考的时候侧方有一辆渣土车失控,穆瑜提醒教练坐好,用一辆前驱桑塔纳开出了270°回转漂移。 但穆瑜还是不太喜欢坐飞机,尤其是民航客机。 主要原因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里不论多有钱,也不能买下一架客机,然后和机长礼貌商议“请问可以让我来开吗”。 所以他们来洛杉矶的这一趟,穆瑜其实是真的和系统认真讨论过,是否存在买下一条游轮,然后远渡重洋走水路去比赛的可行性。 可惜闻枫燃这段时间的通告安排实在太密,水路比不上飞机的速度。如果他们要坐船过来,就得顺便再买下一个秀场,改在游轮上举办。 穆瑜觉得可以,系统觉得可以,穆雪团同学和大野狼都超级兴奋地觉得可以。 但秀场主办方不干。 主办方哭着杀到英模文化,坚持他们这场的主题是秋冬装不是泳装,设计师完全不想在路过夏威夷,背景是沙滩、阳光和比基尼的游轮上展示羽绒服。 “但我们回去的时候可以这么干!”系统查询了闻枫燃接下来的行程,“马上就要开学了,大野狼接下来要用功读书,我们可以买一艘游轮慢慢回去!” 穆瑜点了点头,他也是这样计划的,并拥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花出去好多钱。” 系统敲三角铁:“对!!” 血红大野狼挣来的钱已经超过了他目前的数学水平,于是拉上他雪团兄弟一起帮忙,两个人算了一下午。 得出的结论是可以供孤儿院里的所有小黄人都放心读书、想读多久就读多久,都能供得起,剩下的钱存银行,利息还够他雪团兄弟和经纪人环游世界。 …… 算完以后,闻枫燃对着这个计算结果拼命揉眼睛:“这也太幸福了。” 他把密密麻麻的算草纸仔细叠好,宝贝似的藏起来:“那我岂不是现在死掉都能瞑目了。” 说完这句话的血红大野狼就惨遭雪团大哥制裁。 大哥的跳跃能力非常强悍,强悍到离谱,跳起来不光能打到大野狼的膝盖,还能打头。 “啪”的一下,特别严格。 “呸呸!”血红大野狼赶快知错就改,“我说错了!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然后由他雪团兄弟拿着喷壶给他“施法”,施法的过程是喷一头一脸的水,施法过后不吉利的话就会无影无踪。 闻枫燃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负面倾向严重的情绪——当然,长期焦虑导致的固化思维惯性并非那么容易解决。 就比如有些时候,反复好些天都攻克不了某个高难度动作的“小狼神”也会控制不住地疯狂加练,然后被经纪人在练习室抓住。 但老师一次都没有批评过他。 也没有用很熟练的“引咎辞职”来吓唬他,只会说睡不着,拉他出去陪自己散步。 有时候雪团也来了,就是三个人一起出去散步。在星星底下走,天南地北漫无边际地聊,不特地提练舞的事,但也不特意避开。 “不着急嘛。”临上飞机那天晚上,穆瑜还在揉小狼崽耷拉的脑袋,“是因为动作练不会,还是因为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是因为动作练不会——至少起初是,不过后来就不全是了。 因为谁都有动作练不会,烦是会烦,但闻枫燃也早就被童教练三令五申,玩命练伤的两个前车之鉴都在盯着他。 “是因为心情不好。”血红大野狼低着头小声承认,“情绪上来了,就会想很多烦心事,就会忍不住着急……想累到大脑放空,这样什么都不用想。” 穆瑜给他提建议:“那也不非要练舞,还可以做十页英语卷子。” Blood-red wild wolf:“……” Blood-red wild wolf:Q口Q 经纪人被小狼崽张成方形的嘴引得笑到咳嗽:“不需要忍住,着急一点也没关系。” 闻枫燃愣住:“不需要吗?!” “不需要啊。”穆瑜走累了,就随意敛衣坐在路边长椅上,示意小朋友一起坐下,“可以打滚,可以耍赖。” 小狼崽瞬间从耳朵尖红到爪子:“太、太幼稚了。” “我家的小孩就可以。”穆瑜的回答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本来就是件不需要强调、和“秋天到了枫叶就会变红”一样的事。 秋天到了枫叶就会变红,春天到了小树就会发芽。 所以穆影帝家的小孩着急了、烦躁了、心情不好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躺下打滚耍赖蹬着腿大声喊。 着急了又不是什么坏事,谁都会心情不好,谁都会有负面情绪,有了也没关系,只要发泄出来就好。 血红大野狼抱着膝盖变成小狼球:“可我想当情绪稳定的成熟的酷大人。” 穆瑜笑出来:“成熟的酷大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着急,我有时候会连打三个小时消消乐。” 小狼球瞪圆了眼睛:“这么久!” “还买道具。”酷大人坦然承认,“有时候一关怎么都过不去,会买好几百个金币。” 小狼球:“!!!” 闻枫燃当然是知道玩游戏是可以充钱的。 他们孤儿院不远的地方就有家黑网吧,闻枫燃去当过网管看机子,看着那些人往游戏里充钱,恨不得自己拿了这笔钱钻进那个屏幕里边负责打架。 在缺钱缺了整整十三年、睁开眼睛满脑子就是钱的血红大野狼看来,“往游戏里充钱”这件事,不论怎么看情绪都不是太能令人稳定。 “好几百个金币!”小狼崽抓着经纪人,“是不是要好多钱?” 穆瑜:“是啊。”打折以后要整整六块钱呢。 闻枫燃对游戏完全没有概念,听到“好几百个”和“金币”就自动按照走过路过老能看见那个“当日金价”换算,发现算不明白,直接掏出一张卡:“去买。” 经纪人本来是想哄小老板放轻松,话还没说完,就天降一张卡。 英模文化帮独苗苗艺人办的,里面有扣除掉每个月“小黄人健康快乐读大学基金”以外,剩下的所有演出、比赛和秀场的收入。 “去买。”闻枫燃小声问,“打游戏……买金币能心情好,是不是?” 血红大野狼生怕他拒绝,把胸口拍得啪啪响:“我能挣,去买,想买多少都行。” 穆瑜怔了片刻,哑然揉乱小狼崽的小红毛:“谢谢小老板。” “游戏里的金币很便宜。”穆瑜解释,“在打折的时候买,两百个金币是十二块。” 血红大野狼:“……” 那好像也是不用特地去挣。 他现在已经完全能眼睛都不眨地掏出整整二十四块钱了。 “我好像不着急了。”闻枫燃忽然想通,“老师,我着急是因为害怕跳不好,被刷掉就不能继续挣钱。” 过去的思维模式还没彻底纠正,闻枫燃对挣钱依然有种执念,总觉得怎么挣都不可能够花。 加上童教练这张嘴是真的管不住——哪怕已经把“绝对不要骂队员”写在手上每天上课前默念三遍了,脾气上来还是脑子一热,下意识就喊“别干了”、“回家吧”。 “我每次着急,好像都是因为想多挣钱,想挣好多的钱。” 小狼崽发现自己挣的钱已经可以给经纪人买超多金币,立刻被哄好,一哄好就用力晃尾巴,撑着长椅灵巧地跳上来:“老师,你着急是因为什么?” 穆瑜:“……” 穆瑜沉稳地把小老板放回地上:“是因为消消乐打不过。” 怎么都打不过。 急得系统都去买金币了。 …… 总归,一切都要有个过程。 倘若手上切了个口子不能三秒愈合,把米倒进锅里不能一分钟煮熟,那么就不能要求心里生的病在睡了一觉以后,就必须立刻痊愈。 今天比昨天稍微好一点,明天又比今天好一点——或许哪天又变坏了一点点,但也没有太坏,还能握着拳头支棱。 能做到这些就已经非常优秀,是个成熟且坚强的酷大人了。 牢记这件事的血红大野狼,随时被雪团兄弟和小傻子监督,一个喷壶攻击、一个啊呜咬手腕,正在真的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酷、越来越坚强。 就像《大家来看11号》的评论区,一个最高赞评论说的:【跟着追下来还没觉得,回头看才发现。】 ——有人把每个经典片段剪出来,回头看才发现,每次在岔路上都会有熟悉的影子。 有人会看着对的那条路,于是血红小狼崽只要管向前冲。 从别墅里兵荒马乱的先导片,一直冲到八强赛谢幕那天,那只瘦骨嶙峋横冲直撞的小狼崽,原来已经真成长到足以号令狼群了。 就像用来混剪的那首歌的歌词:我们光脚越过人间荒唐。 We're stupid but strong。 舞蹈被剪辑得踩了点,非常燃,有点毁气氛的是剪辑的人手动配了字幕: 【从《最终章》到《这次绝对是最终章》,到《这次绝对肯定发誓是最终章》,到《这次不是最终章我们集体原地解散》……】 于是评论区也听取哈声一片:【楼主小心,门窗关紧,总导演今晚必来暗鲨。】 泪水、汗水与荣耀是11号的,欢乐是大家的。 悲伤的只有节目组。 毕竟《这次不是最终章我们集体原地解散》后面其实还有一期。 后面那一期下载以后,可以看到文件名是《没解散成》。 【话是这么说,八强没PK过对面那个全员十九岁的H国舞团,现场导演和导播不是哭的最大声嘛,话筒都哭坏了一个。】 【总导演也气坏了!还想去理论来着,不过也没办法,那边确实二十岁才算成年。】 【不要紧啊这才十四岁!等原来的主舞养好伤回来,七人舞团能跳的就更多了!】 【双主舞体系!巨爽啊!!】 【慢慢长大别着急!快点长大杀穿他们!】 【还是慢一点长,前途似海,这才哪到哪啊,刚开船呢。】 最后一期的评论区,所有人好像都被最后那支叫《Please Wait for Me》的舞打动,没有争执浮躁,放眼望去只有祝福。 Please Wait for Me,请等我一下。 【成名在望,来日方长。】 …… 穆瑜和系统聊完,去附近探险的大野狼和雪团也满载而归。 两个小朋友在唐人街买了护身符、捕梦网和复活节彩蛋,还买了一只胳膊异常健硕的招财猫。 这种混搭的“反正谁保佑一下都行”的许愿风格,让见多识广的穆影帝都震撼了一下:“这只招财猫也是我们的吗?” 三月的纽约还有些料峭春寒。 负责挑选招财猫、穿着蓬松雪白羽绒服的穆雪团同学实在走累了,带着墨镜被大野狼扛着,用力一点头。 十分想挑选一只招财猫放在孤儿院、穿着精精神神红羊羔毛外套的大野狼用力二点头。 穆影帝被糖葫芦点得心软:“……” “……宿主。” 系统小声害怕:“这个招财猫长得好健壮。” “摆在孤儿院。”穆瑜和系统商量,“应该不会招我们的财。” 孤儿院还是和原世界线一样,辗转之后涉及拆迁,来回争了几次。最后那片地的开发权直接被穆瑜托人买下来,把户主也迁回了闻枫燃的头上。 所以,就算摆一个招财猫在孤儿院,招来的财应当也是奔着孤儿院扛把子血红大野狼。 至于那块地皮在被买下开发权后,几次坐火箭一样的升值……穆瑜和系统都不太想回顾。 系统被它的宿主说服了:“那我们快一点把它送回去。” 穆瑜和系统达成共识:“这就上船。” 他们已经买到了一艘合适的游轮,因为这段时间的游轮不太好买,系统回去报备的时候,还适当动用了一些穿书局员工的特权。 穆瑜领着两个小朋友往港口走,边走边聊天,顺便一起做了计划。 马上就要开学了,雪团要回去继续上幼儿园,大野狼也要专注学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会很清闲。 雪团和大野狼又暗中算了好几次折线图,这次还有叼着闻枫燃手腕的小傻子加入。小傻子应该真是学者综合症,这才跟着特殊学校的老师学了多久啊,话还说不利索呢,居然已经会用Tabluea做报表了。 特别炫酷的报表计算结果,表明老师应该多旅行多散心,到处走一走。 “在家打消消乐也很好啊。”穆瑜和两个小朋友商量,“可以给枫燃补课,还可以接雪团放学。” 他家的小朋友进步火速,已经会用老师说过的话来教育老师了:“不能总为我们活着,老师要为自己活。” 穆瑜试图论证“打消消乐、并在消消乐中购买金币”和“为自己活”之间的从属关系,正要开口,忽然听见系统的喇叭“滋啦”了一声。 “怎么了?”穆瑜把招财猫换了只手,帮它往外倒水。 他们离海港还有些距离,按理说离海还远,穆瑜问:“是出了什么状况吗?” 系统:“……宿主。” 穆瑜听见这个开头,就条件反射地检查了一遍入账。 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成功避过两轮最终考核的开盘了。 方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在每次开始统计存款余额的时候,用一种饮鸩止渴、现在先花出去将来挣了再说的气势,玩命花钱。 今天是第三轮考核开盘的日子,穆瑜和系统紧急购买了一艘游轮,根据不动产下个季度才盘点的原则,理论上可以合理规避过去。 “……不动产。” 系统一时疏忽,没有仔细研究《物权法》:“它,动。” 它动,它在海上漂,它是一艘游轮。 穆瑜:“……” 但穆影帝一向处事周全,做了两手准备:“英模文化转到孤儿院名下了,我还捐赠了三千公顷胡杨林。” 还给孤儿院的孩子们每个人都买了保险,孤儿院里新添了图书馆、塑胶跑道和足球场,还有练武的小黄人们专门用的器材和练功房。 “所以我们本来是安全的。”系统小声说,“但……宿主,那艘游轮。” 那艘游轮,还有一些故事。 所谓穿书局的员工特权,就有些类似法拍房、法拍资产,像他们这种任务者,可以直接购买这个世界的无主资产。 穆瑜就是托系统购买了一艘沉在海底的游轮,在只保留船体架构的前提下,委托S03世界的AI和汽车人世界帮忙改装,让这艘沉睡了百年的游轮重新复活 “到这一步都很合理。”穆瑜问系统,“问题出在哪?” 系统:“那是一艘海盗船。” 穆瑜:“?” “说来话长。”系统说,“这个故事要从三百年前说起……” ……但时间可能不够讲三百年的故事了。 简而言之,那艘船是用“废弃游轮”的价格买入的,穆瑜还自掏腰包,进行了复杂精密的改装。 改装过程繁琐而细致,让一艘沉睡的巨轮重获新生,考虑到游客对海盗文化的兴趣,S03世界的AI还特地保留了一部分原本在船舱内的物品。 S03世界和汽车人世界的科技水平都已经足够高,看到那些精美的物品蒙尘腐朽,有些可惜,就用精湛的技术帮他们进行了修复。 他们的资产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攀升,穆瑜画了个方框,暂时拦住考核世界的入口,直插主题:“都有什么物品?” 系统:“二十几个镶了宝石和夜明珠的超大号保险箱。” 穆瑜:“……” 系统:“……” 穆影帝见惯大风大浪,处变不惊。 穆影帝抱着那只强壮的招财猫叹了口气。 大野狼扛着小雪团立刻齐刷刷抬头:“咩啊?” “走吧,先上船。”穆瑜揉了揉他的冰糖葫芦,“老师可能得出去旅行了。” 第52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欢迎来到S23号世界。”机械音在入口重复, “欢迎来到天上城。” 进入新的考核世界时,穆瑜正位于一艘庞大的飞船上。 ——字面意义上的“飞”和“船”。 比他们那艘由海盗船重新整理改造、修缮而来的游轮还要更宏伟和气派。 木质混合机械的结构,整体呈现出暗淡的铁灰色, 暗红的斑驳锈痕附着在船舷上,长着一对翅膀。 系统在汇报环境时,都在最后一句上愣了一下,冒着雨飘出船舱去看:“……翅膀??” 穆瑜倒是接受得很良好:“飞船嘛。” 这一回提前有了准备, 更换世界就不像上次那样仓促。 穆瑜分别送家里的小朋友去了学校,收拾好了行李,告诉两个小朋友老师要出门旅行, 准备回家休整一晚就出发。 然后他换了件舒适的睡衣, 调整好卧室的光线和温度, 端着陶瓷杯,准备泡一杯睡前的热巧克力,看一集大野狼倾情推荐、据说相当好看的动画片。 然后端着热腾腾的巧克力, 拿着搜索到动画片的平板电脑,推开卧室的门。 ……眼前就变成了现在的景象。 “这个经验告诉我们。”穆瑜和系统讨论,“以后睡觉前,不要看动画片。” 系统掏出本子埋头记笔记。 穆瑜喝了口热巧克力, 被从窗口灌进来的春雨带着倒春寒阴暗袭击, 打开商城报复型消费,买了四件外套和八件毛衣。 虽然暂时尚且不清楚,为什么一种交通工具会真以“长着翅膀正在飞的船”的形态出现……但看情形其实不难判断。 这是艘用来运送乘客的公共交通工具——套用比较熟悉的说法,民航飞船。 他们所处的位置, 是一间提供给旅客的船舱。 看起来有些类似酒店的简易标间, 不算非常舒适, 但是很干净, 有一扇不太大的小窗户。 船票放在窗边的方形小桌板上,旁边的还有一颗银灰色金属球。 桌板的材质也是某种银灰色的金属,大概已经用了很久,擦拭得干净明亮,但表面依然已经落有许多划痕。 船票上有穆瑜在这个世界的名字:毕舫。 穆瑜看着船身上长着的、正在夜色里缓慢拍打的庞大翅膀。 系统得到了一件小外套和两件小毛衣,高高兴兴去工作群炫耀三百六十条,然后带着打探到的情况杀回来:“宿主!这个世界——” 穆瑜:“是S23号世界。” 系统:“。” 系统掉头就去到处找哪里有飘进来的树叶子。 “没有树。”穆瑜放下热巧克力,双手举起系统,帮它把收音器里进的雨水倒出来,“我听到的。” “这里是S23号世界,我们即将到达天上城!” 他们已经快到船票上的地点,机械音在热情地大声报站:“飞船运行前方是崇吾区,请下船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被举起来的系统:“……” 机械音还挺详细:“崇吾区是换乘船站。前往冢遂、泽山、捕兽丘的乘客请从此站转乘其他线路,前往焉渊的乘客无需下船。” “飞船从崇吾区起将要开启左侧船舷,请坐稳扶好,不要倚靠或者手扶船舷。” “请乘客耐心等待,飞船停稳后,有序乘扶梯下船,禁止擅自滑翔或起飞……” 中英双语,机械女声标准而甜美,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北京地铁1号线。 和地铁不太一样的,是窗外并非布满广告牌的地下隧道,而是浩瀚的无垠夜幕。 苍穹间水雾弥漫,雾色里繁星点点。 星光闪烁,显得异常迢遥,在这场倒春寒所带来的、吹面非常寒的冰凉春雨里,那些光芒看起来冷清而深邃。 他们这一次的旅程即将到达目的地,机械翅膀恒定的拍动声里,那个目的地隐约在夜幕里浮出来。 一棵灯火通明的机械树。 一棵极为庞大高耸、直插云霄的机械树。还没靠近就已经透出热闹繁华,不同款式的飞行器在机械树的枝条间穿梭,闪烁的霓虹灯牌点缀其间。 系统愣了好一会儿:“宿主……这是假的树吗?” “不完全是。”穆瑜打开窗户,雨雾骤然灌进来,他接住从那棵树来的风,“这是一棵化石树。” 穆瑜低头看那缕湿漉漉的风:“是已经沉睡很久的榕树。” 死后的树倘若机缘巧合,被埋入地下与空气隔绝,就没那么容易衰败。 漫长的地质作用会用二氧化硅来和树做交换。 坚硬的石体成分替换掉属于生命的遗骸,枝干的外形仍在,就会变成化石。 沧海桑田,山谷也可能变为丘陵。原本被封在地下不见天日的化石树被封存它的地面放出,当初的木质纤维已经变成石头,坚硬无比。 他们眼前这棵化石树原本就已经大得像座岛,经过机械改造,钢铁骨架纵横交错,顶端的住宅区和下层商业区一样热闹繁华,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又变成一座栖落在树上的城。 夜色浩渺,飞船正在降落。 下方是漆黑的、漫无边际的海水,眼前是倚树而生的机械世界。 系统问:“宿主,这个世界有没有真正的树?” “没有。”穆瑜摇了摇头,他问过了风,抬手合上窗户,“这里没有足够的土壤。” 在S23号世界,沉在海水以下的陆地占了95%以上,于是能生活的区域就只剩下高山和化石树。 前者贫瘠恶劣、大部分都被冰雪覆盖,即使有少量适宜生存的区域,也被凶狠的成群猛兽所占据。 于是化石树就成了首选,这些千百万年前深埋于地下、又随着地壳变动重见天日的化石树遥遥矗立在海上,经过经年累月的扩建改造,最终成为一座又一座机械城。 这种环境,土壤寥寥无几,有植物就已经算是奢侈,不存在树木生长的条件。 穆瑜已经查过外面的温湿度,换上了合适的出行衣物,把船票和金属球收好。 飞船抵达目的地船站,穆瑜离开船舱,按照机械音提示有序排队等待乘坐扶梯:“我和这个世界的反派BOSS有什么矛盾?” “……对对,反派。”系统差点以为他们是来这个世界养崽的,“反派BOSS。 系统迅速找到资料:“宿主,S23世界的设定有些特殊,这个世界的反派是编号为013的机械树——不过他本来不是树,也不是机械。” 本来不是的,本来是一个叫蒲云杉的孩子。 系统正要把详细的人物小传发给穆瑜,他们身后忽然传来有些混乱的喊声。 穆瑜向侧里退开半步,几个穿制服的船员从他们后面冲过来,瞬间撞得好几个人东倒西歪,趔趄好几步才站稳。 “怎么了!”一片混乱里,有人大声问,“出什么事了?!” 也有人见怪不怪:“肯定是又有人排队排腻了,就跳下去了呗。” “怎么还有敢往下跳的?就算是第一次坐飞船,上船前乘务员应该也强调过了吧?这时候气流不稳定,下去也是撞树啊。” “可能是小孩子不懂事吧。” “还真没准,我家那个两岁半的小崽子,半分钟看不住,别说撞树了,海都敢给你跳……” “宿主。”系统被穆瑜及时捞到口袋里,才免于一起被撞飞,颤巍巍探出一点头,“这个球是什么?” “还不清楚。”穆瑜说,“和船票放在一起,我觉得它很漂亮。” 系统完全看不出一颗灰扑扑的金属球有什么漂亮,但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系统刚才好像被这颗球咬了一口:“……它好像是活的。” 穆瑜:“?” 系统:Q口Q 它发誓,刚才它以棉花糖形态被宿主塞进口袋里的时候,这颗球绝对偷偷咬了他一口! 虽然是很小的一口但也是一口! 系统刚从商城选的七彩棉花糖皮肤,现在只剩下六个颜色了! 穆瑜接过系统哭唧唧举起来告状的金属球,放在掌心,画了个方框:“好像不是未孵化的蛋。” 每个任务者做到高级,都会形成自己独有的技能触发方式。穆瑜更习惯于画方框,他这次触发的技能是“成分分析”,可以分析并辨别出穿书局下属几千个世界的3364498115656个物种。 优点是全,缺点是慢。 毕竟是一个储存有3364498115656类物种的,包括高清图片、影像记录、详细介绍的资料库。 能跑起来都很不容易,不该苛求它。 穆瑜见过现场,这里近万分之一的物种资料都是他提供的,很能理解这种三个量子计算机都能跑哭的心态。 他把金属球放回口袋里,让资料库自己慢慢跑,帮系统补全少的一小块棉花糖,染成渐变色:“蒲云杉身上出了什么事?” 系统愣了下,才意识到宿主是在问这个世界的反派BOSS:“……要从机械树说起。” 这是一个由海洋和机械树组成的世界。 95%的面积都被海水覆盖,导致S23世界几乎已经遗忘了“陆地”的含义。 每棵屹立在海水中的机械树,都是一座独立的城市。 他们这次来的崇吾区是最高的一棵机械树,远离海面高耸入云,所以也叫“天上城”。 城市与城市之间,靠水空两用的飞船作为交通工具往返,而城市内部的交通则多用小型飞行器——毕竟一棵树形状、居民区摞在商业区上面,踩空一脚都可能直接跳海的城,也实在很难找到轮胎这种东西的用武之地。 “这个世界里,每个孩子生下来就要学会操作机械。” 系统翻过一页:“出门要驾驶飞行器,上学要学习各类机甲的操作方法……和大部分我们了解的机甲操作方式一样。” 在大部分科技树点进宇宙航行,要用机甲打架的世界一样。机甲的使用方法都是和驾驶员的脑域连接,靠驾驶员的意识进行操控。 S23世界的范围更广——所有机械造物都可以靠意识操控。 不光是机甲,还有飞行器。 还有他们乘坐的这艘大型飞船。 还有所有能见到的、在运转的机械。 所以在这个世界,商场里那个会自动榨鲜橙汁、自动做冰淇淋的机器,也是真的有人在机器里手忙脚乱挤橙子。 还有游戏城的抓娃娃机,也是真有人在豪掷一百块、好不容易抓上来一个娃娃的时候,把那个爪子残酷地软踏踏松开。 ……总而言之。 在S23号这个几乎由机械组成的世界,意识是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所以,在这个世界,是否拥有足够操作复杂大型机械的意识强度,也就成了最简单明了的优劣判定标准。 通常,人们习惯于叫它“精神力”。 “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也就是没有精神力。”系统说,“他操作不了任何机械,哪怕是开自己家的门锁。” 从小开始,其他小朋友都只要把手按在门上,把意识注入门锁就能轻轻松松开门的时候,蒲云杉的脖子上就挂着一把小钥匙。 对挂着小钥匙的、刚上了小学一年级的蒲云杉来说,这件事的影响不算特别大。 就算有人突然跳出来笑话他,用机器蜻蜓把他的眼镜抢走,让机器老鼠偷他的钥匙,也都是些小问题。 举着小网兜勇敢地抓住机器蜻蜓,又追了三个走廊,气喘吁吁胜利追捕到机器老鼠,坐在台阶上用小钥匙给眼镜腿拧螺丝的小蒲同学,其实有个很宏伟的理想: 他长大想当机械师。 ——因为收音机告诉他,真正厉害的机械师,不用意识也一样能让机械动起来。 只要把齿轮和连杆设计得足够精密,把传动装置做得足够完美,加上动力系统,就可以代替意识,让任何机械自行运转。 这很有说服力,因为蒲云杉小同学在听收音机的时候,那台收音机并没人在操作,是自己响起的声音。 这是他最自豪的秘密,没和任何人分享过:有一台没人操作的收音机,一个没人知道的频道,在所有人都睡得很熟的深夜,只为他而响。 除了这件事,剩下的所有秘密,蒲云杉都会告诉虞执。 虞执生下来就要做他的私人医生——两家的关系要从好几辈人以前讲起,最早先的时候,虞执的太爷爷和蒲云杉的太爷爷都在船队,前者就是后者的私人医生。 “这个世界的敌人不在其他星球,也不是其他侵略性物种。” 系统说:“是自然。” 海面一直都在变得更高,机械树也一直都在老化,机械造物并不能长久战胜时间的侵蚀。 船队的任务不是悠闲地探索自然的神秘,而是冲破风浪和雷暴的阻隔,不断寻找新的居住地、寻找传说中被叫做“陆地”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意识强度亦或是精神力之所以这样重要,也是因为这一点。 必须不断向远走,要穿过恶劣的自然环境,就必须和机械共生。 至少要赶在机械树彻底毁朽之前,寻找到新的栖身之所。 蒲家的每一代人都擅长开船,每代人都带领着船队,不断向更远处走。虞家擅长治疗,既是管家又是私人医生,每一代人都会随船一同远行。 船队在蒲云杉父亲那一代遭遇海难,两家人都没再能回来,只留下两个孩子。 海难发生的时候,虞执十三岁,蒲云杉还在襁褓里。 蒲家积累下的巨额财产,完全足够让蒲云杉挥霍几辈子。 他是正经没人能质疑的小少爷,又有虞执的照顾,按理说就算生来就有缺陷,也应当顺利地长大。 …… 机械树之间的航线每半年才会开一次,下船的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头。系统介绍到这里,他们也只向前移动了一小半。 穆瑜问:“变故出在什么地方?” 系统仔细想了半天:“……出在蒲云杉实在太乖了。” 云杉是种材质优良、生长快、适应性很强的树,木材通直,切削非常容易。 这种树的树形端庄漂亮,没人管也长得笔直。 叫这个名字的小少爷也乖,在学校因为不能操控机械挨欺负了都不会还手,戴着碎了半边的小眼镜,把衣服扯平了讲道理。 但多数时候不管用,小孩子的恶不讲道理不知收敛,蒲云杉有时候会被欺负得浑身是伤。 蒲云杉就会去找虞执,但虞执不是每一次都有时间理他。 虞执刚刚成年,已经以极优异的成绩考入机械学院,始终记得船队出事的时候外界的嘲讽质疑、奚落讥讽,发誓要重新组织起一支船队。 一支比蒲家的船队更能不畏风浪、能走得更远的船队。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小孩子的打打闹闹。 “我没时间管你的事。”虞执埋头盯着那些书,“不是有医院吗?去找他们给你治。” 小少爷乖乖地走了,第二天,碎掉的手腕被置换成了金属关节。 蒲云杉天生就很听话,一直都把衣服穿得很规矩,袖口板板正正遮住手腕,露不出银灰色的金属光泽。 上二年级的时候,小少爷第一次自己做出了机械蜻蜓——不用意识驱动的,只要上弦就能自己扑棱扑棱飞的机械蜻蜓。 蒲云杉在院子里和机械蜻蜓玩,高兴得小脸都红扑扑的,举着机械蜻蜓去找虞执。 虞执蹙紧眉问他:“你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蒲云杉愣了半天,小声解释:“以后能做更大的。” “别做梦了。”虞执转身回书房,“有时间不如去锻炼意识强度,你想一辈子做废人吗?” 蒲云杉觉得,自己其实也不一定就要做废人,也可以做机械师。 但他知道虞执哥心情不好,因为组建一支船队很难,要有信得过的亲信,要有能远航的船。 蒲云杉乖乖回去洗手,把机械蜻蜓收好,自己泡了面吃。 一边吃一边写日记:想当很厉害的、可以做一艘很大的船的机械师。 小少爷的理想很远大,为了这个每堂课都听得认真,但学校里只会教意识操控,不教怎么把机械做得更精密复杂。 蒲云杉就每天自己抱着书看,有天他发现看不清黑板了,自己跑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原来有先天性的高度近视。 “这种情况最好找你们家的私人医生呀。”护士知道蒲家,揉小少爷的脑袋,“在我们这里只能直接换眼睛的。” S23世界的科技树点得有点歪,机械造物占据了绝对主流,可以把化石树改造成机械树,也可以直接替换人体生病或损伤的器官。 只有少量家族内还保留着“医疗”这项技能,只提供价格高昂的私人医疗——这也是当初蒲家会需要私人医生的原因。 小少爷乖乖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等到虞执放学,跑上去问哥哥能不能帮自己治眼睛。 虞执带着一群人回别墅,闻言皱眉:“怎么就看不清了,你是不是看太多电视了?” 蒲云杉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解释:“我在学习做一艘船。” 一群人都听见了,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厉害呀,要做一艘船?” 这话本来没有恶意,只是对小朋友的调侃,但虞执的脸色显然更难看了。 这些人都是他在机械学院的同伴,不久之后有一次学院组织的远航,他很想拿到领队的位置。 因为相对复杂的出身,虞执既骄傲又自卑,早早养出敏感尖刻的脾气,只觉得同伴会因为这个养尊处优又幼稚天真的小少爷看不起自己:“胡说什么!” 蒲云杉被吓了一跳,连忙认错:“对不起。” 其他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孩子说话吗,有什么好生气的。” 虞执也察觉到是自己太敏感,把怒气压下去。 他们今天回来是要讨论小组计划,准备在远航前的选拔赛拿个好名次的,因为蒲家的别墅有模拟训练场,所以才会一起过来。 虞执急于把他弄走,随口应付:“知道了,你先去自己房间吧,我回头来找你。” 蒲云杉乖乖跑回了房间。 小少爷每天放学就跑回卧室等,抱着书坐在门口,竖起耳朵等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等到哥哥来敲自己的门。 虞执和同伴拿到了远航资格,也如愿做了领队。那次远航的目的地是隔壁机械树,路程很远,虞执一个月都没有再回过别墅。 等他回来的时候,蒲云杉已经换过眼睛了。 虹膜本身是种有些暗淡的灰色,不像小少爷本来的眼睛,清澈干净,黑得像有星星的夜空。 护士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换眼睛,帮他改了虹膜的颜色,但过一段时间就会褪色,还要拿回去改。 虞执甚至没注意到这件事。 他很忙,从备考开始就很忙,考上机械学院、确定了将来的志向后就更忙。 蒲云杉有点想念小时候的哥哥,他们都还小的时候——虞执很聪明,很小就已经能熟练地用意识操控机械,会操控别墅里的机械狗,去打跑所有欺负小少爷的人。 那时候的虞执会用烤箱给他烤松饼,蒲云杉一口气能吃八个。 等虞执终于想起自己忘记的承诺,已经是三个月以后。 蒲云杉的眼睛褪色了,又因为没有定期维护虹膜,走路看不清楚,放学的时候被一辆飞行器撞伤了腿。 司机吓了一跳,连忙送蒲云杉去医院换金属关节,蒲云杉跟着去了。 虞执赶到的时候,新的金属腿已经换好了,蒲云杉正在整理裤管,裤腿下面是冷冰冰的铁灰色。 虞执几乎是暴怒地冲过去:“谁叫你换的?!” 小少爷被吓得不敢出声,嘴唇泛白,抿了几次才出声:“……对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蒲云杉见到他,好像只能想到要说对不起。 紧张比依赖先涌上来,小少爷攥着裤脚往后缩,头几乎埋进胸口。 虞执的火气更涌:“你是怎么想的,让你换就换?你知不知道你的意识强度操控不了金属关节?你这些年天天看书看书,都看了些什么!” 蒲云杉知道,所以他换的是最便宜的液压款,他想他再厉害一点,应该就能自己改造。 他的手腕就自己改造过了,现在只是有些容易卡住,但通过传动关节连杆操控,也能很听话。 虞执厉声问他:“你嘴也换了是不是?!” 蒲云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小声重复:“哥哥对不起……” 虞执被他道歉道得心烦,和医生简单说了几句,拎起他就走。 新换的腿不听使唤,蒲云杉摔了一跤,被他扯着踉跄小跑,灰扑扑的眼睛却闪着亮。 他就知道哥哥肯定还会管他。 哥哥只是太忙了,又总是心情不好, 从这天起,虞执的确开始管他——虽然是夹在忙碌的训练和备考中间,很有限的时间,有些时候还要把他带到赛场上去。 虞执的确非常忙,机械学院开始毕业考核了,他无论如何都想要拿到一个好成绩。 虞执想要让所有的人都看得起他,想要拿到考核第一名作为跳板,进入官方的船队做军官。 这是最顺畅的一条路,做了军官就能拥有自己的队伍,服役期满结束以后,就能带领这支队伍建立自己的船队。 当初蒲家的船队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虞执发誓要出人头地、发誓要甩掉“伺候小少爷的佣人”这种名头,他想爬到比当初的蒲家更高的位置,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对他的后脊骨指指戳戳。 他不是不管蒲云杉,只是太忙了,他这几年都没给自己任何休息时间,有很多比这更重要的正经事。 虞执对自己说,他只是有更重要的事忙着做。 等他爬到更高的位置,稳定下来,他会好好照顾这个天真的废物小少爷。 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 蒲云杉乖乖躺在诊疗床上,脸色惨白闭紧嘴巴,自己给自己摸脑袋,让哥哥用精神力治疗肚子痛。 看着才九岁就换了一大半零件的病秧子小少爷,虞执甩了甩手,忍不住心烦:“你这胃又是什么时候换的?” 蒲云杉小声说:“忘记了。” 其实没有忘——是去年换的,蒲云杉在上课的时候忽然晕倒,去医院检查发现是严重的胃溃疡。 因为缺乏土壤和必要的养分,这个世界的食物本来就相对粗粝、不能草率入口,必须要做二次的精细加工。 虞执忙学校的事,蒲云杉有时候能找到泡面吃,有时候找不到,自己学着做,就不一定会吃下去什么东西。 小少爷有次饿得太厉害了,以为是糖块,不小心吃下去了一节电池。 虞执皱着眉问:“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出去买?” 蒲云杉抠着衣角不说话。 虞执看他这样就烦,又仿佛某种强行回避的心虚——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也只是不得已的。 他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业,不像蒲云杉。 不像蒲云杉,一辈子当个没出息的废物都没关系。 “要不是为了养你,帮你把这堆破别墅破家产守住,我也用不着这么拼命。” 虞执灌了个热水袋扔给他:“你懂点事。” 蒲云杉乖乖点头,冷汗把额发浸得贴在脑门上,不见血色的淡白嘴角抿起来:“谢谢哥哥。” 这话虞执哥也说过很多次了。 他一直都很相信,他们都还很小的时候,虞执哥就帮他用大机械狗咬坏人。 虞执哥说了,那个别墅永远是他的别墅。 是他们的家,谁都抢不走。 虞执看着小少爷宝贝地抱着那个热水袋,不知怎么皱了皱眉,声音也放低:“……忙完这阵就没事了,到时候就好了。” 蒲云杉仰头看他,汗涔涔的睫毛漉湿,眼睛弯起来。 虞执的手机忽然响了,皱着眉扯了条毛巾给他,起身出门。 小少爷很听话地谢谢哥哥,用毛巾把汗都擦掉,又小心翼翼地慢慢挪下床,去水池旁边洗。 出门的虞执好半天都没再回来。 蒲云杉把毛巾洗得很干净。 他放了很多洗衣粉,又用力搓了好几遍,把那条毛巾洗得又白又亮,努力拧干晾在绳上。 他相信哥哥的话,忙完这阵就没事了。 蒲云杉去问过小学的老师,老师跟他说,进了机械学院就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会很忙,忙到什么都顾不上,等毕业了就好了。 蒲云杉从心里期待“忙完这阵没事了”的那天。 他悄悄在别墅里给哥哥留了惊喜,是一个他自己做的船队,每一艘都和哥哥珍藏的照片里的一样,全都整整齐齐列队飘在浴缸里。 哥哥总对着那张照片出神,听说那是他们的船。 当初的船队很威风,每次开船,整棵机械树都能听见响亮的汽笛声。 很多人都会提起他们当初的船,哥哥也说将来一定要有一支船队——现在他把船队做出来了,哥哥的愿望就实现了。 蒲云杉很盼着那一天。 到时候哥哥一定会变回小时候的样子,他就要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不起来,说哪里都疼、换过的关节都不听使唤。 蒲云杉踮着脚晾毛巾的时候,虞执打完了电话,推门进来。 虞执的脸色很不好,是种灰败的、被现实迎头重击狠狠磋磨野心的阴郁。 通常这种情况下,虞执都会大发脾气,哪怕是弄出一点小动静,都会惹得他大发雷霆。 蒲云杉不敢自己出去买吃的就是因为这个——老师发现蒲云杉自己出去买面包,因为担心这样不安全,就打电话给虞执,说尽量不要让小朋友一个人出去。 电话打过去的时候虞执在做机械操控模拟,恰好连接音箱外放,整个小组的人都听到了。 虞执因为这件事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不少。机械狗有自动护卫模式,扑上去想要阻止,被他重重摔在地上,变成了一堆零件。 那些零件被蒲云杉捡回去,他暂时还不知道怎么修好这么复杂的机器,所以只是勉强把机械狗搭回了原本的样子,放在卧室里陪着自己。 从那以后,蒲云杉就再也不敢自己出去买吃的东西,也不敢再像收音机里教给他的那样,请人来家里做饭。 虞执站在门口,一言不发,神色阴沉得慑人。 蒲云杉咽住哼着的歌。 他闭住呼吸,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把洗干净的毛巾给哥哥看。 虞执没朝他发脾气,只是看了一眼毛巾就随手搭在一遍,蹲下来问蒲云杉:“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蒲云杉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什么都行。”虞执说,“我今天休假,带你出去。” 蒲云杉高兴到不行——他简直高兴疯了,哥哥给他买了很多他一直想买的书,买了他看了好久的机械模型,还带他去吃了东西,买了汉堡、薯条和炸鸡翅。 蒲云杉的胃其实不能消化这些,吃下去会肚子痛,但他好想吃,他馋了很久了。 反正哥哥变回了过去的哥哥,对他好、带他玩、带他买好吃的,肚子痛了也会帮他治。 小少爷大口大口吃冰淇淋和蛋挞,灰扑扑的眼睛亮着星星:“哥哥,我们可以把吃不完的带回家吗?” 虞执忽然僵在原地,他低下头,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蒲云杉。 蒲云杉愣了愣:“哥哥?” “暂时不回去了,你跟我住在宿舍,等毕业了我带你找房子住。” 虞执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在解释给自己,他不知为什么,不敢去看那双灰色的眼睛:“我没办法。” “有人看上了别墅。”虞执说,“要是不给他,我就没有毕业证了。” 第53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早就有人看上蒲家的别墅。 没人相信那种规模的一支船队, 走了那么远、穿过那么广袤的海洋,竟然会找不到宝贝。 很多人都说,宝贝一定藏在蒲家的别墅里。 相信这件事的人里, 不乏身居高位又不择手段的秃鹫,冷眼旁观审度,知道该从哪一环撕开猎物。 虞执自己都全无察觉,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入的套。 他的确有天赋, 又拼命,几年里拿到的学分都是机械学院最高的,可分数在权势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如果不把别墅交出去, 虞执就会被卡住毕不了业, 自然也不可能进入梦寐以求的军部, 不可能再往上爬。 “云杉。”虞执蹲在蒲云杉面前,“……不论怎么样,他们都一定要拿走别墅的。” 虞执这样对蒲云杉解释, 又像是在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辩解,他并不是在用蒲云杉的别墅为自己谋求进身之阶。 是因为那通电话,没有给他任何迟疑斟酌的机会。 同意交出别墅,那么等着他的就是优秀毕业生和军部的邀请, 一进军部就有机会独自职掌一艘船……这个机会, 虞执甚至都可以不要。 但如果不同意那些人的条件,虞执就会被冠上“在毕业考核中作弊”的莫须有罪名,背着处分被开除——这才是他没办法承受的。 被机械学院以作弊罪名开除的学生,虞执的野心, 他必须要做成的事, 就全被毁了。 只能变成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 “我不甘心……我明明没作弊。”虞执恨得用力咬着牙, “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冤枉我, 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只随手能碾死的小虫子。” 虞执用力攥住蒲云杉的肩膀:“你明白吗?云杉,我难受得要命,他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那些人盯上的是别墅,不论怎样都不可能善罢甘休,只不过这一次是从他这里下的手。 “就算这次不给,还会有下次、下下次。”虞执说,“那些人是秃鹫和豺狼,不会放过盯上的猎物。” 这只是迂回的办法,虞执想尽办法给蒲云杉解释这一点。 迂回一下,缓兵之计。 虞执只是假装顺从那些人的意愿。 只能这样——就算这一次拒绝了,不同意交出别墅,那些人也会有其他手段,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 假装同意把别墅给他们,并不是真的要给。虞执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进入军部,几年时间就能爬上去,等他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就把别墅再抢回来。 如果虞执也被废掉了,也变成了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就真的没人能保护蒲云杉了。 虞执说完这些,又问蒲云杉:“听懂了吗?懂了就点头,说话。” 小少爷像是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张着灰色的眼睛安静站着。 蒲云杉身上的一半关节都已经置换成机械,衣物不能完全遮住,被他扯动肩头的布料,就露出满是划痕的暗淡金属手指。 划痕是为了做船队,蒲云杉偷偷准备了几个月,弄伤了手也只是自己偷偷去医院。 船队藏在别墅的浴缸里,是给哥哥的毕业礼物 “我要带着你往上爬,爬到比他们高的位置。”虞执强迫他抬头,“看到机械树的最顶上了吗?我要去那。” “比所有人都高,到那个时候,就没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虞执问他:“你明白哥哥的意思吗?” 他已经很久没对着蒲云杉用这个自称了。 蒲云杉抱着机械狗一个人睡,做过美梦,收到礼物的哥哥笑着把他举高,他高兴地手脚一起扑腾。 ……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蒲云杉听不懂虞执说的话。 他的脑子好像也坏掉了,可能要去医院换,因为疼得像是在被小锤子一下一下地凿:“是不是……我不够听话?” “哥哥,是不是我不够乖?”蒲云杉小声说,“我乖,我不乱吃东西了。” “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我不买模型了,不买书了。” 蒲云杉语无伦次地说:“这样我们就会有很多钱,可以拿钱去买好多船,我们拿所有的钱去买船,不让他们欺负你……” “没有用。”虞执尽力耐着性子解释,“只有钱没有用,有船也没用,不论我们有多少,他们都能抢走。” “我快点长,快点长大。”蒲云杉磕磕绊绊地说,“等我长大了,做最厉害的机械师,我保护你。” “我们回家。”蒲云杉扯着他的衣角,“我,我做出船队了,哥哥,我用船队保护你。” 这些只有没被糟践过、天真到极点的小少爷才能说出来的话,虞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 如果放在平时,虞执大概会不屑冷嘲。偶尔心情好些,会告诉蒲云杉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个时间不如去锻炼意识强度。 但眼下的虞执只剩心烦意乱的疲惫,没心情再哄孩子,只是把被攥住的衣角扯走:“随你吧。” 满是划痕的金属手不听使唤,其实不怎么能拽紧,那片衣角的布料被虞执随手一扯,就从指缝间溜走。 蒲云杉被留在原地。 他看着哥哥走远,决定回别墅去找他的船队,他要带着船队赶跑坏人。 机械树能供人行走的路只有几条,蒲云杉小心翼翼地走,住宅区在上面,别墅的位置更高,走起来像是爬山。 换掉的机械胃不能消化营养液以外的东西,蒲云杉吐的昏天黑地,他的关节不太听使唤,在路上摔了几次,才终于回到别墅,踮着脚用脖子上挂着的小钥匙开门。 ……门打不开了。 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他只能用钥匙开门,家里的机械门锁绑定的都是虞执的意识。 钥匙打不开锁了,意味着绑定人已经确认转让。 有陌生人的意识与锁绑定,盘踞入机械锁的内部,改变了锁芯的机械结构,这扇门从此不会再被蒲云杉手里的钥匙所开启。 蒲云杉在门口发愣,他被人用力抓住,下意识抬头,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是哥哥。 “你跑哪去了?!”虞执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没跟上来,找了蒲云杉很久,才不得不回别墅附近搜寻,总算找到了这个只会添麻烦的小少爷,“快走!” 蒲云杉一个人走了太远,腿上的金属关节松了,被他扯得绊了一下。 虞执顾不上太多,这里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蒲云杉刚才开门锁的行为会被判定为非法入侵。 他扯着蒲云杉要跑,那扇大门却已经打开,几条远比他们当初的机械狗更高也更凶恶的巨型机械獒扑向他们。 虞执骂了一声,扯着蒲云杉就向下跑。 蒲云杉的机械手原本就已经因为过度使用、维护不足而提前损坏,被生拉硬拽得脱扣,突然掉落。 ……接下来的画面仿佛只有固定的几帧。 虞执拉住的,只剩下那只满是划痕的旧机械手。 蒲云杉被他落在身后,摔在地上,那几只巨型机械獒扑上去。 打开的半扇门,能看见别墅里正在清理垃圾,废弃的浴缸被随意扔在草地旁。 浴缸里搁浅着一支船队。 “你看看,这是怎么闹的。”有脑满肠肥的人影,咬着雪茄,一下一下把虞执的军部邀请书拍在手里,“误会,虞同学。” 人影喝止住机械獒:“还以为是小偷呢。” 那张烫金的邀请书,虞执想尽办法,拼了命也要得到。 就那么被随手扔在地上,溅起红褐色的灰尘。 暗淡的金属零件四下散落,咬着雪茄的矮胖人影啧啧叹息:“军部的医院还能救,送去吧——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准备毕业考核了。” 人影说:“放心,你会是第一名的。” …… “就这样。”系统说,“蒲云杉变成了一个‘机器人’。” 因为身上99%的部分都被替换成了机械,只有心脏还在,也并不负责提供动力,而是负责保存意识。 理论上其实更提倡保留头部,意识会更完整、不易消散,后续也更少出问题。 但蒲云杉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只有心脏在被他藏在怀里的小收音机挡住,躲过了机械巨獒的尖牙厉爪。 “虞执为此感到愧疚,他删除了蒲云杉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所以蒲云杉不知道自己变成了机器人。” 系统翻过一页:“在蒲云杉的视角里,他以为自己只是跟着哥哥搬家了。” 因为只保留了心脏,所以虞执可以通过增减和调整大脑模块,删除、修改蒲云杉的记忆,甚至修改蒲云杉的情绪。 所以失去了别墅的小少爷,并没有伤心难过。 因为变成小机器人的蒲云杉,没有“伤心难过”这个模块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虞执也的确是像他对蒲云杉说的那样,几乎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跟着哥哥搬家”的小机器人也一直都在被改造。 为了不再被蒲云杉时不时地打扰,虞执删除了蒲云杉“对哥哥的依赖”,改成了“懂事听话”。 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时间,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训练和演习,虞执给蒲云杉安装了全套的家务模块,把家务全部交给了蒲云杉。 为了防止蒲云杉再擅自跑出去闯祸,虞执要求他每晚十二点必须休眠——小机器人被修改了记忆,所以没有觉得这个指令奇怪。 从醒来后,小机器人蒲云杉就一直坚定地相信,所有人睡觉的方法,一定都是躺在床上然后给自己拔插头。 接下来,某次极为重要的高拟真演习,双方差距悬殊,只能设法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获胜。 虞执把蒲云杉带上战场,并且把他的一只手改装成了火箭炮。 这次演习效果很好,没人会提防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子,所以虞执又改造了他的另一只手和一条腿。 同样的方法用了几次,对面就开始有准备,会优先集中火力对蒲云杉进行攻击。 虞执修好坏掉的蒲云杉,去掉他的[疼痛]和[恐惧]模块,然后给他的身体换上更坚固的材料。 别墅前的惨烈画面,终于被一次又一次叠上来的习以为常彻底覆盖。 小机器人身上被改装的地方,逐渐变得越来越多。 一开始像是变成了一个小家政机器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很能打的、浑身都能变出武器的小家政机器人,然后长了翅膀。 然后他人形的身体开始出现阻碍,有些功能会因为保持人类形态而受到限制,有些武器和机能无法拥有预期的威力。 要提升威力,方向也很明确,这个世界对“机械堆叠”是存在着最优解的。 穆瑜:“机械树。” “对。”系统说,“虞执开始考虑把蒲云杉改造成一棵机械树。” “蒲云杉刚被改造的时候,虞执发誓,绝不会把他当成机器人对待。” 系统:“最先忘记这个誓言的也是虞执。” 医生建议删除蒲云杉有关受伤的记忆,是因为那段记忆太过惨烈,充斥着极度的恐惧、绝望和足以淹没一切的难过,如果强行保留,很可能会对意识造成终身伤害。 但删除了这段记忆,是为了让蒲云杉能作为人更好地活着,并不代表蒲云杉就真的是个机器人了。 蒲云杉还有心脏在跳动——他的机械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球,用来保护那一小块完好的、尚在存活的心脏组织,这块组织守卫着蒲云杉作为人类的意识。 可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所以他无法抵抗这具机器身体的模块。 他只能感受。 机器身体没有“伤心难过”的模块,那么那颗小小的、藏在金属球里的心脏组织就不被允许难过。 机器身体不准他去找哥哥,不准他在害怕的时候跑去哥哥房间,那么他就只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乖乖等着天亮。 一颗安静的心脏,是没有力气把声音传达到外界的。 小机器人发现自己是小机器人了。 再不发现就不太合理了,蒲云杉坐在窗户边上,看着下面走来走去的人,又低头看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一直等,没有去充电,没有去保养关节,等到哥哥回来:“哥哥,我是机器人吗?” 虞执蓦地停下脚步。 ——有些人好像总是这样。 他们允诺、他们发誓、他们痛下决心,他们有说不清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做出“不得已”的解释。 那一刻的想法是真的,虞执是真的发誓要向上爬、要把别墅抢回来然后还给蒲云杉——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件事而死。 于是这种堪称壮烈的念头,也顺利安抚了藏在阴影底下、瑟瑟发抖的私心,安抚了对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的质疑。 于是他原谅自己。 听到蒲云杉问他的问题,虞执才想起自己发过誓:“……胡说什么?” 他发誓绝不会把蒲云杉当成机器人。 他甚至还发过誓,每过一年就带小少爷去换一个机械身体,让小少爷以为自己还在不断长高。 ……不是不想做、不是故意回避。 只是忘了。 “谁跟你说的?”虞执沉默半晌,才说,“别听他们瞎说。” 蒲云杉低下头,小声说:“哥哥,我不想当机器人。” 虞执每到这个时候就变得烦躁:“没人说你是机器人!你是不信我的话了吗?” 他只是想让蒲云杉帮自己的忙,他是在为了他们往上爬,是在夺回他们失去的东西。 人的野心是会膨胀的,爬到高处就能看到更高处,赢了一次就想继续赢。 至于愧疚,愧疚一开始是坚硬的、锋利的闪着寒芒的金属,碰一下就会刺痛。 但再坚硬锋利的金属,年深日久也会氧化褪色,变成碍眼的路障。 所以恨不得忽略,恨不得扫进角落,眼不见为净。 “你是怪我?是不是?!” 虞执含怒过去,一把揪起蒲云杉:“我在累死累活地豁出命,你知道吗?” “我没办法,我需要你变强,变强了才能帮我!”虞执扯着蒲云杉,“要不是为了你那个破别墅——” 他说到这里就愣住,因为他听清了蒲云杉说的话。 蒲云杉在问他,什么别墅。 被虞执拎起来的、几乎已经不能用“机器人”来形容的一棵机械树,有些疑惑地问:“什么别墅?” 虞执看着蒲云杉,张了张嘴:“……什么?” 蒲云杉也茫然,他不记得什么别墅了,他甚至已经快想不起自己是谁。 但他好像还记得船队。 小机械树晃悠悠站稳,对虞执说:“我……有一支船队。” 虞执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皱紧了眉:“过来,我给你检查一下记忆模块,你是不是自己弄乱了?丢了哪块吗?” “丢了。”小机械树的声音变得卡顿,“丢了船队。” 这次虞执的脸色是真的变了,他用力晃蒲云杉的肩膀:“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坏了?我们去医院,你把自己休眠掉……” 小机械树灰色的眼睛里跳出火花,这代表内部有电线在不断发生短路。 虞执匆忙要掀开他胸口的盖子强制关机,却发现这棵被不断改造、堆叠得极为复杂的机械树,已经找不到熟悉的操控面板。 小机械树还在说话:“变强。”它忠实地执行虞执的指令,把自己拆开,重新组装、继续叠加所有能找到的东西。 哥哥不要别的,只想要他变强。 变强就是往身上加东西。 小机械树的操作极为灵活和熟练,远超虞执在队伍里负责修缮武器的维修师。 它把自己的身体拆开,乖乖扔掉所有多余的、没必要的碍事模块,拿着小扳手和小锤子对自己敲敲打打,一边修一边向外走。 虞执几乎是在原地愣了半晌,才追出去:“云杉!蒲云杉,你不听我的话了吗?给我回来!” “听话、听话。”小机械树嘟嘟囔囔重复,“变强。” 它不停往身体里叮叮当当地加装东西,凡是看到的东西都会被它塞进身体里,因为虞执的住处在军部附近,它很快就找到了武器库。 自行升级的武器型机械树立刻令军部高度警惕。 连续出动三支精英队伍,均对这一看不出形状的机械造物围堵失败后,军方决定摧毁这个危险品。 但他们没来得及——虞执只是给蒲云杉安装了用于坠落时缓冲的滑翔翼,天才的小机械师却已经自行研究升级,把它变成了翅膀。 机械翅膀骤然展开,那是用每次在演习时被击毁、替换下来的残骸做的,每一根冷灰色的金属翅骨都有着斑驳的划痕,全展时接近三米,稍一拍打就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虞执跳上飞行器,他试图追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属于蒲云杉影子的机械树,可意识操控的飞行器受操作者影响严重,竟然比不上靠传动装置拍打的翅膀。 那对翅膀并不坚固,每拍打一下都会有小齿轮和小螺丝掉下来。 蒲云杉能自己研究大功率电池、能自己研究机械,但没有合适的材料,只能捡那些破旧的残骸。 仿佛是某种巨大异形的、狰狞冰冷的机械翅膀在阳光里崩解,像是被炽热明亮的阳光融化。 小机械树坠进海里。 这不是场意外,机械树的指令尚在运行,它要把看到的东西安在身上,然后变强。 然后要有一支船队,虽然条件严重缺失,它已经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家”无法和“船队”兼容。 但小机械树想回家了。 小机械树决定去吃一艘船。 / “013号机械树,是‘幽灵树’——失控的机械树,也是这个世界的反派BOSS。” 系统说:“它在海上游荡,会‘吃’掉所有机械造物,拆解以后重新组装,安在自己身上。” 穆瑜不太赞同这个判定:“只是肚子饿,情有可原。” “……机械造物里面有人的话。”系统抱着资料补充,“它会把人倒进海里。” 比如资料记载,有一次,013号机械树就吃了一幢别墅。 吃之前还很仔细地倒到倒,把叼着雪茄、肥头大耳的房主和一群机械獒都倒进了海里,被海水冲跑了。 穆瑜予以肯定:“惩恶扬善。” 系统:“……” 系统其实也这么觉得。 但失控的小机械树,并不是一直都能保证这么乖,吃饭之前还会记得要洗干净、要把脏的部分先丢掉。 它太想回家,所以努力地吃了太多东西,不是所有东西都能被消化。 比如安装在机械武器上的杀戮模块、安装在扫地机器人上的自动清理语音模块,这两个模块一起运转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些错误的指令。 穆瑜:“什么指令?” “……杀干净,干净干净,嘿咻。” 系统小声念:“不杀干净不下班。” 穆瑜按了按额头:“……” 系统把他们拿到的剧情翻过一页,找到了相应的关键词。 彻底失控的013号机械树,成为被穿书局认定的反派BOSS,其实是在失踪的几年后。 彼时虞执已经离开了军部——因为机械树的失控,他不得不引咎辞职,却也因祸得福,意外因此而出了名。 海上船队大都离经叛道,看中虞执和幽灵树的关系,反而向他递来了橄榄枝。 虞执加入了一支实力颇为强大的海上船队。 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倘若虞执能帮他们诱捕那棵幽灵树,获得上面藏宝库一样的机械储备,就可以做这支船队的副手。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机械树这边的剧情线。” 系统说:“不清楚那边究竟又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小机械树很乖。” 只知道弄丢心脏之前的小机械树,还很听话地不乱跑,吃饱了就自己乖乖地坐在悬崖下面。 数不清的小钳子小扳手,上下纷飞着忙碌,熟练地安装齿轮、调试连动杆,又熟练地做好一只小船。 很小的小船,大概只有小机械树的几千分之一那么大,他已经做了几千艘,被一根很长的电线连着。 小机械树没有手也没有脚了,但还有一块破破烂烂的液晶屏幕可以表示情绪,小钳子夹着电线的一头,几千艘机械零件拼成的小船浩浩荡荡地跟在它后面。 小机械树威风凛凛地叉腰,一口气把几千搜小船都挂在身上,在液晶屏幕上给自己放烟花。 【船队】的项目上终于被打了个对号。 【别墅】的项目也已经打对号了。 【变强】也有对号。 小机械树搜索不到别墅的相关记忆,但哥哥说要有别墅,所以它特地去看了好多别墅,然后吃了一个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别墅里有脏东西,被它倒出去了,吃了脏东西肚子会痛,会给哥哥添麻烦。 别墅从地上拔起来以后,地下掩埋的垃圾场里还有被遗弃的、生锈的零部件,小机械树也很节约、不浪费地都吃掉了。 有一些零部件它超级喜欢,它用这些零件给自己做了一只小狗。 小机械树把小狗顶在脑袋上,身上缠着几千艘船的大船队,每艘船上都像挂旗子一样挂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毛巾。 小机械树去买了好几千袋洗衣粉,用海底的珍珠买的,用海螺蘸着洗衣粉搓了很久,磨平了几千个海螺。 小机械树把自己打扮好,兴高采烈地去找哥哥,想要带哥哥回家。 “然后它落进了早准备好的圈套里。” 系统往下念:“有很多门炮对着它,虞执站在炮的后面。” 系统去确认了一下具体细节——大概是说虞执认为这样是在救它,虞执想利用这个机会带蒲云杉回去,想让蒲云杉变回从前的样子,变回那个笨拙到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少爷。 但小少爷已经变不回去了,小少爷忘记了别墅、忘记了自己叫蒲云杉、忘记了自己将来想要当一名超级伟大的机械师。 小少爷还听收音机,但是收音机已经被海水泡坏了,其实只有一些滋滋的电流声。 忘了名字、忘了自己是谁、每天津津有味听电流声的小机械树,只记得要变强、要船、要别墅,只要都有了就可以去找哥哥,让哥哥领自己回家。 ……小狗被炮打坏了。 电线也断了,机械树身上缠着的、飘着白毛巾的船也都掉进了海里。 小机械树茫然地在海水里踉跄,它没有疼痛和恐惧的模块,又没有办法伤心难过,所以只能用全是噪音滋啦不停的机械音说“哥哥。” 第一个“哥哥”的意思是疼,第二个“哥哥”的意思是害怕。 第三个“哥哥”是可不可以回家,不闯祸,乖乖的,可不可以一起回家。 船队哪里会管一道嘈杂无比的机械音在说什么。 更何况这些唯利是图的海上商船,煞费苦心布下天罗地网,就是想从机械树上剐贵重的金属和珍贵的高精密零件下来。 小机械树不断被抢走身上的零件,它还想朝哥哥的方向走,用小钳子夹着一艘船递过去,却发现虞执只是面色惊恐地不住后退。 ……虞执认不出这是个什么怪物。 他根本无暇去思考这个狰狞的机械怪物在做什么,因为过于恐惧,机械树的每个动作都被理解为杀意,巨大嘈杂的机械音在惊恐的加成下,也仿佛成了夹杂着恨意的怒吼。 他没发现朝自己伸过来的小钳子很轻很小心,捏着一艘机械小船模型的一点边边,学着汽笛的“呜呜”声开给他。 …… 就像别墅里的小少爷。 像别墅里的小少爷,欢天喜地举着第一次做出来的机器蜻蜓,“咻咻”飞着跑过来给哥哥看。 虞执在慌乱中向它开火。 小机械树其实不怕这种火炮,它已经变得很强了,但它被那些船队绊得摔了一跤。 小少爷总是站不稳,又有先天性的近视,总是很容易摔跤。 相比起其他机械树的规模偏小、但已远比人类和船只更庞大的机械树重重摔在海水里,由于之前不间断的攻击,已经松动的零件和大量机械残骸掉落,成为商船队的丰厚战果。 收音机被彻底打得报废了,一起掉落的有一个灰扑扑的金属小球。 那颗保护着心脏的小金属球丢了。 小球被海水冲走了,贪婪的船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欢呼着疯狂抢夺那些贵重零件和机械,不值钱的破毛巾和模型船被毫不客气地甩远。 没有人注意到,倒在海水里的机械树,那块液晶屏幕悄然熄灭。 失去了小少爷最后的意识,机械树无法再理解“家”的概念,不再记得要乖,不再记得哥哥。 它不再拥有那个乖乖抱着膝盖、等哥哥回家看毕业礼物的小少爷的意识,只是运行既定程序、自行运转的一棵机械树。 无人注意的液晶屏幕上只是跳动着一些迅速闪过的字符。 搜索关键字:吞噬、强化。 关键程序缺失,正在搜索关键模块。 模块确认:杀戮、清理、收集。 …… “整个船队都消失在了这片海域里。” 系统说:“包括虞执。” 说“消失”也不确切,因为他们还在这片海域。 在罕有人能够到达的、暗流最为汹涌的海域中有一棵机械树,狰狞嶙峋侧枝横生,是一棵彻底长歪坏掉的树。 有一些人被永远困在空洞的树心里,他们挣扎哀嚎、痛苦不堪,想尽办法想要从钢铁牢笼里逃出来,可牢笼只可见光。 只可见光、不可触及,能看得到外面的希望,甚至偶尔能看到经过的船队。 但呼救声传不出去。 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不会有人看到他们,不会有人带他们回家。 “反派BOSS大机械树的做法很好。” 系统很喜欢故事里的小少爷,但在这个环节,还是决定投纯AI一票:“这样更保护环境。” 小少爷不吃脏东西,会把脏东西倒进海里,让海水冲走。 反派BOSS大机械树就不一样,不乱丢垃圾,这种处理方式对海洋的生态环境很有帮助。 穆瑜问:“它后来还有没有乱吃东西?” “……有。”系统回过神,翻了翻资料,“它后来彻底失控了。” 只剩下固定的“杀戮、清理、收集”的命令,那棵机械树会做出什么,其实可想而知。 偏偏机械树所在的那条航线,又是唯一能找到陆地的航线。后来又有不少船只在这里遇难,也包括去寻找新栖息地的船队。 数百年后,其他承载城市的机械树也逐渐不堪重负,垮塌事故不断。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被迫举世界搬迁,S23号世界就此废弃。 …… “宿主这次的身份,其实不是害过大机械树的人。” 系统翻到他们的任务简报:“宿主这次是好人,是军部的一名中校,在执行任务时找到了……啊!” 系统就说刚才这个球咬它了:“找到了蒲云杉的球!!!” 穆瑜把那个灰扑扑的小金属球取出来,放在手心。 系统:Q口Q 他们这一次领到的任务,虽然没有作恶,但同样相当危险、九死一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十死——因为在原世界线里,捡到这颗球并试图把它还给机械树的中校毕舫,也没能活着回去。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像格式化一台电脑。 要格式化一台电脑、去掉它里面的杀毒软件,操作起来很容易,只要动动鼠标,几秒钟就能搞得定。 然后这台完全空白的电脑就被扔出去,随便上各种奇怪的网站、随便点各种奇怪的广告,学会了“点我就送屠龙宝刀”,学会了“是兄弟就来砍我”。 这个时候,要想再安装进去一个杀毒软件,就没那么容易了。 甚至开机都不一定能顺利打开,弹窗叠弹窗都可能一口气叠半个小时。 弄丢了小球里的心脏,那棵机械树已经彻底被它所吞噬的模块中暴力、杀戮的信息,以及人类贪婪与的恶念占据……永远不会再回到悬崖底下,哼着歌高高兴兴做小船了。 而藏在心脏里的,属于蒲云杉的意识,虽然剧情线没有明确描写,但想来也一样。 否则的话,蒲云杉也不会和机械树一起被纳入反派大BOSS的名单里。 ——系统和穆瑜同样清楚这一点。 蒲云杉的意识也早已模糊了有关“人”的概念。 他习惯了吃掉一艘船、吃掉一幢别墅,虽然不主动伤人,但也只是随手把人扔进海里。 那样汹涌的海流,下面又全是湍流暗礁,那个抽雪茄的胖子一掉下去,不过两秒就没影了。 蒲云杉只听虞执的话,只有虞执能给他下命令。 不是说小少爷不乖——恰恰就是因为太乖,蒲云杉几乎是生活在虞执的全面压制下,不敢和任何生人打交道、不敢跟外面的人走,唯恐哥哥会生气。 “宿主,我们要务必小心。”系统在意识里悄悄告诉穆瑜,“蒲云杉当时逃出军部,掉进海里摔得只剩这个小球,也能把自己吃成一棵机械树……” 穆瑜点点头,画了个方框。 他们此刻已经下了船,庞大的飞行船缓慢拍打着翅膀徐徐升空。 夜空依然漆黑浩渺,衬得眼前这棵机械树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连冰凉的雨丝也仿佛染上机械运转的温度。 远处寒星高悬,并不闪烁,安静注视灯火人间,宛若亘古不变。 方框在灰扑扑的金属球上开了个液晶屏。 穆瑜温声问:“饿了吗?” 系统:?! “想吃机械树吗?”穆瑜说,“或者还没有植入AI的汽车人。” 系统:?!? 似乎连小球自己都没想到,液晶屏上有点紧张地弹了个感叹号。 “宿主!”系统紧急在后台提醒,“蒲云杉的意识已经被充斥着暴力和杀戮的信息污染,这不是他主观造成的,但我们也不能再给他做这方面的引导——” 灰扑扑的金属小球躺在穆瑜手心,似乎有些难以抉择,咕咚咽了一声。 系统:“……” 被细密雨丝裹住的夜幕,已经有隐隐约约的巨大暗影浮现,只是习惯了安逸的居民尚且全无察觉。 那是一株可以算得上丑陋的机械树——枝杈歪歪扭扭、瘢痕累累,低矮灰暗锈迹遍布,和他们所在的这棵灯火通明热闹不已的机械树,几乎呈鲜明对比。 机械树感应到了弄丢的金属小球,从遥远的海域前来索要。 按照剧情,穆瑜作为被盯上的中校毕舫,应当立刻带着小球驾驶飞行器将机械树引开——在原世界线中,毕舫、飞行器和那颗小球一起被机械树吞噬。 蒲云杉的意识早已被污染,无法唤醒一棵只学会了杀戮和清理的机械树。 “宿主!”系统有些紧张,“我们——” “我暂时还不太想开飞机。”穆瑜说,“所以,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小球用机械音小声问:“刚才、刚才甜的棉花可以吗?” 系统:“?????” 系统听见了自己的机械音,掉头仔细一看,汪的一声哭出来:“宿主!它把我喇叭吃了!!” 系统刚换的崭新防水八声道喇叭现在只剩六个半了!! “对不起!”小球超级紧张,“我太饿了,对,对不起!” 小球把系统的喇叭吐出来,又在液晶屏上飞快画了个火柴人。 火柴人的画工相当精湛,寥寥几笔就有神韵,是个超级紧张用力鞠躬道歉的小火柴人。 系统愣了半天,才稍微缓过点神:“……你还想吃什么?你不想吃了我们吗?” 小球用力咽,显然是也想,但尽力在忍。 系统把喇叭给它塞嘴里。 “一点……一点甜的棉花就可以了,非常对不起。” 小球赶紧道歉,又紧张地咕咚一声:“可以吗?还有那个,很香的,棕色的……” 穆瑜帮它直接跳进陶瓷杯里。 小球的液晶屏上弹了三个感叹号,幸福到开花,在陶瓷杯里难以置信地咕嘟咕嘟咕嘟:“谢谢,对不起……你们快走吧。” 小球说:“我要回海里去了,我会努力不闯祸,你们离我远一点——” 它正准备回到机械树上,从热巧克力里仰泳着翻了个身,却忽然怔住。 那棵机械树依然沉默得只剩个黑夜里的轮廓。 四周灯牌灯火通明,仰头飞行器川流不息,却都是静止的。 飞行器悬浮在商铺的门口,每个人的动作都停在某一刻,好像一切都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霓虹灯不闪,星星不眨眼。 “不着急。”穆瑜摸了摸伤痕累累的、灰扑扑的小球,“慢慢喝。” 他变出棉花糖来给小球:“想吃什么都可以。” 乖乖的小少爷被棉花糖裹着,愣在热腾腾香喷喷的巧克力里,撞了两下马克杯,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 穆瑜告诉蒲云杉:“吃饱一点,我要向回拉时间线了。” 第54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蒲云杉睁开眼睛。 他看到银色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超神气——齿轮咬合连杆传动, 带动塑料薄膜做成的翅膀,啪嗒啪嗒地拍打,横冲直撞到处飞。 没有意识驱动的机械蜻蜓, 是用片状钢条一圈一圈卷紧,靠松开后的弹力提供动力的。 书上说这种上发条的机械小玩具,是实现意识控制之前短暂出现的制造类别,因为使用场景非常有限, 已经被完全淘汰。 非常简陋,只能飞很短的距离,速度很快, 而且无法调整方向。 所以气势自然也就特别足。 天才小机械师在产品调试阶段, 追着蜻蜓在别墅里一起横冲直撞, 摔了整整五十七跤,跑了平时一个星期的运动量。 机械蜻蜓骄傲地拍打翅膀,咻地飞过金属零件拼成的风铃, 目标太阳,带着小机械师随它冲杀。 飞得比雪白的墙高,比红瓦顶上滴溜溜转的风向标还高,飞过翠绿的仿真植物, 撞翻了三个小花盆,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蒲云杉扑过去,摔了第五十八跤,接住他的蜻蜓。 汗水啪嗒一声打在蜻蜓的薄膜翅膀上。 机械蜻蜓冲杀得太快了,又摔了好多跤, 手掌和膝盖都破了皮, 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 ……完了。 他摔漏水了。 蒲云杉尝了尝他摔漏的水, 发现是咸的。 咸的水, 非常干净,晶莹剔透,能反射出一点亮亮的阳光。 透明的干净水,所以不是机油、不是润滑油,尝起来也不是防冻液。 可能是海水,海水就是咸的,舀一捧起来干干净净很透明,可以用来加洗衣粉洗白毛巾。 蒲云杉坐在松软细沙铺成的小沙坑里,整理好了逻辑,决定认为自己是脑子里进了海水,然后不小心摔漏了。 漏了也没关系,因为不疼。 蒲云杉抱着他的宝贝机械蜻蜓,在沙坑里心满意足地躺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哪,但还记得要保护好机械蜻蜓。 蒲云杉用身体护着他的小蜻蜓,舒舒服服地蜷起身体,闭上眼睛。 他早就用不着拔插头才休眠了,因为如果不保持清醒,就随时都能睡过去。 风很舒服、阳光也很好,沙坑里的细沙温暖松软。 他不想醒了。 小少爷超幸福地睡着,乖巧安静,额发软软垂下来。 蒲云杉的身体一点一点消解,那是种树木彻底失去水分、完全干燥以后时才有的变化,细细软软的干净粉末和细沙混在一起。 机械蜻蜓没有人上弦,躺在地面上,旁边是一个灰扑扑的金属球。 …… 穆瑜帮金属球把细沙擦拭干净。 系统小声说:“宿主……” 穆瑜摸了摸小球,给它盖上烘暖了的、最干净的白色小毛巾:“没关系。” 这是穆瑜第三次倒转时间线,蒲云杉的意识强度太弱,不足以支撑起非机械的身体,一旦陷入沉眠,身体就会在时间的重量下崩溃。 三次倒转里,蒲云杉都没能抵抗住“沉眠”的诱惑。 每一次回到熟悉的别墅,回到家,蒲云杉都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幼鸟归林一样睡着,仿佛生怕从这场梦里醒过来。 第一次倒转失败,小球特别愧疚地用力道歉,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系统借喇叭,问穆瑜就这样可不可以。 梦太好了,太幸福了,比很甜的能吃的云和棕色的很香的海还要幸福,它就想睡在这场梦里。 就一直留在这场梦里,追一万次蜻蜓就好,或者把它在这场梦结束的地方销毁掉,它已经是坏机器人了,所以应当被销毁掉。 小球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它的模块几乎都丢光了,思路也被当机械树的那段时光影响严重——比如完全不能理解“流汗”。 三次倒转,追蜻蜓累得噼里啪啦往下掉小汗珠的蒲云杉,都还坚持认定自己是摔坏了、摔出了脑子里进的海水。 机械音紧张又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解释:“就是,坏机器人,不好,应当销毁掉。” 系统气死了,用三个半喇叭一起喊:“谁说你是坏机器人!!” “对不起!!”小球连忙用四个喇叭道歉,又小声说,“我,我不太懂,他们告诉我的。” 小球问:“那能把我留在梦里吗?” “梦只有一小段。”穆瑜摸摸它身上的伤,“不醒来的话,就永远只有这一小段。” 小球连忙说:“一小段就够了!我就在花园玩。” “我和蜻蜓玩,乖乖的,不捣乱。”小球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因为这个声音太像收音机里的声音,所以第一次鼓起勇气,“……别让梦往下走,求你了。” 但系统和穆瑜听得懂。 它不想醒,也不想长大了。 那场梦的后续会被改变,即使醒来也完全没关系,但小球太害怕了。 它很高兴可以有倒转时间的机会,但它只想在最开始的地方睡着,然后被销毁掉,它不敢醒了。 在蒲云杉短暂的生命里,没什么好事是不会在接下来变坏的。 这原本该归咎于那个毁掉他的罪魁祸首——可世界上最乖的小机器人,学不会生任何人的气,在无数次的命运磋磨里建立了完全错误的逻辑。 在蒲云杉看来,绝对不可以太开心、太高兴,因为这样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这是个完全错误,完全不合理的逻辑。 没有这种道理。没有好事一定要变坏的道理,事情变坏,是因为遇到了不好的人。 没有人告诉他这是错的,没有人告诉蒲云杉,他不必为“我遇到了坏事”负责,该追责的是做坏事的人。 太乖的孩子会被欺骗着忘记这一点。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机械蜻蜓没能落下第五十八次。 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至少在虞执看来是这样。 只不过是那只蜻蜓到处乱撞,撞错了地方。当时他们在模拟训练场训练,没有注意,一台机甲把那个简陋的机械蜻蜓碾碎了。 因为训练的效果不错,当时虞执的心情很好,没有怪蒲云杉捣乱闯祸,还给他又买了个机械蜻蜓玩具 新买来的机械蜻蜓非常精美,翅膀在不同角度会闪烁出不同的光泽,但没有发条、只能靠意识驱动,小少爷其实并没办法操作它。 蒲云杉抱着新蜻蜓向哥哥道谢,然后努力很高兴地弯起眼睛,哥哥送他礼物,他其实也觉得自己应当高兴。 乖乖的小少爷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难过,只是把新蜻蜓放好,抱着坏掉的旧蜻蜓去了花园。 这个世界没有树、只有少量土壤用来种植作物,花园里只会有仿真植物。 用来装饰的仿真植物,柳条四季常绿,五颜六色的花终年盛开不败。 蒲云杉把坏掉的旧蜻蜓埋在柳树下面,小心翼翼地摸那些残骸。 “对不起。”小少爷身体都在打颤,透明的海水争先恐后涌出来,“对不起,对不起,你被我弄坏了。” 他不该让蜻蜓飞五十八次,飞了五十七次的机械蜻蜓已经很累了。 是他让小蜻蜓一直飞,他玩够了就该停下,不该一直玩的。 小蜻蜓被他弄坏了。 穆瑜用风把它包裹起来,还没有开口,系统先气到激情输出:“不可能!长翅膀怎么忍得住不飞嘛!” 小球被吼得一哆嗦:“是……是吗?” “是!”系统气得团团转,发现宿主画了个方框,立刻跳进去,果然在里面看到上发条的简陋机械蜻蜓,“我飞给你看!” 系统导入机械蜻蜓,超凶超神气地用力啪嗒啪嗒拍翅膀。 刚入门的小机械师做得其实还不太好,机械蜻蜓的平衡很难掌握,所以才会飞歪,不小心撞进训练场——但不要紧,穆瑜恰好很擅长修东西。 穆瑜很擅长修东西,可以在生死时速飙车的时候修一辆五菱宏光。 所以那只小蜻蜓看起来还和以前长得一样,但齿轮都被矫正过、传动杆也换成了更流畅灵活的。 系统飞了一整套《The Seventh Day》,才牛逼轰轰落下来:“酷不酷?” 小球简直被彻底折服了,液晶屏幕上好大一个O口O:“……酷!” 蒲云杉从没见过这么精彩的飞行表演,他天生就喜欢机械设计,看得特别入迷、特别激动,灰扑扑的金属面都有点泛红。 “对吧。”系统好不容易才跟大野狼学会的,绝不会承认自己学了一个月,笨到撞了宿主十九次胳膊、三十二次额头、五十次脚趾头。 “飞不动是因为你的动力不够,发条才能飞多远啊。”系统拿自己作证,“我要是机械蜻蜓,我恨不得天天飞。” 小球被批评了,仔细思考,觉得对方说得完全有道理:“对,我用的动力有问题,应该用电池或者核动力。” “那就需要调整传动结构。”穆瑜加入讨论,“这里是不是需要添一套传动装置?” 天才小机械师控制不住地自己跳进了圈套:“……对!” 小球还是很想在梦里被销毁,但如果换上这套传动装置,小蜻蜓就能转弯了。 要是能转弯的话,就不会躲不开危险、就不会被碾碎了。 “我要是机械蜻蜓,肯定很高兴陪你待在梦里,和你一起玩。” 系统立刻大声念小纸条:“但只能直飞太无聊了,肯定想学会转弯的。” 小球的液晶屏弹了好几个感叹号。 小球身不由己地被说服了:“对!” 别说机械蜻蜓了,连他刚把自己拼成机械树的时候,都很想学会拐弯。 因为不会拐弯,一开始的小机械树只能在海里跑直线,都吓到好几群正在追猎物的剑鱼和迁徙的大马哈鱼了。 小机械树当时是很想停下说对不起的,但它当时也没学会刹车。 等终于撞到珊瑚礁,好不容易停下来,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系统好歹也是个AI,进入状态,开始冒充机械蜻蜓挑挑拣拣:“你那个花园里,肯定没有我能用的零件吧?” 小球有点紧张,咕咚一声:“……没有。” “唉,都不用问了,肯定也没有电池和核动力源。”系统唉声叹气,“你最多能做个简易的小蒸汽机。” 小球的液晶屏上出现了“T口T”:“蒸汽机也……做不出,花园里的树都是假的。” 蒸汽机必须要有可燃物,通过蒸汽将热能转化成机械功。 木头、煤、石油、天然气,甚至是可燃垃圾都可以,但那个花园里的假树假花都是防火材料。 系统:“……” 穆瑜举起提词器小木板。 “完了。”系统痛心疾首,重重叹了口气,“又不能转弯又没有蒸汽机,我睡不着觉了,睡不着了。” 小球也不是太能睡得着了:“你别着急,我家里有。” 它太久没说过“家”这个词了,自己愣住了好久,甚至没能想得起家是什么意思。 系统不给它乱码的机会:“反正就是花园外边有,对吧?” 小球被拐着用液晶屏眨巴眼睛:“对,对的。” 系统偷看提词器:“要出花园就不能睡着,对吧?你要是睡着,我们就只能留在花园,那里面都是假的树和花。” 小球的液晶屏闪了一下:“……对的。” 系统操控着机械蜻蜓落下来:“那你再醒一下好不好,帮我装好电池再睡。” 机械蜻蜓透明的翅膀啪嗒啪嗒,轻轻拍打着灰色的、像是颗石头的小金属球:“醒一下,好不好,坚持一会儿,晚一点再睡。” 机械蜻蜓小声哄他:“说不定晚一点你就不那么想睡啦,我带你去外面,好玩的事可多了。” 小球安静了好半晌。 它灰扑扑的金属壳像是裂开了,从里面淌出滚烫的、晶莹透明的海水。 很少的一点,像是仅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像是流不出的眼泪。 一淌出来就转眼蒸发不见。 系统冲过去看裂缝,里面保护着的心脏组织,早已在长久的失水风化中,变成灰色的毫无光泽的小石头。 穆瑜用小白毛巾把它一层一层裹起来。 洗得干干净净、又白又亮的小毛巾,还有洗衣粉的香味儿。 “现在,有一只机械蜻蜓提交了订单。” 穆瑜和天才的小机械师商量:“如果接单的话,机械蜻蜓可以升级成机械·炫酷·八个翅膀·精通转弯刹车·擅长各种高难度悬停·biubiu·核动力蜻蜓。” 系统:“……” 作为这个家里的系统,它有必要担负起这个重任,尽快去商城买一本《起名的艺术》。 但天才小机械师被这个酷名字彻底迷住了,金属壳里的小灰石头甚至都晃了一下:“我……我想接单!” 穆瑜帮他把那块小毛巾垫进金属球,铺得平整舒服,让小灰石头躺在上面:“会很辛苦,不能睡觉。” “没关系的。”小灰石头小声说,“等做完订单再睡。” 蒲云杉做梦都想亲手做出一只特别炫酷、特别厉害,能自己飞到机械树最高点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也一定非常想升级成机械·炫酷·八个翅膀·精通转弯刹车·擅长各种高难度悬停·biubiu·核动力蜻蜓。 “……”系统合上《起名的艺术》:“是,对。” 穆瑜帮小灰石头在毛巾上打滚:“那么我们来谈报酬。” 小灰石头好久都没打过滚了,玩得一时有点忘形,高兴得整个石头都微微发烫:“怎么还有报酬?” “因为是订单。”穆瑜教他,“订单就有报酬,对方不可以赖账。” 天才小机械师初出茅庐,不仅接到了订单,甚至还能自己挣报酬了。 天才小机械师幸福到有点晕头转向,壮着胆子问:“可以拿到什么样的报酬,一、一小块甜的棉花云行吗?” 穆瑜画了个方框,把小白毛巾也变成奶油毛巾卷:“不止。” 小灰石头躺在毛巾上,不知为什么越躺越饿,忍不住咬了一口。 液晶屏幕上弹出一串震惊的感叹号。 “报酬是很多甜的云。”穆瑜说,“还有冰镇的雨,会自己冒泡,想选什么味道都可以,我比较喜欢橘子味。” 液晶屏激动到有点乱码:“我,我喜欢防冻液味道的。” 系统:“……” 系统紧急去问了汽车人世界的AI:“宿主,防冻液是有一点清香的甜味!” 穆瑜点了点头,下单了一箱荔枝白桃味的气泡水,又问小灰石头:“还有吗?除了对方给的报酬,机械师也可以任意提要求。” 小灰石头已经开始努力收拾行李了。 它其实也没有什么行李,毕竟属于蒲云杉的只剩下一个金属球。 很小,只能装下一些亮晶晶的石头、贝壳碎片和喜欢的好看零件。 小少爷用它们搭成一个小窝,把自己灰扑扑的、很难看的心脏藏进去,扣上同样是灰色的金属外壳。 听到穆瑜的话,灰色的小石头愣了一会儿,又小声问:“什么是‘提要求’?” 它用借来的喇叭模仿穆瑜的发音在说话,很标准、模仿得很像,但明显能听得出生疏,仿佛在学着念一个外语单词。 穆瑜没有立刻回答,帮它把所有珍惜的宝贝打成小包袱。 系统紧急搜索了一圈,也完全没能想到,愣了半晌:“……宿主,蒲云杉这个模块也被删了。” 当直接删减模块就能改造一个人的时候,在有些人手中,这种删减会变得越来越习以为常、越来越草率、越来越不加以思索。 起初或许还是慎重的,会仔细斟酌这种删减是否合适,会不会给小机器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等到逐渐体会到了其中的便捷,享受到了好处,那条作为标准的底线就会越来越后移。 蒲云杉的模块一个接一个地被删掉,取而代之的,是更具实用性的应用类模块。 不要擅自行动、不要总是打扰哥哥、不要惹麻烦。 不要总是说难受,不要总是说累。 不要提要求。 “但蒲云杉的记忆里几乎只有虞执,所以不论怎么删除模块,蒲云杉对他的依赖和信任还是会蔓延到其他模块……也就是说,在虞执的视角里,蒲云杉还是会缠着他。” 系统说:“所以虞执开始直接删除蒲云杉的记忆。”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小球记忆几乎空白,对外界和自己的认知也东一块西一块、到处都是缺口。 因为小少爷的记忆相当单调,单调到如果删掉记忆中存在虞执的部分,也就相当于删掉了大半个蒲云杉。 那个和哥哥一起长大的蒲云杉,在日复一日的删除下,就这样消失殆尽。 “没关系。”穆瑜帮小石头收拾包袱,“这很好。” ……系统觉得它宿主这句话有待商榷。 因为系统分明看到,宿主单手帮小灰石头给回家的大包袱打结,空着的手在画方框。 穆瑜很少会画这种方框——非常小的方框,小到几乎像是一个像素点,或者一粒种子。 “宿主。”系统小声问,“这是什么方框?” 穆瑜帮小灰石头把包袱背上:“是一类特殊伴生植物的种子库。” 这是穿书局下属几千个世界、3364498115656个物种中的一种,生长环境不是土壤,必须与人伴生。 把这类种子种在人的身上,树和人会转变为某种近似融合的状态。 这种转变本身并无利害之分——穆瑜采集到这类树种的世界,每个孩子从小就会和一棵树伴生。 和桃树伴生的孩子会结果,和柳树伴生的孩子,能把手臂变成异常柔韧锋利的柳条。 和松树伴生的孩子不光上课偷偷用松针扎人玩,还能拉着整个班的同学一起嗑松子,走到哪脑袋上都顶着松鼠。 有个想快点长高的小朋友,选择了和杏仁桉树伴生,在长到八十米的时候吓得直哭,还是紧急找穆瑜去做的手术。 而有一种铁桦树的硬度极高,如果种在身体里,会让人的身体转化为某种极为坚硬、类似机械的状态,如果种在脑子里,意识也会逐渐模块化。 系统明白了宿主要做什么,瞬间激动:“宿主!我们要拆了虞执的模块吗!” 穆瑜除了种树,并不打算做什么:“由他自己选择。” 他打开种子库也并不是为了虞执,现在重要的完全不是虞执。 是一位还是小石头就努力背起大包袱,急着回家去接订单、改造机器蜻蜓的天才小机械师——是这个世界最厉害的天才,将来会成长为最厉害的大机械师,会造出永不沉没的天空之城。 小机械师的意识强度实在太弱了,没有办法一直醒着,一旦撑不住陷入沉睡,身体就会被逆转的时间重量压垮。 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是把时间向后推,推到变成机器人的改造之后。 机械身体足够稳定,不会崩溃、不会消解,不会出任何问题。 小灰石头也是这么想的:“我还当机器人就好了,不要紧的。” 它已经习惯当一个机器人了,机器人很好,机器人不会添麻烦,还能帮得上很多忙:“我会做饭,还会开枪。” 穆瑜问最聪明的小机械师:“会喝饮料吗?” 液晶屏上跳出一个O口O。 “不,不会。”小灰石头瞬间紧张,“这个必须会吗!” 穆瑜点了点头:“还必须会吃棉花糖,会喝热巧克力。要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就必须能品尝出所有食物最细节的味道。” 系统:“……” 它的宿主遇强则强,之前每次就都会做一个缜密的计划。 面对乖到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信的小少爷,显然已经不管逻辑,直接骗崽了。 但乖过头了的幼年机械师就是特别好骗:“!!!” “那……再往前一点行吗?回到一半一半的时候。” 整装待发的小灰石头背着大包袱,小心翼翼地申请:“我记得我能吃出面包和牛奶的味道……还有泡面,很香。” 这段记忆里不全是虞执,虞执那时候忙于毕业考试,小少爷经常会被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没有被完全删干净。 蒲云杉还记得他偷偷吃面包和牛奶,馋得厉害了,自己给自己泡面吃。 虽然机械胃没办法消化这些东西,吐得天翻地覆还会肚子痛,但毕竟是可以尝出味道的。 系统顶着机械蜻蜓的壳子,完美领会了宿主的套路:“那怎么行?我堂堂赛机博械朋蜻克蜓,绝不会让一个吃好吃的都会肚子痛的机械师修我。” 液晶屏幕上跳出一整排_(T口T」∠)_,还有满地作为眼泪的句号:“对不起!” 小灰石头实在想不出办法了,一小颗石头急的冒汗,完全没发现自己好像在慢慢恢复跳动:“再早一点行吗?我不睡觉了,我用小棍子把眼皮支起来。” 穆瑜摸了摸急到发潮的小灰石头。 液晶屏和喇叭忽然一起安静。 小灰石头在从没触碰过的暖洋洋里重重跳了一下。 “……糟了。”小机器人奄奄一息,“我要跳闸了。” 穆瑜摸了摸那一小块正在发抖的、轻微战栗的不停的心脏。 他温声说:“不是跳闸。” 液晶屏也在自己乱七八糟往外蹦字,有些破碎得不成语句、有些能勉强连成一段,是蒲云杉最后还能勉强记起的一些东西。 蒲云杉搜索自己的记忆,在最后终于找到这种感觉的定义,这个模块没有被删除,但已经很久没有启用了。 太久了,久到小灰石头都不会念:“开……开心。” 小灰石头还是知道自己是“心”的,所以就按照字面意思,乖乖把自己掰开一条缝。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它的缝隙里。 “对不起!”小灰石头吓了一大跳,“我吃了一个齿轮吗?是不是机械蜻蜓的齿轮?” 它努力试图找出自己吃掉的齿轮,却哪里都找不到。 “不是齿轮,是愿望药丸。”穆瑜打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S23号世界,崇吾区机械树,云杉别墅,蒲云杉小朋友。” 信纸上的字迹异常工整,还用铅笔打了格:“愿望是想长大,想长高,想变强壮,想大口吃冰淇淋,想做最伟大的机械师。” 小灰石头怔住。 ……这是蒲云杉听收音机写的信。 信没有顺利寄出去,因为没有找到树荫下的邮筒。 蒲云杉一直都在听收音机,却没能寄过去许愿信——因为在S23号世界里,已经没有真正的树了。 只有树能帮忙把信从不同的世界捎过去。 这个世界没有活着的树。 现在穆瑜要在这个世界种下一棵活着的树。 伴生植物的种子会保卫心脏,小树苗苗会补全身体的强度,和小朋友一起长大长高,长得健健康康,想大口吃冰淇淋就大口吃冰淇淋。 为了保证蒲云杉的意识不溃散,他们不能向前走得太远,所以还是有一些身体零部件已经被替换,但生命天然就会排斥机械。 生机勃勃的小云杉树苗会慢慢长大,会逐渐换掉那些冷冰冰的机器零件,会给被它罩着的小朋友换上最干净清楚的眼睛、最灵活柔韧的手腕。 蒲云杉的意识强度不够也没关系,他是听着穆瑜的深夜电台睡觉的小朋友,他可以许愿——许什么愿望都可以。 会有人来实现他的愿望,可能因为一些意外所以来迟了,迟了很久——这很过分,应当补偿一千个棉花糖和一千杯热可可——但一定会来。 云杉生长缓慢,但耐寒耐阴、寿命极长,千年不朽,即使在水下也能生长。 被好好养大的云杉,高耸入云,有种云绸般的光泽。 只要蒲云杉想要长大,他可以做全世界最挺拔、最笔直、最擅长大口吃冰淇淋的小云杉。 可以吃3364498115656支冰淇淋。 “云杉。”穆瑜给他第一支奶油香草味的冰淇淋,和小灰石头单方面拉钩,“我们要做最伟大的机械师,现在开始,上第一课。” 背着大包袱、戴上酒瓶底眼镜的小灰石头赶紧笔直坐好。 穆瑜教一颗小灰石头:“没有做错的事,我们不说对不起。” / 蒲云杉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摔在离模拟训练场不远的地方。 摔得有一点惨,掌心和膝盖都破了,流出了红色的防冻液,脑袋还有点漏水。 但他保护住了自己的小蜻蜓。 银色的、超级神气的小蜻蜓被他抱在怀里牢牢护着,只有翅膀压坏了一点点,换一块塑料布就完全没问题。 一台机甲差一点就砸在他的身上,却并没有真的砸上来——在碰到蒲云杉之前,那台机甲已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道拦住。 那力道轻松写意,只是随意捉住一条机械手臂,向旁侧随手一拧,硕大的机甲就整个翻滚着砸出去,狼狈地重摔在训练场外的硬质砂石地面上。 近乎刺耳的尖锐摩擦声中,机甲和地面狠狠摩擦。待到停下时,一大半原本光滑的金属外壳已经面目全非,破损处甚至有裸露断裂的电线冒起电火花。 除了噼里啪啦炸响的电火花,花园里静得鸦雀无声。 机甲与意识直接连接、由意识操控,机甲受到损伤,自然也会等量反馈回操控者。 这种程度的伤损,不亚于被车重重撞了一下,伤筋动骨。 “虞执!”一起训练的同组人员愣了半天,才有人反应过来,连忙跳进驾驶舱里去捞人,“不要紧吧?” 虞执被七手八脚拽出来。 在剧烈的疼痛冲击下,他的脸色煞白,眼前一阵一阵泛黑,几乎说不出话。 “幸好躲过去了。”有人心有余悸拍胸口,“好险。” 有人说:“得好好管管你弟弟,怎么能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什么叫好好管,这里本来就是花园吧?” 旁边的女生扶起蒲云杉,忍不住皱眉:“要不是你们非要打开防护罩,擅自扩大战斗范围——” “好了好了。”有人赶紧打圆场,“虞执这不是都躲过去了吗,也摔得够呛,先管人吧。” 在其他人的视角,方才陡生的一场变故,是虞执为了躲开蒲云杉强行变向,才会摔在了花园用来造景的沙砾地面上。 至于为什么会摔在花园的地面上……确实是因为他们违规打开了防护罩。 学校的擂台面积要更大,这种私人训练场大概只有一半大小,单人训练倒也还好,人一多了就会有明显的拘束感。 如果打开防护罩,占用一部分花园面积,就恰好能弥补训练场相对狭小的空间。 以前他们也都是这么用的,虞执那弟弟很乖很听话,每到这时候就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绝对不会出来打扰。 几个人都是来蹭虞执家训练场的,遇到这种事也不好说话,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讪讪。 虞执从剧痛的脱力里缓过来。 这一下摔得实在太惨,痛感半分不落地反馈进意识,虞执疼得手足发软,几乎像是被烈犬生生撕碎了半边身体。 他面目阴沉,原本训练连胜的意气风发瞬间不见,甩开旁人的搀扶,对蒲云杉厉声开口:“道歉!” 虞执自己买不起这种高等级机甲,是另外一个同学带来的,这下伤损严重,不修是不行了。 “别别别!这叫什么事啊?道什么歉啊?” 那同学自己都慌张:“咱们带着机甲上人家花园打架,差点把人家家主给砸坏了……不让我道歉就是好的了吧。” 那同学本来家境也不错,只不过家里没有模拟训练场,就带了两台机甲过来。 刚才和虞执对练的就是他,两个人其实都看见蒲云杉追着个小破蜻蜓跑过来了,是虞执说不要紧,这才继续训练的。 他们拿花园当模拟训练场本来就不对,一没拉警戒线、二没立警告标识,机甲的推进器都即为强劲,瞬息间就能飙过数十米距离。 本来人小家主在这追蜻蜓追得好好的,是他一个扫堂腿、虞执后退闪避,才照着小家主那边撞过去的。 这就好比……有人在院子里喂小鸡。 他们开着辆铲车二话不说冲进来,把人家院子刨了,然后铲车掉沟里了。 现在要求喂小鸡的人因为“急着保护小鸡没有就地翻滚一百米给铲车让路”这件事道歉。 那同学自己都觉得亏心:“也怪我们,占着人家的家得意什么,出去租个训练场多好……走吧走吧。” 这话原本没有更多复杂的意思,但在虞执听来几乎像是被针在刺,脊骨都被人抽出来似的地疼。 虞执看着蒲云杉,剧痛之下脸色青白,咬着牙语气都冷沉:“我不是告诉你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了吗?!” “好了好了。”有人见他动了真火,连忙上来劝,“又不是故意的。” 这几个同学性格各异,对虞家和蒲家的内情了解程度也并不相同。有劝“当哥哥的别和弟弟计较”的,有说“这花园本来就归人家小家主”的,也有人说自己弟弟更不懂事,最喜欢的玩具坏了要哭一个星期。 还有人自以为了解内情,劝得更深,压低声音跟虞执说:“你毕竟还要把学上完,还得住在蒲家,靠人家小少爷养,闹得太僵了也不好看……” 其余几个人都知道这是虞执的死穴,一提就炸,匆忙打眼色:“胡说什么!虞执不是这种人。” 虞执对外的形象其实不错,是那种玩命争上游的尖子生,很少会动用蒲家的资源,连学费都是自己挣的奖学金,也有不少人因此觉得他有骨气。 这次偏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群人都提心吊胆,发现虞执没有暴怒才松了口气。 但虞执的脸色也分明不好看。 他的表情近乎阴鸷,说不清是学会了克制,还是被剧痛和蒲云杉反常的不听话刺激得暴怒到极点,以至于反倒显得平淡:“……我再说一遍。” “不是我靠他们蒲家养,是蒲家的小少爷要我照顾,他们家只剩他一个人了。” “只有我能照顾他了,没有我他活不下去。” 虞执逐字逐句语气发狠:“有他在我哪都去不了,要不是为了他,我早就走了。” “虞执!”先前的女生听不下去,几次三番想要打断,却还是没拦住,“你疯了?!你弟弟还在这!” 虞执的声音比她还冷:“是他非要缠着我,我说我想当他哥哥了吗?要是能把我是他哥这件事从他脑子里删掉,我早就动手了。” 这话虞执不是第一次说。 这个世界的小孩子也能操控机械,好处是即使两大家人里只活下来了两个孩子,也不需要特地找监护人照顾,他们自己就可以操控各种服务型机器人。 坏处是没有特地照顾和监督,谁也无法保证,留下的孩子会怎么长大。 小时候的虞执说“不想当你哥哥”,多半是气话,被连奶瓶都抱不稳的小少爷哭得心烦。 长大以后这句话偶尔是气话、偶尔是威胁,更多的时候则是这种情况。 虞执最恨有人说他是靠蒲家活着。 在他看来,他明明已经拼命努力、凡事都拼命做到最好,可只要蒲云杉还追着他叫“哥哥”,就总有人会说这一切都是靠着蒲家的庇荫。 蒲云杉最怕哥哥说这句话,每次都会吓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会立刻变得比平时更乖,不论虞执说什么他都一定会听。 虞执冷然站着,等蒲云杉爬起来乖乖道歉。 他没能等到。 等来的是女生的惊呼:“怎么了!小朋友,虞执你看你弟弟——” 小少爷乖乖捂着一边的眼睛,抱着宝贝机械蜻蜓,手里拿着一只灰色的机械眼,交给虞执。 虞执的瞳孔缩了下:“你干什么?!” “删除。”小少爷听话地执行命令,“模块,删除。” 和哥哥一起长大的蒲云杉,在日复一日的删除下,已经消失殆尽——最后一点记忆被小机械树小心翼翼地藏在机械眼睛里。 他的眼睛有用,所以哥哥不会拆掉他的眼睛,这段记忆就一直保留下来。 灰色的机械眼里,装着小小的蒲云杉看见的哥哥。 灰扑扑的金属球自动运行绝对服从的指令: —删除相关内容。 —数据已删除,手动剥离剩余物理载体模块。 —物理载体模块剥离成功。 小少爷把机械眼交给虞执,后者几乎被刺骨的冰水浇得凝滞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说了“把我是他哥这件事从他脑子里删掉”。 ……可怎么可能?! 只有机器人才能做到这种事,蒲云杉又不是机器人! 虞执几乎是慌乱地急声开口:“你把这东西给我干什么!” 小少爷卡机了一会儿,似乎是有点艰难地通过这句模棱两可的话,运行出了个还能运转的指令,抱着宝贝机械蜻蜓跑到喷泉池边。 小少爷踮着脚,松开手。 机械眼“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虞执几乎是被一块巨石闷在了胸口:“……” “不、不道歉。”依然完全在小机械树状态的灰扑扑小球结结巴巴重复,“不能道歉。” 他接收了一份1447863个G的“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指令,第一条是不能为没做错的事道歉,不然就不是乖孩子。 因为内存基本被撑爆了,机械树模式的小球卡机得厉害,思维都是一顿一顿的:“第,第二条。” 第二条,害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对收音机许愿。 这是小球藏起来的宝贝之一。 它保留了一点点收音机的残骸,在出发前被全世界最酷的机械师导师仔细打磨,变成了小小的钥匙形状,正好对应家里新换的锁孔。 小钥匙挂在脖子上,一只手就能握住。 蒲云杉握住钥匙,闭上眼睛。 虞执的眼角几乎瞪出血丝:“蒲云杉!你给我过来!” 他几乎是被某种强烈的不安促使着,过去就要扯蒲云杉的胳膊,却还没来得及扯住,就被半旧的合金手杖隔开。 “滚开!”虞执被拦得心烦意乱,“都滚!这是我家,都给我滚——” 来人有些歉意地俯身:“恐怕不是了,虞先生。” 虞执看着他,瞳孔缩了下。 拦住他的是个执事打扮的陌生人,神色温润,语气平静得近乎柔和。 那人把小少爷抱起来,放在喷泉池的台沿上,比划了下,小少爷就乖乖把手交出来。 他们和机械蜻蜓一起,用清水把手和膝盖受伤的地方洗干净,再上药包扎。 执事打扮的陌生人动作轻柔利落,没有留下半分多余的疼痛。 蒲云杉第一次发现摔跤也可以不疼,灰扑扑的眼睛亮起来,被机械蜻蜓抖到脸上的水逗得忍不住抿着嘴角,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点红。 虞执看着那两个人,他不知道占据头脑的情绪里恐惧还是愤怒居多,只知道脊骨发冷心跳如鼓,强烈的不安仿佛铺天盖地压下来:“你究竟是谁——” 他定在原地。 因为蒲云杉捂着眼睛,躲在陌生人的身影里,看他的神色茫然。 “请、请问。”小机械树缩起来,超级小声,磕磕巴巴问最酷的机械师导师,“这是谁?” 虞执几乎觉得这两个人是在演戏。 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让蒲云杉别闹了跟自己回去,如果蒲云杉是想达成什么目的,他可以同意:“跟我回家!我是你哥哥!” 小机械树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有点茫然地看最酷的机械师导师。 穆瑜摸了摸蒲云杉的头发:“想不想飞?” 1447863个G的“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指令实在是太占地方了。 岌岌可危的内存立刻被“想飞想飞想飞想飞”挤掉了“什么是哥哥”,小云杉树坐得笔直笔直,把手举得老高:“想!!” “我去开飞行器。” 穆瑜点了点头:“我们要去换一副眼睛,你喜欢什么颜色,五彩斑斓的黑好吗?” 第55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未来会成为最伟大机械师的小云杉树, 有点想要#228b22颜色的。 系统差一点就去检查小灰球有没有乱码:“……什么的??” “#228b22。”穆瑜牵着蒲云杉的手,帮他在飞行器的副驾驶上坐稳,扣好安全带, “是一种十六进制HTML颜色代码。” 系统:“……” 它还以为是用来骂虞执的。 “森林的绿。”穆瑜坐进驾驶位,“一种深青绿色,有61%的饱和度和34%的亮度。” 松纲下属的云杉经冬常绿,在刚借着风把冬天的积雪抖掉, 探出头等着雨来的时候,针叶呈现出的颜色就是这种绿。 虽然被雪压了一整冬,连枝叶间都是冰碴, 但依然努力在春天醒过来。 想要最后再等一场雨的、把仅剩的一点点生机也勇敢捧出来的绿色。 天才小机械师不太懂这些, 只是觉得这种颜色好看, 听到描述简直呆住了,胸口的液晶小显示屏都卡顿了半天。 穆瑜问捂着眼睛的小云杉树:“喜欢吗?” 小云杉树都被酷傻了:“喜欢!!” 因为实在太喜欢,蒲云杉反而不敢要了:“会不会很麻烦?” 蒲云杉这才想起自己居然否决了第一个方案, 有点紧张,连忙补充:“五彩斑斓的黑也……好看。” 小灰球直到现在才逐渐回过神,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不是小机械树了。 因为接了机械蜻蜓发来的订单, 他必须要来拯救他的机械蜻蜓 所以他和世界上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回到了过去, 要把机械蜻蜓改造完,然后才能再去花园里睡觉。 为了完成这项伟大的工作,变成小灰石头的心脏要暂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那颗始终庇护着心脏的金属球,也被一起暂时安置在他的胸口, 液晶屏就在左侧心脏的位置。 现在那块液晶屏正努力用像素点拼机械树的形状, 并努力解释, 五彩斑斓的黑也很好看。 小灰球还在做机械树的时候, 就很向往五彩斑斓的黑,所以吃了很多不同色调的黑色零件,有的还会反光。 小少爷从没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蒲云杉在学校里,就只偶尔才会和老师同学说话,大多时候都一个人躲在座位上看书。 在家里的时候,蒲云杉几乎不说话,很多时候也不吃饭。 所以他的表达能力也很弱,很多时候词不达意,偶尔一句话会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一个很简单的意思也要解释很久。 穆瑜示意系统不急着插话,一直认真听蒲云杉把话说完。 飞行器内部有恒温系统,外面尚且料峭凛冽的风都被隔绝,舱内暖意融融,仿佛春天已经正式来临。 小云杉树憋得额头冒汗,结结巴巴说到最后,把自己都说服了:“……五彩斑斓的黑,好看。” 穆瑜温声问:“为什么好看?” 液晶屏:@口@ 蒲云杉努力想了半天,小声回答:“因为……因为它五彩,还斑斓。” 蒲云杉握了握拳头,鼓起勇气,坚定地支持大机械师导师:“好看。” 大机械师导师变出一支五彩斑斓的竹炭牛乳冰淇淋。 有醇厚的牛奶香和椰香,上面撒满了各种口味的彩色糖粉,有一些还会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液晶屏:!!!! “这是礼物。”穆瑜把冰淇淋交给蒲云杉,“用来表示感谢,谢谢你肯定我的喜好。” 天才小机械师第一次知道这件事,迟疑着接过冰淇淋,但不太敢吃:“这个……也要感谢吗?” 穆瑜点了点头:“当然。” 系统顶着机械蜻蜓的马甲熟练捧哏:“大机械师都是会好好跟人说谢谢的!诶呀,你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能不能修好我?” 机械蜻蜓拍打拍打翅膀:“我要飞走啦,我要去找厉害的大机械师修我,窗户打开,我要飞走了。” “能!”蒲云杉赶快保证,“我可以把你修得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可以学,对……” 蒲云杉非常想当机械师,伟大的机械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不能什么时候都说对不起。 他把“对不起”紧急咽下去,在数据库里十万火急地搜索同类项,终于找到一个:“对不……对。” 到现在为止,小灰石头还停留在惯有的思维模式,坚定地认为意识所包含的记忆叫“数据库”。 机械蜻蜓的翅膀还没有修好,这样飞出去,只会直接一头栽进海里。 栽进海里会摔碎的。 蒲云杉非常担心,生怕机械蜻蜓就这么摔坏,努力试图证明自己会变成大机械师:“你别飞走,我会努力学,等我学会了就能修好你。” 他深吸口气,用力咽了下,小声向导师请求支援:“……对不对?” 大机械师导师看起来尚在斟酌:“嗯。” 天才小机械师敏锐地发现导师在给他打暗号。 一边挡着机械蜻蜓,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手势,悄悄指冰淇淋。 蒲云杉立刻当着机械蜻蜓的面啊呜咬一大口冰淇淋。 然后被好吃到震惊,小灰石头在金属球里当啷响,液晶屏上不停蹦像素烟花。 “你真聪明!”机械蜻蜓惊讶地拍打翅膀,摇摇晃晃绕圈,“这就学会了!你学会被人尊重喜好要道谢了!” 蒲云杉红着脸用力点头,虽然是刚学的,但他牢牢记住了:“嗯……嗯。” 机械蜻蜓很严格,还要测试他会不会举一反三:“要是有人不尊重你的喜好呢?” 蒲云杉小声举一反三:“那就不道谢。”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强调:“要是有人非要改变你的喜好,不准你要喜欢的东西呢?” 蒲云杉被它问住。 “打个比方。”穆瑜温声帮忙提示,“比如有人要把机械蜻蜓改造成花里胡哨的粉,把翅膀变成不能飞的装饰品,长出两条腿在地上跑,不穿裤子。” 机械蜻蜓和蒲云杉一起震惊:“不可以!!!” “保护我!”机械蜻蜓摇晃小机械师,“我不要长腿!长了也要穿裤子!” 蒲云杉被晃得有点头晕,但还是点头:“你别怕,别害怕,我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蒲云杉保证,“你一定会飞起来。” 蒲云杉的拳攥得很紧,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些打颤,但还是勇敢地试着张口:“我……不同意。” 机械蜻蜓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对对,就是这句,你到时候一定要这么说!” 机械蜻蜓催他:“你快练一下,快练练,熟练以后会比较有气势。” 蒲云杉的确从没说过这几个字。 他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寂静了很久的心脏都仿佛被吓得剧烈收缩,现在按住胸口,还隐约能摸到里面在微弱地响。 小灰石头有点说不出话,他的胸口感觉很奇怪,像是骤然踏空后的坠落,却又像是掉进蓬松的棉花云。 直到现在,这种感受仍然令他畏惧。 有很多个夜晚,抱着机械狗的残骸入睡的小少爷,都在偷偷祈求,希望这种不安的混乱跳动能停下。 停下也不好受,但停下不会痛。 一只手轻按在他胸口。 很轻柔的、很温暖的触感。在小机械树的数据库里,上一次有相似的频率波动,还是拼凑起的翅膀融化进透明炽烫的阳光。 但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没有任何人摔进海里。 那只手隔着液晶屏轻按灰色的心脏,轻轻叩击,某种格外安稳舒适的频率耐心地一下一下,逐渐引发共振。 蒲云杉的心跳不知不觉跟上那只手的频率。 他舒服地蜷在座椅里,窗外是云和蓝色的天,冰淇淋有一点化了,甜甜的香气变得更浓。 小机械树垂下头,灰色的眼睛慢慢合拢。 他几乎就要失去意识,又被冰凉的机械触碰惊醒。 “你是不是又要睡着啦?” 机械蜻蜓很紧张地抱着他的手指:“你还没吃冰淇淋呢,等一下再睡,把冰淇淋吃完吧。” “我……我不是。”蒲云杉用力揉了揉眼睛,“我只是想打一个瞌睡。” 他这次只是想打瞌睡,绝对不是睡着了以后,身体就会化掉那种睡。 不舍得睡,要做的事情变多了。 他要帮机器蜻蜓升级,还没有吃冰淇淋,还想去装新眼睛。 说不定可以一个眼睛是#228b22色,一个眼睛是五彩斑斓的黑。 还要练习说“我不同意”。 蒲云杉用力晃了晃脑袋,握住那个差一点就掉了的冰淇淋,撑着手臂坐起来:“我练会了。” 他特别流畅地把“我不同意”说给机械蜻蜓听,越说越熟练,一口气说了好几次。 机械蜻蜓飞起来啪啪鼓翅膀:“太厉害了!你这都能一下就学会,将来肯定是特别厉害的机械师!” 小灰石头被夸得语序都不太对了:“也……也没厉有很害。” “很厉害了,很厉害了。”系统催他,“你快吃冰淇淋。” 蒲云杉乖乖点头,大口大口吃完冰淇淋,又翻出随身携带的小白毛巾,自己把嘴和手擦干净。 他伸出擦干净的手,小心翼翼捧着机械蜻蜓,让蜻蜓在手掌上落稳当。 小灰石头其实还学会一件事,小声汇报:“谢……谢谢。” “谢谢。”蒲云杉坐得笔直,有点紧张地汇报,“要有礼物。” 他得到了一个谢谢,然后就还得到了一支冰淇淋作为礼物。 穆瑜轻敲了下右膝。 “啊,那当然。”机械蜻蜓偷瞄提词器小木板,“比如你要是有天,因为什么事感谢我,我就想要草叶。” 蒲云杉还在思考“核电池”、“家里的钱”、“别墅花园”哪个做礼物更合适,闻言愣住:“草叶……就行吗?” 机械蜻蜓挥翅膀:“礼轻情意重啦,人家大机械师都是这样的。” 蒲云杉第一次学到“礼轻情意重”,连忙记进数据库里,自己运行分析自检了一阵。 小灰石头还是觉得,这句话的运行背景应该不是“全部”,应当是机械蜻蜓随口一说,所以解释得不是太详细。 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表示感谢,就要送很郑重的礼物。 如果他还是一棵机械树的话,一定会把自己所有的零件都拆下来,全送给大机械师导师的。 蒲云杉攥了攥拳,小声提问:“请问……我可以把别墅送给您吗?” 穆瑜:“不可以。” 液晶屏:0口0 小云杉树:“不,不可以吗?” 穆瑜也在自检,删掉“被钱追着跑PTSD.exe”病毒文件,和小少爷拉钩:绝不能送别墅,存着家里所有钱的机械芯片也不行。 “这件事不需要道谢。”穆瑜告诉蒲云杉,“我们是非常默契的搭档关系。” 小灰石头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词,立刻默念并背诵,激动得又在金属球里当啷一响:“搭、搭档。” 蒲云杉学会了动作,自己按叮呤咣啷乱响的金属球,小声提问:“为什么是搭档?” “就像你和机械蜻蜓。”穆瑜让飞行器落地,“是一样的。” 蒲云杉很想修好机械蜻蜓。 能够修好机械蜻蜓的蒲云杉,会成为优秀的小机械师。 “您要做更优秀的大机械师吗!” 小灰石头眼睛里像是倒了一整筐小星星:“是要修更厉害的东西,才能做更优秀的大机械师吗?您要修什么?” 穆瑜笑了笑:“是啊。” 他没有让摔伤了手和腿的小朋友自己走进医院,打开飞行器的舱门,稳稳当当把小云杉树背起来。 蒲云杉从没被人背过,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怀疑自己可能是短路了,或者有哪个齿轮正在被卡得即将崩飞。 短路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他从没这么烫、这么不听使唤过,他的电池液要从眼睛里漏出来了。 “我要修一棵非常厉害的小机械树。” 穆瑜背着小朋友,去医院看医生:“我要让他长大,长得很健康,长成一棵最快乐的云杉。” / 蒲云杉接受了更换机械眼的手术。 有关眼睛的颜色,最后还是选择了#228b22——医院里的昂贵机械眼配色很多,可惜没有五彩斑斓的黑。 本来是可能有的,只不过设计师先接到的甲方需求是“五光十色的白”,一共修改了七十多次,做完就怒而辞职了。 所以没有“五彩斑斓的黑”,但#228b22可以调配出来,这种纯色很简单,只要有RGB三原色数据就都能制作。 小机械师自己看了很多书,经常自己调色,被穆瑜领着,踮起脚熟练地告诉医生:“是13.33%的红色、54.51%的绿和13.33%的蓝。” 蒲云杉本来就常来医院,医生护士都已经和他很熟了,半开玩笑地逗乖乖的小少爷:“终于舍得花钱来换眼睛啦?早就和你说,换个贵一点的比较好嘛。” 蒲云杉也发现了,自己换下来的灰色机械眼睛是最基础的一款。 就连刚开始接触制造机械的小学徒都知道,要当机械师,就必须有一双明察秋毫、能看清最不起眼的小齿轮的眼睛。 小灰石头有点紧张,担心机械蜻蜓因为这个质疑自己不够专业,连忙解释:“我知道要用好眼睛,之前是因为——” 说到这里,小灰石头在数据库的缺失部分绊了一跤,有点茫然地看着那一大片空白:“是,是因为……” 机械蜻蜓“略略略”他:“别解释啦!就是因为你之前不够专业。但你现在决定换好眼睛,所以你现在就比以前专业了。” “哪有专业的机械师不舍得给自己花钱的?” 机械蜻蜓抓着他之前的病历报告,抖得哗哗直响:“像你这样的小身板,我一口就能吃二十个,要是不把身体先养好,我可不放心你给我做改造。” 系统和宿主的配合越来越默契,念提词器小木板的速度卡得刚刚好,这话说完,正好赶上一个值了夜班累到不行的医生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身体撑不住了!”医生说什么也不接新手术,“我不管!叫人来接班,我现在做手术那就不叫做手术,叫拆人好吧?” 医生在走廊里打电话,声音特别响:“我要是睡在手术台上怎么办?或者困迷糊了,把机械腿安人家肩膀上,把脑袋塞肚子里,回头病人不倒立着手脚并用过来拆了我……” 完全忽略了这一点的小灰石头:“!!” 液晶屏:_(T口T」∠)_对不起!!!! 没有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就贸然接订单,这算是天才小机械师的一个失误,所以的确应当道歉。 对机器来说,机械师其实就像是人类的医生,这种工作要是没有个健康的好身体,是真胜任不了的。 身体太弱的机械师,甚至无法独立完成一个极为复杂的大型作品,自然也注定不可能成为“最优秀的机械师”,这是客观条件的必然限制。 机械蜻蜓这会儿就特别大度:“我倒是也可以原谅你,不过你要先把身体养好哦。” 蒲云杉对认错这件事过于熟悉,低着头站的很直,一句话也不敢说。 穆瑜揉了揉小云杉树耷拉的脑袋,换掉一块提词器小木板。 系统:“……” 机械蜻蜓鼓起勇气,哆哆嗦嗦挥翅膀指宿主:“他可给你做了担保。你的身体要是好不起来,我……我不光敢质疑你,我还敢质疑他呢。” “不可以!”蒲云杉急坏了,立刻替被自己连累的大机械师导师说话,“我肯定会好起来!!!” 声音稍微有点大,他们在专属单间里等候,路过的几个护士都驻足,下意识往这边看过来。 小灰石头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大声说过话,被自己吓了一跳,按着叮当作响的金属球,紧张地僵住。 穆瑜给他发小红花:“说得很好。” 蒲云杉被自己吓坏了,又像是根本不认为自己能得小红花。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向后退,脑子里乱成一片,囫囵摇头:“不、不好,对不起,我的声音太大了,我不该吵……” “云杉。”穆瑜单手揽住他,让不自觉发着抖的小朋友躲进怀里。 蒲云杉吃力地大口喘气,他忽然开始咳嗽,双腿发软,身体吃不住劲地下坠。 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吵、不能打扰。 绝对不能吵,不然就去把嗓子换成机械的,安一个开关。 “大声说话”这件事的阴影,在小机械树的数据库里占据了相当大的一块,他边喘边咳嗽,几乎听见胸腔里嘶鸣的齿轮声。 穆瑜把他抱起来,让疯狂想要躲起来的灰色小石头靠近自己的胸口。 小机械树在温暖安全的怀抱里放松下来,失去意识,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本能地还在向他怀里躲。 蒲云杉紧闭着眼睛,张着嘴,紧紧偎着穆瑜,额头枕在穆瑜的肩膀上。 小齿轮从蒲云杉的嘴里掉出来。 …… 对S23号世界来说,更换机械眼只是个非常简单的小手术,半个小时就能完成。 蒲云杉在这里留的时间比平时长,是因为还要做身体检查,他身体里又有机械零件坏掉了。 根据病历记录,蒲云杉已经更换过了右手腕,手也换成了机械手。 两根肋骨、一侧的肩胛骨和半片肺叶也是机械构造——这次掉出来的小齿轮,就是机械肺叶上的。 蒲云杉的视力天生就不好,因为看不清楚,走路也总是摔跤,有几次甚至险些就从机械树上掉下去。 摔跤就会受伤,如果没有私人医生处理,去医院就只会有两类结果。 这个世界对伤口的治疗方法,简单到近乎粗暴。 ——能自己长好的伤,就自己回去长。 如果长不好,那就换成机械零件。 蒲云杉跌跌撞撞地长大,摔了很多跤、受了很多伤。有些伤变成机械零件留下痕迹,有些伤就那么自己安静地长好了。 “宿主,小灰石头在学校很受欺负。”系统说,“他原本不必摔这么多跤的。” 为了方便虞执照顾,蒲云杉上的是机械学院附属的小学。 虞执的成绩是几届学生里最出色的,名气非常响,还未毕业就已经有军部的人垂青。 于是所有同学和老师都知道,蒲云杉的哥哥很厉害,是机械学院最优秀的学生,蒲云杉做什么都不行,是个只能靠哥哥保护的废物小少爷。 没有了哥哥,蒲云杉根本就什么都做不了,连最简单的机械老鼠都没办法操控。 谁都可以欺负蒲云杉、谁都可以抢他的东西,反正蒲云杉的哥哥很忙,不会总是有时间管他。 “蒲云杉更换了机械肺,是因为一次考试。” 系统找到相关资料,传输给穆瑜:“这个世界的孩子,操作机器是必修课。” 蒲云杉的意识无法操控机械,所以他这门课可以用“残疾”为由免考。 但免考就拿不到优秀学生的小红花。 蒲云杉其他科目的成绩都非常好,都能拿到第一名,只有这一门课的分数每次都是“0”。 蒲云杉实在太想拿小红花了,他想举着小红花、像举着第一次做出的机械蜻蜓那样去给哥哥看。 他想,这大概就是“做正事”。 他很想很想做好正事,想做一个不是废物的蒲云杉。 …… 那次考核的内容是机甲对战。 小学的机甲对战其实很简单,就有点像是遥控机器人大赛,每个孩子都用意识操控自己的机甲和对面打架。 蒲云杉偷偷报了名,他操控不了机械,所以他穿上自己做的铁壳壳,摆着手臂摇摇晃晃齐步走,悄悄混进了擂台。 只要有成绩就够了,他只想有个成绩——哪怕是最低分,他的平均分也能够排得很靠前。 ……等老师赶到的时候,那个铁壳已经凹陷半瘪,胸口位置塌下去,歪歪扭扭躺在擂台的边缘。 假装小机器人的蒲云杉被老师抱起来,头颈都软软后仰,四肢下垂,像是个真的断了电的小机器人。 可小机器人是不会痛不会流血的,蒲云杉大口大口地吐血,身体痛到在冰冷的铁壳子里抽搐,还要断断续续地问:“老师……我拿到成绩了吗?” 负责监考的是位女老师,急着送他去医院,忍不住皱紧了眉:“怎么这么胡闹,傻孩子,成绩这么重要吗?” 老师不知道,在那幢“云杉别墅”里,成绩就是很重要的。 比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小少爷重要得多。 蒲云杉的眼睛半阖着,还在小小声说:“拿小红花……” 他做梦都想得到一朵很漂亮的小红花,属于不是废物的正常孩子的、说明他很棒的小红花。 有了小红花,哥哥就不会因为嫌丢脸不来送他上学,他就可以把小红花别在胸口,挺胸昂头大步走进班级里坐下。 这种手术对这个世界来说也不困难,甚至不需要全麻,蒲云杉半躺在手术床上,听着医生给自己做手术。 他在氧气罩下面小声说:“请问,我可不可以,把其他部分,也全换成机器?” 今天的考试,他之所以没有考好,不是因为在操作上有什么失误。 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够结实,不够硬。 要是再硬一点,他就能拿到更好的成绩了。 “胡闹。”医生忙得冒汗,敲他的脑袋,“全换成机器,那你还要不要做人了?” 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办法把人改造成机器,但机器不能吃饭不能喝水,困了都只能断电。 断电怎么能叫休息呢?断电连梦都做不了。 人是很难适应机器的逻辑的,对人的意识来说,每一次能源切断,那种感觉都像是坠入死亡。 蒲云杉在呼吸面罩下艰难喘气,听着自己的身体被改造,听见齿轮啮合的清脆响声。 他的身体太弱了,一侧的肺叶还没有完全更换完成,氧供应不足已经让他的眼前时明时暗。 医生吓唬他:“你不怕报废吗?机器人可以很容易报废的。” “报废……”被改造的小少爷意识已经模糊,睫毛坠沉下来,面罩一下一下蒙着雾,“能,不能……换,小红花……” 医生手底下忙碌不停,忍不住皱眉。 “醒醒,别睡着了。”医生用力拍他的脸颊,“不能睡着,会醒不过来的。” 蒲云杉的呼吸弱下去。 他这次手术在医院还有记录。 医院没见过这么容易出危险、换个机械零件都会病危的孩子。 还不是一两次,本身小孩子受这么多伤就很罕见,受伤以后这么容易出状况就更罕见——蒲家养了私人医生,这事不少人都知道,可小少爷还是医院的常客。 每次在手术台上昏迷,蒲云杉都会睡很久。 那颗心脏对外界的反应似乎越来越弱,要强行唤醒好几次,才能继续工作。 就好像“睡着醒不过来”本身就是什么最难得的美梦。 “……醒醒!蒲云杉!” 医生还在用力地摇晃他:“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去抓蜻蜓啦!” 医生忽然掏出一个抓蜻蜓专用的网兜:“抓住你的机械蜻蜓,没收它的翅膀,然后给它安上两条腿了,不给它穿裤子——” 蒲云杉一个着急鲤鱼打挺:“不可以!!”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急得大口大口喘气。 …… 等看清坐在床边的大机械师导师、看清房间里的布置,蒲云杉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个梦。 他已经被大机械师导师带去医院,换好眼睛,做好了身体检查,从医院回家了。 医生说他的身体很差,如果再这么下去,还有很多地方都要换,除非有私人医生帮他调养。 这么差的身体可当不好机械师。 小灰石头因为自己的不专业向机械蜻蜓道歉,然后发生了什么,数据库里就没有记录了。 他大概是躲在比金属球更安全的地方,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在换机械肺,因为太困就睡着了……然后梦里的医生掏出了奇怪的网兜,大声威胁他,要给他的机械蜻蜓安腿。 蒲云杉被噩梦吓得满头冒汗,他到处找蜻蜓,差一点就掉到床下:“我醒了!我没有睡着,我只是打了一个很小的盹——” “你醒了!”机械蜻蜓从床底下钻出来,“你能靠自己醒过来,你太厉害了!” 机械蜻蜓用力摇晃他:“你怎么这么厉害!你肯定能当上最厉害的大机械师!” 蒲云杉被夸得有点短路,热腾腾红烫烫:“真、真的吗?” 他抱住机械蜻蜓,藏进怀里,下意识抬头看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 “真的。”穆瑜摸摸他的脑袋,“能靠自己醒过来非常难,我有时候都做不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换上了#228b22色眼睛、拥有了森林的颜色的天才小机械师,现在就已经有超越了大机械师导师的地方了。 这么厉害的表现,当然值得一朵小红花。 这一次穆瑜详细地阐述了颁奖理由,有理有据,因果齐全,换谁来也挑不出任何问题。 蒲云杉一动不动,液晶屏愣愣地眨眼睛。 机械蜻蜓用翅膀扇小灰石头:“厉害啦,厉害呀,我相信你了!你肯定能把我修好!” “你值得小红花!”机械蜻蜓大喊,“你比大机械师导师还厉害诶!!!” 蒲云杉忽然醒过来,几乎是骨碌着掉下病床,然后用力站稳。 小少爷乖得规矩到不行,整理好衣服向穆瑜鞠了个躬,跑去洗手,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又用小白毛巾擦了好几次才回来。 穆瑜把小红花双手颁发给他。 小灰石头晕晕乎乎地领了小红花,碰到脸颊边贴了又贴,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轻摸:“我可以……把它藏到眼睛里面吗?” “可以。”穆瑜其实没有明确倾向性的审美,“五彩斑斓的黑”只是随口一说。他能欣赏森林也能欣赏雪原,看到大漠黄沙觉得壮阔,也很喜欢昆仑山的朗朗晴空。 每个人的审美都是不同的,即便不理解,也理当尊重。 所以,对家里的小朋友,穆瑜也从不做任何限制。 穆瑜把脑袋上顶着蜻蜓的小云杉树抱回床上:“绿底红花眼睛,好看。” 小灰石头:“……” 机械蜻蜓:“……” 液晶屏:=口= 家里的小朋友和系统好像都有明确倾向性的审美。 大机械师导师的心情很好,撑了下膝,半蹲下来变出螺丝刀:“要帮忙吗?” “不,不可以。”机械蜻蜓扯着小灰石头,“你觉得呢?” 小灰石头慌慌张张抱着小红花跳下床,用力朝穆瑜鞠了一躬,穿上小拖鞋,啪嗒啪嗒跑出去找地方藏小红花了。 …… 蒲云杉总觉得别墅像是有了什么变化。 词汇量匮乏的小灰石头超级、超级、超级喜欢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但蒲云杉不敢去找穆瑜,他总觉得自己太碍事了,一定会耽误大机械师导师办正事。 小少爷对家里的别墅很熟悉,咻地钻进某个小房间、又咻地藏进衣柜,一般人都很难找得到。 机械蜻蜓被小少爷抱着,被迫一起藏进衣柜,透过一条小缝往外看:“可是,他是来应聘你家执事的啊。” ……哪有把执事先生请进主卧,然后主人躲进侧侧侧卧的衣柜里的。 而且这个衣柜真的好大。 里面有被子和枕头就算了,系统以前也见识过,可里面还有一张小书桌。 一张小书桌、一个小台灯和五十本书。 还有三大本厚厚的手抄制图笔记。 这就稍微有那么点过分了。 还有一张洞洞板工作台,一堆零件,一副酒瓶底眼镜,一个手持式电焊面罩,一个小型家用电焊机……这就不是过分不过分的问题了。 这东西为什么要叫衣柜啊!!! 机械蜻蜓有点担心自己在这里被拆掉,随时准备逃回宿主的后台:“你不是要在衣柜里给我做改造吧?” “现在不行。”天才小机械师有点怏怏,“零件不全,而且我身体太差了,技术也不够好。” 机械蜻蜓松了口气:“那就好……不不,我是说,那就好遗憾。” 蒲云杉也觉得遗憾,但他又有点不舍得,把小蜻蜓往怀里抱了抱:“还有。” 机械蜻蜓:“还有?” 蒲云杉偷偷看那个挺拔清癯的影子,他摸了摸胸口的金属球,缩回去变成一小团。 “我是坏机械师,我向你道歉。”蒲云杉小声对机械蜻蜓承认错误,“我想慢一点修好你……导师先生就能在这里久一点。” 机械蜻蜓愣了一会,拿翅膀拍他:“你这不是很聪明嘛,这怎么能叫坏?我又没着急。” 机械蜻蜓险些就说漏嘴,教躲在自家衣柜里的小少爷什么才叫“坏”、什么才叫“混蛋”。 系统堪堪忍住,念宿主隔空投送的小纸条:“再说,就算是大机械师导师,也是来你这里应聘执事和私人医生的啊。” 小少爷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仍然一动不动坐着,胸口的液晶屏乖乖眨巴眼睛。 机械蜻蜓:“……你把你那个程序检查一下,是不是有屏蔽词。” “啊。”蒲云杉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没,没有,我听到了。” 他听到了,导师先生是想来应聘执事和私人医生。 小少爷小声说:“所以才要带你躲在这里,对不起,我们不能打扰导师先生工作。” 机械蜻蜓快被那个混蛋气死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私人医生?” 蒲云杉安慰地摸摸蜻蜓翅膀:“你是不是不喜欢衣柜?我带你回卧室,要轻轻的。” 机械蜻蜓:“……” 蒲云杉抱着机械蜻蜓,轻手轻脚地钻回卧室看书、轻手轻脚地去洗漱,连会响的拖鞋都不敢穿。 小少爷光着脚,朝机械蜻蜓招手:“嘘,小声一点。” “哦哦。”机械蜻蜓不敢啪嗒翅膀了,落在蒲云杉那只机械手的指尖,被他带去浴室里一起玩水。 蒲云杉最喜欢的就是浴室,他会放满满一缸热水,然后躲在白蒙蒙的蒸汽里,自己和自己玩。 现在有了机械蜻蜓,热水就变得更好玩,蜻蜓扎进水里再冲出来,用力一甩,水就飞溅得他一头一脸。 小少爷玩得脸色都红扑扑,笑得不停咬自己的胳膊。 机械蜻蜓看得很气,不停把他撞开,不让他咬。 “会出声的。”蒲云杉小声告诉机械蜻蜓,“我今天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了。” 门外有人温声问:“添了什么麻烦?” “我在医院咳出了小齿轮。”蒲云杉是今晚想起的这件事,已经后悔好久了,“会有人怀疑,觉得私人医生没有好好工作……” 蒲云杉忽然回过神,差一点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跳起来,打着滑一头栽进浴缸里。 浴缸很深,小少爷一转眼就没了影子,冒起一串小气泡。 机械肺绝对不能呛水,否则齿轮就会打滑,就会立刻窒息。 机械蜻蜓吓了一跳:“蒲云杉!小灰石头!小石头!小灰球——” 水声哗啦一响。 摔进水里的小云杉树慢慢地、自己一点一点爬起来,直愣愣坐着,咳了两声。 机械蜻蜓扑过去晃他:“快喘气!快!把水都吐出来!快快快快……” 蒲云杉捧住急到散架的机械蜻蜓,摸了摸被水拧成一团的翅膀:“我,我没事,你别着急。” “怎么没事!”机械蜻蜓急到不行,“水都没了!!” 小少爷家里是真的非常有钱,他们这个浴缸是引室外天然温泉的流动水。按理来说注水不停,不论怎么撒欢玩闹,水面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现在浴缸里一滴水都没了! 那个入水口甚至还是开着的!! 机械蜻蜓用力摇晃小灰石头:“你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啊啊快吐出来!!!” 蒲云杉摸了摸胸口。 他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觉得自己呛了水。 深呼吸的时候,总会响起来的细微齿轮声也不见了。 大口喘气的时候,也没有了那种怎么都吸不够空气、像是随时都会窒息的感觉。 蒲云杉忍不住大口吸气、大口呼气,他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甚至觉得他又长出了一个新的肺。 小云杉树大口大口用力喘气,森林绿色的眸子涓滴亮起,像是有风在里面撒欢打滚,带起湿淋淋的水雾,折射出点点星光。 “我好了!”蒲云杉几乎是一骨碌高高蹦起来,大声告诉机械蜻蜓,“我能喘气了,我这里好了!”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很大,因为心跳声更大,用力呼吸的声音比心跳更大。 小灰石头用力地蹦,他高兴到得意忘形,甚至完全忘了自己得意忘形,跌跌撞撞往外跑:“先生!导师先生!我好了!!我不吐小齿轮了!!!” 机械蜻蜓被他顶在脑袋上,湿淋淋的翅膀甩的啪嗒啪嗒响。 蒲云杉一步一摔跤,根本不知道疼,跑到浴室门口才想起害怕。 他知道自己要保持安静。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保持安静了,但这样在别墅里撒欢跑闹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行的。 这是条已被遗忘缘由的禁令,就像一条封锁带,冷冰冰拉在浴室的门口。 封锁带上有提醒:就此折返,前方是深渊。 但小云杉树太开心了。 掉就掉下去吧。 蒲云杉几乎是在浴室的水雾里蹦,他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小少爷太瘦了,套上自己的睡衣都松松垮垮,但管他呢。 蒲云杉扑出浴室,他顶着他的机械蜻蜓,蹦蹦跳跳冲向深渊:“我好了!我能大口喘气了,先生!我——” 他没有掉进深渊。 没有深渊,那条封锁带被他冲开,外面什么危险都没有。 外面和风细雨,春暖花开。 穆瑜带来的是餐车,餐车里有丰盛到不行的炸鸡烤鸡大盘鸡叫花鸡,热腾腾香喷喷的清炖鸡汤,还有绿莹莹的蒜苗炒鸡蛋、鲜红酸甜的番茄炒鸡蛋,还有看着就好吃的整整三大碗大米饭。 一步三滑扑出来的小云杉树还没等懵住,就已经一头撞进了暖和的怀抱,穆瑜蹲下来抱住他,拿着白毛巾帮小少爷擦头发:“云杉。” 小云杉树不会动了。 蒲云杉愣愣地站着。 他觉得这一定又是场梦, 自己多半是因为溺水昏过去了,做了场梦。 小灰石头想把自己从梦里叫醒,但又疯狂地不想醒,牢牢按住自己的手。 他知道、他知道、能自己醒来很酷。 他知道。 但是让他睡一会儿吧,在梦里放肆地打滚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他保证。 他一定会特别勇敢地醒过来,他是有小红花的机械师,他会醒的,他好喜欢这个梦,梦里的一切都比他想得更好。 小云杉树钻进导师先生的怀里,自己拉着梦里的手臂圈在自己背后,乖乖地靠在那个肩膀上。 小云杉树等着自己被抱出梦境丢掉。 穆瑜看着慢慢合拢的、森林绿色的漂亮眼睛。 他抱起蒲云杉。 ……他没抱起蒲云杉。 “云杉。” 大机械师导师被喝了一整个温泉的小云杉树砸了手,空着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喝了多少水?” 第56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蒲云杉顶着他的小蜻蜓, 也有点紧张:“我,我没喝——” 有液晶屏的小金属球:“嗝。” 蒲云杉:“……” 机械蜻蜓:“……” 小云杉树胸口那块液晶屏自己打开,打了个饱隔, 漾起几个小小的水花。 小灰石头在温泉里仰泳,察觉到吹进来的凉风,用力蹦了一下,之前因为“开心”被掰开的缝隙里钻出一点嫩绿的小芽。 “你发芽了!”机械蜻蜓一眼就看见了, “你喝了水然后就发芽了!厉害呀,你能长大了!” 机械蜻蜓大声叫他的名字:“蒲云杉!你可以长大了!!” 蒲云杉有些发愣。 他小心地伸出手,轻到不行地屏着呼吸, 用好的那只手轻轻碰那一点点迎风神气晃动的小嫩芽。 软软的青翠嫩绿, 芽叶也才刚刚舒展打开, 边缘还有一点卷曲。 小嫩芽“啪”地抱住他的手指头。 ……小少爷现在有点相信这不是做梦了。 一直躲在别墅小小的房间和小小的衣柜里,从没见过真的花草、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可以长大的小少爷,是做不出这种梦的。 蒲云杉对未来最勇敢的想象, 也不过是等他全身都改造成机器,不会随随便便就坏掉以后,把机械手换成小钳子小扳手小螺丝刀的款式,做最厉害的机械师。 机械蜻蜓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可能是梦!我看见窗户了, 蒲云杉,你仔细想想,你的梦是不是都跑不出去?” 小云杉树绞尽数据库仔细努力想,睁大眼睛, 用力点头:“……对的!” 他从没成功在梦里跑出去。如果梦见花园, 那就一直在花园, 如果梦见医院, 那就一直在手术台上。 梦里的世界有时候也会特别好,但那个世界非常小——非常非常小,永远只有藏在侧侧侧卧的衣柜那么大。 在蒲云杉的梦里,没有窗户也没有门,没有通向外面的路,没有出口。 像是个被从外面锁住的衣柜。 “那是因为你老躲在那里面!” 机械蜻蜓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唉,厉害的大机械师可不这样,蒲云杉呀蒲云杉,你以后可一定要改。” 机械蜻蜓有理有据:“你看最厉害的大机械师导师,就可以自由地到处走。所以只要你自由自在地走过一千个地方,再认真地看完一千本书、做一千个小机器人,就完全有可能成为大机械师!” 小云杉树完全被说服了,液晶屏都激动得有点花:“对、对的。” 他的胸口不停起伏,金属球里的小石头激动得不停扑腾,小嫩芽激动地跳广播操,里面的水也跟着哗啦哗啦响。 “那还愣着干什么!”机械蜻蜓拿翅膀用力拍他,“跑出去看看!蒲云杉,你仔细看,路就在这里,你的脚没有换过。你要能跑出去,那你就是自由的……” 蒲云杉已经只听得清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他小心翼翼抱住小蜻蜓,屏着呼吸,抬头看向大机械师导师。 大机械师导师的眼睛会笑,是种很浅但很温和的笑,好像把什么告诉他都没关系,好像什么要求都可以勇敢地提。 蒲云杉结结巴巴地说:“导、导师先生,我想——” “去吧。”穆瑜脱下执事的外套,披在小少爷身上,“记得要穿鞋。” 小少爷高兴疯了。 蒲云杉用力朝他鞠了个躬,紧紧攥着披在肩膀上的外套,拔腿就往别墅外面冲。 他记得要穿鞋,也觉得自己穿了,但其实因为太激动,在玄关结结实实摔的那几跤就摔掉了鞋子,还擦破了手肘和掌心的好大一片。 蒲云杉一点都不在乎,他老是摔跤,因为看不清、因为走不稳路、因为身上的机械零件重量不匹配总是偏沉……更多的时候则是因为学校有人捉弄,喊他废物小少爷。 小少爷家其实一点都不缺钱,一丁点都不缺,完全可以换那种最轻型的新型合金零件,跟身体的匹配度可以调整到百分之百。 医生和机械蜻蜓以为他是不舍得,其实也不完全准确——不是不舍得,小少爷暂时还不太理解“钱”的重要与否。蒲云杉不敢花钱,是因为他没有接收到这个家对他的承认和接纳。 因为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属于这个家,所以不敢擅自动家里的东西、不敢离开自己的那一片小安全区乱跑。 在小少爷的概念里,这些钱是家里的,不是自己的,所以不可以随便乱用。 这不对。 家不只是遮风避雨的地方,家理当安全,理当作为后盾。 倘若家做不到,那么就不是家。 做不到这些的家就不是家。 一颗树,发现这片土壤不是自己的土壤,理当有权力拔根就跑。 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土壤和水源,去伸展自己蜷曲的根脉。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阻拦。 蒲云杉跑得能听见耳旁“呼呼”的风声。 蒲云杉在医院的检查结果并不好,意识先天就没有强度的小孩,检查结果都不会好。 无根之木是存活不久的,他总是摔跤,真正的原因是力气在悄然流逝。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容易犯困、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 即使不遭遇那场惨烈的变故,这样再过一两年,蒲云杉大概也会被迫接受全部身体的改造。 ——这是学校组织的体检里,发给他的那份纸质报告上面说的。 所以蒲云杉在学校的外号也有“小机器人”。 “小机器人!”会有坏同学欺负他,故意扬着那份报告嘻嘻哈哈,“等你变成了机器人,我们是不是都能操控你了?我们要让你在地上打滚!” 蒲云杉才不想当小机器人。 他原来想当,现在突然就一点都不想当了。 他才不会让那些人操控着他在草地上打滚——但他自己可以打,他想打滚就打滚,想蹦就蹦想跳就跳。 因为他真的从别墅的房间里跑出来了。 他跑出来了,有窗户有门、有路有出口,这是他的新现实。 这是拥抱着他揉他脑袋的家。 “不是梦!是真的!” 小云杉树啪地立正敬礼,给机械蜻蜓汇报结论:“我跑出来了,这不是场梦!我能长大了!” 机械蜻蜓高兴地给自己咔咔上弦,绕着他歪歪扭扭乱飞:“厉害呀!厉害啦!” 小云杉树把胸膛挺得笔直笔直,雄赳赳迈出开始长大的第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被零点三厘米的台阶绊倒在地上。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唉。” “别着急,别急呀。”小灰石头第一次有这种信心,甚至敢为自己解释,“我能长大了。” 他没力气爬起来了,但还是细声细气地给小蜻蜓讲悄悄话:“我站不稳,可我长大就站稳了,你看有哪个大人会摔跤的。” 机械蜻蜓被他轻易说服了:“好吧,那我再相信你一点点,那你要好好吃饭哦。” 蒲云杉把头点得像砸钉子的小锤子。 他想试着一点一点站起来,然后腿软了下,断电似的栽倒下去。 还没有摔到地上,歪倒的小云杉树就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蒲云杉其实并没那么多撒欢的力气,但他实在太高兴了,他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完了,连手指头也动不了。 蒲云杉努力地眨眼睛,一点一点认出人影:“导师……导师先生。” 穆瑜揽住他的肩膀,让小云杉树靠住自己的手臂,和他讨论更安全的断电方式:“下次可以回到房间再睡觉。” “好,好的。”蒲云杉努力掀起眼睫毛,“我……我不是要睡觉。” 他强调:“我只是打一个小盹,就睡五分钟,我太困了。” 他的声音弱得再轻一点就听不见,却还是反复强调了自己绝对绝对绝对绝对不是要睡觉,又拜托导师先生和机械蜻蜓,五分钟一到,哪怕揪着头发也必须叫醒自己。 小灰石头完全不舍得睡过去了,他还急着回家吃饭,那么大一个餐车的好吃的饭,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和家在一起吃这么好的饭。 他太想继续长大,继续到处跑、到处玩了。 蒲云杉恨不得喝掉一片海那么多的水,然后“啪”地一下长大,然后走一千个地方、读一万本书。 蒲云杉裹着大机械师导师的衣服,被一下一下轻轻揉脑袋。 他的家对他保证:“五分钟后见。” 蒲云杉努力弯了弯眼睛,用胸口的液晶屏开了两朵像素小花,送给穆瑜和机械蜻蜓,然后垂下头睡过去。 这次的昏睡只是因为力竭。 伴随小灰石头的,是小少爷在短暂的生命里罕少有机会体验过,无梦的、完全放松的深度睡眠。 这其实是提升和锻炼意识强度最有效的方法——意识和身体是不一样的,意识的生长不靠吃很多饭、喝很多药,意识不能被关在小房子里。 关在小房子里的心会变成小灰石头。 但变了也没关系,只要还能醒过来,还能大吃一顿,就完全没问题。 变成小灰石头以后,重新复苏长大可能要慢一点、辛苦一点,但云杉就是这样。 云杉就是这样,这类树种早期的生长非常缓慢,十年内都不会怎么长,甚至让人怀疑这种小矮树是不是不会长高了。 但一旦进入拔节期,云杉就会迅速窜高,持续长时间地旺盛生长,一直窜到三四十米——这样的特殊生长习性,会让云杉有更长的时间,用来生长出完美的纹理和线条。 没人知道拔节的时间具体会在什么时候来。 或许要咬牙坚持很久,或许在不抱希望的某个深夜,或许就是明天。 小灰石头饿得到处乱游,小嫩芽也急的用力摇晃。 穆瑜画了个方框,在被黑静夜色笼罩的花园里,有金灿灿的阳光从方框里涌出来,浇灌灰扑扑的小金属球。 小灰石头和小嫩芽激情干杯,你一杯水我一杯阳光,咕咚咕咚感情深一口闷。 昏睡中的天才小机械师尚且无知无觉,他的意识强度悄然增强了一丝。 已经可以让螺丝刀变成会自己工作的螺丝刀,一口气拧整整两颗螺丝了。 蒲云杉果然在五分钟后打好了盹。 他一醒来就立刻紧急用力揉眼睛,新换的机械眼清晰度非常高,一眼就看见了肩上停着蜻蜓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小云杉树把手努力举高汇报:“先生,我醒了,我没有睡着。” 导师先生变出一朵小红花,贴在小云杉树冰冰凉凉的脑门上。 冰冰凉凉的小云杉树啪地变烫,直愣愣站起来,同手同脚齐步走:“谢,谢谢导师先生。” 穆瑜眼里透出笑,他活动了下手臂,也撑膝起身:“想在花园里野餐吗?” 小少爷啪地站住,眼睛睁得圆溜溜。 液晶屏噼里啪啦炸烟花,每个像素点里都写着“想”。 蒲云杉做梦都没想过在花园里野餐,他有点担心,咕咚咽了下:“会不会——” “不会。”穆瑜把一个长方体的小盒子交给他,“不会麻烦,很容易。” 机械蜻蜓帮忙解说:“这个叫遥控器。” 用意识操控机械的世界里没有这东西,蒲云杉连忙接住遥控器,他看到上面有写着“花园野餐”的按钮,下意识抬头看穆瑜。 见到导师先生点头,小少爷就深吸口气,举起遥控器,试着按住那个按钮。 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传来。 小少爷:“!!!” 液晶屏:┗(@口@)┛ “我看得懂,我看得懂!”机械蜻蜓努力拍翅膀,“让我看看!是什么过来了,是……” 机械蜻蜓:“……” 很少有人能抵挡住最纯粹的机械之美——精密的齿轮啮合、巧妙连接的传动结构,复杂与粗犷的结合,最小的铆钉连接起坚固的庞然大物。 也有许多人无法抵挡住那些能带来最原始和纯粹的兴奋的、属于极限运动特有的刺激,比如蹦极和极限跑酷,比如旋翼机,比如赛车。 但……这并不能完全用来解释,为什么一架来花园里送外卖的机械炫酷赛车,会在进入花园的时候突然张开旋翼,又在飞到他们头顶上的时候长出两条腿。 难以描述成分的复杂机械外卖员,举着还热腾腾全程保温的一整个餐车,迈着两条大长机械腿,轰隆隆冲进了花园。 系统忽然意识到,宿主描述的画面,说不定不全是为了吓唬小灰石头。 它宿主可能是真觉得会飞的东西长腿很好看。 机械蜻蜓紧急拉同盟:“机械师,小机械师——” 小机械师一动不动。 小机械师已经被眼前的景象帅傻了。 机械蜻蜓:“……” 蒲云杉捧着遥控器,小小声和小蜻蜓惊叹:“它好酷啊。” 机械蜻蜓:“真,真的吗QAQ” “真的。”蒲云杉用力重重点头,“我也想做出这种机器人。” 他其实一直都在反思,做优秀的机械师必须要反思。 反思是哪里错了、哪里出了问题,然后设计出更好的新图纸。 小灰石头小声告诉机械蜻蜓:“我要是能做出这么厉害的大机器人,就不会死了。” 系统怔住。 蒲云杉其实记得,自己死在进不去的家门外。 没有一段记忆能真正被删除,那些机械獒犬撕咬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意识。 意识被困在身体里,被敲骨吸髓、寸寸分食,又一次被强行唤醒后,终于被困在方寸的冰冷机械当中,因为与机械模块彻底绑定,甚至连自行消散都做不到。 真正困住小灰石头的不是衣柜,是这个。 在蒲云杉的梦里,那个永远没有出口的空间,是孤独立在海上、茫然注视着空无一物的世界的机械树。 “……你不要难过!” 蒲云杉反而有点紧张,托起机械蜻蜓:“打起精神来,我现在可不是机械树了,我要改掉我的设计图。” 机械蜻蜓的眼睛都变成了QAQ的形状:“什么设计图!那叫命运!蒲云杉,你要改掉你的命运!” 小云杉树被他吼得一激灵一激灵,但还是乖乖点头,划掉数据库里的“设计图”改成“命运”。 他是想,他现在是能长大的非常厉害的蒲云杉了。 所以他想试着改掉他的设、命运,他想改掉他的命运。 这个想法很微弱,很渺小,甚至就在刚才那一秒才刚刚成型,忽然就跳进他的处理器里。 以前的蒲云杉最希望有的,是一扇永远都能打开的门。 门里面有多小的空间都可以,一小块地方就可以。只要门能打开,在遇到害怕的事的时候,他就能立刻躲进去。 ……但现在忽然不一样了。 见到眼前远比机械獒更高、更大、更威风凛凛,随随便便一个鞭腿就能把机械獒打飞的大机器人,天才小机械师的血液都在沸腾。 水声哗啦啦,小灰石头在金属球里龇着牙哇呀呀冲杀,小嫩芽拿叶子特别捧场地啪啪鼓掌。 蒲云杉甚至没来得及怎么看清这个庞然大物的全貌——他近乎着迷地盯着每个轴承的连接、每个传动结构的设计。 臂长、轨迹、角度范围、轴数都是书里没讲过的,转动惯量和最大扭矩设计完全打破了小机械师在书里学到的旧概念。 轴细节的优化远超想象,每个齿轮都被卡在了最完美的那个位置,每个传动杆的衔接联动都恰到好处。 而且……这是一个不需要意识操控的机器人。 只要遥控器和按钮就能让机器人冲过来,这就意味着内部还有更复杂的设计、更精妙的细节,至少有自动识路和避障功能,同时兼顾了平衡性和灵活度。 天才小机械师看着大机械外卖员灵活弯腰,铺好餐布、摆好餐具和热腾腾的饭菜,眼睛亮得都快发光了。 液晶屏已经开始发光了,蒲云杉紧张地和机械蜻蜓并排站着,机械手拉机械翅膀,磕磕巴巴第一次尝试主动提申请:“导、导师先生……” 穆瑜刚倒好冰可乐,闻言就回过身,耐心地半蹲下来,等他继续说。 小机械师紧张到语序错乱:“请问我借可以机器人这个大吗?” 机械蜻蜓恨铁不成钢,掐着机械音模仿蒲云杉,暗地里重新组句:“请问我可以借这个大机器人吗!” 小机械师的液晶屏悄悄给小蜻蜓发消息:_(Q口Q」∠)_谢谢!! “可以。”大机械师导师点头,“是随手拼的,拆了也可以。” 应聘成为了这座别墅的执事和私人医生以后,穆瑜在忙的那几个小时,就是在拼这个。 其实直接画个方框,从汽车人世界借来一辆没有安装AI的汽车人,相比之下要更方便。 但穆瑜还是更倾向于亲自动手,在不超过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准的前提下,用属于当前世界的零件,拼一架能给小云杉树拆着玩的机器人。 因为原本就是送给小少爷玩的,所以想研究也可以,随便拆了也可以。 拆成一地碎零件,装不回去也完全没有关系。 液晶屏:…… 小云杉树被大机械师导师酷得不会走路了。 在同手同脚走了好几步、左脚把右脚绊倒了好几次,终于走到喷泉池边上以后,蒲云杉小声问机械蜻蜓:“你说,我以后能这么酷吗?” 机械蜻蜓其实还有点忧伤:“技术上我是相信你的,但你不能让我长腿。” 系统其实在想刚才的事,还有点因为小云杉树诚恳地、认真地反思自己为什么会死难受。 系统偷偷把这件事从后台给宿主打小报告,并把底线后退一小步:“长腿也行……你要给我穿沙滩裤衩。” “不长!”蒲云杉立刻保证,“你可以飞得很高,想飞到哪就飞到哪。” 蒲云杉用清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你会是特别自由、特别厉害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一哄就高兴了:“那你也会是特别自由、特别厉害的大机械师。” 小灰石头一被夸就卡机,热腾腾地低着头不说话,用小毛巾乖乖擦手。 “你流血了!”机械蜻蜓一眼看到小毛巾上的鲜红血迹,“你刚刚是不是摔了好多跤,你受伤了,蒲云杉,你流血了。” “嘘。”蒲云杉把血全擦掉,藏起小毛巾,“我回去修。” “流的是防冻液,还有润滑剂,用来保证我能动的。” 小机械师悄悄告诉好朋友小蜻蜓:“不要紧,流干了也没关系,我衣柜里还有一桶呢。” 好朋友小蜻蜓一秒就把他卖了:“宿——私人医生先生!执事先生!蒲云杉摔伤了,他流血了!” 蒲云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捂机械蜻蜓的喇叭:“没有!” 机械蜻蜓特别生气地拍翅膀:“蒲云杉!你说话不算话,你根本就不想长大!” 小云杉树被批评得通红,又委屈又不会解释,从眼睛里往外渗水:“我没有!我说话算话的,你不要误会我。” 蒲云杉不怕被误会,他很习惯这件事发生了,但他不想让小蜻蜓和导师先生误会自己:“我,我没有,我想长大的。” 小云杉树拼命把眼泪憋回去:“我没有说话不算话,我是你的好朋友。” 机械蜻蜓也是他的好朋友,所以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可你再这样随随便便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搞受伤,就算能长大,也不能又高又健壮,只能长成全是伤疤的小矮树。” 蒲云杉被他吓了一跳:“真的?” 机械蜻蜓哼了一声:“你不是发芽了,你问小苗苗。” 蒲云杉连忙低头,打开金属小球,发现刚长出嫩芽的小苗苗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水面上漂。 小灰石头急得团团转,一会儿帮小嫩芽扇风,一会儿帮小嫩芽擦水。 “怎么办?”蒲云杉急坏了,脸色都煞白,“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话不算话,我是坏机械师。” “你不是坏机械师,是没有人教你,你现在有导师啦。” 机械蜻蜓拿翅膀抱着他的手,为自己说的道歉:“你不是故意的,我不该误会你,可你为什么不去问最厉害的大机械师导师,找他帮你的忙?” 机械蜻蜓举例子:“你刚回来的时候,导师先生不就帮你处理了伤口吗?为什么现在不行呢?” 蒲云杉本能地攥着手掌,藏着掌心的伤。 他想解释那时候他还卡着机,完全转不过来程序,那个1447863个G的“成为最伟大的机械师”指令实在太大了,他没有多余的内存把伤藏起来。 ……但这个解释最终也没有被说出来。 因为蒲云杉发现,他现在不卡机、程序非常流畅了,可他还是想去找导师先生。 他想去找导师先生,把手上的伤给导师先生看,说对不起,说自己乱跑然后不小心摔伤了。 蒲云杉紧紧攥着手掌,他又看了看小金属球,才发现小苗苗已经沉在水里,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蒲云杉的脸色唰地变了。 穆瑜接到系统的实时小报告,撑了下膝,正准备起身,就被一棵语言功能完全混乱、急到只能用液晶屏不断弹SOS的小云杉树砸了回去。 “请您,请您救小苗苗。”蒲云杉信了机械蜻蜓的话,认为小嫩芽打蔫一定是自己受伤不说、还流血了的原因,“我流血了,对不起,我把我弄破了。” 蒲云杉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完全没有发现,他说的是“流血”,不是“漏防冻液”。 他在潜意识里依然想当人。 之所以很快就习惯了机器人的思路、转变了思维模式,是因为做机器人不疼。 小少爷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是防冻液、是润滑剂,他是最坚强的小机器人,这样伤口就不疼了。 穆瑜握住那只擦破了一大片、冰凉打颤的小手,喂他喝了一点可乐,又交给他一个炸鸡腿。 蒲云杉:“……” 液晶屏:Q口Q? 穆瑜沉稳地用可乐挡住蒲云杉的视线,往金属小球里投喂了两颗油炸花生米。 演技精湛的小苗苗和小灰石头击掌,原地满血复活,一边继续干杯吨吨吨干阳光和水,一边抱着香喷喷的油炸花生米去啃了。 大机械师导师沉稳地告诉蒲云杉:“吃炸鸡可以让伤口好得快。” 急昏了头的小机械师毫不犹豫啊呜一大口炸鸡,嚼嚼嚼嚼闭眼吞。 “多吃饭也可以。”大机械师导师继续指导,“多喝鸡汤也可以,把番茄炒鸡蛋的汤浇在米饭上,用勺子一起舀起来吃,可以加速愈合2%。” 蒲云杉的一只手是机械手,因为是普通的液压款,只能捏勺子、不能拿筷子,其实勺子偶尔也会掉,所以他一般都吃面包。 被炸鸡香迷糊了的小机械师激情干饭,捏着专门有防滑区的勺子,一边喝热腾腾鲜掉舌头的鸡汤,一边大口大口吃番茄炒鸡蛋拌饭。 穆瑜给机械蜻蜓身上装了个小灯泡,调到最亮,帮他处理手上和身上的伤口。 小少爷这一路跑出别墅、冲进花园,摔了好多跤,几乎浑身都是伤。 那件执事先生给披的衣服,却依然被保存得完好干净,连一点泥都没有沾上。 “宿主。”系统小声告状,“我让小云杉树披着,他不听,一定要抱在怀里面。” 穆瑜摸了摸小机械师的头发,想要问他冷不冷,蒲云杉已经打了个激灵抬头:“对不起!” 系统跟着小云杉树出来,一路至少已经听了八百个对不起:“唉。” 蒲云杉偷偷把香喷喷的炸鸡咽下去,他才想起自己忘记反省,有点紧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所以要道歉。” 忘了道歉,是因为他一不小心就吃得入迷了。 也不完全是因为太饿了、当然他也的确太饿了……但更重要的还是,蒲云杉发现一旦他好好吃饭,藏在金属球里的小苗苗就立刻变精神。 小嫩芽偷着啃油炸花生米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蒲云杉非常聪明,猜到了小苗苗刚才是在演戏,但还是假装没有发现,悄悄往金属球里塞了好几勺能把人香迷糊的菜。 发现小苗苗不光爱喝水,还偷喝他的可乐,蒲云杉就把自己的可乐全省下来,偷偷倒了进去。 穆瑜帮他把可乐倒满,加两块球形冰,一片插着小纸伞的柠檬片:“错在什么地方?” 蒲云杉控制不住地被至尊豪华版可乐吸引了两秒注意力。 小机械师用力晃了晃脑袋,把视线扯回来:“我不该随便受伤……我可以慢慢走出来的,可以不摔的。” 蒲云杉低着头,他其实应该被机械蜻蜓批评,因为他确实说话不算话、确实给大机械师导师先生添麻烦了。 他可以不摔这么多跤的,是因为刚才冲出来的时候太高兴了……即使腿完全不听使唤,也想快一点冲出去,快一点证明这些事不是梦。 蒲云杉知道自己应该慢慢走,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小病秧子。 如果他刚才就牢记这一点,就会平稳地走出来,就不会把自己摔坏。 他的理想是好好长大、做最厉害的机械师,就不该疯玩不该撒欢,不该乱跑让自己受伤,有时间就应该去看书或者锻炼意识强度。 他要是不任性,就不会让好朋友小蜻蜓生气,不会给大机械师导师添麻烦。 穆瑜一直听他说完,才点了点头:“是很好的反思,这三天在花园里睡,以示警戒好吗?” 系统愣了下:“宿主!” 蒲云杉听见这句话,反而长长松了口气,用力点头。 小少爷苍白的脸颊显然重新有了血色,喝了一大口可乐,放松地钻进大机械师导师的怀里,看着导师先生给自己治伤。 他手上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在这个世界,通常只有意识有强度、有精神力的人才能做到这件事。 这也是这个世界的医疗科技树发展得相当离奇,医院提供的治疗相当简单且草率的原因。 意识强度足够的人,身体的各项机能也会受意识调节,可以调动血小板止血,也可以催着生长因子快点生效,快一点修复伤口。 对大部分人来说,生病也好受伤也罢,都只要用意识调控身体机能处理。 所以,除了极少部分特殊情况,大部分人去医院,的确只是因为遇到了无法自行处理的情况,不得不把身体零件换成机械的。 穆瑜替他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又获得了小少爷用力的鞠躬和道谢,还有一把闪闪发亮的小贝壳。 因为大机械师导师不肯要别墅,也不肯要装着钱的机械芯片。 蒲云杉努力想了很久,还是把做小灰球时攒的、最喜欢的小贝壳拿出来,小心翼翼捧给了导师先生。 收拾野餐现场的工作也交给了机械外卖员,穆瑜收下贝壳,正要道谢,小少爷已经一溜烟跑去帮忙干活了。 机械蜻蜓被小少爷藏在衣服兜里睡觉,翅膀乖乖敛着,每个机械关节都被折得规规矩矩。 系统暂时放假,看了半天,莫名地有点担忧:“宿主……” 穆瑜温声说:“不要紧。” 他把贝壳仔细收好,画了个方框,让花园里长出一顶超大号帐篷。 系统其实也知道不要紧。 小云杉树坚强又勇敢,还特别早熟懂事,乖得叫人心里发软。 就连发现了小苗苗是在假装生病骗他,蒲云杉都悄悄给机械蜻蜓比划“嘘”,拜托小蜻蜓和自己一起假装没有发现。 蒲云杉觉得,小苗苗装病,一定是因为太想吃好吃的,太想喝加了冰块和柠檬片的可乐了。 蒲云杉还因为和机械蜻蜓吵了架,又特别郑重地道了一次歉。 因为蒲云杉觉得,他对小蜻蜓说的“你不要误会我”这句话太过分了,他不该对好朋友说这么过分的话。 “可我还说了他说话不算话。”系统觉得自己今晚睡不着了,变成纯棉手帕自己擦自己,“我还说他随随便便就不负责任地把自己搞受伤。” 不是说这样不行——就是会有特别乖的孩子,就是会有特别懂得怎么体贴别人、怎么替别人着想的孩子。 可系统就是不想看见小少爷在自己家还要这样。 不想看见蒲云杉因为受伤道歉,因为给别人添麻烦道歉,因为“太高兴了”道歉。 不想看见一棵明明没做错什么事的小树,一直等到被罚在花园里睡三天,才敢松一口气,把心放下来,重新变得放松和高兴。 不想看见它一个堂堂大机械蜻蜓欺负人家小朋友,小朋友还要乖乖向它道歉,小心地摸摸蜻蜓翅膀,用额头蹭蹭机械蜻蜓的触角,小声说“别生气啦,我们和好吧”。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蒲云杉明明是很因为这场算不上吵架的吵架难过的。 花园收拾好以后,机械蜻蜓不知道怎么能跟刚吵了架的好朋友和好,到处找蒲云杉。在角落看到缩成一小团的小灰球,咬着手腕自己往回憋眼泪。 可看到机械蜻蜓,小灰球的眼睛还是咻地飞快亮起来,迅速把手腕用衣服藏住,扑过去抱住小蜻蜓:“你是来找我的吗?谢谢你!!!” 小云杉树好像从没被人找过,高兴得快冒烟了,举着蜻蜓就想兴高采烈地跑,想起自己决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才赶快刹住慢慢走。 机械蜻蜓后悔得都不会说话了。 穆瑜停下画方框的手:“没关系的。” 系统:“可是——” 系统:“……可,可是。” 系统:“宿主。” 穆瑜撑着膝起身,帮忙把系统手帕拧干:“发泄出来,感觉好一点了吗?” 系统:“……” 发泄不发泄暂时不太重要了。 他们仿佛似乎也许是在一个超级神秘的半透明帐篷小世界里。 半片帐篷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外面花园里的景色,虽然是仿真的花草,但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萤火虫星星灯,一闪一闪得像是真有萤火虫在飞。 地上铺了厚实的松木板和防潮垫,还有两层厚实的编织地毯,一点潮气都上不来。一个小炭炉上烤着两串棉花糖、一壶热巧克力,旁边的大木箱里还有应有尽有的零食。 气垫床是植绒的,上面还铺了软和的床垫和绒毯,又宽敞又舒服,打好几个滚都没有问题。 床边就是小方桌,桌子上有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亲手整理的教材,还有大机器人的厚厚一本说明书。 帐篷还可以拉绳,一拉绳就可以变成全封闭的空间,再拉灯就会亮起来,是暖洋洋的鹅黄色,再拉一下就会变成适合阅读的护眼白。 “宿、宿主。” 系统都不知道什么叫感觉了:“我可以陪小灰石头一起挨罚吗?” 穆瑜笑了笑,又画了个方框。 木墩形状的小枕头边上,又多出了一张给机械蜻蜓睡的小床。 系统兴高采烈地扑进小床,尽情体验松软程度:“宿主是要让小灰石头在这里一个人拆大机器人吗!” 穆瑜点了下头,离开帐篷招了招手,示意小机械师过来验收。 以天才小机械师目前的功力,独自拆卸一个这种复杂程度的大机器人,大概需要三天。 穆瑜会教他组装、给他讲更细致的原理,会告诉天才小机械师怎么做出一个能打败机械獒守卫别墅的机器人。 但这些事暂时都不急。 每件新的事发生之间,都有必要留下足够的缓冲。 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们的小机械师一个人太久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和安静的保护。 即使现在要做出改变,也必须留下足够的独处时间。 蒲云杉需要一个人独处的安静空间,他需要在里面整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需要在这里找回最熟悉的安全感,需要一点一点养伤。 要种一棵树,原本就不是性急能做成的事。 每种树都不能急。 云杉尤甚。 穆瑜站在帐篷口,轻轻揉目瞪口呆、完全卡机、液晶屏卡顿到白屏的小云杉树。 他给蒲云杉布置了个相当艰巨的任务。 ——因为这些机械零件需要被二次利用,所以从现在起,就需要开始实习的小机械师拆解掉大机器人。 这是一项非常复杂、非常艰辛的工作。 因为大机械师导师会装不会拆。 如果小机械师能完成这样重要工作,就能帮上大忙。 系统保证,听到“帮上大忙”几个字的时候,小灰石头和液晶屏都快比帐篷里的灯泡更亮了。 小云杉树激动到忘了“这么好的帐篷不可以住”的念头,当场蹦起来,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蒲云杉做梦都想说这句话,小少爷在卧室里自己和自己演习玩,假装在军部特别厉害什么都能修的大机械师,悄悄把这句话说过好多遍了。 大机械师导师和小机械师击掌,并约定三天后见:“开学有没有什么目标?” 三天后就要开学了——蒲云杉也是才想起,自己还要去上学。 他其实有点害怕学校,但即将亲手拆大机器人的豪气尚在,让小机械师坚定地相信,越是害怕的东西就一定要努力去战胜。 小机械师站得笔挺笔挺:“想,想拿小红花!” “这么厉害。”穆瑜问,“小红花是不是很不好拿?” “很难拿,只有前10%的人才有。” 因为接到了非常重要的任务,小云杉树说话都变得流畅了,用力挺起小胸膛:“我上学期差一点就拿到了……就一点点点。” 他的声音又小下来,发现大机械师导师没有任何要训他“找借口”、“找理由”的意思,才又鼓起勇气站好,开始慢慢解释。 那一次蒲云杉的平均分明明是够了的。 可他从医院回来,学校说他冒充机器人上场,影响不好,所以就没有颁发给他。 之前笑话他是“小机器人”的那几个同学,把这件事拿出去到处宣扬,蒲云杉气坏了,和他们讲了好几次道理,可一直都没有人听。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真的可能拿到小红花。 只要他能研究明白大机器人怎么做,哪怕不能用意识操控机器,他也一样可以考试。 想到这,蒲云杉又攥了攥拳,给自己打气:“还想,想让说我坏话的同学道歉。” 穆瑜和机械蜻蜓一起给他鼓掌:“更厉害了。” 小云杉树害羞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连忙立正了闭着眼睛敬礼,整个人挺得笔直,胸口的小苗苗都从液晶屏里忍不住冒头,还拿叶片叉着腰。 “这么厉害的小云杉。”穆瑜很认真地陪他回礼,“值得一个愿望。” 蒲云杉都快激动到烧起来了。 他烫得不行,嘴角压不住地向起抬,很小声地谦虚:“没……没有很厉害了,就是一点点厉害。” 小少爷从没说过这么张扬的话,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把嘴巴闭紧。 大机械师导师看起来像是被说服了:“也对,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蒲云杉松了口气,立刻拼命点头。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那还要不要提愿望?什么愿望都可以。” “我还是觉得。”大机械师导师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么棒的小机械师,值得一个愿望。” 大机械师导师走了那么多地方,可是看过很多机械师的,说出的话当然也有说服力。 蒲云杉想,他今天一定是得意忘形了。 但他决定勇敢地得意忘形一次。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今天他要带着这个最棒的美梦打一个小小盹。 一眨眼等天亮就精神百倍的起床,抄起小钳子小扳手去干活的那种,很小的一个盹。 他胸口的小嫩芽都又忍不住蹿了一节,小云杉树热腾腾红通通低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话。 穆瑜问:“什么?” “抱……抱一下。”蒲云杉结结巴巴解释,就像他抱好朋友好搭档——机械蜻蜓的那种,抱住举高高,他看到别的小朋友被抱起来过,做梦都想。 喝了两吨温泉水的小云杉树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您能抱我一下吗?” 作者有话说: 舅舅:等我扎个马步。 第57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穆瑜:“好。” 系统:“……” 系统:“宿主!等一下——” 机械蜻蜓翅忙膀乱地抓住蒲云杉的头发, 以免小云杉树就这么蹦起来:“宿主等一下,小灰石头好像变得有一点沉!” “我知道。”穆瑜在后台温声回答,“我买了十张亿通筋骨贴。” 系统:“…………” 可能不是亿通筋骨贴能解决的问题。 可能不是筋骨能承受的量级。 “宿主, 您给小灰石头种的是雪岭云杉。”系统飞快查穿书局的资料库,“每一株雪岭云杉,都是一座微型水库。” 这是类只需水源不择土壤的、生命力极为坚韧的树种,在石头里可以长、在最陡峭的山崖上也没问题。 雪岭云杉的根系极为强壮, 生长面积广阔。每株云杉根系的基础储水量都在2.5吨以上,升腾效果远超同纬度面积的海洋,是珍贵的天然水源涵养林木。 他们的小云杉嫩芽还是小树苗, 所以喝的水比成年云杉稍微少了一点点, 只有两吨。 “我知道。”穆瑜在商城下单, “别墅已经被砸出很多个坑,没办法住了。” 系统:“……” 系统悟了:“所,所以我们才要住花园。” 大机械师导师应聘了执事的工作, 这三天要修复别墅、重新定制高强度合金地板,自己也要住花园,已经在另一片地方搭好帐篷了:“是啊。” 机械蜻蜓忍不住迅速飞出去查看了一圈,对着夜幕里惨烈的断壁残垣, 震惊地啪嗒啪嗒拍翅膀。 ……怪不得他们要在花园野餐。 小少爷要是就这么被领回家, 看到家里的情况,说不定会以为是地震了。 这么说也不对——S23号世界没有地面,只有海洋,只有机械树。 小少爷说不定会以为是树震了。 别墅至少被砸坏了三百块地板、不少墙面上也有了裂纹, 别墅的大门还歪歪扭扭挂在门框上, 风一吹就嘎巴一声裂开。 系统被崩起来的小木片精准击中:“……” 小云杉树太高兴了, 一路顶着机械蜻蜓跑出来, 一路都在跌跌撞撞地摔跤。 因为天色太黑,蒲云杉又跑得太快,所以不论是小少爷还是机械蜻蜓,都没有来得及回头看。 “不用回头看。”穆瑜已经结束了商城抢购活动,“往前跑就可以。” 小云杉树不会一直是这个重量——云杉树苗的自重很轻,即使在成材后也柔韧细密、耐朽力强,和同规格木料比起来更柔和轻盈。 小少爷的自重更轻,轻到即使加上机械改造的身体零件,依然比同龄的孩子瘦弱许多,所以才会在学校被人随手一推就站不稳摔倒。 用于成分分析的方框显示,蒲云杉目前的重量是2.0197吨,这里面绝大部分都是云杉的根系抓住的水。 云杉的蒸腾作用很强,化云为雨,下几天雨就好了。 等种在小灰石头里的小云杉树苗再长大一些,学会把根整理好,就不会因为尽情生长的放飞根系,绊得小少爷总是摔跤。 等小云杉树苗学会把根整理好,蒲云杉就可以想跑就跑、想跳就跳,不用担心再砸坏别墅的三百块地板、二十七堵承重墙,把十几扇门都撞出人形窟窿。 系统最担心的暂时倒不是这个。 机械蜻蜓扑腾半天,好不容易在宿主画出的小方框的帮助下,把自己从木片里拆出来:“宿主……您买了什么?” 穆瑜给自己画方框:“航空钛合金骨骼·昂贵款。” 系统:“??” “还有高级液压系统·极昂贵款、火箭燃料·至尊昂贵款。”穆瑜把图纸在后台投影出来,解释数据,“我的力气一般,云杉目前的重量,超过我极限承重量的3%了。” 系统:“……” 系统决定不去计算它宿主的承重极限是多少。 S23世界的医院,大概也没敢想过,往人身上装机械零部件,居然还能这么改。 别看云山别墅的执事表面上斯斯文文、消瘦清癯,身体不是太好,行走时需要手杖辅助。 但其实身体里是钛合金骨头、高级液压系统,烧的是火箭燃料液氢液氧,放下手杖,徒手能倒拔两吨云杉树。 系统既觉得酷到不行,又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在后台举手提问:“宿主。” 系统:“为什么不买‘打折大力卡’、‘优惠加固卡’和‘便宜菠菜罐头·十罐打折装’?” 穆瑜:“……” 系统:“……” 系统恢复清醒:“宿主买得对。” 果然错误的exe文件非常容易传染,不能随便点开,一点开就容易擅自运行。 和只舍得用“灰色基础款机械眼”、“基础款不锈钢骨骼”的小灰球在一起,AI运转的模式都跟着错乱了一大半。 系统其实也支持宿主的改装计划——毕竟把全身骨骼换成钛合金真的太酷了,就连不舍得花钱的小灰球也一定觉得酷,酷到液晶屏都忍不住发光。 它也想当钛合金蜻蜓,烧火箭燃料,然后带着小灰石头满天飞。 去看最高的山和最远的海,去弄清楚比云还高的地方有没有风,去尝太阳光是不是甜的。 …… 自重其实只有19.7kg的小云杉树,还在帐篷外闭着眼睛立正。 许下愿望后,听说大机械师导师先生要暂时离开准备一下,蒲云杉立刻乖乖点头,并举手保证绝对不会乱跑,就在这里等。 然后蒲云杉就一直站在帐篷门口,学着见到的军姿,挺胸昂头站得像颗小树。 “你都很困啦。”机械蜻蜓落在他脑袋顶上,精准探测到小云杉树已经晃了第十三下,差一点就累到摔倒,“进帐篷里等呀,进帐篷里等吧。” 云杉的蒸腾作用很强,喝的又是温泉水,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掉雨点,啪嗒一声砸在蒲云杉的脑门上。 “下雨了,下雨了。”机械蜻蜓拿小翅膀徒劳地替他挡雨,“蒲云杉,你快进帐篷里去,那里面不会被雨浇。” 蒲云杉睁开眼睛,抿起嘴角摇头,又把机械蜻蜓藏到怀里。 他用脸颊贴贴小蜻蜓的机械触角:“不累的……你放心,我还能站三天。” 其实站一个星期也可以,就是下雨会冷,有可能会生病发烧,机械部件还可能会生锈。 但他会把自己绑在帐篷支架上,这样就算不小心睡着,也可以一直等。 小云杉树说到这里,又连忙拍着胸口保证:“不过那是以前!你放心,我可不是以前的我啦。” ——现在的蒲云杉可不会这么干了。 现在是能长大的蒲云杉,是长大要当非常厉害的机械师的蒲云杉。 要帮机械蜻蜓改造、帮大机械师导师拆机器人的小机械师蒲云杉,身兼重任,可不能随随便便就生病发烧,必须要保护好身体。 蒲云杉就只是想再稍微等一下。 等一下就好,因为导师先生对他说了,很快就会回来。 导师先生说回来就会抱他。 “我想再等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蒲云杉小声解释:“小苗苗在睡觉,没有生病,我刚才去偷偷看过了。” 说起小苗苗,机械蜻蜓就又有点想变手帕,触角都忍不住耷拉:“对了,我要为之前误会了你道歉。” 机械蜻蜓拿翅膀抱着他的手:“我才知道,你不是随随便便让自己受伤,是被小苗苗的根绊倒的。” 蒲云杉大概从来没被道过歉。 他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有点不会动,在数据库里紧急翻找,想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肯定不对,要删掉。 “别烦我”不对,删掉。“你还知道错”删掉。 “知道错了就滚出去,别在这里碍事”更不对,彻底删掉。 小灰球忙忙碌碌地删数据,完全想不通,自己之前怎么这么笨,为什么要记下这么多一看就是错误的信息。 一小块数据库又被删光了。 蒲云杉没有找到能用的回答。 小云杉树说不出任何一句回答的话,急得把机械蜻蜓捧起来,不停低头用额头轻轻碰小蜻蜓的触角,又用力摇头。 “你就说。”机械蜻蜓小声教他,“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 蒲云杉喜欢这句话,立刻跟着学:“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 机械蜻蜓故意带着他大声在雨里喊:“蒲云杉是最大度、最宽容的小机械师!我要和这样的小机械师做朋友!” 蒲云杉激动得脸都泛红。 风大雨也大,仿真的花木枝条不断摇晃,夜色深沉,花园里其实有些晦暗。 但小云杉树不怕,因为萤火虫星星灯在一闪一闪地亮:“你也是最好的小蜻蜓!我是你的朋友!” 蒲云杉的力气是真的很容易用完,但还是用力鼓起腮帮,深吸一大口气:“我会保护你,我长得很高、很健壮,然后保护你!” 不知不觉的,蒲云杉开始不那么怕大声说话了。 因为雨很大,风也很大,不喊几乎听不见。 因为有小蜻蜓陪他一起喊,因为导师先生并不会因为他大声喊就训他,还会给他鼓掌。 也因为他“删除”了一部分“错误数据”。 蒲云杉以为自己在删除数据,其实是在自己的意识里,否定了那些现在觉得不对的部分。 这是他第一次学会否定——曾经的蒲云杉完全没有这个勇气,只会像个被动输入信息的小机器人,把所有听到的话全信以为真、记到心里。 只有拥有了一点属于家的底气、开始有了安全感之后,小云杉树才终于开始勇敢地伸展根脉、用云杉天然强壮的根系推开阻路的碎石。 数据库里又删掉了“绝对不能大声说话”——因为在蒲云杉大声喊完以后,就被一双手抱住,稳稳当当地举起来。 小云杉树几乎烫到烧着了,瞬间没了任何声音,两只手慌到不知道该怎么放。 “对的。”大机械师导师温声告诉他,“小机械师蒲云杉,以后会长得很高,很健壮,会长成最厉害的大机械师。” 导师先生把他从地上抱起来,语气非常认真,认真到毋庸置疑。 这是一句论定、一句阐述,一件在听到的瞬间就能刻在数据库里、任何人都删不掉的,迟早就会成真的事实。 “蒲云杉!”机械蜻蜓被滋啦烫了下,拍着翅膀飞起来,“你小心一点!你烧着了,你冒小火星了!” “没,没关系。”小灰石头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火星,是小烟花。” 机械蜻蜓:“??” 天才小机械师的身上,其实也有一些自己偷偷改装过的机械部件。 比如一个小型烟花发射器,被他偷偷装在了机械肩胛骨上,那里配合心跳频率感知的探测器,就可以在蒲云杉开心到不会说话的时候放小烟花。 “这也太酷了!”机械蜻蜓几乎惊呆,“你为什么不早说?” 蒲云杉几乎像是个不会动的小木偶,乖乖被导师先生抱着,噼里啪啦放烟花:“它以前……以前没工作过,我以为它坏了……” 烟花发射器需要蓄能,能量来源于人体,要持续保持一段时间的充能以后,才会开始工作。 蒲云杉从没高兴过这么久,他不断冒小火星,头顶的雨不知不觉停了,烟花就变得更漂亮、更热热闹闹。 “被拥抱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手臂张开。” 穆瑜的声音很柔和,在烟花声里教小树苗:“可以把胸口贴近,然后用手臂把拥抱留住。” 蒲云杉几乎是屏息凝神地学着做。 只有在安装最细小的齿轮、最精密的组件时,才需要一个机械师用这样谨慎的态度。 冰冰凉凉的小云杉树,小心翼翼地用手臂环住大机械师导师的脖子,不让湿透了的衣服贴上去。 “导师先生……” 蒲云杉小声汇报:“我开心得要晕倒了,不是睡觉,是晕五分钟。” “也可以。”穆瑜摸摸他的头发,“因为在家,所以可以做任何事。” 蒲云杉用力按住眼睛,他把眼泪全都忍回去,乖乖弯着眼睛,冰凉的脸颊在大机械师导师的脖子上轻轻贴了贴。 小灰石头从导师的怀里溜出来,因为在不停下雨,他的重量比之前合理了一些,没有不小心摔倒。 蒲云杉用力朝他鞠躬,掉头就往帐篷里跑,还没来得及跑到那张看起来就舒服到不行的气垫床上,就已经没了力气。 机械蜻蜓追着他,努力撑住摇摇晃晃要倒下的小云杉树:“坚持,坚持一下,蒲云杉,你要回床上才能睡。” “我不是要睡觉。”蒲云杉原地踏步,小声坚持,“我是要晕倒,晕倒五分钟。” 机械蜻蜓叹气:“好吧,好吧,你要回床上慢慢晕倒。不能再摔了,帐篷会坏的,我们只剩这里可以住了……” 蒲云杉已经垂着头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一棵真正的小云杉,很听话地没有摔倒,就那么站在帐篷里睡着了。 眼睛弯弯,嘴角抿着,还在放小烟花。 像一棵正在做着美梦的小圣诞树。 穆瑜把他抱起来,用方框把湿透的衣服变成干爽的睡衣,又把湿漉漉的头发也变干。 橙子夹心威化饼味道的阳光,喂饱了又一次饿到乱跑的小灰石头。 蒲云杉蜷在气垫床里,被厚实的绒毯裹成虎皮蛋糕卷,额头贴着机械蜻蜓专用的小床,瘦弱的小小身体跟着呼吸均匀起伏。 帐篷外雨声愈大,里面却温暖如春,鹅黄色的灯光钻进他的梦。 一起钻进梦里的还有烤棉花糖的香气、热巧克力被缓慢搅动的叮当声和醇香,有炭火炉里火焰燃烧的毕毕剥剥声,和由明亮火光扩散开的暖意。 蒲云杉活了九岁,九岁那年他在别墅外变成散落的机器零件。 重新作为机器人醒来后,蒲云杉不再有做梦的能力。 这是蒲云杉两辈子加起来,做得最温暖、最舒服的一场梦,梦里有跑不完的自由天地,柔软的甜棉花云裹着他,怎么摔都不会痛。 梦依然在诱惑他留下,但有重要任务在身的小机械师蒲云杉,背着小书包认真告诉梦,他只是晕倒了。 他晕倒了,没有睡觉,所以一定要醒。 蒲云杉和自己的梦拉钩,他要醒过来,因为他要长大。 等他当了非常厉害的大机械师,就做一个甜棉花云工厂,把梦也做出来,变成是真的。 / 说着只晕倒五分钟的天才小机械师,因为实在太舒服,一口气就晕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其实都不太够。 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在清脆鸟鸣声里醒过来的蒲云杉,其实还有一点想继续再打个小回笼盹。 但一看到从帐篷外透进来的亮光,小机械师就一骨碌蹦起来,火急火燎地到处找衣服换,差一点就撞飞了刚睡醒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歪歪斜斜扑腾翅膀,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天才刚亮……” “天都亮了!”蒲云杉接住小蜻蜓,“快藏起来,我们要去做饭!” 机械蜻蜓被他晃晕了:“什么饭?做什么饭?” “早餐!三明治,我们要快做完。”蒲云杉说,“我起晚了,我忘记设开机时间了,可能要挨罚……你别怕。” 蒲云杉拍着胸口保证:“我把你藏起来,我保护你。” 他下意识就要掀开胸口的机械盖板,把小蜻蜓藏进去,撩起衣摆低头,才发现原来只有一小块液晶屏幕。 不是被组装起来的、坚硬的机械身体,也没有可以拔掉的插头。 刚开机的小灰球愣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程序切换过来。 ……他不需要做三明治了。 “小机械师蒲云杉!” 长了腿的机械千纸鹤在帐篷外蹦蹦跳跳:“您好,请问这里是小机械师蒲云杉的家吗?” 小灰球连忙冲机械蜻蜓比划“嘘”,手忙脚乱换完衣服,拔腿冲出去:“是的!您好,我是蒲云杉。” “这是您的早餐!”千纸鹤外卖员叼着一个机械保温箱,还附赠了一块触摸液晶屏,“这是满意度调查,请您用餐后填写。” 蒲云杉踮起脚,双手把机械保温箱接过来。 他还从没听过“满意度调查”,既紧张又忐忑:“是……要我填吗?马上就好,请等一下。” 他在液晶屏上找到“满意”的选项,想要勾选,却还没来得及打对号,那块屏幕就又被抽走。 “请您在用餐完毕后,按照真实情况认真填写。” 千纸鹤外卖员发现他没吃就想填,严格地予以制止:“我们要做很厉害的早餐铺,所以要弄每位清顾客的喜好。” “您的意见对我们非常重要。”千纸鹤外卖员强调,“这是我们的伟大航程,如果将来我们成为了最厉害的早餐铺,那么一定有您的满意度调查的功劳。” 这么一说,同样想当很厉害的机械师的蒲云杉就懂了。 参与了伟大航程的小云杉树,责任感油然而生,郑重接过液晶屏,重重点头:“好!” 千纸鹤外卖员彬彬有礼向他点头,表示两小时后会来回收保温箱和液晶屏,拍了两下翅膀,迈着大长腿优雅地跑走了。 机械保温箱的个头非常大,蒲云杉一个人抱起来都有些吃力,摇摇晃晃抱回帐篷。 他立刻把藏在小枕头里的机械蜻蜓放出来,顶在脑袋上,眼睛亮晶晶地跑去洗漱:“我记错了,我有早饭吃……我要写调查表。” “是很重要的调查表。”蒲云杉特别骄傲,给小蜻蜓和自己讲,“我要如实写,因为这是一趟伟大的航程。” 帐篷不远处就有一个小喷水池,蒲云杉跑到那里洗手洗脸,惊讶地发现已经有了给自己准备的小毛巾和小牙刷。 蒲云杉把小白毛巾挂在脖子上,用冰凉的水痛痛快快洗脸,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小声告诉机械蜻蜓:“我好饿啊,我想吃大包子,还想喝粥、想吃小咸菜。” 蒲云杉一边刷牙一边真诚许愿,希望机械保温箱里有包子或者粥,有小咸菜也行。 如果没有的话,面包或者泡面也很好,防冻液味的营养液也行。 蒲云杉其实不太吃得惯三明治,他不习惯生的蔬菜的味道,吃汉堡的时候,都要先闭着眼睛把最不喜欢的生菜吃掉。 机械蜻蜓举着翅膀,还保持着被藏进枕头的姿势。 “是不是还没睡够?”蒲云杉才发现自己太兴奋了,连忙刹住,摸摸小蜻蜓的翅膀,“对不起,是我吵醒你啦,快继续睡吧。” 他把机械蜻蜓仔细折好,放进口袋里,小声哄小蜻蜓睡觉。 小少爷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那个口袋。 机械蜻蜓刚跟宿主告完状,翅膀重重一甩,猛地跳起来:“那个混蛋天不亮就让你做饭!?” 小少爷在家长到九岁,也没吃过几顿正经饭。 两个人差十三岁,蒲云杉长大一点的时候,也正好赶上虞执备考的关键阶段,进入机械学院以后课业繁重,倒也能勉强理解。 可蒲云杉被改造成小机器人以后,就安装了不少家务模块——理由居然是反正蒲云杉每天都在家里,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做。 小机器人不能吃好吃的、不能尝出味道,饿了吃零件,渴了喝机油,只能用防冻液和齿轮当零食。 ……还要天不亮就赶紧结束休眠,去做什么破三明治。 系统现在就想把那混蛋做成三明治:“没问题!我知道一家最好吃的包子铺,可以帮忙代购,你想吃多少大肉包子都行。” 蒲云杉被吓了一跳,有点卡机,愣了好半天眼睛才亮起来,用力点头:“想的,想的……也不用很多。” 他小声和小蜻蜓商量:“一个星期只要能吃一个就行了,我们回头去问问,导师先生喜不喜欢包子。” 机械蜻蜓用翅膀和他拉钩。 蒲云杉洗漱好了,他用小白毛巾把脸和手都仔细擦干净,晾在最细的一根仿真枝条上。 小云杉树急着去吃早餐,又记得不能跑,只能挥着手臂往帐篷快快齐步走。 他一边往回快走,一边小声问机械蜻蜓:“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餐,是很过分的事吗?” 机械蜻蜓叹气:“唉。” 蒲云杉被他一敲,醒过来晃晃脑袋:“对,很过分。” 他就绝对不可能会让导师先生、或是小蜻蜓天不亮就起来做饭。 如果导师先生和小蜻蜓这么做了,他肯定愧疚到一口饭都吃不下。 蒲云杉没有问机械蜻蜓,那个“混蛋”是谁,为什么他现在还有很多没有头绪、但依然残存的数据。 机械蜻蜓却已经有点后悔:“蒲云杉,蒲云杉,这件事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 “没有……不开心。” 蒲云杉连忙摇头,双手接住小蜻蜓:“我很开心,我急着看路呢,不然又要摔倒了。” 又要快步走、又要小心不摔倒,已经占了小灰球90%的内存,没有太多空余了。 蒲云杉并没有因为想起“有人要求他天不亮就起来做饭”不开心。 他按了按胸口:“只是这里很空……好多地方都空了。” “少了一大块,我的数据库里有好多空白,有时候会害怕。” 蒲云杉小声解释,又向看起来就更有经验的机械蜻蜓请教:“数据库要是有空白,怎么处理比较好?” 机械蜻蜓:“……” 系统的数据库别说空白了,经常被不小心挤到容量标红,还需要花钱续费更大的数据存储空间。 穿书局的商城还很狡诈,要是不买会员,在线上传和下载的速度就慢到离谱,甚至丧心病狂地每秒钟几KB。 系统紧急在后台联系宿主,请求宿主支援,但越着急就越是出错。 因为忘了续费会员,宿主隔空投送过来的小纸条,下载速度只有每秒钟几KB。 “啊,这个问题太简单啦。” 机械蜻蜓硬着头皮,含含糊糊地挥翅膀:“我八百秒钟就能想出来,你不要着急。” “你先看看花园,看看一场雨有什么变化,这是在锻炼你的观察力。”机械蜻蜓强行打岔,“春雨贵如油嘛。” 急着回去吃早饭的小机械师听话地停住,乖乖观察花园:“迎春花开了。” 虽然是仿真的迎春花,但里面也安装了自动感应模块,会在第一滴春雨落下的时候开始苏醒。 机械蜻蜓盯着下载进度条冒汗:“迎、迎春花里呢?你仔细观察了没有?” 蒲云杉的个头还看不到迎春花里面,正在努力想办法,他脚下的地面忽然悄悄拱起。 一小段云杉树的根脉,结实健壮力大无穷,不动声色地举起和它伴生的小小人类。 长高的蒲云杉一踮脚,忽然就看到了迎春花里面:“有小纸条!” 机械蜻蜓:“??” 蒲云杉高兴得脸都泛红,用力给比自己厉害得多的小蜻蜓和小苗苗鼓掌,把小纸条小心翼翼地拿下来。 “是给小机械师蒲云杉的,这是一棵问答树,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才八岁的天才小机械师,已经能独立阅读大量相当晦涩艰深的专业类书籍,低头流畅地念:“数据库空白太多的处理方法。” 机械蜻蜓:“???” “是把它们都填满!”蒲云杉大声念,“数据库有很多空白,这是非常有天赋的小机械师才会有的情况。” “因为这些空白都能用来装知识,能装很多知识,变成一座移动的小图书馆。” “厉害的小机械师会好好吃饭,好好打盹,每天都至少要打十个小时盹。” “这样就可以保持大脑的灵活和清醒,可以用最快的下载速度,把空白都填满。” 蒲云杉拿着小纸条,挺胸昂头,站在云杉苗苗的根脉上大声朗读:“善用这些空白,装满知识,再把知识变成厉害的大机器人,保卫自己的家。” 蒲云杉从没这么大声念一段话。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的数据库有空白了,或许在他还是一颗小灰石头的时候,或许更早。 ——在它还要天不亮就开机,跑去做三明治的时候。 小灰石头隐约记得,它其实很期待做三明治,也愿意天不亮就开机。 因为这样就可以去送三明治,见到要带着三明治上班的人。 但从某一天开始,数据库又空了一块。 它好像还能隐约想起那个被偷走的部分,最后两个字是“依赖”。 然后它就不再盼着去见带三明治上班的人了。 小机器人按部就班地天不亮就起床,按部就班地做三明治,然后把三明治放在厨房的盘子里,然后回去保养零件。 后来有几天,带三明治的上班的人生病了,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 小机器人做的三明治堆在盘子里,越来越高,变成了面包干、肉干和脱水蔬菜。 那个影子把小机器人从休眠里强制唤醒,面色阴沉,问小机器人,是不是要看着他病死。 小机器人很茫然——它只知道自己是个要打架的家务机器人,工作是做三明治、打扫房间、洗衣服和上战场。 在战场上被人打碎,或者被自己身上安装的武器炸碎,然后再拼起来,打扫房间、洗衣服,早起做三明治。 指令里没有“不能看着带三明治上班的人病死”。 小机器人被删掉的东西太多,数据库里全是空白。什么都找不到,像是被从自己的家扫出去的、随随便便丢掉也不会被发现的小灰石头。 蒲云杉一直以为,数据库里有空白是件很坏的事。 坏到会被自己的家丢掉。 …… 这是第一次,小机械师因为自己数据库的空白,感到了强烈的骄傲、激动和自豪。 “我有几百个TB的空白!” 蒲云杉高兴得直蹦,努力张开手臂比划,告诉小蜻蜓和小苗苗:“我可以做一座有几百个TB大的超大图书馆!!” 他们小学的图书馆才3个TB那么大! 小蜻蜓和小苗苗目瞪口呆,一起用翅膀和叶子啪啪啪鼓掌。 蒲云杉脸红到不行,闭着眼睛挺胸昂头立正敬礼。 他连慢慢走也顾不上,掉头就往帐篷里跑,准备回去吃饭和打回笼盹。 现在才凌晨五点,吃完早饭再打一个小时的盹,然后去拆大机器人——然后还可以打个午盹,总之一定能凑够十个小时。 小机械师一边跑一边汇报自己的计划,完全没注意到他每次要摔倒、身体吃不住力关节不听使唤,花园里的仿真植物就会悄悄扶住他。 仿真迎春花被种得很高,负责监控,随时发现特殊情况。 仿真鹅掌楸暂时不开花,负责拿叶片托住小机械师。 仿真木棉花负责用缀着鲜红花苞的枝条开路。 仿真忍冬负责联合所有藤本植物一起编缓冲网,变成张弹性十足的蹦床,一下就能把小云杉树扶回去。 系统终于用八百秒下载好了那张小纸条,发现内容和迎春花里出现的一模一样。 机械蜻蜓抓着蒲云杉的头发,抬头向上找,果然一秒就找到了坐在别墅房顶上,正低头静静看着花园的机械千纸鹤。 有腿。 系统:“……” 审美底线已经岌岌可危的机械蜻蜓,坚定删掉了“长腿好像其实也很有一点酷.exe”的文件,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那只是真的很酷的机械千纸鹤。 连那两条机械大长腿都很酷。 千纸鹤曲着一条腿,翅膀搭在膝上,另一只翅膀很放松地撑着房顶。 几乎能一下子就想起某位正在用意识操控千纸鹤、操控整个花园,把答案藏在一朵刚绽开的迎春花里,让天才小机械师能撒欢跑起来的大机械师导师。 这个世界的机械可以用意识操控,做到这些并不难,只是要稍微用一点心。 只是要记起,这个家里共同生长的,是一个很聪明很乖的好孩子。 不是用来发泄的出气筒。 “有些批评、指责和发脾气,看起来很合理,但其实只是披着合理外衣的假象。” 小机械师已经跑到帐篷门口,又找到一张小纸条,连忙宝贝地展开,大声朗读出来:“其本质是发泄和软弱的施暴。” 小云杉树目前还完全不懂这段话,请教小蜻蜓:“什么叫软弱的施暴?” 机械蜻蜓也半懂不懂:“应该就是说,这个人软弱,这个人还施暴。” 机械蜻蜓补充:“施暴就是欺负别人,伤害别人。” 蒲云杉立刻掏出小铅笔头记笔记。 他暂时还无法理解这段话,但他决定记下来,等他再长大一些、遇到的事再多一些,一定就会懂:“是因为他们受挫。” “这些不合理的批评、指责和发脾气,只是在发泄受挫的怨愤、痛苦和不甘。” “因为缺乏反抗强者的勇气,于是向更弱者挥刀。” 小灰石头在自己空白的数据库里,一字一句记下这些话。 他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懂,只要看了足够多的书、走了足够多的路,就会懂。 小纸条上说,等他读懂这些话那天,一定已经是很厉害很优秀的机械师。 很厉害很优秀的机械师,有能力清楚地分辨,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等到时候,就再好好整理一遍数据库,彻底删除那些错误的部分。 ——这句蒲云杉完全懂,他昨晚就删掉了好几句。 “这说明你这就特别厉害啦!” 机械蜻蜓帮他一起拆保温箱,“你现在才八岁,就知道在别人道歉的时候,不能说那些过分的话了。你以后肯定还能删掉更多错东西。” 小云杉树热乎乎红通通,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特别厉害……就是一点点点点。” “谦虚使人进步,蒲云杉,你进步的速度我都要追不上了,你得先给我换个翅膀。” 机械蜻蜓拉着他畅享:“要是把错东西都删掉了,你的内存会不会又多出好几个TB?” 小云杉树:“!!!” 小云杉树立刻跟上了这个显然正确的逻辑:“对,对的!” “那你可得好好吃饭了!”机械蜻蜓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你的下载速度才能快。” 机械蜻蜓告诉他:“有一大堆储存空间,但下载速度是几KB,那种痛苦你一定不想体会,唉,要八百秒呢。” 蒲云杉立刻打开机械保温箱。 下一秒,小少爷就被里面热腾腾的大包子、熬得软糯香甜的白莹莹米粥和爽口的小咸菜惊到不知道哪只手拿勺子。 小云杉树相当着急,在帐篷里绕场一圈,扛起保温箱就往外跑。 “蒲云杉!”机械蜻蜓在风里晃,“你去哪呀!我要掉啦!” 蒲云杉立刻把小蜻蜓顶在头顶上:“我去找导师先生!” 机械蜻蜓叹了好大一口气:“导师先生肯定有饭吃,不会饿到的!再说导师先生要是还没睡醒呢?” “但是我这个好吃!”蒲云杉举着保温箱蹦蹦跳跳,眼睛都是亮的,“我可以坐在门口等导师先生,这个保温箱的保温效果很好……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餐,我可以在门口睡、打盹。” 机械蜻蜓根本劝不住他,只好帮忙按着粥碗的盖子:“好吧,好吧。” ……有些时候,就连系统都想不到,这么乖的孩子,竟然也会这么勇敢。 明明数据删除后留下的幽灵文件显示,这么做有42.7%的概率挨骂。 有可能是因为打扰了工作,有可能是因为挡了路,有时候什么原因都没有,单纯是因为带三明治上班的人心情不好,看到他就烦。 但蒲云杉还是勇敢地举着保温箱,悄悄溜出潜意识里恐惧所营造的封锁,跑去找了导师先生。 新的记忆覆盖了旧的空白。 新制造的记忆里,小机械师被抱起来,放在导师先生的工作椅上。 小机械师第一次坐专业机械师的工作台,激动得脸都通红,两只手在桌子上叠放,坐得笔直。 小机械师和大机械师导师一起吃了早饭。 在大机械师导师工作的时候,小机械师蜷在折叠床上,用两只手一起牢牢捂着嘴巴,安静地打了一个无敌舒服的盹。 空白不但能写入知识,还能写入新的记忆。 新记忆带来的安全感,会逐渐覆盖旧记忆留下的疮伤疤痕。 ——但这件事,只要潜移默化就好。 就不用特地让因为自己能当一座图书馆、正高兴到睡觉都抿着嘴,不知不觉乐出声的小机械师知道了。 毕竟,接下来的三天里,蒲云杉吸收新知识的速度,就像小云杉树吸水那么快。 第一天上午,蒲云杉换上执事先生专门做的小号工作服、小号背带裤,对照着图纸,和机械蜻蜓一起拆大机器人。 蒲云杉因为不熟练,不小心弄掉了一块马达护板。机械蜻蜓因为饿了,不小心吃了两颗齿轮。 第一天中午,蒲云杉抱着愧疚到想把自己拆掉的小蜻蜓,额头碰触角小声安慰,告诉好朋友这算什么大问题,只要不吃坏肚子就好。 然后蒲云杉哄小蜻蜓去睡觉,自己一个人,对照着图纸找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小机械师终于确认了那两颗齿轮的孔径,并且补上了正确的齿轮。 第一天下午,蒲云杉在拆大机器人最精密的遥控面板的时候,因为太专心、意识强度跟不上,不小心晕在了仿真忍冬紧急编织的藤网里。 系统紧急打电话给宿主,叫了机械千纸鹤牌外卖阳光。 小灰石头被小嫩芽拖起来,奄奄一息玩命干饭,喝了两百杯香甜醇厚、琥珀颜色蜂蜜酒味道的阳光,原地复活。 醒来的蒲云杉已经可以让小螺丝刀自己工作,一口气拧二十颗小螺丝了。 第二天上午,和导师先生一起吃了第二份“一百分早餐”的小机械师,在背下来那一部分图纸以后,带着机械蜻蜓拆机器人。 蒲云杉比昨天熟练得多,把所有拆下来的零件都分门别类装好。 机械蜻蜓帮他运螺丝和齿轮,还钻进小钳子进不去的缝隙,威武地取出来了两个垫片。 蒲云杉和小苗苗都蹭得到处是机油,坐在地上,一起用力给小蜻蜓鼓掌。 第二天中午,蒲云杉一边吃饭一边看导师先生编的机械书,因为看得太入迷,一不小心吃掉了一小块铜板。 面对机械蜻蜓“啊啊啊啊快吐出来”的焦急摇晃,小机械师特别沉稳地抱住好朋友,表示不要紧。 说完,站得挺拔笔直、像是棵小云杉树一样的蒲云杉就开始冒火星,小烟花因为含了铜元素,变成了奇妙的绿色。 第二天下午,蒲云杉还是被导师先生抱起来,驾驶飞行器前往医院,给胃做了检查。 然后发现蒲云杉的食道竟然也被换过——当初饿得太厉害,一不小心吃了一小块电池的小少爷,食道严重灼伤,所以就换了机械的。 所以在那之后,不论再吃下去什么奇怪的东西,蒲云杉都会自己熟练地取出来。 第二天晚上,机械蜻蜓把一条排水渠暗中命名为“虞执”,教会了小少爷怎么玩遥控车,排水渠过弯碾了一百遍。 小云杉树敏感地发现了好朋友不高兴,试图再吃下去一点锂钾钡钙合金,表演一个姹紫嫣红的烟花。 有一点遗憾,因为还没来得及表演,就被机械蜻蜓一边“啊啊啊啊蒲云杉你给我吐出来!!!”一边翅疾膀快地激情拦住了。 第三天早上,蒲云杉已经能不看图纸拆机器人。 第三天中午,大机械师导师来回答他的问题,每个问题都讲解得详细耐心,尤其是这个世界尚且陌生的遥控逻辑,也一点一点讲给小机械师听。 蒲云杉听得太认真,抱着笔记本晕过去,一头栽进导师先生怀里的时候,手里都还紧紧捏着笔。 小灰石头这次撑着最后一口气,坚定表示阳光的味道要选桂花酿。 小嫩芽也想喝桂花酿,金属小球里装满了沁香绵柔的金色酒浆,小灰石头和小绿芽手拉手在酒里幸福地飘着打嗝。 蒲云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可以把意识和遥控模块的逻辑结合,操控一些简单的机械了。 第三天下午,蒲云杉鼓足勇气,向大机械师导师申请,想请导师先生和自己一起动手,修好一条机械狗。 第三天晚上,在帐篷暖洋洋的灯光里,蒲云杉的机械狗蹦起来,朝他摇尾巴。 因为实在摇得太用力,已经摔坏过一次的机械尾巴被甩飞了十七次。 …… 第十八次,机械尾巴飞得太高太远,落在了别墅的墙外。 蒲云杉带着小蜻蜓,抱着小机械狗跑出去捡,迎面撞上一头凶狠高大的机械獒。 机械獒有一人高,弓背龇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蒲云杉!快跑!快跑回去!” 机械蜻蜓掏自己的钱从系统商城火急火燎买机关枪:“有我!你别怕,你有我们了——” 小云杉树浑身都在发抖。 小云杉树的脸色苍白,浑身都在发抖,但脚下有根,肩背挺得笔直。 机械蜻蜓急死了,恨不得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蒲云杉!!!” “这里……是我的家。”蒲云杉的声音很小,嗓音在打颤,但吐字很清晰,“你们找谁?” 他告知不速之客:“这里是机械师蒲云杉的家。” 有人嗤笑,居高临下,似是轻蔑似是不屑。 这幢别墅的变故早传了出去,有不少人都知道,这里面现在只有那个小病秧子,还有一个走路都要靠手杖的执事。 前者早就是秃鹫鬣狗眼中的猎物,后者被调查过,没什么能查到的背景。应当就是这个世界很常见的、在机械树间漂泊的流浪者,斯文安静,不足为惧。 的确没人看得起一个天生病秧子、连意识强度都没有的,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小少爷。 机械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来,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蒲云杉闭紧眼睛,护住小蜻蜓,用力按下遥控器。 在他怀里的机械小狗以一种几乎是炫目的、叫人看得目瞪口呆的架势变身。 穆瑜在商城购买的、最昂贵的航天专用钛合金,比钢轻63%,高韧性高强度,极耐腐蚀,可以保存上百年不变。 三米长翼展的机械翼,折叠起来相当轻巧,几乎不显体积,此刻却仿佛一道银色剑锋,狠狠斩开被恶意贪婪所包裹的浓稠夜色。 高强度的钛合金零件自行组合,重新拼装架构,狰狞翅翼倏然展开,乌兹钢化为黝黑的锋利骨刺。 这是完全靠遥控操作的机械造物,不靠意识操纵,所以连声音也是机械音。 巨大翅翼缓缓拍打,飞沙走石,落下的阴影都足以覆盖那只傻在原地、腿都软到无法动弹的的机械獒。 “您好。”机械音说,“这里是云杉别墅。” 机械音冰冷纯净:“这里是机械师蒲云杉的家。” 第58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一更) 机械师蒲云杉的家, 欢迎朋友,欢迎自由的风、清冽的雨和赤诚的阳光,欢迎好孩子。 不欢迎只为宣泄暴力而生的机械造物。 驱逐掠食者、秃鹫和鬣狗。 机械獒受人类意识驱动, 也就注定存在畏惧和胆怯。 更何况银色的机械翼遮天蔽月不见星辰,投下巨大的阴影,足以笼罩机械獒所能探测的全部视野。黝黑骨刺近在咫尺,泛着森森寒气, 凌厉得仿佛能轻易将一头机械獒撕得粉碎。 机械造物纵使完全损坏,也不会影响意识所有者的生命,可那种恐惧却无法全然忽略——怎么会有人不畏惧被生生撕毁, 无处逃脱, 破碎支离, 那是绝望到极点的灭顶之灾。 机械獒没有做出任何一点有效的反抗,操控者甚至忘了可以切断意识连接,四条机械腿打着颤, 挣扎着爬起来就跑。 只是几秒的时间,机械獒就已经头也不回地逃窜进夜色。 …… 惊呆了的机械蜻蜓用力摇晃蒲云杉:“它跑了,你把它打跑了!” “蒲云杉,你太厉害啦!”机械蜻蜓在蒲云杉耳边喊, “你是天才小机械师, 你才跟着大导师先生学习了三天,就能打跑机械獒了!!” 蒲云杉赶紧朝它“嘘”了一声,把秘密告诉小蜻蜓:“不是打跑的,是吓跑的……” 机械蜻蜓有些惊讶:“这有什么不一样?” 天才小机械师脸上有点发烫, 特别诚实地小声承认:“因为小狗还只会变身。” 他和导师先生是中午开始维修和改造机械狗的。 蒲云杉的小狗以前被摔碎了, 零件都被他悄悄抱回去, 藏在卧室里, 变成了不能动也不能跑、眼睛也不能亮起来的睡着的机械小狗。 小机械师非常想自己动手,所以导师先生只是帮忙答疑和指导,具体操作都由脑门上贴着小红花的蒲云杉小同学撸起袖子自己来。 勤奋工作的小机械师因为太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发现一些小螺丝在被小方框套住以后,自己悄悄长了腿,偷偷把自己拧进了螺母里。 “变身模块,也不是我自己做的。”蒲云杉蹲下来,抱住跑回来的机械小狗,和小蜻蜓一样一样承认,“是和导师先生借了大机器人的模块。” 所以机械小狗只会变身,不会打架。 因为机械外卖员的使命只是把餐车扛过来,不需要端起机关枪保卫餐车。 系统就说这个变身有点眼熟,仔细一想举着餐车飞进花园的机械外卖员:“……” “好啊,蒲云杉。”机械蜻蜓拿翅膀敲他,小声训好朋友,“你胆子好大,你带着一只不会打架的小狗,就敢去挡机械獒。” 蒲云杉有点腼腆地抿了下嘴角,完全没有揭穿好朋友只是一只塑料翅膀的小蜻蜓,就敢端着比蜜蜂大一点的机关枪去扎机械獒:“没办法嘛。”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小云杉树觉得这是唯一逻辑,不可绕行:“这是我的家。” “我总要保护我的家的。”蒲云杉说,“这是我的责任。” 还要保护小蜻蜓和小狗。 还要保护全世界最好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机械蜻蜓想了想钛合金烧火箭燃料的、刚才还画了个方框侵入机械獒的意识传感器,在系统商城买了一台噩梦制造机的导师先生。 全世界最好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可能不用保护。 但天才小机械师说得非常好,机械蜻蜓都没想到这一点:“蒲云杉,你比很多大人都厉害,你这么小就知道责任了!” 小机械师被夸得迅速发烫:“我,我还知道信任、担任、任何、任意、任重道远、新官上任三把火。” 机械蜻蜓:“……” 原来是正在预习语文课,并学习组词的天才小机械师。 “对了,明天你就要上学了。”机械蜻蜓这才想起来,连忙催蒲云杉,“快起来,我们快回家,你要去喝一杯热热的蜂蜜水,然后裹上小毯子打个盹。” 蒲云杉连忙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更没立刻就站起来跑回别墅。 机械蜻蜓晃了晃他:“蒲云杉?你要先站起来,把腿从弯变直。” “我在变呢。” 蒲云杉小声承认:“我……我站不起来了。” 他其实害怕得厉害,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不听使唤,也没办法站起来。 但不论有多害怕,他都是必须拦在这里的——如果有小狗,就和小狗一起拦,如果没有,就用他自己拦。 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拦不住,但拦不住和不去拦,在小灰石头的数据运算逻辑里,是完全不同的。 蒲云杉在很小的时候,其实就做过周密的计划。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能保护别墅了,他就把整个别墅都改装成机械构造,然后再装上翅膀。 到时候,他不仅要做机械师,还要当驾驶员。 他要驾驶着自己的别墅飞走,飞去海洋上,或者无人居住的寒冷山巅,去哪儿都行,他可以跟着风的方向流浪。 他要带着他的别墅,一生都在阳光里漂流。 天才小机械师在开学前一天,提前预习语文课,学会了用“责任”造句: 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保护他的家。 这不容推脱,这责无旁贷。 不论是一颗小灰石头的蒲云杉,还是已经长出小苗苗、可以修好自己的小狗的机械师蒲云杉,都没想过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逻辑。 “我走不动了,你和小狗先回去吧。”蒲云杉把机械蜻蜓放在小机械狗身上,“我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他小声说:“我们在家里见。” 机械蜻蜓不肯:“要是又有坏人不死心,回来找你呢?” 蒲云杉其实也有点担心这个,所以才催小蜻蜓回去:“那我就躺下藏起来,用影子把自己盖住。” 机械蜻蜓追问:“要是你太虚弱了,晕倒在这里,然后被大风吹走,掉下机械树跌进海里呢?” 蒲云杉被它吓得脸色有点发白:“不……不行的,我不可以掉进海里。” 他小声解释:“会迟到的,我明天还要去上学。” “蒲云杉呀蒲云杉,你还不够努力,总是偷懒——你还在用你以前的旧逻辑运算。” 机械蜻蜓抱着翅膀,摇头咂嘴叹气:“看来你还差一点点点,才能当上最努力的小机械师。” 蒲云杉一心想当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把手举高:“等一下!请再给我八秒钟。” 他闭上眼睛,额头在清冷的夜风里冒出点汗,不停翻找自己的数据库。 他的确习惯于运转旧有的逻辑,因为这样最简单直接,几乎不用特地动脑,答案就已经跳出来。 “……六秒,七秒。”有些机械蜻蜓自己要八百秒,给人家小机械师的倒数却特别严格,“七点一秒,七点二秒,七点三秒。” 就在机械蜻蜓快要忍不住,提醒他答案的时候,蒲云杉忽然轻轻战栗了下,睁开眼睛。 ——哪怕只是想到这个答案,随之而来的恐惧、不安和强烈的惶恐,都会让小灰石头控制不住地发抖。 系统其实也担心过这件事。 他们拉时间线的时候,系统就问过宿主,蒲云杉以后会不会不敢再向任何人求助了。 因为在那九年和此后更漫长的时间里,“求助”所伴随的结果,并非安全感。 对蒲云杉来说,这就像站在一个漆黑的山涧边上。 前方是什么完全不可知,他说出“请帮帮我”,就像是往那个山涧迈出一步。 一步迈出去,不知道是鸟语花香的山谷,还是万丈深渊。 这是种根植在基础数据——用人类的逻辑,就是根植在潜意识里的恐惧。趁夜入梦,梦里都是从天堂骤然跌坠深渊。 “请……”蒲云杉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小到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导师先生,导师先生。” 蒲云杉摸索到脖子上的小红绳,顺着红绳,攥住那把用收音机的残片改造的小钥匙。 他对收音机残片许愿:“请……抱抱我。” “请,抱抱我,一秒钟就好。”蒲云杉闭紧眼睛,“我是小机械师蒲云杉,我的位置是别墅外面,我没有力气看清坐标了,我想申请一个拥抱……” ……收音机回应了他的祈愿。 “好。”收音机说,“请小机械师蒲云杉等一下。” 收音机说:“因为会迟到五秒钟,作为补偿,拥抱可以延长一个小时。” 蒲云杉诧异地呆住。 小机械师完全没有发现,小钥匙里面有一个极微小的声学元件,包括扬声器、受话器和麦克风。 还有一块“超小型·安全核动力电池·无敌昂贵续航一百年不用换款”。 还没回过神的蒲云杉,已经在五秒后,被一双手稳稳抱起来。 暖意从容挡住夜里的寒风,他被裹上一层小毯子,怀里重新有了机械小狗和小蜻蜓。 大机械师导师抱起他,离开浓稠暗沉的夜色,离开料峭如刀的冷风,回到别墅。 别墅已经重新修缮好了。 里面的灯光暖洋洋地亮着,最高处的仿真迎春花高高兴兴挥着叶子,欢迎小机械师回到自己的家。 “蒲云杉!!”机械蜻蜓大声恭喜他,“你做到了,你是最努力的小机械师!!” 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惊呆了,只比机械蜻蜓的声音小一点:“这个——这个钥匙……” 蒲云杉握着小钥匙,把它用力举起来,给小蜻蜓和导师先生看:“可以打电话!!” “是啊。”穆瑜笑了笑,揉揉小机械师滚烫的脑袋,“所以,还有一种保护家的办法。” 小云杉树的坚定无畏是最值得嘉奖的,还有保护自己的家的勇气、绝不退让的责任感,都值得足足一百朵小红花。 所以小红花也升级成了大红花形状的退热贴,冰冰凉凉贴在蒲云杉的脑门上,热腾腾地冒着白色的蒸汽。 蒲云杉立刻掏出随身笔记本和小铅笔头:“请您教给我!” “打电话。”穆瑜做了个手势,“找厉害的大人帮忙。” 蒲云杉愣了下,他只认识一个最厉害的、全世界最最好的大人:“可是……这样太过分了。” 蒲云杉没想过这个办法:“您有您的事要做,会给您添麻烦。” 穆瑜单手抱着烧得浑身滚烫的小机械师,推开别墅的门。 小少爷的身体还是太弱了。三天的高强度工作学习,加上刚才受的惊吓、吹的冷风,已经不知不觉发起高热,呼出的气流都灼烫。 蒲云杉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发了烧——也的确很难发现。因为痊愈的肺部已经不像机械肺那样,只能有固定的氧流量、大口喘气都做不到,咳嗽都会听见齿轮响。 直到现在,蒲云杉还觉得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既新奇又舒服。 他这几天学习累了,就什么也不做,张开手臂往草坪里仰面一躺,肚子上趴着小机械狗,小机械狗的脑袋上趴着小蜻蜓。 小少爷特别放肆地什么也不做,闭着眼睛,大口大口深呼吸。 有时候还要更嚣张,要整整打上十分钟的盹。 所以蒲云杉现在烧得手脚都发软,也坚持认为是自己只是被凶恶的机械獒吓到了。 小云杉树努力扑腾,想要变成树叶从导师先生的怀里飘下去,鞠躬道谢,然后去浴室玩泡泡,然后去卧室打一个盹。 三天的花园反省已经结束,导师先生说了,小机械师蒲云杉圆满完成了任务、结束了反省,可以好好休息了。 穆瑜弯下腰,把他轻轻放在仿木质的合金地板上:“云杉。” 小云杉树的腿还是软,一落地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他有点发愁地捏了捏自己的腿,但还是一听到点名,就立刻靠着墙坐直,用机械手举起另一只:“到。” “为什么会认为,帮忙赶走坏人、帮忙保护别墅。”穆瑜陪他一起坐下,“是我的麻烦?” 导师先生的声音很温和,语气就像是在讨论“为什么这块面板需要四颗螺丝钉来固定”,“小机械狗的尾巴可以不可以做成三个款式”。 他们是真的一起把小机械狗的尾巴做成了三个款式。 因为这个世界的综合审美更偏机械、更倾向于冷峻硬朗的工业风质感;机械蜻蜓认为小狗的尾巴就应该可以摇成螺旋桨;天才小机械师更喜欢毛绒绒。 所以小狗的尾巴平时是铆钉连接、齿轮拼装、冷硬的工业风,有必要的时候可以变身螺旋桨飞起来,还有一个毛绒绒保护套。 所以蒲云杉靠着墙,听到最有安全感的熟悉语调,也没有习惯性地紧张。 他只是不自觉地微阖着眼睛,慢慢吸气呼气,努力动脑:“因为,因为……” 小机械师烧得有点头晕,数据库也没有平时的整洁规矩,翻了半天都没能翻出答案。 机械蜻蜓忽然大声捣乱:“蒲云杉,蒲云杉,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不信任导师先生?” 小机械师吓得瞬间清醒:“不是的!!!” “好吧。”机械蜻蜓划掉一个选项,“那是不是因为,你不欢迎导师先生住在别墅里落脚?” 它抓着小机械师的语文课本:“毕竟就算是旅人,也有爱惜栖身之所的责任嘛,你的小学课本说的。” 小机械师连忙用力摇头,小灰石头叮叮当当撞金属球:“不是的!绝不是,绝不是。” “好吧,好吧。”机械蜻蜓又划掉一个选项,“我知道了,那就是你没有把导师先生当朋友!” 蒲云杉快急哭了:“我,我——” 然后他听见导师先生说:“小机械师蒲云杉先生。” “我好像还没有提交过正式的申请。”导师先生问,“请问,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导师先生和他一起坐在地板上,地板加装了温控系统,一点都不冷,很暖和:“不只是搭档,还做朋友。” 小机械师蒲云杉先生:“!!!!” 小机械师蒲云杉先生都找不对语序跟语种了:“意!!愿biu#都dream意做friend唔——” 机械蜻蜓实在看不下去这种程度的乱码,拿翅膀捂他的嘴,帮忙翻译:“愿意的,愿意的,做梦都想做朋友!” 蒲云杉用力点头点头,把自己点得头晕眼花,眼睛里出现了三只小蜻蜓和六位导师先生。 “我是您的朋友。”蒲云杉把机械手努力往身后藏,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感谢您。” 他其实想去洗手,但实在站不起来了,只好在干净的衣摆上用力擦了好几遍:“我,我愿捍卫我们的友情。” “从此以后,我将与您共享我仅剩的能源……共享全部,可拆除、不可拆除的零件。” 他磕磕巴巴地说:“我赠送我的核心芯片,所有模块,和我尚存的全部生命。” “全部交予您,用以捍卫我们珍贵的友情……我会负责清洁,负责打扫,不令它蒙尘,保持干净和明亮……” “你背错啦!蒲云杉!”机械蜻蜓急得不行,“这是机械和人的契约书!就是念出来好听的!” 这个世界的机械并没有真正“人工智能”的概念。 要么就是像起护卫作用的机械狗那样,有一些固定的程序,会在“遇险模式”、“入侵模式”、“保卫模式”之类的状况下自主运行,要么就是一具空壳。 这一段话,其实也只是某些生产厂商为了增强机器与人的交互,给一台家用扫地机器人安装的语音模块。 小灰石头还是小机械树的时候,这台话很多的扫地机器人,就是它很宝贝的东西。 宝贝到那些语音模块都被珍惜地装上,还加了防水罩,甚至和杀戮系统产生了混淆……这才有了“不杀干净不下班”之类的错误程序。 蒲云杉烧昏了头,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活过来了,还想按照过去的习惯,把机械手掰下来送给导师先生。 机械蜻蜓吓得数飞据散,拍着翅膀冲过去。 那只暗淡得满是划痕的、平时都藏在手套里的机械手,还没拆下来,就已经被穆瑜轻轻握住。 蒲云杉小口小口喘着气,他只顾得上不停地往导师先生怀里塞,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早已经没有模块、芯片和零件。 被塞过去的都是机械蜻蜓大义凛然,自己拆自己,紧急支援的小螺丝和小齿轮。 “我收到了。”穆瑜温声说,“那么我给出我的回报。” 穆瑜说:“从此以后,我将与您共享您的勇气、无畏和坚定。” “机械师蒲云杉先生,我将共享您守卫别墅的荣耀。” 穆瑜完全把他当成同行,按照崇吾区机械树的《机械师守则》,交给他自己的机械金属徽章:“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存在分工。” 蒲云杉握着一把小齿轮怔住。 “你来负责清洁打扫,不令它蒙尘,保持干净和明亮。”穆瑜说,“我来负责改装和加固——如果想飞,我们就给它装上翅膀。” 穆瑜问:“可以吗?” 蒲云杉愣愣地站了好半天,他几乎又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可不应当。 不应当是梦,导师先生不会进入他的梦。 聪明的小机械师发现这个秘密了,他靠这个分辨梦境和清醒:梦里很好,梦里没有导师先生。 小机械师大概说了一千个“可以”和一千个“谢谢”。 蒲云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支撑着爬起来,用力鞠躬,然后在摔回地上之前,被一双手及时托住。 “我要晕倒了,请问,我可以直接晕倒吗?” 在噼里啪啦的小烟花里,小云杉树乖乖地小声问:“要是会砸坏东西……我就慢慢地晕。” 穆瑜端起他掂了掂分量:“很轻,不会砸坏东西。” 小云杉树应声倒在他怀里。 小云杉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还不敢放心 蒲云杉小声问:“请问……明天,能叫醒我吗?” “我必须上学。”他的声音很弱,“不上学是坏孩子。” 穆瑜说:“不上学不一定是坏孩子。” 小云杉树愣住:“真的吗?” “真的。”穆瑜甚至有证据,“有一个哥哥,因为参加比赛经常会缺课,但上课的时候就完全专心、从不走神,所以每次都能得小红花。” 穆瑜提出第二份证据:“还有一个哥哥,他就经常不上学,但一个人就能保护一家孤儿院。” “!”蒲云杉立刻大声说:“他们都是好孩子!” “对。”穆瑜摸摸他的头,“所以不上学,也不一定是坏孩子。” 蒲云杉完全信服了:“对,对的。” 小云杉树也立刻有点不想在明天就上学了:“那我……我可以请半天假吗?我生病了。” 穆瑜告诉他:“你发烧了,小朋友发烧可能会引发惊厥,必须要时刻注意,至少要请一个星期的假。” “一个星期……”蒲云杉有点紧张,他的声音已经只剩下气音了,却还是努力在问,“会,影响我……拿小红花吗?” 穆瑜摸了摸他已经完全张不开、打着颤的滚烫眼皮,用手掌轻轻覆住:“不会的。” “不会影响拿小红花。”穆瑜说,“如果他们不给你小红花,我就牵着你,我们去讲道理。” 穆瑜说:“我们可以去讲道理,你应当被公平对待,他们早该给你小红花。” 穆瑜告诉小云杉树:“因为蒲云杉是好孩子。” 一丁点水汽从他掌心骤然沁出来。 好孩子蒲云杉在他掌心里发抖。 因为连哭都不太会,小少爷只会咬着手臂,不出声地战栗、痉挛、呜咽。 小灰石头实在太乖了、乖到被人弄得伤痕累累,每道被蛀虫啃噬出的伤痕都留着余毒。 乖到每一份委屈都努力藏着攒起来,自己告诉自己,一定有能痛痛快快哭出来的那天。 这些余毒会钻进蒲云杉的梦,把梦变成非常坏的噩梦。 可他们的小云杉树却从来都只是自己消化、自己分解,自己努力试图把这些毒都吞掉,再给烟花染上漂亮的五颜六色。 高烧的小朋友眼睛紧闭、脸色霜白,脸颊因为高热而潮红,但因为还完全没学会难受时喊不舒服,牙关死死咬着。 他在潜意识里大概还在和机械獒搏斗,不停挣扎着,徒劳地想要护住自己的家,身体僵硬得掰都掰不动。 ……但还好,蒲云杉因为高烧意识混沌,所以暂时也没有发现,自己咬住的不是胳膊。 是足足有胳膊粗的、S03世界黑土星研究室特产的,脆嫩清甜的白玉甘蔗。 把自己拼回去的机械蜻蜓在帮他榨甘蔗汁。 甘蔗汁清凉甘甜,淌进灼到冒烟的喉咙,蒲云杉的挣扎因错愕而缓下来,然后立刻咕咚咕咚往下咽。 他像是渴了太久的小树苗,因为喝的太急,甚至呛到不住地咳嗽。 蒲云杉大口大口地喝着甘蔗汁,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像是一棵孤零零守在悬崖边的小树,就快要因为干渴和枯涸落尽最后一片叶子,永远睡过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第一滴春雨被风送来,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脑门上。 被噩梦困住的小少爷,不断痉挛着挣扎、试图保护别墅的手指,终于被另一只手握住。 然后蒲云杉几乎是瞬间安宁下来。 最乖最勇敢的小云杉树,几乎是不设防地带着斑驳旧伤,又一次探出枝条,小心地探索漆黑的山涧。 “请、请您帮帮我吧。” 蒲云杉轻声说:“我想保护我的家。但我碎掉了。” “我碎掉了。”小云杉树很小心地解释,“碎得,有一点厉害,可能不太好拼……给您添麻烦了。” 他把那只暗淡的、满是划痕的机械手,交给春风。 “有一点点疼。” 第59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二更) 有一点点疼。 但世界上最坚强的小机械树不怕疼。 蒲云杉在这场梦里这样告诉春风, 他一点都不怕疼,因为他是小机械树,机械树不会疼。 这是他见过最好的风, 暖和舒朗又温柔从容,是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的风。 小机械树猜测,风的成分很可能是33.33%的阳光、33.33%的雨水、露水、海水、云里升腾的水汽,和33.33%的传说中全世界最珍贵的、他从没见过的“土壤”。 剩下的那0.01%, 是小机械树被春风抱住的时候,悄悄流出来的一点防冻液。 小机械树不想流防冻液的,他不想打扰这么好的风, 他它实在忍不住了。 …… 春风轻轻摸他的脑袋, 拂过他的伤口:“是小树呀?” 蒲云杉乖乖点头:“是的, 是013号的失控小机械树,能请您帮帮我吗?” “我很乐意帮你的忙。”春风告诉他,“但我的能力很有限, 只能靠你告诉我,你哪里碎掉了。” 春风说:“我会帮你修好碎掉的地方,然后我们一起把你拼起来,想拼成什么样都可以。” 蒲云杉立刻举起手, 想要讲自己是从哪里开始碎的, 却忽然怔住。 ……他不记得了。 时间太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海上站了多久。 他好像倒下去过很多次、又自己慢慢站起来很多次。 他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饿了就吃轴承和齿轮, 渴了就喝防冻液和机油, 还有螺丝钉和铆钉当小零食。 小机械树很会照顾自己, 他有一个小盒子, 里面有不同口味的螺丝钉和铆钉。 想起这件事,小机械树就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盒子,拿出铜的、铁的、铝的和不锈钢的螺丝钉,请春风先生来一起分享。 春风向他道谢,每样口味都取了一颗:“要找到碎的地方,其实很简单,疼的地方就是碎了。” 蒲云杉愣了好久:“可是我哪里都……” 他似乎是忽然被某个弹出提醒,连忙把这句话咽回去。但因为已经说了前半句,所以磕磕巴巴地说谎:“哪里、哪里都不疼。” “没关系。”春风好像没听见他的谎话,也不因为他不说真话生气着急,只是轻轻摸小云杉树的头,“那我们就先修我看到的地方。” 春风碰了碰他的机械手:“这里疼,对吗?我看到这里伤得很厉害。” “受了这么深的伤,不论什么人都会疼到大喊大叫、满地打滚的。” 春风走的地方非常多,见多识广,所以说出来的话也很可信:“你忍住了没哭吗?真是棵勇敢的小树。” 蒲云杉的眼泪刷地涌出来:“对,对的。” 他把丑陋的机械手往身后藏,他其实应该一直戴手套的,但手套用来和小狗玩衔取游戏了。 春风不急着让他把手交给自己,只是拿出几种不同的款式,问他喜欢哪一种。 蒲云杉啪嗒啪嗒掉着眼泪,都忍不住被“居然还可以选款式的手”酷到忘了难过:“!!” 蒲云杉用力揉眼睛:“这——这些都是我可以换的机械手吗?” “是啊。”春风告诉他,“这个还有一键变形技能。” 蒲云杉:“!!!” 蒲云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手一按按钮,就快速拆解变形,变成了所有机械师都梦寐以求的工具组合。 电动小螺丝刀神气地嗡嗡转,小钳子和小扳手神气地咔咔响,而且都不需要意识来操纵。 这些机械手,都是由传感器来捕捉肌电信号,再通过控制电路处理。 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再加一个小声学元件,把它进一步升级成声控的。 “也就是说,只要小机械师蒲云杉大喊一声:开始工作,它就会立刻变身。” 春风解释:“它会记录下你的声纹,声纹具有唯一性。除了你,任何人都无法操控。” 小机械师蒲云杉已经被酷到不会哭了:“……” “我,我想要声控的!”蒲云杉努力举起机械手,“辛苦您了!请问我可以付给您什么报酬?” “给我你的一片叶子吧。”春风说,“你先努力长大、努力生根发芽,等你变成一棵很高大的树,就送给我一片叶子。”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 没有一棵树会认为这种报酬昂贵——对一棵树来说,叶子是很重要,可最不缺的也就是叶子了。 可他不是一棵真正的树,他只是失控的013号小机械树,没有叶子。 “是吗?”春风有些惊讶,像是才听懂他说自己是“小机械树”,“可你是一棵健康的小云杉啊。” 蒲云杉:“!!!!” 蒲云杉连忙低头看自己,然后更加诧异地抬头。 他因为高烧而混乱的数据库逐渐恢复条理,一点一点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机械树、不是藏在小灰球里的小灰石头。 这也不是一场梦。 因为和他聊天的不是春风,是世界上最最最好的大人,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也或许是春风,因为他的胸口藏着一颗小苗苗,他是蒲云杉,也是一棵小云杉树。 所以大机械师导师先生的胸口说不定藏着一缕风,一缕最好的、最温柔最暖和的,可以把阴云都吹散开的风。 导师先生正坐在床边,借着小蜻蜓身上装着的探照灯,修理他的机械手。 已经完全不是之前的样子了——那只手变成了无敌炫酷的钛合金,是种有光泽的、清冷锋利的银灰色。 会一键变形、可以完全像正常的手一样通过肌电信号操控,同时还是声控的。 只要小机械师蒲云杉挽起袖子,告诉自己的机械手“我要工作啦”,就会立刻切换成叫所有机械师都羡慕到不行、说不定会连夜来偷走的工具套装。 穆瑜拧紧最后一颗小螺丝,迎上森林绿色的、清亮有光泽的眼睛,也透出笑意,对他说:“晚安。” 穆瑜把他的手放回去,摸摸小云杉树的脑袋:“最好不要在枕头里藏小螺丝钉,会划伤的。” 小机械师蒲云杉:“……” 液晶屏:_(Q口Q」∠)_ 机械蜻蜓爱莫能助,关掉自己的小灯泡,摇着头叹气:“唉,蒲云杉,唉,你发烧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小机械师,你像个普通的小朋友。” 小机械师可不会干这么不专业的事,只有普通的小朋友才会在发烧的时候说胡话。 迷迷糊糊从枕头里往外一把接一把地掏螺丝钉,一定要和导师先生一起把螺丝钉当瓜子嗑,不嗑的话就满液晶屏都是“Q口Q”。 小朋友蒲云杉:“对,对不起!!!” 小灰石头特别好哄,发烧的时候就更好哄。因为看到自己现在还是38.9℃,所以就立刻相信了小蜻蜓的话,认为自己现在还是个普通的小朋友。 蒲云杉紧急打开数据库,搜索“普通的小朋友”。 他现在的数据库还有些混乱,所以不得不反复修改关键词,好让搜索结果变得精确。 蒲云杉坐在床边,低着头,紧急搜索“普通的小朋友要怎么做”。 接着再搜“普通的小朋友会哭吗”。 删掉,改成“普通的小朋友可不可以疼”。 小灰石头在这方面的数据库极为匮乏,搜索得格外专心,所以也完全没有发现,大机械师导师的手边有一个很不起眼的方框。 一只机械蜻蜓正在勤奋地往里灌资料,这些资料都悄然出现在小灰石头的搜索结果里,告诉他了一万次“可以疼”、一万次“可以哭”。 普通的小朋友不仅可以疼、可以哭,还可以放肆地痛痛快快哭个没完,完全不用一掉眼泪就憋回去。 普通的小朋友还可以在哭的时候,钻进最信任的怀抱里,把自己藏起来——普通的小朋友有权利不勇敢也不坚强,有权利暂时不去面对这个世界。 穆瑜已经从商城买好了退烧冲剂,调制成了白桃荔枝味,里面还有两块切好的哈密瓜、一把小纸伞。 蒲云杉乖乖喝完了导师先生递来的“晚安防冻液”。 穆瑜坐在床边,帮他一起扶着玻璃杯,等蒲云杉把最后一口药也大口喝完。 在起身之前,小朋友终于鼓起最后一点勇气,瘦弱的小胳膊颤巍巍抬起来,环住大机械师导师的肩膀。 “请问,我……我可以一晚上都不退烧吗?” 普通的小朋友蒲云杉小声问:“我想烧一个晚上,一晚上就够了。” 穆瑜画了个方框,帮他定住温度计显示的数字:“可以的。” 蒲云杉小口小口地喘气,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钻进导师先生怀里,说了实话:“哪里都疼,先生,哪里都很疼,对不起,我说了谎话,对不起。” 机械蜻蜓紧急疯狂往方框里扔一吨小纸条:普通的小朋友可以适当说一点点谎话,但要及时承认真相。 蒲云杉立刻及时承认:“我疼,先生,我很想哭。” 这种疼痛其实从蒲云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意识没有强度,也就意味着无法自愈,留下的所有伤痕都会刻印在意识里。 蒲云杉的疼痛来源于意识,疼痛的复苏其实是小灰石头的复苏导致的,变成灰石头的心脏的确不会再疼,但也不会再醒。 从噩梦里醒过来的时候,是会有一点疼的,但只要能彻底醒过来,就不会再被噩梦捉住了。 蒲云杉在今天晚上,第一次成功地保护了自己的别墅,保护了自己的家。 这其实是他感到疼的原因。 他发现自己被骗了,他发现自己明明可以做到。 有人骗了他,有人告诉他“只有你听话,别墅才能不被抢走”、“只有你忍耐,别墅才能不被抢走”、“只有你不去招惹那些大人物、被欺负了也不准还手,别墅才能不被抢走”。 “这就叫软弱!”机械蜻蜓大声说,“蒲云杉,蒲云杉,你还记得‘软弱的施暴’吗?” 小云杉树用力点头:“我记得!我记得,这是错误的。” “这是错误的。”小云杉树啪嗒啪嗒掉眼泪,大声告诉好朋友,“我被骗了。我没有保护好别墅,别墅被坏人欺负了。” 小蜻蜓和小狗也被坏人欺负了,都是因为他轻信了错误的逻辑。 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是不可以有这种懈怠的。 但他今晚是普通的小朋友蒲云杉,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哭、可以原谅自己犯的错误:“是因为……因为我太小了,我才八岁。” “对啦,对啦!你终于想通了。”机械蜻蜓啪地抱住他,“你才八岁,过去的八年你都在别墅里,对不对?就像一台哪都去不了的小扫地机器人。” 机械蜻蜓问他:“你说,一台小扫地机器人,怎么能要求他辨别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变成战斗型大机甲去保卫别墅呢?” “你快问问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机械蜻蜓趁着小朋友被哄迷糊,一挥翅膀,“我说的对不对?” 完全被哄迷糊了、咕咚咕咚掉眼泪的普通小朋友蒲云杉,下意识就抬头看导师先生。 穆瑜刚刚画完一个方框,摸摸小朋友的脑袋,迎上清澈的森林绿色眼睛:“对的。” ……说这话的时候,系统亲眼看见一个别墅内平平无奇的家用扫地机器人,瞬间炫酷变身六组激光炮的巨翼战斗型大机甲。 机甲其实还没扫完地,一手拎着笤帚一手拿着簸箕,穿着印有小云杉树图案的围裙,礼貌地拦在了一群侵入的不速之客面前。 今夜注定不会太平。 这种不太平其实在这两天就已经开始,因为有些名字已经被用来命名排水沟的人,被云杉别墅的真正主人驱逐除了别墅。 排水沟教会蒲云杉的方法是错误的——退让根本不会有终结,底线一旦动摇,就不能再被称之为底线。 “先忍一忍,等将来强大了再报复回去”这个道理本身的确具有可行性,但真正实施起来的做法,应当是在忍耐的同时暗中改造别墅。 这个世界的科技树是点到了这里的。既然一艘船可以飞,一棵机械树可以飞,那么一幢别墅没道理不能插上翅膀飞走。 想不到这个办法,是因为根本就没有真正在乎过别墅、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不存在“我没办法”、不存在“必须把别墅交给他们”——倘若排水渠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保护蒲云杉、保护蒲家的财产和别墅,那就该带着蒲云杉和别墅走,这个世界的法律从不禁止流浪。 不是说必须要这么做、必须要这么选。 野心是没有错的,私欲也没有错,不舍得放弃打拼的成果、不舍得眼下触手可及的进身之阶和未来的坦途,这些都没错。 错在不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伪饰遮掩,不该把自己标榜得仿佛何等高尚,不该把一个孩子最珍贵的东西——甚至是这个最珍贵的好孩子,都填进欲望无敌的沟壑。 软弱的退让和妥协,才是吸引来秃鹫和鬣狗的味道。 从那一刻起,那个本该照顾小少爷的人所做的所有事,就都不能再称之为所谓“保护”。 而是“帮凶”。 ——机械蜻蜓拿小手帕给蒲云杉擦眼泪,嘀嘀咕咕把这些话全告诉普通的小朋友蒲云杉。 蒲云杉一边哭,一边一心二用地摸出小本子和小铅笔头,飞快地哗哗记。 单手在小云杉树背后轻轻拍的大机械师导师,其实也在一心二用。 …… 不速之客这一次并非通过机械獒,而是亲自来访,将厚厚一沓纸钞在手里缓慢拍打,神情傲慢。 “我们听说,蒲家根本就没有战斗型机器人的购买权啊。” 来人似笑非笑:“这家的私人医生,当初去申请庇护证,可是亲口说的。” S23号世界,除了作为基础、统一运行总法典外,大部分的法律都由各机械树自行制定并运行。 崇吾区机械树的法典规定,一座没有高危、高杀伤力武器及纯战斗型机器人购买权的普通住宅,可以申请官方代为庇护。 三年前,这家别墅的私人医生去给别墅申请庇护证,还因为这件事和别墅小主人起了争执——别墅的小主人想办理的,其实是高危、高杀伤力武器及纯战斗型机器人的购买资格证。 单方面的争执。抱着机械小狗的小主人只是小声建议了一句,就被疾言厉色训得不敢说话了。 这种资格证非常难办,要花出去很多钱,而且要求别墅的居住人必须不能是机械学院的机甲系毕业生。 想来也不难明白道理,这就有点类似于“允许购买武器,但不允许经过特殊训练的特种兵在家里放一排带瞄准镜的大狙”。 蒲家的别墅在机械树的上层位置,对机械树上的其他居民来说,危险性实在太高了。 私人医生不停给那些人赔礼,解释小孩子不懂事,去带着资料办理庇护证。 小家主抱着小狗,低着头、不出声也不动,像把自己的插头拔了的小机器人。 “还是那个私人医生更懂事理。”来人说,“你看,现在你们有‘疑似高危武器’,我们这不就带人来检查了?” 那人睨着眼前的战斗型机甲,显然不怀好意:“要是确认了这座别墅非法持有高危武器,别墅的家主可是要去坐牢的……哪怕是小孩子也一样。” 这些人一查到三年前的庇护证,就猜到了那个长着大翅膀和锋利骨刺、慑得人心惊胆战的大家伙是个虚张声势的幌子。 被一个孩子、一只吓唬人的小机械狗吓得夹着尾巴屁滚尿流。 这种事哪怕不传出去,也够怄去那些“体面的大人物”半条命。 所以今晚卷土重来,就是明白了要找茬为难,绝不会轻易善了。 机甲的声音很温和,平静解释:“没有高危武器,我只是个普通的扫地机器人。” 一群人用法律拿捏住了这里的小家主,嚣张地放肆捧腹:“扫地机器人!你用你那个激光炮打什么?蚊子吗——” 话未说完,明晃晃的激光就擦过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脸色瞬间惨白,浑身上下冷汗飚透,被几个人扶着才勉强站住:“我被激光打了!” 他只觉得脖子火烧火燎,仓皇用手捂住:“快,是机甲主动攻击我,快送我去医院!抓住他,抓住那个流浪机械师和这家的家主……” “没有攻击您。”机甲伸出手,接住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越冬蚊,“您是被它咬了。” 那人声音和动作同时一僵。 在他的手底下,一个发烫的红色大蚊子包,的确正缓慢浮出来。 “我没有安装聚能环模块,所以激光是民用标准,只能用来打蚊子。” 机甲说:“对人没有杀伤力。” 那人捂着喉咙,眼睛都几乎瞪出来:“你在开玩笑吗?!随便买个最低级的飞行器,里面都有聚能环模块!” 机甲好像才知道这件事:“是这样吗?” 它的态度很友好,拿着笤帚和簸箕,看向面前的一排飞行器。 那人:“…………” 不论如何,这幢别墅的小主人无法驾驶飞行器,所以别墅没有飞行器是事实。 没有这个走在路上说不定都能捡到的聚能环模块,这台造型能活撕了机械獒的机甲,还就真能强行说,自己的六组激光炮都是用来打蚊子的。 “我们——我们还探测到,你身上有疑似高危的电磁武器装置。” 旁边拿了贿赂、沆瀣一气的秩序者硬着头皮接话:“扫地机器人不需要电磁武器吧?蒲云杉需要跟我们走,接受调查。” 机甲抬起一只手:“您是说这个吗?” 足有三米高的机甲,一只手的电磁武器倘若完全蓄力,也足以摧毁一幢普通民房。 但机甲没有聚能环模块,所以这只是个普通的电磁炉:“是用来烧热水的。” 机甲把水壶放上去,没过半分钟,就发出“嘘嘘”的水开哨鸣声。 因为这里是机械师蒲云杉的家。 机械师的工作场合,难免会有机油和顽固污渍,用开水配合清洁效果会好很多。 但机甲看起来也是刚知道,原来聚能环模块这么容易找,只要飞起来、撕一架飞行器就行了。 机甲捏着冒热气的小水壶,抬头看向那排飞行器。 几个人既忌惮畏惧、又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乎气急败坏:“把你的机械翅膀交出来!” 扫地机器人总不需要机械翅膀吧?这东西和扫地能有什么关系。 蒲家的小家主天赋的确远超想象——机械獒眼睛里安装的摄像机,记录下了那对设计堪称绝妙的翅膀,只是尚有许多细节无法弄清。 哪怕暂时得不到别墅,能弄走那对翅膀,仿制出类似的便携飞行装置,也能大赚一笔。 “你还能一直护着他?你也不会在这里久留吧?” 有人已经猜出这东西是那个流浪机械师带来的,壮着胆子开条件,“一个废物小少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能给你什么正经好处?不如你来我们这……” 这些人就是来找茬的,只要机甲身上有一样东西解释不清,流浪机械师和小家主都要进局子待上几天。 是个人都知道,一台扫地机器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用得上翅膀的。 “我没有保护小少爷,是小少爷保护自己。”机甲脾气很好,温声解释,“翅膀很有用,因为今晚小少爷要做普通的小朋友。” 那人根本没听懂,莫名其妙:“什么??” 机甲背后的翅翼展开,拿着笤帚、簸箕和刚烧开的小水壶,飞上半空。 普通的小朋友,就要痛痛快快地哭,大声说自己疼,钻进可以信赖的怀抱里躲起来。 ……只不过他们家的普通的小朋友,在蓄水量上稍微有些不普通。 尚且来不及防备的一群不速之客,瞬间被一场微型洪水淹没。 洪水的范围相当小,像是被无形的方框框住,局限在了卧室、花园和别墅的排水渠。 所以水流的方向也很明确。 百川归海,微型小洪水汹涌地吞噬了入侵者,卷着一群惊慌失措、不住拼命扑腾的秃鹫和鬣狗冲进满是油污的排水渠。 小云杉树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还在咕咚咕咚地涌眼泪,躲在大机械师导师先生的怀里:“先、先生,天亮了吗?” “还没有。”穆瑜画了个方框,借来一朵云挡在窗外,“感觉好一点了吗?” 小云杉树眼眶红红地点头:“好多了……但我还想哭。” 他越哭越难过,胸口全是说不出的委屈和疼,他想做最最最普通的小朋友,想痛痛快快放声哭一场。 他就哭这么一场,等太阳升起来,他就要做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最坚强的小树蒲云杉,就再也不哭了。 穆瑜想了想:“可以。” 他揉了揉小云杉树的脑袋:“稍等一下,我做点准备。” 小云杉树一边哗啦啦地砸眼泪,一边努力举手:“我可以帮忙!我们分工,我可以负责什么?” “好。”穆瑜把一把船桨递给他,“你来负责划船。” 小云杉树轰隆隆地飞眼泪,双手接过小木头船桨,液晶屏弹了一个问号。 机械蜻蜓沧桑叹息,抓着蒲云杉的头发,躲过一个特别汹涌的小浪头,帮宿主给临时征用的大木头澡盆系上桅杆。 在淹没了一整个花园的微型小洪水里,他们和澡盆随风激荡。 水把一切都洗得很干净,包括油污,包括排水渠。 “大声哭吧。”穆瑜把普通的小朋友蒲云杉抱进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你就有力气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酷、非常沉稳优雅的大机械师导师,把自己绑在木头澡盆上,随风飘摇着说道。 第60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几乎是在贴上导师先生胸口的同时、或者还要稍微更早一点, 蒲云杉已经放声大哭了出来。 不是呜咽,也不是啪嗒啪嗒不出声地掉眼泪。 是普通的小孩子才有的,最委屈最害怕的大哭, 哭到嗓子都哑了,哭得喘不上气,还要小苗苗临时化身氧气罩扣上去。 蒲云杉哭得手脚都发软,被导师先生抱着吸氧, 一边哭一边藏,一边告状:“这个地方疼,这个地方, 还有这个地方、这里、这里……” 普通的小朋友蒲云杉哭饿了, 还在中场补充体力, 喝了十大碗热腾腾的蛋花汤,吃了足足三十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 “对,对不起。”蒲云杉一边掉眼泪一边咬包子, “我太饿了,我好像一百年没有吃饭。” 机械千纸鹤外卖员弯下腰,用翅膀摸摸他的头:“长身体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的。” 机械千纸鹤告诉蒲云杉:因为他的帮助,早餐铺的伟大航程已经顺利起航, 今后就要变成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店铺了。 为了答谢小机械师蒲云杉, 以后可以随时用赠送的机械液晶屏点餐。 只要饿了就可以点,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论是因为看书看得太晚了、做机器人做得太累了、在学校被人故意把餐盒打翻了,都可以随时点餐。 哪怕是带着别墅飞走也没关系,不论飞到哪, 他们都会把餐送到。伟大航程, 使命必达。 眼泪汪汪的小云杉树叼着包子, 惊喜到不行, 用力鼓掌:“你们起航了!恭喜,你们太棒了!” 机械千纸鹤优雅地向他行礼,为他的祝福道谢,又送给小机械师蒲云杉一个专属机械液晶屏小奖品,这才拍着翅膀飞走了。 蒲云杉举起液晶屏,立刻给导师先生和小蜻蜓看:“我得到了小奖品!” 导师先生和小蜻蜓打着雨伞,坐在风雨飘摇的木头澡盆里,立刻一起给他鼓掌。 “上面说,这是奖励诚实的好孩子蒲云杉的。” 小云杉树第一次得到小奖品,激动得脸都泛红,大声念上面的字:“因为有一次,我诚实地留言告诉他们,小咸菜对我来说稍微有一点点太咸了。” 其实小咸菜是用来佐粥吃的——但只吃过两次这种早餐、大多时候都吃三明治和面包的小少爷,暂时还不知道这一点。 蒲云杉吃饭的时候也特别规矩,吃完一样才吃另一样,小咸菜放在最后吃,每次都会把小苗苗咸到不停地吨吨吨吨喝水。 但机械蜻蜓和导师一致认为,这种不重要的小事情,可以等蒲云杉长大一点再了解——现在有必要奖励的,是“勇敢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出了自己口味的诚实小朋友蒲云杉”。 小云杉树哭得有点迷糊,想把第一次收到的小奖品液晶屏插在身上,到处找数据线和接口,甚至试图把液晶屏吃下去。 “你不是机械树啦!醒醒,蒲云杉。”机械蜻蜓用力摇晃他,“你是小云杉树,云杉可不能吃液晶屏。” 蒲云杉被扣上氧气面罩,迷迷糊糊喘着气:“请问……云杉吃什么?我去找,我想快一点长大。” 至少要比现在快一点,至少要能发出嫩嫩的叶子,他要找最好看的。 他要翻遍自己所有的叶子,找出最绿、最好看的,送给导师先生。 “不急。”导师先生摸摸他的头,“长得太快了,根基就会不稳。” 穆瑜告诉蒲云杉:“一棵树,就是要慢慢长的。” 导师先生见多识广,曾经见过一棵树,就是因为在生长期太急了,错误地选择了不停拔节、不停生出新的枝杈,结果太团积密集的枝条没有充分空间舒展,堵住了光和风进来的路。 小云杉树的生长特性,前十年就是会很慢的,因为要积蓄足够的养料、因为要酝酿厚积薄发的力量。 预习了新语文课本的蒲云杉立刻听懂了:“就是说要走很多路、读很多书,学会很多东西……然后再一点一点慢慢长。” 穆瑜给他发一朵“预习超认真”小红花:“每种树都有自己的规律,这就是云杉树的自然规律。” “慢慢地长,就能长得又高又挺拔。” 穆瑜问:“小机械师蒲云杉的理想,是不是又高又挺拔?” 蒲云杉连忙摘下氧气面罩,高高举手回答:“是!”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穆瑜告诉他:“松科植物的属性就是这样。” 小学语文书里暂时还没有这么复杂的东西,蒲云杉立刻拿出随身的小笔记本,一边请教导师先生每个字都怎么写,一边一笔一划记:“我是松科植物。” “经冬不凋。”穆瑜点头,帮他纠正了“凌”字只有两点水,又在那页纸上画了一棵云杉树,“而且能活很久。” 松科植物少有灌木,几乎都是高大乔木,能忍耐零下六十度或零上五十度的极端温度,能在几乎任何恶劣环境中生长,不怕贫瘠,只要有风、雨水和光。 蒲云杉埋头刷刷刷记笔记,小声举手提问:“最久……最久的话,请问可以活多久?” 穆瑜回忆了下:“九千五百年。” 他摸了摸小云杉树震惊到竖起来的头发:“不是上限。” 液晶屏:Σ(」O口O)」!!! 穆瑜补充说明:“但要有生存必须的条件,至少要有水源,能接触到光和风。” 无法触及光和风的树是活不久的,倘若缘由在外界,尚能迁徙去他处,寻找明亮有风的环境。 倘若缘由在自身,那就很难办了。或许会枯萎,或许会陷入沉睡,最幸运的结果,大概也只是在某天被改造成一棵热闹的机械树。 云杉是非常长寿的树种,最久的云杉根系寿命达9500年以上,直到现在还在生长,不能因为着急,就放弃了这么珍贵的天赋。 …… 蒲云杉新换的机械手非常好用,小铅笔头刷刷刷记出了残影。 机械蜻蜓揪了两下他的头发,半真半假吓唬他:“蒲云杉,你要急着长大吗?” 机械蜻蜓揪着他的头发往上拔:“你快蹲好!扎个马步,我帮你拽一拽,说不定就长得快了。” “不可以!”蒲云杉连忙把小蜻蜓抱回怀里,小声告诉好朋友,“这叫、叫拔苗助长。” 蒲云杉和小蜻蜓额头碰小触角:“我不着急了,我慢慢地长,厚积薄发。” “我要慢慢长。”蒲云杉保证,小灰石头和小嫩芽拉钩,“要让小苗苗活九千五百零一岁。” 小嫩芽认为9501太短了,但小嫩芽不识数,豪气干云地在金属球里敲敲打打,用液晶屏拼出了“9500001”。 小灰石头:!!!∑(O口Oノ)ノ 小嫩芽骄傲叉腰。 “好,好的。”小机械师从今天起,有了个新的重大且艰巨的任务,“我努力。” 他要多吃饭、多睡觉、把身体保护好,让自己的小苗苗活到九百五十万零一岁。 蒲云杉埋头记备忘录,暂时还没有发现,他已经不再需要小心地避开“睡觉”这个词——他不会再沉溺进梦里了。 不需要梦来保护,他在现实里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他不是只有在梦里才能回到他的家。 所以小机械师蒲云杉,可以像一个最普通也最幸福的小朋友那样,放心地闭上眼睛睡觉,做一个甜甜的梦,再在第二天的阳光里醒过来。 “先生,先生。” 被轻轻拍着背,戴着氧气面罩半睡半醒的小云杉树,小声举手提问,“故事里的树怎么办……找到治病的办法了吗?” 穆瑜点了点头,告诉小云杉树,故事里的树也找到了办法,正在积极治疗中,以后也会变得健康。 蒲云杉放心地松了口气:“我、我想送给他一根我们的枝条。” 蒲云杉小声许愿:“希望能和树先生也做朋友。” 是小苗苗刚才骄傲叉腰告诉小灰石头的,它们树有扦插和嫁接,可以把生机分享出去。 小云杉苗相当骄傲地表示,它们云杉一旦到了拔节期就长得特别快,给出去个把枝条,那都不算事。 这些天里,蒲云杉都跟着全世界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学习,已经能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学会了不为没做错的事道歉。 所以他也想要教给那棵树先生,怎么分辨哪些错是他们的、哪些错不是。 蒲云杉也被逼着不停拔节过,那时候的他已经是棵小机械树了,还要不停地升级改造、安装更多“有用”的模块,甚至没有办法维持作为人的形状。 “那很难过……”蒲云杉小声告诉导师先生,他在今晚学会了说难过,“我那个时候,天天盼着自己坏掉。” 小机器人有插头和蓄电池两种模式,每次拔掉插头进入休眠,都会被蓄电池再次唤醒。 蒲云杉其实不想醒。有一次他悄悄逃出去,自己拆掉了那块蓄电池,躺在不会有人来的、堆砌废弃机械零件的垃圾山上,幸福地等着余电耗尽。 ……可惜到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他被拆掉了所有可能涉及“自毁”的模块,那之后,他就没办法再自己拆卸蓄电池了。 蒲云杉以前从不敢说这些,但他今晚是普通的小朋友,所以才能鼓起勇气,有点羞赧地指给导师和小蜻蜓看那些丑陋狰狞的伤口。 紧接着,他就惊讶至极地睁大了眼睛:“……不疼了!” “因为你说出来啦。”机械蜻蜓拍翅膀,“你要是不说出来,伤可不会好。” “伤不会自己好,因为那些你以为过去了、不敢说出来的事,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结束。” “这就像你在那天一脚踏空,往深渊里掉,然后你就一直掉到现在——你得喊‘请帮帮我!’才会有人接住你,然后扛着你回家吃大肉包子。” 小蜻蜓第一次这么严肃的讲道理,蒲云杉连忙撑着胳膊想坐直听讲,可他的手和腿哭软了,只能用力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在听。 “你现在不想拆蓄电池了,是不是?”机械蜻蜓用翅膀抱着他的手,“你想活下去了,蒲云杉,你想活很久。” 蒲云杉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正在进行必要的休息,在氧气面罩下重重眨眼,表示完全同意和认可。 “这就说明,你有让伤好起来的能力了。” 机械蜻蜓告诉他:“但还需要一个契机,这个契机就是说出来。” 对有些人说是没用的,比如排水渠,就算说了也没有用,只会被溅起来的污水弄脏衣服。 但倘若找到了足以信任的人,就不妨勇敢地说出来,不那么乖不那么懂事也没关系,不用怕添乱。 因为小苗苗在听、蜻蜓在听,导师先生抱着他,帮他慢慢揉着胸口的伤。 所以躺在垃圾堆上幸福地等自己被扔掉、等着天空和断电的屏幕一起变黑的小机器人,也仿佛隔着时空,终于被人抱起来。 抱起来,擦干净油污,换掉破损的零件,换回被拆掉偷走的模块。 然后这件事就能真的被整理收好,放进记忆的深处——不会再在深夜入梦、不会再在遇到相似场景的时候骤然闪回,不会再把喜欢到处跑的小机械师绊倒了。 蒲云杉也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修缮一新的样子,他的眼睛亮起来,小声说:“真好……我要去教给别的,被欺负的小树。” “那你要先学会,然后就去教别的树。”机械蜻蜓拍他的脑袋,“小哭包蒲云杉,你太能哭啦,你是我见过最能哭的小哭包。” “我不是……!”小云杉树腾地变红,这次是完全清醒的嘴硬,“说不定……说不定是漏防冻液了,等我睡醒了,我要检查一下我自己。” 机械蜻蜓故意飞到他够不到的地方:“就是小哭包,你是整个机械树上最幸福的小哭包。” 小云杉树其实很想承认,但还是不好意思,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坚持“不是不是”,努力抬手去捂小蜻蜓的喇叭。 机械蜻蜓绕着他乱飞,还故意往他身上甩水,蒲云杉一不小心就玩得忘了形,笑得直咳嗽,又因为头晕跌回去。 导师先生的拥抱既温暖又坚固,稳稳地接住他,一点也没有摔疼。 蒲云杉几乎是笑着睡着的。 他的额头靠在导师先生的肩上,瘦瘦小小的身体蜷着,胸口安稳起伏,闭上眼睛的时候,苍白的脸上已经渐渐有了红润的血色。 穆瑜取出小毯子,帮他仔细盖好。 雨过天晴、云散日出,是时候回去重修被微型小洪水淹过的花园了。 / 凭自己的力量保卫了自己的家、赶走了坏人的小机械师蒲云杉,在一周病假结束后,是被导师牵着手领去上学的。 机械树上没有真正的秘密。 一周时间,已经足够所有人知道,那些不速之客没能夺走别墅。 不仅没能夺走——听说他们因为无耻劣行,还承受了机械树所降临的暴怒。 理论上,的确只有机械树配备的超大型水泵和抽排水系统,才能精准地制造一场那种规模的局部洪水,把入侵者全都沿着排水渠冲出去、扔下树冲进大海。 在S23世界,一旦是被机械树驱逐的人,不论身份有多高、多体面,都会被永久拒绝再次入境。 要么做海上的流浪者,要么就迁居去其他的机械树——只不过,被一棵机械树驱逐,其他的机械树自然也会多加提防和警惕。 “宿主,这个世界有信仰和神的设定吗?”系统和宿主一起去送小灰石头上学,忍不住好奇,“他们怎么相信机械树会发怒?” 穆瑜要开的家长会越来越多,正和蹦蹦跳跳挥手的小云杉树道别,闻言想了想,打了个更确切的比方:“就像栖息在一株巨树上的鸟群。” 雏鸟要在树上破壳、成鸟要在树上繁衍,要靠树来遮风挡雨,寻找食物。 除了在天空飞翔,没有迁徙习性的鸟群,几乎一生都栖息在树上。 所以,对鸟群来说,这株巨树的生老病死、盛衰枯荣,都会产生巨大的、甚至是翻天覆地的影响。 机械树搭建在沉睡的化石树之上——这些树的树身,其实已经不剩下多少尚且属于“生命”的部分,绝大部分的纤维都已经变成石头,几乎不存在复苏的可能 但也只是“几乎”。 一座核心就是运算逻辑的机械之城,只要可能性并不为零,就存在发生的概率。 能长到这种规模、足以架构起一座城市的化石树,在千万年的生长中蕴生出独立的意志,也并不奇怪。 被改造成机械、与模块绑定后,意识就不会彻底消散,只会沉睡。 极少量的情况下,树的意识会短暂苏醒。倘若遇到了不喜欢、看不惯的事,当然也会发怒。 系统听懂了宿主的意思:“让他们以为云杉别墅被机械树庇护,就会有忌惮,不敢再来打小灰石头的主意!” “基本正确。”穆瑜给系统也发小红花,“只有一点偏差。” 系统兴高采烈顶着小红花去工作群跑一百八十圈,虚心记笔记:“宿主,有什么偏差?” 穆瑜说:“云杉别墅的确已经被机械树庇护了。” 系统:“?” “我认识这棵树。”穆瑜说,“我们的关系还不错,所以那天晚上,我把它叫醒了一下。” 系统:“??” 崇吾区这棵化石树是一棵绞杀榕,脾气不太好,有挺严重的起床气。 所以当晚被穆瑜叫醒后,机械树用液晶板断断续续弹出了一个【凸O皿Q#】,然后就翻出那几个阴谋者家里的财产暴怒狂砸了一通,全捏碎当干脆面吃了。 所以传言也并非毫无道理。 那几个人的确是承受了机械树降临的暴怒。 系统:“????” 系统:“您……为什么会和崇吾区的机械树关系好?” 穆瑜想了想,解释:“因为是树。” 系统:“…………” 好有道理……的解释。 化石树也是树,机械树也是树。 既然是树,就没道理和它宿主的关系不好。 “宿主,宿主。”系统忍不住问,“您之前来过这个世界吗?是最终考核的时候吗,您当时的身份是什么?” 穆瑜回忆一阵,发现无果:“我不记得了。” 系统愣了下。 有关S23世界,穆瑜倒是还能记起一些片段——他应当不止来过一次,因为这里的化石树经常需要帮忙维护。 穆瑜也不是能和所有树打好关系。 比如他和崇吾区的机械树关系不错,但和捕兽丘那棵机械树的关系就一般,因为那棵机械树有棵精心培养的小花藤。 精心培养、种在花盆里每天修剪、每天被打扮得漂漂亮亮但一点都不快乐,整天蔫巴巴长不大的小苗苗,见到穆瑜的第二天,就拔出根追着穆瑜跑了。 那棵小苗穆瑜倒是还有印象,是株不想漂漂亮亮、整整齐齐,就想“长在烂泥巴里痛痛快快乱七八糟瞎他妈开花”的凌霄花。 但这件事也并不能归咎于穆瑜——因为等穆瑜发现有棵小花藤鬼鬼祟祟藏在口袋里,举着望远镜到处寻找肥沃的烂泥巴,已经是离开S23世界好些天以后。 那段时间穆瑜被钱追着跑,动辄醒来就会出现在相当离谱的异世界,也只好抓紧时间,把不明来路的小花藤安置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现在那棵凌霄花神气地长在穿书局大门口。 见系统就打劫,有时候还会拿红通通的花砸刚毕业的小系统,再躲起来吓唬人。 系统:“……” 系统:“啊!!!” 刚毕业就被凌霄花砸了、被打劫了二十经验点的小系统:……Q皿Q 穆瑜摸摸机械蜻蜓,给它补偿了一个两万经验点的红包。 系统刚因为偷偷买机关枪花光了存款,转悲为喜抱住红包:“宿主,宿主,您最后一次来S23世界,还能记起发生了什么事吗?” 穆瑜认真想了一阵。 他没有得出太明确的结论,启动飞行器:“应该和平时差不多,是很普通的一天。” 穆瑜其实不太习惯用意识开飞机,恰好小机械师的意识强度也尚且不够,所以他们一起动手改造,把飞行器变成了手动挡。 他们家的小机械师是真的既努力又聪明,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牢牢记住了开飞机的方法。 只不过有得必有失,虽然理论知识已经到达他们家小朋友的巅峰储量,但小机械师的身体协调能力、反应速度显然都是弱项。 一个星期的病假,小驾驶员蒲云杉已经开着改装过的小飞机撞了十九次树、二十七次房顶,被仿真忍冬紧急拉起的藤网罩住兜回来了三百六十七次。 但他们的小云杉树已经学会不害怕了。 因为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别墅和小飞机,所以即使因为操作不熟练稍微出几次意外、甚至闯一点点祸也没关系。 花园里的花会接住他、小机械狗随时准备跳起来变身叼走他,不远处就有长翅膀的扫地机器人先生。 戴着超酷的飞行员护目镜,穿着飞行服的小驾驶员蒲云杉,在第三百六十八次试飞时,圆满完成了起落任务,并把小飞机在草地上停得稳稳当当。 小苗苗和机械蜻蜓疯狂鼓掌,小灰石头撞得金属球当啷当啷响,小机械狗绕着小主人转着圈撒欢。 驾驶员蒲云杉激动到同手同脚,整理好护目镜,挺起小胸膛正步走到大机械师导师先生面前,啪地敬了个礼,领取了属于自己的实习飞行员小红花。 …… 穆瑜向前推飞行器的操纵杆。 他们这架飞行器灵巧地向下俯冲,又在接近海面时极限拉平,一侧机翼擦过水面,飞起雪白的浪花。 坐在班级最角落、贴在窗户边的小云杉树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最厉害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同样也是最出色的飞行器驾驶员,可以用小飞行员蒲云杉完全看得眼花缭乱的动作,做出一系列高难度的飞行轨迹。 但导师先生只是演示了一次,就告诉小飞行员蒲云杉,这些只是相对特殊的操作技巧。 会做再高难度的动作,也比不上能平平安安地把飞行器开出去、再开回家。 只有永不坠毁的飞行员,才是最出色的飞行员。 导师先生和他约好了暗号:飞机画直线代表放学来接他回家;飞机画圆圈代表晚上一起动手做炸鸡汉堡;飞机把海浪掀起来,代表可以晚一点睡,钻进导师先生的工作室,一起继续改造小蜻蜓。 还没有上课,班级里闹哄哄一片。蒲云杉握着胸口的小钥匙,一下一下,悄悄给导师先生发短信:【收到!来自小机械师蒲云杉^-^】 被开发出了短信功能的小钥匙也震:【小机械师蒲云杉能看清吗?F.B】 蒲云杉立刻回敲:【能的!这里是机械树!来自小机械师蒲云杉^-^】 这里是机械树。 机械树的构造,就决定了无论居住在哪里,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海面。 机械树上的居民,依附于树降生、生长在云端,等到学会飞以后,就能冲向广袤的海洋。 窗外的天气很好,天空碧蓝一望无际,像是和海连在一块儿,云和浪花也分不清。 蒲云杉握着小钥匙,深吸口气,缓缓呼出来。 他嘱咐了导师先生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安到家,收到确认的回复后,才把小钥匙贴身放好,拿出课本放在桌上。 这里是机械树,窗外就是海和天空,海和天空里有风。 和他梦里一样的、暖洋洋的春天的风。 他不怕学校、也不怕上课了。 / 穆瑜敲下最后一条回信,在按照自己在当前世界的身份敲下F.B后,按下悬停按钮,让飞行器悬浮在海面上。 系统探出头:“宿主?” “我这次的身份,是一个叫毕舫的飞行员中校。”穆瑜说,“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找到了一颗心脏。” 系统立刻翻出原世界线:“对的,宿主。” 虽然他们已经化身为“大机械师导师”和“别墅执事”、“私人医生”。但往回追溯,穆瑜这一次领到的身份,还是一位飞行员中校。 他们这一次用的身份,是在最终考核的世界里,穆瑜难得领到没有作过恶的、没有对反派BOSS作出伤害性举动的角色。 一个名叫“毕舫”的飞行员中校。 毕舫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找到了一颗心脏。 在调查中毕舫发现,它是失控的013号机械树丢失的心脏,所以想要将小灰球还给小机械树。 穆瑜说:“这件事也是我做的。” 系统错愕:“什么?!” 穆瑜也是刚得知这件事——崇吾区的机械树正嚼着其他几个阴谋家的家产,顶着黑眼圈暴躁加班,刚刚修复了穆瑜掉在它们这片海里的记忆碎片,隔空投送了过来。 系统拿到的“原世界线剧情”,就是穆瑜上一次被抓来最终考核,所打出的结局。 穆瑜不止一次来过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是作为游客、造型师和理发师,来这里帮化石树们整理枝条的造型。 而上一次作为最终考核的被考核者,被抓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穆瑜就叫毕舫,是个飞行员中校。 当时他所接到的任务,是寻找失控机械树丢失的心脏,进行重置和格式化,并以此控制这棵失控的机械树为野心家所用。 “但宿主没有按照任务执行!”系统能看得到上一次的结果,“宿主找到心脏,就把它送回给小机械树了!” 穆瑜点了点头,单手驾驶飞行器,向上进入飞行轨道:“在这之后,我被弹出了S23号世界。” 系统还记得退出世界的规则:只有死在反派手里,才会被判定为考核失败,弹出世界。 系统有点紧张:“是……被小机械树吃了吗?” “怎么会。”穆瑜换成双手,“风浪太大,我撞树了。” 系统:“……” 穆瑜已经学会对自己宽容:“人有失手嘛。” 具体情形当不像描述的那样容易。 那时的机械树没有心脏,又已经见过了太多暴力、欺瞒和伤害,不肯信任他,拒绝离开那片海域。 但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战斗机驾驶员,也很难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全身而退。 穆瑜冒了次险。 按理说,这应当被归类为“运气不错”,因为他成功了。 小灰球掉进了小机械树凶狠张开、试图吓退他的超凶锯齿嘴里面。 穆瑜画了一条以为自己超凶的简笔画小鲨鱼:“大概是这样。” 系统又揪心又忍不住乐:“哈哈哈呜呜呜QAQ” 系统小声问:“宿主,您没有成功存活吗?” 穆瑜摇了摇头。 他的记忆碎片都掉在了海里,能拼起来的不多,但还能看到飞机坠毁,砸在汹涌的滚滚浪涛上,冒起浓浓黑烟。 找回了心脏的小机械树,钳忙扳手乱地弯腰去捞。 但小机械树身上冗杂的零件太多了,自己在海里摔了一跤,急得坐在海里大声哭,哭了一整片海面的防冻液。 穆瑜也找到了自己记忆不全的原因:“是意识驾驶的弊端。” 用意识驾驶飞行器,就像用意识操控所有机械一样,当遭遇足以毁灭机械、令机械解体的巨大灾难时,意识也会受到巨震。 这种冲击会导致任务者的意识直接断联,只能在第三视角观看考核失败、退出世界的画面。 怒海连天,黑色的海和黑色的云,小机械树捧着第一个来抱自己的人类,急得只会哭。 小机械树没有难过的模块,但心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是会自己往外冒水的。 从来都远离人群、不敢靠近军方布防的小机械树,捧着那个不动也不睁眼的人类,在海里一边跑一边摔跤,一边用满是电流声的嘈杂喇叭“呜呜”喊。 军方对它进行了阻击。 激烈的阻击打掉了机械树几乎一半的零件,无数烧焦的创口冒起黑烟,汩汩漏着机油。 小机械树倒在黑色的海里,却还是在彻底沉没之前,从身上撕下一块最完好的舢板,让舢板漂浮在海面上。 小机械树把舢板推向人类,然后沉进冰冷的海水。 做完这些,那颗小灰石头就彻底用尽力气,无声无息碎成了粉末。 残破的013号机械树在海底漂流,机械地执行杀戮、清理、收集的命令,重新站起来的那天,又一次成为了反派。 那个暗淡的小金属球,被它放在最核心的位置,只是里面早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军方还存有当时的影像资料。 被那个狰狞的怪物小心翼翼放在舢板上,身上还盖了条看不出颜色的、脏兮兮的小毛巾,随水流飘过来的,是个年轻过头的、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中校飞行员。 …… “不是宿主的错!!” 系统忽然回过神,接替小云杉树的工作:“我们要分清哪些错是我们的、哪些错不是!” “错的是那些秃鹫和鬣狗,最错的是王八蛋排水渠!!!” 系统大声说:“我要是小灰石头,我宁可在碎掉前的最后一刻,知道我不是怪物,是有人愿意来抱我的。” 穆瑜也正在学习这一点,温声回答:“我在练习呢。” 上一次的最终考核,在意识破碎的前几秒,穆瑜其实已经找出了出错的原因。 他来得太晚了。 太晚了,小灰石头的碎裂已成定局,来不及了。 他模拟了三千种办法,三千种办法都救不回小灰石头。 所以他决定去学怎么向回拉时间线——并且在意识崩碎、记忆也随之消失的前一秒,把这个提醒写下来,塞进了衣服的口袋。 下一秒,他就因为考核失败退出世界,并失去了有关当前世界的全部记忆。 “还好。”穆瑜说,“我拜托了崇吾区的机械树。” 他的确很难完全摒除掉“如果上次来S23号世界,他没有擅作主张、把心脏还给小机械树,就不会发生这一切”的念头。 不过幸好——看起来他至少未雨绸缪,在动身前托崇吾区的机械树,一旦事情发生了任何无法挽回的意外,就去托凌霄花砸穿书局的门。 系统倒是看见了这一幕:“确实……有一天。” 系统:“一棵凌霄花躺在穿书局的门口,一边打滚,一边说不给他们分一个衣服上有大口袋的大好人任务者就不起来。” 穆瑜:“……” 这次的确是他的失误。 凌霄花对人类的印象划分有些宽泛。 不过所幸,事情的结局还算圆满,穿书局被混不吝的凌霄花闹得天翻地覆,只好开后门把穆瑜紧急塞来了这个世界。 而上次被强制退出、失去记忆后不久,穆瑜也根据口袋里自己留给自己的纸条指引,利用休息时间入侵了穿书局。 他的黑客水平不算顶尖,但也勉强尚可,分析并寻找出了314779个可利用的BUG后,学会了拉时间线的方法。 系统:“……” 系统假装没听见,并删除了这一小段通话记录。 作为最终考核的任务者,穆瑜来过两次这个世界,面对同一棵世界上最乖的、本不该成为反派大BOSS的小机械树。 但这一次,同样领到了“毕舫”这个身份、学会拉时间线的穆瑜,已经找到了第三千零一种办法。 “也要感谢崇吾区的机械树。”穆瑜决定准备一份礼物送老朋友,打开商城,在自动嗑瓜子机和自动麻将桌里挑选,“多亏有它帮忙。” 机械树之间也有等级压制,崇吾区的绞杀榕是这个世界最强悍、最高大的一棵机械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S23世界的世界意志。 穆瑜和它相识很早,在穆瑜的身体还好的时候,经常没睡醒就被抓来,给它打理造型。 系统也发现了:“原来是这样,宿主,我们这次背后有人……有树。” 系统刚才出去搞情报,刚想回来汇报“有人告他们非法持有高危武器,但机械树官方没有受理”、“有人告他们非法持有大功率水泵,但机械树官方没有受理”。 还有一条排水渠告他们“疑似逃犯”、“拐卖儿童敲诈勒索”,“给蒲云杉洗脑,是要抢蒲家的别墅、侵吞蒲家的财产”……机械树官方倒是受理了。 然后给出了明确回复: 一、通过非物理方式,对已重度污染的数据库予以逻辑清洗,虽然属于“洗脑”分类下的一项,但不违法。 二、敲掉树苗的冗长枝、枯死枝、病虫害枝条,勒走错误数据,虽属“敲诈勒索”,但不违法。 三、将无辜幼苗拐离自毁与毁灭的悬崖,拐离噩梦,卖给第一滴雨、卖给太阳,虽属“拐卖”,但不违法。 如对判决裁定不服、仍要上诉,需缴纳足额上诉费用。 并由排水渠方提交“曾经妥善照顾好蒲云杉、保障蒲云杉健康成长”、“没有抢蒲家的别墅”、“没有不要脸地吃蒲家用蒲家花蒲家的钱上学”的充分证据。 提不出就滚蛋,还有人家是正式居民不是逃犯,污蔑诽谤王八蛋快赔钱。 ……这种一看就是混合了机械的思路和树的思路,还没睡醒、越写越暴躁的状况下回复的判决,现在也有了明确的解释。 要不是这个世界的标准年龄是一百五十岁、机械改造人的年龄是两百岁起步,所以成年年龄也相应后调到了二十五岁,机械树大概直接就把排水渠扔出去了。 但任何一个世界,对未成年人都是有些特殊待遇的,S23世界也一样。 S23世界,即使是机械树也不能拎着一个未满二十五岁的排水渠甩大风车,朝着海面扔出去,砸到什么地方算什么地方。 系统仔细翻了一遍情报,忍不住高兴:“宿主!崇吾区机械树和您的关系真的很好,它还让排水渠赔咱们辛苦费!” 毕竟别墅很大,被使用的房间也很多,而属于小少爷的自由活动区域,就只有一间卧室、一个衣柜和一间浴室。 要把一只寄生二十余年的蛀虫清理掉,无疑是相当大规模、相当辛苦的工作量。 ——这件事可能还要从“清理掉”起稍微讲上一两句。 在S23号世界,“未经主人允许进入住宅”这件事,是会被判定为非法入侵,可以任意攻击的。 这也是为什么失去别墅后,九岁的蒲云杉只是用钥匙开门,就被机械獒的“防卫模式”自动攻击。丝毫不予阻止的作恶者却洋洋得意旁观,用不着负任何责任的原因。 而删掉了最后一部分有关“哥哥”的记忆、忘记了过往的小少爷,自然不会把进入别墅的邀请赠予一个陌生人。 彼时穆瑜已经应聘成为云杉别墅的执事,在送小少爷去医院换眼睛的间隙,抽空辛苦地处理了这件事。 执事先生相当辛苦地画了个方框。 于是一只家政汽车人按着喇叭,从方框里钻出来,利落地穿上了小碎花围裙。 家政汽车人的工作很熟练,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彻底打扫干净了所有不属于这幢别墅的东西。 家政汽车人唱着“不打扫干净不下班”,勤劳热情地投入工作,把东西和陌生人一起装进超大号黑色塑料袋,全部扔出了别墅。 所以,等他们从医院回到蒲家,别墅里就已经干净整洁,重新变回了小少爷的别墅。 系统举起好几张发给排水渠催缴的赔偿单:“宿主,要赔给我们这么多钱!” 穆瑜:“……” 系统:“……” 系统:“这、这么多钱。” 它觉得……它的宿主现在和机械树的关系,可能不太好了。 穆瑜其实还挺平静。 毕竟这种事遇到一次两次会头痛、遇到三次五次会沉默,遇到的多了,就容易屈服于无常的命运:“拿去买没有安装过AI的汽车人吧。” “宿主!”系统吓得一哆嗦,“我们不能带着三千汽车人把机械树推倒,这上面还有好多人……” 穆瑜:“……” 系统:“不,不推吗QAQ” “不推。”穆瑜在商城下单了一百台自动嗑瓜子机,“我需要一台机甲,应付考试。” 系统:“?” 系统:“应、应付什么?” “考试。”穆瑜确认了下自己的身份资料,“我和排水渠是同学。” 系统:“???” 这次轮到穆瑜负责计算:“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在拉时间线之前,他是个年轻过头的飞行员中校——按照穆瑜的习惯,在做任务时,他通常比较倾向于接25到29岁之间的角色。 中校的年龄在当时也没有任何问题,二十七岁。 系统:“……然后我们向前拉了时间线。” 穆瑜点了点头,整理好领口和袖口:“对。” 然后他们拉了时间线。 时间线向前八年,回到过去的不只有小灰石头,还有本来就年轻过头的飞行员中校。 这算是个没办法违抗的自然规律。 穆瑜的身份“毕舫”,今年十九岁整。 “我今年十九岁。”穆瑜也是被机械树通知,去确认身份,才得知这件事,“因为我在昨天选择了提前毕业,所以正面临毕业考。” 穆瑜打算把毕业考交给小机械师蒲云杉负责。 蒲云杉有自己要走的路。他可以选择用意识来操控机器,但也可以选择他更热爱的、更向往的工作:当一名全世界最伟大的机械师。 所以,穆瑜需要一架趁手的机甲。 他并不打算驾驶机甲,而是准备和蒲云杉一起把机甲改造成遥控款,交给最努力的小机械师来远程遥控。 “我要考试。”穆瑜告诉系统,“我还没成年呢。” 作者有话说: 舅舅:挺胸。 我们小云杉要在毕业考试里大显身手了! #有些大机械师导师,虽然非常酷、非常厉害、无所不能,但也要毕业考试# 舅舅上一次来过S23世界,当时他的身份就是中校毕舫,但那一次他来得太晚了,没能成功救出小机械树,并因为意识巨震失去了记忆。 →他托崇吾区的机械树提交申请,然后他又一次以被考核者的身份被投入S23世界。 →这次的舅舅已经学会拉时间线,可以回到过去拯救小灰石头了。 →因为时间倒退了八年,所以舅舅领到的身份“毕舫”也退回了十九岁。 这样大家可以理解吗qwq? 第61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还没有成年、需要参加毕业考试的大机械师导师, 是要上学的。 虽然“毕舫同学”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抽空修完了两年的全部课程、以极为优异的成绩拿到了所有学分、申请了提前毕业,不需要再去上课。 但因为还有一些手续要办理, 有考试要参加,穆瑜也需要去学校。 因为要去学校,所以需要穿校服。 系统:0口0!!! 穆瑜停好飞行器,帮卡机的系统敲掉一段乱码:“怎么样, 能说得过去吗?” 系统好不容易接受了“宿主还要上学、宿主要参加毕业考试”的设定,程序一恢复,就看到了已经换好校服的宿主。 系统愣了两秒, 倏地回过神, 用力点头:“……能的!完全没问题。” 机械学院的驾驶系, 因为同样和军部直接绑定,毕业去向多是飞行或航船编队,所以校服也带有鲜明的军部风格。 有两种款式, 一套是天空蓝的正装、用于正式场合,带檐帽肩章,剪裁修长潇洒利落,缀着亮金色的袖扣。 ——哪怕不用看, 都知道这套衣服穿在曾经饰演军旅题材、海报一度被拿去当了好些年宣传照的穆影帝身上, 能穿出什么样的效果。 但穆瑜没有选择穿这一身,而是穿了海蓝色的迷彩作训服。 深沉柔和的海蓝色,迷彩是机械风的铁灰色方形像素块,衬得着装者的身量更清癯笔挺, 漆黑的军靴旁还是不变的半旧合金手杖。 系统见过机械学院的学生, 但同衣不同人, 这身相当冷硬的迷彩穿在穆瑜身上, 也变得内敛沉静,机械战术武装带收束腰身,反倒透出潇洒稳重的风骨。 “那就行了。”穆瑜笑了笑,“走吧,我们速战速决,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今天是机械学院开学的第一天、也是蒲云杉第一天回学校上学——所以他们今天很忙。 还未成年岁的毕舫同学,必须去学校报道,然后参加一个开学的随堂小测,请机械学院的教授批复自己的论文,并给教授们上两堂四十五分钟学时的教学课。 上完课后,他们还要尽快赶去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校,给小机械师蒲云杉同学开家长会,并接小机械师蒲云杉同学回家。 系统飞快记他们的日程,全写下来后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宿主……我们为什么要给机械学院的教授上课?” 穆瑜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取出一张资格证:“因为机械学院的教授是大机械师。” 系统看着居然真在这个世界存在的“S级大机械师导师资格证”:“……” “我想,我们要给云杉做个好榜样。” 穆瑜和系统讨论:“做足够可靠的大人。” 足够可靠的大人,说话就该算话、就该足够诚实和坦荡,是不能说谎的。 而他们为了哄小灰石头跟他们回家,告诉最大的理想就是想当个机械师的小灰石头:虽然他隐藏了身份、化名毕舫,但其实是一名全世界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 所以穆瑜在修缮别墅的间隙,就抽空去补考了一份大机械师导师的资格证——他其实还尝试了考执事证和私人医师资格证。 最难的是执事证,这个世界的执事证,居然要求能一手拿二十个盘子、另一只手拿三十个碗,高抬腿跑完一段平衡木,再劈个叉前空翻落地闪亮登场。 系统:“……” 系统:“宿、宿主成功了吗?” 穆瑜:“失败了。” 系统松了好大一口气:“还好还好还好……” 说失败,也不完全确切。 因为毕舫同学其实是弃考了。 在理论上,穆瑜其实可以完成这项动作。 但毕竟也是影帝出身,虽然早已放下过往,但穆影帝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无法放下的、有关形象的包袱。 系统:“请宿主务必不要放下!!!” 穆瑜其实还有点遗憾:“好。” 系统牢牢按住宿主的手:“我们不非要做有资格证的执事的!宿主,我去查询了,这个世界的执事不需要资格证,那个考试是用来考核执事机器人的。” 穆瑜轻咳一声,不再逗机械蜻蜓到处转圈:“我知道。” 他只是有一点未净的余习,看到考试就想以优异成绩通过,看到资格证就觉得理当去考。 但他也在学习放松了——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有许多不必做到最优秀、不必做到完美,也能好好生活的方式。 系统按着宿主的手强调:“比如我们完全不必拿着碗和盘子跑平衡木、前空翻跨擦闪亮登场。” 穆瑜表示赞同:“是啊。” 毕竟他给小机械师蒲云杉的身份承诺,是“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后者很容易,毕竟这个世界的机械理论其实相当粗糙。 因为意识可以操控机械,所以许多部件和联动都不必过于精细,这个世界的科技树自然也点得相当歪。 严格来说,除了武器的进展和其他S级世界差距不大,这里大部分纯机械理论都因为“意识操控”这条捷径,反而连自动化都没有实现,尚且停留在蒸汽时代之前。 而汽车人世界追着穆瑜塞高科技成果、塞最顶级的资料库,随时分享最尖端的机械改装理论,随时欢迎穆瑜画方框往外拿最炫酷的大变形金刚。 两相对比,要考下机械树世界的大机械师导师资格证,就像赛车手回去考自动挡驾照。 “但我们不止要厉害,还要酷!”系统举牌,“小朋友就是会被酷的事情吸引的。” 尤其是很容易就会被酷到不会说话,酷到忘了害怕和难过,忘了紧张的小机械师蒲云杉。 他们在这几天,就试着教会小灰石头:被人欺负的时候,条理清晰地讲道理很厉害,但对面可能不是每一次都会听。 因为有些人就是不肯讲道理的。 一棵特别酷的小云杉树,被人扔石头砸、用冷水泼,就要勇敢地反抗。 能保护自己很酷、能勇敢地反抗暴力就更酷。 对一个小朋友来说,这个世界上最最酷的事,就是能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上学,然后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地跑回家——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穆瑜也同意系统的观点:“凡事总有得失。” 当S级的、有面向S23世界全机械树机械师执教的大机械师导师很必要。 做一名有资格证的执事,以穆瑜的习惯而言,其实也稍有必要。 但酷也是有必要的。 所以穆瑜在仔细斟酌后,还是放弃了参加这项目前通过人数为0、报考人数也寥寥无几的资格证考试。 穆瑜和系统击了个掌,停在机械学院的教授办公室外,抬手轻敲:“您好,我是毕舫。” 几位教授都是久负盛名的大机械师,正人手一副机械放大镜埋头苦读论文,听见声音就快步过去,开门握手。 毕舫同学身负不便透露的重要任务,直接在教授办公室,接受了开学的随堂小测。 ——小测有五十道题,内容和难度大概是“请选出飞行器仪表板上(如图所示)红灯亮起,应当采取的措施:A、无视并继续开。B、联系机械师进行检修。C、用力砸仪表板直至红灯熄灭。” “毕竟是以意识操控为主的专业……驾驶系、机甲系的同学,对机械内部构造有兴趣的很少。” 教授自己都有点讪讪,苦笑叹气:“很多人都说,机械这东西,只要满足两点:不散架、能动,这样就行了。” 这些笔试题,之所以要放在开学小测,其实都非常有必要。 毕竟有些学生——甚至意识操作那边的教官,都是真的会在红灯亮的时候选C,通过“用力拍打”的方式来维修一切机器。 穆瑜也参加过很多个世界的驾照考试,对科目一并不陌生,温声表示理解。 他作答完毕,放下笔:“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那几位教授正为论文里看不懂的知识点发愁,闻言对视目光骤亮,连忙点头:“有有!很有时间。” “那么,请带好笔记本。”穆瑜扶了下桌檐起身,“我们今天讲《凸轮式间歇运动机构》和《齿轮齿条传动》。” 几位这些天正埋头学习、苦读某神秘S级大机械师导师的新著作《机械制图标准化入门》的教授:“……” “我赶时间,讲得可能稍快。”穆瑜撑着手杖,单肩颔首,“有不理解的地方,您可以随时提问。” 教授们连忙抓起久没用过的笔记本,直奔准备好的意识投影教室占座。 “毕舫同学!”有的教授还打算紧急预习一下“什么是凸轮式”,对进门的穆瑜举手示意,“你先休息一下……请给我们几、十几分钟。” 几个教授凑在一起,看着《机械制图》里有关主动凸轮、从动转盘和机架的十大页密密麻麻标注讲解:“…………” “半,半小时。”教授额头冒汗,“要是你考试考累了的话……休息一个小时,就更好了。” 穆瑜只是做了一份驾考科目一的模拟题,其实不需要休息。 但他正好也有事要做,于是温声答应:“好。” 精通齿轮、杠杆等传统机械构造的大机械师教授们,哗啦啦翻书页,齐刷刷紧急埋头苦读。 穆瑜搬过椅子坐在讲台,在讲台下画了个方框,戴上耳机,并分出一只给系统:“要吗?” “要!”系统相当激动,“宿主要看什么!结构原理图吗?模拟3D动画吗?震撼这些教授一年的课件吗?” 穆瑜把耳机分给他:“小云杉树上学的第一天。” 系统:“……” 穆瑜和它讨论:“看吗?我有点想看。” “看!”系统也想看,立刻倒戈,并提供穿书局最新产品,“宿主,戴上这个眼镜,可以模拟影院效果全屏。” 穆瑜坐在讲台前,和系统一起戴上炫酷的墨镜。 小机械师蒲云杉今年读二年级。 因为生病发烧,蒲云杉晚来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已经开学一周了。 系统扶着墨镜,想起之前的情报,有点担心:“宿主,小灰石头好像不是很合群。” 不论之前还是现在……他们的小机械师,其实都很难和班级里的同学融入到一起。 之前是因为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家里又没有大人会保护他,谁都能欺负、谁都能嘲笑,久而久之自然也就被孤立。 现在则是因为云杉别墅发生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棵机械树。 ——不少出身不错的小孩子,都被家里的大人警告,决不能惹那个云杉别墅的小家主。 那些想要染指别墅的人,不过是稍做了些举动,就被机械树格外严厉地驱逐出境,家产也被尽数销毁。这种恐惧迅速蔓延,原本想要试探的不少人,都立刻缩回了手。 机械树不能扔小孩子,可没说不会扔大人。 以前的事没被追究,就已经是万幸。他们要是再敢胡闹、再敢在学校欺负蒲云杉,说不定也会让家里的大人被迁怒驱逐出境——出境尚且能搬去别的地方,可要是连家产也被销毁,就只能划着机械船在海上漂了。 “宿主。”系统有点担心,“这样没关系吗?我们要不要教小云杉树,怎么和其他人打好关系?” 在学校里带头欺负蒲云杉、敢喊他“废物小少爷”,说他什么都做不了的,原本就是那些“上等人家的孩子”。 这下蒲云杉一个星期没来上学,那些“上等人家的孩子”又明显变得忌惮躲着他,其他跟风的孩子也有些不敢擅动。 从方框里看,小云杉树的座位附近,简直像是多出了一个隐形的圈。 穆瑜摇了摇头。 “在没有同类的地方。”穆瑜说,“不一定要和其他人打好关系。” 小云杉树很健康——只是有一点不爱说话、有一点不擅长和其他人相处,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世界和天地里,在穆瑜看来,并非洪水猛兽。 适当的引导当然是有必要的。 但除此之外,也实在不必因为一个小朋友每天抱着书看、不和其他小朋友玩,就焦虑到必须要强制纠正。仿佛不这么做,以后就会“不合群”、“在社会上活不下去”。 社会并没那么严苛。 不合群的小树苗,不一定是自己的原因。 也许是一棵小云杉树的种子,不小心被风带到了一片灌木丛,因为和别人的叶片不一样,所以没办法融入。 这时候要做的,不是削去自己的枝干、改变自己叶子的形状,设法让自己去“合群”,而是努力长高。 等努力喝饱了水、晒够了太阳,拔节长得足够高以后,就能看到其他的乔木同类、其他的松科植物同类,其他的云杉。 系统从没听过还有这种道理,不由愣了下。 穆瑜调整方框,示意屏幕的小角落:“小朋友的天性也是不同的。” 有的小孩子天然就渴望交朋友、渴望融入环境和集体,那样的小树苗,就又是另一种栽种方式。 也有的小朋友,并不是孤僻、并不是内向,并不是必须要纠正的“性格不好”、“不会和其他人相处”。 只是生来就有喜欢做的事,有一点喜欢安安静静不被打扰、有一点喜欢一个人。 蒲云杉在学校,并没因为被隐隐孤立感到不舒服。 正相反,他很享受这种没人打扰的安静,正抱着导师先生给他的大部头机械教材,如饥似渴地埋头专心读。 小机械师是真的很喜欢这些,一边抱着书一行一行地默读,一边还在不停地做笔记,画出不懂的地方,等着回家向导师先生提问。 有不懂事的、之前那几个孩子的跟班,因为家中暂时不知道那么多秘辛,还敢像以前一样,朝他做鬼脸:“别看啦!蒲云杉,听说你换了个私人医生?” 做跟班的孩子家里,也有个表哥在驾驶系:“你惨啦,你这次的私人医生可比你哥哥差远了,是个才十九岁的驾驶系学生,听说成绩也就那样。” ——其实他表哥也根本不知道那个“毕舫”成绩怎么样,只不过不肯在表弟面前丢脸,所以才这么说。 但到了这些孩子口里,就变得格外笃定:“比你哥哥差好多,你蠢爆了。” 跟班的孩子操控一支机械笔伸长,在蒲云杉的眼前乱晃:“我们在和你说话!蒲云杉,你的脑子是不是也被换成机械的了?” 蒲云杉被他叫了好几次,差一点就被那支机械笔的笔尖戳到眼睛,才好不容易从书里抬起头。 他按住那支机械笔,认真回答:“我没有哥哥。” 小云杉树刚才读书读得太入迷,想了一遍,才听懂对方说的话:“而且,我的私人医生先生,是世界上最酷的大机械师导师。” 这话立刻引发了几个坏孩子的爆笑:“什么大导师!是十九岁的驾驶系学生!还在上学呢!” 小云杉树根本不懂他们在笑什么,把包了封皮的书夹上书签,合上小心放好:“上学耽误做大机械师导师吗?” 那几个孩子被清清脆脆的童音噎了下,笑声刹住。 以前的蒲云杉也讲道理,可因为机械肺的气息不足,胆子又小,说出来的声音也又细又弱。 云杉别墅的小少爷,可从来没这么大声、这么清晰地跟他们说过话。 “大机械师导师是一种实力,实力是和年龄没有关系的,有些人三十九岁、四十九岁,还什么都做不成呢。” 蒲云杉问他们:“你们能让小机械狗自己变身、让小蜻蜓自己飞,能什么都不管舒舒服服睡觉、扫地机器人就自己工作吗?” 那几个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发涨。 ……他们的确能让机械狗变身、操纵机械蜻蜓,也能在被父母拎着螺丝刀教训做家务的时候,一边抱怨一边操纵扫地机器人。 但他们确实没法让这些机械自己运转,更做不到舒舒服服闭上眼睛睡大觉,扫地机器人就自己工作,把家里扫干净。 现在外面卖的扫地机器人,也有号称能“自行工作”的,其实根本没那么聪明。要么卡住要么顶着墙角过不去,每次一卡机,就要唱一个晚上的“不打扫干净不下班”。 “有——有什么可神气的!”先前那个孩子气得喊,“我们才不稀罕,我们用脑子就能操控机器,你能吗?” 蒲云杉诚实地摇头:“我还不能。” 那孩子立刻得意起来,还要继续说,手中的机械笔却被一股力道抽走,竟然被那个小废物拿在了手里。 蒲云杉摘掉了总是戴在右手上的手套。 那只经常被其他同学取笑捉弄、恶作剧弄坏掉的破旧机械手,居然变成了炫酷的银白色,灵活得就像一只真正的手。 ——不像一只真正的手的地方,在于那只泛着银白色光泽、优雅凌厉的机械手,居然还能变出小螺丝刀。 小机械师在家已经独立拆了一整个大机器人,还经常帮导师先生拆各种机械零件,别的不敢说,拆东西一定已经非常熟练。 蒲云杉按着那支机械笔,熟练地拆掉了意识操控模块:“现在呢?” 那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瞪大了眼睛:“什么现在!蒲云杉,你是不是真的傻啦?” “这支笔的意识操控模块,刚刚被我拆掉了。” 蒲云杉坐得笔直,两只手叠放在小书桌上,按照导师先生教的,清清楚楚地问:“你还能控制它吗?” “怎么不能!”那孩子气急败坏,“你等着,我现在就要用机械笔伸长、拐弯,然后在你的书上乱画!” 蒲云杉抱着自己的宝贝书,挺起小胸膛,静静看着他。 拿机械笔戳他的孩子紧紧攥着那支笔,憋到额头冒汗、脸色通红,头都开始疼了,也没能让笔再动弹一下。 几个常捉弄他的同学,脸上都隐隐显出惊恐。 对这些还不懂得机械构造、以为只要动动念头机器就能动的小孩子来说,这几乎是魔法了。 “下不为例。” 蒲云杉用机械手拾起意识模块,递回去:“下次再敢这样做,我就要把它拆成零件啦。” “你是怪物!你弄坏了我的机械笔,你是会魔法的怪物!” 那孩子又怕又生气,扯着嗓子喊:“你是小怪物!蒲云杉,你一定是和你的那个大什么什么导师学了魔法,弄坏了我的东西!” 他们这下也不敢说蒲云杉的私人医生是骗子了。 能让这个小废物变成小怪物,那个人说不定真知道怎么让小机械狗自己变身、怎么让机械蜻蜓自己飞,怎么让扫地机器人在睡觉的时候工作。 蒲云杉并不介意当一个会魔法的、超级酷的小怪物,但他是小机械师,小机械师要讲科学:“我只是拆掉了一个模块。” 蒲云杉摸了摸贴着胸口的小钥匙。 ……而且,导师先生是被他连累的。 因为他还是小灰石头的时候,太虚弱、太不结实,一碰就会碎掉了。 所以导师先生带他回到了过去。 二年级的小机械师蒲云杉,数学每次都是一百分,能算得出这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他不再是小灰石头、小机械树,回到了八年前。 导师先生也是八年前的导师先生,所以年纪当然也变小了。 除了一颗不回去就要碎掉的小灰石头、一棵歪歪扭扭看不出形状的脏兮兮小机械树,大概没人会想回到过去,重新再上一遍学。 上学已经很辛苦了。 至少二年级的小机械师蒲云杉是这么认为的。 一旦上学,他就要听课、写作业、不停收拾被其他人故意弄乱的东西,要被机械老鼠没完没了地偷走橡皮和铅笔,还要格外提防机械老鼠不咬自己的书。 因为以前有人不准他反抗,不准他拒绝,蒲云杉其实还要每天留下做值日。 蒲云杉控制不了机器人,所以一直都是自己扫地擦黑板、自己摆桌子,自己摇摇晃晃地去打一盆水,来往地上一点点洒的。 蒲云杉一直以为上学就是这样,所以也下定决心,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一定要自己处理。 导师先生也一定很辛苦,他是小机械师,可以自己解决遇到的麻烦。 “你们欺负我可以,我会和你们讲道理,会、会反抗你们的暴力。” 蒲云杉攥了攥拳:“但你们不能说导师先生。” 那孩子根本没心思听他说什么,还在用力摇晃自己的机械笔。可不管他怎么拼命用脑子想,机械笔都纹丝不动。 那孩子气得抓起机械笔就砸他:“你把我的笔弄坏了!” “我没有,这个还能装上。”蒲云杉的机械手有自动护卫模式,不等他反应,已经稳稳抓住了那支机械笔。 蒲云杉找出小螺丝刀:“我自己就可以装,这个很简单……” 这种反应对气急败坏的孩子来说几乎是嘲讽,那孩子气得要命,扑上来揪住蒲云杉的领子,就把他按在了地上。 …… 穆瑜站起身。 几个埋头苦读的教授瞬间紧张,齐刷刷抬头。 “宿主!”系统连忙在后台提醒,“我们要试着放手,让小云杉树自己应付一次的。” 这也是穿书局图书馆的《教育宝典》里讲的,最优秀的教育小朋友的方法,应当是足量引导、适当放手,让小朋友自己去应对和解决问题。 穆瑜和系统也讨论过,认为的确有道理,于是系统就领到了“随时提醒宿主适当放手”的任务。 穆瑜也还记得这件事:“是最优秀的教育方法。” 系统其实也急,一边拦着宿主,一边忍不住看方框:“对、所以,所以我们——” “有一点遗憾。”穆瑜温声向系统道歉,“我们可能做不了最优秀的那一批家长了。” 系统怔住。 穆瑜收回心神,向几位教授致歉:“我忽然有急事,需要离开一趟。” 教授差一点就喜形于色:“请随便离开!!!” 系统:“。” “没问题,你尽快去办事,三天——三天或者一个星期,能办完吗?” 教授们起码要用三天时间讨论那十页内容,估计还不能睡觉,才能把所有细节都融会贯通。 一群大机械师非常紧张,生怕穆瑜现在来个抽查或者随堂考试,起身就把人往外送:“慢慢办,不着急。” 穆瑜要做的事大概用不了三天,但还是礼貌道谢,取出飞行器的钥匙。 “遥控器!”那几个教授看见按钮,立刻眼睛放光,压低声音讨论并暗中拍照,“这就是遥控器!” “听说是红外线配合电路编码。”“那是短程吧?这个一看就是长距离,这本书上说是电波。”“电波居然可以不通过线路传播。”“理论上是可以的,只是还没找到应用方法。” 身为大机械师的教授们低声交头接耳并暗中拍照,“反正不用接触、不用意识就能控制,特别安全……” 穆瑜按下遥控器的按钮,一台飞行器迅速响应,车灯伴随着嘀嘀声亮了两下,精准悬浮在窗外。 一群大机械师仿佛看到了魔法:“啊!!!” 系统:“……” 在一群大机械师激动的目送中,年轻过头的大机械师导师驾驶着飞行器,盘旋数米后骤然挑高,消失在了机械学院附属的小学的方向。 / 蒲云杉还被按在地上。 他完全没摔疼——来上学之前,他和导师先生一起改造了机械肩胛骨,现在那上面不止有可以放小烟花的装置,还有一个很敏感的水平仪。 只要水平位置忽然变化,就说明他摔倒了,机械肩胛骨就会立刻启动衣服里的安全气囊保护他。 所以小云杉树一点都不疼,只是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抿着泛白的嘴唇。 “请你放开我。”蒲云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明确,“我没有要和你打架。” “谁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那孩子总算找回了面子,洋洋得意,“蒲云杉,你的胆子好大,你忘记你的手腕是怎么碎的了,是不是?” 蒲云杉的脸色无声白了下。 那孩子攥着机械笔就在蒲云杉的衣服上乱画。 这个世界可以用意识屏蔽疼痛、愈合伤口,可以随意用机械替换人体。 这样的思维方式下,也就间接导致了许多孩子从小就对“弄伤别人”、“把别人弄坏掉”这件事不以为然。 毕竟坏了就换成机器的,有时候还比原装的更好用。 蒲云杉的手腕碎掉,是因为偷偷把小蜻蜓带到学校去玩,被其他人发现,又说什么都不肯交出去。 因为实在没有路可以走,蒲云杉从窗户跳出了教室——侥幸,他没有掉下机械树,但还是摔碎了右手的手腕,还摔断了一根肋骨。 把蒲云杉逼得跳下去的人里,那孩子只是跟班,此时却也得意地把威风算在自己头上:“你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蒲云杉用机械手攥住那支笔。 他太瘦弱、也太矮小了,自己的力气不够,又尚且不能熟练完美地操控机械手。 这时候其实应该向距离最近的老师求救——穆瑜特地在小钥匙上装了个紧急呼救装置,一按就会用震耳欲聋的音量大声响。 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老师不在班级里,但也多半都在办公室,听到警报声就会赶过来。 但蒲云杉不被允许求救的时间太久了。 在这种情形下,小灰石头的数据库明显有些迟滞,没能立刻想得起来。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脖子上挂的小钥匙也被扯走了,得意洋洋地被人捏在手里甩来甩去。 “快说!”那孩子大声喊,“说你是小怪物,你那个什么导师是大怪物!不说就揍扁你!” 蒲云杉吃力地告诉他:“我不会说的。” 他可以是小怪物,但导师先生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大人。 他绝不会说导师先生的坏话。 那孩子挥着拳头就要砸他:“说!快说!你弄坏了我的机械笔,给我道歉!” 蒲云杉请导师先生帮忙指导,和举着拳击手套的小蜻蜓模拟过很多次这个环节,交叉双臂牢牢架住他的胳膊,坚定地回答:“我不说。” “我是……正当防卫。”蒲云杉的力气太小,吃力得连说话都断断续续,“而且,我也……没有弄坏你的……你的机械笔。” “我不会……向你道歉。” 他坚持着说:“我是机械师,我只是拆卸了它……” 蒲云杉其实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应当牢记小蜻蜓的话,从一开始就“先下手为强”的。 但他还是错过了很多宝贵的机会,又没有提起足够的警惕——他没有提前预判到对方会突然动手。 但也没关系,小蜻蜓说了,他是会自行升级的小机械师蒲云杉。 只要他认真反省失败、找到错误和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并且记牢,下一次他能做得更好。 等下一次,再遇到这种事,他就不会再犯这些错误了。 他要先扑上去把对方按在地上,或者也像这样坐在对方身上,然后再讲道理。 导师先生说了,这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这些孩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平时头都不敢抬的小废物,今天居然敢顶嘴、敢还手了,气得要命:“你等着——你以为你会使坏,我们就怕你了吗!” 蒲云杉咬紧牙关,他现在的状况太劣势,但还是有一点机会,是和院子里的仿真忍冬花藤学的。 花藤绞住坏人往排水渠里塞的时候,那些坏人不论多强壮、多威风,都什么办法也没有。 蒲云杉就地滚了一圈,不由分说地扯着对方死活不松手,两人一起滚在地上。 两个人撞歪了不少桌椅,还重重撞翻了一张桌子。 动静太大,老师被从办公室引过来,一见眼前的情形就立刻喝止:“快松手!别打了,都快站起来!” 一边说着,老师已经快步过去,把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孩子分开。看清其中一个,愣了下:“蒲云杉?你怎么也打架?” “我没有。”蒲云杉也撞了脑袋,眼眶有点红,但还是努力忍着不哭,鼓起勇气解释,“我……是正当防卫。” 老师头疼得厉害:“什么正当防卫?” “我没有要打架,我是想和他们讲道理。” 蒲云杉用力把眼泪憋回去:“他们诬陷我,说我弄坏了他的机械笔……” “我表哥可是机械学院的学生!我让我表哥来揍你!” 那孩子从没被打得这么惨,脑袋和全身都在桌腿椅子角撞得生疼,哭得撕心裂肺,攥着机械笔就往蒲云杉身上砸。 他气疯了,下手也完全不知轻重:“我要揍扁你!还要让我表哥用机甲,打爆你那个,那个大什么什么导师……” 话还没说完,泛着冰冷银光的、线条凌厉流畅的机械手,就攥住了那孩子手里的那支机械笔。 由于尖锐的笔尖落点预判是蒲云杉的眼睛,机械手自动启动防御模式,内部的微型液压装置稍一运转,就将那支机械笔骤然生生捏碎。 扭曲的、撕裂的机械零件,严重变形,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老师:“……” 四周鸦雀无声。 不少往常带头欺负蒲云杉、今天因为家里的严厉警告才勉强老实的人,这会儿也瞪圆了眼睛,吓得脸色煞白。 他们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不自觉地咽着唾沫,不断往后退。 那孩子几乎被吓傻了,握着机械笔的手还停在原地,已经被那只银色的机械手拧住手腕一翻一拧,向背后反折。 这一系列动作电光石火,变化实在太快,老师几乎还没来得及动。 还在解释事情始末的蒲云杉,差一点就被自己的机械手拽飞,还没回过神,已经把对方重重按在了地上。 老师:“…………” “他们……现在,没有污蔑我了。” 小云杉树自己也吓得不轻,单手按着那个惨呼不断的孩子,噼里啪啦掉着眼泪诚实承认:“我……弄坏了他的机械笔。” 老师看见了:“啊。” 小云杉树低头看,眼泪因为这个动作涌的更凶:“我现在有打架了。” 老师:“啊……” 老师一时都不太知道该干点什么:“知、知道错了吗?” 小云杉树哭着用力摇头。 他一点都不后悔。 这个人说导师先生的坏话,小灰石头和小苗苗一致决定,要给机械手颁发一朵小红花。 “那……请家长吧。”老师说,“蒲云杉同学,你先——先把手松开。” 蒲云杉听到请家长就紧张,手上不自觉用力,被他按在地上的孩子瞬间鬼哭狼嚎地惨叫起来:“断了!我的手断了!” 蒲云杉只是想和对方好好讲道理,并不想把人弄伤,立刻松开了手:“对不起,我——” 机械手有分寸,那孩子其实只是太过惊恐、顾不上屏蔽疼痛,所以才疼得厉害,捧着手脸色煞白:“蒲云杉,你完了!你哥哥一定会揍你,会骂你添麻烦,会让你滚出学校!” 以前每一次都是这样,来的人不会问缘由,所以他们才敢不由分说地欺负蒲云杉。 更不要说这一次蒲云杉竟然还敢还手,还敢弄坏他的机械笔! …… 蒲云杉不说话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要解释的话和道歉都停在口里含着,“我有钱,自己可以赔偿、请不要给导师先生添麻烦”也没能说出来。 老师忍不住皱了皱眉,碰碰他的肩膀:“蒲云杉?你怎么了,还好吗?” 蒲云杉晃了晃,半晌才抬头,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像是个生锈的小机器人:“我的……我的家长不会这样做。” “不会。”蒲云杉说,“我不会挨打。” 可他头痛得厉害,他的数据库里仿佛有数不清的幽灵文件,那些画面都有一个深色的、污浊不清的黑影,格外真实地逼过来,像是要把他逼进墙角。 老师快步过去——其实老师们也知道大概的情况,也已经尽力转圜,但这个班上毕竟还有太多他们这些普通老师惹不起的学生。 机械树的势力架构也是树形的,上层势力盘踞、根基深厚,一个守着俨然是块肥肉的别墅的孩子,几乎是众矢之的。 “蒲云杉?你别怕,我们不会告诉你哥哥……”老师试图让他从窗边回来,“你不是换了家长了吗?” 蒲云杉机械地、几乎是踉跄着向后退。 他的视线没有落点,但还是不停告诉自己:“我不会挨打,不会挨骂。” 他低声重复:“导师、导师先生会来接我,我们会回家,小蜻蜓、小狗,我不怕,我是小云杉树……” 他用这个来对抗潜意识里盘踞的阴影。 蒲云杉其实还是有一点想快长大,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覆盖掉这片看不清形状的阴影——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 他删掉了那些不该留下的内容,却还是忘不掉那种在特定场景里几乎是窒息的,被扼住喉咙的恐惧。 就比如现在。 他不知道怎么覆盖掉这个幽灵文件,怎么在听见“哥哥”的时候,停下几乎是骨头里的战栗。 然后他听见格外熟悉的、温和舒朗的纯净声音:“您好。” “您好。”飞行器的发动机声停在窗外,巨大气流掀得窗帘不住飘动,有清标挺拔的人,和窗外的风一起利落跃进来,“我是蒲云杉的哥哥。” 蒲云杉几乎是睁大了眼睛。 他迫不及待地转回身,转得太猛,左腿绊得右腿摔了一跤,连机械手都没反应过来要立刻撑住地面。 穆瑜及时伸出手,把原地扑街的小云杉树稳稳当当抱起来。 他穿着蓝底铁灰迷彩的作训服,腰间的机械战术扣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响声。 为提高任务者的代入感,穿书局其实提供所领角色的外形调整服务,使之尽量靠近任务者自身——只是这种调整服务对影帝而言作用甚微,穆瑜罕少会特地使用。 但他接手“毕舫”这个角色两次,意识又一度在S23世界发生碎裂,自身的数据在无形中,其实已经与角色发生交互。 就像化石树,不知不觉间,就连属于树木的纤维,也会和属于石头的硅化物发生交换。 除了“变化”本身,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保证永恒不变,于是万物变迁、沧海桑田。 十九岁的穆瑜,身形挺拔清癯,将作训服挑得清标潇洒。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单手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步伐也很平稳,脚下几乎见不到跛态。 合金手杖仅作借力支撑,行走间轻触地面,偶尔磕在漆黑的军用战术靴边沿。 “我是蒲云杉的哥哥。” 穆瑜抱着蒲云杉,温声为贸然的打搅致歉:“我弟弟在学校受了委屈,我来替他撑腰。” 第62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飞行器发动机轰鸣, 巨大的螺旋桨声,足以淹没一切嘈杂。 而事实上,其实也没有多少嘈杂要淹没——教室里静得很, 一点说话声也没有。 一群平时欺负蒲云杉的学生都呆若木鸡,愣愣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就连那个最吵闹的、大声宣称要让蒲云杉的哥哥来揍他骂他的男孩也没了动静。 只有螺旋桨带动的激烈气流,顺着窗户灌进来, 把厚重的窗帘掀得高高飘起又落下,课桌上的纸页哗啦作响。 “您……您好。”老师是想请家长,可也没想到家长这么快就会来, “您是蒲云杉现在的监护人吗?” 穆瑜点了下头, 单手抱着蒲云杉, 收起手杖:“您好。” 他刚从机械学院赶过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统一装备的机械战术扣和战术手套,有条不紊地利落摘下整理好, 才同对方握手:“机械学院,毕舫。” 老师连忙同他握手,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您是怎么过来的?” 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和校本部, 分别位于上下交叠的两根机械枝条。 直线距离不过百米, 但不论是步行道还是规定的飞行轨迹,要过来都至少要二十分钟以上。 就像是上下交错的立交桥,明明直线距离非常近,但想过去却必须绕行很远——哪怕定位上显示只要横横心闭上眼睛蹦下去就行了, 也要绕上三个路口过四个红绿灯, 前方左转然后掉头。 这场架总共也没打上十分钟, 不然早就上课了。 “我抄了近路。”穆瑜解释, “这样更节省时间。” 老师吓了一跳:“用飞行器抄近路?!” “其实也没这么紧急……我们会尽力保护每个同学。” 老师冒了些冷汗,试图说明:“蒲云杉同学害怕的是请家长——不是说您,是他之前的监护人。” 老师迟疑了下,还是说:“蒲云杉之前过得不太好。” 两个守着别墅的孤儿,不得不低头小心做人、不敢招惹是非,这种事老师其实能理解,但这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会哭会笑会难过,因为意识无法自我调节,甚至连疼痛和恐惧都比其他人更真实的孩子。 蒲云杉偎在穆瑜的怀里,一只手紧紧攥着穆瑜的衣服。 直到现在,他依然一动不动,张着眼睛身体僵硬,像是个小机器人。 “他吓坏了,意识没办法操控身体。”老师其实没少见这种情形,低声提醒对方,“但能听得见能看得见,能感知到外界,缓一会儿就没事了。” 老师解释:“您能听我们解释,别急着让他认错道歉、别打骂孩子,就很好了……还有,真的不用这么急,太危险了。” 飞行器抄近路,倒是一眨眼就能到,但危险性实在太高——就是因为直线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必须要俯冲和急停。 紧贴机械树的树身向下俯冲,就必须在极为复杂的机械枝条间隙里穿梭,穿过巨大的、密密麻麻的钢铁丛林。 在急停那一刻,意识要承受的,也是一整架飞行器的巨大惯性。 之前就有胆大的机械学院驾驶系教官,在有防护的前提下试过这么干,虽然勉强刹住了飞行器,但还是因为意识受到巨震,昏迷了十余分钟。 醒来后,那位教官给出的评价是“要真这么急,建议可以考虑往身上绑个降落伞,直接往下跳,相比起来更安全。” ……所以,即使是班级里最肆无忌惮、最跋扈嚣张的孩子,号称“我要找人来揍你”的时候,从机械学院叫来的人也是必须按既定的飞行轨道规矩绕行的。 有时候还可能会被空中红灯、空中交通管制、空中罚单堵在路上,以至于一场摇人对决的架就这么被红绿灯强行封印。 穆瑜点了点头,递交了一张S级特种驾驶资格证:“是合法的,请您放心。” 老师:“……” 老师:“好,好的。” S23世界可以考的证很多,而且每种证件都有浓厚的世界风格,全是超薄的纯机械拼装构造,取出就会自动展开,造型酷炫科技感满满。 还带光效,注入意识以后,机械零件的接缝处就会亮起流光。B级是绿色、A级是红色,S级是纯净的冰蓝色。 在去办理高危、高杀伤力武器及纯战斗型机器人购买资格证的时候,穆瑜的收集爱好被稍微点亮,趁小机械师刻苦预习功课的时间,忍不住顺手收集了厚厚一摞会闪蓝光的炫酷机械卡。 所以,穆瑜其实也有滑翔翼驾驶证和降落伞跳伞证,还有机械翅膀改装资格证。 但用飞行器来给小朋友开家长会最酷。 直到现在,老师才想起这是个十九岁的、机械学院驾驶系的同学:“……好的。” 穆瑜抱着小机器人似的小朋友,握着一只手举起来,帮忙解释:“云杉也没有吓坏,他一直都很勇敢。” 没有吓坏,只是被酷到目瞪口呆不会说话不会动了。 因为机械蜻蜓实时汇报,被衣服遮住液晶屏一直都在往外弹颜文字,从O口O到∑(っ☆口☆;)っ,再到─=≡Σ(((つT口T)つ,现在还在满屏幕放像素烟花。 但小灰石头的数据库还有点混乱,一部分数据的兼容性不是太好,所以被酷到暂无响应,需要外界帮忙硬重启一下。 老师:“没、没有吗?” 穆瑜举起硬邦邦的小朋友晃晃晃。 老师:“?!?!” 老师:“等一等!这位同学家长——” 硬重启居然真的有用。 晃到第三下,蒲云杉小同学的胸口当啷一声响,瞬间复活,并手脚并用牢牢抱住导师先生的胳膊:“先生!!” 他被举得好高,胸口扑通扑通地跳,刚才卡住的激动跟兴奋劲儿全涌上来,眼睛亮晶晶的发光。 要不是怕吓到其他同学和老师,小机械师差一点就激动到在教室里放小烟花。 穆瑜眼睛里也透出笑,把举高的小朋友收回来,揉揉脑袋:“做得很好。” “……不好。”蒲云杉腾地脸红了,“我闯祸了。” 是机械手闯的祸,机械手安装了“敢作敢当”模块,当即亮起灯就要举手。 蒲云杉连忙把机械手藏进怀里。 他也是想揍那个坏同学的。 本来不想,但听那个同学说导师先生的坏话,就很想打架了。 他刚才还偷偷翻出小蜡笔,还给机械手画了小红花,鼓励和肯定了机械手的英勇操作。 所以该负责的当然也是他。 小云杉树躲在导师先生的怀里,主动承认错误:“我弄坏了同学的笔,还打了架……” 上课铃正好在这时候响,把剩下的话音全盖过去。 缓过神来的老师暂时不敢碰被晃醒的蒲云杉小朋友,把另一个闯了祸的男孩拎出教室,打电话通知家长来学校。 穆瑜抱着小云杉树,一起到教室外:“小机械师蒲云杉。” 蒲云杉立刻抬头:“到。” 大机械师导师严格地给他在满分一百分的小表格上扣分:“‘事件描述’项目,扣零点五分。” 蒲云杉:“!!!” “请,请等一下!” 蒲云杉一把抱住导师先生的手:“我,我想申请补考,先生,我可以申请补考吗?” 大机械师导师既严格又宽容,点了点头:“可以,需不需要打草稿?” 小机械师彻底惊呆了:“还可以打草稿吗??” “当然。”导师先生把他轻轻放在地上,蹲下来告诉他,“不是每个小朋友,都生来就擅长解释的。” 蒲云杉怔住。 “蒲云杉,蒲云杉。”机械蜻蜓从他衣服口袋里冒出来,“以前没人教给你过这个,是不是?” 蒲云杉站了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摸了摸小蜻蜓。 “包在我身上。”机械蜻蜓自豪地用翅膀拍胸口,“我可会教人告状、不、解释,我是说我可会教人解释啦。我说一句,你跟我学一句。” 蒲云杉乖乖点头。 机械蜻蜓推他:“你就说,你可以把事情讲清楚,但需要一点时间,你要整理思路。” “我……我可以把事情,讲清楚。” 蒲云杉被推到导师先生面前,小声说:“请,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整理一下思路,我会告诉您发生的事情。” 小机械师的头脑很好用,讲道理的时候也能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唯独不擅长激烈的冲突和情绪。 一旦陷入“幽灵文件”的阴影,蒲云杉就会紧张到什么也解释不清,只会认错、只会道歉。 阴影会被再次写入的新数据彻底覆盖,而小机械师也需要练习,练习怎么因为自己受的委屈告状、怎么在冲突里捍卫自己的立场。 这是个全新的项目,入门可能会有一点难,一点吃力,但完全有必要练习和掌握。 因为从今往后,他们家的小云杉树说出的话,都会有人认真听了。 “这件事有些、有些复杂。”蒲云杉乖乖按照小蜻蜓教的,一句一句说,“我需要草稿纸,还想申请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 他鼓起勇气,自己又小声补充:“如果可以写下来,我的情绪会平复得更快……讲得也会更清楚。” “原来是这样。” 导师先生很温和地点头:“你需要一杯热巧克力吗?可以帮助你放松,让头脑更灵活。”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导师先生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一沓算草纸和铅笔、橡皮交给他,又从走廊的窗户外取进来一杯热巧克力。 小机械师:“!!!” 液晶屏:(☆口☆)!! 来送外卖的机械千纸鹤趴在窗户外,友善地朝他挥了挥翅膀,飞回湛蓝的天空。 被酷到已经在走廊里放小烟花的小机械师,捧着热腾腾的巧克力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净,用力朝导师先生鞠了一躬,抓起草稿纸和铅笔橡皮就坐在地上开始写。 阳光有些刺眼,导师先生帮他挡了大半,又变出一张折叠小桌板,让他垫在草稿纸下面。 机械蜻蜓举着一个小冰袋,帮他敷额头上撞出来的包。 铅笔和纸张摩擦的声音很安静,能让心跳也跟着放松下来。 蒲云杉埋头刷刷地写,一口气就写了三大张纸,还认真画了好几幅的配图。 …… 老师刚和那边的家长交涉过,焦头烂额走过来,朝穆瑜道歉:“让您和蒲云杉同学久等了。” 另一边的家长其实也是从机械学院来的。只不过绕行空中轨道,一路五个红灯三场堵车,所以来得有些晚。 那个男孩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欺负蒲云杉,其实也有缘由——他大伯就是机械学院主管毕业分配的主任,职位不是很高,却几乎是拿捏着所有毕业生的命脉。 往常这种事根本到不了请对面家长这一步,蒲云杉就已经被押着道歉赔礼。这次情形不同,对面家长不得不亲自过来,已经满脸不乐意。 一见侄子摔得灰头土脸、浑身是伤的狼狈样子,又问清了居然是那个废物小病秧子动的手,那个主任当时就来了火气。在办公室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不由分说就要学校给蒲云杉处分,还必须当众道歉、认错、赔偿,差一样都不行。 这会儿那矮胖的主任已经扯着侄子,气势汹汹过来了。 “那位……家长,有些难缠。”老师低声提醒穆瑜,“尽量不要硬碰硬。” 穆瑜温声道谢:“请放心。” 老师稍微松了口气,正要示意双方家长尽量心平气和、友好沟通,穆瑜已经礼貌示意老师合理避险,单手架住了重重朝蒲云杉挥下来的机械手。 那矮胖主任的身体改造,也很有机械学院的特色——四肢都进行了机械肢体的改造,并且安装了动力系统。 动力强悍、分量十足的沉重机械零件,一巴掌就能把瘦弱伶仃的小孩子打得摔出去几个跟头。 老师也丝毫没想到对面竟敢这就动手,脸色瞬间变了,连忙回身:“这位家长!请保持冷静,学校不是动手的地方!” “这小子不也动手了吗?”矮胖主任嗤笑一声,收回手不以为然,“只是给他点教训,又不会动真章,放心吧。” “我侄子伤成这样,我没跟你们计较,让那小子因为故意伤人去关禁闭,就该烧高香了。” 说着,那矮胖主任已经看向了穆瑜,寒声道:“道歉、认错、赔偿一样都别想少。听见了吗?不然的话有你们好看!” “听见了。”穆瑜温声回答,“但我弟弟有话要说。” 他摸了摸蒲云杉的脑袋。 小机械师站的笔直,脸色虽然格外苍白,但怀里已经抱了厚厚一摞草稿。 矮胖主任笑出声:“这是要上台演讲吗!还是准备好道歉稿了?” 穆瑜说:“是对这次冲突的具体解释。” “为什么打架、为什么有矛盾,为什么会动手。” 穆瑜说:“是真相。” 矮胖主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八岁小孩的真相??谁在乎,你在乎吗?” 穆瑜点了点头:“当然。” 矮胖主任被噎了下,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隐隐有些沉。 “你是……蒲家新招的私人医生吧?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矮胖主任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穆瑜——这身校服一看就是机械学院驾驶系的,胸前那个金属机械徽章,代表即将参加作为毕业考核的演习。 机械学院、学生、即将毕业。 像是头找到了新猎物的鬣狗,他的脸色变得神气活现,神情也迅速趾高气扬起来:“你是机械学院的学生?今年毕业?” 穆瑜点了点头:“是。” “那可该懂点事啊……别不长眼睛,还不长脑子。”矮胖主任语气傲慢,“以前那个就很识时务。” 那个矮胖主任慢慢地说,显然意有所指:“别犯蠢……” 小机械师攥着导师先生的衣角,努力举手,想申请和导师先生说悄悄话。 穆瑜蹲下来。 蒲云杉紧紧抱着他好不容易写好的草稿。 这是第一次,他听见有人说,原来这些叫“真相。” 原来这些东西有人在乎。 有人想要知道他为什么打架、为什么有矛盾,为什么会和别的同学动手。 即使一时紧张到说不清也没关系,可以打草稿,可以慢慢写下来。 因为不是所有的小朋友,都生下来就擅长解释的。 光是意识到这件事,小灰石头就又有点往外渗水,被小苗苗抱着,用小嫩芽一边拍一边摇摇晃晃地哄。 蒲云杉牢牢抱着他的真相,珍惜地把每张纸的纸角都仔细抹平。 “导师先生。”蒲云杉小声告诉他,“我……我不想说了。” 穆瑜和他讨论:“是怕说出来,会让我没办法顺利毕业吗?” 蒲云杉抱着真相,手臂紧了紧:“不会的。” 他不会让导师先生没办法毕业,他可以道歉、赔偿,可以不解释:“我写出来,心情就变好了,所以——” “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不能顺利毕业的后果。” 穆瑜温声打断小灰石头的数据逻辑:“机械学院的肄业生,不能从事正常工作。” 蒲云杉的身体都跟着这句话僵了下。 他无疑听过太多遍这句话了——还有更激烈、更严重的,但他都勇敢地把那些话删掉了。 所以蒲云杉绝对不回头去想。 只是小灰石头还不是小灰石头,还是一颗柔软的、鲜活的、努力跳动的心脏的时候,那些话就像是一颗又一颗的钉子,被一下下砸进里面。 所以哪怕即使是留下的痕迹,再碰到也会疼。 “不会的,不会的。”蒲云杉急着说,“我会保护您,请您相信我,我会用我的生命——” 穆瑜耐心地、不急不缓地温声打断他:“云杉。” 蒲云杉在他的手臂和胸口之间停住声音。 “我相信。”穆瑜说,“蒲云杉是最守信用的好孩子,凡是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好孩子的眼泪几乎是同时砸在他的衣领上。 小云杉树死死抱着他的真相,哭着说:“我不想说了,先生,我很满足了。” “我很满足了,我们回家吧,先生。”蒲云杉说,“我不想上学了。” 他不想上学了,也不想要小红花了,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小红花。 他想躲在家里自己学习,这样就不会再惹祸,如果导师先生有时间的话,他能抽空去问一些问题就更好了。 如果导师先生没有时间,他就自己在房间里看书,不见外面的人,也不出门了。 他非常努力地专心看一辈子书,一定能当上机械师,一定能保护好导师先生、小蜻蜓、小狗、花园和自己的家。 “这也是种很有效的解决方法。” 穆瑜摸摸他的头:“是足够聪明、足够有毅力和恒心,足够有决断的小机械师,才能想出来的。”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时候被表扬,蒲云杉愣了半晌,抬手一点点抹干净眼泪。 穆瑜拢着他的背,掌心的暖意护住瘦到突出的脊骨,一点点安抚下骨缝里溢出的战栗:“但计划里,是不是稍微缺了一些勇气?” 大机械师导师认为这个计划不错,又提出可以优化的修改建议:“小机械师蒲云杉,可是非常勇敢的。” 导师先生的声音实在太温和认真,就像是讨论他们的设计图,蒲云杉忍不住就跟着努力动脑,仔细想了半天:“……对。” 他耷拉着脑袋,小声承认:“我把勇敢忘啦。” “没关系。”穆瑜告诉他,“我们不是必须时刻勇敢。” 导师先生告诉小机械师:“我们可以累、可以害怕、可以打退堂鼓,每个人都会这样,我们不是必须一直勇敢。” 小机械师立刻举一反三:“但也不能一直不勇敢。” 穆瑜笑了笑,和他轻轻击掌:“对嘛。” 穆瑜张开手臂:“聪明、有毅力、有恒心、有决断、会举一反三的,大部分时间都勇敢的小机械师,要不要一个拥抱?” 站不稳的小云杉树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导师先生怀里。 导师先生稳稳抱住倒下来的小树苗,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休息,又温声引导着蒲云杉闭上眼睛、深呼吸,把身体放松下来。 这是小云杉树的树生注定要遇到的,第二个非常严峻、可能会很辛苦的挑战。 伤痕累累的种子被带回温室,修复伤口、破土出芽,有了长大的力气。 然后要从最安全的温室里面出去,回到那个真正的世界里。 …… 系统刚回来,就及时给这边的温馨场景和另一边拉了条看不见的隔离带。 ——他们两个蹲在墙角说悄悄话,那矮胖主任几度没了耐心,想要过来打断,被穆瑜反手画了个方框。 几只汽车人世界的专业机械蜜蜂维修工,扛着超微型螺丝刀和超微型小扳手,嗡嗡唱着歌热情奔赴工作。 很快,那个矮胖主任相当嚣张得意的机械四肢,就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故障,左胳膊掉完右胳膊掉,好不容易拼上去,两条腿又噼里啪啦地掉螺丝。 矮胖主任手忙腿乱地拼,和自己的侄子一起都吓得够呛。 老师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很多了,暂时哪一边都不想管,扶着额头对着窗外,试图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系统飞过那一地的零件碎片,顺道偷走了五颗螺丝。 “宿主!”系统刚才去紧急调查,带回了不少情报,“我们的小云杉树运气很不好。” 蒲家的船队最为强大的时候,承担着整棵机械树探索海洋的重任,无论财富还是地位都超然,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难在船队上混到一职半位。 后来蒲家船队遭遇海难覆灭,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意识又先天就没有强度,处境骤然跌至层层叠叠的钢铁丛林枝杈之下。 当初那些记恨蒲家的人,寻着这个空子蜂拥而至,仿佛对一个才几岁的孩子下手也能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矮胖主任当初也动过心思,可惜吃了闭门羹,一直记恨不已——这其实是种相当吃软怕硬、扒高踩低的恶劣心思。 他们折磨蒲云杉,折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并以此为乐,得意洋洋地号称“报仇雪恨”。 “小灰石头不是胆小,不是怕外面的世界。”系统生气地说,“是世界不好。” 系统试图教小灰石头用液晶屏画“凸”,被宿主发现,手忙脚乱地火速藏起了刚调动的像素点。 “我知道。” 穆瑜很清楚这种感受:“但世界不是这里。” 系统愣了下。 “世界不是一间教室、一个学校,一棵机械树上一根被虫蛀朽的枝条。” 穆瑜问做过机械树的小云杉:“这个世界非常大,还能想起来吗?” 蒲云杉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能……能想起来一点。” “很大的海。”他慢慢地回想,“很远的天。” “是很远。”穆瑜抱着小云杉树,站起身,让他能从走廊的窗户看出去,“比我们能看到最远的地方更远。” 蒲云杉趴在窗户上。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和天连在一起的、蔚蓝的海,忽然想起飞行器掀起的雪白浪花。 那时候的小机械师还为第一天回学校,既紧张、又兴奋、又激动。 他还和导师先生约好,放学一起回家。 “这个世界非常大,所以,如果我拿不到毕业证,从机械学院肄业的话。” 穆瑜说:“我能选择的工作,就只有追着风走的流浪者、云杉飞行别墅的首席驾驶员、自由航线的探索者、伟大航程的领航员。” 蒲云杉:“!!!!” 穆瑜征求他的意见:“酷吗?” 小云杉树的嘴都合不拢了:“太……太酷了!!”他也想当探索者和领航员!!! “我也这样想,所以这件事的后果对我的影响,其实趋近于零。” 穆瑜问小云杉树:“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流浪者?” 小云杉树用力点头点头:“是超级酷超级好的自由的流浪首席探索领航员。” 穆瑜笑了:“是啊。” 蒲云杉也决定要做超级酷、超级自由的流浪首席探索领航员。 机械蜻蜓和小苗苗一起给他用力啪啪啪啪鼓掌。 “我可以回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因为那是我的家。” 小机械师彻底想通了:“但我不能是逃回去的。” “逃兵不酷,也不能做领航员。”蒲云杉说,“我累了的时候,可以停下,可以休息,可以打一小会儿退堂鼓……但我要杀回去。” 小灰石头没学会竖中指,但已经学会了用“皿”龇牙,用液晶屏歪歪扭扭拼了个“ψ('皿')”,哇呀呀超凶冲杀。 机械蜻蜓和小苗苗把翅膀和小嫩叶都鼓疼了,又把小灰石头用力抛高高。 蒲云杉从耳朵尖一直红进衣领,害羞得不停往导师怀里藏,又小心地帮小蜻蜓和小嫩芽揉一揉:“我要去了,我要去啦,你们藏好。” 蒲云杉还是有一点担心那个主任会打人,他很清楚那种机械臂的威力。 但他再也不怕“肄业”这个词了,甚至觉得拿不到毕业证超级酷。 一向品学兼优、理想是拿小红花的蒲云杉小同学,从今天起有了新的理想,他也想进机械学院、拿第一名,然后肄业。 然后他就去自由地流浪,去开启他自己的伟大航程——书上说流浪者是注定孤独的,但没关系,他不怕孤独——而且他打算和导师先生一样,追着风走。 成绩非常好的二年级小同学蒲云杉,已经能熟练地计算追及问题。 只要他追着风一直跑,一定能追上导师先生,他们可以相遇很多很多次,做最不孤独的流浪领航员。 导师先生说领航员要会打架。 所以这次蒲云杉决定,吸取上次的经验,先下手为强。 蒲云杉紧紧抱着他的真相,鼓足勇气冲上去。 矮胖主任刚第十七次掉了右边刚拧好的机械臂。 他已经彻底气急败坏,要是能走的话,恨不得掉头就走——可他腿上的螺丝丢了!简直见鬼,哪儿都没有,丢了整整五颗! 矮胖主任大声催着侄子快去小瓷砖缝里找,还没等回去装手,那一整条机械手臂就被一只银白色的小小机械手飞快拖走。 “给我放下!”矮胖主任快气疯了,“放下!小兔崽子,你想干什么!” 蒲云杉的机械手动力十分强劲,他按住那条沉甸甸的机械手臂,攥着小螺丝刀,深吸口气让声音更清楚:“我想讲道理……先生,我想和您讲道理。” 矮胖主任彻底气疯了:“讲个屁的道理!小混蛋,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和你那个私人医生——” 小螺丝刀“嗡”地转出了残影。 蒲云杉终于彻底懂了导师先生的话。 “好。”他说,“我不和你讲道理了。” 蒲云杉把他写好的草稿小心翼翼放好,为免吹乱,还特地小心翼翼地用刚拆下来的一个沉重零件压住。 导师先生说了——这是小机械师蒲云杉为了小机械师蒲云杉而写的。 别人愿不愿意听、肯还是不肯讲道理,是别人的事,取决于那个人的素质、品德和修养。 他给自己讲清楚了道理,所以他彻底弄清楚了,这件事不是自己的错。 所以他不怪自己、不责备自己,不给自己定罪。 所以他好好长大。 蒲云杉埋头拆那个机械手臂。 “你——你干什么!”矮胖主任瞪圆了眼睛,他安装的是最高级的意识操控模块,即使有几米的距离,也依然保有感知,“小混蛋,你给我放下!” 蒲云杉告诉他:“我是机械师,不是小混蛋。” 矮胖主任几乎能感知到自己的手被一块块卸掉,又气又恼又惊惧,偏偏腿上的螺丝还没找到,只能不停地叫骂呵斥。 但蒲云杉根本没听到。 锻炼到现在,小机械师的意识强度已经可以操控一些小工具了,正全神贯注地灵活运用小螺丝刀小扳手小钳子,迅速熟练地拆解眼前的机械。 专心沉浸在工作里的时候,天才小机械师是听不见半点外面的声音的。 但他们毕竟是在学校里,不只是正对着的班级,老师暂停了讲课、有不少孩子悄悄探头向外看,连其他班级的学生和老师也忍不住探出头。 负责调解的老师站在不远的地方,完全没有干涉或阻止,只是沉吟着这场离奇古怪到极点的梦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蒲云杉把一整条机械手臂都拆成了碎零件。 矮胖主任已经被愤怒彻底烧红了眼睛——简直见鬼!一个平时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废物,谁都能踹一脚谁都能打一巴掌,哪来的这个底气! 明明就是个一碰就碎、动不动就装死的小病秧子,什么时候有这个本事了! 是谁教他的?! 以前那个私人医生识趣得很,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胆子……是这个驾驶系的学生?! 一个看着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驾驶系学生,放在他们这些主管主任的手里随手就能拿捏,没想到居然有本事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矮胖主任认为自己一定找到了关窍,顾不上管自己被拆碎的机械臂,抓来几颗螺丝钉胡乱安上。 他扑过去,把穆瑜重重按在墙上,左手的机械臂已经弹出钢爪:“小兔崽子,给我安回去!” 他们这个角度已经接近走廊尽头,其他人看不到他具体在干什么,摄像头也录不到。但只要矮胖主任稍一用力,钢爪就能刺穿这小子的左肺。 ——当然,他毕竟还不想闹到彻底无法收场,不打算真动手,来开一趟家长会弄出个故意伤害,被抓去蹲几天号子。 可今天当众被折腾成这样,脸面已经丢尽了。 要是不让这小兔崽子乖乖服软,矮胖主任今后恐怕都再没脸待在这棵机械树上。 看清钢爪的锋利尖刃,蒲云杉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先生!” “小混蛋,你最好乖乖听话。” 矮胖主任心知找对了这小兔崽子的七寸,咧嘴冷笑:“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还想将钢爪再压下去几公分,见点血给这小子见识见识。 紧接着,矮胖主任就错愕愣住。 ……这个斯斯文文、看起来单薄瘦弱的驾驶系学生,徒手握住了他马力开足的机械手臂。 被对方握住的机械手臂,零件接缝处,骤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穆瑜说:“云杉。” 矮胖主任的得意硬生生卡在眼睛里,顺着骨缝,悄然生出寒意。 “云杉。”穆瑜说,“把眼睛闭上。” 蒲云杉急得胸口用力起伏:“先生!!” “抱歉。” 穆瑜温声说:“我没力气了。” 矮胖主任:“???” 矮胖主任尽力想要抽回手,可辅助动力已经调到最大,居然都无济于事。 “是我没保护好自己,站的太近了。”穆瑜说,“要引以为戒。” 穆瑜:“这个距离下,他要攻击我、要我的命,我没有任何自卫的方法。” 矮胖主任:“?????” 矮胖主任根本就是正在自卫,试图把手抽出来逃走。 他玩命用意识驱动辅助动力,可根本抽不动机械手,脑仁都快烧得冒烟了:“你放屁!我明明——” 一团看不见的破布结结实实堵住了他的嘴。 矮胖主任:“…………”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确实找对了关窍。 因为那个被他们拿来消气、动辄折磨取乐,身上没剩下几块好骨头的废物小少爷,在刚才做出最认真的反抗,也不过是拆了他一条机械手臂。 拆得规规矩矩、工工整整,连零件都从大到小依次摆放,螺丝钉也按规格严谨地分了类。 ……但现在,那只银白色的机械手,直接生撕了他左侧机械手的意识操控模块。 没有意识强度的孩子,就没办法保护自己、没办法战斗、没办法保护想保护的人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的矮胖主任,甚至恨不得给这么说的人每人一个大耳光。 一把小螺丝刀就够了。 一个机械师、一把小螺丝刀,就足够了。 那把银白色的小螺丝刀捣毁了两条腿的意识控制模块。 矮胖主任脸色惨白,轰隆一声,身不由己地重重跌跪在地上。 蒲云杉保护好了导师先生。 他牢牢抱住穆瑜,小心地用手去摸、用脸颊去贴,用额头去碰,确定了连衣服都没有任何一点破损:“先生,别怕,别怕。” “疼不疼?”蒲云杉紧紧抱着他,“吓到了吗?对不起,我来晚了。”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认真告诉他:“来的很及时。” 及时被拆碎了的矮胖主任:“…………” “多亏有未来的领航员蒲云杉。” 穆瑜说:“刚才很危险,我慌得不行。” “我也慌得不行,脑子完全乱了。”蒲云杉连忙用力揉导师先生的头,“不怕不怕,没事了。有我,我来保护先生。” 真正慌得不行的矮胖主任:“…………” 蒲云杉对导师先生小声说:“我吓坏了,有几秒钟完全不能动,那个钢爪离得好近。” 穆瑜点了点头:“我也是。” 他补充:“但你反应得很快,我都没想到可以毁掉意识操控模块。” 从头到尾就完全不能动、被锁住整个机械手臂、完全来不及反应的矮胖主任:“…………” “我这是亡羊补牢,” 蒲云杉小声摇头:“是我没有做好。” 他重新完全认真、完全深刻地反省:“不能对坏人心软,以后我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说完,小机械师就攥着螺丝刀回去,一口气拆掉了剩下所有的机械手臂和机械腿,弄乱了所有的零件,全混在一起,还搜走了所有的螺丝钉。 冷酷的小机械师,把所有的螺丝钉都冷酷地喂给了冷酷的机械小蜻蜓。 “先生,我要回去上课了。” 小机械师踮起脚,抱住导师先生的肩膀,红着脸热腾腾憋了半天:“我……能去接您放学吗?” 穆瑜蹲下来揽住他,正准备约定时间,放学来接小云杉树回家:“什么?” “我认识路,我慢慢地走过去,请您在学校门口等我。” 理想又加了一项当领航员的小机械师,声音超级小,烫得快熟了,眼睛却亮晶晶像星星。 被判定为“待清除”的失控013号小机械树站在海里的时候,听过很多遍这句话,但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有说出来的机会。 哪怕是做最好最好的、不想再醒来的梦的时候,也从没想过。 “我,我接您回家……013号领航员,蒲云杉。” 小机械师立正敬礼:“为您领航。” 第63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导师先生抬手回礼, 并郑重接受了小领航员的对接申请。 导师先生还告诉小领航员,这场对接及时地帮了大忙。 因为已经太久没上学,大机械师导师不熟悉路, 已经好几次走错枝条,不小心飞去别人家房顶上了。 正急缺一位勇敢的、惩恶扬善的、清楚回家的路的小领航员。 “我熟悉!我知道一百条回家的路。”013号小领航员举手报告,激动得耳朵都泛红。 蒲云杉立刻把“惩恶扬善”这个新学的词记下来,决定以后也要和勇敢一起做到:“我带您回家!” 他其实知道一百四十九条回家的路——路程的终点是家, 起始点包括学校、机械学院、买面包的店铺、医院……还有报废机械的垃圾场、熔炼炉、9467米下的海底。 但小领航员对其中的一些路印象不深了,还有一些起始点已经被删去。所以决定出于严谨和谦虚,四舍五入, 把数目报成一百条。 穆瑜半蹲着认真答应, 和小领航员拉钩:“好。” 他向领航员汇报:“我会在机械学院门口, 冰淇淋车东南方向五米、炸薯条车西北方向十米位置就位,机械树坐标14.395.27,等待对接。” 这种描述地点的方式对二年级的小朋友来说简直太酷了。 小云杉树被酷得用力点头, 踮着脚用力挥手送首席驾驶员回去上课,自己也抱起真相,向老师鞠躬道谢,大步走回了教室。 完全忘记了要问为什么机械学院门口会有冰淇淋车和炸薯条车。 系统还记得。 他们回到飞行器, 机械蜻蜓一边往小盒子里哗啦啦倒螺丝钉, 一边举起翅膀提问:“宿主,为什么机械学院门口会卖冰淇淋和炸薯条?” 穆瑜系好安全带,想了想:“因为那里的摊位费很贵。” 而一边卖冰淇淋、一边卖热巧克力,可能会让去接他的小领航员拉肚子。 卖棉花糖的话, 不怎么顶饱, 刚放学的小领航员可能会越吃越饿。 “健康油炸后的超香脆马铃薯条”这种又能稍微垫肚子、又不耽误回家吃饭的零食, 趁着刚出锅撒上一点盐, 还有点烫的口感,就刚刚好。 系统:“……” 穆瑜:“……” 系统:“好,好的。” 到现在为止,好像只有它的宿主没有被余额战胜,还在不摧不折地沉稳花钱。 系统忍不住在商城买了一包炸薯条,边吃边忍不住打开余额,查看了另外两个世界源源不断的入账。 就连S03世界的黑土星实验室,都因为研发的农作物产品太好吃、出口好几十个世界,开始追着星球的主人强行分红了。 “但我们还在努力。”穆瑜的心态很好,“这是项稳赔不赚的生意。” 系统按着计算器仔细算了半天,也忍不住高兴:“对!” 机械学院门口的摊位费确实很贵。 每棵机械树上的机械学院,都是整棵树最重要的地标场所之一,会被放在最为坚固和粗壮的一根枝条上,也是飞行船在崇吾区的卸客站点。 所以,这里的摊位费自然也昂贵到离谱——即使只是可移动的、当天卖完当天就拍着翅膀飞走的冰淇淋车,也要缴纳不少的租金。 一辆冰淇淋车的造价和投入就已经很高,再加上摊位租金,哪怕从早到晚一直卖冰淇淋,也不可能回本。 穆瑜和系统击了个掌,没有走楼梯,直接找到离开时的那扇窗户,进入了机械学院的办公楼。 …… 教室内,还在埋头刻苦预习的教授们听见声响,齐刷刷惊恐抬头。 不知为什么,系统总觉得这种惊恐很眼熟。 就很像是当初上系统学校的时候,最难的一门课、最严格的教授,忽然宣布接下来随机点名回答问题,记平时成绩。 ……因为完全一个字一个标点都没听懂,不敢抬头,也不敢把头低的太明显,“千万千万别叫别叫我”的那种强烈紧张。 系统其实也有点紧张:“啊啊宿主我们翻窗户了!我们没有遵守校规校纪!” 机械学院校规严明,给处分给得毫不留情,积累三个以上的处分就拿不到毕业证,只能肄业。 “严禁翻窗户”就是其中一项,因为有过不少胆大包天的学生,想要尝试直接操控机械翅膀飞下楼,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不得不拉去医院换骨头的。 毕竟学会飞行不意味着学会了坠落,天生不具翅膀的生命,对“坠落”的恐惧,存在于意识的本能中。 这种恐惧或许是从久远的先代就刻下的,因为凡是坠落高崖的族群成员,就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这些生存的本能,以某种暂时无法完全清晰明了的方式,代代传承,为了让新的生命活下去。 穆瑜对年轻的自己很宽容:“我毕竟才十九岁,还没有正式过十九岁生日。” 系统愣了愣:“所、所以呢?” 所以按照穆瑜所在世界的历法,他的周岁是十八岁、虚岁是十九岁。 “十二到十八岁时,会有逆反心理,对外界规则做出反抗。” 穆瑜提前查询了相关资料,提出合理论据:“我还有几天,才结束青春叛逆期呢。” 系统:“……” 系统毫无抵抗力地被说服了:“……对!!” 系统也很喜欢十九岁的宿主,所以系统也决定全力支持宿主的青春叛逆期,在走廊的每扇窗户都里里外外飞了好几个来回。 机械蜻蜓有点激动,落在穆瑜的肩膀上:“宿主,您长大的时候有过叛逆期吗?” 穆瑜随机接过了一位教授的笔记,认真批改,并耐心温和地指出了一百零八个错误点,给出了详细的批复。 教授缥缈地捧着笔记本,向十九岁的,在一群连庆幸带心有余悸的注视里,回到座位上咣当坐下,心如朽木地继续埋头埋头苦读了。 穆瑜也找了个座位,重新按照教授们的知识储备,改写自己的课件:“也是有的。” 少年时的穆瑜,也并非时时循规蹈矩——尤其是在有明确的理论研究支持,证明的确存在的青春叛逆期的时候。 他的赛车和飞机驾驶技能,就是在这段时间开始接触,并熟练掌握的。 因为极限俱乐部的不少人都同穆寒春夫妇是朋友,少年的穆瑜在那几个寒暑假里,其实还学会了不少极限运动的项目。 只可惜穆车王的儿子只继承了温和踏实的一面,喜静不喜动、像是棵安安静静生长的树。 学不会天马行空、学不会享受冒险,就连学习极限运动,也是一板一眼认真得像是在完成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 “冒险、刺激、超越极限,享受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极限滑雪的教练有些无奈,点着额头苦笑,“你要是不快乐,为什么要玩极限运动呢?” ——从这里就体现出,少年的穆瑜是的确存在青春叛逆期的。 因为如果是平时,他只会认真道歉、再去学习如何表现出“刺激、肾上腺素飙升的快乐”。 但十三岁的穆瑜只是在完成一次大跳台,在飞溅的雪花中完美落地后,轻喘着摘下护目镜,抹去淌进眼睫的淋漓汗水。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不快乐,请帮帮我……” 少年时的穆瑜,在练习极限滑雪时的期待,大概是在无人滑过的高山,以110英里的时速坠落进某条无人知晓的山谷。 但比十三岁更年长一点的穆瑜,在被一棵榕树的板状根绊倒,捡到一张穿书局的宣传单后,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发现,倘若有天他拥有了足够的能力,就可以隐姓埋名,去所有不为人知晓的地方、走遍所有没走过的世界。 这条路上能够拥有的安宁、寂静和轻松,会比一场坠落来得更久。 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还会在路上发现足以让他驻足的,更为珍贵的理由。 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慢慢掌握“快乐”的方法。 系统终于想通了,机械蜻蜓的翅膀啪地抱住宿主:“所以宿主想一直做任务,一直都不退休。” “现在想了嘛。”穆瑜笑了笑,摸摸小蜻蜓,“要开三场家长会呢,好忙。” 他是在意识里回答机械蜻蜓,所以语气会更明显些,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就一点也不觉得忙,语气轻快得能透出笑影。 系统也忍不住跟着高兴:“对的,对的,宿主现在是小云杉树的哥哥了!” 穆瑜和机械蜻蜓指节击翅膀,一边改课件,一边在桌面的角落画了个方框,又分过去一只微型耳机元件。 机械蜻蜓火速吃掉耳机并打了个饱隔。 ——以他们家小云杉树的水平,在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上课,其实稍微有那么一点浪费时间。 天才小机械师的自学能力非常强,请病假的一周时间,其实就已经自行预习完了二年级下半学期的科目。 那些意识操作类型的项目,又因为蒲云杉没有意识强度、没办法练习,所以只能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翻书。 蒲云杉自己很喜欢这种清净,也适应得非常好。 小机械师现在的视野既清晰又透亮,还在某天晚上鼓起勇气,主动举手提出申请,和导师先生一起给眼睛做了研究和改装。 现在森林绿色的机械眼睛里,添加了超级炫酷的望远镜功能、红外热成像功能、拍照存储功能,有必要的时候甚至还能变身小手电,早不再需要酒瓶底厚的眼镜。 因为之前走廊里发生的变故,那些坏同学彻底不敢再来招惹他,总往他桌膛里跑的机械老鼠再没了影子,也没有机械蜜蜂来故意扎他、故意弄伤他的手。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小灰石头就算是闭上眼睛使劲想、拼命想,都做不了这么好的梦。 所以蒲云杉也完全不在乎没人理他。 他把班级当成图书馆,戴着导师先生送的隔音耳机,埋头如饥似渴地专心看书,一大页纸一大页纸地做笔记。 其他人都去上意识操作训练课了,小云杉树一个人在教室里,也坐得规规矩矩,虽然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脚都碰不到地,但也把胸膛挺得笔直。 他没有做逃兵,刚打完一场胜仗,胜利地保卫了导师先生。 等放学还要去机械树坐标(14.395.27),机械学院门口,冰淇淋车东南方向五米、炸薯条车西北方向十米的位置,为导师先生领航,接导师先生回家。 小云杉树已经牢牢记住了,默念了第一百二十七遍这个地址,不知道为什么越念越饿,咕咚咽了一声,又继续低头认真看书做笔记。 …… “宿主。”系统落在穆瑜肩上,看得既高兴又担心,“我们就让小云杉树这样长大吗?” 不是说这样长大不好——这样也很好,对小灰石头来说,已经幸福到不敢想了。 系统也已经能够理解,当四周都是灌木的时候,一棵挺拔的、天生就要长四十米的小乔木,是不该折断自己的枝条去合群的。 但只能长在这里,毕竟还是太寂寞了。 没有其他可以聊天的小乔木,没有小树一起讨论往哪里长阳光的口味更好,哪种颜色的云带来的雨是可乐口味,哪种云带来的雨苦得像中药,但喝了能长高。 没有机会和成林的小树们一起顶住风吹雨打、痛痛快快地在暴雨里伸懒腰,招着小树枝,欢迎赶路的小鸟成群落下来歇翅膀。 穆瑜也这样想,所以穆瑜正在修改自己的课件:“慢慢来,我们让云杉自己选。” 上学的前一天,小机械师熬了一整夜,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做了一整个月的上学计划。 包括“不生病不受伤”、“保护好自己的文具和书本”、“读完一百页机械书”、“让欺负过自己的同学道歉”、“做一个遥控小机器人”、“拿小红花”。 进度很快,其中的几个小目标已经实现了。 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没有期中期末考试,而是每个月一次的月考,小红花代表成绩排名在前10%。 他们的小云杉树已经长得挺拔笔直,挺着小胸膛堂堂正正,不再需要靠学校发的小红花来证明自己,但还是很想拿一次。 “小红花就是很重要!”系统表示完全能理解,“每种小红花都很重要,我可以上去帮忙考核机甲对战!” 虽然机械蜻蜓肯定打不过机甲,但可以吃了对面的螺丝钉。 就像小机械师拆各种机械已经拆得非常熟练,握着小螺丝刀小扳手小钳子,分分钟就能把一个钢铁大块头变成一堆零件。 系统现在吃螺丝钉也吃得很熟练了。 如有必要,系统完全愿意帮小机械师蒲云杉杀进考场,吃掉所有对手的螺丝钉。 穆瑜轻咳一声,及时压下来笑意:“我们在做遥控小机器人呢。” 因为他们的小机械师坚持这是考试、所有流程都必须自己做,不能求助也不能让导师先生场外指导,所以进度或许要稍慢一些。 针对这一点,穆瑜也在每天晚上例行讲课的时候,进行了适当调整,把做遥控小机器人需要的知识点都挪到了前面。 大机械师导师超级尊重小机械师,决心一起捍卫属于机械师的诚实和荣耀,没有进行任何场外援助,只是每天让机械千纸鹤送来无敌丰盛的爱心工作夜宵。 蒲云杉可以完全专心地做他的小机器人。 因为整个别墅都是家,所以叮叮当当弄得全是噪音也没关系,到处都是机油也没关系。 衣服脏了可以洗,脸和手都弄脏了、变成小花猫,可以钻进浴室里玩水,可以弄得到处都是泡泡。 因为导师先生每天晚上都会来给蒲云杉量体温,那个据说超级精准的体温计,每天都坚定地表示,蒲云杉的体温绝对是38.9℃。 所以每天晚上都发烧的小云杉树,每天晚上都是普通的小朋友。 普通的小朋友可不能钻衣柜、蹑手蹑脚地走、躲在房间里不出来。 普通的小朋友就要痛痛快快地跑、痛痛快快地玩。偶尔犯错但知错就改,偶尔闯祸但敢作敢当,不需要为自己还是个小孩子道歉。 因为小朋友就是会这样的。 就是会跑进拔了插头的机床里,然后被机器上的灰弄成小灰树。 然后乖乖地站着,被穿着围裙、拎着水桶的扫地机器人先生抓过来,温柔地一边往脑壳上打洗发水,一边用花洒轻轻地冲。 还要点着脑门提醒,下次再钻到机床底下捡螺母,一定要穿戴防护服和护目镜。 也可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比如先做一些专门捡螺母的小机器人。 不普通的小机械师蒲云杉一点就通,眼睛立刻亮起来,顶着一脑袋小灰泡沫大声鞠躬道谢。 当天晚上,被洗干净的小机械师就做了一整排从大到小的带吸铁石、带导师先生友情赞助的微型遥控模块,能咕噜噜滚进各种地方捡小零件的机械石头。 戴着小号护目镜、小号安全帽、小号防割手套,穿着有点松垮的衬衫和小工装背带裤,看起来特别有职业机械师范儿的小机械师,带着自己的机械石头天团,雄赳赳气昂昂地挥着胳膊正步走,列队穿过了整个花园。 “所以,我们要先帮小云杉树打赢小红花攻坚战!” 系统听懂了:“拿到小红花以后,小灰石头就可以彻底把以前的事,和那个阴影一起塞在排水渠里碾碎了。” 穆瑜修改着屏幕上的课件,轻点了下头:“一点一点来,没关系的。” 系统想起这件事就生气:“小灰石头明明那么想要哥哥。” ——不是对于某条排水渠的任何一丁点怀念,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 坐在海水里,用小海螺搓白毛巾的小机械树,其实完全不记得自己的哥哥是谁了。 小灰石头只是很想要哥哥。 还没有弄丢心脏的小机械树,捧着洗干净的小毛巾当礼物,礼貌地向一只长寿的海龟鞠躬,问对方能不能做自己的哥哥。 海龟趴在大石头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睡觉,没有听到他的话。 乖乖的小机械树不敢打搅海龟睡觉,就又在海里慢慢地走,然后礼貌地向一片超级好看的珊瑚鞠躬,问对方能不能做自己的哥哥。 珊瑚是珊瑚虫的外骨骼,沉默地依附在海底的礁石上,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话。 所以小机械树就摇摇晃晃地继续走,他问过一群海豚、一条鲨鱼和一头虎鲸,还问过掠过水面的信天翁。 小机械树最后坐在海水里,拆下来自己的机械零件,慢慢地拼成了一个枝枝叉叉、又硬又硌的人形。 它就偎在旁边睡着,裸露的电线跳出的火花被浪花扑灭,防冻液和机油汩汩地漏出来。 还没拧好最后一个螺母的小扳手被洋流卷走,一直沉进9467米下的海底。 …… 系统其实还是有点想率领三千机械石头,先填平排水渠。 但这件事对小灰石头的意义不同,只有亲手抹去的阴影,才不会再滋生作祟。 系统依依不舍地暂时收起了计划,又回去看那个小方框里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埋头看书的蒲云杉:“宿主,宿主。” 系统问:“您要让小云杉树选什么?” “要不要留学。”穆瑜正在做一份招生简章,调整了下校徽的位置,“我刚在系统商城买了一张留学卡。” 系统:“!!” 系统自己都不知道商城里竟然还有这东西:“留、留学也要卡?” “跨世界留学就需要,要提交申请表和身份资料,填写监护人资料。” 穆瑜打开后台,检查了下审核进度:“刚刚通过。” 系统还有点震撼:“跨世界也能留学吗??” “审核还是很严格的,只有成绩很优秀的小朋友才可以。” 穆瑜说:“还需要目标世界有明确对口的专业、目标学校同意接收。” 系统有点紧张:“目标学校同意接收了吗!” 穆瑜问:“同意吗?” 系统:“?” 系统:“????” 系统校长差一点就乱码,机械蜻蜓唰地站了起来:“去我们学校留、留学吗!?” 穆瑜认为很合适。 因为那所被他们买下来、由系统担任校长的私立学校,正在探索可以包容所有学生发展、健康成长的教育模式。 孤儿院的孩子们,真正一心想要读书的并不是太多。 即使不再需要小小年纪早当家、不再需要盼着早学手艺早挣钱,也有的小黄人就是更擅长和喜欢其他方面。比如6、9、15号小黄人就喜欢做饭、8、13、19、23号小黄人就喜欢修车。 在那片被电线捆住的筒子楼、还有更多的筒子楼和小弄堂里,还有不少孩子都是这样——读书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出路,只是他们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放任自流。 “我们学校有几个试点。” 穆瑜告诉现在才知道这件事的系统校长:“受命参加下一届世界技能竞赛的部分项目。” 系统校长:O口O 穆瑜提醒校长:“有点不好背,最好记一下。” 系统立刻拿出笔记本:“好……好的!” 世界技能竞赛,也叫“世界技能奥林匹克”。 不论从影响力、重要性还是所代表的技能先进水平上,都是超一流的最高层级国际赛事。 凡是能从这里过关斩将、夺金拿银的选手,出去都是最高等级的专业工种,不知道多少企业争相等着想要聘请。 “老师都已经就位了,训练场地、实操场所也都已经准备妥当。” 穆瑜说:“我们学校负责培养选手的项目,包括飞机维修、汽车维修和重型车辆维修。” 穆瑜翻过一页:“还有这一页的十四个项目,都非常专业,从焊接技术到移动机器人。” 系统的笔记本一抖:“我们都、都参加吗?” “怎么会。”穆瑜安慰它,“我们只参加十三个。” 系统:“……” 系统:_(T-T」∠)_ 穆瑜轻咳一声,压压笑意,把课件借给它抄:“团队创意竞赛,这一项我们暂时还不成熟……如果有一位天才小机械师,愿意去留学交流的话,或许在几年后会有机会。” 再过几年时间,小机械师会长成超级酷的少年机械师,这就是以后的事了。 每个孩子在成长中都包含着无限可能——穆瑜不会给小云杉树设限,只是负责在小树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时候,及时伸手去扶一把。 “……宿主,我们学校和小云杉树正好对口!” 系统终于抄完了那些项目,发现其实很好理解,不是教人怎么拆机器、就是教人怎么造机器。 要么就是怎么做能遥控的机器人、怎么做能打架的机器人、怎么做能自己到处乱跑的机器人。 “小云杉树可以去我们那里留学,学会怎么做超级厉害的大机器人,然后再回来上机械学院!”系统一口气连起所有剧情,“考第一,然后不毕业,出去做领航员!” 系统兴奋地哗啦啦晃笔记本:“这就是机械师要学的东西!” “是啊。”穆瑜笑了笑,“不过在这个世界,可能要换一个说法。” 系统:“什么!!” 穆瑜:“魔法。” 系统:“?” 现年差几天十九岁的穆瑜决定暂时进入青春期,稍许叛逆一下,假装自己是一位魔法师:“稍等。” 系统尚且没能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宿主打开刚做好的课件,通过幻灯片投影,给在场的教授们播放了“蓝翔魔法学院”的宣传片。 就像他们刚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在天上缓慢飞行的、拍打着翅膀的巨型机械船,也会觉得像是魔法一样。 对这个世界的机械师来说,眼前的幻灯片也显然是魔法。 大机械师们激动到坐都坐不住:“这个机器是电话!快看!可以做到这么小!” “这个带轮子的飞行器也可以用钥匙启动!”有人立刻发现“这台挖掘机不需要意识操控,只要传动杆和液压装置就可以!” 大机械师们对着幻灯片眼睛放光:“这个就是遥控器!啊!!这个也是遥控器!!” 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只需要程序控制,驾驶员只需要随时监控并适当予以调整,甚至还有闲心在驾驶舱里吃半包薯条,用剩下的薯条喂海鸥。 刚才还存在稍许畏难情绪、试图从入门到放弃的教授们立刻抱住了教材:“毕舫同学,请问在哪里可以学习魔法!” “是科学。”穆瑜有些哑然,他关掉幻灯片,为自己的失礼致歉,“其实都可以用理论知识做到,是我取了巧,还请原谅。” 教授们热泪盈眶地握住他的手:“是魔法!!!” 系统:“……” 穆瑜:“……” 被强行认定了会魔法的毕舫同学,温声谢绝了直接免毕业考、在毕业后留校任教的邀请,并礼貌地提出了能否肄业的申请。 教授们失去了学习魔法的机会,倒也只是满腔遗憾,并无不甘——毕竟幻灯片里展现的内容实在和这个世界差别太大,而他们直到现在,还在尽力试图弄懂《机械制图魔法化入门》。 但听到“能否肄业”就不一样了,驾驶系的副教授扶着眼镜难以置信:“为什么?!” ……因为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穆瑜也是刚刚得知,他们的小云杉树的理想变成了考入机械学院、考第一名、然后肄业。 穆瑜认为这个理想很酷。 他在最青春叛逆期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过,自己其实可以选择从表演学院肄业。 穆瑜也在向家里的小朋友们学习,他已经学了不少。 因为一向都有努力的习惯,所以虽然天赋不足,但每样都学得还算不错。 “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了?”机械学院的副院长抓着他,想起之前穆瑜匆匆离开,有些警惕,“每年都有人会对毕业生下手……需要学院提供保护吗?” 机械树的上层势力盘根错节,即使是机械学院,也没办法庇护每一个学生——但同样的,只要是被认定“极为重要”的学生,即使是机械学院,也会设法予以庇护。 只是机械学院也有自己的选择,也同样是机械树决定是否予以庇护的宗旨:不庇护投机者,不庇护懦夫,不庇护窃贼,不庇护野心家。 “我们可以对你提供保护。”副院长说,“你不必担心,如果有人——” 穆瑜笑了笑:“不是的,请您放心。” 他说:“有人保护我,而且把我保护得很好。” 副院长愣了下。 穆瑜也只是有这样一个设想,他依然准备参加毕业考试,所以也不再坚持,低头看了看时间:“那么,我今天还有事,课程就先到这里,可以吗?” “可以可以可以——请务必去办事!”几位大机械师纷纷松了口气,立刻二话不说就热情挥手,“是有什么急事吗?是不是很重要?” “很重要。”穆瑜点头确认,看过机械腕表上显示的时间。 他的气质常让人忘记这是个十九岁的学生,但这一刻,又年轻得不可思议,几乎像是个很单纯温柔的少年。 穆瑜整理好袖口,语气轻快:“有人来接我回家了。” / 机械学院和机械学院附属小学,直线距离有519米。 是竖向的距离——两根上下交叠的机械枝条,要想从步行道绕行上去,就要先绕回机械树的主干,然后再向上跑。 小云杉树一丁点都不嫌累。 今天一下午的课程,他上得也超级开心,一想到要接导师先生回家就开心。 哪怕被其他人悄悄议论“小怪物”、“会拆人的黑魔法”、“可怕”、“离远一点”都没关系。 因为蒲云杉完全清楚,自己不是小怪物。 他以前可能是过……在他还是个小灰石头的时候,在他脑子一片空白、看到什么都往身上插,完全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 但现在不是了,他超级清楚这一点,他早就不乱吃机械船和防冻液了。 他白天是小机械师蒲云杉、晚上是普通的小朋友蒲云杉,在浴缸里怎么放水都放不满的时候,是正努力长大的小云杉树。 蒲云杉趴在桌子上,给自己写信:他们说错了,我早不是小怪物啦。 天才小机械师不论学什么都学得飞快。 他学会了给自己打草稿、给自己写信,给自己讲道理。 他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写:有一点难过,但很小一点,被卷着石子小海浪砸(配图见反面)。 “配图见反面”这几个字是导师先生的教材里的,蒲云杉觉得超级酷,就一笔一划地学会了。 他在草稿纸的反面,慢慢地画一个垂着头坐在海水里的、灰色的小机器人。 小机器人低头捡砸向自己的小石子。 即使是明白了这些道理,被其他同学议论的时候,抱着书埋头看的小机械师其实还是有一点点难过。 但也完全不严重、不要紧——这么一点小石子,就算卡住了齿轮,他也只要几分钟就能捡出去了。 他在纸上写:没关系,小怪物很酷。 蒲云杉摸了摸文具盒里放着的小机械石头。 他不敢带小蜻蜓来上课,怕再被其他同学弄坏,所以就带了最小的一块小灰石头。 构造其实非常简单,只有遥控模块、吸铁石和用两块半圆形的小铁壳。 蒲云杉正在走神,忽然听见有人大声说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是个正涨红着脸大声喊叫的男孩。 老师听见他们议论蒲云杉,批评这几个男孩不可以随便议论其他同学,那男孩却反倒大吼起来:“他就是怪物,他会吃人的黑魔法!” “不准这么说同学!”老师头痛得厉害,“什么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你们要相信科学……” 老师的话还没说完,蒲云杉手里那颗小石头就开了花。 离得近的几个同学都大喊着蹦起来。 蒲云杉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拿错了小石头,连忙要解释这不是魔法、只是他不小心捏了一下开关,但话还没出口就怔住。 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小石头,其实是用打磨得很仔细的精钢拼接成的,因为机械拼接的地方太过平整,所以才看不出有缝隙。 小灰石头在他手里开花,变成了亮闪闪的银白色。 里面藏着一小块椰子糖——是导师先生说的秘密,他翻遍了整个书包都没找到的椰子糖。 椰子糖的香气一瞬间就轰跑了所有的“一点点难过”。 垂着头、自己给自己捡小石子的小灰机器人,啪地一下充满了电。 “这是一种科学。”蒲云杉让那朵从小灰石头里开出来的、椰子糖心的小花开在手掌里,“你们,你们说是魔法也可以,但不是黑魔法。” 他不太习惯在这么多同学面前公开说话,声音有一点抖,但还是努力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也不吃人。” “我保护自己,保护家。”小云杉树的声音打颤,但还是清晰地说,“我不伤害人。” ……对所有二年级的小学生来说,一块能自己开花、里面还能长出来糖的石头都太酷了。 即使是平时嘲笑他、刚才还说他是会黑魔法的怪物的几个同学,都看得目瞪口呆。 那颗小石头里开出的花太漂亮了,是种明亮锋利的银白色,迎着太阳看时,几乎有些眩目。 这下完全没人再好意思说,蒲云杉会的是“黑魔法”、“坏魔法”了。 除非他们能证明,黑魔法也能变出这么漂亮的一朵花。 蒲云杉会的明明就是神奇的好魔法,说不定被打跑的才是坏人。 老师还在无力地劝解:“这应该是一种相当复杂精致的机械造物,他的家长很厉害,你们不要乱传,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 话说到一半,一台小飞机悄悄飞进了窗户。 小飞机只有小朋友的两只手那么大,相当努力地吊着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倍的保温饭盒。 因为在窗外等了半天、轻轻撞了好几次窗户都没有人伸手接,所以只好自己飞进了教室。 这么小的小飞机,驾驶舱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绝对不可能有人在里面用意识操控。 蒲云杉这才回过神,连忙把保温饭盒和小飞机一起抱住:“这、这是外卖员。” 他迎上老师略显恍惚的视线,努力解释:“传感器,无线电,远程遥控。” 老师:“……” 蒲云杉:“……” “听到了吗!”老师完全没听懂,但还是努力控制班级里乱成一片的秩序,“不是什么魔法!你们不要乱传……都回座位上吃午饭!” ……秩序被勉强控制住了,但传言显然没有。 只不过“黑魔法”的说法算是彻彻底底地被推翻了——哪有黑魔法能让飞机送饭的?再说蒲云杉明明也不吃人。 吃的明明就是特别香的金灿灿的鸡汤、特别香的还酥脆的炸鸡翅、特别香的绿油油的蔬菜和小炒肉,还有特别香的白米饭。 …… 一个班级的同学都馋得拼命吞口水,看着自己面前的三明治,更加坚信了蒲云杉跟着那个大什么什么导师学会的,一定是好魔法。 大口干饭的小机械师也已经完全放弃解释,自己不会什么魔法了。 他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吃饭的时候也在专心看书,因为怕饭会不小心把书页弄脏,又特地珍惜地罩上一层塑料纸。 蒲云杉悄悄在纸上写秘密:科学魔法好酷。 他最近的意识已经开始慢慢有强度了,不会随随便便就晕倒,但也偶尔会在做机器人的时候,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 导师先生就坐在床边,摸摸他的额头,再帮他掖好被子。 ——这也是小机械师蒲云杉的小秘密,他其实特别喜欢这种时候,因为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听导师先生讲睡前故事。 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被选中的孩子会收到猫头鹰送来的信,然后拿着信去一个叫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地方,就可以进入一个神秘的新世界去上学。 小机械师蒲云杉在那几天的梦里,全是满天飞的炫酷机械猫头鹰和信。 …… 下午的放学铃刚一打响,蒲云杉就抱着早早收拾好的书包跳下了椅子。 他一秒钟都等不了,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刚冲到学校门口,就见到了熟悉的机械千纸鹤:“鹤先生!” 机械千纸鹤今天没有带腿,优雅地拍打着翅膀,将一份牛皮纸手写的招生简章递给他。 蒲云杉急着赶路,一边跑步一边低头看招生简章,仔细读了一遍,睁圆了眼睛:“专——专门造机器人的学校!” “可以学传感器、无线电和远程遥控!”蒲云杉几乎要蹦起来,“还可以学做机器人!” “是专项培养,也要上文化课的。”机械千纸鹤陪着他慢慢飞,“报名截止到下个月,所以不急着做决定。” 在漫天都是接孩子放学的飞行器、各类精美的飞行器上下悬停的校门口,一个背着书包大步跑的小朋友和一只机械千纸鹤并不起眼。 “我想去!”蒲云杉大声说,“不过,不过我要等一下。” 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回去告知导师先生,征求先生的意见,他现在是有监护人、有家长的小机械师蒲云杉了。 而且……他还想提出一个有点冒昧的申请,他很想去,但也很想等一个月。 蒲云杉用力攥了攥书包带:“我想……我想把一百页书先看完,再在月底参加考试,拿小红花。” “我要打了胜仗,然后这样!”蒲云杉挺胸昂头,挥着胳膊原地正步走,“这样走出去!” 机械千纸鹤没带腿,只好落下来鼓掌:“是英雄的选择,为您感到荣耀。” 蒲云杉羞得整棵小树苗都热腾腾,笑着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谢谢您,鹤先生,谢谢您。” 他小声说:“我要先去接导师先生回家,所以不能和您聊天啦,这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他从没这么活泼过,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像是任何一个最高兴、最普通的八岁小朋友。 “那么。”机械千纸鹤温声问,“您愿意驾驶我飞上去吗?” 蒲云杉睁圆了眼睛。 他做梦都想飞。 他从没想过这个选项——他是想先一口气冲刺一千米跑回机械树主干,再往上爬519米,然后再跑两千米去机械学院门口的。 但听到这个建议,已经自动戴上了护目镜、飞行员帽和飞行员小手套的小机械师,耳畔几乎已经响起了畅快的风声。 机械千纸鹤说:“请坐稳扶好,我需要您的导航,请告知我目的地的坐标。” “14.395.27!”蒲云杉立刻精确地大声汇报,“是机械学院门口,冰淇淋车东南方向五米、炸薯条车西北方向十米位置!” “非常精确,完美的领航。” 机械千纸鹤拍打翅膀:“请系好安全带,我们要飞了。” 蒲云杉熟练地用安全带把自己牢牢固定住。 他的心脏激动得要蹦出来——小灰石头今天刚学会开花,正在变成银白色的小花滴溜溜转,小嫩芽第一次见,被惊得叶瞪茎呆,一个劲用叶片竖大拇指。 原来一段非常远的路,可以变得这么短。 导师先生站的位置非常好辨认,哪怕不好辨认也没关系。 领航员就是要做这个的,哪怕有一万个人,小机械师也有信心一眼就找到导师先生。 蒲云杉在风里就大声喊,机械千纸鹤尚未停稳,他就已经解开安全带跳下来,扑进最熟悉最喜欢的暖和怀抱里。 “向您报到!”蒲云杉蹦跳着敬礼,“013号领航员,向您报到!” 穆瑜相当郑重地还礼收到,俯身稳稳当当抱起小领航员——目光最敏锐、自带望远镜调节的小领航员,一眼就看到了这条街上的七十九个爆好吃的小吃摊位:“!!!!” …… 与此同时,机械学院附属小学的老师,也冷静地挂断了第十个举报班级里有同学“存在危险”、“可能伤害其他同学”的电话。 “啊,没关系。”老师在挂断前回答,“蒲云杉同学,要去魔法学校了。” 第64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电话里那些强硬蛮横的声音, 在弄清事情始末后,都错愕地闭上了嘴。 大人们已经不相信魔法,但至少知道, 那个意识强度弱到离谱的孩子,有能力独自和一个改装了机械肢体的成年人战斗。 听说那孩子还在自己做机器人,有几个特别淘气的孩子,爬云杉别墅的后墙偷偷看过了。 虽然被一只扑上来握手的机械小狗吓得四散逃窜, 但他们还是看到,蒲云杉那个机器人只要按一个小方块就能动。 不光能站起来、能正步走,还能忽然变身成一块大灰石头轰隆隆“巨石攻击”。 那几个孩子坚信那小方块绝对是魔杖。蒲云杉就是要去魔法学校上学, 他们也要去, 今晚就转学。 几个孩子一人挨了一巴掌, 被扔到扫地机器人的机身上,按着意识操控模块,一边哭一边扫地去了。 但老师的电话还是在响——有的家长是被孩子闹得头痛, 有的则是认定了,能把那个连意识强度都没有的孩子教成这样,一定是个厉害的地方。 老师听完一个“那种孩子都能去、我家xx一定也能”的电话,很耐心地回复:“不行哦, 好像是邀请制。” 因为征得蒲云杉同学本人和家长同意后, 一个月后的拟转学函已经正式发过来,所以老师正捧着一张相当厚重的、带有火漆印章的手写牛皮纸。 “只有被那边学院邀请的,勇敢、善良、坚定、有珍贵天赋的特殊的孩子,才能前往就读。” “只有蒲云杉被邀请了。” 老师已经念了很多遍, 一口气流畅诵读, 又补充解释:“只有蒲云杉一位同学收到了邀请函, 所以其他人是不能去的。” 电话里:“……” “蒲云杉同学是去留学, 做交换生。”老师解释,“等成为了真正的机械师再回来,那是所能培养机械师的学校。” “那是个好孩子,很乖,不会伤害任何人,请您放心。” 老师说:“他保护自己,他只是想长大。” 要是能变成一块真正的、灰扑扑的小石头,安安静静在角落里做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摆弄自己的小机械蜻蜓,蒲云杉早就会这么做了。 刚入学的时候,一年级的蒲云杉在作文里写愿望:长大以后,想当最厉害的机械师。 后来他写,想当一个能去很远的地方的机械师。 后来的愿望变成了变成不会痛、不会留血的小机器人。 再后来的蒲云杉,一个人在操场的角落里。对着大机械树许愿,想变成一块灰色的小石头。 不当机械师也不当机器人,变成一块小石头,能藏起来的小石头。 饿的时候晒太阳。 高兴的时候就翻身。 ……可这个愿望也不行。 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他的意识强度,先辈留下的盘根错节,别墅和财产引来的觊觎窥伺,都不准他藏起来。 在机械树的势力架构下,老师所能做的有限,也只有告诉那孩子,不是你的错。 不要小石头,也不要当小机器人,这两个愿望都不是小朋友该有的。 就做一个伟大的机械师吧。 要一直相信会有这一天。 一直被牢记、被相信的愿望,才拥有实现的可能性。 就像相信小机器人也能流眼泪,相信小石头也会开花。 ——所以,看到小灰石头开出银白色的花,被来送邀请函的机械千纸鹤背着,拍打着翅膀飞起来,老师们其实很替他高兴。 “要是实在怕他伤人的话。” 老师很礼貌地建议:“只要别伤害他。” “别伤害他,不让他非得到伤人这一步,才有资格长大。” 老师说:“这样就行了。” / 013号小领航员蒲云杉,在七十九个爆好吃的小吃摊位里挑花了眼。 系统不光挑花了眼,甚至挑花了数据库:“宿主,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吃摊?!?” 穆瑜其实也有些震撼,抬望眼:“是啊。” 系统:“???” 穆瑜抱着他们家的小领航员,站在冰淇淋车前,一起抉择是点香草奶油味道的冰淇淋,还是浓情巧克力摩卡风味的。 顺便作为同样不知情的小吃街街主,托系统帮忙检查:“我在输入‘2’的时候,不小心在键盘上倒了一杯水吗?” “没、没有。”系统举手提问,“宿主……为什么您这里显示的不是支付,是转账?” 这件事穆瑜倒是清楚:“因为是转给了崇吾区的机械树,我们要交水费。” 系统震惊:“……什么费?” “水费。”穆瑜说,“小云杉树已经喝了二十吨水了。” 虽然绝大部分都已经通过蒸腾作用下成了雨、还发了一次微型小洪水,但喝掉毕竟是喝掉了。 这个世界的水要机械树转化太阳能从海洋里提纯,过程繁琐,水费很贵的。 系统:O口O 系统还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机械、机械树辛苦了。” 穆瑜也这么想,所以作为回馈,穆瑜决定在崇吾区机械树上租两个最贵的摊位,开冰淇淋、炸薯条之类的小吃摊。 因为还要做招生简章,所以穆瑜就在付款后,把这件事交给了崇吾区机械树和S03世界的AI。 “为什么……哦,对。”系统自己给自己回答,“因为S03世界的AI最近在到处推销他们那个黑土星特产,超甜水果、超香可可、超好吃金黄软糯大土豆。” 非常适合作为原料出口,制作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和炸薯条。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不少——黑土星的实验室正发展得如火如荼,馋疯了的植物学家们沉迷搞吃的,从农作物到瓜果蔬菜,都依靠从未见过的肥沃土壤,培育出了口味极佳的超级品种。 机械树世界何止是没见过肥沃土壤,甚至是没怎么见过土壤。 这里的农作物全靠水培,产量倒是能保证,口感也只能说“是蔬菜”、“是水果”、“是米饭”。 一个想卖,一个想买。 所以崇吾区机械树和黑土星实验室搞到一起,一时激动,犯了选择困难症,看到七十九种小吃摊都想要,也是能理解的。 “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七十九个小吃摊都在我们名下!” 系统举着三叉戟冲杀:“我们只付了两个摊位的钱,他们给得太多了!” 穆瑜帮忙在后台敲质询:对。 系统:ψ(o皿o) 穆瑜:…… 穆瑜给自己的“对”也补上一个气势很强的感叹号:!对。 崇吾区的机械树回了一串气势更强的乱码。 冲杀的系统被乱码绊了个跟头,吓了一跳:“宿主!大机械树怎么了?” “大机械树在偷吃冰淇淋,所以说不清楚话。”穆瑜帮忙翻译,“它说没给多,钱全用来买小吃摊了。” 在冰淇淋摊位忙碌的汽车人老板,完全没有发现,背后的一大桶浓情巧克力摩卡冰淇淋,被机械树的一条履带慢吞吞拖走了。 所以穆瑜和小领航员只买到了“阳光香草奶油小蜻蜓”和“金刚桂花乌龙小蝴蝶”,没能买到“炫酷巧克力摩卡大蚂蚱”。 系统:“……” 系统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槽点:“……” 系统回头去翻聊天群的记录。 因为有时间卡的效果,在大野狼和雪团看来,老师也只不过是出门旅行了两天。 大野狼和雪团一个要去上学、一个要和花滑队合宿进行特殊训练,并远程上幼儿园。 两个小朋友坚定表示自己能照顾自己,齐心协力送老师出门旅游散心,并拉了一个聊天群。 果然,在两个小朋友的午休时间,穆瑜发消息申请支援、并贴出照片,征集两款有寓意的、符合机械钢铁主题的冰淇淋的名字。 热情的讨论持续了十分钟,“炫酷巧克力摩卡大蚂蚱”和“金刚桂花乌龙小蝴蝶”胜出,被选中名字的两位小朋友同时接到了老师投送的冰淇淋外卖。 而香草味的蜻蜓造型冰淇淋,一直等到机械蜻蜓的好朋友小机械师蒲云杉来,才在一位热心小顾客的建议下,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在小机械师蒲云杉心里,正在被不断改造、飞得越来越高的好朋友小蜻蜓,就是阳光、奶油和香草味道的。 小机械师的液晶屏:^-^ 机械小蜻蜓:Q口Q 系统一个爆哭,眼泪汪汪收起《起名的艺术》,举翅膀提问:“宿,宿主,雪团为什么会起金刚小蝴蝶?” 穆瑜帮它翻聊天记录:“因为是机械钢铁主题,所以不能叫‘云彩桂花乌龙棉花糖’。” 系统眼泪横飞,并立刻自掏腰包下单一百块棉花糖隔空投送。 “因为S03世界在初步尝试,让孩子们回归现实空间。” 穆瑜笑了笑,给它在后台发红包:“但不能一蹴而就。” 从温室来到现实世界的过程,从来都不能一蹴而就。就像没有任何一个种树的人,会把一棵刚发芽的小树苗,随手扔到乱石头的夹缝里去让风吹雨打。 S03世界的AI看起来既忙又闲,一边管黑土星那边的研发、一边忙着现实回归计划,一边还熬夜跟着他们追剧。 看到机械树世界的操控模式,S03世界的AI灵光一现,从这个世界进口了不少安装有意识操控模块的机器人,先拿去给孩子们练手。 这一进展弥补了意识和身体契合阶段的空白——等意识可以熟练地、得心应手地操控机器人,再进一步操控身体,就能显著减少在这一阶段造成的伤害。 对花滑一类的运动员来说,可以提前进行这类练习,更是相当于大幅减少了磨合阶段可能导致的意外受伤。 所以,现在即使是花滑队,也加入了操控小机器人在冰上到处飞的训练。 这件事系统倒是知道:“就是前几天让雪团自己设计,宿主负责制作的机器人!” “已经做好了。”穆瑜点了点头,“雪团操控得很熟练,玩得很开心。” 穆雪团小选手的机器人,每一件都是由雪团亲自设计、再由老师亲手做出来的。 从两米高的、黑金配色戴墨镜、能变身布加迪黑夜之声的崽崽款变形金刚。 到巴掌大小的、可以拍着五彩斑斓的透明翅膀玩飞飞的金刚小蝴蝶。 系统:“……” 系统:“好,好的。” 穆瑜接过小云杉树踮着脚举高的、刚炸出来还滋滋作响的薯条,温声道谢,把兴奋得小脸红通通、眼睛亮晶晶的小云杉树抱起来。 “先生。”小云杉树藏在他怀里,紧张到小石头叮叮当当响,“想吃什么……都请告诉我!” 敬业的小领航员原本只准备了一百条回家的路。 但现在有一百零一条了——小领航员决定把导师先生领航去每个小吃摊,都问一遍先生想不想吃。 云杉别墅的小少爷紧急去机械树银行,取了好多钱,现在两个裤子口袋里全是满满当当的金色机械币。 他还是第一次随便花这么多的钱。 蒲云杉一口气买了两个冰淇淋、一份章鱼烧、一包炸薯条,还觉得不够,还想带导师先生去买抽签饼干和许愿小面包,更远的地方还有用冰糖做成的、可以玩好半天再吃的小机器人。 穆瑜和他分享外酥里糯、一咬满口香的炸薯条:“这个很好吃。” 蒲云杉被抱起来,整个人都红通通,眼睛晶亮,乖乖地一小口一小口咬着吃了一根薯条。 穆瑜还要再分享,蒲云杉却连忙摇头:“够啦。” “是给先生买的。”蒲云杉按住他的手,又认真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有很多钱,先生随便花。” 穆瑜温声提问:“云杉呢,为什么不可以随便花?” 蒲云杉睁着眼睛愣了下。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好像是个不用思考的道理,他就是不可以随便乱花钱的:“因为……因为钱很重要。” 专业的机械师要舍得花钱,用好的机械零件、好的装备和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一点蒲云杉已经牢牢记住了。 但现在不是买这些,他已经有了一个最喜欢的冰淇淋了。 穆瑜摇了摇头:“小朋友蒲云杉更重要。” 没有发烧的小朋友蒲云杉腾地变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额头差一点就冒起了蒸汽。 “钱、钱比我重要一点。”蒲云杉小声举手解释——但导师先生比钱重要一万倍,所以导师先生可以随便花钱,他反复格外认真地强调。 反复强调完这一点的蒲云杉,才又更轻声地,磕磕绊绊地继续解释:“我不乱花,钱攒起来,买船队……” 这也是直到最后一刻,还留在小灰石头的数据库里的残片。 蒲云杉长在机械树上——他长到九岁,其实从没去过海洋。 他没见过海、没坐过船,只会按着照片一点点摸索着做船队。 变成一棵站在海里的小机械树,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直到变成一棵小机械树,蒲云杉其实也依旧不是太懂,什么才是船队,为什么为了船队,可以让别人拿走他的家。 “……蒲云杉!”小蜻蜓拽他的耳朵,“蒲云杉,蒲云杉!” 小蜻蜓大声提醒:“蒲云杉,你又进程序bug啦,快重启一下!” 蒲云杉:“!!!” 蒲云杉也才回过神,吓了一跳,连忙举手申请导师先生帮忙。 导师先生完全愿意帮忙,并嘱咐小领航员保卫好冰淇淋、章鱼烧和薯条,举起被幽灵文件打扰、手脚身体都僵硬的小朋友晃晃晃。 小云杉树牢牢护卫着章鱼烧和薯条,一只手拿着一个冰淇淋,咣啷啷晃了好几下:“我好了!哥哥,我——” 小灰石头感觉自己还没好。 小灰石头叮叮当当晃了自己好几下,又拜托小嫩芽再拎着大锤给自己来个狠的。 刚摆好架势,那颗不知不觉早已变得光滑明亮的小金属球,却已经被温暖到不行的、叫他恍惚着不会动的手臂护住。 ……他刚才不小心叫了哥哥。 “嗯?”然后十九岁的穆瑜像是在随口应声,摸摸他的头,“在呢。” 这条小吃街的生意稍微有点好过头了。 即使穆瑜和系统很默契,不去看余额的变动,他们站在路边,也轻轻松松就被汹涌的人潮、悬停的飞行器、各种从远处探过来的二十米长机械手臂淹没。 穆瑜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其实还在窜一窜,这时候的身高并没发挥到极限,还是身量有些单薄、完全不占优势的机械学院驾驶系准毕业生。 飞行器还被留在小吃街的入口了。 因为穆瑜可以接受开飞机、但必须安全驾驶。 安全驾驶和吃冰淇淋不能共存。 所以十九岁的穆瑜只好换一种策略,把弟弟抱起来,在一片令人发愁的繁华里踮脚举高高:“是不是看到好吃的了?” 蒲云杉怔怔地被抱着,像是又变回了不会动的小机器人。 他被小蜻蜓摇晃着大喇喇喊“你哥哥在问你话诶”——他想立刻举手,汇报自己看到前方凶险异常:五米处埋伏着一家香喷喷的包子摊、八米处有看起来超级好喝的晶莹剔透的冰粉。 十米外有串串香的摊子,热腾腾红亮亮的底料,绿油油脆生生的蔬菜和看起来就色泽鲜亮的肉串,连风都被涮成了麻辣鲜香的味道。 眼前的一切都是他从没见过的、新写入的数据,这些数据彻底盖住了扎根在数据库里的,不定时就会悄然冒出来的盘踞阴影。 训斥他“不懂事乱花钱”的影子不见了。 不准他出来乱跑,说他一出门就会闯祸、会惹麻烦的影子也不见了。 还有更早的,会押着他给坏同学道歉、当着所有人低头认错,会把他推给那些看不清脸的人影随意处置消气,求对方高抬贵手的影子,统统都不见了。 蒲云杉一直在努力删掉这些影子,可他自己不论怎么删,都没办法彻底删除干净,每次冒出来都会让他进入错误的程序bug。 小机械师其实因为这件事有点着急,甚至一度想要拿小螺丝刀把自己拆开试一试。 ——现在它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海面上的涟漪,就那么一晃,然后就彻底没了踪影。 “不懂了吧,不懂了吧。”机械蜻蜓拍着翅膀,告诉不开窍的小灰石头,“数据库就是这样的!” 小机械师这些天简直突飞猛进,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学习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像是个小灰石头了,倒像是一块超强吸水的小灰海绵。 机械蜻蜓能教他的东西越来越少,总算抓住机会,得意洋洋背着翅膀,威风凛凛清嗓子:“蒲云杉,你记住。” 蒲云杉立刻乖乖听讲。 机械蜻蜓啪嗒啪嗒飞起来,用触角碰碰他的额头,小声说:“你呀,够努力啦。” 蒲云杉正准备记笔记,听到这句话就愣住,慢慢眨了下眼睛。 他的胸口忍不住地用力起伏了下,然后又绷住呼吸,立刻用袖口抹掉防冻液。 “得写进新的东西,才能把旧的彻底覆盖掉。”机械蜻蜓告诉他,“每个人都是这样。” “没有新东西,你拿什么盖住一片光秃秃的荒地呢?总得有人来给你种花吧,花开了就会好了。” “你的心荒芜了,但这并不是你的错啊,不是你自己要变成小灰石头的,但现在把它修好的工作却要交给你了。” 机械蜻蜓说:“这其实不公平,唉,回头我们一起去干翻这辣鸡……” 不教小云杉树文明用语的机械蜻蜓被宿主轻敲,连忙改口:“我,我是说,我们一起去干饭——你看那个辣鸡肉串。啊,领航员,你能不能导航去串串香?” 蒲云杉绷不住地笑出来。 他太乖了,因为从来都被藏在别墅和班级的角落,所以做什么都很安静,哭和笑都懂事地不出声。 但现在不一样了,小领航员一边掉眼泪一边笑,一边声音清脆响亮地给哥哥导航,在他们右前方十米方向有一家看起来超级好吃的串串香。 未雨绸缪的小领航员甚至还预估到了,这个串串香的底料会很香但很辣,所以可以在途中先攻占三碗冰粉,再攻占三个包子。 “没问题。”穆瑜完全理解冰粉的必要性,把小朋友放下来,一本正经轻轻晃,“为什么要攻占包子?” 蒲云杉被晃得超级高兴,笑到不停地咳嗽,用力抹眼泪,耳朵红红地小声承认:“因为我馋啦。” “说什么!太小声啦。”机械蜻蜓故意乱飞,“听不见听不见!” 它哗啦啦拍翅膀:“哪有领航员说话这么小声的!” 机械蜻蜓摇晃他:“你得大声喊!就说你是小馋猫蒲云杉。” 蒲云杉和小蜻蜓闹成一团,玩得忘了紧张,整个人都热乎乎,闭着眼睛深吸口气:“我、我馋啦!我现在是小馋猫蒲云杉。” 他颤巍巍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字正腔圆、最清楚的声音说:“哥哥,我想买包子,我想买来,我们一起吃。” 穆瑜眼里也透出笑,他摸摸蒲云杉的头顶,又一次认真地重复:“没问题。” “我们一样一样来。”穆瑜说,“今天没有急着完成的工作。” 蒲云杉立刻举手,表示自己今天也没有要写的作业。 天才小机械师写作业超级快,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把全天的作业都早早写完了。 导师先生和小蜻蜓都特别吃惊:“这么厉害?” “不,不厉害。”天才小机械师不再做什么都不出声,但完全没改掉害羞的习惯,立刻变得红通通热乎乎,“是作业太简单了。” 他以前写作业要写很久,是因为写好的作业老是被撕掉。好不容易写完,还被要求要替班上的几个“绝对不能惹”的同学写。 但今天就不一样了,蒲云杉发现,他只要把自己的小螺丝刀和会开花的小石头放在桌角,就没人再撕他的作业本。 蒲云杉一口气就看了整整三页书、写了整整五页作业,还画了两张小机器人的设计图。 导师先生立刻和小蜻蜓一起鼓掌,还把刚买来的热腾腾的包子颁发给他。 蒲云杉手忙脚乱地跳起来立正,相当郑重地双手接过包子,磕磕绊绊地学授勋时候的致谢词:“这、这是不值一提的成就……我将无畏。” “我将无畏、我将求索。” 他抱着包子小声背,馋得没忍住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但超级坚定:“我定将收获更多。” ——又有一道阴影被彻底覆盖掉了。 没有人在小机械师磕磕巴巴地努力背这些东西的时候,冷嘲热讽他幼稚、讥笑他异想天开,说他只要一辈子安安生生待在家里别闯祸就帮大忙了。 有人会认真地尊重一个小机械师的无畏求索,不认为这是胡闹和孩子气。 十九岁的穆瑜蹲在蒲云杉小朋友的眼前。 非常认真、同样坚定回答他:“那么我们去收获更多。” 小云杉树单薄瘦弱的肩膀,被温暖稳定的双手扶着,眼睛亮起来,慢慢挺得更加笔直。 “我们现在是自由航线的冒险者。” 穆瑜牵住他的手:“这是条新航线,领航员,让我们来征服它。” …… 还在长身体的小领航员,被凶险异常的小吃街层层埋伏、步步暗算,顽强地带着导师先生披荆斩棘冲杀出去,天都已经快黑了。 撑到飞不动的小蜻蜓趴在小领航员的脑袋上。 撑到走不动的小领航员,被哥哥背在背上,慢慢往家里走。 机械树上供人行走的步道不算多,但错综复杂,每个楼梯口拐错,都可能误入另外的枝条。 蒲云杉是真的很熟悉回家的路,他曾经一个人从各种地方走回家,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该在哪里拐弯。 小领航员清晰地报出了最后一个指令。 “收到。”穆瑜转过三十度角,看到在夜色里亮起灯的别墅,“我们到家了。” 小领航员没有回答。 穆瑜托了托背上的小朋友:“云杉?” 小云杉树圆满完成了任务,下一秒就断了电,趴在哥哥的背上,牢牢抱着他的肩膀,睡得又香又甜。 大概是做了非常好的梦,小朋友在睡熟的时候,眼睫轻轻翕动,都抿着嘴角在悄悄高兴。 穆瑜和机械蜻蜓一起,不打扰小朋友睡觉,悄悄取开门的小钥匙。还没等把小钥匙插入锁孔,别墅的大门就吱呀一声打开。 “怎么回事!”系统吓了一跳,立刻端起自己的小机关枪,“有人入侵吗?有人抢别墅吗!” 穆瑜摇了摇头:“不会。” 他不是机甲系成绩优异的高材生,只是一个差几天才满十九岁的、普通的机械学院驾驶系学生。 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危险。 所以,可以办理高危、高杀伤力武器及纯战斗型机器人购买资格证。 在办理资格证后,穆瑜就按照自己“青春叛逆期”的设定,适当购置了一些装备,并进行了改造。 目前的改造成果,大概能抵御三级科技树以下的星际世界通过时空跃迁,对云杉别墅发起的入侵。 系统:“…………” 系统悄悄藏起了自己不比马蜂尾针大多少的小机关枪。 “再说还有机械树帮忙庇护。” 穆瑜大概猜到是谁在里面开了门,低头寻找:“不会有事的。” 提起崇吾区机械树,系统才突然想起,当时似乎被那一系列震撼的名字槽掉了重点:“对了,宿主,我们的钱为什么会够买七十九辆小吃车?” 虽然小吃车的确差不多是这个价格,但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没有花任何摊位的租金了。 穆瑜“嗯”了一身,半蹲下来,摸了摸藏在门边的灰色大石头机器人:“因为我被批评了。” 系统:“!!” 系统立刻端起机关枪:“为什么o皿o!” 穆瑜笑了笑,把气到乱飞的机械蜻蜓摘下来,和大石头机器人打了个招呼。 “因为崇吾区机械树很生气。” 穆瑜说:“他给我发了九十九条吐槽我的信息,还问我,就算我不经常回来,也该把这里当成一个家吧。” 一个人不是只能有一个家的,大机械树当初都听穆瑜说过,这叫“此心安处是吾乡”,于是认为只要心安的地方就是家。 …… 大机械树们都很喜欢穆瑜。 一开始的时候,作为流浪者来S23世界,穆瑜是想选一个能把自己种成树的地方。 这里的树在死后也有用,可以被改造成机械树,可以支撑生灵繁衍、被热闹环绕,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看天空和海洋。 但机械树们不赞同他这个计划——因为如果连穆瑜都变成了一棵树,就没人帮它们修剪和打理化石枝条、换新的漂亮造型、带来外面有趣的故事和消息了。 所以大机械树们特别霸道地每棵树占了一片海,每棵树都用枝条推着穆瑜继续走,不准他停下和睡着。 为了满足这个理发师想变成树的愿望,大机械树们每棵树分了他一根机械枝条,不以为然地挥叶子:“好啦好啦,你去当你的树吧,看你在那里站几分钟以后会觉得无聊。” 其实每棵机械树都紧张,都暗中观察穆瑜,生怕他真把自己种下去。 每棵树送的机械枝条都问题百出,要么没有螺丝、要么零件不够,要么衔接位置松动到一碰就掉。 系统听得忍不住紧张:“宿主,您没有把自己种下去吧?” “没有。”穆瑜诚实地说,“我在临睡前,给崇吾区机械树做了个爆炸头造型,被它追杀了几千海里,所以没睡着。” 系统:“呜呜呜哈哈哈QAQ” 穆瑜保证:“事情并没那么严重……我当时也只是想体验一下。” 他也只是想体验一下,如果可以做一棵变成化石的树,站在海和天中间,什么都不去想,被改造成机械构造,安安静静地看着灯火通明的热闹,是什么感觉。 “那也不可以!”系统提醒,“宿主,任务者虽然是以意识形态存在,但和某样东西共存太久,也是会被同化的。” 尤其是像穆瑜的意识,已经满是裂痕,很容易就会被机械树的认知渗透进来。 如果和一棵机械树共存太久,并且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很舒服的话,穆瑜就真的不会再醒了。 穆瑜温声说:“我知道。” 系统追问:“QAQ宿主是不是就是这个打算!” 穆瑜的确做过这种计划,但计划没能成行,他还因为没有办法忍受弄坏的东西,免费帮机械树们修了一个星期的、故障百出的机械枝条。 干完了那一个星期的义务劳动,满身机油、整副手套上都是切割完的金属沫沫,对着天空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来的大机械师导师,已经完全不想留在这里当机械树了。 更何况他现在就特别想认真考核、认真通关、认真少挣点钱,退休以后给三个小朋友开家长会。 所以穆瑜决定继续学习蒙混过关:“我是说,用意识操控机械千纸鹤的时候,也会被同化。” 穆瑜劝说系统:“还是长腿更舒服,这样我就会记得,我还能跑。” 机械蜻蜓完全被说服了:“对!!我也要长腿!我陪宿主一起跑!!” 穆瑜:“好。” 机械蜻蜓:“……” 穆瑜忍不住笑出来,他保存了这份录音,并收回话题:“所以……崇吾区的机械树批评了我。” 因为它们是真的觉得,化石树专属的理发造型维修师来了这么多次,应该差不多把它们这儿当其中一个家了。 迁徙的候鸟明明就是这样的。 候鸟会有很多鸟巢,因为它们注定从北向南、再由南至北,在一个地方停留得久了,就要做一个巢。 停留久了的那棵树就是家,它们是把穆瑜当成自家树的。 即使是凌霄花藤自己跟着穆瑜跑了、气了好几个月的捕兽丘机械树,也帮忙一起捡穆瑜上次考核掉在海里的意识碎片,整整齐齐地放在大海龟背上用太阳晒干了。 但自家树居然还想交摊位费。 既然是自己家的树,交摊位费算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崇吾区机械树一生气,就一口气花光了穆瑜打过去的钱,全买了小吃车。 机械蜻蜓怔了好半天,趴在大石头机器人身上,抱住宿主的手。 这是他们的小机械师为月考做的遥控机器人,会立正会敬礼,会正步走,会变身大灰石头发动“巨石攻击”,还会开门。 穆瑜和大灰石头问过好,正要进门,大灰石头机器人忽然跳起来,自动变身成一棵绿油油的机械小云杉树。 小树只做到一半,还有点简陋,举着蒲云杉的大头照,脚底下还没挡住轮子。 在乒乒乓乓的小烟花里,绿油油的小机械树举着横幅到处乱跑,还摔了一跤。 机械喇叭自动播放小机械师录了五十几遍、才终于挑出的最满意的录音:“欢迎回家!先生,这里是小机械师蒲云杉,我为您开门!” “我为您开门!”躺在地上的小机械树,不停地放烟花,还在高高兴兴地喊,“欢迎回您的家!” 穆瑜很认真地道谢,把小机械树端端正正地扶起来。 他其实还完全走得动,但他忽然想坐下来歇一歇,所以就靠着别墅的门口,抱着睡得香香甜甜的小云杉树一起慢慢坐下。 小树苗热乎乎地抱着哥哥的胳膊,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胸口。 十九岁的穆瑜,坐在家的门口,仰头超小型的五光十色的烟花,漆黑安静的眼睛弯了下。 他和系统讨论:“人要有愿望,要牢记和相信。” “是的!是的!”系统抱住宿主的手,“宿主为什么会说这个?” 穆瑜摸了摸机械蜻蜓的翅膀。 因为他像他们的小云杉树这么大的时候,许的生日愿望,就是在十年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进门就放烟花、自己欢迎自己、累了就坐在门口一动不动。 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能有一条不花钱吃到饱的小吃街。 这个愿望在十年后没能实现——但人是应当学会变通的,倘若一个十年实现不了,那就两个、三个。 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忽然在转过三十度角的时候,和那个几乎尘封的愿望相逢。 ……唯一不那么尽如人意的,是他们的收入情况。 穆瑜依稀记得他们的小吃街只开了半天:“为什么会多出这么多收入?” “因,因为恰好有一艘飞行船到了。”系统的小手帕刚拧到一半,小声汇报,“而且……我们没有成本。” 没有成本,因为摊位费是绝对不可能收取的,而小吃车、食品原材料,都出自黑土星。 他们自己就是黑土星最大的股东。 至于在小吃街激情打工的七十九个汽车人摊主,都是系统按照穆瑜的吩咐,拿排水渠被判赔给他们的赔偿款,去汽车人世界买的。 不光这一条流水线完美地跳过了所有成本,而且其他机械树看得非常眼馋,纷纷向S03世界订购同款小吃街,大幅带动了黑土星产品的对外销售额。 所以,各类商业流程相当严谨且发达,尊重商标尊重专利的S03世界,还支付了他们全部利润1%的广告费。 穆瑜:“……” 系统:“……” 系统:QvQ 阳光奶油香草小蜻蜓收起翅膀,乖巧抱紧小机械师:“宿,宿主。” 穆瑜叹了口气。 睡得正香的小云杉树对叹气超级敏感。 但他已经学会不再紧张了,所以蒲云杉只是立刻睁开眼睛,试图在导师先生怀里立正:“先生!发生了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吗?” 大机械师导师先生点了点头,扶住小云杉树的肩膀:“现在只有靠你了。” 小云杉树:“!!!” 蒲云杉立刻跳起来:“请您布置任务!” 穆瑜打开后台,再次确认了一遍崇吾区机械树的水费缴纳流程。 “没,没问题的,宿主。”系统保证,“他们的水费真的非常贵。” 穆瑜持保留意见:“说不定会有隐藏规则,比如用水超过三十吨,忽然强行回馈三倍水费,如果不收,后面就会有三个飞行器忽然长出腿,一边跑一边追着我们送钱。” 系统:“……” 系统觉得自己今晚的噩梦有素材了,立刻打开当前世界搜索引擎,火速搜索:“没有!宿主放心!这个世界的水费就是单纯的贵!” 穆瑜也详细查询确认过,点了点头,相当郑重地给小领航员布置任务:“口渴了吗?” 液晶屏:O-O 小领航员今天吃了很多小吃,又睡了一觉,的确口渴得冒烟:“渴……渴了。” 还差几天满十九岁的穆瑜,叛逆期余额尚存,快意恩仇。 “走。”穆瑜徒手扛起一棵小云杉树,“我们去喝水。” 第65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云杉别墅在今晚获得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 这个世界的水费是真的纯粹、直接、不含任何阴谋的,很贵。 而且他们的小云杉树也是真的很能喝水。 坏消息是,他们的天才小机械师要去异世界的科学魔法学校留学了。 教授传感器、无线电、远程遥控、飞机汽车大型机械维修的魔法学校, 所在的那个世界,有大量小云杉树的同类。 那是最美的森林之一。 雪岭云杉来自四千万年前,是天山上的活化石。 在巍巍天山深处,从十月就开始被雪, 银装素裹漫山白。但雪满天山不遮树,遮不住接天连日、绵延生长的雪岭云杉。 终年都有浓郁浩瀚的深绿色,在那片广袤的天地里甚至能长到七十米, 四季不凋, 连成望不到边的林海。 同样望不到边的雪岭万山矗立, 万木葱茏,仿佛一抬手就能从天上摘下一片云。 那是万籁俱寂里的“望天树”,每棵云杉都能放肆地、痛痛快快地长高, 长得苍翠茂盛,郁郁葱葱。 ……而且。 系统听得心潮澎湃:“而且什么!” 穆瑜抱着正全力完成任务、闭眼专心致志全速吨吨吨喝水的小云杉树,看着刚从穿书局资料网下载的各个世界水费调查表。 而且。 在那个世界,小树喝水不要钱。 “……”系统:“一、一分钱都不要吗?” 穆瑜:“一分钱都不要。” 系统:“……” 穆瑜放下水费调查表。 一位现年十九岁、平平无奇的来自驾驶系的普通准毕业生, 外溢的意识强度直接击毁了一只自空中窥探别墅的机械黄蜂。 重新拥有了腿的机械千纸鹤优雅地拍了两下翅膀。 机械千纸鹤迈着大长腿, 矫健地跑过来,把机械零件叼去喂大灰石头机器人了。 机械小蜻蜓:“……” 机械小蜻蜓努力想开,抱紧小云杉树:“树,树嘛QAQ” 小树要喝水要长大, 天经地义。 植树造林还有奖金呢。 两个世界都在三月开学, 恰逢穿书局统一开展的植树节活动, 后台会自动统计护林育林成就, 并发放奖金。 长得这么好的小云杉树苗苗,肯定是能领奖的。 穆瑜:“……植树造林还有奖金?” 机械小蜻蜓才听见后台的广播,颤巍巍端起机关枪:“还有奖金?!” 在他们的后台,刚刚赶到、负责联络穆瑜的颁奖AI热情介绍:“每个植树节都有!您的奖金即将于十五个工作日内到账,请您注意查收。” 穆瑜想不通:“什么时候有的?” “一直都有!只不过审核非常严格,想纯粹靠种树来刷成就赚钱是不行的。” 颁奖AI精通穿书局各项规则,熟练解释:“必须是细心把树护养好,长在最适宜的环境里,长势被评定为‘非常健康’和‘特别茂盛’才行。” 所以这个奖项的评定自然也十分漫长。 从第一颗种子落进土里,到第一次破土出芽、第一次迎着风伸展枝条,至少也要等一片树林彻底成材,才会反馈给任务者海量的奖金。 穿书局的任务者大都来去匆匆,少有人会在一个世界滞留十数年,始终如一地浇灌看护、除虫理枝,一直守到种下的种子长大成树,荫蔽成林。 “事实上,绝大多数任务者都没这个闲心和时间,因为种树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颁奖AI说,“所以这个奖项因为搜索量和点击量太少,也越来越往后排,目前位于《穿书局规则大全》的第9428页附录小字的第23行。” 穆瑜:“……” 在那个天才小机械师即将留学的异世界,穆瑜作为经纪人,还曾经教过他们家的血红大野狼,签合同之前一定要仔细阅读每一行字。 包括附录。 “不怪宿主!这本来也是后期增补的条款,宿主和穿书局签约的时候,穿书局的规则还只有九页。” 系统拼命拦住热情塞钱的颁奖AI,火速冲去哗啦啦翻崭新的《穿书局规则大全》:“而且,这项奖金的判定很严格……必须是亲手种下的树才算数!宿主亲手种了多少树?” 穆瑜点头,简单算了算。 扫地机器人解下围裙,放下小笤帚和小开水壶,转身去收拾行李。 系统:“……” 系统:“很……很多吗QAQ” 穆瑜:“怎么说呢。” 颁奖AI倒是穿书局最近才有的特色,据说是新年新气象,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提升任务者的积极性和热情度。 也就是说,往年的奖金,都是悄无声息、暗中不着痕迹地隐蔽在各种进账记录里,混入了毫无防备的余额。 穿书局最终考核,下辖的九十九个高难度S级世界,每个世界穆瑜都去过不止一次。如果准确统计的话,他至少曾经被拽进了729场最终考核。 系统完全记得这件事:“所以……” “所以,这七百二十九场考核中的九分之一。” 穆瑜见惯大风大浪,处变不惊,冷净地完成了计算,放下小机械师的小铅笔头:“我们至少可以知道,我是为什么被拽进去的了。” …… 接到了来自科学魔法学校的邀请函,对小机械师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多影响。 ——当然,每天晚上都高兴到睡不着觉,捧着邀请函看一百遍,高兴到抱着机械小狗和小蜻蜓打滚、不小心压坏了三张床这种事,在一向严格的大机械师导师判定下,是完全算不上“大影响”的。 蒲云杉把这件事告知了导师先生,并主动申请了三天打草稿的时间。 第四天晚上,小云杉树在喝饱了水以后,小心翼翼敲开导师先生的书房门,掏出了那份被仔细贴身放着的邀请函。 “我、我想去。” 蒲云杉立正汇报,他的声音很小:“先生,我想好了,我太想去啦。” 导师先生及时藏起想喊“当然要去啦”的机械蜻蜓,蹲下来,双手接过那份被颤巍巍郑重递过来邀请函,认真地从头看到尾。 蒲云杉用力地、深深地吸了口气:“报告。”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草稿,立正站直,双手拿着草稿念:“我很想去这所学校,我有二十九个理由……想申请一次转学。” ……要搁在以前,小灰石头就算是做梦,也绝对想不到自己敢提出这么大胆的要求。 以前的他一定会把邀请函藏起来,和小收音机一起藏到不会被发现的地方,然后躲在衣柜里写回信:非常非常对不起。 要是以前的那块藏在衣柜里的小灰石头,只会在信里写,非常非常对不起,我很想去,可我不能去啦,因为我不能添麻烦。 …… 但现在的小云杉树,已经勇敢到能主动提出申请,并提前打草稿,给出充分且必要的理由了。 完全配得上一朵超级大红花。 小云杉树:“!!!!” 液晶屏:(*//T//^//T//*) “颁发给小领航员蒲云杉。”导师先生告诉他,“这是一次勇敢的、坚定的、深思熟虑的领航。” 小云杉树站得笔直,整个人红通通热乎乎,胸口不停起伏。 他鼓起勇气,小声提问:“先生……这也算是领航吗?” 他明明没有报出目的地的坐标,也没有给出准确的方向、距离、目标角度。 穆瑜想了想,把手交给他:“想冒一场险吗?” 勇敢的小领航员眼睛倏地亮起来。 穆瑜牵着他的手,机械蜻蜓拍打着翅膀,悄悄落在小领航员的脑袋上。 他们一起离开书房,走过别墅里长长的走廊,一直到那件蒲云杉过去会藏进去的、格外偏僻的侧卧。 衣柜里那个小工作台上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因为一直躲在那里悄悄看书的小机械师,已经有更专业的工作间、阅读间,不用再担心打搅任何人了。 蜷在衣柜里的、瘦瘦小小的一个抱着小狗碎片的影子,在数据库的深处,被新的画面悄然覆盖。 小机械师睁圆了眼睛。 衣柜里现在真的有衣服了。 里面放着一套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印有科学魔法学校校徽的小机械师赛博款工装服。 蒲云杉眼睛里的小手电筒都亮了,他找了半天开关,才手忙脚乱地把小手电关上,征询地看向导师先生。 导师先生朝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转过身,去看书架上的书。 蒲云杉火速冲进衣柜。 他换衣服的速度超级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已经把完全合身的工装服套上,还戴上了超级炫酷的护目镜和手套,反反复复整理了好几遍。 机械蜻蜓趴在衣柜门上帮他放哨,被小机械师趁衣柜不注意,迅速抱进去。 “酷吗?”小机械师已经快烫得发烧了,在大过头了的衣柜里,小小声用气音问好朋友,“我,我这样穿酷吗?” “太酷啦!”机械蜻蜓同样用超小音量回答,“蒲云杉,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悄悄升级了!” 机械蜻蜓用翅膀和他手拉手转圈圈:“太酷了,太酷了,你要‘哇’地一下跳出去,这叫亮相!” 乖乖的小云杉树什么都学,抱着膝盖坐在衣柜角落,眨着森林绿色满是小星星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看机械蜻蜓示范了十遍。 提前接到通知、已经不动声色弓步预备的沉稳大机械师导师,放下手里的书,稳稳当当接住了一边小声“哇”一边蹦出来的工装版小云杉树。 有了新校服的小云杉树激动到大口喘气,坚信自己的升温一定是因为发烧了。 发烧了就变成小朋友的蒲云杉就可以放肆高兴:“先生!我的愿望成真了,愿望真的会成真!我可以去上专门教机械师的学校了!” 穆瑜把小朋友举高高,不着痕迹地用方框修复踩碎的地砖:“是因为没有忘记愿望,没有被忘记的愿望,就拥有实现的可能。” 蒲云杉大声保证:“我以后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每个愿望!” 穆瑜笑出来:“对的。” 他和小云杉树一起拉钩,保证以后把每个愿望都牢牢记住。 大机械师导师和机械蜻蜓一起,给一照相就紧张到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闭着眼睛抬头立正敬礼的小机械师照了一百张照片。 他们战胜了记忆里只有方寸的衣柜,然后继续出征。 机械小狗站在自己被摔碎的楼梯尽头。 蒲云杉和导师先生一起给它加装了声音元件,所以刚喊了一声,小狗就立刻晃起尾巴,四爪生风地叫唤着冲过来。 因为尾巴摇动的频率实在太快,一不小心切换到了螺旋桨模式,机械小狗中间那段路甚至是被飞翔的尾巴带着刨空气过来的。 蒲云杉的个子太矮,但被导师先生抱起来就足够高,一把抱住神气得到处乱飞的机械小狗,用脸颊轻轻蹭还留有伤痕的机械零件。 小机器狗不疼,摇着尾巴拱他,四只小机械爪还在努力地刨。 蒲云杉关掉尾巴的螺旋桨模式,把小狗轻轻放到地上,机械小狗就哒哒哒地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 他们战胜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暴虐、伤害和破坏,并毫不畏惧地一路向前。 领航员蒲云杉走在最前面。 他固执地不躲不后退,不理会阴影、不管幽灵文件,因为他是领航员。 他引领他的队伍,守卫他的朋友和家。 在总是站着挨骂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套珍藏限量版零件。 在最常躲起来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一把超级炫酷的、一按开关就会自己嗡嗡转的小螺丝刀。 在他一直等了好些天,把自己等得睡着又醒、醒了又睡着,什么也没有等到的地方,蒲云杉发现了一部来自科学魔法学校赠送的,可以无线通讯的电话。 随电话附赠的卡片表示,等蒲云杉同学完全准备好,可以前往新学校留学时,就用这部电话联络学校。 到那时候,会有人来接他,去能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非常厉害的机械师的新世界。 …… 不知不觉间,蒲云杉已经不会再动不动就摔跤了。 他走得越来越稳当,身体里的几根机械肋骨,已经被云杉树的枝条所悄然代替,云杉树的根在帮他站稳,帮他把背也挺直。 蒲云杉和在门口等他的大灰石头机器人会合,然后他们一起来到花园,用遥控器召集了负责捡螺丝钉的小灰石头队列。 他跳起来和扫地机器人先生击了掌,花园不知道为什么晃了两下,但扫地机器人先生的身手很好,熟练地扎着马步站稳了。 在这趟冒险之旅的末尾,他还收到了机械千纸鹤先生送来的蛋糕。 蒲云杉戴着纸做的小皇冠,又紧张又激动,诚实地悄悄举手:“鹤先生,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是吗?”机械千纸鹤弯下腰,取出怀表看了看,“但我听说,这里今天诞生了一位完全自由的领航员。” 蒲云杉怔住。 “完全自由的……领航员。”他小声重复,郑重地念这几个字,牢牢记下来,“和普通的领航员,是不一样的吗?” “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很重大的区别。” 机械千纸鹤给蛋糕点好蜡烛,告诉小云杉树:“要成为完全自由的领航员,得先给自己领一次航。” 得先在“人生”这条航线上,不任人操控、不随波逐流,完全认真地审视自己,在进行了充分的思考后,独立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判断。 要为自己领航,所需要的勇气、毅力和决心,可都是无与伦比的。 蒲云杉攥紧了自己删删改改好多次的草稿纸。 他的胸口发烫,但还是小声说:“我……我其实很紧张。” 从收到邀请函起,他就超级兴奋、超级激动,还超级紧张,怕自己会做不好。 小机械师一直都很努力,他做梦都想去一个能成为真正的机械师的学校,可又在做出决定后开始紧张和不安,很害怕自己表现得不够出色。 蒲云杉为这件事感到超级抱歉,不知道要怎么和导师先生还有小蜻蜓讲。 所以他踮起脚,抱着鹤先生的脖子,小声承认:“我好紧张,我今晚可能又要紧张得睁着眼睛,翻一百个身都睡不着觉啦。” “这太正常了。”机械千纸鹤温柔地低头注视他,“这就是领航员这份职业,最值得骄傲的荣耀。” 蒲云杉完全没想到这一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紧张和不安……也是荣耀吗?” “当然。”机械千纸鹤说,“如果是一片道路清晰明确的坦途,那只是领航员的常规工作。” “在前路未知的浓雾里,在明知道很紧张、很不安的情况下。” 机械千纸鹤说:“依然敢于决断,敢做出一个无畏的决定,并为之承担全部风险。” 机械千纸鹤向蒲云杉小同学提问:“对领航员来说,是不是最值得铭记的荣耀?” 小领航员蒲云杉同学被酷到完全不会说话,和胸口的小灰石头小嫩芽一起,咣当咣当用力点头。 “这些感受,本来就是‘人生’这条航线的一部分。” 机械千纸鹤半蹲下来,告诉小云杉树:“不用感到抱歉。” “这是你的人生,是你在努力,是你在面临挑战、承受压力和辛苦。”机械千纸鹤告诉他,“不用对任何人感到抱歉。” 机械千纸鹤补充:“而且,每个人都会有睡不着觉的时候,这简直太正常了。” 小云杉树睁大了眼睛:“导师先生也会睡不着觉吗!”他认识的最超级无敌好好、最厉害、最酷的大人就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了。 机械千纸鹤:“唉。” 小云杉树:“?” “会。”机械千纸鹤摸摸他的头,“所以你要多喝水。” ……毕竟除了购买新床,这是他们现在唯一能花钱的珍贵途径。 小吃街的夜市生意,居然比白天还要火爆。 再这么下去,今晚的大机械师导师也要睡不着觉了。 小云杉树显然没领悟到这一层,只是坚定点头,下定决心一定要多喝水,然后快点长大。 他要长得又高又挺拔,高到足以穿透前路未知的浓雾——等那个时候,他一定要送给导师先生一棵亲手建造的机械树。 穆瑜打了个喷嚏。 “宿主!”系统有点紧张,“宿主着凉了吗?要不要吃药?” 穆瑜摇了摇头,接住重新满血复活、高高兴兴举着蛋糕跑过来的小领航员:“应该不是。” 他问系统:“我们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大笔资金入账?” 系统火速打起十二分警惕紧急调查:“没有!宿主,我们暂时还很安全。” “那就好。”穆瑜松了口气,“大概是错觉。” 他接过切好的蛋糕,和小领航员用力击掌,并一起认真讨论,决定把今天定为“自由的小领航员蒲云杉就职宣誓日”。 大口吃掉蛋糕、在浴室里兴高采烈玩了半天水,又回到卧室里顶着小蜻蜓看了好几页机械师教材的小云杉树,其实并没辗转反侧到再睡塌第四张床。 他太高兴也太累了,抱着那本怎么都看不够的宝贝书,舒舒服服地蜷在暖和的被窝里,几乎只用三秒钟就飞快地睡着了。 /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一晃即过。 蒲云杉不光在月考里拿到了小红花,还拿到了整个学校的第一名。 这次就连最不讲理的孩子也抢不走他的第一名。 ……因为那块不讲理的大灰石头实在是太能打了。 要用意识操控机器人战斗,自然要同步视觉、听觉和触觉。 眼睁睁看着一个小机器人在面前飞速展开、变形,不由分说变成硕大的大灰石头,轰隆隆发动“巨石攻击”,对二年级的小朋友来说,还是有点太过于惊险刺激。 幸好小机械师把遥控器也练习得非常熟练。 不论多千钧一发的情况,那块大灰石头都能在对手认输的下一秒,精准停止攻击,并变成一棵漂漂亮亮原地立正抱拳,乖乖说“承让”的小树。 即使是遇上那种吓到魂飞魄散、依然死不认账,坐在地上大喊着蒲云杉是用黑魔法的,也没什么人会再去理会。 ——毕竟蒲云杉就坐在场边,在老师的辅助下,戴着专业的护目镜,正在飞溅的火花里熟练地修复那些坏掉的小机器人。 倒是喊着人家用黑魔法的那个机器人,在上一个擂台上,还暴力拽掉了另外一个小机器人的胳膊。 在意识和小型机甲同步战斗的情况下,即使有疼痛屏蔽,拽掉胳膊这种事,也比一块会变成大石头的小树更像黑魔法得多。 “好了。”蒲云杉抹了把汗,握住小机器人的胳膊活动了下,抬起头,“这样就没问题了。” 老师坐在旁边,只能帮得上递螺丝、找螺母,还经常找不对型号,看的惊诧不已:“比咱们学校的维修师修得还好!” 即使是学校里专门负责维修机器人的维修师,也只是勉强能把机器拼回原样,不掉下来就算成功。 现在被蒲云杉修好的小机器人,那条撕掉的手臂被格外漂亮的焊接修复,坏掉的关节也用新的轴承代替,拧上了新的螺丝和螺母,灵活得立刻就能参加下一场擂台赛。 小机械师单手推起护目镜,露出漂亮的森林绿色眼睛,被夸得有点局促:“您过奖啦。” 他小声说:“这些都是导师先生教给我的。” 老师给他做帮手,安静的小机械师埋头工作,总共说了不过二十句话,大概提了十九次“导师先生”。 老师实在忍不住好奇,笑着问:“是说你的那位哥哥吗?” 电焊的温度很高,小机械师的小脸热得红扑扑,轻轻抿了下嘴角。 “那其实是你的导师?”老师说,“看起来真年轻。” 其实老师们也知道,那不可能真是蒲云杉的哥哥——哪还有人能随便换哥哥的。 但蒲云杉以前的家长对他不好,老师们也愿意承认有新的、能取缔蒲云杉过去那个“哥哥”的人,来牵着他走出阴影。 蒲云杉很自豪地点头,拿出S级资格证:“是大机械师导师先生。” 老师没想到这个身份居然是真的,有点错愕:“不是机械学院驾驶系的同学吗??” “暂时也是。”蒲云杉的条理很清晰,“不过马上要毕业,过几天就要考试,所以几天以后就不是了。” 导师先生申请了提前毕业,小机械师还要作为场外搭档,一起参加毕业考核。 为了备考,蒲云杉每天都熬夜锻炼遥控技巧,在小蜻蜓的指导下勤奋练习排水渠过弯,这才能在月考里表现得这么自如。 要是放在半个月前,他可能就要拿着小钳子小扳手,举着小螺丝刀,追在大灰石头机器人后面一边大喊“对不起”一边火速给人家拼散成一地的机器人了。 老师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这么厉害?那可要加油。” 一直都只坐在教室角落、灰扑扑安静异常,像是随时会无声无息消失的小朋友,现在有一双亮晶晶的森林绿色眼睛,弯起来像是会说话,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老师摸了摸他的背,发现不再瘦得脊骨突出,放心了不少:“你是不是长高了?身体比过去好多了吧?” “是!”蒲云杉立刻坐直,“我长高了五厘米,现在的体重是24.59千克。” ……其实偶尔会是2024.59千克。 但导师先生告诉他这是称坏了,让他不用记住这个数据,所以小云杉树就听话地没记。 老师松了口气,笑出来:“很好嘛,这回出去留学就更安全了。” 有关蒲云杉家里的事,传得很广,老师其实也了解一些。 蒲云杉以前的那个监护人,按理来说应当是蒲家的私人医生,但一心想要争个扬眉吐气出人头地,所以几乎没怎么管过蒲云杉。 要光是不管也好——说实话,老师们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就算是自己跌跌撞撞长大,蒲云杉也不至于长得这样辛苦。 不是没有老师就蒲云杉的情况和对方谈。 谈过很多次,都不欢而散,甚至一度爆发过小范围的争吵。 “我能怎么办?!”对方被请到医院,在病房外恼火得厉害,仿佛受到了极严重的指控和污蔑,“那些人我们一个都惹不起!” “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想办法变强,难道不是为了将来能护住他?不然怎么办,我空手跟人家去拼命吗?”对方语气烦躁,“为什么就不能懂事,为什么非要给我添麻烦,为什么就不能听话一点——” “虞先生,您先听我们说……”老师打断了几次,最后提高声音,“虞执同学!” 那个穿着机甲系校服、脸色阴沉的机械学院学生终于停下话头。 “他很听话了。”老师说,“他的肩膀碎了,因为您把他交给那些人‘随意处置’。” 对方像是被这话按住,脸色一瞬仿佛透出心虚,一瞬又难看得要命。 老师问:“您说的‘将来’是什么时候?” 对方喘了几口气,没再说话。 “如果照顾蒲云杉同学,对您来说的确这样吃力的话,您可以申请离开蒲家,并切断和蒲家的关系。” 老师说:“这样,蒲云杉同学就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会由机械树官方代为照顾。” 那年轻人的脸色越发难看,半晌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那之后,蒲云杉的处境的确好过了那么一个月。 在那一个月里,那个灰扑扑的孩子就像是忽然被人浇了一捧水、端出去随便晒了晒太阳的一盆花,立刻就挣扎着有了精神。 虽然那块肩胛骨不是很稳固,胳膊动不动就会自己掉下来,还要老师帮忙装上,但蒲云杉还是超级高兴,连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只不过,那段时间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月。 虞执不是完全不会愧疚、不会良心发作、完全不会觉得心虚。 但有些人的愧疚和心虚是有时限,斤斤计较着按分量称算的。就算是这样,动辄还要反复翻出来,当做“已经尽心”的证据。 就仿佛那一个月的“补偿”已经是极大的让步,既然已经做出了让步、已经迁就了这么多,自然可以变本加厉地继续压榨,继续肆无忌惮地发泄。 这其实比纯粹的恶人更可怕。 尤其是对蒲云杉这样乖过头的孩子来说——他能理解那个所谓的“哥哥”上学很辛苦、学习很累、为了各种考试很心烦,为了保护别墅,处理外面的事、和外面的人打交道,也很憋屈恼火。 所以他不添乱不打扰,乖乖地当小出气筒,在心里记着那一捧水、一点阳光,一点一点安静乖巧地枯萎在小角落里,变成不会动的小石头。 ……还好,一切终归都还来得及。 “当机械师很好。” 老师知道蒲云杉最近一放学就要去机械学院,把他送到门口,又告诉蒲云杉:“跟着你的导师,走远一点。” 老师说:“多看几个地方,多学一些东西,变厉害了再回来。” 小机械师乖乖地用力点头,又立正站好,深深鞠躬。 老师有些哑然,把他拉起来:“最近有没有人又堵你?他们可能是冲着你的邀请函来的。” 老师们其实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但还有人不死心,盯着蒲云杉收到的邀请。 尤其是看到一个连意识强度都没有的、几乎是公认的“小废物”,居然脱胎换骨似的仿佛变了个人,不少人其实都动了心思。 成年人忌讳机械树,不敢贸然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小孩子和机械学院那些未毕业的学生,是不用担心被扔到海里去的。 同龄的孩子,蒲云杉已经完全能够应付,但这里和机械学院毕竟不远。 难保什么时候,就会有被授意的机械学院的学生,在家里“不知情”的情况下来针对蒲云杉。 虽说就剩下最后几天,可往往越是这时候越该提高警惕。 小机械师肩背笔挺,认真作答眼睛亮亮:“我不给他们。” 老师失笑:“是让你小心一点,保护好自己,别挨欺负……” 话还没说完,老师就忍不住皱了下眉,又往街角仔细看了看,把蒲云杉拉到身后。 他们其实已经出了校门,不远处就是几个机甲系的学生。 这时候机械学院还没放学,看起来不像是来接弟弟妹妹放学的——况且那几个学生其实也在机械树上很有名,家境都相当不错、地位颇高,有一个甚至是执法官的儿子。 以好战善战闻名的机甲系,几个二十出头的学生,最嚣张放肆、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哪怕被家里三令五申过,只怕也未必会怕什么虚无缥缈的“机械树发怒”。 老师一时拿不住这些人是冲着什么来的,低声问蒲云杉:“你的导师在机械学院,打过擂台赛吗?” 蒲云杉点了点头——在机械学院这种地方,要毕业就必须要打擂台赛,非机甲系的学生也不例外。 只不过大多数非机甲系的学生都是一轮游,到最后的总排名,前几页和机甲系排名基本上都完全一致。 老师谨慎地问:“赢过多少人?” 蒲云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低头打开一页工工整整的正字。 老师:“……” 老师:“不用数了,蒲云杉,你现在往校门里跑。” 不论这些人是为了那个“邀请函”,还是因为被蒲云杉的导师打败不服气,看势头都不像是善茬。 老师已经见这些人慢悠悠走过来,心生不安:“你能联系上你的导师吗?” 蒲云杉点了点头。 老师正要催他快跑,为首的那个袖口绣着金线家徽、神情傲慢的贵族少爷已经走到近前,脸上挂着笑点头示意:“我们是来找蒲云杉小朋友的。” 他行动间,能隐约听见机械部件的液压声,显然至少已经有一部分做了改造。 那种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不见半点和善,看向蒲云杉的视线极感兴趣,倒像是在看什么非人的猎物。 “克兰·杰夫先生。”老师知道他的身份,迎上对方的视线,心头更沉:“不好意思,这是在学校——” “不是吧?”克兰摊开手,“这不是校门外吗?难道机械学院的附属小学扩建了?还是这也是什么魔法?” 在他身后的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请自重!”老师皱紧眉,“蒲云杉不认识你们,不能跟你们走。” 老师说:“只有他的家长能来接他,很抱歉,几位请回吧。” “不不,您误会了,我们这儿有他认识的人。”克兰笑吟吟偏头,“我们是陪他哥哥一起来接他的。” 老师错愕抬头,看清对方时更难以置信:“虞先生?!” 自从被逐出蒲家,虞执已经很久没再公开露过面了。 他倒也像是有点骨气,在向机械树官方申诉败诉以后,就咬牙不顾一切地拼命准备毕业考试,听说在好几科里都拿到了机甲系有史以来的最高分。 老师听人说过这些事,也只是有些叹息,完全没想到虞执会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甚至把蒲云杉交给他们:“你怎么——” “哦,他也是不得已的。”克兰不以为然,笑着摆了摆手,“他不跟我们来,我就会举报他在毕业考核里作弊……再说我也没想干什么。” “我也对机械师很有兴趣,喜欢拆东西研究。”克兰活动了两下手腕,能听见液压传动的声音,“对他弟弟很感兴趣……” 他看向蒲云杉的眼神,分明已经像是在看一个等待被拆的机器人,径直绕过老师,正要伸手去扯蒲云杉,却忽然被一块相当沉重的灰石头劈面砸了过来。 小机械师完全没听他们在说什么,全神贯注地按遥控器,大灰石头机器人一路拼命吃石头,分量沉得要命,砸得那个克兰少爷猝不及防退了几步。 小机械狗纵身扑上去,这一次的变身远比之前那种华丽效果更务实——机械零件自动拼装,变成格外精壮强悍的军犬造型,低吼着将目标重重扑在地上。 蒲云杉大声喊:“老师快跑!” 老师快急死了:“我是让你跑!他们有这么多人,还带了机甲……虞先生!” 这些人敢选在机械学院附属小学的门口惹事,显然也是知道没人敢管——未成年人的斗殴机械树无权插手,这些身份尊贵的“上等人家的少爷”,也没人敢触霉头招惹。 校门口不多时就变得空荡荡一片,连结束考试的学生也被校内的老师带回去,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出门。 已经有人把进校门的空子堵住,老师并非没料到这一点,可完全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会有虞执。 蒲云杉已经用小钥匙通知了导师先生,他完全不认识这些人,但知道来者不善,熟练地快速按着遥控器,大灰石头机器人已经东荡西杀地撞翻了好几个。 小机械师站得笔直,护目镜后的眼睛里是远超年龄的沉着冷静,甚至举起手里的电焊枪,精准击退了一个想把他抓走的坏人。 他背上背的其实早就不是小书包了,那是伪装成书包的、导师先生和他一起做的翅膀,只要展开就能飞起来,没有任何人抓得住他。 所以小机械师给导师先生发的消息,其实也是“013号领航员蒲云杉汇报:战斗中,结束战斗后将前往腊肠炒饭摊西北五米、番茄汁超香烤冷面摊东南十米处会合。” “虞先生!”老师被冲散了,看不见人群里的情形,气得牙关紧咬,“那是你本该照顾的孩子!” “是他先看不起我的!”虞执神色阴鸷,在离开蒲家后,他的日子显然相当不好过,看起来比过去狼狈了不少,“找到了比我强的管家、私人医生来伺候他,就把我像垃圾一样轰出去,他拿我当过哥哥吗?!” 老师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原来真的有人是天生的蛀虫。 倘若这根树枝被蛀烂了、吸干了养分,就避之不及地立刻离开。 倘若被从树枝上驱逐,就转而恨起树枝不知感恩、不肯庇护。 “您拿蒲云杉当过弟弟吗?”老师尽力向一片混乱中挤进去,追问,“您拿那孩子当过弟弟吗?” “当然!”虞执像是个歇斯底里的、狼狈的自辩者,他嘶声喊,“我已经够尽力了!” 他似乎一直在辩解、在不忿,不论是反复上诉又被机械树驳回,还是根本没机会在擂台对战那个驾驶系的学生,被一只他妈的变异机械蜻蜓打得落花流水。 他好像还存在某种“蒲云杉向他认错、请他帮忙,他就想办法救下蒲云杉”的臆想——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依然在重复那些“他是想韬光养晦”、“没办法”、“难道要他赤手空拳去跟人家拼命吗”。 “我尽力了!我又不是什么能给教授上课、让学院庇护的天才,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做不到让机械树给他撑腰!所以我就活该是吗?” 虞执几乎是疯狂地嘶吼:“把你们任何一个人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们能做得比我更好吗?!你们这些——” 有人回答他:“能啊。” 虞执错愕愣住。 他才发现身边的那些人已经被撂倒了好几个,似乎有极擅长打架、下手极狠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来,对上那些机械改造过的身体也丝毫不怵,二话不说抡起来往地上就砸。 这种清场的效果比大灰石头机器人更震撼,一套昂贵的等身机甲装备躺在地上,里面的人已经没了动静,看起来是被直接踹晕过去的。 那套相当昂贵的机甲上,蹲着个枫红色头发的少年,慢慢活动着手腕,轮廓凌厉深邃,瞳孔漆黑,漫不经心地垂着眼看虞执。 虞执叫他一扫,头皮发麻,后背居然飙出一层冷汗。 少年正变声,嗓音微低,慢慢咬字:“刚才那话,你再说一遍。” “什么……什么话?”虞执止不住打颤,开口时竟有些结巴,“我,我说我尽力了……” 少年:“再上一句。” ——再上一句是,虞执说的是,“难道要我赤手空拳去跟人家拼命吗”。 “不然呢。”少年偏头,“赤手空拳怎么了?” “那是弟弟。” 少年拍拍手上的土:“命都不敢拼,你当个屁的哥哥。” 少年看着他:“垃圾。” 虞执被他眼里的不屑钉在地上。 “老师好。”红发少年跳下来,唰地拉上外套拉链,规规矩矩朝老师问好,“我是……蓝翔魔法学院来的。” 被经纪人先生紧急联系出差、来这边接个活的闻枫燃赶了一路,好容易背熟台词,精准捞住被酷得张开翅膀飞过来的蒲云杉:“蒲云杉同学在三天后要去我们学校就读,我来接他。” 闻枫燃最喜欢往回捡小黄人,把今天还没喝水的小云杉树扛在肩膀上:“跟我走吧,我是你哥了。” 第66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一架打红了眼扑上来的等身机甲, 被他侧身避过来势,借力往脚踝处一踹,就干净利落撂在了地上。 闻枫燃还有闲心扛着新捡到的小黄人, 模仿动作片配音摆造型,特别潇洒:“怎么样,酷不酷?” 小机械师酷得都快开花了,用力点头点头。 蒲云杉第一次被扛在肩膀上, 又兴奋又激动,只是不敢松手,小声说:“我想为您鼓掌……您太酷啦, 我很想用力鼓掌。” “那就鼓掌嘛!”闻枫燃也是第一次捡这种又乖又会飞、说话像是个小大人一样的弟弟, 笑着把他举高, “你不会摔下来的!” 蒲云杉睁大眼睛,他试着把手松开鼓掌,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被扶得非常稳。 超级稳当的肩膀和手有力地托着他——就像灰扑扑一个人回家、走累了的小灰石头坐在路边, 看到的那些被哥哥扛回家的小朋友一模一样。 “当然嘛,哥哥本来就是这样的。”闻枫燃扛着听老师说已经八岁、马上就要九岁的小黄人,掂了两下,不太满意, “你怎么这么轻?” 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在遇到全世界最最好的经纪人、去新学校上学之前, 全是闻枫燃一个人挣钱回来养,也有不少八九岁的孩子。 别说八九岁了。 就连六七岁的小黄人,也没这么矮、这么轻,胳膊细得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掰断。 要是以前的闻枫燃, 回孤儿院看见有弟弟妹妹的身体差成这样, 是真会忍不住盘算着拿把刀, 把自己的骨头剃出来卖了换钱。 “也不是一直都很轻。”小云杉树有点脸红, 小声解释,“有的时候就会很重。” 是真的会很重。 小云杉树努力举手,实话实说,形象生动地描述:“睡觉的时候,一不小心,会把床压坏。” 蒲云杉的确已经很努力地吃饭了,只是长身体毕竟需要时间。 他过去的亏空太多,也不能一口气全补上,反而可能补出问题。 穆瑜托系统联系了穿书局的体检部门,给他做了全面体检。不论是小机械师还是小云杉树,都正茁壮成长生机勃勃,要不了两年就能赶上正常孩子的进度。 至于把床压坏……暂时还得等小云杉苗苗再长几天。 再长个两三天,小云杉苗就知道怎么把根自如地收起来,大机械师导师也不需要再购买亿通筋骨贴了。 闻枫燃暂时不能理解,只能认定是有炫酷机械翅膀会飞的乖弟弟过得太惨,钱全被混账东西抢走了:“你这种小身板都能压坏?你家床也太差了。” 他举着正在收翅膀的弟弟晃了晃:“以前到底是什么王——”血红大野狼打了个绊,把不文明用语咽回去,“什么王级欠拍大花毒蚊子在养你啊?” 蒲云杉也不记得了,他忙着把超轻型的机械翅膀叠整齐,收回小书包,热乎乎地小声解释:“我家的床质量很好……是,是我睡觉不乖。” 小机械师已经换了好多床了,甚至做了一张合金的。 他隐约觉得可能不是床的问题,努力替无辜的床解释:“我老是忍不住滚来滚去。” “你睡觉也喜欢滚来滚去?”闻枫燃一拍大腿,“我也喜欢!这算什么不乖?” 蒲云杉怔了下。 “你才八岁,还是小孩,小孩就是可以滚来滚去。” 闻枫燃把乖弟弟放在地上,蹲下来,用过来人的经验相当成熟地告诉他:“我都十三岁了,有时候还把门关上,抱着枕头被子一蒙偷偷打滚。” 小机械师:“!!” “我听老师说了,你不是要去我们那留学?不如就去我那住吧。” 闻枫燃说:“我们最近还在扩建呢。现在都是大瓦房,宽敞还亮堂,天窗打开了一抬头就是太阳……特别舒服,平时就在枫树林里一躺。” 一直住在不见天日的别墅里、从没住过宽敞亮堂带天窗大瓦房的小机械师:“!!” 液晶屏:(☆-☆) “你知道枫树林吗?特别大的一片林子,可漂亮了,秋天红得像火一样。” 闻枫燃比划:“想怎么打滚怎么玩都行。” 从没见过枫树林的小机械师睁大了眼睛:“!!” 液晶屏:(☆口☆) 闻枫燃竖起大拇指:“我们那还有特别好吃的大肉包子,特别香,吃了都说好。” 特别爱吃包子的小机械师:“!!!” 液晶屏:(ノ☆﹃☆)ノ “来我这儿,我当你哥。”闻枫燃胡噜他脑袋,“肯定把你养得又结实又壮,你就只用管放心长……” 闻枫燃正跟自己新捡的弟弟认真说话,察觉到不远处又有铁片人不老实,捡了块石头在手里掂了两下,扬手就飞出去。 那个惦记着要拆了蒲云杉研究、想收集蒲云杉身上的机械部件的“克兰少爷”倒在地上,挣扎都没挣扎,这次彻底昏死过去没了动静。 “你疯了!”虞执脸上不见半点血色,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仿佛也看着自己的毕业证跟未来彻底灰飞烟灭,眼睛都被激得猩红,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敢招惹那个抬手就砸人、硬生生摔碎了好几架等身机甲的红发少年,只敢对着最熟悉的那个方向厉声呵斥:“你知道这是谁吗?!他是执法官的儿子,挥挥手就能碾碎我们——” 闻枫燃用脚尖挑起一块砸碎的金属片,礼貌请他闭嘴并送了对方的脑门一个大包,同时抬起手,按住蒲云杉的耳朵。 他发现刚捡的乖弟弟对这个王八蛋有应激反应,每次一听见这人说话,就不会动不会出声,像个断电的小机器人。 闻枫燃最不喜欢小黄人变成这样。以前孤儿院里有孩子挨欺负了,哪怕对面是黑武馆那个馆长的儿子,他也照揍不误。 碾碎就碾碎,有什么大不了的。 血红大野狼天生骨头硬,后来被武馆的人报复,绑起来关在空武馆里,脚不沾地吊了一宿都没后悔。 闻枫燃没有以己度人的毛病,他不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别人就非得做到——可至少人得有自知之明。 做不到就闭嘴,别扯着个大旗洋洋洒洒“我多辛苦多伟大”,乖乖回阴沟里别冒头。 别到了这个时候,还恬不知耻地出来蹦跶。 是因为要给弟弟做好榜样,闻枫燃才规规矩矩穿了“蓝翔魔法学院赛博工装校服”,连拉链都拉整齐,爱和平讲礼貌的。 血红大野狼可没打算在这儿收敛。 虞执被黑漆漆的冷冽视线一扫,像是被一柄寒气四溢的薄薄刀片横在喉咙上,骤然没了动静。 闻枫燃的眼神就像是那枚不具温度的刀片。 他单手护着新捡的弟弟,望着虞执,抬起一只手,慢慢滑过喉咙。 冷汗顺着虞执的额头狼狈地滑下来。 闻枫燃指了指虞执,扬扬下颌,收回视线。 有关蒲云杉过去的经历,闻枫燃其实大致都已经在聊天群里了解了。 那个聊天群里有老师、有他和他雪团兄弟,还不知道为什么有顶着棉花糖头像的私立学校校长。 蒲云杉遇到的那些事就是校长讲的——校长的情绪一度非常激动,能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发言中间还有不少被屏蔽的乱码。 时年十三岁、正就读于初中二年级的血红大野狼,正是最容易接受各种离奇的设定的年龄段。 比如有一堆奇妙的世界,自称平平无奇、只是想在退休时光里打发时间的经纪人先生经常需要去出差。 比如有个世界的人跟机械共生,住在树上,成天穿着铁壳子打架。 没有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拒绝“前往异世界支援老师、执行S级救援任务”这种炫酷到极点的机密使命。 没有。 所以闻枫燃一接到老师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杀过来捡弟弟。 刚用大瓦房、大枫树林和大包子哄好的弟弟,被大花毒蚊子嗡嗡得又没动静了。 闻枫燃握住新弟弟冰冷的机械手,盯着皮肤和机械交接的部分:“疼吗?” 蒲云杉乖乖摇头。 闻枫燃还是强行给他吹了吹,又扯起一边的袖子,拿干净的胳膊贴着断掉的手腕边缘,慢慢揉了好多下。 血红大野狼承认机械手是特别酷、超级酷、简直炫酷爆炸了。 可他没办法想象把手换掉是种什么感觉。 要是让闻枫燃看见,他弟弟的手被人弄断了,闻枫燃会去跟对面拼命。 血红大野狼杀过来支援老师、执行救援任务,背了一路的台词,到了地方反倒把自己心疼够呛。 “不疼了啊。”闻枫燃哄他,“让老师把你领走,回咱们家,然后哥罩着你。” “你这是跑丢了,你被人骗了,丢到垃圾手里了,所以才给你欺负成这样。”闻枫燃说,“这回没事了,以后再也没事了。你是——你是特别勇敢来着吧?” “老师和校长都说你可勇敢了。我刚才也看见了,你一个人就撂翻了那一片。” 闻枫燃说:“你这武力值在我们那,够统治好几条街了。” 小云杉树慢慢回过神,被夸得有点脸红,抿起嘴角笑了下。 闻枫燃一通不由分说的暴风揉搓,把小不点重新揉回了神:“走吧,哥带你去找老师——你的老师是不是也是无敌酷、无敌厉害,然后用一个这么长的合金手杖?” 小机械师惊讶地睁大眼睛,飞快点头。 “然后还全世界最最好。”闻枫燃讲,“不爱说话但总是笑,有时候受委屈了,就想躲老师怀里哭。别提了,可丢人了。” 小机械师把脑袋点得像敲个不停的小锤子。 闻枫燃继续讲:“只要一有老师在,就什么都不用怕,摔跤都不怕疼。” 暗号对接全部成功,小机械师的眼睛唰地亮起来,用力点头:“是的,是的!” “那就对了。”闻枫燃打了个响指,“走吧,哥带你去找老师。” “我,我可能要先向导师先生申请。” 蒲云杉立刻乖乖被他领着去找导师先生,小声解释:“我很想叫您哥哥,很想去您说的地方住……我,我要先问先生,可不可以。” “申请嘛。”闻枫燃把他扛回肩膀上,“你以后肯定也是要当哥哥的,我得先教你怎么当。” 蒲云杉这次敢松手了,立刻拿出笔记本和小铅笔头,坐得笔直。 闻枫燃相当大方,直接让他把笔记本垫在自己脑袋顶上。 “当哥哥就得撑起一个家。”闻枫燃说,“就得顶天立地,绝对不能把家里的东西送出去讨好人家,然后回家撒泼耍威风。” 满地都是沉甸甸的铁壳子,闻枫燃一边盘算这要卖废品得卖多少钱,一边扛着乖弟弟翻山越岭:“就要把家里的弟弟妹妹照顾好,有自己一口饭,就得有小屁孩两口……” 不过这是闻枫燃自己的规矩,他掂了两下新弟弟的分量,又赶紧改口:“不过你也得吃两口——你得吃三口,你太轻了,我一只手就能拎起来。” 小云杉树趴在血红大野狼的头顶上,乖乖地点头点头,用小铅笔头刷刷记。 闻枫燃趁弟弟不注意,不动声色,飞快伸出一只脚,咚地踢晕了一个刚想爬起来的狗腿子。 “我们打个比方,比如你家只有两个人,你和你弟弟,你们俩相依为命。” 闻枫燃顶着乖弟弟,踩着大花毒蚊子的脸跳过一架等身机甲:“那你肯定得把你弟弟照顾好吧?不能当一只吸弟弟血的破蚊子。” “做哥哥的要堂堂正正,要给弟弟做榜样。”闻枫燃蹲在机甲上,“像有的人,只是让弟弟饿不死、没散架就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了,天天拿弟弟撒气。” “弟弟挨欺负他装聋,弟弟受伤生病他装瞎。弟弟需要照顾,他没时间,弟弟快给人家折磨散架了,他说他太弱了没办法。” 闻枫燃垂着视线,一边慢慢地说,一边打量脸色青白身体僵硬的虞执:“可他自己一点伤都没受,身上一点机械零件都没有。长得挺高,身体挺不错,听说成绩还是优秀……就这样,还觉得弟弟欠他。” “这就叫‘无耻’。” “记住,以后千万不能做这种人。”闻枫燃说,“这种人我见一个揍一个,塞排水渠里冲走,能冲多远冲多远。” 蒲云杉立刻保证:“我不会做这种人!” 成绩超级好、学习超认真的小机械师埋头苦记,觉得每个字都有道理。 虽然数据库里有关这部分的相关内容几乎全是空白,还时不时就会蹦出bug卡机,但蒲云杉仔细思考、完全认真地想清楚以后,觉得每句话说得都对。 要是他当了哥哥,就努力去做到这些。 他很想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 闻枫燃把手举高,用力胡噜新弟弟的脑袋:“真乖。” 血红大野狼十三年都横冲直撞地胡乱长大,这段时间才开始疯狂补课,懂的其实也还不多,只能说自己想的那些最简单的道理。 可他不知道,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些最简单的、谁都推不翻的干脆直白的道理,正把躲藏在数据库里最后的阴影拧成一团、塞进排水渠,一口气全冲干净。 就像闻枫燃低着头,正盘算着对这个人渣做的一样。 “行啦,咱们走吧。” 闻枫燃扛着新捡到的乖弟弟,蹦下机甲轻松站稳,特别规矩沉稳和老师挥手:“老师再见。” 老师:“再见……” 老师好不容易回过神,同样翻山越岭追上来:“等一下!这位……这位魔、魔法学院的同学。” 这些天的接连震撼下,老师不得不被迫开始接受这个设定,按着太阳穴:“我们必须把蒲云杉交给他的家长。” “而且……你们最好也先留在这附近。”老师解释,“这里没有重型机甲。” 机械树规定,不论成年还是未成年人,都严禁操控重型机甲和战斗型机甲,在上学和放学时间段靠近机械树小学一百米范围内。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来校门口堵人,只带了类似外骨骼和机械盔甲的等身机甲,能被这位身手非凡的魔法学院学长徒手撂倒的原因。 这点闻枫燃完全能理解:“对,小学上下学期间,大货车、水泥罐车、渣土车不能近校门。” 老师一个字都没听懂:“??” 闻枫燃:“……魔法世界的一些交通运输工具。” 老师:“哦,哦哦。” 老师清楚这些贵族学生的放肆行径,依然警惕,定了定神才又说:“他们很可能带了大型机甲,只是碍于规定没有靠近……你们最好小心。” 闻枫燃不太懂:“多大算大型——两米高的算吗?” “当然,城区里是不允许有超过两米的巨型机甲的。” 老师皱紧眉:“虽然不超过两米,但这类机甲操作灵活,助推力强……在这些机甲系学生手里很危险。” 这些贵族学生敢来学校门口堵人,丝毫不怕事情闹大,就一定还有后手。一旦离开学校一百米范围,说不定就会有大型机甲等着报复。 “那没问题。”闻枫燃胸有成竹,“您放心。” 老师愣住:“为什么?” 闻枫燃笑了笑,向身后不远处的街角比划了下。 他正是拔节的时候,笑起来就有明显的少年气,脑袋顶上又顶着个新捡的乖弟弟,冲淡了五官轮廓透出的天生冷冽戾意。 枫红色头发的少年顶着一棵小云杉树,站得肩背挺拔、精神抖擞。 在他身后,百米开外的街角,也已经堆了不少七零八落的机甲零件。 那些零件的块头明显比他们这边的更大,质量更好,更结实也更沉。 一看卖废品就能卖不少钱。 闻枫燃颇感惋惜,强行按捺住了骑一辆三轮车再来一趟的冲动,敲了敲脑袋顶上的小树苗:“叫大哥。” “大哥。”小云杉树超听话,立刻乖乖出声,又忽然反应过来,有点紧张,“我、我要——” 闻枫燃笑着胡噜家里最乖的崽:“知道!知道,要找老师同意嘛,放心吧。” 蒲云杉睁大了森林绿色的眼睛,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护着一只漂漂亮亮的金刚小蝴蝶落在鼻尖上。 不远处,最后一台报废的大型机甲也轰然倒地。 一台两米高、黑金配色、能变身布加迪黑夜之声的崽崽款变形金刚,戴着墨镜,沉稳地手插兜出现在街角。 小机械师:“!!!!!” 液晶屏:O口O→☆口☆→★口★ “我大哥也来了。”人多口杂,闻枫燃留了个心眼,没把雪团兄弟的真名透露出去,“已经搞定了。” 发现可以通过操控机器人提升操控身体的熟练度,减少离开温室后磨合期的意外伤损,这一项目就被推广到了所有相关的体育俱乐部。 加上两个世界通过小吃车建立了互帮互助贸易往来,S03世界的花滑队关于“操控小机器人在冰上到处飞”的训练,早从如火如荼,火速进度到精益求精了。 说实话,在花滑队编外的训练生闻枫燃看来,这些个机械学院的学生操控着两米高的大变形金刚,竟然不能蹦起来跳个3A,训练强度和训练意识就都非常成问题。 他雪团兄弟不光能用变形金刚跳花滑、能冷酷地用头槌一人追杀全部敌人,甚至能同时操控两个小机器人。 两米高无敌炫酷的黑金跑车版崽崽变形金刚,由于个头太大,按规定不能靠近学校大门。 所以正由金刚小蝴蝶,拍着五彩斑斓透明翅膀,熟练地给二号兄弟颁发糖纸。 “贵、贵魔法学院……”老师张口结舌,一眼看到了正在泊飞行器的穆瑜,连忙过去,“……蒲云杉家长!请问这是——” 穆瑜解开安全带,回到地面:“是我家的小朋友。” 金刚小蝴蝶唰地一摆翅膀,灵巧地巡了个场,流星一样“咻”进老师手心。 穆瑜笑着摸了摸小蝴蝶的脑袋。 今天有毕业典礼,他穿了正装,没有用手杖,靠在停稳的飞行器旁。 修长合体、挺括修长的天空蓝正装,袖口有飒白横条点缀,衬着金色的袖扣和五彩绶带。 穆瑜身形清癯瘦削,这一身锋芒尽显的正装恰好掩去了惯有的安静气质。他的肩背一向挺得很直,眸正神清举止利落,眼底温润笑意被帽檐压住,反倒透出如同藏剑出鞘的潇洒。 血红大野狼被帅到说不出话,严重后悔没带相机过来,顶着超乖小云杉原地蹦了三圈。 穆瑜向老师颔首致谢,举起这些天其实每天都来玩、甚至还拉着机械小蜻蜓排了个双人滑短节目的雪团牌小蝴蝶,端端正正放到帽檐上。 小蝴蝶立刻超冷酷地手手手插兜摆pose,背后的翅膀沉稳地一拍一拍,触角用力一挥。 大野狼早按捺不住了,立刻顶着小云杉树兴高采烈轰隆隆拔腿冲过来:“老师!这是弟弟吗?” 他把救援成功的小树苗给老师看:“我捡了个弟弟!他想跟我们回家!!!” 不远处的、正不断说服自己这不是抢小孩现场的老师:“…………” 穆瑜接住扎进怀里的小朋友。 小云杉树被大野狼稳稳扛着,双手超级郑重地捧着糖纸,连激动带紧张,已经快忘了怎么说话。 他睁大眼睛看着导师先生,胸口起伏了几次,才鼓起勇气超小声举手申请:“先、先生……” 蒲云杉太想要哥哥了。 他很乖,知道“哥哥”是不能随便找人当的,也知道导师先生只是限时的哥哥——毕竟他从九岁以后就不再会长大了,那以后他就一直九岁,可全世界最酷、最好、最厉害的大机械师导师先生不是真的十九岁。 所以超级乖的小机械师,也只有在想要哥哥想得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悄悄给自己一次机会,叫导师先生“哥哥”。 蒲云杉做梦都没想过,他能一口气有两个超级无敌酷的哥哥。 会有哥哥帮他打架,帮他制服坏人保护老师,把他放在肩膀上到处跑。 给他最珍贵的五彩斑斓透明糖纸,拍着胸口保证会给他一个能看得到太阳的家,可以在床上打滚,每天都能吃大肉包子。 穆瑜被一只小狼崽在怀里乱拱,笑着点头:“是弟弟。” “可以叫哥哥。” 穆瑜摸摸小机械师的头发:“还记得吗?” 天才小机械师的记忆力很好。 他几乎一瞬间就想起导师先生问的是什么,睁大了眼睛,用力点头。 在他发烧的那天晚上,导师先生给他讲,不上学不一定是坏孩子的时候。 ——先生给他讲,有一个哥哥,因为参加比赛会缺课,但上课专心不走神,所以能拿小红花。 还有一个哥哥,经常不上学,但一个人就能保护一家孤儿院。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有哥哥了。 他有哥哥了。 有些小机械师,明明已经超级冷静、超级坚强,一个人也敢操控大灰石头机器人和小机械狗保护老师。 但这个时候,眼泪模块好像又有点不听使唤,不停地往外漏水。 蒲云杉不停地用袖子擦防冻液,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整个人都红通通热乎乎,肩胛骨上的小烟花装置就没停过:“对、对不起,我太高兴啦。” “我太高兴啦。”他小声说,“我走了好远……我以为我找不到了。” 一棵长坏了的、乱糟糟的小机械树,走遍了整个海洋,问所有见到的生灵和机械造物,能不能做他的哥哥。 小机械树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找哥哥,如果还记得的话,就会把话说得更清楚。 “我……我想家,我想回家。” 蒲云杉哭着说:“我想哥哥接我回家。” 他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委屈,他自己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他只觉得高兴,可就是好像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胸口大哭。 灰扑扑的小影子。 站在家门口、站在马路中央、站在每一个辨不清方向迷路的路口。 躺在教学楼的窗户碎掉的玻璃上,躺在擂台边缘的血泊里,躺在白亮的无影灯下。 站在看不到人的海面上,四周是攻击他的舰队,激烈的炮火不停轰在他身上,撕裂的机械零件不停地落进海里。 蒲云杉对“哥哥”的认知并非固定的某个人——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母、没见过任何亲人、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巨大别墅里的小朋友,就像是一只小蜗牛,笨拙地追着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 他以为这个连接叫“哥哥”,以为只要乖,哥哥就会来接他。 他不知道这个连接有一天会撕掉他的壳,他努力打扮得漂漂亮亮、擦得干干净净的壳,告诉他只要做出这点牺牲,就能让他学会飞。 小蜗牛学不会飞,小蜗牛没有了壳,只会变成灰色的影子。 “哥哥。”小影子把自己乖乖地蜷起来,告诉自己不要哭,自己哄自己,“哥哥来接我,我们回家,回家。” 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家。 他只是想,或许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不那么冷、可以很暖和。 在那个暖和的地方,他不用怕疼和添乱,可以放心地看书、吃饭和睡觉,睡觉之前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滚。 他见过很多个晚上,星光闪闪,月亮圆圆。 月亮底下,长得乱糟糟、歪七扭八的小机械树,影子原来也只有那么一小点。 一小点影子蜷在月亮的光里。 那光明明那么亮,让人以为,仿佛会有一点点温度。 水里的冷月慢慢渗出白霜。 “不要睡着,不睡着。”小灰影的声音越来越低,藏在金属球里的心脏组织,越来越像一颗小灰石头,“哥哥……” …… 一只机甲的盔甲手按在他的头顶。 蒲云杉倏地醒过来。 他的眼泪还在噼里啪啦地掉,怎么都停不住。 幸好地上有排水渠,可以直接排进大海,不会发洪水。 他被大野狼哥哥扛着,跑到了足有两米高的雪团哥哥面前——学习成绩非常好的小机械师,只用十秒钟时间就牢牢记住了,两个哥哥叫“Ice-white snow ball”和“Blood-red wild wolf”,还有被省略的中间名“big”。 翻译过来就是冰白大雪团和血红大野狼。 听到这两个名字,从来都循规蹈矩超级乖,上课的时候都只把两只手叠放在桌上、两只脚碰不到地也要坐得笔直的好学生蒲云杉,彻彻底底被酷懵了。 不远处刚刚赶来,正攥着纯棉小手帕自己擦自己的系统:“……” 系统隐约生出不太祥的预感:“宿、宿主。” “这是个很重要的机会。”大机械师导师再次心软,和它讨论,“云杉第一次有机会决定自己的归属。” 系统:“…………” 怎么说呢。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记错了,没来由的,系统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当然……暂时的重点还不是这个。 重点暂时还是,他们的小云杉树,第一次有机会决定自己的归属。 连系统也没有打断,只是被金刚小蝴蝶扯着,一起飞过去哄新回家的乖弟弟。 超级炫酷的两米高黑金崽崽变形金刚,单膝屈起,蹲下来,掌心的磁悬浮模块亮起金光,托起足足一整块奶糖。 “哭嘛,哭嘛。”大野狼抱着弟弟晃,“不要紧的,你这也太辛苦了,值得哭到好大声。” “你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找了这么久的家跟哥哥,还叫人给骗了,到现在才找对人跟地方。” 大野狼刮他鼻梁:“你是不是不识路?” 小领航员忙手忙脚地不停擦眼泪,连忙摇头,举起手保证:“我现在识路啦!我绝对不会认错了。” 黑金崽崽变形金刚沉稳地朝他竖大拇指,刚生拆了几台机甲的机械手已经用眼泪水洗过,灵巧地剥开糖纸,塞进小领航员嘴里。 蒲云杉被甜得一激灵,整个人腾地红成一团,想要用力鞠躬道谢,却被大野狼哥哥笑着勒住肩膀。 “傻小子。”闻枫燃的胳膊搭着他的肩,蹲下来侧过头,“告诉你个秘密。” 闻枫燃超级神秘地压低声音,让他把耳朵凑过来:“跟哥哥是不说谢谢的。”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 黑金崽崽变形金刚继续沉稳竖大拇指,以示赞同,惜字如金:“对。” “对的!对的!”机械蜻蜓也跟着拍小机械师脑壳,“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秘密,蒲云杉,你是要当伟大的机械师的,你一定仔细想……” 系统的嘱咐还没说完,不远处忽然轰隆一声震响。 几个孩子纷纷抬头,在一片看不清人影的烟尘里,面色倏地巨变。 ……一只安装了自动引爆装置的机械昆虫,撞毁了穆瑜停在那里的飞行器。 除此之外,还有好些只闪着红光的机械昆虫,正悬浮在四周。 那些诡异不祥的红光透过烟尘,一亮一灭,把隐约人影围在当中。 穆瑜并没受伤,老师尚且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跌在他身后,躲过一劫。 有数条格外坚韧、一看就是在烂泥巴里痛痛快快长大的凌霄花藤,从穆瑜的口袋里飞出来,二话不说一通本垒打抡开了乱飞的残骸。 红通通的硕大凌霄花张开嘴,露出两排小尖牙,低头看着面如土色的虞执。 系统手忙脚乱地按完了这个拦那个,好不容易把一串比之前又多了颗小糖枣的糖葫芦按住:“宿主!” 穆瑜在意识里回答:“很好,放心。” 系统松了口气:“我们要让大机械树扔人吗!” 在场的所有人里,系统其实是最不急的——毕竟以穆瑜的任务者级别,即使是随手画个方框,也有一万种办法碾碎这条异想天开的排水渠。 让凌霄花吃了这丫算是不那么好的下策,毕竟谁也不知道这种人究竟是什么成分,凌霄花吃了会不会吃坏肚子。 更不要说,穆瑜甚至还很清楚,怎么拉这个世界的时间线。 所以,甚至可以直接让时间暂停,捡走所有装了引爆装置的机械昆虫,再拎起虞执交给机械树。 ——小学门口原本就是“禁区”之一。 因为在这里有很多孩子,有很多完全没办法保护自己、必须要足够安全的环境,才能顺利长大成人的孩子。 在这里做出危险举动,不论是不是成年人,都将予以最为严厉的处罚。 “不急。”穆瑜说,“等一下再扔。” 系统愣了愣:“为什么?” 穆瑜:“怎么说呢。” ……因为营救行动确实有点酷过头了。 虽然过了十九岁生日,但的确认为叛逆期很酷的大机械师导师,沉稳地把自己一个人的时间线又向回拉了二十几天。 穆瑜提醒系统:“我们的小朋友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系统:“!!!” 刚才还按着一串糖葫芦的隐形棉花糖连忙回头,才发现三个小兄弟才第一次合作,就已经格外默契地打配合,展开了争分夺秒的紧急营救行动。 没什么机械昆虫能跟金刚小蝴蝶比灵巧,穆雪团选手最近杀得儿童组遍地狼烟,滑联甚至在正式考虑提前让他升组,这一决策又引起了少年组的激烈反响。 近于透明的翅膀轻盈灵巧,穿梭在机械昆虫间、关掉引爆开关这种工作,对精通花滑的小蝴蝶来说,轻松流畅得几乎像是一场表演。 因为是和遥控玩具车一个操控逻辑,所以闻枫燃迅速学会并上手了大灰石头机器人的遥控器,正把大灰石头滴溜溜转到飞起。 什么都能吃、主要攻击方式是不停吃石头跳起来撞人的大灰石头机器人,恰好能吃掉被金刚小蝴蝶关掉引爆开关的机械昆虫。 戴着护目镜的小机械师坐在变形金刚的怀里,用磁悬浮手掌当工作台,埋头拆卸引爆开关、彻底销毁这些危险品。 这一整条流水线的效率高到不可思议。 这一会儿的功夫,借着烟尘的掩饰,那些红灯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稀疏了不少。 老师虽然不明就里,但在穆瑜的提示下,也毅然加入营救小分队,咬牙站了起来,负责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即使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老师也实在想问清楚:“虞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这儿都是孩子!” “我没想伤人!”虞执盯着穆瑜,他的脸色已经泛青,神色有些癫狂,“我只想让他放过我,要么给我陪葬……我一辈子都叫他毁了!” 看到那个克兰少爷昏迷不醒,虞执就知道自己完了。 虞执是清楚这些人有多没道德底线、为了发泄能做出什么事来的。 今天从这里回去,不只是他们会制造一场他没法自辩的抄袭事件,让虞执被灰溜溜赶出机械学院这么简单——他们是真的不拿人当人。 虞执猜得到,他们会让机械獒撕咬他取乐,对外只说是场意外,再给他换一副机械身体,叫他永远当他们的仆人。 “他把我赶出别墅,让我跟蒲家断绝关系,让我赔得倾家荡产,我都能忍!” 虞执咬牙:“因为我知道我还能往上爬,我还有未来,只要我够拼命,我就能爬到没人能看不起我的地方。” “可现在都叫他毁了!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为什么非要针对我?”虞执喊,“我的前途彻底毁了!全毁在他手里,这次我不会再忍了!我不会放过他——” 老师匪夷所思:“……叫谁毁了?” “你知道他们能做出这种事……虞先生!” 老师几乎是脱口质问出来:“你知道,然后你把那孩子给他们?!” 虞执那些激烈的疯狂指控,在这句质问里几乎是戛然而止。 “因为毁了你的前途,所以你不能忍了。”这些话本不该一位老师来说,可老师实在忍不住,难以置信地盯着虞执,“要是他们这么对那孩子呢?你还能忍,是不是?” “伤在疼孩子身上,疼在那孩子身上,没关系。哪怕是那孩子可能被拆解、可能被扔给一条机械獒撕咬,可能被改装成机器人,也没关系,是不是?” “我没这么说!”虞执看起来依然怒不可遏,辩解却极为苍白,仿佛根本没想过这一点,“我会想办法保护他,我不会看着他落在那些人手里……” “对。”有人在他身后说,“所以你就闭上眼睛。” ——不会看着他落在那些人手里,所以干脆闭上眼睛。 自欺欺人、得过且过、谎言叠着谎言,连自己也不清楚,那些“愤怒”和“愧疚”里是否有自己逃过一劫甚至成了受益者的侥幸。 也没必要清楚了,毕竟有些人就早该动手解决,一分钟都不该留。 虞执脸色骤变,他惶然回身,却已经被闻枫燃一拳砸在地上。 “弄几个小破虫子挡道?”闻枫燃踩在他胸口,蹲下来。 少年垂着眼,漆黑瞳仁冰冷,眼底透出叫人胆寒的戾意:“我拎着根水管从街头杀到街尾的时候,你还在点头哈腰,给这些人赔礼求饶呢。” 虞执从没见过这种人,他脸色痛得发青,被恐惧慑得说不出半个字。 “知道吗?”闻枫燃说,“你的前途是那时候丢的,你退了一步,你就再停不下来了。” 底线这种东西,只要后退,就再不能叫底线了。 因为只会一退再退,退到坠落悬崖、粉身碎骨。 虞执的瞳孔战栗,他攥着极细的意识导丝,想要操控一只机械昆虫飞过来,却被闻枫燃直接拎着根铁钎往地上一砸一撬,拆下来一块金属地砖,头也不回砸过去。 两者撞在一处,爆炸轰鸣烟尘四起,余波被穆瑜的方框及时收敛,悄然压缩成一粒微尘。 变形金刚把脑袋摘下来抱着,成功把自己的身高减到允许进入禁区的范围内,站在闻枫燃的身后,抱头看着虞执。 徒手拆了一众机甲的可怖机械造物,在灿白日光下,投落漆黑的阴影。 “我,我错了。”虞执吓破了胆,他不停后退,仿佛知道这时,才真正体会到蒲云杉被交给那些人、任那些人宰割的感受。 对这种人来说,这是种除非亲身落得到这个境地,否则永远没法感同身受的极度恐惧。 “你们说得对,我知道错了,我已经被毁了,我会被送去海上坐牢,你们再针对我也没意义。” 虞执本能地喊:“云杉,蒲云杉,你跟他们说……云杉!我知道错了——那是我给你买的蜻蜓!我本来想送你的,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带着护目镜和防爆手套、正忙于拆卸高危组件的小机械师,看着面前闪红灯的机械蜻蜓。 他记得这只机械蜻蜓。 在他还是小灰石头的时候,很多场梦里,都有这只机械蜻蜓。 螺丝刀一丝不苟地拆解。 重重砸毁最高危的部分、取出可能导致爆炸的原料单独保存,然后是意识操控模块,然后是翅膀、触角和机械身体。 小机械师在极度专心时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安静地、迅速地拆解着这只机械蜻蜓,把零件规规矩矩地摆好。 他把零件全都整齐地、完全规矩地摆好,像在拆解和重新拼装一棵长歪了的乱糟糟的小机械树。 “在这个世界,我不要叫蒲云杉啦。” 小机械师还是很乖,但也已经隐隐约约到了一点点叛逆的年纪。 他在分神时听见模糊的声音,所以很认真地回答:“我要把这个名字带走,带去新世界,和导师先生、大雪团哥哥、大野狼哥哥回家。” 他给自己想了个超级酷的名字。 他告诉自己,也小声地、超级坚定地告诉生长着机械树的世界:“以后在这里,我要叫Smoky-grey big stone。” 小机械师字字铿锵:“请叫我烟灰大石头。” 第67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紧急营救小分队第一次集结, 只用了十几分钟的工夫,就火速平息了全部事态。 机械学院附属小学的门口,已经恢复了和平时一致的热闹。 有背着书包的孩子成群结队被老师领出来, 跳上家长的飞行器,比划着大声讲在学校门口的惊险一幕。 传言都是骗人的,二年级的蒲云杉同学,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病秧子、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小少爷, 也不是会用黑魔法吃人的小怪物。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蒲云杉是隶属紧急营救队的专属机械师。 有很多孩子甚至是第一次知道“机械师”。 在其他小朋友被外面的动乱吓得要命,听老师的话紧急避险、熟练地抱头躲在教室里的时候, 蒲云杉正站在工作台前, 拆卸那些会炸的机械昆虫。 有不少人借课桌的掩护, 小心翼翼扒着床沿往外看,都看到了。 就是二年级的蒲云杉。 是被魔法学校特别邀请前去留学的,勇敢、善良、坚定、有珍贵天赋的孩子。 ——那可是连机械树官方的秩序维持队, 也必须架起一排防爆机械盾,帮忙维持工作台附近秩序的机械师。 在行凶者被揍得不成形,塞进排水渠冲走以后,秩序维持队及时赶到, 抓捕了扰乱公共秩序的一应危险分子。 队长装配专用机甲, 扶着耳麦敬礼,向两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魔法学校同学郑重致谢,并授予了两米高的变形金刚可以在校门口把脑袋放回原位的特权。 但即使是局面已经平定、暴徒也被制服,也必须要全场安静, 等机械师继续工作完成。 因为这是异常危险的排爆工作。 操控者失去意识后, 这些经过特殊改造的机械昆虫只要稍加碰撞震动, 就可能导致爆炸, 必须彻底拆除才能排除危险。 即使是秩序维持队的专业防爆员,能给出的最佳处置方法,也只是把这些机械昆虫尽量小心地转移到海上,统一引爆。 不仅危险,爆炸引发的巨浪还可能干扰船只通行、扰乱海流方向,甚至可能会导致附近的几棵机械树都发生轻微震荡。 所以,一整个秩序维持队都为机械师维持秩序、清理现场。 举着防爆盾的机甲成排肃立,有秩序维持队涂装的防爆飞艇在四周浮空,劝返附近的飞行器:“前方危险。” 飞艇告诉来往的飞行器:“机械师在执行高危排爆任务,请保持安静,请回避绕行。” 在机械学院附属小学,所有孩子都崇拜强者,崇拜威风的机甲,崇拜意识强度高的学生,崇拜能赢的人。 每次看见有人用意识轻松操控庞大的机械,看见在擂台上最威风、最强悍、能徒手撕碎对手的机甲,都会引起场下不小的震动。 ……可这些震撼,没有一样比得上这些孩子小心翼翼扒着窗户,从缝隙里看到外面景象时的心情。 那个就在他们学校念书,平时戴着瓶底厚的眼镜,每天都只知道埋头看书,被其他人欺负也只是坚持着讲道理、总是被人捉弄奚落的小书呆子,把书包放下,迅速换上了专业的工装。 校门口被特殊涂装的机甲护持得水泄不通,换上装备的小机械师清晰地给出指令,搭建了临时工作台。 紧急营救分队专属机械师戴好护目镜,站在工作台前,让其他人退到安全距离外。 机械师用遥控器召唤自己的花园装备库,从仿真忍冬编成的藤网上取下激光切割机,和机械手配备的工具组合,有条不紊地迅速精准地拆解机械。 蒲云杉利落迅速地拆卸那些机械昆虫,捣毁引爆器、分装高危爆炸物,拆解其他零件进行检查,搜索是否仍有可疑高危部件残留,一丝不苟,汗水落进眼睫。 他说一声“擦汗”,就立刻有装备防爆机甲的秩序维持队队员,屏着呼吸颤巍巍过去,用小毛巾帮他擦额头。 那些足以炸飞一架飞行器、把半个校门都炸塌的机械昆虫,在他手里似乎只是一块块的金属零件,一场又一场足以致命的危机就这么化于无形。 …… 从这一刻起,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紧急营救分队的专属机械师就已经有了一整个学校的忠实粉丝。 蒲云杉的意识强度已经进步了相当多。 在拆卸最后几只机械昆虫的时候,他的视线模糊了几次,手也累得稳不住,差一点就站在那里睡着……但都停下来,及时努力集中心神克服了。 这或许是他最累的一天,也或许不是。 因为小机械师的语文也学得非常好,认为这不能只是用“累”来描述。 小机械师既疲劳又激动——疲劳是因为这项工作真的太耗精力,而他的意识强度还没有完全补足,目前所做的工作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 激动是因为他在做他最想做的事,蒲云杉做梦都想当一个机械师,一个能帮得上忙、能做有意义的事,能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痕迹的机械师。 他在保护而非破坏,在守卫而非损毁。 他不再是一棵失控的小机械树了。 他是机械师,他处理危险,保护他最重要的家。 蒲云杉闭着眼睛,他垂下头大口喘气,汗水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要不要紧?”秩序维持队的队长走过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机械师,你可以休息……” “……不要紧。” 蒲云杉回答:“我可以,我觉得休息的时候会举手。” 机械师睁开眼睛,瘦弱的身体站得笔直,森林绿色的眼睛里映着太阳光,专注地、完全认真地继续工作。 在他胸口的小金属球里,小灰石头也正被小苗苗搀着,一边吸氧一边颤巍巍疯狂干饭。 神秘的小方框外卖不断灌进来各种口味的阳光。 蜂蜜酒口味和桂花酿口味都不稀奇了。 这次的外卖种类更丰富,有鲜榨果汁阳光,冰镇橙汁气泡水阳光,柠檬红茶阳光,冰橘绿茶阳光——还有奶油爆米花阳光和棒棒糖冰淇淋阳光。 早已经不是小灰石头的小灰石头转着圈开花,大口大口狼吞虎咽,顽强地坚持到了最后一秒钟。 蒲云杉是在彻底排查掉最后一点隐患,和秩序维持队的队长完成交接以后,才彻底没力气的。 小机械师刚红着脸立正敬礼,郑重接过队长双手颁发的、代表机械树上至高荣誉的护卫者勋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过也完全没有关系。 这个世界早就不再有一颗藏在角落里,一旦不小心睡着,就会被随手扫出门扔在路旁,让风吹进海底的小灰石头了。 蒲云杉掉进放松的安宁里。 他又在梦里看见了花园、小蜻蜓和太阳,但这次他完全没有停下来,追着风一步不停地冲出花园。 他冲出花园,被改造得能飞得超级高、一口气炫一百颗螺丝的机械蜻蜓兴高采烈地叫他。 蒲云杉跟着毫不犹豫跳下去,他张开手臂被风抱住,掉进正拍着翅膀飞起来,即将奔赴伟大航程的Smoky-grey big stone号别墅。 …… 烟灰大石头只断电了一小会儿,就慢慢睁开眼睛。 导师先生抱着他,大野狼哥哥往他嘴里塞能量果冻,超级炫酷的黑金变形金刚蹲下来,帮他轻轻摘下护目镜。 一口气炫一百颗螺丝的小蜻蜓刚倒干净存货,用白毛巾帮他忙忙碌碌地擦汗。 “先生,哥哥,小蜻蜓……”蒲云杉咽下果冻,小声汇报,“……我完成任务啦。” 导师先生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帮他把护卫者的机械勋章戴在衣领上:“非常圆满。” 作为紧急营救小分队的荣誉队长,永远不满十九岁的大机械师导师对他敬礼,代表全队发言:“我们以你为荣。” 森林绿的眼睛一下就装满了最亮的小星星。 蒲云杉努力打起精神,还不等他再开口,黑金变形金刚沉稳的大拇指已经果断竖起来,变形金刚的手掌里磁悬浮起一朵大红花。 “太酷了!啊啊啊我怎么有这么酷的弟弟!” 闻枫燃暴风揉搓新弟弟的脑袋:“快走快走,跟哥去魔法学院,咱酷傻他们!!!” 初中二年级的血红大野狼当初签入学条款,就答应了要当大明星、替学校广招生源,现在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魔法学校招生办”的设定,用力揉弟弟的脑袋:“完了完了,我以后就不是那群小屁孩最酷的哥哥了……” 蒲云杉第一次有哥哥发大红花、被哥哥揉脑袋。 他紧张得不会动,热腾腾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在导师怀里立正,额头上几乎能冒蒸汽:“不、不会的!” “会嘛会嘛!”闻枫燃的眼睛比他还亮,跟弟弟碰脑门,“你们要比我酷!” 他蹲下来轻轻捏弟弟的脸,把酸酸甜甜的能量果冻喂给弟弟,又刮蒲云杉的鼻梁,晴朗热烈的笑影从眼睛里倒出来。 闻枫燃抱着新弟弟晃,小声告诉他超级机密:“我跟你讲……我当哥哥,最高兴的事,就是看见你们一个一个都长到比我还高,比我还酷!”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过原来还可以这样当哥哥,立刻下定决心要学。 烟灰大石头坚定地发誓,以后也要当给弟弟发大红花的哥哥,当希望所有弟弟都比自己高、比自己酷的哥哥。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蒲云杉,我现在完完全全承认你是厉害的小机械师了!你以后一定能当最伟大的大机械师!!” 早已经被改装升级完毕、相当灵活的机械蜻蜓兴高采烈地绕着他飞:“我跟你说,就是有一个小小小问题,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名字……” 后面的话蒲云杉已经听不清了。 他实在太疲倦,眼前都是模糊的,尽全力抿起嘴角跟小蜻蜓击掌,就再不剩半点力气。 而且他也太高兴、太开心,太放松跟暖和了,哪怕是泡在最舒服的温泉水里,也没这么幸福过。 被导师先生抱起来的小机械师,已经睡得又香又沉,呼吸绵长平稳,闭上的眼睛还弯着。 蒲云杉没有拜托导师先生和小蜻蜓,一定要在五分钟后叫醒自己,不能让自己睡得太熟——他要痛痛快快睡一个好觉。 小机械师决定,他要睡个好觉,睡得超级过瘾、超级舒服,然后再醒。 因为他一定会醒过来。 有了家的小云杉树,再也用不着担心会不会掉进梦里、被诱惑着留下来,陷入任何一场沉眠。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心软,拿着小白毛巾,帮小机械师擦渗出来的眼泪:“唉。” 穆瑜沉稳地换了只手,抱着熟睡的小云杉树起身。 “老师,我来抱弟弟吧。”闻枫燃主动伸手,“我力气大,不累。” 穆雪团选手常年叱咤冰场,更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炫酷的变形金刚按住一号好兄弟的肩膀,打开液压助力系统,接过瘦瘦小小的小云杉树苗。 沉稳的变形金刚脸朝下趴在地上,沉稳地操控腰部零件,在砸到地面之前灵巧翻了个身,把二号好兄弟还了回去。 全家最健壮的血红大野狼:“?” 穆瑜单手抱着小云杉树,空出另一只手,把两米高的崽崽款变形金刚扶起来,帮忙揉了揉崽崽摔疼的膝盖。 “没关系,不是很重。” 平平无奇、身体不好、每天都要喝药的经纪人老师,从容揉小狼崽的脑袋:“我们回家吧。” 全家身体最好的血红大野狼:“??” 穆瑜画了个方框,帮雪团收起变形金刚,让金刚小蝴蝶重新落在帽檐上。 只是小苗苗刚被哭到脱水、又被小灰石头馋到眼睛发绿,开始吨吨吨喝水了而已。 暂时还没有喝完,所以也不是很重,只有1.75吨。 穆瑜向家里的小朋友汇报成果:“旅行很开心,我身体好多了。” 金刚小蝴蝶和血红大野狼:“!!!” 进行了缜密统计、精密计算、周密计划的两个小朋友,立刻振作精神,热烈击掌。 “那就是有效果。”闻枫燃和他雪团兄弟讨论了半天,抓着老师坚定嘱咐,“还要经常旅行,多散心,就能更好。” 穆瑜:“唉。” 血红大野狼看见老师身体好就高兴,尾巴晃得飞起,连叹气也不怕,特别成熟地耐心哄:“多走走,去轻松的地方,心情好身体就好,可不能再老是疼了。” 金刚小蝴蝶落在大野狼脑袋上,抓着枫红色的毛毛,严肃跟着点头。 穆瑜哑然:“好嘛。” ……想到植树节可能到来的巨额奖金,还有另一个世界不花钱的水,被迫未雨绸缪,已经开始收拾行李的经纪人教练大机械师导师就不是太轻松。 但凡事总有两面性,去新的世界,倒也未尝不算是一场旅行。 等学习成绩超级好、数学每次都能考一百分的天才小机械师加入队伍,把小分队的数学水平拔高,应当还会得出一些新结论。 “现在已经很好了。” 穆瑜向小朋友们保证:“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小狼崽最近一直在上中医课,超级敏锐且严格,还是提出一点小小的担忧:“可是好像有一点膏药味。” “小问题。”穆瑜相当沉稳,“只是一点轻度劳损。” ——毕竟虽然骨骼换成了钛合金材料、加了火箭助推器的燃料系统,但肌肉还是原装的。 穆瑜已经及时使用了从商城购买的“亿通筋骨贴·超昂贵秒生效版”,这种完全可修复的轻度劳损,只要几天时间,就会彻底康复。 闻枫燃每天都要练舞,过去也要打拳打工,搬砖搬得沉了都可能肌肉拉伤,贴膏药简直家常便饭。 但要操心一整个孤儿院的血红大野狼依然丝毫不肯糊弄,还是严格地检查了老师的伤处,发现的确只是轻微劳损,才松了口气。 “不严重。”闻枫燃皱着眉,“老师是怎么劳损的?” 穆瑜想了想:“怎么说呢。” 血红大野狼愣了下:“咩啊?” 穆瑜问小狼崽:“最近是不是有一个比赛,两个秀场?” “实在推不开——我周末过去!肯定不耽误课!” 大野狼腾地竖起耳朵,一秒紧张,立刻啪地立正给经纪人老师汇报:“练舞也都是课下时间,我跟雪团兄弟一起学,英语马上就快及格了!” 穆瑜轻咳,压不住笑意,点了点头。 闻枫燃的日程,经纪人其实非常清楚,有大部分还是穆瑜抽空审定的。 作为一家有非常强的自我管理意识的社畜公司,英模文化勤勤恳恳、从不越界,每天梦想着能放假,不会给独苗苗艺人安排任何超限度工作。 但还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提醒。 穆瑜揉揉大野狼的脑袋,提前嘱咐:“有比赛、上秀场之前,记得不要轻易抱弟弟。” 血红大野狼瞪圆眼睛:“……咩啊??” “雪团也是。”穆瑜摸摸金刚小蝴蝶。雪团最近天天来玩,都不忘拉着蜻蜓排练双人滑,就是因为滑联正在拓宽思路,试图推荐儿童组大魔王去荼毒双人组一段时间。 还在通过睡眠舱,随时指导和调整花滑少年队的教练提醒:“记得不要用变形金刚和弟弟练习抛跳。” 变形金刚是很结实。 但学校不行,学校是淳朴的钢筋混凝土结构。 校长还有些靠不住,正因为改名失败,藏在穆瑜的外套口袋里,抱着一本《起名的艺术》用小白毛巾抹眼泪。 楼会塌的。 / 勇敢、无畏、挺身而出守护了机械树,获得了护卫者勋章的机械师,从这天起消失在了机械树世界。 ……也有人说,其实也没有完全消失,偶尔还会出现。 就比如机械学院的毕业考核。 要说毕业考核,就要说回那天扰乱秩序、制造严重损害安全的恶性事件,导致机械学院附属小学门前路段紧急封闭的那些机甲系学生。 这里面大部分都是即将毕业的学生,因为已经足够有威胁、足够有杀伤力,却又在制度上仍属于未成年,所以才能这样嚣张到踩着底线行事。 所以,在正式开庭审判之前,全体机械树通过的第一条法案,就是修改“成年”的年龄判定界限。 更准确地说,是在处理这类恶性事件的场合中,删去了“年龄”这一判定界限。 因为在这个世界,即使是最弱小的孩子,也能轻易操控机械伤人。 与机械共生,的确会赋予人远超自身的力量,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妥善运用这份力量。而过于庞大的力量所导致的、财富与权力的不断倾斜,又注定会生出蠹虫。 基于以上原因,加上本次事件的影响实在过于恶劣,崇吾区机械树提交申请并由机械树居民投票通过,开启了“自清洁—除虫”模式。 “就是把那些寄生虫都揪出来,扔进海里!”机械蜻蜓相当威风,气势汹汹,“上条时间线里,欺负小灰石头、抢别墅的人都被扔下去了!” 穆瑜系好安全带,调整了下耳麦,点了点头。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毕竟名单还是年仅十九岁、嫉恶如仇的大机械师导师拉着时间线,逐个整理出来的。 那个“克兰少爷”在上条世界线里,是真的曾经把他们的小云杉树从排水渠手里要过去,拆成了一堆零件,随手扔在箱子里叫人送回了军部。 是小机器人自己一点一点把自己拼起来的。 小机器人一边笨拙地拧小螺丝刀,给自己修脑袋,一边把还没拼好的、只连着条线的声音元件贴在那个宝贝小收音机上。 “这里,没有树,我,寄不了,信啦。”小机器人的声音元件被踩碎了,损坏得有点严重,在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里磕磕巴巴地申请,“请,请问,我,把自己,种成一棵树,行吗?” 小机器人实在拼不好了,零件损毁得太多,他把自己歪歪扭扭地拼成一棵树种好,乖乖站在阳光底下,等着下雨。 可下了雨、吹了风,晒了太阳,他也没有发芽。 小树被判定为“自我认知模块损毁”,拖回去维修,躺在修理台上慢慢地漏防冻液。 军部的维修人员重新调整他的自我认知模块:“你是什么?” “我、我是树。”小树说,“我在发芽呢。” 维修人员拧着眉头,换了个模块塞进去。 小树睁着眼睛:“我、我是小树。” 他说:“我发芽啦,我想寄信,给电台,接我走。” 小树说:“我是小朋友,我,是,我……” 他跳出几个火星。 接下来的几次对话,都只有嘈杂混乱、无法辨认的噪音。 换到第九十九个自我认知模块,它被重新开机,睁开灰眼睛:“您好,我是战斗、家务两用型机器人。” 它终于温顺地说:“我的编号是013。” …… 有些恶行不曾发生,只是因为被提前阻止,因为小机械师已经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机器人,也没有任何人能再命令蒲云杉。 但恶人不知悔改,系统特地逐个杀过去潜伏确认过,这些人当初在学校门口堵蒲云杉,是真的想把他带走拆掉。 他们不相信一个废物小少爷能忽然脱胎换骨,好奇是不是有什么能装在脑子里用的新机械模块,想把蒲云杉抓去拆了研究。 对于机械树们来说,处理起这种事,也一向相当好说话:拆人者,人恒拆之。 崇吾区的机械树也挺好奇,是不是有什么能装在脑子里的新机械模块,可以把人变成比机械更冷血的怪物——既然已经失去了对“人”的认知,在自我辩护时说“又没想要他的命,只是拆开研究一下”,那想必也不介意被判处改造成机器。 “还有相当讽刺的一点。”系统抱着平板全程看庭审直播,给宿主汇报,“这些证据还是排水渠提供的。” 在小机械师专心拆机械昆虫,埋头排除隐患的时候,闻枫燃已经干脆利落地把揍完的一团三下五除二,塞进同名排水渠,用一桶乌漆墨黑的机油冲走了。 而那些人没得到蒲云杉,又被结结实实揍得躺了好些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答应把弟弟交给他们、却又害得他们鸡飞蛋打的罪魁祸首。 原来蒲家那个口口声声告诉小少爷“用意识治疗这种小毛病就是浪费”、“去医院就行了”、“换零件是为你好”的私人医生,是知道怎么把人治好的。 秩序维持队的人进行缉捕的时候,这名快不成人形的乌漆墨黑的从犯还惊慌失措地提供证据,说有人要改造他,马上就要动手了。 秩序维持队的队长作为公诉方出庭,参与庭审,并提供了现场证据。 ——他们曾经询问过那名从犯,在他看来,被改造是否是一件无比绝望和恐怖的事 “这还用说!”影像里,从犯被吓得肝胆俱裂,亲口供述,“把我的身体全换成零件,把我的意识变成模块……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他嘶声说:“这就等于杀了我,再做一个一样的机器人!甚至比杀了我更折磨,我还有意识,我只能清醒地看着——” 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说什么,从犯说到这里就倏地停住话头,神情僵住,脸色惨白。 但已经晚了。 秩序维持队的队长点了点头,告诉身后的执法者:“改成杀人未遂,他知道这是杀人。” “这些人意图伤害一个无辜的、从未做错过任何事的孩子。” “一个本该得到保护和照顾的儿童。” “一位勇敢、无畏、在危机中挺身而出,守护了机械树的优秀机械师。” 倘若这一切不曾被人阻拦、不曾闹大到人尽皆知,机械树无权开启自清洁模式,那么这件事或许真会悄无声息地发生。 真会有一个孩子,被改造、被谋杀。 会有一个干净剔透的灵魂被封在冰冷的机械里,无处求援,慢慢枯萎凋亡。 机械树世界的律法,考虑既成事实,也考虑“将会发生的事”。 换句话说,倘若有人的行径,令一个本该璀璨的生命被压榨、被摧折,让一棵本该蓬勃生长的树苗长得又矮又弱、险些夭亡,同样也将负有无法推脱的责任。 ——当然,对一群已经被判处“予以机械改造、去除危险模块、投入海上监狱”的流放者来说,这部分追责的影响已经不会太大了。 海上监狱的内部空无一物,流放者困在里面,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交流。机械身体不会饥饿、没有睡眠,直到最后一个零件彻底腐朽之前,意识都无法脱离。 那牢笼只可见光,不可触及,无人来寻,无人回应。 那是连海鸟和鱼群也不会经过的,除了漆黑的天和海面就空无一物的荒凉之所。 不会再有人知晓,在另一条时间线里,这里站着一棵小机械树。 小机械树坏掉的翅膀耷拉着,身上缠着自己做的小船和白毛巾,乖乖地晒云缝里的太阳,吹风、淋雨、等着发芽。 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官方记载上,这座监狱是机械树们为了纪念一棵又乖又聪明的013号小机械树,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航线上建立的。 空心的机械树造型,枝杈看起来有点豪放不羁,但因为栓满了红绳,红绳上面又有小铃铛,所以一旦有风就会叮叮当当地很漂亮。 没有人知道哪来的“013号小机械树”,有人猜测,这或许来自于机械树们所拥有的、不为人知的集体记忆。 毕竟每一棵搭载着空中城市的机械树,都是在化石树的基础上建立的。 这些参天大树,在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之前,也曾枝繁叶茂、鸟语花香,用最漂亮的绿来迎接春风。 那是曾在千百万年前活过的树。 …… “追责已经不能更重了,但庭审是公开的。” 机械蜻蜓大声说:“大机械树要人们看!” 机械蜻蜓用力拍打翅膀,超凶端起机关枪哒哒哒:“看我们的机械师本来该有多厉害!” 还在埋头算最后几个参数坐标的小机械师被枪声吓了一跳,立刻坐直抬起头,迅速进入战斗准备。 他们正在机械学院,参加驾驶系毕舫同学的毕业考核。 因为庭审的风波,牵涉到了不少毕业生,这场毕业考核被推迟到了现在,去魔法学校留学的小机械师也已经接受了第一轮专业培训。 正式接受了专业培训、今非昔比的小机械师蒲云杉,坐在导师先生驾驶的战斗型飞行器副驾驶,火速系好安全带戴上护目镜,掏出有一百零八个按键的巨大遥控器。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抱紧小机关枪:“这、这么厉害吗QvQ” “不厉害……我差远啦。”小云杉树还是有点紧张,原地坐直,变成光冒蒸汽没喝水的小云杉树,“其实不需要这么多按键的。” 小机械师左手敲键盘,右侧的机械手快出了残影,一边用完全不符合语气的速度干净利落调试设备,一边小声给好朋友解释:“我还没学习简化逻辑。” 等学了归纳和简化的逻辑,这么多按键,其实可以简化成相当简略的一排。 再学会数字化理论,还可以再继续简化成编程模式,直接用键盘代替遥控器,给出明确的相关指令。 但小机械师毕竟只留学了一个月,即使有导师先生、哥哥们、孤儿院新伙伴们的帮助,也暂时还只能做到这一步。 “不不不。”系统现在其实已经开始有点后悔,当初忽悠小灰石头“什么才是大机械师”的时候用力过猛,导致小机械师完全对自身实力构成了错误认知,“你这个绝对已经非常厉害了……” 机械蜻蜓趴在玻璃上,透过战斗机的窗户,看着下方已经在遥控下投入考核战场、名为“Smoky-grey big stone号”的大灰机器人。 在这种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系统忍住了没去看自己挂在穿书局二手网上的《起名的艺术》有没有人下单,转而研究蒲云杉怀里的超大号遥控器。 一百零八个按键上,分别都有相当简明易懂的火柴人示意图。 每个按键都对应一种快捷指令,只要按一下,大灰机器人就能立刻做出相应的一套动作。 “这一套拳法,还有这个拆了其他机器人保险杠咣咣砸的,还有这个大喇叭噪音攻击,这个把人家胸甲拧下来当板砖砸的。” 机械蜻蜓趴在小机械师头顶:“都是你大野狼二哥赞助的吧?” 考核开始的指令发出,他们身边的战斗机都已经起飞,正在用于考核的模拟战场上空盘旋。 烟尘四起飞扬,音浪震耳轰鸣。 小机械师用力点头,腰板笔直、胸膛挺得老高,眼睛超级亮。 机械蜻蜓得意地拍了拍翅膀:“这个旋风终极头槌,还有这个飞踹,这个攻击膝盖和脚趾头,这个原地两秒加速到一百迈,这个拆了三个机器人做一个大滑梯……” 机械蜻蜓有点震撼地看了一会儿那个画工逼真、栩栩如生的大滑梯:“都是你小雪团大哥赞助的吧?” 小机械师用力点头点头,腰板更笔直,胸膛挺得老高老高。 …… 还好,小机械师的审美暂时没和起名一起走上歪路,森林绿色的漂亮眼睛里只是亮闪闪,没有跳出小红花。 小红花是从小机械师肩胛骨上蹦起来的。 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摇晃蒲云杉:“啊啊啊你为什么会开花啊!!!” “因、因为放烟花有点危险。”小云杉树热腾腾地解释,“我在我们上课的专业车间,那里粉尘多、易燃物多,放小烟花可能会引发爆炸。” 所以第一天上课回来、牢牢记住了安全须知的当天晚上,蒲云杉就改造了自己的肩胛骨。 其实这里也早就可以让小云杉树苗苗代替了。 但就像没有小机械师,能拒绝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机械手、一双可以设定冒亮闪闪的小星星的眼睛。 蒲云杉也不太舍得把小烟花的装置彻底改掉,所以在被拉进小树苗聊天群、鼓起勇气举手提问,并第一次加入了全家的热烈讨论后,大家一致通过了改造方案。 机械蜻蜓:“…………” 小云杉树抿着嘴角,热乎乎拉着好朋友小蜻蜓,漂亮的森林绿色眼睛里冒着小星星:“好,好看吗?” 机械蜻蜓:Q-Q 机械蜻蜓拒绝不了小星星:“好看!” 小机械师肩膀上的小红花砰地变成了一大捧。 机械蜻蜓:Q▽Q 机械蜻蜓晃悠悠站起来,迈着腿,回去看遥控器了。 系统其实从刚才就想问了,晃晃小机械师的手指头:“这个3A的意思是那个3A吗?前外点冰三周跳?也是你哥哥跟你哥哥教你的?” 蒲云杉被小蜻蜓拽着,摸了摸唯一的一个没画火柴人、写了数字和字母的按钮,弯起眼睛点头点头。 系统忍不住好奇:“这个在考核场上有什么用?” 机械学院的毕业考核,说到底还是要操控机甲进行实战演练,也就是要打架。 在这种时候,突然让一架三米高的大灰石头机器人跳个3A,倒是存在把对面吓傻然后意识脱出的可能性…… “我哥哥教我。”蒲云杉很小声地说这句话,他说得有些生涩,似乎直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这么说——但很快就变得又大声又流畅。 “我哥哥教我。”有哥哥教了的小机械师说,“这是生活在陆地上的人,追逐天空的动作。” 闻枫燃蹬自行车载着新弟弟杀去学做机器人。 血红大野狼把车蹬得超级快,少年的校服被暖洋洋的春风鼓荡着,衣角飞起来。 “蒲云杉!”闻枫燃在没有人的大坝上蹬车,大声喊新弟弟特别好听的、一听就是好孩子的大名,“你会飞!” 前几天刚闪了腰、一点都没生他气的哥哥,大声说是自己不小心忘了老师的嘱咐,不能怪乖弟弟,乖弟弟就是渴了要喝点水。 哥哥跟他确认了今天没喝水,就把他顶在肩膀上一溜烟往外跑,还没等小云杉树反应过来,就坐在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上。 因为头天打着小手电复习到太晚,他不小心睡过了头,上学快迟到了,哥哥蹬着单车带他在巷子里东窜西钻,过关斩将一路冲杀:“你不要怕,你有翅膀诶,你会飞!” “别管他们说什么,他们放——放!”闻枫燃咕咚一声把“放屁”咽回去,“放虎归山!” “你知道我家小傻子为什么叫詹霜天吗?” 闻枫燃就会背这么一句词:“因为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闻枫燃管它什么意思,反正里边有鹰,信心满满教弟弟:“你会飞,那你就飞!!!” …… 所以这个按钮的意思,是“地上的人追逐天空”。 蒲云杉想,他不是生活在陆地的人,但他生活在别墅里。 别墅在机械树这里很大,可比起又宽敞又亮堂、抬头就能看见太阳的孤儿院大院,当然要小得多了。 比那一大片茂盛的枫树林要小、比一望无际的野草滩要小,比看不到头的铁轨和宽阔的大坝也要小。 小机械师决定以后学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改造云杉别墅,也让别墅长上翅膀,再变得宽敞又亮堂。 蒲云杉是生活在别墅里的人,也算是生活在地上。小机械师还不是小机械师的时候,就笨拙地、努力地给小蜻蜓做翅膀,再长大一点,就悄悄捡零件回来,试着给自己做。 所以他想,这也算是“追逐天空”。 比起探索海洋,他更感兴趣的,大概是追逐天空。 “我……很会做翅膀。” 平时都超级谦虚、对自己超级严格的小机械师,红着脸小声地说,“我很会做,我会做很厉害的翅膀。” 他还是一棵乱糟糟的小机械树的时候,就能拍着用废旧零件拼出的翅膀,让自己飞起来。 系统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大灰石头机器人也会飞吗?!” “是吗是吗!”机械蜻蜓绕着小机械师,兴高采烈地追问,“大灰石头会飞吗!蒲云杉,你是最厉害的小机械师!!!” 蒲云杉的眼睛超级亮,他的胸口慢慢起伏,抬头看向导师先生。 “想飞吗?”穆瑜的眼里带笑,他的声音温和坚定,戴上头盔,向后拉操纵杆,“飞吧。” 蒲云杉用力按下那个代表追逐天空的按键。 刚拆了一台机甲的保险杠、掀了一大块胸甲当板砖砸,用头槌哇呀呀解决了一圈对手的大灰机器人,忽然接到了新的指令。 大灰石头背后的翅膀展开——那是一对炫酷到极点的、极为巨大的银白色机械骨翼,扇动时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机械骨翼足以夺取所有目击者的注意力,那些意识操控的机甲一瞬间停滞,拍打的巨大翅膀几乎袭起一阵剧烈的龙卷风,旋起的气流骤然令上空的飞行器全部失衡。 “我飞起来了……”蒲云杉轻声说,“我飞起来了。” 他的胸口不再是小石头叮叮当当的声音——扑通扑通,那是热烈的、仿佛终于重新活过来的心跳。 他的心脏、他小心翼翼藏着的小灰石头,去了魔法世界,给自己做了个无敌好看的造型,是一颗砰砰跳的小红心。 小嫩芽也不是小嫩芽了,小云杉树苗超级用力地鼓掌,给激烈跳动的小红心摇晃枝干。 蒲云杉的眼睛亮起来,他在副驾驶上坐得笔直,向主驾驶敬礼并汇报:“先生!我们飞起来了!” 导师先生向他竖起大拇指。 十九岁的穆瑜,也完成了起飞后的初次巡航,给推力加速后,拉操纵杆抬升机头:“天气很好,领航员,看得到目标方位吗?” 坐在副驾驶的小领航员立刻熟练且迅速地定位、核对、确认,并精准报出一串坐标。 穆瑜同导航员击掌,他也是第一次开有领航的飞机,发现原来飞的感觉也很好。 即使在万米以上的高空,感觉也很好。 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时间线往回拉的大机械师导师,沉稳地用飞机吓唬了一只飞得高过头了的高山兀鹫,并立刻侧飞没入云层。 反光遮蔽网尽数内收,他们的机器人从暗淡的灰色变成了耀眼的银白。 在云间穿梭的,除了银白色的机器人,就只有一架稳稳当当伴飞巡航的战斗机——不疾不徐,掠过风起云涌。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炽烈,天空蓝得叫人落泪。 他们的机器人在烈日下展翅翱翔,垂头看白浪滚滚、碧波蔚然,看被风拥抱着的烟火人间。 “机械树坐标001.99.13。先生,请您放心飞行。” 小领航员的声音干净清脆:“我将和您作伴,我将为您领航。” 第68章 养超乖聪明小机器人 《番外:闻枫燃扎了个马步。》 非常努力,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预习功课准备上学的小机械师,第一次睡过头就是在孤儿院。 ——当然, 整个孤儿院的小黄人、孤儿院扛把子血红大野狼、寄住在孤儿院的经纪人先生和雪团大哥,一致举手表决,认为这绝对不是留学生小机械师的问题。 毕竟任何一个小朋友,在一口气埋头补上了新学校的所有课程、完美通过了入学考试, 背着大书包徒步十公里回家,举着烫金的入学通知书跑回来报喜以后,都是很容易在第二天睡过头的。 / 魔法学院的入学考试时间是周六、日。 在这之前, 刚来异世界的小留学生一直都寄住在学校, 一边补课, 一边慢慢适应新世界和环境。 大野狼听了老师的,特别耐心。除了每天三趟不嫌累地蹬车过去,给弟弟往阳台上偷偷放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刚煮好的雪菜肉丝面、刚熬好的排骨汤, 一点都没着急。 闻枫燃也很早就知道,小朋友和小朋友的天性是不一样的。 别说外面的孩子了——就是孤儿院里他捡回来的小黄人,也有的胆大有的胆小,有的乖有的淘, 有的就得小蜗牛一样, 把触角慢慢往外探。 孤儿院扛把子血红大野狼从来不挑,哪种都喜欢。 胆子大当然有胆子大的好,内向老实一点的也有沉稳劲。 乖的肯定好,淘的也有出息, 练体育练武都行, 正好精力过剩, 小皮猴又结实又不怕疼。 闻枫燃就觉得自己挺老实内向, 非常沉稳,每天三顿饭带夜宵,暗中往阳台上投喂。 还完全不心虚,理直气壮地忽悠学习过分用功、一看就营养非常不足的乖弟弟,放心吃,大口吃,这饭是从阳台上长出来的。 别问,问就是魔法。 ——等到这星期的周五下午,放学铃一打,孤儿院的孩子们听大野狼哥哥一声号令,拎起书包,集体杀回家来帮忙。 在经纪人先生的教导下,一群当初看见哥哥生病晕倒都只会哭和着急,慌到不行的小黄人,早就熟练地学会分工合作流水线作业了。 大一点的孩子负责搬家具、高空作业、规划格局、统一指挥行动。 小一点的孩子洒水扫地,掸灰除尘,攥着小抹布埋头苦擦,把每块玻璃都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所有小黄人在神神秘秘凑在一起,头碰头叽叽咕咕,迅速行动,把准备好的礼物和糖果相当周密地塞在了每个角落。 以前只能坐在孤儿院门口啃包子,不会说话、谁都能踢一脚砸一块石头的小傻子,现在已经能一口气说十个字以上的句子,能一个人认出回家的路。 有特殊教育的老师教、有专门做编程的老师往专长引导,说话走路都比过去进步了相当大的詹霜天,往枕头里藏了一个大包子形状的小U盘。 U盘盖子打开以后,就是个咬了一口的大肉包,里面装的是一小段他自己写的小程序,可以让小机器人挥着两个胳膊大风车哇呀呀呀英勇退敌。 …… 两天时间,孤儿院已经又多出了一间宽敞又亮堂的新房间,跟每个小黄人的房间都一模一样的无敌舒服,能痛痛快快打无数个滚。 万事俱备,闻枫燃刚把自行车擦得锃亮,准备去学校接新弟弟回家。 刚一打开大门,就看见了背着大书包、顶着小蜻蜓,热腾腾红通通站得笔直,举着烫金录取通知书的小机械师。 “……怎么这就回来了!” 闻枫燃扔下自行车杀过去:“不是下午五点才考完吗?” 他立刻接过蒲云杉的书包,扔在自己背上,蹲下来胡噜弟弟的脑袋,揉胳膊揉小细腿:“怎么回来的,坐公交吗?没迷路吧,累不累??” 小机械师紧张到胳膊腿都不会打弯,囫囵摇头,笔直笔直地站着,小声给哥哥汇报:“我……我提前交卷啦。” 蒲云杉是向学校老师请教了手机的使用方法、手机导航的使用方法,然后一路走回来的。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广阔的地面。 生活在机械树上的小机械师一出校门,就立刻看得入了迷。 望不到头的路、望不到头的树林。 都是真的树,那些叶子不完美,有大有小有黄有绿,但每一片叶子都能长大。 风一吹,树叶就会哗啦啦地响。 惊呆了的小机械师背着书包,完全忘了刚学会的坐公交车流程,忍不住往更远的地方跑。 他从没见过这么远都不用转弯的路,路平整宽阔,一直向远处延伸。好像可以一直挥着胳膊大步走,走到天的另一边。 这是在机械树上从来见不到的景象。 机械树上的路不会太长,很快就要变向,然后上行或下行,不论站在哪一根枝干上,都能看得到路的尽端。 所以很多人都想去树顶——也就是坐标“001”的枝条,因为在那里抬头,上面才不会是交叠错落的金属机械,而是湛蓝的天空。 蒲云杉睁大了眼睛,看远处的立交桥。 桥上有长轮子的车在飞驰,小机械师立刻拿出笔记本,一边看一边照着画,一边在心里琢磨桥的构造。 他想,或许等他学了足够的本领、长成真正厉害的大机械师,回到机械树世界,就能给大机械树们也造出跨海的超级大桥。 大树们可以用桥传递消息,用桥聊天,交换不同树上居住着的人。 随时都能见面,都能联络,不用再等每月一次的固定飞行船航线。 有了桥,即使是相隔千里的机械树,也不用再觉得寂寞。 …… “提前交就提前交,没事。”闻枫燃胡噜弟弟的脑袋,“我当初也经常提前交卷。” 血红大野狼当初上小学,就没有一次考试是安安生生坐到最后,把题答完的。 毕竟一道题都不会。 闻枫燃的学习成绩巅峰是小学一年级,等升到二年级,成绩就开始下滑。 等升到三年级,学校开了英语课,语数英正式开启联手制裁,血红大野狼也终于体会到了“试卷”这种东西的险恶。 所以当时的闻枫燃就都提前交卷,写上名字、选择题蒙完,坐够十分钟,直接走人。 那时候的闻枫燃,连趴在考场的桌子上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考场很安静,趴桌子睡觉特别舒服,但他还是得抓紧时间,出去挣钱。 现在当然彻底用不着了。 所以现在的闻枫燃也重拾学习热情,立志要把落下的课全补上,拿到初中毕业证——他现在的理想比之前还远大了一点,想上个高中,然后考个正经的中医学校。 所以,闻枫燃也很想把这种澎湃的学习热情,春风化雨、循循善诱地传递给弟弟。 “为什么选择了提前交卷。”闻枫燃特别耐心,“方便说吗?因为题目不会,还是哪里不习惯?” 小机械师被扶着肩膀,热腾腾乖乖点头:“因、因为所有题目都答完啦。” 闻枫燃:“……” 闻枫燃:“啊。” 蒲云杉对待考试的态度非常认真,每个空都写得满满当当,每一科答完后,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 因为是专门给留学生开的考试,考生只有他一个。 老师看新同学左手叠右手,一直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就过来帮他判了卷子。 小机械师从书包里翻出成绩单,有点紧张地立正站好,双手交给哥哥。 闻枫燃接过满分成绩单:O▽O 闻枫燃:“啊。” 每一科都拿到了满分的蒲云杉小同学,被允许提前交卷,立刻高高兴兴背上书包,向老师请教了导航的用法。 归心似箭的蒲云杉小同学,迫不及待地跑出校门,按照导航的指引,一路往家跑。 “啊……”闻枫燃蹦起来,“跑回来的?!” “没坐公交?自己跑回来的!” 闻枫燃扳住弟弟的肩膀,用力摇摇摇:“那么远!累不累?要用这个打电话啊!” 闻枫燃紧急教新弟弟使用手机:“这个不光能导航,还能打电话……它最主要是用来打电话。” “想不想哥哥接你回家?想的话下回就给我打电话。” 身为孤儿院扛把子,闻枫燃精通哄小朋友的一百万种方法,拿着手机比划:“你就打电话,然后大声说:‘哥哥,我考完啦,我想回家!’然后等一小会儿,然后我咻——地就到了!” 小机械师被晃得眼冒金星,抿着嘴角耳朵红红,飞快用袖子用力擦眼睛。 ……他做梦都想做这样的梦。 孤儿院的小黄人们,每一个从小都是这么长大的,在门口围成热热闹闹的一大圈,立刻跟着点头点头点头:“对!给哥哥打电话!!” 蒲云杉也用力点头,被哥哥把手机用挂绳挂在脖子上,把手举高保证:“我记住了,我这回记住了,给哥哥打电话。” 这次的情况稍微有一点特殊——土壤和机械地面的触感完全不同,小云杉树苗瞬间沉迷进了有土扎根的快乐,说什么都要痛痛快快喝一顿冰凉的地下水。 背着大书包的小机械师不舍得打扰,就顶着小蜻蜓一路走回了家。 虽然数学考了满分,但蒲云杉其实也没想到,原来“十公里”走起来有这么远。 神秘的魔法世界,每条路都好像走不到头,确实既新奇又快乐。 就、就是确实有一点累。 长这么大都没走过这么多路的小机械师,一路都忍不住踮着脚看稀奇的新鲜发现,听小蜻蜓大声介绍各种他们那个世界从没有过、只有这里才有的特色产品。 在导师先生的帮助下,蒲云杉把一部分财产兑换成了这个世界的货币,还忍不住买了塞满整个书包的礼物,想回来送给大家。 “不着急,等晚上咱吃团圆饭,一起拆。” 闻枫燃指挥两个小黄人把书包抬回去,又揉弟弟的脑袋:“你回来早了,老师跟雪团兄弟还没回家呢。” 本来这周末是没日程的,但老师忽然接到通知,说是有个什么植树节奖励要去领取。 不领不行。 老师就先送他雪团兄弟去幼儿园,然后去领奖了,说是晚上带雪团一起回家,吃团圆饭。 小云杉树跋涉十公里回家,两条腿都走得不会打弯了,被揉得晃晃悠悠,森林绿色的眼睛亮晶晶弯起来:“嗯嗯。” 大野狼被乖得红毛毛都软了,蹲下来,拢着弟弟的肩膀:“是团圆饭吧?” 小云杉树用力点头。 闻枫燃摸摸弟弟的肩胛骨,摸摸金属机械手,看着漂亮的机械眼睛。 他又确认了一遍:“是真的都不疼了吧?一点都不疼。” “哪都不疼。”闻枫燃说,“就剩酷了。” 就剩酷了的小云杉树超级用力地重重点头。 闻枫燃松了口气,笑出来:“那就行了。” 他伸手:“跟哥回家。” 小云杉树被哥哥牵着,抱着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整个人红通通,勇敢地迈出了回家的第一大步。 然后被门槛绊得脸朝下摔到了地上。 液晶屏:_(Q口Q」∠)_!!! 小朋友个头矮,孤儿院的门口又做了地面软化,摔一下其实不太疼。 主要还是紧张。 对第一天回家、打了整整十页纸草稿的小机械师来说,进门摔一大跤还是有点超出计划。 但第一次走十公里的小云杉树,两条腿实在是不听使唤了。 闻枫燃笑到肚子疼,弯腰过去捞弟弟,迎上因为紧张变成了蛋花泪的森林绿色眼睛:“这次长记性了吧?下回可不能走回来了,就让哥扛你——” 闻枫燃:“扛你——” 闻枫燃:“。” 闻枫燃扎了个马步。 “……大野狼!”被小云杉树压住的机械蜻蜓校长刚挣扎出来,一个激灵,“不不不行你冷静一下——” 校长忘了开扬声器,拦得晚了一步。 没能捞起弟弟,干脆利落闪了腰的血红大野狼,脸朝下摔在了一棵刚喝饱了冰冰凉凉地下水、打着饱嗝揉肚子的小云杉树上。 …… 很多时候,“连锁反应”的存在是无法避免、无从抗拒的。 比如当初种树的时候,穆瑜其实也没有预料到,一个打发时间的、不值一提的小爱好,效果完全不输一只长得十分健壮的招财猫。 比如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雪团从幼儿园回到孤儿院,来吃团圆饭的经纪人先生,打开门后看到的情景。 被门槛暗算扑街的小云杉树上摞着小红枫,因为腰闪了扑街的小红枫树上摞着累到散架的机械蜻蜓。 小黄人们正努力安慰大哭的机械蜻蜓,并到处帮忙捡乱飞的小螺丝和小垫片。 小云杉:Q口Q 小红枫:@口@ 小白杨:☆-☆ “宿、宿主。”系统有愧嘱托,不光没能拦住大野狼,还把自己拽散了架,愧疚到喇叭进水,“呜呜我们滋啦是不是又滋啦有钱了!” 穆瑜点了点头,挨个摸脑袋:“不要紧。” 经纪人先生很从容,抱住很想蹦起来摞上去加入的雪团,暂时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他帮系统把眼泪从喇叭里倒出去:“我去老地方睡了一觉,睡得很好。” ——因为是植树节的奖项,领奖金的地方很靠近那座只有一棵大榕树的岛,穆瑜就回到榕树下,给自己放了个假。 他睡得很好,意识也很稳定,没有再在沉眠时不小心解离。 这是个很明显的进步。 给他体检的医疗系统也兴奋地提醒,再这样调理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去接受治疗,修复那些意识里的旧伤了。 …… 系统听懂了,立刻忍不住高兴:“所以宿主休息得很好!!” “很好。”穆瑜跟它击掌,“吃一顿团圆饭,再睡一觉,还能再考十场考核。” 系统:“……” 系统:“可,可是,团圆饭的掌勺刚把腰闪了QAQ。” 而迎着春风走了二十里、渴到痛饮冰镇地下水的小云杉树,显然也不是特别有力气拔根站起来。 穆瑜已经看到了,点了点头:“没关系。” 穆教练见惯大风大浪,处变不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不锈钢小哨子吹了下,小黄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排成一队,轮流上交了捡到的小螺丝小垫片。 经纪人先生肩上放着雪团,行云流水地画了个方框修好小蜻蜓,单手扶起两个小朋友,帮小云杉树苗拔根而起,往血红大野狼的腰上贴了一片超速效亿通筋骨贴。 大机械师导师蹲下来,挨个揉脑袋,用小白毛巾变魔术,一人变出一串糖葫芦。 家里的小朋友立刻满血复活,迅速围成了一团。 蹦起来的大野狼正好饿了,大口大口吃香甜的冰糖地瓜款糖葫芦,还在疑惑地揉腰,但更急着给老师展示弟弟的烫金入学通知书,还特地强调了全满分的成绩单。 小机械师还不太能吃酸,抱着一串冰糖蜜枣款糖葫芦,害羞得热腾腾冒蒸汽。被戴上墨镜超酷的大哥竖大拇指,颁发了一颗长得非常像小红花的雪球山楂。 小黄人们撸起袖子,勤快地扛着准备好的食材往厨房跑,忙忙碌碌兴奋到不行。有人烧火、有人打水,有人熟练地择菜削皮处理食材,灶没一会儿就热起来。 …… 天色晚了,热热闹闹的孤儿院人丁兴旺,暖洋洋的灯光全亮得通明。 穆瑜被满脸面粉的小朋友拉去一起包饺子,及时画了个方框,帮忙把自行车的轴承改成助力变速款,提前加好自动避让和安全缓冲系统。 “宿主!”系统高兴得到处乱飞,“我们为什么要改造自行车?” 穆瑜一进门就被小朋友暗算,吃了一大块外脆里香的冰糖地瓜、一小颗又甜又糯的蜜枣、一颗酸酸甜甜的雪顶山楂,才终于成功进门。 穆瑜有点撑,想了想:“怎么说呢。” 他给出回答:“因为自行车骑得太快,也是有一定危险的。” 毕竟自行车在某种情况下,其实也是一类极限运动。 当初尚未成年、合理合法处于叛逆期的穆瑜,也曾经练习过山地自行车,不论是越野还是下山,在复杂险峻的环境里保持极高的速度,其实都具有相当程度的危险性。 系统被小云杉树苗苗按着干杯,吨吨吨灌冰可乐:“可是——可是为什么有人会把自行车骑得太快?” 穆瑜笑了笑,一本正经参与干杯:“因为商城的亿通筋骨贴很好用。” 筋骨贴很好用,大野狼的腰已经好了。 穆瑜传授了小云杉树苗拔根而起的正确方法,明天就不会再把自行车压塌。 他们家的血红大野狼,肯定是要踩着自行车,一路飞起冲杀送弟弟上学的。 …… 毕竟今晚的团圆饭,有些小朋友大概要吃到半夜、开心一宿,在床上滚来滚去。 还要在小树苗聊天群里聊一整个晚上,高兴到第二天集体起不来床了。 第69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白雾淡去时, 正盛开着一树槐花。 穆瑜睁开眼时就在槐树下。 有串白亮亮剔透的槐花让风吹下来,砸在他肩上,又骨碌碌往地上滚。 掉进土里之前, 那一嘟噜小槐花被手掌截住,从小方框里淌出来的风把尘埃轻轻拍干净,托起摔歪了的花瓣。 系统已经很熟练,抱着笔记本准备好了:“宿主!我们在哪?” 穆瑜正观察那串槐花的花萼:“存在S32号世界的可能性。” 系统还是第一次听宿主说“可能性”, 绕着槐花转了好几个圈:“宿主也不能肯定吗?” “也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特殊树种。”穆瑜的心态很好,“但我是飘着的,所以这可能是S32号世界。” 系统:“……” 系统:“???” 系统慌忙掏出安全带火速缠绕:“啊啊啊宿主您真的在飘着!!!” 这一次的最终考核开启于春末, 他们所到的世界看起来也差不多, 阳光正好绿草如茵, 风被晒得暖洋洋,已经有了夏天的影子。 因为无人打理的野草长得相当茂盛,如果不仔细看, 甚至还发现不了,穆瑜其实并没完全站在地上。 “放心,只是飘一下试试。” 穆瑜收好那串小槐花,给吓到乱飞的系统戴了个小赛博护身符:“不是那种传统的灵异世界, 没有恐怖元素。” 系统抱紧赛博护身符, 哆哆嗦嗦地看着直奔他们、面目不清、一身黑漆漆阴冷四溢的狰狞影子:“宿宿宿主这个好像有点恐怖……” 穆瑜沉稳地画了个方框。 狰狞的漆黑影子被方框套住,左冲右突,挣扎无果。 那些叫人不寒而栗的冰冷黑气须臾消散,一只毛绒绒的小灰鸭子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系统:“……” 小灰鸭子骨碌碌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站稳, 初心不减, 扎着翅膀啪嗒啪嗒摇摇晃晃冲过来, 凶狠攻击穆瑜的鞋带。 系统火速穿上机械蜻蜓套装, 端起冲锋枪前去御敌:“小灰鸭!你的对手是我——” 穆瑜又帮忙画了个方框,让小灰鸭褪去绒毛长大成鹅,换上了漂亮的白羽毛。 漂漂亮亮的白天鹅松开穆瑜的鞋带,愣了半天,尝试着拍打翅膀,跌跌撞撞地满地乱跑。 和小灰鸭搏斗正酣、揪了足足两根羽毛的系统:“?” 系统举起大白羽毛:“宿主,这个不是小鸭子!” “对。”穆瑜说,“这是只赤嘴天鹅的幼鸟,是天鹅里最漂亮的一种。” 全身雪白的天鹅舒展翅膀,用鲜红色的喙仔细打理羽毛,屈起长颈垂头,发出兴高采烈的安静气声。 赤嘴天鹅也叫哑音天鹅——因为它们的气管构造,生来就没办法发出太明确的声音。所以幼鸟在遭遇危险时,也无法用鸣叫声来呼救。 这只雏鸟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没来得及褪去羽毛长大、变得漂漂亮亮,就葬身在了天敌的口中。 穆瑜帮它在空中做了一条水道。 透明的清凉水花在风里飞溅,长大成鸟的漂亮天鹅缓慢扇动着翅膀,伸长脖颈徐徐起飞,消失在金色的阳光里。 …… “这里是‘槐中世界’,序列S32。” 穆瑜打开折叠的合金手杖,回到地面站稳,俯身扶了下右膝:“世界规则是‘完成心愿的意识会消失’。” 系统在穿书局接受培训时,也隐约听说过这个世界:“宿主,是和S33世界绑定的那个子世界吗?” 穆瑜点了点头,走出那片草坪。 S33号世界是个和现实世界很近似,乍看十分普通的世界。 让它变得特殊、不少人都听说过的原因,就是这个与之相连的“槐中世界”。 亡者的暂居之所。 在他们离开槐树枝叶所笼罩的范围那一瞬间,四周的景象也发生变化——脚下变成了修剪平整的柔软草坪,四周有石桌、有假山,有小石子拼成的休闲步道。 有人在石桌上下象棋,棋子拍得清脆作响。小孩子在假山爬上爬下着嬉闹,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 这是个很热闹的公园,有不少人来这里踏青春游,也有人来这里算命。 还有不少。石子步道上,推着辆写着“睁眼通阴阳”、“闭眼定乾坤”、“不灵不要钱”的自行车小摊,生意甚至比这边的棋桌还要热闹。 推着自行车的,是个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少年。 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顶着一头浅栗色的小卷毛,肤色极白睫毛纤长,眼睛笑起来就弯弯,是种仿佛掺了蜜的明亮琥珀色。 他背着画夹,戴着咖色的软毡帽,打着卷的柔软短发被稍稍压住,又从帽檐边上冒出来。 一件尺码稍大的灯芯绒夹克套在他身上,厚重挺括的深灰色,袖口挽起一折,露出瘦削漂亮的腕骨,能看见里面雪白的衬衫领子。 不论公园踏青主题还是算命主题,还是那辆相当沧桑、看起来身经百战的自行车,跟这一身打扮似乎都不太契合。 不知道的人看来,倒更像是什么过来写生的、学艺术的高级私立学校学生,或者拍照片的小童星。 但围着自行车的显然都是他的老主顾——没人问他拍不拍照,只有人扯着他不停地压低声音询问,有些人一边说话,一边还相当警惕地左顾右盼。 那小少年只是笑盈盈站着,答话的语气也轻快柔和,循循善诱,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的光亮却相当精明敏锐。 仿佛只要看清来人,他就能立刻猜出对方最关心的事、说出对方最想听的话。 “这个世界的人知道有‘槐中世界’的存在,但只有亡者和极为特殊的少数人,能进入那个世界。” 系统埋头翻介绍:“是给亡者实现心愿,了却执念的地方。” 倘若在死亡之前,仍有心愿执念未了、仍不甘心就这么合眼,意识就会进入“槐中世界”。 槐中世界自成体系,亡者的意识暂居其间,直到愿望实现了却、或是执念终于消散,意识也就随之彻底消失。 所以,来这里的人,怀着的心思也各有不同。 “比如那对夫妻,就是来问他们夭折的宝宝还想要什么玩具。” 系统给宿主汇报:“还有那边的女孩子,是想问过世的父母能不能收到她的毕业典礼照片。后面带糖来的小男孩,是想问他爷爷要不要一副新假牙。” 系统小声戳穿那个保证“一定能收到”的小骗子:“宿主,那个女孩的父母其实根本就没去槐中世界。” 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心有牵挂,滞留在世上。 那女孩的父母早就不在了。她临近毕业压力很大,每个月都来,收到的那些父母的“鼓励”跟“安慰”,其实都是那小骗子编的。 还有那对因为宝宝夭折,已经接受了一年多心理疏导的年轻夫妻,也是最近才被人介绍来这里,听那小骗子说宝宝还没走,愿望是想玩一大车玩具。 ——这倒是没骗人,但小骗子来转达的那些玩具,每五个里就有一个是他自己想玩的。 也不想想三岁的宝宝怎么可能做梦都想要一个电光悠悠球。 ……这小骗子竟然还用“爷爷想检查假牙好不好用”的理由,相当心安理得地骗走了学前班小朋友口袋里所有的棒棒糖。 “姐姐这么厉害,叔叔阿姨看到照片,就能安心走啦。” 小骗子眼睛弯弯,把毕业照片收进画夹,用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纸给那个女孩擦眼泪:“平邮还是快递呀?这么重要的照片,买个保险比较好。” 女孩子接过手帕纸,被他小绅士一样的优雅架势逗得破涕为笑:“还能买保险吗?” “当然能,买了保险就是我亲自送。”小骗子彬彬有礼地扶肩俯身,“使命必达哦。” 女孩子用力揉眼睛,红着眼圈笑得不行:“好,好……买保险吧,多少钱?” 小骗子立刻拿出一个相当精致的镭射款塑封膜,把毕业照片仔仔细细塑封好,还加了个实木相框,举起一个随身携带的“承惠五十元”的古色古香的收款码。 女孩子笑得手机都拿不稳,给他扫了五十块钱,挥手告别:“弟弟,我以后可能不来啦,谢谢你。” “承蒙惠顾。”小骗子相当优雅地脱帽致意,“后会无期。” 女孩子用力招了招手,转身走远。 她的后背直起来,脚步轻快,像是彻底甩脱了什么看不见的过往。 还有更多的人,尚且不舍得切断和那个世界的联系。 那个小少年忙碌得很,有人托他寄信、有人托他转交信物,还有人拿来水果、塞点心和面食,塞纸做的大别墅。 也熟练地接过来,一手收钱一手收货,全放进自行车后面驮着的大保温箱里,不停保证:“请放心,没问题的,都会送到……” “阿婆,放心啦。”少年弯下腰,在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耳边耐心说,“您家囡囡过得可好了,每天都穿花裙子,穿小红皮鞋在舞蹈队跳舞呢。” 老奶奶抹着眼泪,握着他的手不停说着什么,少年就又眉眼弯弯地打开画夹,取出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速写。 速写里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芭蕾舞服,翩翩起舞,像是只小天鹅。 那小姑娘其实也早已经不在槐中世界——那是个父母都去打工了的小女孩,跟着奶奶住,自己偷偷跟着电视学跳舞。 奶奶看到了,不懂那是芭蕾舞,就省吃俭用地给她买小红皮鞋。 父母一年才回来一次,小姑娘很懂事,生病了自己扛、难受了也不说。腿疼得不行才去医院检查,发现是骨癌,已经到了转移扩散的阶段,去大医院也已经来不及。 小姑娘在医院躺了半年,一次漫长的昏迷后,睁开眼睛,意识就到了槐中世界。 那片薄薄的意识,是被小骗子偷偷带出大槐树,放在自行车上驼去她们家,蜷在爸爸妈妈和奶奶身边睡着的。 因为实现了“和爸爸、妈妈、奶奶一起睡觉”的心愿,小姑娘的意识消失的时候,抱着看不见的小红皮鞋,嘴角还甜甜地翘着。 那之后,每次小姑娘的奶奶来打听,小骗子就都栩栩如生地讲上十分钟囡囡跳舞多漂亮、多少人鼓掌,还要画一张画,画里面的小姑娘漂亮得像最优雅的白天鹅。 这套流程当然很辛苦,所以小骗子开价也相当高,每次都只收老奶奶亲手包的粽子,必须是蛋黄肉粽,糯米还得是碱水泡过的,不然冷了不好吃。 …… 直到那个绑在自行车上的大号外卖保温箱装满,小骗子才心满意足地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地拍拍咕咕叫的肚子,挂上了“暂时歇业”的木牌。 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大槐树下,忽然被几个居高临下的高大身影拦住:“小子,从里面带个人出来,要多少钱?” “不能带哦。”小少年压了下帽檐,弯着眼睛声音轻快,“会要命的。” 为首的人眯了下眼睛,审度地看着他。 “我们倒是听说,你以前有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的先例。” 那人说:“别的信使都不接这种活,你要是接了,要多少钱都行。” 小骗子很遗憾地藏起收款码:“唉,不行。” “会七窍流血。”漂漂亮亮的小骗子很有原则,“我绝对不能死得这么难看。” “少耍嘴皮子!” 为首那人面色不虞:“那里面有个人,现在还不能死,必须把他弄出来。” 他们是几兄弟,好些年没回家,老头子一句话都没撂下就这么病没了,家产都不知道怎么分。 家丑不能外扬,有挺多事不能叫外人知道,他们信不过让人带话,必须亲自见面说。 那人沉声问:“我们必须见那老头,有什么办法没有?” 小骗子有点犹豫,欲言又止。 “磨磨蹭蹭什么!”那人语气愈加冷硬,隐隐有威胁意味,“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仗着这个玄虚招摇撞骗,没几句是真的!叫人知道没你的好……” 小骗子“唉”了一声,只好把那个“承惠八百块”的收款码又举得高了点。 那几个人交换过视线,咬紧牙关狠了狠心,拿出手机付了钱:“快说!” 小骗子在宽大的夹克外套里掏了半天,按人数掏出几根麻绳,用红丝带工工整整扎好,装在礼盒里递过去。 为首的人皱紧了眉:“这东西怎么用!?” “就……挂在树上?”小骗子比划,套了下脖子,“然后,啊哦。” 他特地好心提醒:“记得找槐树,别的树不行,选树枝的时候记得选粗一点的。” 听到这,那几个人哪还不明白是被耍了,脸色几乎是瞬间阴云密布,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们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在外面学人家逞凶斗狠混帮派,那老人老实了一辈子,连棺材本都被他们榨干净,过世的时候也只剩一条破薄被。 眼下为首那人视线阴鸷,牙齿咬得咯咯响,慢慢抬手往腰后摸,眼里已经透出格外凶残的杀意。 还不等他们上前靠近,小骗子就“叮铃铃”一拨铃,推着自行车一溜小跑,呲溜一下消失在了槐树的影子里。 “抓住他!”有人暴怒地喊,“别让他跑了!小王八蛋——” 喊也已经没了用。 只是一个眨眼,小骗子的身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那几个暴怒的家伙怎么气得七窍生烟、怎么大发雷霆,都再找不到那小崽子的半点踪影。 ——这也是能和“槐中世界”沟通的人才有的情形。 一般人靠近的时候,这些树只是棵普普通通的槐树,能摸得到树干、能摘得到槐花,甚至还能用槐花做清香又好吃的槐花饭。 只有极少数的人,在走入任意一棵槐树的树冠范围后,都会进入那个属于亡者世界。 这类人在S32-33世界被叫做“信使”。 信使的命普遍不长,且不能离开槐树太远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也是槐树伸展出的枝条,走得越远就越虚弱。 同样的,信使能自由来往于两个世界、帮忙转交各种东西和信物,却也有不少禁忌——最禁忌的就是带亡者离开槐中世界,和带生者进入槐中世界。 生死有别。 哪怕再不甘、再不舍得,生者和亡者,也都有各自该停留的地方。 倘若强行违背世界规则,强行开启通道的代价,要由信使自身来承受,严重的甚至的确可能伤及性命。 ……当然,除了这些条条框框,信使倒也有不少相当方便的好处。 就比如刚才,小骗子惹怒了那几个人,也不至于就因此就挨上一顿揍,只要往大槐树里一钻就行了。 槐中世界同样广阔,每棵槐树都是出入口,那些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的踪迹。 也用不着怕报复,反正大可以在里面待上几天,走远一点,找一棵离这里几十公里外的树钻出来。 那些人就算气疯了,最多也只能掘地三尺,不可能砍遍所有的槐树。 小骗子哼着歌,不复刚才的优雅得体,拿帽子甩着玩,蹦蹦跳跳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槐中世界。 他饿坏了,边走边打开一个碱水蛋黄肉粽,大口大口囫囵咬了就咕咚往下吞,没几口就吃完了拳头大的一个。 穆瑜收回视线。 他问系统:“我们这次的反派BOSS是谁?” 系统:“……” 系统:“怎,怎么说呢。” 本来是那只来抢鞋带的小灰鸭、不,那只赤嘴天鹅的。 但漂漂亮亮的天鹅刚被他宿主超度了。 这个世界没有厉鬼,也没有怨灵。如果愿望一直完不成,那就一直滞留下去就行了,就算忘了自己当初许的什么愿,也可以再想一个。 槐中世界并不驱逐住客,有不少居住在这里的意识,甚至已经在里面赖了几百年不肯走,每到结算的时候就赶紧再给自己编出一个“没完成的愿望”。 唯一可能出现的负面存在,是“心愿无法达成”。 已经没了任何遗憾的意识,陷入安眠后,可以直接消散,无须进入槐中世界。 有未了的心愿,可以进入槐中世界,等待实现心愿的机会。 但如果这个心愿永远都无法实现、执念注定不可能再了结,就会在长久的徘徊后,无意识地化为“魇”——也就是他们刚进入世界时,所见的那一团可怖的黑气。 一只还没来得及褪去绒毛、就夭折在天敌口中的雏鸟,是注定不可能实现“飞起来”这个心愿的。 而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死得漂漂亮亮”的小骗子,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在这个世界,这是唯独只有一次机会能实现,错过就不行了的愿望。 “他叫路南柯。”系统接收到穿书局传过来的资料,“路过的路,南柯一梦的南柯。” 不过这个名字不常用,因为小骗子这种职业,当然得用化名。 路南柯有写了一整个本子的化名,偶尔自己都得翻一翻才能确认,这次用的是哪个。 他最常用的一个化名是“路不通”。 因为小骗子长到这么大,走的路好像都不太通。 路南柯是生下来就不能离开槐树的孩子。 他们是槐树的信使,藉由人类的父母降生,只要附近没有槐树,就会立刻变得虚弱,甚至陷入昏迷。 但路南柯的父亲无法忍受这种生活——这个世界并非处处都有槐树。尤其是相比这些稍偏远的城郊公园、乡村林场,那些更加繁华的,由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城市,不可能全种上槐树。 小时候的路南柯甚至没办法去上学,学校离最近的一棵槐树也有近两公里。路父认为哪里会有那么邪乎,强行把他抱出去,走到学校门口时,小路南柯已经没了意识。 他们一家不得不搬到了村子里,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路父心比天高,当初在一起考学的同学、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有了更好的发展和前景,只有他被一个孩子困在村子里,除了树还是树。 这种不得志的满腔愤懑,被一股脑全发泄在了路母的身上。 路南柯记事起,父亲轻则呵斥重则打骂,动辄就要抄家伙动手,母亲只能抱着他绝望哭泣,瑟缩着哀求讨饶。 母亲告诉小路南柯,你父亲无法接受我们。 “你父亲恨我们。”母亲弯腰做早饭,在腾腾的热气里,对小小的路南柯说,“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 路南柯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下一次父亲打母亲的时候,路南柯趁父亲去掰树枝的机会,扑向了那棵院子里的槐树。 那是完全属于路南柯的树,是他从槐中世界出入的门——七岁的路南柯用自己当做钥匙强行打开了那扇门,他死死抱住那个凶狠的、红着眼往死里打母亲的男人,把那个男人往彼方的世界按进去。 将生者带入槐中世界,这样的代价是“信使”所无法承受的。但同样,生者也无法承受进入死后世界、生机不断流逝所带来的恐惧和痛苦。 路南柯拖着他的父亲摔入属于亡者的世界。 他听见母亲在外面惊惶地大喊,小小的信使在剧烈的痛楚里抽搐,勇敢地挺起胸膛,骗妈妈说不疼。 他骗妈妈说没事,一点都不疼,努力地向妈妈微笑,却迎上了母亲恐惧的注视。 他的母亲不顾一切地把他的父亲救了出去。 他的母亲蜷在角落里,无助地看着他的父亲举起斧头,一斧头接一斧头地拦腰砍向那颗小槐树。 槐树刚种下几年,还没长成,斧子很锋利,没怎么使力气就砍断了。 路南柯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要是没有这些事该多好”这句话里,被假设掉的是他。 原来害母亲煎熬了这么久的,不是父亲,而是他。 …… 槐中世界就这样多了一个小流浪者。 没有自己的树,也没有自己的家,总是穿着漂漂亮亮的衣裳,把身上那几道斧子劈出来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路南柯从七岁开始流浪,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不仅总结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流浪手册,还开展了非常完善的“双世界外卖代购业务”。 小骗子流窜作案,每到一个地方就找棵槐树往外一钻,骗吃骗喝也骗钱,骗够了就潇潇遥遥甩手走人。 他没上过学,都是在家里看书自学的,最擅长编故事。 给善良的人编那种一听就心软抹眼泪、高高兴兴给他塞红包的故事。 给做了亏心事还胆小的人,编那种听得心虚到半夜睡不着觉,看见个影子都以为是槐树来抓人,求爷爷告奶奶地大把大把给他钱的故事。 至于代购的东西,能送到的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多。 并非所有逝者都有未了的心愿,都眷恋人世。 很多被外面的人哭天抹泪、追悔莫及悔不当初的意识,其实早就因为寻得了久违的轻松,快乐地消散在天地间了。 至于有不少人玩命地塞那些昂贵的点心水果、香烛供品,其实不过是为了图个心安罢了——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不用再忏悔,晚上就能睡得着。 早熟的小骗子早看遍了世态炎凉,心安理得地靠着大槐树,翘着脚吹凉风,嚼着包装精致的昂贵点心,啃两口裹得花花绿绿的果篮。 槐中世界有不少人认识他。 路南柯两边骗,在外面骗活人的钱、骗吃骗喝,在槐中世界里就蹭人家的家住。 只不过这种只适用于新来不久的意识——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通常都没回过神,记忆还都不全,除了那个未了的心愿记得特别清楚,剩下的全都模模糊糊懵懂一片。 这种情况下,这些新来的意识就都特别好骗。 只要小骗子上去亲切和善地一打招呼,再热情地冒充对方的亲戚朋友,说要跟他去他家照顾他几天,帮他指导一下在槐中世界的新生活,多半都能成。 最幸运的一次,小骗子骗了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小少爷,在对方家蹭吃蹭喝蹭住了大半年,住着家里人烧过来的大别墅的小少爷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骗子。 反应过来的那天,小少爷都快被他送走了。 小少爷从小规规矩矩上学、刻苦努力读书,一直到生病去世都没来得及交朋友,最想实现的心愿就是交个好朋友。 实现了心愿的意识就会消散,小少爷的身形越来越淡,都晃悠悠地飘在房顶上了,还在一本正经地讲:“路宽宽,你以后不要骗人了。” “你就把这里当成家吧。” 小少爷告诉好朋友路宽宽:“不要不劳而获,要吃苦耐劳,要做一个善良、正直、勇敢、乐观、长寿的人。” 路南柯不太知道“长寿”这个词是怎么混进来的,躺在小少爷的席梦思床上,吃着小少爷成堆的贡品,唉声叹气地乖乖听训:“好吧,好吧。” 小少爷腼腆地笑起来,伸出手,想要抱好朋友路宽宽一下。 路南柯只好又唉声叹气,吃苦耐劳地把十个枕头摞起来,颤巍巍地爬上去,抱住了一团消散的空气。 那个了却心愿的意识,就这么幸福地消散了——这个世界对意识的轮回也就能探索到这,至于消散以后是转世轮回,还是别的什么,没人知道。 总之路南柯蹲在枕头上抱住了那片空气,小骗子忽然大笑起来,得意地略略略:“你上当啦!我根本就不叫路宽宽!” “所以你教我的也是白教,我就要不劳而获,就不吃苦耐劳!” 小骗子得意地晃来晃去,大声顶嘴:“我就不善良、就不正直、就不勇敢、就不乐观、就不长寿!” 他跟枕头一起塌下去,躺在席梦思床垫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房顶。 他说:“你就实现愿望啦。” 他小声说:“你再等等嘛。” “我没拿你当朋友,你不要信嘛。”小骗子睁着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又不叫路宽宽……” 这是小骗子送走的第十七个好朋友。 ——这种想交好朋友的乖孩子,简直是所有业务里面最好开展的一类了,一骗一个准。 小骗子早就特别熟练,只要去敲敲窗户,举起一束花晃一晃,踮着脚报出一个名字。 然后就认真地陪他们聊天说话,认真陪他们做所有好玩的事情,再认真听他们说所有的小心事和烦恼,认真地听和给出回答,一起手拉手跑出去到处玩……就行了。 满足了“好想交一个好朋友”的愿望,滞留的意识就会满足地烟消云散。 留下的大房子和好吃的好喝的就都归小骗子,想住哪间房就住哪件房,想怎么潇洒快活就怎么潇洒快活。 只可惜,在槐中世界,这些没有了主人的物品,最多也就只能存在一个礼拜。 这些家都不是路南柯的家。 所以,一个星期以后,路南柯就还得再重操旧业,推着他的自行车找棵槐树钻出去,骗骗外面的活人。 …… 槐中世界久居的意识其实都知道这是个狡猾又可爱的小骗子,谁也不揭穿他,只是朝他喊:“路不通!路难行!路好长!你该回家啦!” 路南柯举着手打招呼:“今晚就回今晚就回!我家还有大餐等着我呢!” 他叫住一个过路的意识,跳起来翻外卖专用保温箱:“有你的信!还有你家给你炖的大骨头!” 胖乎乎的小意识乐颠颠跑过来,一把抱住特地裹了锡纸保温的饭盒:“谢谢你!你太好了,路上全是大石头!” 路南柯摆摆手:“你妈妈让我问你,你到底还想吃多少种好吃的啊?” 这是个未了的心愿是“还没吃过世界上所有好吃的”的孩子。 他爸爸妈妈每天都来送亲手做的饭,可惜妈妈是真的没有做饭天赋,每次送来的饭都相当炸裂,甚至一度差点把小胖子变成实现不了心愿的小黑煤球。 有时候路南柯在,就会顺手再偷偷帮忙回锅做一遍,尽力调成能吃的口味,再拿保温的锡纸裹着送过来。 “一,一千种吧。”胖乎乎的小意识掰着手指头,“你要不要吃!” 他拉着路南柯:“我们一起吃吧?路上全是大石头,你好像又枯萎了一点,你的根还没长出来吗?你要小心变丑哦。” “必不可能!”路南柯当即矢口否认,“我的根扎得可稳了——回头我带你去看我那棵树,长得又高又漂亮,今年春天还开了一树的槐花呢!” 他解释:“我有点枯萎,应该是因为吃太多,吃坏肚子了,几天时间就能好。” 路南柯说得又形象又生动,一边比划一边讲他那棵树的绿叶子风一吹哗啦啦有多美、一嘟噜一嘟噜的小槐花有多漂亮,吃着又清香又甜。 胖乎乎的小意识听得格外信服,不停点头:“路上全是大石头,你好厉害!我也想长成这么好的树!” “那可不行,这得是天赋。”路南柯得意地摆摆手,“你快抱回去自己吃吧。” “我晚上也回家吃饭,我家今晚就做槐花饭,可香可好吃了,我要留着肚子饱饱吃一大盆。” 路南柯胡噜他的脑袋:“你爸爸让我告诉你,你妈妈的厨艺到现在都还没进步,烧了三个厨房,就挑出这么几块最好的大骨头,全给你啦。” 胖乎乎的小意识嘿嘿一笑,宝贝地抱着那个饭盒,颠颠跑了。 路南柯站在原地,掀起衣领,看了看那几道痕迹。 他当然没有家可以回,今年也没有槐花。 他会和他的树一起枯死,他的愿望是可以不讲义气地死在他的树前面,那样就能死得漂漂亮亮,希望能盖上一片月亮。 路南柯满不在乎地把衣服扯平,手搭凉棚搜寻了一圈,发现一个新目标,眼睛倏地亮起来。 一个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 小骗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要大显身手了! 路南柯酝酿了一遍他的新名字,戴正软毡帽,整理好衣服,优雅地一拂衣领潇潇洒洒走过去:“先生。” 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绝大多数都茫然空白、暂时想不起太多的事,这是“死亡”这个过程所赋予的。 所以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不论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 作为槐中世界相当著名的流浪者,路南柯的业务水平相当熟练,早超越了一般骗子试探、拉扯、套近乎的传统套路。 穆瑜低下头,迎上小骗子又狡猾又机灵的眼睛。 “我猜您是在找我,我已经等了您很久了。” 漂漂亮亮的小骗子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亮晶晶的笑,小卷毛被风吹得一晃一晃:“我现在跟您回家,好吗?” 第70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好。”穆瑜说, “抱歉,等了很久吗?” 小骗子:“!” 小骗子心中暗喜。 槐中世界,已经很久没来过这么好骗、这么上道、这么自投罗网的大肥羊了! “唉, 是的。”路南柯演技精湛,形象生动地一耷拉肩膀,瘪瘪嘴,“等得都快枯啦。” ……等了足足五秒钟呢! 小骗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今日开张大吉! 他仰着头, 风掀掉了那顶软毡帽,露出蓬松柔软的浅栗色小卷毛。 “是我来晚了。” 穆瑜向他道歉:“你是我家的孩子吗?” “当然啦!”路南柯说。 路南柯灵巧地接住了滚落的软毡帽,顺势用帽子行了个礼, 漂亮又优雅:“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叫路遥知——” 下面的几个字被技艺精湛的小骗子及时刹住, 他抓着那顶软毡帽, 主动踮起脚,往落下来的掌心贴上去。 因为对方已经抬起手,看走势很明显是打算揉他的头了。 路南柯走南闯北, 也没少见这个动作,一眼就做出了相当精准的判断。 看来是个家里正好有小孩、脾气还非常好的先生。 这年头要在槐中世界找到这么符合要求、这么主动上道的新意识,可没那么容易了——像路南柯这种入行太晚的,就一个都没遇到过。 小骗子立刻把握住前所未有的好机会, 一边配合地踮着脚给揉, 一边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是好,可惜这家的小孩名字有点短。 这个阶段的意识就是会这样,会对生前的一些事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这也是他们这行得以发挥的机会: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机智敏锐, 绝对不掉链子。 说到“路遥知”的时候, 好骗的新意识就有了反应, 那就说明这家的小孩名字就是三个字,决不能再画蛇添足。 难得他煞费苦心,想了这么好的一个名字,居然只用上了十分之三。 “好吧,好吧。”路南柯在心里有点遗憾地嘀咕了一句,决定这次就叫路遥知,“下次再叫路马力日久见人心。” 穆瑜半蹲下来,接住眼睛弯弯的小少年伸过来的手,在里面放上一块槐花糕:“我叫穆瑜。” 路南柯彬彬有礼,向来接自己的穆瑜先生问好致意,盯着那块一看就好吃到爆的槐花糕,眼睛放光。 今天骗了不少吃的,除了有收件方要送去的,路南柯全狼吞虎咽吃光了,但还是完全没吃饱。 断了根的树当然怎么都吃不饱,路南柯骗了不少钱,一大半都花在了买吃的上面。 小骗子咕咚咽了一声。 他今天开张大吉,得意洋洋地推着自行车,跟新骗到的大肥羊先生回家,不断给路上认出他的意识打眼色跟手势暗示。 常在这里住的意识们都很熟悉小骗子了,也一本正经地配合:“啊!这不是路,路——” “路遥知!”路南柯立刻介绍,“这是来接我回家的穆瑜先生哦。” 路边摆摊的意识立刻恍然:“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一直等,路遥知,原来你是穆瑜先生家的小孩啊!” 路南柯隐蔽地比了个“OK”,不动声色地飞过去一套外面的世界最新限量款扑克牌:“当然!现在我要回家啦。” 那个意识叫红桃K,最喜欢收集扑克牌,精通各种扑克牌魔术,总用那几手从一群长不大的小孩子意识口袋里骗糖。 红桃K一把接住那副扑克,跑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撕开塑料包装,津津有味摆弄起来。 槐中世界的常住意识们都知道有个小骗子信使,到处装人家的小孩蹭住。但也非常有职业操守,只住一个星期,绝对不会多留。 狡猾又仗义的小骗子,会在门口留下对方最想要的一样东西当谢礼,然后拔腿就跑,叮铃铃拨自行车铃铛,骑着车唱着歌远走高飞。 所以路边的意识们也都非常帮忙,不断和新来的住客打招呼,纷纷作证这家就是有个小孩叫路遥知,等家里人来接,等了整整九九八十一天。 路南柯趁机果断下手,把槐花糕一整块全塞进嘴里。 小骗子舔掉沫沫,腮帮鼓鼓囊囊,琥珀色的眼睛叮地亮起来。 他就知道一定特别好吃! 清香沁甜的槐花糕几乎是刚入口,就化成了和槐花一模一样的味道,顺着喉咙淌下去,像是喝了一大口槐花蜜。 说不定这位大肥羊先生以前是位糕点师,或者蜂农。 路南柯决定提前打好关系,争取找机会一口气骗他十块槐花糕,当即把自行车立稳,一个响指打出一朵玫瑰花。 穆瑜有点惊讶:“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玫瑰。” 小骗子眼睛晶亮,得意地弯了弯,噼里啪啦一口气打了好几个响指,变出一捧漂漂亮亮的香水玫瑰。 在槐中世界变魔术,对槐树的信使来说,可太简单了。 吃完了槐花糕的小骗子变出一点清水来洗手,挑出最鲜艳的一支玫瑰,抹去茎杆上的刺,插在穆瑜的上衣口袋里:“这是送给您的,感谢您的槐花糕。” “不客气。”穆瑜问,“我能再用其他槐花糕,换剩下的玫瑰花吗?” 小骗子等的就是这个:“当然能啦!” 他熟练地抹去剩下那些玫瑰的刺,直接把所有玫瑰扎成一束,用五彩斑斓的玻璃纸捆好,又用缎带打了个非常精致的大蝴蝶结。 路南柯把一整束玫瑰都送给他,心满意足地接过一整盒槐花糕,一边走一边吃,还没到家就全吃得干干净净。 新来的意识住得也太远了。 小骗子揉揉才吃了个半饱的肚子,意犹未尽轻叹口气,把槐花糕的纸盒子又搜了一遍,连碎屑跟沫沫也全旋风扫落叶,一点都没放过。 他总是饿得很快,走这么远的路只吃几块槐花糕,简直就像是又要马儿跑、又只给马儿一小把特别好吃翠翠绿绿汁水丰沛的新鲜草。 小骗子扶着自行车,忍不住悄悄踮脚,往前面看了看。 好骗的大肥羊先生大概也发现了这一点,把那一捧玫瑰仔细收好,俯身下来问:“能不能再借用一下你的自行车?” 路南柯歉意地再送他一朵玫瑰,没要好吃的槐花糕当报酬:“抱歉,这个不行哦,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一个合格的骗子可从不外借自己的自行车。 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馅,他就得跳上自行车一路远走高飞,跑到谁也抓不到他的地方。 小骗子全靠一手精湛的自行车技,才走南闯北骗了这么多人,直到现在都还保持全身而退的完美记录,从没翻过一次车的。 “是我该道歉,我提出了冒昧的要求。”穆瑜接过玫瑰,别在半旧的合金手杖上,“我们的家实在是太远了。” “槐中世界的意识,住的位置都会在家附近。” 路南柯是相当有经验的信使,成熟地安慰他:“您大概是离家太远啦,所以睡着以后再醒过来,就被随机刷新到了最近的一棵槐树。” 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地在家里睡着的。 有很多来到槐中世界的意识,到最后一刻也没来得及回家,而是在很远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来到槐中世界以后,意识天然就会被引导着回家,但遇到这种情况,就难免要千里迢迢地回去了。 小骗子根据穆瑜的打扮,敏锐判断:“您是背井离乡、去大城市打拼了吗?这可是很辛苦的,我看您好像还受了伤。” “是啊。”穆瑜用手杖轻敲了下右腿,温声说,“是过去的伤,有些年头了。” 路南柯停稳自行车,蹲下来,隔着裤管摸了摸他的右膝。 警惕心很强的小骗子进行了周密的检查,确认了这下面真的有伤,这才解除了一号警报——看来他不是遇到了一个同行,想趁机装受伤骗他的自行车。 不小心自己走得太远、或者是家走得太远的意识,要回家就是很难的。 小骗子接过最亏的一单,就是骑着自行车,载着一个爸爸妈妈在几千公里外打工的小意识回家,收费是小意识攒了五年的零花钱。 好大一个小猪储钱罐,足足三十九块七毛四。 槐中世界的馒头也是一块钱一个,开馒头铺的老板人很好,被小骗子说服了四舍五入的道理,卖了他四十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 化名路上好饿的路南柯啃完最后一个馒头,还没骑到地方,饿得眼睛发绿,连绿化带都啃了。 “我不能借您自行车,但我可以帮您快点回家。” 路南柯拆掉自己的大号外卖箱,把后座亮出来,拍了两下:“我们用一辆车回去,您放心,意识很轻——” 穆瑜点了点头,温声说:“好。” 他收好多了支玫瑰花的合金手杖,抱起路南柯,仔细地放在自行车后座上。 小骗子连忙扑腾着纠正:“错啦!先生,我是说我载您回家。” 路南柯从没坐过自行车后座,他重心不稳地差一点就栽下去,被大肥羊先生扶稳:“可你不是我家的孩子吗?” 非常好骗的好脾气意识,显然已经彻底相信了这一点,把他真当成了自家的孩子,想要骑自行车带他回家。 小骗子:“!” 小骗子飞速调整心态:“对了,对了。” 太久没骗到这么好上手的意识,路南柯的计划是有耐心地放长线钓大鱼,慢慢循序渐进地渗透,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自己上了钩。 路南柯立刻扶稳自行车座,晃了两下腿,装出熟练的经常坐自行车后座的样子:“不过我可没那么轻哦。” 他还不是意识,是一棵小槐树。 虽然是快枯死了、叶子都掉得差不多的光秃秃的小树,可也要比意识沉多了。 好脾气的大肥羊先生点了点头:“那你要记得抱稳我,我对自行车没那么精通,说不定我们两个会一起摔到沟里。”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小骗子迅速适应了这种感觉,美滋滋晃着腿:“没问题。” 小骗子转了下眼睛,一本正经地冒坏水:“要是快摔到沟里,我一定第一个跳下去,拔腿就跑。” 又好脾气又好骗的新意识笑了笑,伸出手拍拍他的小卷毛:“这么不讲义气?” 业务精湛的小骗子立刻超配合,拿脑袋抵着暖洋洋的掌心,舒舒服服眯起眼睛。 “当然啦。”他说,“这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路南柯绝不忘记自己的宗旨:“摔跤可以,滚沟不行,滚一身泥就不漂亮了。” 路南柯能接受自己死得离家很远、能接受自己死得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他必须得时刻漂漂亮亮的. 这样等变成了意识,永远住在槐中世界,才能继续漂亮。 他的梦想就是做槐中世界最漂亮的一棵小槐树。 穆瑜向他保证:“不会摔跤的。” 被揉脑袋揉困了的小骗子晃着两条腿,坐在回家的自行车上,又得到了一块槐花糕,几大口吃干净,然后伸手抱住大肥羊先生。 原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是这种感觉。 又舒服又惬意,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看着路旁的景色往后退。 有凉凉的风迎面吹过来,要是吹够了风,还可以把脸埋进眼前的衣服里。 路南柯抵抗不住诱惑,把脸埋进去,惬意地叹了口气。 警惕心超强的小骗子一时不慎,没想到坐自行车后座这么舒服,舒服到忍不住犯困,眼皮都一个劲往下耷拉。 在薅了好几次小卷毛、拧了好几次大腿以后,悬梁刺股的小骗子终于被睡觉之神暗算,一脑袋栽倒了肥羊先生的背上。 系统立刻伺机用安全带熟练缠绕,并及时给自行车专咬小朋友脚后跟的后轮加了块挡板。 被安全带捆住、睡熟了的路南柯,悄悄掉下来一片叶子。 在最适合树木生长的季节里,他的叶片也开始卷曲干瘪,已经泛不出绿色,是种已经严重缺乏生机、即将枯萎的淡黄。 穆瑜接过机械蜻蜓送来的树叶。 系统才从穿书局回来,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剧情又到了宿主骑着自行车、带着新反派大BOSS回家的阶段,但也早已经完全不大惊小怪,沉稳地接受了进度。 机械蜻蜓偷偷给宿主讲八卦:“宿主,路南柯其实不能完全算是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 “是S32-33世界的大槐树,去给反派鉴定部门送礼走了后门,把路南柯登记成大BOSS的……因为路南柯不完全符合判定标准。” 系统说:“他虽然变成了魇,但没做过坏事。” 穆瑜问:“为什么?” 系统小声说:“因为……他不肯出门。” ——心愿注定无法达成、执念注定无法消解的意识,会变成“魇”。 魇如同厉鬼、如同怨魂,天然就会吸引强烈的不甘与扭曲的憎恶。 这些附着上来的怨念会把魇变得黑气缭绕、面目模糊,混混沌沌只剩执念,受怨憎驱使,犯下无数恶行。 就比如他们刚进入槐中世界时,杀向他们的那只小灰鸭变成的魇——倘若不是遇到了专业对口、曾经顺手考过S级专业超度证的穆瑜,那只魇就会扭断他们的胳膊和腿,再剖开背寻找翅膀。 到了这一步,魇做的恶已经并非本意。 它们就像是吸附了所有污浊恨意的集合体,只会用伤害来发泄所受伤害的痛苦。 ……但也有一些,相对,有点特殊的情况。 比如变成了魇的漂亮小骗子。 小骗子变成了大黑影。 小骗子哭蒙了。 变成魇的小骗子躲在家里不出门,哭了九九八十一天,长成了一颗大黑球,依然一个人都没顾得上去害。 大槐树不论怎么都哄不好,哪怕所有槐树统一口径,全说大黑球就是很漂亮也不行。 负责S32世界意志的大槐树只能带着一大筐槐花,跑去穿书局上上下下地送礼,问能不能把我们一棵小槐树登记成反派……听说你们有个很厉害的任务者,专门收反派崽回家养。 “他差一点就是反派了,就差一点,通融一下就行。” 大槐树好声好气地求人办事:“他的心只要稍微硬一点点,就一定会去害人了。” 路南柯一个人冷冷清清,死在离家很远、没人知道的地方。 他是忽然从两个世界消失的,槐中世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外面的世界也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意识们还以为小骗子是又跑出去骗人,过几天就回来,可等了三天、五天、一个星期,也没见小信使回来送信。 再也没有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小信使,戴着小软毡帽、穿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吆喝,叮铃铃地拨自行车清脆的铃铛,给他们送外面世界的信和快递。 意识无法离开槐中世界,槐树们到处找都找不到人,又托能飞得很远的鸟们去找。 有一天,一只燕子衔回来一片烧焦的、沾着血迹的树叶。 “有人盯上了他的树。”系统说,“因为路南柯的那棵小槐树,是唯一的一棵虽然没有了根,但还挣扎着勉强在活的树。” 路南柯每天都在计划自己要怎么死,但其实也只是计划,因为“信使”的出现原本就不是固定的。 万一他也变成出不去的意识,槐中世界里一大堆每天等着他送信、送快递,等着他帮忙给外面稍信的意识,就只能眼巴巴等着下一个信使来这里了。 被路南柯小心翼翼地拿稻草围上,棉花裹上,把断茬埋在土里每天浇水施肥的小槐树,还是叫有心人打了主意。 他能跑,但小槐树不能跑。 那些人利欲熏心,以为这棵槐树一定有什么特殊,当成木料做门,就能去往那个神秘的异界。 一直坚持自己“有必要立刻扔下小树就跑”、“绝不讲义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漂漂亮亮的先死”的小骗子,扔下最重要的自行车冲过去。 路南柯壮着胆子,张开手臂护着他的树:“不能的……你们不要再砍它了。” “不要砍它了。”小骗子的胆子其实很小,但还是发着抖说,“它会疼的,它真的会疼,它会哭的。” 那些人不予理会,绕着那棵小槐树打量,眼睛里冒着贪婪的精光。 路南柯其实有机会逃。 和“信使”伴生在人世间的小槐树,本来是为了给信使提供生机的。信使来往于两个世界,注定会消耗生机、影响寿命,伴生的槐树原本是为了给他们支持。 要想切断这种伴生,其实很简单。 路南柯只要下定决心,永远留在槐中世界,就不再需要这道门。 有槐中世界,“死亡”并不永远都是那么可怕的存在。 他本可以漂漂亮亮地睡着,然后变成槐中世界最潇洒的一个小骗子,虽然没有了信使的意识们难免会遗憾,但大家其实也早准备好了这一天。 有很多意识都没告诉路南柯,他们是想天天见小信使,才托他寄信送快递的。 他们喜欢一个推着自行车唱着歌的小骗子,喜欢看他打个响指变出来玫瑰花,喜欢看他优雅地行脱帽礼,也喜欢看他像个孩子那样得意地蹦蹦跳跳。 他们不介意路南柯不做信使。 很多人问路南柯“什么时候回家”,意思其实是“什么时候回来,不要出去乱跑啦”。 路南柯抱着他的小槐树,跌跌撞撞地往远处跑。 他来不及去拿他的自行车了,只能凭着两条腿跑。 他被那些人抓住,踹倒在地上,有人试图把他的手扒开,有人去抢树。 小槐树哗啦啦地拼命摇晃干枯的枝条,要打开门,把路南柯送进那个最安全、最好、最舒服的槐中世界。 “不能开门。”路南柯大口喘着粗气说,“不能,不能开门。” 槐中世界的绝对机密,是作为一棵树,绝对不能在临死的时候开门。 一棵槐树,如果在打开门的时候被砍断劈碎,每一块碎片,都会一直保持着“开门”的状态。 别有用心的贪婪者会利用这一特性,毁了槐树,毁了槐中世界。 路南柯死死抱着他的树。 路南柯死死按着那扇门,他护着他的树滚进沟里,然后又踉跄着爬起来,往更远的地方跑。 暴怒的恶徒放了一把火。 一棵树最害怕的大概就是火。 小槐树听话地不开门,在火光里发抖,路南柯把它往土下面埋。 小骗子已经狼狈到不行了,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身上全是泥,抱着他的树在滚烫的火光和浓烟里往土下面埋:“别怕,别怕……这样能变化石。” 坚持遇到危险拔腿就跑、绝不讲义气、绝对要死得漂漂亮亮的小骗子,狼狈地死守着那个最好最安全的世界。 他是槐树的信使,不给坏人开门。 路南柯听说树埋在土里能变化石树,这样就能永远都不腐朽。 他不太知道具体怎么做,但只能这么安慰他的小槐树:“你不会死,我们藏进土里,把火躲过去。我们都得活着,你要活着,我要送信……” 小骗子嘴里没实话,路南柯其实最喜欢当信使了。 他哪舍得死啊,他最想做到的事,其实根本就是漂漂亮亮地活着。 他想送一辈子信,当一辈子编故事的小骗子,他不能就这么撂挑子不干,他要保护好他的小树,永远做槐树的枝条。 槐树的信使,其实就是枝条——从槐中世界探出来的,好奇触摸人世的枝条。 把阳光、雨露和风接进来,把新鲜空气和升腾的水汽送出去。 路南柯不想死,也不想离开小槐树,他要做枝条,他想活成一个老漂亮。 老到颤巍巍要靠拐杖进出两个世界了,就把胡子全编成最好看的麻花辫,靠在已经长得根深叶茂的大槐树底下,翘着脚吹着风美滋滋乘凉。 路南柯没力气刨土了,他摔在地上,把小槐树护在身底下,垂着头没了声音。 …… “是他太好了,他心太软了,他差一点就能当反派大BOSS的。” 大槐树急得一嘟噜一嘟噜开花,笨拙地努力解释:“本来应该是这样的:那棵小槐树没死透,又发出来一点芽,所以变成魇的阿路从小芽芽里出来了……” 本来该是这样的。 小槐树因为被小骗子压着,没有彻底烧焦,在第二年的春天,居然又发出来一点芽。 从芽孢里出来的魇,不停游荡在外面那个世界。 被萦绕的漆黑怨气和憎恶不甘裹着,每抓住一个人,被那团漆黑触碰的地方,都会迸出几颗滚烫的火星。 槐树们被火星溅到,就会迅速烧起来。 烧得焦黑的枝条不再好奇地触摸、温柔地探索人世,而是将碰到的人不由分说吞噬尽生机,拖进槐中世界,变成一具烧焦的枯骸。 ——本来该是这样的未来,槐中世界会毁于那些贪婪的恶徒,路南柯和他的小槐树就会成为新的反派大BOSS。 但变成魇的小骗子一醒过来就哭蒙了。 没顾得上游荡,也没顾得上抓人。 更没顾得上跑出去烧树。 到大槐树来贿赂穿书局为止,还没被哄好的小骗子还躲在家里哭,努力试图洗干净那些缭绕的黑气,一边哭一边往外飞火星。 大槐树有点紧张:“登记成反派大BOSS,是不是就会被当成崽崽领回去治伤,治好伤再抓回去,养成健健康康的参天大树?” “……”反派鉴定部门的负责AI抱着一大盆槐花,心情有点复杂:“怎,怎么说呢。” 大槐树赶紧又拿出一桶槐花蜜:“是不是还能选时间点?能选得靠前一点吗?他还没枯萎得那么厉害的时候。” 反派鉴定部门的负责AI含着一大勺蜂蜜,含含糊糊挪鼠标:“怎么说呢……” 大槐树努力争取:“能再前一点吗?对对,这里就不错!你看这个小叶子黄得多好看,我跟你说我们小漂亮啊……” 没有根的小树活不长,小骗子的身体一直都在衰弱。 到最后的那段时间,他其实已经快要走不动了,所以才不得不一直扶着自行车。 树是没办法帮树治伤的,大槐树听说当反派大BOSS就能被抓走治伤,所以才特别想让路南柯被判定成反派,为此薅秃了全体槐树今年开的花。 现在躲在家里哭的,不光有变成魇的小骗子,还有一堆惨痛变秃的大槐树了。 穿书局能挪动的时间节点有限,但还是在槐花蜜的争取下,一路挪到了能切入的最前一格。 漂亮的小骗子还能蹦蹦跳跳、能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还能和路过的意识挥手,把车铃拨得叮铃叮铃响,一边送信一边唱喜欢的歌。 …… 路南柯打了个激灵,倏地醒过来。 他好像做了个相当离谱的梦,梦里有好多大槐树用树枝拼命摇晃他,还想跟他说话。 小骗子吓得一出溜就醒了,拔腿就要跑,才发现自己还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他趴在大肥羊先生的背上。 回家的路好长,长到好像怎么走都走不完。 “睡好了吗?”大肥羊先生背后仿佛长了眼睛,温声说,“我们快到家了。” 路南柯火速揉搓自己的小卷毛和脸,变出一点清水,啪地拍在脸上。 奇耻大辱! 小骗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竟然睡着了! “你的身体很弱,所以很容易就会觉得累。” 穆瑜把自行车在路边刹住,踩下脚蹬,绕回后座抱起路南柯:“你生病了吗?” 路南柯把胸口拍得啪啪响:“没有,我很健康,是太累啦。” 要是光送信、送快递还好,当小骗子可是个相当艰巨辛苦的工作。 得动脑得出力,还得跑得快,必要时刻务必得把自行车链蹬出火星子。 路南柯当小骗子还非常奋不顾身,偶尔为了骗人家老奶奶的粽子,还会干出冒险把一个小姑娘带出槐中世界这种事。 那次回去,路南柯有那么几天都根本站不稳,疼得以为自己要死了,用最后一口气爬起来,换了最好看的衣服才昏过去。 路南柯被穆瑜从后座上抱下来,随着风摇摇晃晃了几下,扶着自行车勉强站住。 要么就是有什么最新款的槐花味麻醉剂,有人拿放了迷药的槐花糕拐小孩儿……要不是知道这是在槐中世界,这种东西一律不生效,警惕心超强的小骗子都准备找棵槐树钻进去逃之夭夭了。 要么就是奇耻大辱之二。 在这个春天,他的身体变得更差了。 已经差到只要松懈一点,就完全续不上力气,掉一片叶子都是伤筋动骨。 路南柯实在站不稳也走不动了。 小骗子符合角色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啊哦”了一声,脖子一歪:“累死啦。” 穆瑜没有松开手,被他歪歪扭扭倒进怀里,揽住轻飘飘的一棵小槐树。 路南柯其实比这里的意识还要更轻了。 穆瑜抱起赖赖唧唧喊累的小骗子,让路南柯靠在自己肩上,单手开门:“怎么会这么累?” “上学嘛。”小骗子的眼睛叽里咕噜一转,完全进入这家小孩的角色,趴在大肥羊先生肩膀上,“学习可累了。” 小骗子其实没有学上,他在外面上不了学,又不是槐中世界的常住意识——况且哪有骗子上学的,上了学还怎么拍拍屁股逃之夭夭,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穆瑜进门,把路南柯放在玄关的换鞋凳上:“这么累?” 手软脚软的小骗子靠着鞋柜都坐不稳,差一点就滑下去,被穆瑜及时捞起来,叹着气:“唉,您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学习就是很辛苦的。” 路南柯闭着眼睛等头晕过去,他发誓他睡着的时候,肯定不小心掉了一片宝贝叶子,说不定还是最好看的一片。 每次掉叶子都说明他的状况更差,等叶子掉光那天,他就会和他的小槐树一起枯死。 掉叶子以后,路南柯就会迅速变得虚弱,要几天时间才能缓过来,现在别说站,连动一动手指都没力气。 ——他之所以急着捞最后一笔,赶回槐中世界,原本就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躺好,晕过去睡一觉的。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骗着了个自己撞上来的大肥羊。 小骗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这位大肥羊先生的脾气疑似好过了头,步步为营一步一试探,用脑袋蹭蹭穆瑜肩膀:“您能多抱我一会儿吗?” 其实他主要是没力气动,一点力气都没有——但作为骗子,当然不能暴露出这一点。 这是很危险的示弱,一旦被人知道了他没力气跑,说不定就会有人报复他的。 小骗子咳了几声,小大人一样沧桑叹气:“我等了您九九八十一天,太久了,想您想得不行啦,一刻都舍不得分开。” 穆瑜点了点头,抱住轻得也像一片叶子一样的小骗子,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把路南柯平缓地托起来。 路南柯闭着眼睛,这样轻微的扰动也让他脸色白了白,不带血色的嘴唇抿紧,闷哼被及时吞回去。 断了根的小槐树垂着头,无声无息昏厥了片刻,纤长微翘的睫毛才又一颤,缓缓睁开。 有那么几秒钟里,在那双眼睛里,只有平静得像是叹息一样的、仿佛一棵等待着注定的死亡来临的树一样的安静期待。 但紧接着小骗子就高兴起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掺进去了槐花蜜,弯得亮晶晶:“我想睡觉!能再辛苦您抱我去卧室吗?” 他努力抬起一只手,打了个微弱的响指,因为实在没力气,所以只能让一片柔软的玫瑰花瓣落下来,落在穆瑜的肩上。 这是来自信使的承诺。 路南柯慷慨地决定,作为被他骗的报答,大肥羊先生会在槐中世界好好定居,过安稳的生活,或者实现梦想——他当信使的业务也相当不差,多难弄的东西都能想办法弄来。 “上学好累啊,我想痛痛快快睡一觉。”小骗子绘声绘色地编学校课业有多重、一天八节体育课跑二十圈,简直要把人累惨啦,“我一放学就去等您,还没来得及休息呢。” 这家大肥羊看起来脾气太好了! 这家小孩好可怜,明明有这么幸福的家,却被槐树隔开了两个世界。 说不定现在就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想家想大肥羊先生呢。 小骗子决定骗他一个星期,等自己的身体稍微好一点,就悄悄打开门,带这位肥羊先生回去看看他家的真小孩。 就看一眼,看完他就得赶紧跑,免得叫人当骗子抓。 穆瑜抱着脸色苍白的小骗子,把路南柯轻轻放进沙发里,用几个靠枕把他围住:“不可以哦。” 已经乐陶陶构思起逃跑路线的小骗子:“?” “在我们家,一直都是先吃饭,把饭吃饱才能睡觉的。” 大肥羊先生神情认真,看起来对他产生了一点怀疑:“你是我们家的小孩吗?” 小骗子:“!” 他当然也想先吃饭。 他都快饿扁了,之前吃的东西早就都消化干净了,肚子饿得一直在咕咕叫。 但优雅的小骗子是不会承认,自己连手都抬不起来,连勺子都拿不稳,是没有力气吃饭的:“当然是,我就是不小心忘啦……您能给我个馒头吗?” 大肥羊先生慢慢皱了下眉。 在小骗子亲手编的流浪手册里,这个动作代表【危!你的行骗对象很可能已经产生怀疑,快施展你的锦囊妙计,哄迷糊他!】 技艺精湛的小骗子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从头到尾,聚精会神整理了一遍自己可能出纰漏的部分。 问题很可能出在这家不吃馒头。 但问题不大,小骗子大师轻轻松松就能应付。 对付这种好脾气又心软的大肥羊,小骗子的身份又是“这家小孩”,哪怕是第一次实战,也信心满满一定能把对方哄迷糊。 穆瑜正要起身,就被一个小骗子一头砸进了怀里。 那些蓬松活泼的小卷毛被软毡帽压久了,恰到好处地耷拉了一点,软绵绵趴在他的额头上。 路南柯其实因为这个动作,又昏过去了一小会儿。 但小骗子自己不知道,还以为只是一眨眼,醒过来就立刻打起精神:“学校好多同学都吃馒头,我看他们都吃得很香。” ——第一步:解释纰漏原因。 小骗子耷拉着脑袋,特别沧桑地叹了口气:“而且我太饿啦,我现在能吃下一头牛,等不及做饭了。” ——第二步:给出合理缘由。 小骗子眨眨眼睛,努力想眨巴出来点眼泪,但他白捡了这么一个大肥羊,乐都乐不完,实在酝酿不起情绪。 所以小骗子也只能拿脑袋拱拱大肥羊先生的肩膀,眼睛藏不住地弯,还得一本正经地叹着气演戏:“唉,我在风里雨里等您九九八十一天,日晒雨打……” 第三步:哄迷糊。 路南柯十拿九稳,心道不急,且看这位好骗的大肥羊先生下一步一定就要心软,给他吃馒头,或者给他几个寿桃了。 别的什么贡品也行,点心,饼干,包子,反正槐中世界不缺这些东西。 路南柯信心十足地闭着眼睛等,然后被大肥羊先生抱起来,揽着靠在肩膀上,喂了一点水。 路南柯:“。” 唉,凉水也行。 其实他毕竟也在某种意义上算棵树,喝凉水也是能勉强喝饱的。 小骗子不挑,咽下去准备继续灌,喂到嘴边的却又变成了之前的槐花糕。 都被细心地掰成了很小的碎块,哪怕没力气张嘴,也只要抿一下就能咽进去。 路南柯眼睛一亮,小鸟哒哒哒哒哒啄干净了碎块,觉得身体里有点力气了,就又想打响指变玫瑰花。 ……但这家吃饭这件事好像有点隆重。 假装是这家小孩的小骗子被抱去厨房,被迫按照这家的规矩,参与了品尝环节。 被迫一小口一小口地尝了刚炒好的香喷喷的槐花炒鸡蛋、刚摊好的香气四溢的槐花鸡蛋饼、热腾腾的槐花鸡蛋汤,吃了一大把清香还有点甜津津的蒸槐花,最后还吃了两大碗槐花饭。 因为他吃完饭就有力气,能活蹦乱跳地到处跑,所以还被迫按照这家的规矩,参与了必须手牵手的饭后散步和聊天。 这家的规矩非常多,小骗子还不得不去泡了个热水澡,被迫在浴缸里玩塑料小鸭子,一不小心就沉迷了半天。 小骗子第一次吃到撑,直到现在也没饿,心满意足晕头转向,一头栽在床上。 “路南柯!”沉迷扑克牌的、在路边配合他的意识红桃K给他打电话,一接通就连忙问,“你骗的怎么样啦?那人有没有被你哄迷糊?” 小骗子吃饱了就满血复活,拍着肚子,特别得意:“那还用说?我出马当然不会有问题。” 毫无疑问,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位好心肠的大肥羊先生哄得找不着北,真把他当成这家小孩了。 这家小孩的睡衣也好穿,又软和又舒服,最重要的是还好看。 路南柯穿着小王子的睡衣,蹦蹦跳跳回了房间睡觉,要不是实在没力气,还想在镜子前面转八百个圈。 可惜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星期。 等逃跑的时候,他必用一片最绿的叶子换这套睡衣。 “你得留个心眼!别全听他的,看看他们家有没有什么危险,要是有的话就赶紧跑。” 红桃K好心提醒小骗子:“今晚记得出来打牌!” 被香迷糊了的小骗子躺在床上,抱着软乎乎的被子,打了个饱隔:“可是我今晚不能出门诶。” 红桃K愣了下:“为什么?” “我得睡觉。”路遥知打着哈欠,“唉,唉,我不和你聊啦。” 他翻了个身,把被子蒙到脑袋上,嘟嘟囔囔:“我得早起,明天还得上学呢。” 作者有话说: 小骗子:真是个好骗、上道、自投罗网的大肥羊啊! 红桃K:? 第71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幸好, 这家的规矩里,至少没有“每天早上必须送小孩上学”。 饱饱睡了一大觉,被小鸟电话铃紧急叫起床的小骗子路南柯, 扑通一声掉下了床。 “快醒醒,路南柯!” 红桃K苦思冥想了一个通宵,终于想明白了哪里不对,“你不是小骗子吗, 你上什么学?!” 路南柯睁着眼睛,小木偶一样,歪歪扭扭躺在木地板上。 他很成熟地叹了口气, 一点都没有和红桃K一样大呼小叫, 吃力地、慢吞吞地把一只手送到太阳底下。 几乎要枯萎的小树枝被太阳照着, 一点一点变回白皙的细瘦手指。 小槐树又多活了一天,成功在一个新的早上醒过来。 等身体慢慢恢复得能活动,他才把手机送到耳朵边上。 小骗子打着哈欠嘟嘟囔囔抱怨:“好早啊, 又没到上学的时间……我还在做美梦呢。” “别做梦啦!你小心一点,别是什么抓你的圈套。”红桃K急着追问,“你上什么学啊?” 路南柯躺在地板上,抱着柔软的被子, 慢慢眨眼, 让视线也重新变得清晰。 他转动脑筋,一点一点想起睡前发生的事,又想起更早一点的热水澡、聊天散步和香喷喷的好多饭菜。 他可没骗那个胖乎乎的小意识,他真的回家吃了一大桌槐花饭。 …… “嘿!你也被我骗啦, 我当然不上学。” 小骗子眨眨眼睛, 得意地笑出来:“我总得编个故事, 出来送信和快递吧?” 红桃K依然有点狐疑:“你昨晚是这么想的吗?” 他甚至有点怀疑, 昨晚这家伙都快不记得自己叫路南柯了。 “当然!当然!”小骗子揉眼睛,漫不经心打哈欠,“好啦,我这就起床,我今天得送好多信呢。” 红桃K恨不得用电话摇晃他:“你可得记得你叫什么啊!” “路南柯路南柯路南柯!” 小骗子翘尾巴:“这有什么难的?我时刻必记得自己叫路南柯,南柯一梦嘛!” 有很多人都会在大槐树下,做一场南柯美梦,可梦总是要醒的。 哪有人做梦醒过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的。 他挂断电话,站起来就扑通一声摔倒。 路南柯“嘿”地一声发力,又腾地蹦起来,再摔倒,再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往起爬。 路南柯用自己的办法晒太阳,张开两只手臂保持平衡,摇摇晃晃地玩,高兴得蹦蹦跳跳。 他差不多恢复了灵活,就火速收拾房间洗脸刷牙,掏出自带的蒸汽熨斗把超级好看的睡衣熨得一点褶都不剩,用自带的竹竿颤巍巍支着,平平整整迎风高高挂起来。 刚睡醒的小骗子,眼睛是很浅的、几乎不剩任何生机的灰白色,短发也和小槐树的叶片一样,是种打着卷蔫巴巴的浅黄。 但这难不倒路南柯,他有办法。 小骗子熟练地冲到窗前,跟太阳借来蜜一样的琥珀色阳光,全倒进眼睛里,再用金盏花的汁液把普通小卷毛变成好看的金栗色小卷毛。 虽然这些颜色和生机一样留不住,很快就又会消散,但撑一天总还没问题。 第二天又会有新的阳光,他还可以再找别的花来染色。 喜欢漂亮的小骗子早就盯上粉黛乱子草很久了。 路南柯给自己均匀翻面,确保每个角度都能晒到太阳。 他又掀开衣领,看了看胸口那几道没什么变化的伤口,满不在乎地把衣服拉平整,拍了拍又开始咕咕叫的肚子。 被他哄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的大肥羊先生,显然彻底把他当成了这家的小孩,这会儿已经在楼下喊他去吃早餐了。 小骗子高高兴兴地喊着“来啦”,换好衣服一溜烟跑下楼,对着一桌子的豆浆油条鸡蛋灌饼肉夹馍大饼夹一切眼睛放光,半天才回过神,咕咚咽了下。 路南柯整理好小卷毛,彬彬有礼地问候了早安,啪地按住自己就想去拿筷子的手:“这些……都是您做的吗?” “怎么会?”大肥羊先生有些疑惑,“是从早市买的,你没去过早市吗?” 小骗子那当然:“去过!” 其实他根本没来过这一片,完全不知道哪里有什么早市。 但他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 小骗子当即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经常去早市,早市可好了,早市有一大堆好吃的。 每天都编故事的路南柯,业务水准相当强,一张嘴就能编出格外栩栩如生、听着叫人仿佛身临其境的故事。 这会儿小骗子已经信心满满地编了一整个早市,从街头编到街尾,如数家珍,把自己做梦都馋的那些好吃的全编进去:“……是这样一条早市吧? 假如对方说不是,那他就说记混了,这是学校边上那条小吃街。 大肥羊先生点了点头,刚出现的疑惑也被他精湛的技艺打消:“你观察得真仔细。” 大肥羊先生说:“我每次只去前几家,从没发现有这么多店铺。” 小骗子松了一大口气点头:“那当然,我总去逛呢。” 天助小骗子路遥知! 路南柯拍拍胸口,看着那一桌丰盛过头的早点,又生出丁点良心的谴责,忍不住悄悄叹气。 就算是买的早点,这么一大桌,也要花不少钱。 大肥羊先生是不是被他骗得太迷糊了。 虽然不讲义气,但很讲职业道德的小骗子,是从不会把好人骗得太惨的。 路南柯完全不了解大肥羊先生的身份和生平,所以暂时不能完全确认对方的好坏,但毫无疑问,这家的小孩一定超级幸福。 路南柯只是暂时借用人家的身份,借人家的家。 借一小下就会还回去。 其实只要有水喝馒头吃,有地方睡觉和晒太阳就足够。占了人家太多便宜,小骗子活不长,没办法在死前还清就麻烦了。 像昨天那种意外情况,纯粹是因为他饿到没力气动,又因为刚掉了片叶子太虚弱,必不可能有第二次。 小骗子左手抓右手,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饭桌上拽开,叹了口气:“唉,唉,这些都太美味了,可惜我今早的胃口不太好。” 他蹦过去,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揣进口袋里:“我吃这个就够了,剩下的能请您暂时把它们收起来,等我晚上放学回来全吃光吗?” “当然可以。”穆瑜摸了摸他的额头,“胃口不好,是生病了吗?” “当然没有!”小骗子学他说话,琥珀色的瞳孔清澈明亮,主动踮脚给摸。 小骗子眼睛弯弯,胸口拍得砰砰响:“都告诉您我很健康啦!” 他是要施展信使的神奇魔法! 技艺精湛的小骗子用脑袋轻轻拱着暖和的手掌心,被揉得舒舒服服,眯起眼睛,得意地晃了晃看不见的尾巴。 ——外面的好吃的可以被信使带进来,里面的当然也可以带出去。 路南柯曾经接过一个超级大单,是帮一个心愿是“当最厉害的顶级面包师”的意识往外送面包,据说好像是叫“试吃”。 外面那个世界,凡是被一个推着自行车、笑眯眯的漂亮小少年送了玫瑰的人,都能在睡着后做一场梦,梦里有巨好吃香到打滚的新鲜出炉的大面包。 狼吞虎咽吃面包的人很少会发现,梦里其实还有那个笑眯眯的小少年。 在外面漂漂亮亮的小少年,在梦里是没有颜色的,瘦弱得像是片枯叶,一阵风就能刮走。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依然一丝不苟地穿着好看的衣服,端端正正戴着小软毡帽,拿着笔和作文纸蹲在角落。 等梦里的人一吃完,那孩子就扶着自行车慢慢走过来,优雅地脱帽鞠躬,邀请他们写三百字的尝后感小作文。 这一单的报酬就是随便吃面包,可让小骗子逮到机会,痛痛快快吃了个饱,懒惰到整整三个月都没再出去骗人。 可惜只做了三个月,那个意识就完成了心愿,带着路南柯交给他那厚厚一摞字迹各异的尝后感和“面包之神”的大号锦旗,幸福地扛着烤箱和面包机消散了。 ——路南柯是打算,等晚上所有人都睡着了,就把这个重任交给一支玫瑰花,让玫瑰花带着这些好吃的,去找这家的真小孩。 这可是只有信使才能做的魔法。 神通广大的小骗子,要让这家的真小孩能做一个吃得饱饱的美梦。 穆瑜帮他把因为太匆忙、没来得及染成金栗色的几缕小卷毛补上颜色,又半蹲下来,帮小骗子把软毡帽的帽檐整理好:“真的不需要我送你上学吗?” 小骗子立刻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会迷路的!您放心吧,这里可没有一条路能困住我。” “是学校说的,这叫培养自理能力,总是让家长接送可不行。” 小骗子编起故事来一套一套:“我和几个同学约好了一起上学,一会儿就得赶快出门啦。” “您刚来槐中世界,可以在附近走一走,或者去咖啡馆坐坐、去街上聊聊天,这里的意识全都是很好的人。” 路南柯踮起脚,抱住大肥羊先生,安慰地轻轻拍了拍:“等一放学,我立刻就骑自行车冲回家,一分钟都不耽搁。” 刚来槐中世界不久的意识,因为记忆不全、对世界也陌生,难免会觉得孤单和没有安全感。 常来常往的少年信使就不一样了,他对两个世界都很熟悉,又从不会觉得孤单,最适合陪伴新意识度过适应期。 要不是路南柯还有不少信和快递没送,必须得出门工作,实在没办法整天在家里陪大肥羊先生聊天,就编故事说学校这星期放假了。 路南柯成熟地叹了口气,自责地摇摇头。 他真是个只顾工作不顾家的渣小孩。 还好他只在这里待一个星期。 等他离开以后,抹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再帮忙把一切打扫干净,这个家就不会再记得他。 “要开心哦,感到不安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 小骗子熟练地把写有自己电话的叶片形便签递过去:“不论我在什么地方,立刻就会飞回来陪伴您。” 大肥羊先生认真看着他,接过便签,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也是。” 路南柯递出去过很多这样的便签,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回答,有点诧异地眨了下眼睛。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着蹦起来:“当然啦!” 小骗子超级得意:“我每天都开心,不过我可一点都不会觉得不安,因为我可是最厉害的信使。” 大肥羊先生给最厉害的信使又装了一杯豆浆、一盒槐花蜜,一大盒当小零食的槐花糕。 穆瑜和他一起出门,帮最厉害的信使给自行车轮胎打气。 小骗子扶着车把,忍不住频频抬头,看那套好看的睡衣,又看这一整座好看的房子。 见识相当广的小骗子连像皇宫一样的别墅都住过,对这种带小花园的二层小木楼当然也很熟悉,踮起脚手搭凉棚,看着附近的景色:“您家……我是说,我们家。” 这里一看就远离城镇,很安静,附近有清凌凌的流水,还有山。 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平整宽阔,路两旁种着行道树,隔几步就有一棵绿油油挺拔的小树,看起来正缺一棵小槐树。 “我们家可真漂亮。”小骗子弯着眼睛,蓬松柔软的小卷毛被风拨得晃来晃去,“我将来要是能被埋在这就好了。” 穆瑜拧好气门芯,按了两下打好气的自行车胎,直起身温声问:“什么?” 漂亮的小少年向他道谢,潇洒地蹦上自行车,摘下帽子一俯肩膀:“我是说,再见啦。” 路南柯叮铃铃一拨自行车铃:“我一放学就回来,如果我敲门的话,您会为我开门吗?” “当然。”可怜的大肥羊先生完全被骗得团团转,把豆浆和槐花蜜放进他的车筐,“上学辛苦了。” 大肥羊先生说:“我会在阳台一直等你,看到你回来,就会开门。” 路南柯一只脚踩在脚踏板上,在心底为自己的渣小孩行径“唉”了一声——最厉害的信使再次发誓,他一定会赌上整整四年信使生涯的骄傲,不论多困难艰险,必为大肥羊先生实现一个愿望。 小骗子蹬着自行车出门,把一支漂亮的玫瑰花留在门口的篱笆上,一路洒着叮铃铃的清脆自行车铃,出门送信和快递去了。 / 信使的工作非常繁忙。 路南柯骑着自行车回去,才发现这条路其实也不算很远——而且很好骑,没什么车,一路又都是下坡。 背着专用大挎包的小信使玩得兴高采烈,一会儿把两只脚都抬起来,让自行车自己跑,一会儿又张开手臂,假装自己在飞。 可怜的大肥羊先生一路骑着自行车带他回家,骑得全都是上坡,一定累坏了。 路南柯决定今晚回家,就先送大肥羊先生一样礼物。 他边津津有味地啃馒头,边推着自行车,穿过路旁各式各样的商铺,四处打量着适合送出去的东西,每到一个意识家门口就叮铃铃拨铃铛。 意识听到铃声就从家里跑出来,从他手里接过信和快递,大声向小信使道谢,把报酬塞进大挎包。 还有那天帮忙的意识,神神秘秘打眼色,拉着小骗子对暗号:“怎么样怎么样,搞定了吗?” “当然!”路南柯信心满满,“可是我亲自出马,不会有问题。” 那几个意识立刻高兴起来,争先恐后地揉他头发,一边击掌一边起哄:“嘿,不愧是我们最厉害的小骗子!” 路南柯被揉得摇摇晃晃,也笑得直揉眼睛,又对着玻璃一本正经地把头发整理好,用浇花的小喷雾瓶喷了半天,这才重新戴上小软毡帽:“好啦,好啦,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你又要出去了吗?”一个意识问,“怎么有了家还出去,外面那个世界可不像里面这么安全。” 路南柯挺成熟地叹了口气:“工作嘛,谁家信使不出门的。” 他其实是必须去给他的小槐树浇水施肥了,还得去检查一下,到底是掉了几片叶子。 而且路南柯也想试着找一找,大肥羊先生在现实世界的家在哪。 槐花蜜太好吃了,他刚才没忍住用干净的小勺子舀了一点蘸馒头,风卷残云地一口气全吃光了,剩下的打算送给他们家真正的小孩。 “对了。”听他提起这个,一个意识忽然想起,“你听说了吗?这边好像要来一个新信使,是大槐树派来的……” 另一个意识立刻抢着说:“我们是想让你帮忙问问,能不能不要啊?” 立刻有人赞同:“我们要新信使干什么?有你就完全够了嘛。” 虽然也不是什么完全明确成文的规矩,但在槐中世界里,一片地方,通常都是只有一个信使的。 像路南柯这种天南海北到处蹿的小骗子,也只是在外面的世界不固定,骗一次换一个地方。在槐中世界里,不论走出去多远,都会骑着自行车回他们这儿。 这就有点像自然法则。 一棵树只能在一个地方扎根,信使们的槐树需要吸取庞大的生机,所以通常都不会互相干涉。 除非大槐树已经感知到,某一个地方的信使即将空缺,才会有新的信使被派来接替。 意识们紧张到不行:“路南柯,你不会是要退休了吧?” …… 风卷着片叶子悄然飘落。 路南柯站在太阳底下,扶着自行车,垂着眼睫安静不动。 几个意识你一言我一语,发现他们的小骗子站着不说话,连忙摸摸他的头,扶着他的肩膀摇晃。 这一晃,他身上又哗啦啦掉下一树的枯叶。 “路南柯?路南柯!”意识们抓住那些叶子,紧张地喊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掉叶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一群意识又是叫又是喊,几乎要把人抬去看不知道管不管用的医生抢救,才有人发现小骗子打着颤的眼睫底下,明显就是快要憋不住的小坏水,嘴角都快扬上天了。 小骗子叮的一声复活,嚣张地翘尾巴:“上当了吧!” 路南柯咻地蹦上自行车,得意洋洋一蹬老远:“叶子是假的!吓唬你们的,你们怎么什么都上当啊?” 掉的是小骗子精心做的道具,全是假叶子,那叫一个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本来是用来在外面金蝉脱壳的。 意识们气到比划着要捶他:“路南柯!你个连自己人都骗的小骗子!下次你就算躺在地上也绝对骗不到我们了!” “吃一堑长一智!”小骗子笑得直不起腰,“放心吧,放心吧,我怎么会退休?我才十一岁诶!” 一群意识这才松了口气,吵吵嚷嚷:“谁知道你有没有结下什么仇家,说不定你哪天就跑了……” “那你们可得好好哄着我。”路南柯一本正经地摇头叹气,“唉,我要是跑了,上哪里再找我这么好的信使?每天帮你们编一千个故事,要烧一千个脑细胞呢。” 生死有别,信使负责在两个世界间送信,原本是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的。 也只有路南柯这个才十一岁、因为没成年连执照都没有的小信使,才会帮生病过世的年轻父亲编故事,哄他家的小姑娘以为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差。 为了不出纰漏,小骗子还得每次都伪造不同地方的信封、邮戳跟邮票,偶尔还得扛着自己的小槐树冒充圣诞树,顶着一串小彩灯去送礼物。 “快哄我!”小骗子叉着腰,“不然我可是会累到疯狂掉叶子的哦,我可是棵娇气的小槐树。” 意识们其实隔三差五就要被骗一次,但槐中世界的意识记忆力大都不好,除了最深刻的愿望和执念,剩下的都很容易忘掉。 意识就是这样的,只能牢牢记住最在意的人和事。 所以这一手百试百灵,意识们立刻跑去给小信使捶背捏肩按摩胳膊,好声好气地哄他们这棵最娇气的小槐树一定别掉叶子,好好开花、好好长大。 “唉,唉。”小骗子摇头晃脑,“现在说得好听,等我三天不来、五天不来,一个星期都不来,你们肯定就把我忘啦。” 面包师的面包店曾经在这一片最火爆,可等那个意识离开以后,三天就没什么人再记得,五天就没人再来买面包,过了一个星期,那个面包店就消失了。 意识们保证:“绝对不会!我们都会牢牢记住你。” “你是我们的小信使。”意识们哄他,“几年十几年都不会忘。” 小骗子被哄高兴了,翘着尾巴打了个响指:“好啦好啦,快去列单子!趁我今天高兴,要什么都给你们弄来……” 一群意识欢天喜地地跑去登记,路南柯摸出几块槐花糕,囫囵塞进嘴里吞下去。 路南柯扶着自行车站了一会儿,去那些假叶子里扒拉扒拉,找到一片卷曲着蔫巴巴的小黄叶,放进小软毡帽的夹层。 路南柯知道,自己必须得尽快去给小树浇水施肥了。 他有大肥羊先生塞的槐花糕吃,所以这次还有力气,一边大口大口狼吞虎咽,一边带着那张单子往外走。 小骗子走到大槐树底下,没急着出去,先靠在树干上,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动静。 “您是发现我要死了,所以派了新的信使来吗?” 断了根的小槐树把额头贴在大槐树上,轻声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不需要休息,不需要躺在那里被人照顾,不需要停在什么地方……我可以胜任我的工作。” “我长不动了,就躺进土里把自己埋起来,等明年春天,我一定会发芽。” “我很好。”路南柯解释,“只是最近风太大,我才会掉叶子的。” …… 技艺精湛的小骗子,连明察秋毫的大槐树都能骗过去。 大槐树以为他刚刚开始枯萎的时间节点,那棵小槐树已经完全生不出根,只剩下几根枝条还能冒出新叶了。 但小骗子嘛,当然得能骗过别人、能骗过自己、能骗过小槐树。 路南柯给他的小槐树浇了水施了肥,对着小槐树神采奕奕地讲了半天,自己是怎么目光如炬地套中了一只自投罗网的大肥羊。 他,英明神武小骗子,在人家别的小孩家里,特别霸气地蹭吃蹭喝蹭床睡,还蹭了一套特别好看的睡衣。 那个好脾气的大肥羊先生完全被骗得团团转,把他当自家小孩,骑自行车载他回家,摸他的脑袋,喂他吃饭,陪他散步和聊天,半夜还来给他盖被子。 盖被子的时候,还会轻轻摸他的额头,会问他身体为什么这么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小槐树听得入了迷,为数不多的几根还有叶子的枝条哗啦哗啦响,认真地给他努力鼓掌。 “盖被子耶!”路南柯眉飞色舞地比划,“就是把那个被沿,这样然后这样,然后很轻很轻地掖一下,压到你下巴底下!” 小槐树没有下巴,但小槐树能想象,陪他一起用枝条比划“耶”。 路南柯怕它不小心把叶子晃掉,赶紧抱住那根小树枝,摸了摸:“轻点轻点……我差一点就上当了!我跟你说,我不止一次怀疑他是我同行,来骗我自行车的。” 小骗子孑然一身,骗来的钱都拿来买东西吃掉,最贵重的东西,也就是小槐树跟自行车了。 被那只手摸脑袋,轻轻揉小卷毛,问他是不是哪里难受的时候,路南柯差一点就被哄得说了实话。 但小骗子有顽强的意志力和极高的警惕心,完全没有被糖衣炮弹腐蚀,坚定地继续闭着眼睛假装睡觉,一动都没动。 “就算是同行也不怕。”小骗子冲小槐树拍胸口,“要骗我,他的段位可还差得远呢。” 小槐树试图用枝条给他比心,被路南柯手忙脚乱拦住了:“别乱动别乱动!咱就这么几片叶子了!” 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每一片叶子,摸了又摸,恨不得全拿透明玻璃罩罩上。 但小骗子对着小槐树,又特别沉稳可靠,摸摸早枯萎的小树尖:“这次一口气只掉了两片叶子,表现得非常好。” “我现在是在假装那家的小孩,有一堆东西可以吃,还骗了一个大肥羊先生把我当小孩照顾,所以你掉了叶子也不用管,交给我就好啦。” 小骗子拍胸口:“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想,有好吃的又有人照顾诶,幸福还幸福不过来呢,对吧?” 他说得太肯定、太信誓旦旦,连小槐树也相信了他的话。 路南柯又絮絮叨叨半天,嘱咐小槐树能发芽就发芽、能长叶子就长叶子,才又把小树仔细藏好,蹬着自行车一路跑去做代购 等他完成了信使的工作,又按照记忆里的方位找了半天大肥羊先生的家,天色都已经黑了大半。 奔波劳碌的小信使推着自行车,奋力往那个来时候潇洒到不行的上坡骑,一边流汗一边大口喘气。 槐中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有诸多不同,虽然意识的家方位相似,但路上的标志物不一样、建筑不一样、甚至连路都可能不一样,要用一天时间就找对地方,原本也几乎不可能。 路南柯只是想碰碰运气,既然暂时找不到,也只能让玫瑰花帮忙,从梦里把好吃的先送过去了。 路南柯踩着自行车脚蹬站起来,一只手搭凉棚,正四处找槐树回家,忽然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几个人影。 有些眼熟。 面容凶恶相貌不善,看着就不像好人,为首那人手里拎着根麻绳。 小骗子的心里咯噔一声。 他走得太远了。 平时都相当谨慎、绝对不会离开槐树太远的小骗子,今天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他是真的想把这罐槐花蜜送过去。 他想作为信使把蜜送去,一边拨自行车铃铛,一边大声喊“来快递啦”,把槐花蜜送给理当得到它的那个小孩。 这世上应当有一个小孩,可以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大口吃槐花蜜,不是骗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路南柯不知道这个小孩在哪、不知道这个小孩是谁,只知道不可能是他。 小骗子调转车头,把自行车链踩出了火星子。 他记得这几个坏家伙——这些人被他骗了不少钱,现在那些钱都换成了一串槐花形状的玻璃风铃,藏在小骗子怀里。 下坡比上坡好骑得多,只是速度越快越颠簸,那罐槐花蜜在车筐里颠得咣当作响,每一下都仿佛要碎给这辆自行车看。 “别碎别碎,坚持一下!”路南柯拜托它,“加油加油,我在找树呢!” 只要找到任意一棵槐树,他就安全了。 路南柯趁着转弯的机会回头,看见身后正急速逼近的影子——那几个人骑了摩托车,这东西再怎么都比自行车快得多。 路南柯骑着自行车往小路里扎。 爱漂亮又胆小的小骗子,平时可从不走这些小路,黑漆漆不说,还很可能会滚到沟里。 但这会儿逃命重要,路南柯见路就钻见弯就拐,身后摩托车的轰鸣声时远时近,始终都甩不干净。 叫骂声也追上来了,那些人要用麻绳把他捆起来,拧断他的胳膊跟腿,敲碎他的脑袋。 路南柯不想现在死,更不想被拧断胳膊腿、敲碎脑袋。 万一真这么惨,意识到了槐中世界都是碎的,还得每天拼起来,用胶粘好再补色。 小骗子可是深知这有多麻烦——毕竟他现在就已经开始褪色了。 他把车骑得太快了,一直在流汗,汗水把头发的金栗色泡成了浅栗色,风里都是金盏花清甜微苦的香气。 眼看自行车就要撞上一块潜伏在路边的大黑石头,路南柯情急之下,只能用力一拧车头,连人带车扎进了沟里。 槐花蜜的罐子清脆响了最后一声,四分五裂。 路南柯匆忙伸手去捞,可他的手还太小了,水流太急,什么都没能捞到。 这不是沟,是条很干净的小溪,甜甜的槐花蜜掺进冰冰凉凉的水里,一路向着不知方向的下游流走了。 路南柯坐在溪水里。 摩托车的怒吼声停下来,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影步步逼近,漆黑的影子甚至已经投在倒映着月光的水面上。 可人影没再过来——那些人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一边怒声叫骂一边用手电四处乱晃,往别处搜过去。 路南柯愣了一会儿,回过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运气好到没头没脑地随便一摔,就摔进了一棵槐树。 小骗子对这一带的槐树分布了如指掌,从不记得哪条小溪边上有槐树。 ……但不论怎么说,能脱险就是好事。 路南柯探出一个小脑袋,警惕地东张西望,趁没人注意,又一把薅住自己的宝贝自行车,也拉回了槐中世界。 命悬一线惊险脱险,福大命大的小骗子安抚好自行车的情绪,腿一软,又仰头倒进那条冰冰凉凉的小溪。 他就那么躺在没过身体的溪水里,张开手臂大睁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摔出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慢慢往外渗着半透明的汁液,路南柯给它们起名叫“眼泪。” 在这儿什么人都没有了。 小骗子谁也不用骗,对着月亮说实话。 “好疼啊。”路南柯轻轻叹气,他倒在水里,脸上还是很漂亮的笑,弯着眼睛小声说,“唉,唉,今天可真是倒霉到家啦。” 小骗子努力骗自己,不去摸胸口摔碎了的风铃。 他本来想把风铃当礼物,送给被他骗得好惨、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孩疼,苦哈哈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坡载他回家的大肥羊先生的。 小骗子摇头唏嘘:“大肥羊先生可真倒霉。” 这盏风铃可漂亮了,是他走遍好多个集市和商铺,才挑中的手工风铃,用玻璃做成了一串槐花。 就这么一盏,摔碎就没了。 “唉,这我可就没办法啦。”小骗子摇头晃脑,替没收到礼物的大肥羊先生遗憾,“怎么会有人这么倒霉。” 怎么会有人这么倒霉,又是意外来了这个世界,又是被他骗——本来要是运气好一点点的话,良心发作的小骗子可是要把那罐槐花蜜送给他们家真小孩吃的。 结果也摔碎了,全喂给小溪喝了,礼物也摔碎了,小骗子也不打算回家了。 小骗子揉着摔破的地方,唉声叹气地站起来,低头看自己倒映在水里的影子。 漂漂亮亮的小骗子没有了。 他头发的颜色全掉了,衣服因为钻小巷子弄得乱七八糟,两个膝盖疼得站都站不稳。 技艺高超的小骗子,可不会在这种狼狈的状况下回去,但凡那个意识稍微不迷糊一点点,就能看出他不是自家的小孩嘛。 路南柯把风铃埋进小溪的砂石里,用石头搭了一个小小的墓。 他听见有人过来,立刻一头钻进芦苇丛。 …… 有几个意识拎着木棍,来保护可能被寻仇的小信使——他们在回家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槐树外面大声叫骂了。 他们怕行侠仗义的小信使被人打击报复,双拳难敌四手,在外面吃亏。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路南柯藏得更深,小声反驳:“我才不会吃亏。” 他不需要被别人保护,他保护这个世界,他是槐树的枝条,是槐中世界的守门人。 骄傲的小信使不需要被保护。 他是罩着这一片的小槐树,这里不需要新信使接替。 暂时还不需要,在他的最后一片叶子掉落,再也发不出新芽之前。 …… 又有人过来,是被红桃K拉来的。 因为一直没联系上路南柯,红桃K担心他被大骗子给骗钱骗人骗心骗树,总之技不如人,叫人家一哄就给骗走了。 “必不可能!”路南柯往更深处藏进去,决定生红桃K五分钟的气,“明明是我更在行啦!” 小骗子可决不能这么狼狈地亮相,他抱着膝盖藏在芦苇深处,脱下外套罩住头发,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 再说大肥羊先生一看就不是骗子——哪有那么淳朴那么没心眼的骗子! 况且他也已经提高一千倍警惕了! 但凡对方对他好得超乎寻常,好到让小骗子觉得不对劲,路南柯都会立刻拉响警报。 要是没有这点警惕心,哪能出来行骗四方。 不说别的,但凡刚才他被围堵,那位大肥羊先生“恰到好处”地出现,“大展身手”解救他于危难之中,路南柯势必拔腿就跑,跳上自行车逃之夭夭。 这才是骗人的计俩呢。 不是什么在他出门前给他带小零食、给他的自行车打气。 不是知道了他的电话,就一天发好多条短信问“电视机怎么开”、“迷路了怎么办”。 小骗子今天工作效率这么慢,就是因为忍不住低头一个劲地发短信。 路南柯可从没这么既沉稳又威风过,有条不紊地指导新来的大肥羊先生适应生活、找回家的路,差一点就得意忘形到扔下工作跑回去。 用红桃K的说法,他那个嘴都咧上天了。 ……想到这,本来都下定决心不回家的小骗子,就又有点动摇。 万一大肥羊先生真那么实心眼,就一直在阳台等他——不不,等他家的小孩呢? 他家的小孩可不在这儿。 今天能回家的,只有一个狼狈到连颜色都没有了的小骗子。 小骗子还不敢回去。 小骗子不敢回家,小骗子现在太糟糕了。 礼物没有了,槐花蜜也没有了,身上湿漉漉脏兮兮。 没有金盏花和太阳,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棵在等着死掉的小树。 路南柯罩着衣服,倒在芦苇荡的深处,睁着眼睛看月亮,纠结地长叹一口气。 …… 又有人来了。 路南柯想往比深处更深的地方躲,却不小心发出了一点声音。 手电筒的光亮向这边打了下,来人涉水过来,停在芦苇荡边:“您好,请问这里有人吗?” 小骗子的身体僵了下。 他愣了几秒钟,清了清嗓子,迅速相当警惕地换了种声音:“谁呀?有事吗?” “我来找我的孩子。”涉水走过来的人说,“天很黑了,他还没有放学回家。” 小骗子粗着嗓子说:“哦,哦,别找啦。” “他应该是跑出去玩了。”小骗子说,“我们这的孩子经常跑出去玩,一出去就玩一宿的。” 他们其实离得很近,近到小骗子不得不尽力向后躲,靠在最深的芦苇里,才能把自己遮住。 涉水过来的人腿上有伤,合金手杖在溪水里不那么好用,滑了一下,身形就跟着一晃。 小骗子的心脏简直仿佛也跟着那么一晃:“别过来!这里水很冷。” 他差一点就忘了掩盖声音,幸好那人也并没继续靠近,只是听话地站在了原地。 槐中世界,新来的意识总是很听话的。 这些意识会逐渐恢复记忆,想起生活的基本常识、想起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等到彻底恢复记忆,意识就能适应在槐中世界的生活,也就到了骗子该退场的时候了。 “你是新来的意识吧?” 小骗子粗着嗓子继续问:“你记得你家小孩的样子吗?” 涉水过来、停在半路的人,臂弯搭着件很厚实的外套,影子落在水里,轻轻点头:“记起一些了。” 小骗子张着嘴愣了愣,过了几秒,才长长呼了口气:“哦……哦。” 他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释然,但还是真心实意地替大肥羊先生松了口气。 “那你说说。”小骗子说,“你我说不定见过,我给你指个方向吧。” 落在水里的影子说:“是棵小树。” 小骗子:“!” 小骗子瞪圆了眼睛:“你的孩子也——我是说,你的孩子耶,是棵小树吗?” “是啊。”淳朴的大肥羊先生蹲下来,给藏在草丛里的声音展示他的植树节嘉奖勋章,“我种了很多树,还得过奖。” 小骗子:“!!” 他用他行骗多年的经验担保,大肥羊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心实意、真情实感,绝对不是假话! 大肥羊先生的孩子是棵小树,他也是棵小树! 说不定还能骗! 路南柯扑棱棱坐起来:“你家小孩,我是说,你家小树,长得好吗?” “不是很好,叶子有点偏黄,枝干是灰白色的。” 大肥羊先生多半是被他的话触动了心事,情绪有些低落:“我好像认错了。” 大肥羊先生看起来很自责,应当是没想到自己会认错了孩子:“之前来说是我家小孩的孩子,有双很好看的琥珀色眼睛,头发是种很漂亮的金栗色……我家的小树,叶子要更黄一些,眼睛是白色的。” “没错!”小骗子差一点就暴露出了自己的声音,千钧一发把嗓子粗回去,“我是说,没错,没错,我还真见过这么一个孩子。” 还真就有这么巧的事! 他和大肥羊先生家的小树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他现场就能骗过去! 小骗子的眼睛还有点琥珀色,他飞快眨眼睛,试图把这点颜色眨掉:“你家小孩还有什么特征吗?” “有。”大肥羊先生说,“是那种特别好的孩子。” 小骗子:“……” 唉,唉。 好事多磨 到这一步就对不上了。 小骗子怏怏叹了口气,把这个话题岔过去:“这个可不容易看得出来,还有别的吗?” 大肥羊先生想了想:“心很软,很容易掉眼泪。” 小骗子:“唉。” 大肥羊先生:“?” “唉,唉。”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小骗子赶紧找补,“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一边搭话一边疯狂眨巴眼睛,并用草叶不停撩拨睫毛,可能出来的眼泪就那么一点,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您家的小孩,平时都因为什么哭呢?” “很多。”大肥羊先生的声音很安静,在月光底下,温柔得像是轻轻拍着小骗子后背的芦苇荡,“害怕的时候会哭,太辛苦和太疼的时候也会。” 大肥羊先生一定是真的很爱他们家的小树。 小骗子边疯狂拿草叶戳眼睛边听着他说,一不小心就听得入了迷——原来小孩会因为那么多事哭,摔倒了会哭,难过了会哭,生了重病以为自己要死了也会哭。 他就不会。 大肥羊先生家的小树,要是也能像他这么坚强就好了。 小骗子听着大肥羊先生说他们家的小孩只是因为“精心准备了礼物、但礼物摔碎了”这种小事,居然就坐在地上委屈到嚎啕大哭,忍不住摇头叹息:“唉,您家的小孩也太心软啦。” “这么心软的小孩可是很容易被抓走的。”小骗子捏着芦苇叶,粗着嗓子说话,“还可能掉进芦苇荡里——我在这里捡到一棵小树,您看看像您的孩子吗?” 水很冷,月亮下的影子涉水向他过来,涟漪不断,脚步不停。 小骗子被那些涟漪从那片芦苇荡里拽出来。 演这家的小孩,小骗子告诉自己。 他在演这家的小孩,是这家小孩爱哭鼻子,他也没办法。 唉,可不是他要哭的。 他可是全世界最专业的小骗子,才不会因为礼物摔碎了这种事就哭呢。 路南柯几乎是扑进大肥羊先生的怀里。 技术精湛的小骗子,什么都能演,一点情绪都不用酝酿,几乎是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他坐在水里哭得喘不上气,眼睛里的琥珀色全淌出来,变成水里漾开的一片一片小光晕。 “摔碎了。”小骗子哭得嗓子都哑了,他结结巴巴地比划,“那么好看的,摔碎了,碎了,我揣了一路都没碎的。” 大肥羊先生果然被他骗过去了,把他当成自家的小树抱进怀里,轻轻揉脑袋,揉揉摔疼的地方,拿厚实的衣服裹住,护在怀里一下一下地哄着拍。 小槐树又疼又冷又难受,又害怕自己哪天早上醒不过来,按照这家小孩的标准把自己哭懵了:“您,您家的小孩哭的时候还做什么吗?” 他不该问这句话,但小骗子实在太入戏了,好像真是自己在难过一样。 幸好大肥羊先生还是个新来的意识,没有察觉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还会躲进怀里不肯出来。” 冰冰冷冷的小骗子团成小球,大哭着往他怀里钻着躲进去。 一小团路南柯在大肥羊先生的怀里昏了又醒,终于在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手里紧紧攥着他的宝贝自行车把。 他藏在大肥羊先生怀里,他的怀里藏着上次昏过去前一定要挖出来的、已经全碎了的风铃。 大肥羊先生扛着摔歪了把的自行车,把手电筒放在自行车架上。 业务特别熟练、技艺特别精湛的小骗子被一起抱回去,嚎啕大哭着在心里发誓,明天一早就要发消息给红桃K炫耀。 他这骗术分明就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 但要明天早上才能发消息。 现在他要回家了。 第72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这家的规矩里, 掉眼泪的小孩必须要吃最香最甜的蛋糕、用热腾腾的毛巾擦脸,躺在抱枕垒成的小城堡里不准乱跑。 小骗子路南柯的运气简直太好了。 他正没力气动、正饿得肚子咕咕叫,正急着把脸擦干净。 所以小骗子也相当乖, 配合地小口小口吃完了蛋糕,喝了加槐花蜜的温牛奶。 历经大风大浪九死一生的小槐树,这会儿连张嘴都没力气了。最后那几勺温牛奶是被大肥羊先生抱着,轻轻拍着背哄先别睡, 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喂下去的。 路南柯再醒过来,就躺在软乎乎的抱枕城堡里。 吃下去的东西在身体里慢慢长出力气,小骗子睁着眼睛, 看正给自己用热腾腾的毛巾擦脸的人影, 轻声道歉:“太麻烦您啦。” “怎么会?”大肥羊先生似乎因为这句话有些惊讶, “你是我家的小孩。” 小骗子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看大肥羊先生蹲在沙发前,用热毛巾细心地敷他细瘦得像小枯枝一样的手。 大肥羊先生帮他换了干净的衣服, 就是那套他最喜欢的好看的睡衣,但晚上没有阳光,他没办法把像平时那样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小骗子悄悄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小卷毛,努力想让它们支棱起来一点, 看着不那么像乱糟糟的蒲公英。 今晚的人只怕都要丢到隔壁大槐树了。路南柯长到这么大, 都没这么不顾形象地大哭过。 没办法,谁叫他要扮演的小孩喜欢掉眼泪呢。 要演这家的小孩可真不容易,规矩又多,又害得大肥羊先生这么辛苦。 爱漂亮又完全不擅长哭的小骗子, 已经有一点想打退堂鼓, 其实—— 大肥羊先生抬起眼睛, 温声问:“其实什么?” 路南柯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声:“我是想说, 其实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完全没关系的。” “时间很晚了,刚来槐中世界的意识需要好好休息,不然脑子就会转不太动,想起东西的速度也会变慢。” 小骗子的脑子转得很快,张口就能编:“学校都教了,小孩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其实这叫自力更生,是培养自理能力……” ……其实是打退堂鼓的小骗子,有点忍不住想说实话,不太想干这一单了。 一向都心狠手辣的小骗子,这可是难得的发善心,想放过这头大肥羊,承认自己其实不是这家的小孩。 他已经开始逐渐了解大肥羊先生,发现这是个非常淳朴的好人。 这种单纯、善良、好心的人,稍微一骗就会被哄得团团转,不该被耍弄着去照顾不着调的小骗子。 之所以还在犹豫,是因为他今晚实在太累了,如果被赶出去睡大街,明天早上很可能就不再有力气醒过来。 小骗子可以醒不过来,但信使必须要醒。 路南柯不能睡着,至少今晚还不能。 他还肩负着代购的重任,还得送信,还得给这家的真小孩送一罐新的槐花蜜。 路南柯还打算再写一封信,告诉这家的真小孩一个超级机密,决不能跟别人讲,他家的大肥羊先生是去远方执行秘密任务了。 路南柯编过很多这种信,假信封和假邮票都攒了一大摞,假邮戳是用萝卜刻的,他们这儿有个愿望是刻一万枚印章的意识,现在才刻到第一百三十七枚。 “不行啊。”大肥羊先生把毛巾叠好,放回热水盆里,“种树可不是这种规矩。” 路南柯的眼睛眨了两下,忽然亮起来:“种树还有规矩吗?” 对了,对了,他差一点就忘了。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职业是种树来着! 说不定他能在这儿学会点法子,回去哄他的小槐树高兴,没准就能多活一段时间,多长出几颗芽,少掉几片叶子。 刚打了退堂鼓的小骗子瞬间又扔下鼓槌,决定至少再多骗一个晚上,套出点有用的资料:“能请您教教我吗?” 作为报偿,他必天天晚上给这家真小孩送好吃的,再给这家免费送一年的信和快递——假如他还能活一年的话。 假如活不了那么久,他就用最后一片叶子打开门,放大肥羊先生去抱抱他们家那棵“动不动就哭鼻子,心肠又软又乖又好的小树”。 “我想向您请教种树的窍门。” 小骗子打起精神,高高竖起耳朵:“学校要写作文,我正想写一篇《要怎么种树》,一直没有思路,酝酿了好几天。” 大肥羊先生点了点头:“像我们这种专门的职业,和随手播种的人不一样,身负很重要的使命和责任。” 大肥羊先生说:“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 小信使的眼睛又亮了亮:“嗯。” 这他可完全懂! 就像信使,信使就是有非常重要的使命跟责任的。 可不是随随便便把信往人家门口一扔,照着门乱敲一气,说“你的信!”然后甩手就走这么简单。 路南柯就从不这么干,会一直在暗中等到有人把信拿进去,才踩着自行车飞快溜走。 大肥羊先生坐在沙发上,和他一起聊天:“要勤勤恳恳,坚持不懈,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小信使就是这么做的,点头:“嗯,嗯嗯。” 路南柯就从没晒过网,他做小骗子的确有点容易犯懒,但做信使可是从不开小差的。 偶尔虚弱到实在爬不起来,路南柯都会在梦里推着自行车继续送信,一直到累得实在没力气,连梦都做不成。 大肥羊先生说:“要知难而行,哪怕天气再糟、路程再远,都不能被吓退,要使命必达。” 小信使就从没被吓退过,点头点头:“太对啦!” 路南柯就从来都不会被吓退,从来都使命必达。 几千公里外的信他也送,要是收信方在槐树覆盖范围外,但信实在太重要了,他也会冒险送。 大不了就是回来多躺几天,颜色掉得严重一点,路南柯早就学会熟练地用太阳和金盏花给自己染色,谁都看不出端倪。 大肥羊先生又想了想:“还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有一个化名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小信使简直太有共鸣了,要不是没力气,简直要拍一下大腿:“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竖起大拇指:“能做到这些的人,一定心肠又软又好,机智勇敢,不论在哪个行业里,都是最优秀的。” 心肠又软又好、机智勇敢、最优秀的小信使路南柯:≡▽≡ “我们信使——我是说,我在学校的时候,社会作业是做信使。” 路南柯一口气把上面那些全说出来,滔滔不绝,眼睛都冒小星星:“就是这样的,和您说得一模一样!” 小骗子完全没发现,这些冒出来的小星星,让他的眼睛也染上了一点细微的清亮颜色。 很浅很淡,不仔细看察觉不到,但其实和阳光很像,也像槐花里藏着的花蕊。 是最清澈澄透的槐花蜜的颜色。 真心为自己骄傲和高兴的小树,哪怕暂时追不上太阳,也会把夜里的月光用露水截住,挂在树枝上得意洋洋地晃。 大肥羊先生有点惊讶,揉了揉小信使支棱了一点的小卷毛:“原来我家的小树也是这么酷的职业,你以前都没告诉过我。”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没有以前,他也不是这家的小树。 但小骗子非常想学种树,所以当然不会露馅:“现在您知道啦——我就是像您说的这样,勤勤恳恳、知难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信使。” 路南柯可太喜欢这几个词了。 他决定骗完这一笔,以后再去别的地方,就化名“路勤恳”、“路知难”、“路拔刀相助”。 大肥羊先生坐在沙发里,摇头轻叹,一看就是完全被他帅到了:“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的职业这么酷,现在我们棋逢对手了。” 小信使其实也彼此彼此,连干枯的小卷毛和没有颜色的眼睛都忘了介意,嘴角超级得意地抿起来,翘着尾巴用力晃:“唉,怪我,以前我光顾着埋头工作,居然都忘了说。” “现在说也不晚。”很明显就是被酷到了的大肥羊先生问,“请问我有这个荣幸,明天继续帮你给自行车打气吗?” 从没这么真心实意地骄傲过、被夸得像在云彩里飘的小信使,当即拍着胸口答应:“小事一桩。” 大肥羊先生又问:“我想抱抱这位小信使先生,可以吗?我已经完全变成他的粉丝了。” 小信使已经完全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乐淘淘张开胳膊,被温暖的手臂圈进怀里,放缓力道慢慢抱起来。 小槐树心甘情愿地坠进暖洋洋的怀抱。 从短暂的晕厥里醒过来的路遥知,在被轻轻擦拭额头的冷汗,感受到指腹和手背格外轻柔的碰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把额头贴上去。 这家的小孩闭着眼小声嘟囔:“唉,小信使好累啊,小信使要累死了。” 穆瑜摸了摸他的背,那里的冷汗透过衣物,已经渗出来。 小槐树的状况,是被穿书局反派鉴定部门的AI和好几大筐槐花、好几大桶槐花蜜一起转达过来的。 穆瑜已经去看过那棵小槐树,用了最好的生根药,但收效并不明显。 小槐树还挺警惕,非常听路南柯的话,绝不相信贸然靠近的任何人,颤巍巍壮着胆子,用一段枯枝精准地击飞了无辜的机械蜻蜓。 机械蜻蜓扛着写了“凸(Q皿(#T)”液晶屏,火冒三丈抡起工兵铲,把小槐树周围的土旋风扫落叶地小心翼翼松了一遍。 “这么累。”穆瑜摸摸小信使轻颤的眼睫,“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 轻得像是片叶子的小信使脊背悸颤了下,倏地抬头,大声说:“我不用休息!我很好,我完全可以胜任这里的工作,我……” 他的脸色苍白,声音越来越小,睁着眼睛垂下头,不带血色的嘴唇还在嗫喏着“我很好”、“不需要新信使”、“我只是生了一点病,夏天就会好”。 “我很好,夏天就没事了。”小骗子问最懂种树的大肥羊先生,“是不是?” 穆瑜抱着浑身冰冷的小骗子,拍着背轻声回答:“当然。” 小槐树很不好。 只是小骗子神通广大,骗过了大槐树,也骗过了槐中世界的所有意识。 要治疗这么重的伤,已经不能下一点重药、不能动任何一锹土,哪怕是稍疾的风带来的惊扰,也可能会让最后那几片叶子落尽。 这是种叫做“假活”的现象。 断了根的小树,根本没能恢复、没能长出愈伤组织,生不出新的根,完全靠体内贮存的水分养料发芽展叶。 芽发得越多,叶子长得越好,看起来越生机勃勃,体内仅剩的养分也就消耗得越快。 所以有些在春天长势很好的小树苗,会在气候越来越好、阳光越来越足,林荫最茂盛的时候,悄然枯死凋亡。 …… 相信了大肥羊先生的小骗子安稳下来,闭着眼睛靠在穆瑜胸口。 “请带我去取……啊,我是说。”他小声说,“请带我去吃早上那些好吃的吧。” 小信使攥着一支很小的玫瑰花,他没力气抹去上面的刺了,就把花茎攥在自己手里:“我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穆瑜抱着他去见满满一大桌好吃的,比早上更丰盛——他像是真去了小骗子口中的那条“早市一条街”,买来了小骗子边说边吞口水的烤鸭、酱板鸭、鸭血粉丝汤。 片成薄片的烤鸭肉又香又嫩,外皮红酥油亮,甜面酱和切好的葱丝黄瓜条放在一旁,透亮的小薄春饼热腾腾地冒着气,还有甜津津的一小碟白糖。 小骗子看着都馋,高高兴兴地弯着眼睛:“真好啊。” 小骗子不着痕迹地哄大肥羊先生许愿:“这些都是给这家小孩的,对不对?” “对。”淳朴的大肥羊先生点了点头,“要是都能吃光就好了。” 小骗子笑着打了个响指:“没问题!” 他假装不小心,把小玫瑰花掉下来,让它把这些好吃的都带去一场“大口吃光才准走”的梦里,送给这家真正的小孩。 大肥羊先生警惕性好差,离得这么近,居然完全没发现他的小动作。 机智勇敢的小骗子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得意地翘起嘴角,睫毛坠下来。 他睡在温暖舒服的怀里,鼓鼓囊囊的腮帮其实还藏着偷吃的一个烤鸭卷。 刚吞掉香到迷糊的烤鸭卷,小骗子就被一股有点熟悉的玫瑰花香拽着,身不由己地掉进了一场奇妙的梦。 / 第二天一早,满血复活的小骗子是被撑醒的。 金灿灿的阳光已经洒得到处都是,小骗子立刻熟练地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又把好看的睡衣熨平收好。 他今天的感觉非常好,和阳台上的大肥羊先生挥手告别,骑着被修得焕然一新、前后胎都打好了气的自行车飞下了坡。 走街串巷送快递的路南柯,一路都在拍着撑到不行肚子,琢磨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 他们这种能在梦里往来的信使,忘掉了一场梦的内容,这可是很罕见的事。 但昨晚的梦小骗子可是忘得一干二净,就记得有个贼凶的玫瑰花叉着腰,让他不吃完不准走。 小骗子被迫埋头苦吃,吃了一整宿,腮帮子都累到不会动了。 “……醒醒!快醒醒!” 有人用力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不对劲?你昨天到底跑哪去了?” 小骗子刚从沉思里回过神,就被红桃K摇晃得差一点又坐在地上:“我好得很!” 他就是在回味梦里的酱板鸭! 也不知道那个酱板鸭是哪来的,味道怎么这么好。 小骗子甚至想再做一场梦,打听一下烤鸭、酱板鸭和鸭血粉丝汤在哪卖。 如果附近有槐树的话,他就去骗点钱,想办法买一大堆回来,慷慨地请大肥羊先生大吃一顿。 到嘴的鸭子被晃飞了! 小骗子还有旧账没跟红桃K算,摘下软毡帽,作势要撸袖子。 红桃K被吓得掉头就跑:“我这是关心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槐中世界还没有意识跑得过小骗子的自行车。 路南柯骑着自行车追他,红桃K一着急就穿墙,可惜最敬业的小信使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路,能抄近路把他堵个结实。 路上摆摊的意识笑着起哄,大声给小信使告密。被穿墙的意识正在洗衣服,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就立刻带着一盆泡沫参战。 红桃K顶着一脑袋泡沫逃命:“我是冤枉的,你们怎么都帮他!” “那当然!”有意识大声喊,“这是我们的小信使嘛,是最娇气的小槐树,你可不准惹他!” 旁边的意识立刻跟着强调:“红桃K,要是敢让他掉叶子,你就完了!” 红桃K其实知道一点小槐树的秘密,不然也不能这么担心。 他知道路南柯不想被别人知道这些事,欲言又止地把话咽回去,只能大声叹气:“行了,行了,我认输!我知道错了!” 几个意识立刻七手八脚把他按住,等着小信使来把人缉拿归案。 红桃K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 “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被骗了。” 路南柯捏住自行车闸,威风凛凛地单腿撑地:“还说我被人骗钱骗树骗感情,被人拐跑回不来了?” “我那是担心你。”红桃K嘴硬,“那——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路南柯当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狼狈地叫坏人追,弄乱了衣服还摔坏了自行车,现在膝盖上还贴着大肥羊先生给的大号创可贴。 优雅的小骗子从不跟人打架,吓唬完了人,就得意地把毛毡帽戴好,有条不紊地整理袖口领口:“我又不像你,我的工作可是很忙的。” 昨天跑的太急,小骗子今早整理大外卖箱,才发现代购的那些东西已经有一大半都摔坏了。 所以今天上班前,路南柯特地看好机会,趁外面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出了一趟大槐树。 他自掏腰包把这些东西又全买了一遍,假装昨天只是有事耽搁,拨着自行车铃大声吆喝着回来送货。 被红桃K堵住之前,路南柯刚把最后一套限量版漫画书用竹竿挑起来,和一个超级炫酷的机械战警限量款正版头盔一起,塞进了一扇小窗户。 这是路南柯自己要买的——小窗户里有一个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哭着不肯出门的小意识。 小意识对假发的接受度不怎么样,路南柯已经从爆炸头到小脏辫扔了一遍了,决定再换头盔试一试。 慷慨的小骗子花钱如流水,就这么又穷的叮当响。 要不是被拦住,路南柯正准备出去再骗点钱,找他们这儿最会修东西的意识老爷爷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那串玻璃风铃的。 “你最近先不要出去了。”红桃K严肃下来,看看附近没人注意,小声问路南柯,“你的小树怎么样了?” 小骗子眨了下眼睛:“很好啊,比之前又多发了几颗芽呢。” 红桃K将信将疑,看了他一会儿,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叹了口气:“有人在高价收信使的槐树……我听路过的鸽子说的。” 这种事其实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就像有光就注定有影子、有白天就必然有晚上,不论是在什么地方,都总会有滋生贪欲的阴暗沟壑。 尤其是像槐中世界这种位于生死之间,无数意识寄居此地,与外界既联系紧密却又泾渭分明的地方。 要是能强行打开一扇沟通里外的“门”,能动的心思、能做的事可就太多了。 “昨晚大家都在找你,都急坏了,差一点就派人出去,听说你没事才放心。” 红桃K皱紧了眉,扯着他低声说:“你别骗我了,你昨天是不是被几个人追了?他们是不是要抓你?” 那可不是普通的寻仇,路南柯早不是第一次被外面的人盯上。 太多人垂涎信使的特殊能力,尤其是一棵还没长成的小树——被砍断了居然都能不死,还活得漂漂亮亮、活得好好的小槐树。 不少人都笃定着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能打通生死,能叫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活下来。 红桃K是真的怕他出事,所以看谁都危险,看谁都像要把他们的小槐树偷走。 这种事一定不会只有一次两次,外面那些人盯着路南柯和他的小槐树,简直就像是盯着一只会下金蛋的鸡。 路南柯没有说话,慢慢整理着他的软毡帽。 漂亮的小少年手指白皙修长,一点一点整理袖口,把最后一点皱褶也抹平,调正纽扣的位置。 他问红桃K:“我是不是给大家添麻烦啦。” 红桃K:“??” 红桃K快被他气死了:“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听进去这个了?!” “你说大家要出去找我。”路南柯弯了弯眼睛,轻轻摸自行车的铃铛,“没有信使开门,强行离开槐中世界的意识,是会飞快烟消云散的。” 红桃K一时语塞:“我——我没那么说!你听错了!” 他急得不行,又后悔又懊恼:“你才不是麻烦!我们喜欢你做信使,也想和你做朋友,我们想让你一直留在这儿……” “不行哦。”小骗子忽然张开手臂,抱了他一下,“我可是自由的小槐树。” 路南柯最害怕的事,就是有人喜欢他、有人想留住他,有人想和他做朋友了。 那个“漂漂亮亮地死”的愿望,是他编出来哄自己高兴的,最喜欢漂亮的小骗子一想到这件事,就高兴得翘尾巴。 小骗子有多想把这份工作坚持到最后一天,就有多盼着能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落完最后一片叶子。 别看他是娇气的小槐树,老要人哄,要听甜得像槐花蜜一样的好听话……他其实很希望所有人都能忘了他。 最好是在三天后就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五天后就奇怪那辆自行车是干什么的,一个星期以后就忘了那里有过小槐树。 红桃K忽然生出不安,他一把抓住路南柯,盯着这个漂亮的、大家都喜欢的小混蛋:“你不是要跑吧?” 红桃K咬牙威胁他:“路南柯,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最难看的照片给所有人看!我说到做到!” 叫人又爱又恨、气得牙痒痒的小骗子灵巧地向后一跳,相当优雅地单手扶肩,啪地打了个响指,用比红桃K炫酷一百倍的扑克牌手法变出一摞照片。 浅金色的眼睛弯了弯,漂漂亮亮的小骗子站在风里,蓬松的小卷毛被风拨得轻快跳动。 路南柯问:“是这些吗?” 红桃K往空空如也的口袋里一看,脸色变了:“路南柯!你这个混蛋,你不讲义气!背信弃义!你快还给我,你答应我们一直在这的——” “我会一直在这的!”小骗子笑着飞上自行车,得意洋洋挥着照片,“但这个东西我必毁尸灭迹!” 红桃K被他气得眼前一黑:“……” 路南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他单手扶把,今天穿的格子衬衫被风灌进去,一眨眼就把这条街骑到头,身影消失在了街角。 …… 这一整天,小信使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异常。 路南柯依然有一大堆正经事要忙,他忙忙碌碌地送信送快递,在槐树里外帮忙传话,还抽空黑吃黑骗了几个正骗人的骗子一大笔钱。 小骗子的荷包又鼓起来,带着那笔钱,去找了最会修东西的意识老爷爷。 白胡子的意识老爷爷拿着那一大堆风铃碎片,看了半天,摇头叹息:“不行,碎的太厉害了。” “一点也修不好了吗?”路南柯趴在柜台上,“爷爷,这是我要送的礼物,我很想修好它。” 在槐中世界,一个意识要是说“很想”,那就是真的很想很想了。 哪怕是信使也不例外。 白胡子的意识老爷爷想了半天:“要修也行,不过那可得费不少功夫,一个月行吗?” 路南柯摇头。 白胡子老爷爷想了想:“半个月呢?半个月,不能更短了。” 路南柯捏着那一大把钱,他看着被他仔细擦干净,每片都擦得亮亮的玻璃碎片,小声问:“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有可能吗?” “那可不行。”白胡子老爷爷说,“这是件很费工夫的活儿。” 要把碎的东西拼起来不难,可要拼到看不出痕迹,好像没碎过一样,那就要费不少功夫了。 而且,即使是这样勉强修复起来,碎了也就是碎了。 裂痕不会消失,被修好的风铃也只是件精美的艺术品摆件,一动就又很容易碎,不能再被随手拨得叮咚作响了。 “顺其自然也好。”白胡子老爷爷劝他,“有些规律,不是我们想违抗,就能强行违抗的。” 路南柯叹了口气:“我明白……谢谢您。” 路南柯把那些玻璃碎片都收回来,装进大挎包里,他打算去再买一件别的礼物,送给大肥羊先生。 碎掉了的东西就是碎了,这道理路南柯当然懂。 路南柯礼貌地付了咨询费,又向白胡子意识老爷爷买了一盏手提灯,挂在自行车上,坐在路边看他今天去书店买的《树木种植与养护》。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买这种书了,可不论买多少本,其实结果都一样。 小骗子唉声叹气地摇摇头,把书塞进大挎包里,骑上自行车,在满天的星星底下骑过街道和小巷。 他没有回大肥羊先生的家,叮铃铃一拨铃铛,理直气壮地进了红桃K的房子。 红桃K被他吓得跳起来,扑克牌都落了一地:“干什么!路南柯,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话是这么说,红桃K还是扑过去,一把牢牢抓住他:“别想跑!我们今天的账还没算完,我告诉你,不论你说什么,我是肯定不会放你偷偷跑掉的!” 小骗子才不会偷偷跑:“我堂堂信使路南柯,不光不怕你算账,我还敢住在你这儿呢。”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照相机,我要怼着你的脸照一百张……”红桃K还在为照片的事耿耿于怀,忽然愣了下,“你说什么?住我家?” 小骗子眨了下浅金色的眼睛。 “我就说那是个大骗子!” 红桃K火冒三丈蹦起来:“他是不是把你骗得身无分文了?他把你赶出家门了吗?你被迫流落街头了吗?我带大家去收拾那个坏家——” “没有!”小骗子声音比他还大,牢牢捂住了他的嘴,“告诉你了不是骗子!不准这么说大肥羊先生!” 红桃K第一次看见漂漂亮亮的小骗子动手,睁大眼睛,仿佛已经看见整副扑克牌上都写着“完了”。 小骗子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合适,抿了抿嘴,重新恢复了优雅,变出清水来洗干净手。 他叹了口气:“唉,我还是和你说实话吧。” ——路南柯整理好袖口,把软毡帽端端正正放在腿上,给红桃K绘声绘色地讲了个故事。 他其实是联系上了一位资深的苗圃专家,听说最擅长治疗断了根的树。 路南柯打算带着小槐树去求医,但路太远了,起码要几千公里,而且小槐树进不了槐中世界,只能从外面走。 但这也难不倒机智果敢的小骗子,他已经打点好了,准备带着小槐树混进一辆运送苗圃林木的大卡车,那里面可至少有一千棵小槐树。 “藏木于林,你听过吧?”路南柯说,“就是你要藏一棵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藏在森林里。” 小骗子对这些典故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你说,我这么干,是不是那些人找疯了也抓不住我了?” 红桃K听得满眼睛都是方片,其实已经差不多被说服了,但鉴于这家伙一贯没什么信誉,还是半信半疑:“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你的小树能撑这么久吗?”红桃K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我不是——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 小骗子哪会为这种事介意,大大方方地笑着拍他肩,一背手潇潇洒洒站起来:“你看我像撑不久的样子吗?” 小骗子的眼睛比之前多了颜色,不再是一到晚上就变成没有生机的灰白,在灯下是亮亮的浅金色,让他的话多了不少可信度。 红桃K又问:“你说那个苗圃专家,真的有吗?” 小骗子当然早有准备,立刻把在那本书上抄下来的作者姓名、电话和出版地址给他看。 红桃K这才终于信了,松了口气,咧开嘴笑起来,捶了他一拳:“你小子,吓得我提心吊胆了一天,我还以为——” 他赶紧闭嘴,没说下去,光是“呸呸呸”去晦气。 红桃K担心了一天,生怕是他说错了话,让路南柯从槐中世界跑出去,抱着他的小槐树悄悄等着枯萎了。 小骗子以前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上个冬天,路南柯就号称要“放冬假”,停了送信和快递,还给他们每个人都送了一支玫瑰花。 漂漂亮亮的小信使一高兴就到处送玫瑰花,所以也没人觉得奇怪,大家还嘱咐小信使一年工作辛苦了,冬假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休息。 红桃K在槐树林里连扑克牌魔术,一张扑克牌被风吹飞了,追着去找,才发现一棵尤其瘦小、干巴巴的小槐树。 路南柯应该是靠着树冻僵了,一半身子在槐中世界、一半身子在外面,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冷得像是块冰。 红桃K吓疯了,又不敢拖他回家——这种情况下的信使要是被拖进槐中世界,那说不定就真永远都出不去了。 幸好,那棵又矮又小可怜兮兮的小槐树很争气,在太阳出来以后,顶着寒风硬生生憋出一颗小嫩芽。 路南柯也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奄奄一息地伸出一只手,攥住红桃K的脚腕要馒头。 热腾腾大个刚出锅的,要十个。 …… 从那以后,红桃K就开始疑神疑鬼,总是特别紧张这家伙:“这么好的事,你干嘛瞒着大家啊?” “你懂不懂行?”小骗子抱着胳膊摇头,“人多嘴杂,我这是要秘密行动,难道还能昭告天下吗?” 红桃K被他一噎,抓着头发想了半天:“倒、倒也是,那你干嘛不回家——我是说回那个大肥羊的家?” 问完这句话的红桃K,立即遭到了小骗子路南柯的正义凝视。 红桃K:“……” 红桃K:“大肥羊,先生,的家。” “我实在不忍心骗他啦。”路南柯叹了口气,“我本来想,今天要是找到了他家的真小孩,我就再赖一天的。” 可向来神通广大的小信使,用尽浑身解数,也没找到大肥羊先生家那个真小孩到底住在哪。 他又不敢在那一片绕太长时间,又不敢离开槐树太远。 小骗子恩怨从来分明,非常有职业道德地算了自己最长还能活多久,发现要是再这么赖下去、又找不到真小孩,就真的还不清了。 当然没有什么苗圃专家,这世上没有苗圃专家能救一棵被砍碎的小树。 路南柯是用自己的心血在养小槐树,这才勉强留住了这几片叶子,他昨晚虽然不能动,但其实知道大肥羊先生一直都在照顾他。 是因为大肥羊先生把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今天的小骗子能这么嚣张、这么信誓旦旦地编故事……但有些事,就算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种树人,恐怕也没办法。 小骗子就快要撑不住了。 昨天摔破以后,他已经流不出血了。 路南柯有点遗憾,又叹了好大的一口气,对红桃K解释:“长痛不如短痛,我都做好计划了,像他这种刚来槐中世界的意识,是很容易忘掉我的。” 非常简单,只要路南柯抹去自己所有的痕迹,其实就行了。 今天出门前,小骗子就非常缜密地做了两手准备,提前收拾干净了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迹。 如果能找到这家的真小孩、能暗中给出足够的报酬,他就继续厚着脸皮回家。 如果找不到,就不能再回去,他不能让大肥羊先生记住他。 他不想让大肥羊先生记住一个冒充他们家小孩的小骗子——非要记住的话,他还是想当那个跟大肥羊先生棋逢对手,勤勤恳恳知难而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信使。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跟红桃K说的,也不能跟任何人说。 所以路南柯也只是告诉红桃K:“大肥羊先生太淳朴、太老实、太善良、太没有挑战性,一点都不刺激。” 小骗子相当薄情、相当翻脸不认人:“唉,不好玩,我要去找新的刺激了。” 红桃K倒是很欣赏他这个态度:“对!就该这样!” 头两天那都叫什么事! 红桃K早就想吐槽了! ——明明说好了合伙骗人,晚上出来打牌,骗来的钱五五分成。 结果等到了晚上,这家伙居然在电话里跟他说要早睡早起,明天还要上学。 ——第二天倒是洗心革面,说好了这次绝不动摇、绝不心软、绝对在半夜出来打牌。 结果一晚上联系不上人,一整条小溪边上住的意识都信誓旦旦作证,说听见小信使哭的好大声。 连凌晨追魂夺命连环CALL都没能把人叫醒,对面蒙着被子嘟嘟囔囔,说实在吃不下了,还问他吃不吃烤鸭。 “都是意外!”小骗子斩钉截铁,“这次我做了万全准备,必不会再有分毫动摇!” 红桃K和他含泪握手:“好兄弟!” 小骗子含泪握手:“嗯嗯!” 他决定不光请洗心革面的好兄弟吃热腾腾的大馒头,还要加一袋他珍藏的泡面,现在立刻就去烧开水,然后叫人来打一晚上牌。 这才是他们骗子该有的快乐生活! 红桃K矫健地跳起来去烧开水:“我给你拿泡面!好兄弟,你要什么口味的!” 他把热水壶装满水插上电,兴高采烈地翻了半天存货,没听见回答,探出头:“好兄弟?” 小骗子正在接电话,赶紧冲他比划了个“嘘。” 红桃K立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双眼放光地举起一张纸:是那个苗圃专家吗? 再换一张纸:还是新目标! 再再换一张纸:新目标带我一个! 红桃K觉得,路南柯最近十分需要一个忠言逆耳、理智清醒的好兄弟在身边规劝。 一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骗子,最近很有些不对劲。 很是有些虽然还不完全翻车、但明显是朝着翻车方向去的趋势。 路南柯囫囵摆手,拿着手机跑去阳台,趴在护栏上,轻声慢语地耐心说话。 那叫一个温柔耐心,那叫一个不厌其烦,那叫一个循循善诱。 红桃K上次听他这么说话,还是小骗子嘱咐小槐树不要怕,努力吸营养努力长,多长几片叶子多发几个芽。 好兄弟红桃K发觉不妙。 好兄弟红桃K决定出击。 红桃K毅然拿了自己最最珍藏的什锦味至尊泡面,把一整根火腿肠全放进去,放了足足两片芝士,撒了海苔碎,还煎了漂亮的太阳蛋。 红桃K出门去买了馒头,一手拎着热腾腾暄软的大白馒头,一手端着香喷喷的至尊泡面:“路南柯!来吃饭!路南柯?小骗子!无敌大信使!” 红桃K平时可绝没这么慷慨,要不是为了设下埋伏诱拐路南柯,早就自己狼吞虎咽把这些全吃完了。 他喊了半天不见人答应,最后才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沧桑念叨:“路遥知啊路遥知……” “在在。”小骗子正蹲在外面叮叮当当开自行车的锁,另一边还急着讲电话,探头进来,差一点被香了个跟头。 小骗子一向最喜欢大白馒头、什锦口味的泡面、火腿肠、芝士碎和太阳蛋。 那个差点醒不过来的冬天,路南柯睁开眼睛,一口气吃了整整十个大白馒头,接下来点的餐就是什锦至尊泡面。 小骗子被泡面馋到走不动,随便红桃K开价,被敲诈了一盒至尊限量款超难买的扑克牌,都在吃饱以后一抹嘴,心甘情愿地推着自行车去排队等开售了。 红桃K面无表情地抱着泡面碗就跑:“不给你吃!你干嘛去?你不是要住这吗?” “唉,本来是的,本来是的。”小骗子跳上自行车,晕头转向地发着愁叹气,“大肥羊先生走丢啦,他太想他家小孩——我是说,他太想我了。” 大肥羊先生沿着小溪一路找自己家的小树,忘了回家的路,但还记得电话。 有好心人帮忙联系了小骗子。 大肥羊先生描述的“我家小树”的特征,明显就是他,没有第二棵小树“又漂亮又好看又会骑自行车,背着大挎包到处送信和快递,是一名光荣的信使”。 “他怎么还记得你?!”红桃K瞪圆了眼睛,“你不是把所有的痕迹都收拾干净了吗?” 小骗子也问了原因,这会儿重重叹气:“都怪我,我太好看了。” 大肥羊先生在电话里说,虽然家里没有痕迹,但还是能清晰地想起,自己家应该有一棵特别好看、特别漂亮的小树。 小树叫路遥知,是他家的小孩。 是心肠又软又好、机智勇敢、最优秀的小信使。 “我很想他。”大肥羊先生在电话里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大肥羊先生说:“他一回家,我就会为他开门。” 种树人对漂亮小树的执念,那可和信使对非常重要的特快专递的执念差不多了。 小信使完全能理解这种感受,深刻反省和后悔自己没计划周全,送给好兄弟一支玫瑰和一副至尊黄金扑克牌,跳上自行车。 红桃K火速收好至尊黄金扑克牌,乐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回过神,看着好兄弟远去的背影:“你这就——你这就走了?!路南柯?路南柯!路遥知!” “在呢在呢!”路遥知赶紧拨铃铛,然后才发现是他在喊,连忙摆摆手,“不行,我不能跟你聊了,我得赶紧回家。” 在槐中世界,没有比小信使骑自行车骑得更熟练、更快的人了。 路遥知蹬着自行车飞过小巷,飞过街道,飞过一条清凌凌的小溪。 他毫不犹豫地奔着家去,他几乎不用看路就知道要怎么走,因为他已经在脑子里走过不知多少遍,他望着月亮想回家。 就再心软一次,就今晚,他还得回家,他得去陪伴不安的大肥羊先生。 小信使的软毡帽被树枝挂住了,他只能拜托那棵槐树先帮自己保存着,明天再回来取。 因为他实在没有时间停车了。 “我答应了大肥羊先生。”全世界最信守承诺的小骗子说,“听到他的电话,不论我在什么地方,都会飞回去陪伴他的。” 第73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在这家超严格的规矩里, 等到月亮挂树梢才回家的小孩,必须要被抱起来喂一颗槐花糖,裹着最暖和的厚外套背在背上, 披着一路的月亮回家。 骑着自行车的小骗子一路飞回家,飞到只差那一条笔直的柏油路的路口,没等上坡,就见到了大肥羊先生的影子。 “路遥知!”边上的意识帮他打掩护, 叫他的新名字,“这是你家的大人吗?他来找他家的小孩。” “他是来找又心软又好,特别漂亮的小树的。”那几个意识你一言我一语解释, “不小心走得太远, 回不去家了, 只好一直在这里等。” “这位先生啊,活着的时候大概也很倔,找不到小树就不肯回去。”意识摇头叹气, “要不是被我们捡到,他大概要在这附近找一宿了。” 路南柯立马捏闸,一个漂移刹住自行车:“是的!就是我!” “我是这家的小树!”路南柯举着手过去领人,“我叫路遥知, 是小槐树, 这是我家的大人,我来领他回家。” 漂亮的小信使把自行车迅速停好,大步跑过去,跑向走丢的大肥羊先生。 “对不起。”小骗子努力踮脚, 抱住蹲下来的大肥羊先生, 安慰地轻轻拍肩膀, “我回来晚啦。” 大肥羊先生绝对一眼就认出了他。 如果不是的话, 就不会认真地温声回答“没关系”,把他抱起来轻轻摸脑袋,喂甜甜的槐花糖吃了。 小骗子主动张开手被抱,圈住大肥羊先生的肩膀,舒服得忍不住想晃尾巴,还得严肃起来批评他:“怎么能在外面走这么久?” 即使已经收拾干净了痕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这个家还是没有忘掉他。 路南柯含着糖块,腮帮鼓鼓囊囊,非常成熟地轻叹了口气。 长得太漂亮的小树,也会有苦恼。 他才在这个家里待了两天,就被善良又淳朴的大肥羊先生记住了。 “新来槐中世界的意识,太久不回家的话,可是会染上黑气,变成魇的。”路南柯比划着吓唬人,“魇可一点都不漂亮。” 大肥羊先生一看就对槐中世界不了解,抬起手问:“是这种黑气吗?” 小骗子:“!!!” 小骗子立马帮他把那一缕极淡的黑气拍掉,又打了个响指变出清水。 路南柯其实最怕黑气了。 小骗子神通广大,但胆子其实很小。 胆子很小的信使其实也不太无敌,最怕疼、怕坏人、黑气跟魇。 但这会儿路南柯完全顾不上害怕,抓住大肥羊先生的手,仔仔细细用清水洗干净,又变出一片泛黄打卷的槐树叶,缠在被怨气附着过的地方。 “这样感觉好一点吗?要多敷一会。” 路南柯安慰大肥羊先生:“不用紧张,刚来槐中世界的意识还不稳定,离家太远、跑出家门太久的话,就是容易吸引这些。” “驱除掉就不要紧了。”路南柯说,“我们槐树最擅长干这个,我把这片叶子留给您……”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把那片槐叶揪下来,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大肥羊先生把手轻轻按住。 小骗子浅金色的眼睛一弯,笑着抬头,大方地拍他手背:“没关系,只是一片叶子。” “树最不缺叶子了,揪一大把也没关系。”小骗子哄他,语气轻快柔和,“您种了那么多树,肯定也知道这个道理。” 大肥羊先生说:“可你是我家的小树啊。” 小骗子怔了下,眨了眨眼睛。 大肥羊先生站起身,牵住他家的漂亮小树,把瘦得像枯枝一样的手握在掌心,让那片打着卷委屈巴巴的小槐叶咻地藏回去。 路南柯听见耳边的声音,很温和,很认真,不是征询,更像叙述。 大肥羊先生领着小槐树,对路旁的意识道谢:“找到了。” 他说:“这是我家的漂亮小树,我们现在要一起回家。” 那些意识们笑着摆手,大声嘱咐他们的小信使这些天可以偷一偷懒,多陪陪家里的大人,不要太沉迷工作。 有些大人,看起来又温和又沉稳,其实还只是来槐中世界不久的新意识,记忆都不全,固执得很,又不认路。 这种固执的意识,发现小树丢了,就是会一直找的。 小骗子被那只暖洋洋的手牵着,小声问:“您家——我是说,我们家。” “我们家的小树。”小槐树仰起头问,“是不可以掉叶子的吗?是不是因为掉叶子就不漂亮了?” 穆瑜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骗子扬着嘴角,浅金色的眼睛弯得像月牙,看起来高高兴兴的,看起来很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因为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所以轻得像一片叶子的小槐树,不自觉地抓着衣角,把漂亮的格子衬衫都抓皱了一片。 负责扮演黑气的系统刚被拍得散了架,自己把自己熟练地拼起来,藏在穆瑜口袋里告状:“宿主!他是要找理由偷跑!” 路南柯根本就是自己在往死地里退。 ——就像大槐树去走后门时说的,但凡他的心稍微硬一点点,都不会有问题。 两年前,大槐树们其实请苗圃专家来过,想把小槐树的枝条嫁接在一棵新的槐树上。 一棵树只能承载一个意识,但没关系,有很多槐树都活了上百年了,愿意牺牲自己,让小槐树活下去。 路南柯一口气就躲了大半年,直到苗圃专家彻底离开,才溜溜达达推着自行车回来。 回来的小骗子学会了“假活”。 根本就没长出根的小槐树,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往外冒嫩芽跟叶子,骗过了大槐树,也骗过了所有人。 一年前,蹲在小槐树下急得不行,给路南柯喂馒头的红桃K,其实也险之又险地逃过了一劫。 饿懵了的小槐树被路南柯教得非常好,死死搂着被砍断的根,没见到什么吃什么,把槐中世界的意识吞下去。 小槐树当然是能吞掉槐中世界那些意识的,但饿哭了的小槐树忍了三天三夜,饿到实在忍不住的那一次,也只吞了一只愿望是“叮一千个大红包”的大花蚊子。 他们这的大花蚊子还不喜欢往槐树上飞,小槐树前些天被饿出幻觉,都去咬系统变成的棉花糖云了。 …… 路南柯其实知道,自己对槐中世界来说,是有点危险、有点容易添麻烦的。 他在筹谋着布下一个最精妙的骗局,让所有人都以为,小槐树是去很远的地方治病了。 小信使最擅长的就是编这种故事。 路南柯偷偷写了很多封信,提前盖好假邮戳贴上假邮票,标注了不同的时间。 他准备把这些信,全都托付给那个据说要来接替他的、新来的信使。 假如一个星期以后,这里还有挂念小信使的意识,就告诉他们,小槐树在外面治病,已经明显比过去好很多,长了一树绿油油的新叶子。 假如一个月以后,还有挂念小信使的意识,就说小槐树在外面过得可好啦,鸟语花香山清水秀,乐得忘了要送信了。 假如比一个月还要长的时间过去,还有人记得他,就要请新来的信使帮忙说一个谎。 ——就说小槐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扎根,扎了根的树当然是不能轻易挪动的。 小槐树很好,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树,以后打算在远方定居,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宿主,在原本的世界线里,路南柯其实也在准备这么做。” 系统说:“所以在他出事前,就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那些信会让这里的意识相信这件事。 槐中世界的意识们一向都很好骗,他们会以为,骗术出神入化的小骗子正“健健康康”、“乐不思蜀”地生活在很远的地方。 会有人气呼呼地回信,在信里写“那你就不要回来!”,然后再托新信使送去一大堆馒头和什锦至尊泡面,还有最好看的新衣服。 新信使会被千叮咛万嘱咐,记得一定要带相机去,最好在春天的尾巴动身,因为所有人都想看小槐树漂漂亮亮地开一树花。 意识们会反复拜托新信使,一定要大声训那棵小渣树不讲义气,然后把最好吃的馒头和泡面都扔给他,叫他好好开花好好长大,过最幸福最高兴的日子,每天都跟太阳和蝴蝶跳舞。 死去的小槐树也会用自己全部的身家,拜托新信使,请帮忙在槐树林里多找一找。 请多找一找,找那种健康又枝繁叶茂的树,拍照片的时候,一定要拍一树最好看的槐花。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用了穆瑜自制的、效力最强的生根粉,小槐树也依然长不出根。 因为路南柯自己不想扎根。 他骗了很多个家,可从不久留,因为他不想鸠占鹊巢,顶替一个本该幸福快乐的乖孩子。 顶天立地的小骗子时刻牢牢记着自己是棵小槐树。 他是树,才不会学寄生藤,去扎根侵占别人的家,那样他会愧疚到疯狂掉叶子。 他也不想扎根在任何地方,因为他实在很难相信,“家”会是保护他的地方。 家是保护人的地方,这没错。 但家不保护他。 小骗子被骗了一次,被斧头剁得七零八碎,已经够疼了,没力气再去信第二次了。 所以大槐树们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哄着这棵倔脾气的小树,把他的根交出来,让大家想办法。 路南柯只想安安静静睡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是小骗子唯一的、真正的、从未宣之于口过的愿望。 但偏偏是那一场因贪婪和恶念而燃的业火,让那些信没能被寄回来。 这个唯一的愿望,就这样永远失去了实现的机会。 最怕黑气和魇的漂亮小树,也被怨念所摄,挣扎不掉、逃脱不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 路南柯有点紧张地看着大肥羊先生。 小骗子可很久都没体会过“紧张”的感觉了。 他在心里拜托大槐树保佑,大肥羊先生可千万一定要只喜欢漂亮的小树。 他的叶子是一定会越来越少的,等他不再好看的时候,这个家就会忘掉他了。 小骗子耗尽毕生功力的完美计划,就差最后这么一环的纰漏——因为他顺手骗了一位大肥羊先生,大肥羊先生忘不掉他,为了找他差一点就被黑气暗算。 这可不行。 他死以后,会被埋进土里,长成一棵没有知觉的、真正的槐树。 要是哪天运气好,他的落叶被风送回家,发现大肥羊先生一个人坐在家里难过,一定会急哭的。 “请您保佑。”小槐树站在大槐树的树荫下,看着那些从枝繁叶茂的树冠间落下来的月光,小声念叨,“请您保佑,让我被忘掉吧。” 大槐树才不保佑,一大嘟噜槐花掉下来,啪地砸中了小骗子的脑门。 ……跟大肥羊先生抬手敲他额头的力道一模一样。 遭受双重攻击的路南柯捂着脑袋,被大肥羊先生喂了几朵香香甜甜的槐花,一点点缓过神,才听见叹气声。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脱下外套,把小骗子裹住:“我很难过。” “不要难过!”路南柯立刻拉住他,翻来覆去检查那只手,“怎么了?是刚才的黑气还没除干净吗?” 穆瑜摇了摇头,让一阵风拂净路旁的大石块,撑膝坐下去。 他认真地回答路南柯:“让我难过的是一棵小树。” 没有任何一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会想听到一棵小树问“是不是不可以掉叶子、因为掉叶子就不漂亮了”。 这就像是一位最自豪最勇敢、拔刀相助使命必达的小信使,听寄信人说“我给的钱不够,是不是就不会把信送到了”一样。 路南柯急得蹦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信使可太懂这是什么感觉了——被怀疑、被不相信、被质疑最骄傲的工作,这可一直都是路南柯最害怕的事。 比变成魇还害怕,比凋亡在盛夏来临之前还要害怕。 比再也无法在第二天清晨醒来还要害怕。 小信使后悔到满地团团乱转,又着急又懊恼,握着大肥羊先生的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非常厉害的种树人,我说错话了,您打我吧。” 大肥羊先生:“唉。” 一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被一棵小树要求动手打它。 小信使:“……” 小信使浅金色的漂亮眼睛差一点就变成了蛋花,不用拿草叶狂戳睫毛就眼泪汪汪地,紧紧搀着被打击到站不起来的大肥羊先生:“不是的,唉,不是不是。” 这棵罪魁祸首的小破树可真该打。 平时都能言善辩、口齿伶俐的小骗子,这会儿不论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小信使疯狂开动脑筋,想办法将心比心——所有信使都知道,做一个信使最骄傲的事,当然就是把一封非常难送的特快专递跋山涉水、翻山越岭送到目的地。 种树这个职业也是一样的。 小信使在《树木的种植与养护》里看到,种树人最有成就感的事,莫过于把非常难养的树养活。 但这里的树都长得又茂盛又挺拔,每一棵的长势都非常好,一看就能活三百岁。 路南柯东张西望,实在找不到更难养的小树了,只能主动跳进大肥羊先生的怀里:“您看,比如我。” “我可是棵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您可以拿我试试。”小槐树把伤口给他看,又立刻把衣服飞快盖回去,“能把我养好,说明您是最厉害的种树人,对吗?”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被轻轻抱住,稳当的手臂环在背后,掌心轻覆上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 大肥羊先生接住自觉跳进怀里的小槐树,被勉勉强强说服了:“我可以吗?” 小槐树坚定点头:“当然可以!” 穆瑜把裹着自己的外套、主动抬手乖乖等抱的小槐树抱起来,轻轻摸头发,喂一颗月亮糖:“或许是对的。” “但我刚受了打击,变得不太自信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沉静柔软,慢得像是轻盈的晚风:“我能不能养好你?” “肯定能!”路南柯赶紧鼓励他,“您可是最棒的种树人!就像我是最棒的小信使!您觉得我是最棒的小信使,对吗?” 小信使循循善诱,耐心地等到大肥羊先生点头,才又继续说:“别担心,有我在呢,我和您一块儿努力,把我养得漂漂亮亮的。” 眼睛弯弯的小槐树抱住大肥羊先生,一下一下地晃着哄:“您觉得我很漂亮,对吧?您还没见过我真正漂亮的时候呢。” 小槐树当年也是骄傲地迎着春风,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招待过路的蜜蜂酿成最好的槐花蜜的。 虽然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但路南柯偶尔在梦里,还能梦见自己开花的样子。 他是远近闻名的最漂亮的小槐树,他的花白得像雪一样,里面的花蕊是淡金色的,风一吹就香迷糊一树的小蝴蝶。 “你说得对。”大肥羊先生终于被他说服了,“我们一起努力,你会变成健康漂亮的小槐树,会在来年春天开一树的花。” “对!”路南柯松了一大口气,“您千万要记住,不能再怀疑自己,反复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很不好的那种意识,是有可能会变成大黑球的。” 路南柯可不想让大肥羊先生变成魇,如果是那样,他当然肯定也得变成魇才能回家,到时候两个人就都不漂亮了。 被自己的想象吓得缩成一小团,满脑子都是一个大黑球、一个小黑球的小骗子,完全忘了还有“不非得回家”的选项。 有些想象力特别丰富的小骗子,这会儿已经开始脑补大黑球和小黑球互相用刷子洗刷刷了。 ……绝对不行。 路南柯打了个激灵,忧心忡忡提醒大肥羊先生:“您可一定要努力啊。” “好。”穆瑜点了点头,把裹着厚外套的小槐树背在背上,让他舒舒服服地趴着,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回去。 路南柯还是第一次被背着回家,趴在大肥羊先生的背上,睫毛一点一点坠下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不停给大肥羊先生打气鼓劲。 月光宁静,晚风柔和,路旁阵阵清脆虫鸣。 漂亮的小骗子在露水的浸染里一点一点褪色。 干枯细瘦的手落下来,摇摇晃晃地抓住一抹月亮,又被月光从指缝里溜走。 “唉。”小槐树嘟囔着抱怨,“我不漂亮了。” 穆瑜说:“那又怎么样呢?你是我家的小树。” 大肥羊先生家里的小树,漂亮一点、不漂亮一点,都是没关系的,当然也不是必须长成良才或参天大树。 喜欢长高就往高了拔,喜欢开花就热热闹闹地开,要是不喜欢开花,那就长一树绿油油的叶子。 是因为小槐树喜欢漂漂亮亮,所以大肥羊先生出来找小树的时候,才这么对人家说的。 如果小槐树喜欢长高,大肥羊先生出来找家里的小树的时候,就会说“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棵又高又挺拔、笔直得像剑一样帅气的小树”了。 小槐树茫然地张着眼睛,他慢慢挪动手指,像是在小心地轻轻触摸这句话:“如果我不是呢?” “这太好了,是我听过最好的事。”小骗子弯着眼睛说。 他轻声问:“可如果我不是您家的小树,可怎么办呢?” “怎么会?”穆瑜有些疑惑,“不是你刚才自己跳进我的怀里,要我养你的吗?” 小槐树:“。” 小槐树:=口= 最机灵的小骗子张口结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说了什么:“我,我——” “多谢你鼓励我。”穆瑜认真向他道谢,“如果不是你及时让我养,我刚刚对自己生出质疑,或许就会被怨气乘虚而入,变成魇了。” “我刚才……”小骗子额头有些冒汗,刚想解释“我只是想安慰您”,听到最后一句,赶紧把话咽回去。 小骗子很害怕大肥羊先生变成大黑球,立刻改口:“我是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穆瑜问:“明天早上,我可以继续帮我家的小树给自行车打气吗?” “还有早市。”他温声开口,语气很轻快,“我家小树喜欢吃烤鸭,皮要烤得脆一点。” 小骗子咕咚咽了一声,完全解释不出口了,幽幽叹气。 路南柯也只好点头:“小事,小事一桩。” 穆瑜问:“我能陪他一起出门送信吗?我家小树的工作好像很辛苦,这样可不利于生长。” 受了打击、不大自信的种树人先生一说起这件事,就又有些发愁:“或许我未必是个称职的——” “是!!!”路南柯赶紧打断,“能的,能的,您明天和我一起上班吧!” 淳朴的大肥羊先生好像是笑了。 但小骗子也不太敢肯定——毕竟像这么单纯、这么善良、这么以种树为毕生荣耀与己任的先生,这会儿大概还因为他的一时失言自责呢。 为防万一,小骗子还相当警惕地检查了回忆,惆怅地发现的确是自己主动飞回来,主动把自己塞进了这家的家门。 这下他的完美计划怕是又要推迟了,也不知道还要推迟几天,或许要一直推迟到大肥羊先生恢复记忆,想起他家的真小孩是谁。 路南柯叹着气,他决定明天让玫瑰把好吃的带给这家真小孩的时候,自己也一定要撑着不睡,跟玫瑰一起去看看。 小信使决定努努力,再咬牙撑一下,直到自己掉光最后一片叶子之前,都要罩着这家真小孩。 等他死了,就把自己种在这家院子里。 信使身上有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其中一样,是信使可以自主选择要不要来槐中世界。 因为信使能造梦。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少会有人想到,信使可以给自己编一场梦,在梦里实现自己的愿望。 只要这场梦的时间能控制得恰到好处,梦做完的那一刻,信使的意识也会消散。 这样,信使就会变成一棵无知无觉、无喜无悲的树,一棵真正的为槐中世界守门的树。 小骗子路南柯,就一直特别起劲儿地、兴致勃勃在给自己编这场梦。 最新的版本是小槐树开了一树最漂亮的花,在阳光底下请他们这一片所有的蝴蝶和小蜜蜂联欢,他的槐花蜜是和太阳光一样,澄透清澈的亮金色。 路南柯重重叹了口气——他原本的计划是死在很远的、没人知道的地方,唉,唉,这下可舍不得啦。 他要被人养了,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埋到大肥羊先生家的院子里去了。 他以后就要漂漂亮亮地长在那儿。 路南柯决定,要趁没人注意,偷偷把自己藏着的、从没给人看见的,小槐树的宝贝根埋下去。 他用自己的身体来修槐树的伤,这样虽说不会再醒,但能长成一棵最漂亮的大槐树。 当大槐树也非常好,一到春天就拿花把这家人香迷糊。 他的枝条最好还能被做成扣子,小骗子想当扣子,就像那套睡衣上的那种,他想送大肥羊先生一样不会摔坏的礼物。 路南柯想做那种最漂亮的扣子,雕成花再上清漆,缝在袖口上,他想是亮金色的槐花。 自己骗回来的家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一路唏嘘摇头,一边谴责自己,一边偷偷瞄着被自己藏起来的宝贝根,压不住地抿着嘴角。 路南柯自己拽着那件厚外套,闭上眼睛,舒舒服服趴在温暖踏实的背上。 他可真是一棵狡诈多端、步步为营的小渣树。 可怜的大肥羊先生,就这么多出来一棵小野树要养了。 第74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种树人先生家的规矩里, 自己走不动、被背回家的小树,必须要一进门就吃饱,然后消食和休息, 然后泡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暖洋洋的灯光里,换上最好看的漂亮睡衣,被软软和和的被子裹成一个小包袱。 如果小树愿意被检查一下伤口, 可以让种树人先生的自我认可度增长百分之十。 小骗子装这家小孩已经装得很熟练,自觉遵守了回家的一千条规矩。 路南柯吃饱喝足,揉着肚子躺在沙发里消食, 休息到能自由活动, 就蹦蹦跳跳跑去浴室, 给一排塑料小鸭子发玫瑰花瓣。 换上睡衣的小骗子摊开手脚,惬意地躺在被子里,唉声叹气地同意了检查:“行啊, 行啊。” 小槐树其实已经舒服得完全不想动,一片叶子、一根小枝条都抬不起来了。 但树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况且,又沉稳又可靠, 要照顾大肥羊先生心情, 保卫这个家不变成大小黑球的小树,就是要这么慷慨的。 他必不能连这点要求都不配合,让大肥羊先生失去增长信心百分之十的宝贵机会,给那些黑气可乘之机。 比起当大黑球和小黑球这种致命威胁, “检查一下伤口”这种往常绝对会让小骗子跳上自行车夺路而逃的事, 自然也都变得没什么不可能了。 熨得平平整整的、有金线小花边的睡衣掀开, 露出一道格外狰狞的砍伤。 除了断掉的树根, 这是路南柯身上最严重的一道伤,几乎将他拦腰斩断,是被小骗子自己用针线缝起来的。 以前没被人正经养过的小骗子,当然也没被教过针线活,手艺看起来可不太好。 那几道伤口都是勉强缝上,缝得歪歪扭扭,针脚还一点都不整齐。 小骗子怏怏地攥着衣摆,细瘦干枯的小手慢吞吞解完了扣子,又不好意思掀开,“我努力学了,但手总是抖,缝不好,您可不要笑话我。” “怎么会?”穆瑜带着药箱,扭亮台灯坐在床边,“这又不是你的错。” 漂亮的小骗子抿着嘴角,不再说话,睫毛小蝴蝶似的眨了下,像是被亮起来的灯光闪了眼睛。 大肥羊先生一坐下来,灯光就变得不亮不暗不晃眼,就是距离稍微有一点远了。 小槐树捏着衣摆,眼睛滴溜溜一转,这就开始娇气:“被子太软啦,唉,太软了,不太舒服。” 大肥羊先生在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小槐树叹气:“太感谢您了,不过这又太硬了,硌得我伤口疼。” 大肥羊先生帮他换成了一排不软不硬的抱枕。 “这倒是刚刚好,太辛苦您了,向您致以我最诚挚的感谢。” 小槐树这叫一个难养活:“不过我还是有点想念另一种——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又暖和又软,还能帮我把眼睛遮上,那真是世界上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 穆瑜伸出手,把小骗子轻轻抱进怀里。 瘦弱的身体被暖意一碰,就不自觉地轻颤。 那些总是被严严实实藏着的伤口,陡然暴露出来,几乎是向外汩汩涌出疼痛跟悸栗。 凭本事骗来一个拥抱的小骗子全无自觉,埋在可怜的大肥羊先生怀里,还得意地偷偷翘尾巴。 假装一棵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也是有好处的! 穆瑜让他靠在自己肩上,摸了摸小骗子的额头:“这样好一点吗?” “当然,当然。”小骗子得意地晃脑袋,“太好了,简直完美,原来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感觉。” 他舒服得忍不住直叹气,撑着手臂抬起头,甩松湿漉漉的额发,露出笑容。 小骗子的花言巧语一套一套,蜜一样的轻快往外倒:“还是您聪明!我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有什么比被子、枕头、抱枕还棒,您一下就想到了,您一定是最厉害的种树人……” 那双又亮又好看、高高兴兴弯着的浅金色眼睛,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遮住。 路南柯的声音停顿了下,他眨了眨眼,慢慢挪动手指,摸索着小声问:“……怎么啦?” “你也一定是最会说好听话的小槐树。”大肥羊先生轻轻拍他的脑袋,“我已经完全被夸迷糊了,合格的种树人可不该迷糊,所以不能让你看到。” 小骗子松了一大口气,嘴角压不住地往上扬。 他被夸得几乎快要飞起来,高高翘起尾巴,清清嗓子谦虚:“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被遮住眼睛的小骗子放松下来,在掌心里快乐地闭上眼睛。 大肥羊先生迷糊得恰到好处——他正愁不想看身上的伤,自己闭眼睛又怕忍不住,总想看一眼自己还能活多久。 小骗子又怕疼又怕变难看,其实一点都不想看这些伤。 这样被遮上,就不用纠结这些事,只要假装自己还是棵正在拔节的小树就行了。 睡衣的衣摆落下来,露出狰狞横亘的伤口。 灯光落在伤口上,只是这样轻微的、光的安静覆落,都让这棵伤痕累累的小树疼得发抖。 路南柯几乎被砍碎了。 他躺在那儿,像个原本精致漂亮的、碎成几块又勉强拼上的小木偶。 因为没有线牵动头颈和手脚,所以就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躺着。 这些旧伤经年累月,完全没有痊愈,反而因为最会骗人的小槐树尽力榨取所剩无几的生机来“假活”,碎裂的趋势还在不断蔓延。 倘若再无人插手,在夏天真正到来之前,这些伤就会连最漂亮精致的衣服也遮不住。 路南柯紧闭着眼睛,自欺欺人地把脸埋在大肥羊先生掌心,小声嘟囔:“看不到看不到我看不到我不管我最漂亮……” “漂亮的。”大肥羊先生一只手挡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轻轻揉他的小卷毛,“我们小槐树最漂亮了。” 什么时候都满不在乎、好像永远都能高高兴兴笑着的小骗子,藏在大肥羊先生的身影里,疼得几乎闷哼了一声。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很疼吗?” 漂亮的小少年被挡住眼睛,从眼睫里渗出湿气,抿着嘴角,轻轻摇头。 他往穆瑜的怀里钻进去,几乎完全把自己藏在穆瑜怀里。 他用脸颊去贴、用额头去碰,直到觉得彻底足够了,才仰着头弯起眼睛笑得漂漂亮亮:“不要学坏哦。” “您可不要跟我学坏。”路南柯笑着说,“我们家有一个骗子就够啦,其实我刚才就是骗您的。” 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一棵被砍成这样的小槐树漂亮。 淳朴、善良、完全不会骗人的大肥羊先生,一说谎就被他这个目光如炬的资深小骗子识破了。 小骗子不打自招,号称要“给大肥羊先生长长见识”,详细地招供了他其实根本就觉得被子很舒服、枕头很舒服,抱枕更舒服到不行。 他只是想骗一个拥抱,因为他要检查伤口,有点害怕。 他以前不知道拥抱能治害怕,但被大肥羊先生抱了几次就知道了。 “您看,我这是骗您的,不过那些夸您的话可不是——骗子是要把假话藏在一堆真心话里面的。”小骗子慷慨地介绍经验,“这样才有可信度。” 大肥羊先生听得很认真,看起来已经完全被他的丰厚经验所折服:“我完全被骗到了。” 小骗子逃回被窝,躲在小包袱里,眉眼弯弯:“那您现在还想抱我吗?” 穆瑜说:“当然。” ……漂亮的浅金色眼睛像是愣住了。 那双总是笑着的、什么时候都不难过的眼睛,有点错愕地张着。 被光一捣乱,小槐树的叶子就颤了下。 裹着被子的一小团路南柯,裹着厚厚的被子,探出一小点脑袋,小心地打量眼前的人影。 他晃了晃脑袋,忍不住抬手去揉眼睛,又揉了揉耳朵:“您——您听懂了吗?”他重复刚才的话,“我是说,我骗了您。” “当然。”穆瑜说,“我完全听懂了。” 他也认真重复做过的事——把非常警惕、走一步退三步的小骗子从被窝里轻轻剥出来,抱进怀里,然后再提供一只手,让最要面子的小骗子用来把脸藏进去。 “你是我家的小树。”穆瑜问,“所以你是我的孩子,对吗?” 小骗子很想说不是,但他的确已经是这家的编外小野树了。 一位对自己的职业引以为傲,背负使命和责任的种树人,把小树当成孩子,那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有任何人能阻拦一位种树人把小树当孩子,就像没有任何人,能阻拦槐树的信使为了捍卫槐中世界而选择牺牲。 小骗子还没想清楚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但他的确在一系列操作后,一不小心暂时成为了这家的小孩,只好慢吞吞点头。 穆瑜说:“那么,事情就很好梳理了。” “我的孩子受了很严重的伤。”穆瑜说。 心地最软的小信使,用这个办法,不让牵挂他的人担忧难过,不让自己被记忆里砍下来的斧头抓住。 但他自己又实在太疼、太害怕、太难过了。 所以那些实在藏不住的疼和难过,会被他用“编假话”的办法,假装满不在乎地随口说出来。 这是小骗子自己招认的,假话要藏在真心话里才可信。 真心话要被假话藏着,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说得好像全不在意,只是句最轻飘飘的闲话。 “我的孩子受了伤,他很疼。”穆瑜说,“又疼又害怕。” 一棵不会动的、硬邦邦的小槐树,枝枝叉叉直愣愣杵在大肥羊先生的怀里。 浅金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像是干净的镜子。 路遥知张着眼睛,胸口慢慢起伏。 穆瑜让他靠在手臂上,摸摸因为躲在被子里,被蹭得乱糟糟的小卷毛:“我的孩子很害怕,很难过,疼得很厉害。” “……是这样。”小骗子的声音轻得惊动不了最胆小的雏鸟,“可我骗了您啊。” 穆瑜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我要抱抱他。” / ——以上这些,就是气得大口大口全吃完了至尊豪华什锦泡面、吃完了热腾腾的大白馒头、出去找人玩了一宿扑克牌的红桃K,被迫在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目瞪口呆听眉飞色舞的小信使足足讲了十遍的内容。 “知道了,知道了,大肥羊先生要抱你。”红桃K追问,“然后呢?” 红桃K急得够呛:“你别每次讲到这就停啊!你这个行为和我把你刚长出来的花苞按住,不准你痛痛快快开一堆花把蝴蝶香迷糊有什么区别!” 小树要开花,当然是花苞打开那一刻才是重点! 怎么能在前面讲了这么一大堆,然后在开花那儿写个“略”,再心安理得地从头再讲一遍?! 路南柯暂时还长不出花苞,当然对这种类比没半点感觉,得意洋洋晃脑袋:“那当然是重点机密。” 小骗子捧着一碗冰镇红糖槐花粉,美滋滋地用小勺子舀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你就说幸福不幸福吧。” “幸福!幸福!”红桃K唉声叹气,“你要是把下面讲完就更幸福了。” 红桃K有点怀疑:“路南柯啊路南柯,你不会是被人家哄得晕头转向,不争气地哭鼻子了吧?” 小骗子这回有底气极了,傲然叉腰:“必不可能!” ——这可不是假话。 路南柯可以保证,自己接下来绝对没哭,没掉眼泪,也没被哄得晕头转向。 他才没有晕头转向,他明明就是直接晕过去了。 有些倔脾气的小树,是要把伤一直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假装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直到被人扛回家里去,轻轻拍着背抱着柔声哄,才肯想起来疼的。 昨晚大概是路南柯被砍碎以后,最疼的一天。 这么说也不准确,应该说从那以后,每天都是最疼的一天——但小骗子把这些疼全藏起来了。 技艺精湛的小骗子连自己都能骗过去,不遗余力地榨取生机,摇摇晃晃长叶子发芽,假装不疼。 可昨晚不行,这大概就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自行车有掉链子。 再狡猾的小骗子也难免偶尔失策,掉在那个怀抱里的时候,路南柯竟然真觉得自己又累又疼又害怕又难受。 这种丢人的事,爱面子的小骗子当然必不可能给红桃K讲。 …… 被抱住的小槐树以为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因为除了临死前的梦,警惕心超强的小骗子不相信,自己还有这么幸福又这么难受的时候。 被抱着轻轻拍后背,轻轻晃着哄的小槐树,再也没力气“假活”了。 收回强行榨取的生机后,强烈的虚弱迅速席卷了路南柯,他睁着眼睛,一个手指头、一片小叶子都再也动不了。 “我快不行啦。” 奄奄一息的小骗子嘟嘟囔囔:“我,我要留遗言了,请您听我说。” 大肥羊先生握着他的手认真听。 小骗子的遗愿是想痛痛快快想吃一顿烤鸭。 薄薄的小春饼卷着烤鸭肉,皮要酥脆一点的,沾甜面酱,然后把又脆又甜的黄瓜条和切得细细的葱丝码进去,包成一口一个那么大。 快不行了的小骗子被大肥羊先生抱着,一口一个小春饼卷,一口气吃了大半只烤鸭,撑得眼冒金星,发现自己居然还很精神。 一定是判断失误。 小骗子重新调整状态,奄奄一息:“我,我重新留一下遗言。” 大肥羊先生帮他擦干净嘴角的酱汁,握着他的手认真听。 小骗子重新留的遗愿,是想把自己重新打扮得漂漂亮亮,就穿着这身睡衣,被埋在这家的院子里。 “我没力气了,只好靠您帮忙了。”小骗子气息奄奄地把根交出来,抓紧时间交代,“您就把这……把这一堆小木头,埋在您家院子里,可以招财转运。” 小骗子说:“如果您发现我再也叫不醒了,就把我埋下去……对不起,我可能要在您家院子占一小块地方了。” 他信誓旦旦满口保证:“我长得小一点,不会碍事的。” 呵! 得意的小骗子虚弱叉腰。 这当然是好听话——他才不长得小一点呢!他至少要长足足五根健壮的树枝做树冠,他被砍断的时候就有五根侧枝。 等他成了真正的树,就要趁人不备飞快长大,然后抢在春天开一树花,把这家人全香到晕头转向。 然后他就把槐花都扔下去,送给这家人做槐花蜜、槐花酿、槐花炒鸡蛋,做又香又甜的槐花糕,他要长最茂盛的一树叶子,给这家人在夏天乘凉。 大肥羊先生用柔软干净的纯棉大手帕,仔细包起了那些不起眼的小木头。 小骗子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根,他从没和自己的根分开过,看着那些根被收好,难过得眼泪汪汪,发现自己居然还很精神。 一定是又判断失误了。 小骗子振作精神,颤巍巍咳了两声,苍白着脸色小声说:“我,我真的……要留遗言了。” 大肥羊先生帮他拭净睫毛上的水汽,握住他的手,让小骗子靠在自己身上。 结束了“假活”状态的小槐树,其实已经迅速褪去生机,暴露出强行遮掩下的衰弱。 路南柯的身体冰冷,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胸口要好一会儿才起伏一下。他枕在温暖的手臂上,慢慢挪动细瘦枯干的手,一点一点,捏住大肥羊先生的手指尖。 “请您不要为我难过。”小骗子说,“我会变成树,一直陪着您,您还是最棒的种树人。” “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在和您说话,我晃一晃叶子,就是很高兴,开花就是想您啦。” 小骗子轻声说:“如果您累了,请靠着我休息,太晒的时候,请来我这里乘凉。” “如果您也想念我的话,就请在每次想起我的时候,来我的树枝上系一根红布条吧。” “这是我的愿望,所以请不要为我难过。”小骗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槐中世界有没有转世,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现在决定骗您说它有。” “我要骗您了。” “我们这里有转世。” “就和睡一觉一样,醒来就是新的一生。” 漂亮的小骗子轻声许愿:“醒来以后,我要做您的孩子。” 穆瑜摸摸他的额头:“好。” 伤痕累累的小槐树再也撑不住了,甚至没有坚持到听他回答,身体就软下来,不再出声也不再动,陷入了全无知觉的昏迷。 被穆瑜抱起来的时候,路南柯枕在他肩头,呼吸轻得吹不起一片羽毛,漂亮的浅金色眼睛还是睁着的。 他连眼睛都不舍得闭上,怕自己记不清大肥羊先生长什么样,找错了家门。 …… 路南柯当然不可能把这些全讲出来。 就比如他真正的心愿、他其实不光喜欢泡面还喜欢烤鸭、他居然把根就这么交出去了这种事……小骗子是宁死都不会讲的。 但只是听了只言片语,也让红桃K瞪圆了眼睛:“你这听起来可不太好。” 红桃K扔下扑克牌,抓住路南柯的手腕。 即使是在白天,小骗子也没力气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了,腕骨依然苍白瘦削,细瘦的手指软软垂着。 路南柯裹着厚厚的衣服,捧着甜津津的红糖槐花粉,拿小勺子的力气都不够,半天才吃下去一小勺。 红桃K担心到皱紧眉头:“你昏过去以后,是怎么醒过来的?” 小信使今天是坐在自行车新装的后座上,被大肥羊先生推着来送信和快递的。 神气活现的小信使,背着大挎包,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晃悠着两条腿,那叫一个威风。 路南柯对这里的路了如指掌,熟练地指导大肥羊先生走街串巷,送信送快递,用竹竿把新的漫画书和头盔挑起来,扔进那个小光头意识的家里。 有意识打听,小骗子就得意洋洋地大声告诉他们,他们都听错了。 要来的不是新信使,是信使助理。 这就是新来的信使助理——是大槐树看他太辛苦了,派来给他帮忙的。 因为小信使实在是太神气了,这里的意识都没发现,路南柯坐在后座上的时候,其实要靠安全带帮忙才能坐得稳当。 而红桃K之所以被从美梦里叫起来,蹲在这儿听故事,也是因为路南柯要找个安全的、不会暴露秘密的地方等大肥羊先生。 有几封信的地址相当远,要把自行车骑得很快,小槐树暂时受不了这种颠簸,很可能会掉叶子。 所以娇气的小槐树,要在好兄弟家里安安稳稳地吃冰镇红糖槐花粉,让好兄弟就这么馋着。 红桃K:“……” 路南柯笑到连小勺子都拿不稳:“骗你的!你那份在冰箱里,大肥羊先生临走的时候就留好了!” 小骗子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醒,可第二天的天一亮,太阳那么舒服那么暖和,他哪舍得不睁开眼睛。 醒过来的路南柯,发现身上的伤已经被重新缝好了。 缝得可比他自己强太多太多——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半点端倪,仔细看其实也不太能发现,因为他居然长出了一丁点的愈伤组织。 被完美针脚跟缝合瞬间俘获的小骗子,当即对着太阳发誓,一定要向大肥羊先生偷师。 就算他哪天醒不过来,头天晚上也必要学会这一手缝伤口的绝技。 如果一个月学不会,那他就只好多活两个月,要是两个月都学不会,那他只能再活半年了。 “我也不想这么虚弱,没办法,谁叫我已经答应了大肥羊先生,一定要帮他建立自信呢。” 小槐树得意极了,要不是不方便撩衣服,恨不得把自己被缝得漂漂亮亮的伤口展示给每个人看:“我这不是要长愈伤组织嘛!” 路南柯搜刮出的那一点点生机,本来每天都精打细算,全用来假装自己很好、假装自己可以健壮地发芽长叶子,所以才能一直都精精神神的。 现在可好,答应了大肥羊先生,那些生机这会儿全用来治伤了。 那可不就难免会这样。 他现在不是假活的小槐树了,所以当然也是难免的,看起来有一点没精神、有一点虚弱、有一点没力气。 不光没办法亲自送信,没办法送快递,还有一点不那么漂亮了。 但那可是因为他在治伤,他正卯足力气长愈伤组织,用来哄大肥羊先生高兴呢。 路南柯整理好大羽绒服的袖口,把自己的手藏起来,晃了晃大肥羊先生帮忙做造型、用金盏花细细染过的金栗色小卷毛:“问题不大,等我把伤长好,我必漂亮一百年。” 红桃K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那可是好事!好兄弟,你先别急着漂亮了,我跟你说,你把伤先养好。” 漂漂亮亮的当然重要。 可比起能活一百年,那当然还是把伤全养好,再健健康康活它一百年更好。 红桃K抱着冰镇红糖槐花粉,吃得唏哩呼噜,蹲在他旁边,还有点不放心:“真的能长好吗?” 小骗子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必要哄得大肥羊先生高高兴兴,这会儿再多哄一个好兄弟,也完全不在话下:“当然了。” 路南柯告诉好兄弟:“我是谁啊,你别看我现在没力气,其实一使劲儿就能长好,我还得送信呢。” 送信是真的,毕竟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信使。 这份工作非常重要,路南柯是绝不会耽搁的。 今早的小信使虚弱到站都站不稳,还是很想去送信,送昨天没来得及送的快递。 路南柯被大肥羊先生抱下床,用热毛巾仔仔细细擦脸,慢慢地洗漱妥当,小口小口地吃了早饭。 早饭的主要内容,是一套加了鸡蛋烤肠土豆丝的至尊手抓饼、一大碗又筋道又香又全是牛肉的手擀面、两个夹煎蛋煎火腿肠抹了酱的热腾腾大白馒头,还有整整三大碗豆浆和五碗热乎乎的八宝粥、银耳莲子粥、红糖南瓜小米粥。 红桃K:“……” 红桃K有点狐疑:“一小口一小口吃的?” “唉,唉。”小信使可累坏了,拍着肚子,“当然。” 吃饭可是件非常耗体力的事。 还有一点撑。 不然他现在怎么会连小勺子都拿不稳,捧着这么好吃的冰镇红糖槐花粉,半天才只能吃下去一小勺。 这其实还只是早饭的一小部分,路南柯没舍得吃太多,把剩下的都留下来,准备让玫瑰花今晚再带去给这家的真小孩。 路南柯今晚必悬梁刺股、火柴棍撑眼皮,跟玫瑰花一起去找这家真小孩究竟是谁。 “我今天本来也想亲自送信的,但大肥羊先生非要说,我现在的生机很珍贵,必须要精打细算,用在刀刃上。” 小骗子叹着气,是他自己要哄的大人,他有什么办法:“我只好把自行车借给他,请他帮我的忙啦。” 他们约好了,大肥羊先生负责骑着他的宝贝自行车,去那几个有点远、路上有点颠簸的地方送信和快递。 路南柯负责在这儿等,哪也不乱跑,就等着坐在自行车上,威风凛凛地被载回家。 “你就这么把自行车借出去了!”红桃K这才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你那个宝贝自行车,不是从来不借给别人的吗?!” “当然不借给别人!”小骗子小声反驳,“可那是大肥羊先生诶。” 红桃K哑口无言:“……” “万、万一。”红桃K说,“我是说万一!你别瞪我——万一他是骗子,把你的自行车骑走,再也不回来了呢?” 小骗子那叫一个得意:“你以为我没有早做准备吗?” 红桃K拍着胸口,总算放心:“还好还好。” 他的好兄弟还没有完全沦陷,红桃K拿出扑克牌,你一张我一张:“你做了什么准备?” “我那个自行车很容易没气。”路南柯信心满满,“最多只能骑一天,然后就骑不动了,不打气不行。” 红桃K:“嗯嗯!然后呢?” 小骗子相当沉稳,捏着小勺子,慢慢搅红糖水里的槐花粉:“然后。” 他得意极了:“我早就把打气筒藏到自行车的外卖箱子里了。” 红桃K:“……” 路南柯笑得直不起腰,拉住扔下扑克就要走的好兄弟。他坐都坐不稳,歪了歪差点摔倒,被红桃K手忙脚乱扶住:“路南柯!你气死我了!” “你气死我了!”红桃K教训他,“我告诉你,你这样迟早被人家拉出去卖钱,你还要帮那位大肥羊先生数!” 小骗子被扶回去坐稳,眼睛弯弯,又嘚瑟又气人:“我不光要数,我还要做他钱包上的扣子呢,我还要开一朵花,塞他钱包里,香他一个夏天。” 可惜大肥羊先生不肯把他拉出去卖钱。 小槐树其实是很值钱的,死了的小槐树比活着更值钱——这件事外面有不少人都知道,红桃K每天都被鸽子们带进来的消息吓得心惊胆战。 但大肥羊先生对路南柯说,他的愿望是养好一棵最娇气最难养的小槐树。 他们家最缺一棵能活很久,能放肆地长大、放肆开花的小槐树。 不是那种可以乘凉、可以开花,可以长一树叶子,绑一树红绳的。 是饿了能张大嘴吃烤鸭,渴了能抱着加槐花蜜的牛奶吨吨吨,能穿着漂亮的衣服,神气活现蹦蹦跳跳到处跑的那种小槐树。 ……这个愿望可有一点难达成。 一向负责替别人实现愿望的小信使,这一次不太有自信。 但路南柯想,至少在大肥羊先生改变心意前,他得努力让这个心愿有那么一点点实现的希望。 万一自己的身体实在太不争气、太糟糕,糟糕到连最棒的种树人也救不了,路南柯也未雨绸缪地做了两手准备。 小骗子本来也是要把宝贝自行车送给大肥羊先生的。 他准备了一个逻辑非常缜密的梦,到时候就骗大肥羊先生,说他转世投胎,变成自行车了。 “……”红桃K实在听不出这个梦有什么缜密的,但他至少听明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想活很久!你想长大,对不对?路南柯,这才是你的愿望!” “不光大肥羊先生的愿望是这个。”红桃K说,“你自己的愿望也是!你的愿望就是实现大肥羊先生的愿望!” 以前那个小骗子的愿望,可从来都不是这个,从来都不是想活下去、想长大。 别人不知道,但红桃K是清楚的。 以前的路南柯从没想过这么多,从没念念叨叨这么多话,从没忍不住在说起这些的时候高兴。 这会儿在高兴的路南柯,才是真的在高兴——不是那种很漂亮的笑,甚至眼睛都没像平常那样弯起来,可就是在放光。 小骗子自己没发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眼睛的颜色变了。 变成了仿佛是被水洗过的、明净又澄透的,最像太阳的亮堂堂的金色。 “谁说的!”路南柯正忙着用玫瑰花瓣造梦,差一点就做完了,赶紧否认,“别捣乱,我的愿望是想变自行车……” “你的愿望变了!你现在想活很久了!” 红桃K大声喊:“你根本就不想变成没知觉的树,你想活!我看出来了!” 红桃K紧紧抓着他:“你就是想长大,对不对?路南柯,你想活下去然后长大!” 路南柯的手指被震得一哆嗦,好不容易搭起来的梦塌成了一地玫瑰花瓣,愁得直叹气:“喊什么,喊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红桃K想不通:“这有什么危险的?” 路南柯拿出一块随身小黑板:“完不成愿望的意识,死后会变成什么?” 红桃K:“魇啊,大黑球嘛。” 路南柯指指自己:“我的愿望呢?” 红桃K说:“是活——”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嘴闭上。 ……直到现在,红桃K才终于彻底想明白,路南柯为什么要一直坚持着那个“想变成树”的愿望。 因为一个愿望是“长大”、是“活下去、活很久”的小信使,在死的那一瞬间,愿望就会彻底落空。 魇会被愿望破灭的怨气缠绕,会不停地捕捉猎物、并对猎物施加自己生前所受的伤害,路南柯可绝对绝对不想变成一个拎着斧子到处砍人的小黑球。 真变成那种造型,他倒是应该能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斧子劈向自己,让自己没力气出去害人。 所以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爱漂亮的小骗子是真的受不了那个造型。 要是浑身都缠着洗不干净的黑气,小骗子是会伤心到不行,把这辈子没哭出来的眼泪全哭干的。 “所以我们都要假装不知道。”路南柯压低声音,告诉红桃K,“万一我撑不住了,就抓紧时间拼命骗自己,争取把自己骗过去。” 红桃K也知道这事重要,点了点头,不情不愿大声嘟囔:“那万一你撑住了呢?我觉得你多半能撑住,你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 小骗子的眼睛在那几秒钟里,亮得像是要发光了。 金色的眼睛又漂亮又难过,那是种红桃K没见过的难过,明明快要哭了,可又因为这个假设实在太棒、太叫人期待,所以咬着牙必不肯哭。 “那我可就要去当大肥羊先生家的第二个真小孩啦!”小骗子牛皮哄哄地叉腰,“把我赶出去也没用,我的根都埋在他们家了!” 虽然把自己的根和“遗言”一起奄奄一息交出去,然后就人事不省的小骗子,并不知道大肥羊先生那一晚上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但小槐树路南柯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根已经被埋下去了。 哪有小树会不知道自己的根被埋下去的——哪怕那只是些小木头块,暂时还吸收不了水分、吸收不了养料,甚至很难算是在活着。 “你把根都给他啦?!”红桃K重重叹气,“完了,完了,路南柯啊路南柯,你作为骗子的荣耀是真一点也不剩了……” 路南柯才不会被他的三言两语动摇:“你不懂,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大肥羊先生被我骗了。”路南柯神神秘秘地说,“我骗他是小木块,埋下去可以招财转运。” 红桃K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吧,可万一有什么事,你能还拔根就跑吗?” 那倒是不能了。 根从土里被刨出来一次,就相当于一次伤筋动骨的重伤。 路南柯的小木头块们经不起再刨一次了。 但小骗子觉得这不是问题:“我为什么要拔根就跑?我凭本事骗的家诶。” 他这次可是这家堂堂正正的小树——虽然是编外的小野树,但这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次,他是以一棵又娇气又难养活的小槐树的身份,跟大肥羊先生回家的。 不是鸠鸟占了鹊的巢,也不是李树代替桃树僵。 这还是第一次,小骗子没有顶替别的什么人的身份。 小槐树从没这么理直气壮过,大摇大摆地叉着腰戳在凭本事骗的家里,被大肥羊先生领着测身高、称体重,在门框上画线。 大肥羊先生领着他,站在窗户前一起晒太阳,用金盏花汁细细地染小卷毛。 “再说了,它们现在也很好。”路南柯拍着胸口保证,“我能感觉到。” 路南柯能感觉到,那些宝贝小木头块被埋在了很松软肥沃的土壤里,浇了一点点水,有很多空隙通风。 ——甚至好像还被细心地拼成了个小木桩的造型。 那种大部分埋在地下、但也有一小段露出来,光秃秃地戳在地上的小木桩。 小骗子已经开始美滋滋地担心,这个造型会不会有一点不好看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和大肥羊先生申请,可不可以给小木桩带个头盔,或者假发,最好是金栗色的小卷毛。 红桃K听得不知是喜是忧,但好兄弟的状况看起来明显比以前好,让他放心了不少:“那你……唉,算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叫你出来打牌。” 红桃K跟他拉钩:“你可必须要好好实现那个、那个我们都不能说的,秘密心愿哦。” “我知道我知道。”路南柯跟他神神秘秘拉钩,“我今晚还真要找你帮忙——你会骑自行车带人吗?” 红桃K眼睛一亮:“你要出来打牌吗!” “唉,唉,没这个时间啦。”小信使摇头叹气,“我是要去找红布条。” 因为骗自己的那个梦不小心失效了,小骗子暴露了自己真正的愿望,所以必须未雨绸缪,先做些防范。 能拖延“魇”成型的方法并不是没有,只是路南柯从没这个条件——被外面那个世界的人所牵挂惦念、祝愿和守护的意识,就不会变得那么快。 这些发自本心的牵挂、惦念、祝愿和守护,在槐中世界会变成非常漂亮的红布条。如果所守护的那个意识已经完成愿望、安然消散,这些红布条就会留在最近的槐树上。 路南柯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一些没人要的红布条。 只要不立刻变成小黑球,就还有希望,但凡多给路南柯五分钟,他就还来得及赶紧把愿望变成“想当一辆自行车”。 “了解了。”红桃K比了个OK,拍胸口,“包在我身上——不过我替你找不行吗?必须你自己找吗?” 好兄弟都这么问了,那无敌大信使也只好得意一扬头,抱着胳膊叹气:“没办法,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红布条的。” 像红桃K这种只是生活在槐中世界的意识,就只有在红布条刚成型时,才能短暂地看见那么几分钟。 只有信使的眼睛,才能看见红布条,才能看见那些牵挂、惦念、祝愿跟守护。 所以路南柯才会接下那个三十九块七毛四的单子。 因为那个抱着小猪储钱罐的小孩,是最倒霉也最幸福的小孩,他浑身上下都是红布条,路上也都是。 几千公里的路,全是迎风飘扬的红布条。 那是他的家在疯狂地想念他,那里有伤心欲绝的爸爸和妈妈,向信使日日夜夜祈愿,请信使送他们的孩子回家。 …… 红桃K气得作势捶他,又怕把摇摇欲坠的无敌大信使捶散架,听见外面有叮铃铃的自行车铃铛声,就一边做鬼脸一边去扶路南柯。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平时都蹦蹦跳跳的小骗子,身体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 路南柯光是站起来,就闭着眼睛歇了好一会儿。 他一动不动地靠着墙,站了半晌,才有力气抬头。 偏偏小信使的目光比平时还亮,笑容比平时还得意还炫耀,亮晶晶地弯着金色的眼睛:“我必能实现‘那个’。” 他们俩约好了管“不能说的愿望”叫“那个”。 把生机都用来治伤以后,小槐树现在的腿都软,走路都很吃力,看起来比过去虚弱得多。 可因为根被埋起来,再也不是轻飘飘一阵风就能刮走了。 红桃K现在也有点相信这家伙能实现“那个”了,毕竟瘦巴巴的一棵小槐树,居然能有这么沉。 红桃K上次扛这么沉的东西还是一大桶矿泉水,送水工不送上楼,自己苦哈哈扛上去那种。 但红桃K还是由衷地替好兄弟高兴,用力拍他肩膀,扛着路南柯往门外走:“对对,你就该这么想!” “变不变黑球这种事,真到了那份上再说嘛,再说我们今晚就要——”红桃K差一点就泄露机密,赶紧往嘴上安了个拉链,“我用竹竿敲你窗户,三下。” 路南柯点头:“嗯嗯!” 红桃K含泪击掌:“好兄弟!” 好兄弟在一瞬间又沉了少说得有十斤。 红桃K咔嚓一声踩坏了门槛,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发愁地叹气,看着主动踮脚给摸给揉脑袋张开胳膊等抱的小骗子眼睛亮晶晶,因为没有力气,几乎是跌跌撞撞扑进大肥羊先生怀里。 那可真是个身体很好、力气很大的意识。 没有被一棵小树当场砸飞,稳稳当当就把家里的小树连根抱起来,又俯身向小树的好兄弟温声道谢。 红桃K被摸了摸脑袋,抱着作为谢礼的限量联名扑克牌和绿豆糕,一边兴高采烈往嘴里塞,一边不自觉跟着往外走,走了几步才悚然惊醒:“?!?” 那位大肥羊先生单手抱着小骗子,单手撑着副合金手杖,目光宁静温和,身形挺拔清瘦。 路南柯趴在大肥羊先生的肩上,高高兴兴朝好兄弟挥手,比划了个“三下”的手势。 红桃K:“……”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哪怕用竹竿对着窗户敲三十下,也敲不出来好兄弟的不祥预感围绕着他。 门口路边,自行车旁,大肥羊先生正和小骗子互相严格检查。 大肥羊先生按照规定,送完了所有快递和信,请意识亲自签收,并给他们附上了小信使“因为生了一点点病,不能亲自送快递”的道歉信和玫瑰花。 意识们一点都不介意,还关切地打听了半天,嘱咐小信使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点好起来。 小骗子也按照约定,没有用生机去“假活”——虽然路南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伤口隔了那么久,居然还能长出愈伤组织,但还是高兴到不行。 小骗子其实高兴到不行,发现自己的伤在变好,小骗子高兴得快要开花了。 小槐树悄悄问大槐树借了一个小花苞,藏在掌心,一点一点攒着力气让槐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打开,然后暗中飞快塞进大肥羊先生的口袋里。 穆瑜低下头问:“是什么?” 路南柯弯了弯眼睛,他摇摇头,放松地睡进大肥羊先生怀里。 穆瑜把睡着的小槐树拢进外套,他没有骑那辆自行车,打算沿着小溪推着车向家走,让小槐树能多吹一点温和的春风。 察觉到红桃K还站在门口,穆瑜就摸了摸小骗子的额头,扶着自行车问:“发生什么了吗?” 红桃K赶紧:“没有没有……” 大肥羊先生温声向他道谢:“多亏你照顾小槐树。” 红桃K两只手贴裤缝立正:“没有没有。” 大肥羊先生礼貌地求助:“请问这里有气门芯吗?我们的自行车气门芯好像丢了。” 红桃K火速找出一个气门芯并帮忙装上,从外卖箱里掏出打气筒打好了气,再把打气筒塞回外卖箱。 种树人先生蹲下来,向小槐树的好兄弟认真道谢,又作为谢礼,附赠了一盒新的绿豆糕。 种树人先生还说,如果没有好兄弟红桃K的帮助,小槐树绝不会打开心结,也不会每天都回家。 一棵每天都不肯回家的小槐树,不论怎么努力,当然都是长不出根来的。 红桃K抱着两盒绿豆糕,眼泪汪汪站得笔直,毫不犹豫地一口气招供了好兄弟哪里难受、哪里不舒服,正在愈合的伤口好像还有一点不敢动,睡觉的时候会有一点不自在。 种树人先生抱着小槐树,向小槐树的好兄弟红桃K致以诚挚的谢意,并赠送了一本专门讲扑克牌花切技法的精装书。 红桃K抱着梦寐以求的精装书,把种树人先生和小槐树送上大路,热泪盈眶地招供了好兄弟想给小木桩套顶假发。 穆瑜挥挥手向他道别,扶着自行车在槐荫下向家走,路边的槐树正盛放着槐花,一嘟噜一嘟噜地在风里摇晃。 路南柯安安静静地睡在槐花香里。 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虚弱、都没力气、都高兴,他一口气把生机全用去治伤,自己在安全暖和的拥抱里昏睡。 红桃K一直走到街口,倏然回神:“……” 红桃K盯着这两个人回家的背影,紧张地往嘴里不停塞绿豆糕,按住了自己差一点就追上去跟着走的腿。 ……完蛋了。 他的好兄弟一定是被拍花子的大人抱走了。 作者有话说: 亲身经历者红桃K:真的!!!你们别不信!!!!Σ(っ°Д°;)っ 第75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这家人的规矩里, 大半夜不睡觉,偷偷用竹竿敲小树卧室窗户、喊小树一起去执行机密任务,试图把小树偷走的好兄弟, 不仅不会挨训,还会被邀请来小树的房间做客。 红桃K抱着竹竿、麻袋、一大捆麻绳,坐在路南柯的房间里,愁得不行:“怎么回事?计划明明不是这样。” 红桃K吃完了两大盒绿豆糕, 鼓起勇气,深夜来英勇营救被拍花子的大人抱走的好兄弟,做了周密的计划。 路南柯的身体不能走远路, 但没关系, 自行车就停在院子里。 红桃K本来的计划, 是把路南柯扛起来,装在麻袋里,然后用麻绳系好, 从窗户慢慢放下去。 路南柯躺在抱枕垒成的小城堡里,听到这一步,忍不住:“唉……” “别叹气嘛!”红桃K不太满意,“我还没说完。” 红桃K当然不会一直把好兄弟装在麻袋里。 那个自行车新装的后座一看就很安全、很结实, 不论怎么都不会摔, 还有减震。 他准备把好兄弟抱到那上面坐好。 红桃K准备把路南柯放到后座,用安全带绑好,骑自行车带路南柯逃跑,去找只有信使才能看见的红布条。 “好吧, 这还算是个不错的法子。”小骗子翘着尾巴, 忍不住得意, “可那个后座——我是说那个又安全、又结实、特别舒服、还有减震、还特别好看的后座, 也是大肥羊先生装的哦。” 安全带也是大肥羊先生帮忙绑的。 小信使虚弱得没办法自己坐稳,又不想槐中世界的意识们为他担心,本来还正在发愁。 但大肥羊先生一出手,问题就立马解决了。 红桃K看着美滋滋的好兄弟,忍不住重重叹气:“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想帮忙整理抱枕,又不知道从哪下手,只能扶着路南柯,让他躺得更舒服一点:“你彻底被这家大人哄迷糊啦。” 小骗子一扬头,当然毫不客气:“你先把冰淇淋炸串麻辣烫放下,然后再说一遍。” 红桃K:“……” 红桃K抱着自己领到的“小树好兄弟夜宵套餐”一蹦老远:“不可能!这是我凭本事挣来的!” 小骗子当然也是凭本事骗到的家、骗到的大肥羊先生,得意洋洋晃尾巴:“行了,行了,吃你的吧。” 路南柯今晚本来也打算给他打电话,告诉好兄弟计划有变,自己先不能出去了的。 倒不是娇气的小槐树受不了颠簸,不能忍受被装在麻袋里、系着麻绳从窗户顺出去,躺在草地上,等着被颤巍巍爬下来的红桃K抱去自行车后座。 主要还是因为被他骗回家的大人需要培养自信。 他之前说错了话,不小心动摇了种树人先生的信心,这对于槐中世界的意识来说,可是件很严肃的事。 只有把小槐树一点一点养好,才能让大肥羊先生重铸信心,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种树人。 最有责任心的小信使,当然不可能推脱这份相当重要的使命。 “你真的能被一点一点养好吗?” 红桃K抱着冰淇淋蹲回床边,还是有点担心:“我可不是不相信你,但你得给我看证据。” 在这件事上,小骗子伶牙俐齿骗人的前科可太多了。 如果不是今晚过来,红桃K都不知道,原来路南柯每天晚上回家、晒不到太阳以后,会变得这么虚弱。 要不然的话,这家的大肥羊先生也不会这么晚都不去休息,留在这儿给小骗子治伤了。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出发之前,红桃K还特地用扑克牌算了整整三遍,才算出一个最佳潜入时间。 结果偏偏就遇上了第一万零一种。 信心满满的红桃K扛着麻袋跟麻绳,咬着可伸缩的细竹竿,带着神秘面罩从窗户翻进来,正撞上这家拍花子的大人合上药箱,帮好兄弟把睡衣的扣子系上。 “你把手洗干净,然后把这件全世界最好看的睡衣轻轻地撩起来,自己看。” 小骗子这回可完全没骗人,理直气壮:“我有没有长了好多愈伤组织。” 红桃K实在不敢看,他上回看了路南柯身上最浅的一道伤,都被狰狞的裂口吓得做了好几宿噩梦:“算了算了……我勉强相信你好了。” 红桃K咬了一大口冰淇淋,坐在床边:“你真的不会挨训吗?我本来还以为,我们现在要在墙角顶着花盆罚站呢。” “不会,不会,放心吧。”小骗子已经对家里的两千条规矩了如指掌,“我们可以一起聊天、一起吃夜宵、一起打牌,但不能睡得太晚。” 善良、淳朴、非常好骗的大肥羊先生,完全没有发现麻袋和麻绳。 大概是因为刚来槐中世界不久,记忆还不完整,也相信了“爬窗户是一种常见的拜访方式”这种设定。 大肥羊先生很支持家里的小树交朋友,帮他们把夜宵送到房间,又给小树的好兄弟准备了专门的小套餐,才去休息的。 路南柯其实很想偷偷早起做家务、做饭、或者出去买礼物报答,但他现在还动不了。 所以小槐树也只能在力所能及的部分,拿出前所未有地勤奋来治伤。 爱漂亮的娇气小槐树,勤奋到连见人时必须要染的小卷毛都顾不上管了,顶着一脑袋乱蓬蓬的小蒲公英,玩命努力攒着生机修复伤口。 他誓要捍卫种树人先生的骄傲与荣耀。 红桃K这才松了口气,又不太理解地蹲在床边:“你现在的头发有什么问题?” 红桃K平时就经常熬夜打牌,然后睡大觉,醒来以后抹一脑袋肥皂沫再用水一冲就搞定,想不通发型有什么要紧:“我觉得跟你平时的卷毛也没差多少嘛。” 小骗子跟他在这种事上没有共同语言,盖着漂漂亮亮的小毯子,穿着熨得平整的小王子睡衣,苍白的手指蜷在袖口里,摇摇头,挺深沉地叹了口气。 红桃K不能体会这种烦恼,知道了不会挨训,就放心地把剩下的蛋卷也吞掉,把手擦干净:“你要不要看扑克牌花切?我刚学会的!特别酷。” 路南柯靠在抱枕堆里,侧过脸弯了弯眼睛,轻轻点头。 红桃K站在床边,清清嗓子抱了抱拳,拿出那一副扑克牌,在手里哗啦啦洗来洗去。 小骗子会的花切手法其实比红桃K多多了。 毕竟是要行走江湖、招摇撞骗的骗子,会的杂七杂八的小本事绝不能少,不然可很难得心应手,把遇见的每个人都哄得晕头转向。 但小骗子嘛,当然要藏着一大堆秘密。 所以每次观看红桃K的扑克牌表演,小骗子都会被惊艳得心服口服、喝彩鼓掌,永远都猜不出红桃K把消失的扑克塞到了袖子夹层藏着。 红桃K表演了几种花切,他练得还不太熟,在小骗子不论什么都捧场的喝彩声里,满头大汗地捡回了散落一地的扑克牌。 红桃K又找回了老本行:“我还是给你变个魔术吧。” “你看,这张牌是你的命运牌。”红桃K说,“只要能从这一大摞牌里逃出去,你就能活很久,这可是最厉害的大魔术师红桃K说的。” 小骗子笑着轻声说:“我信啦,我信啦。” 红桃K哗啦啦握住那一大堆牌,把那一张最漂亮的花牌藏在袖子夹层里,又假装在抱枕的缝隙一捏,捏出那张牌:“你看!你逃出去了!” 小骗子“哇”地惊呼,睁大眼睛:“真的诶!” 红桃K对这个反应不太满意,抓着好兄弟垂在身边的两只手,帮他鼓掌:“下次再看我这个魔术,你肯定就自己有力气鼓掌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再这么应付。” 红桃K张牙舞爪地吓唬他:“不然的话,我就把你装进最难看的破麻袋里,用麻绳系上到处跑!” 路南柯靠在抱枕的小堡垒里,笑得伤口都有点痛:“唉,唉,好吧……” 要说魔术,路南柯其实还是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更像是魔术。 他以前可从没想过,自己能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小床上,被一堆抱枕围着,在小台灯底下和好兄弟说悄悄话。 小信使帮忙传递过太多愿望,也帮意识们实现过太多愿望。 作为槐树的信使,最重要的就是必须完全清楚一件事——这些愿望也好、信也好礼物也好,代表牵挂和守护的红布条也好,都是属于它们的主人的。 做一个信使,就要去送最美的梦境,去见最安详的结局,信使送每个意识心满意足地消散,然后折返,走一条无人陪伴的漫漫长路。 那是收信人与送信人的梦与彼方,作为信使,只负责护送,不可结缘、不可停留、不可承诺。 除非有一天,信使也有信要寄、有信要收,信使也有了梦。 “下次我一定这样。”路南柯承诺,“啪啪啪鼓掌,还给你献花。” 红桃K这才满意:“那我们今晚还跑吗?你家的大人去睡了,我们还有机会。” “不啦,我今晚得留下。”路南柯说。 他告诉好兄弟:“我今晚得留在家里,不然大肥羊先生晚上看不到我,一定会着急的。” 红桃K就知道会是这样,唉声叹气地收起麻袋和麻绳:“那我们今晚干什么?我带了神秘面罩,本来是准备冒险的。” “还真有事要冒险。”路南柯神秘地找了眨眼睛,“看见那一车夜宵了吗?” “没看见,没看见,你别提醒我。” 红桃K拿手挡着眼睛:“你又不准我吃,你就是要馋我,我合理怀疑你要把我馋成大黑球。” “别胡说。”小信使帮他用槐树叶去了去晦气,“我也不吃,我们是有机密任务的。” 红桃K的眼睛一亮:“冒险吗!?” 小信使点头:“当然。” 大肥羊先生家的规矩里,有小树的好朋友来做客,就是要准备这么多夜宵的。 小信使要让玫瑰带路,在梦里推着这辆餐车,去找那棵跟这家结缘了的、可以每天都理直气壮晒太阳吹风的真小树。 淘气的小槐树要套上神秘的麻袋面罩,超级凶地吓唬这家小孩,必须要找好朋友一起来家里玩,必须玩得超级开心、吃得饱饱的,不吃痛快玩痛快可不准醒。 但小槐树现在还推不动餐车,所以只能找好兄弟来帮忙,两个人一起去梦里吓唬人。 红桃K就喜欢干这种事,兴奋得摩拳擦掌:“走走,我们这就去。” 路南柯被他小心翼翼扶起来,在身后加了个抱枕,整个人也用软软和和的被子裹住。 小信使这次只是安安静静地垂着头睡了一小会儿,就翕动了两下眼睫,得意洋洋张开眼睛:“我这次是不是没昏多久?” “没多久,没多久!”红桃K高兴得不行,“我有点信了,你比白天的状况还好了。” 白天在他们家的时候,路南柯还说一会儿话就会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稍微动一下就要头晕半天。 红桃K跑去问了他们这年纪最大的意识老爷爷,才知道这是因为信使强行开门,带里面的意识出去、或是带外面的人进来。 没有了“假活”的掩饰后,路南柯身上的伤和虚弱,全都会慢慢暴露出来。 强行把门打开,是要靠信使消耗自身的意识才能办到的,这种消耗导致的衰弱,就连最厉害的大槐树也没办法,槐中世界的意识也没有办法。 只有来自生人的牵挂、惦念、祝愿和守护——也就是那些迎风飘扬的红布条,才能让意识受到滋养,重新生长壮大,变得健康起来。 路南柯从来都没有收到过红布条,所以他的意识越来越弱。 如果小信使总是心软,总是忍不住开门,那迟早会因为意识的损伤而陷入永远的昏睡。 红桃K吓坏了,把这些一股脑全告诉好兄弟:“听到没有?你以后可不能再心软了!” 好兄弟关注的重点跟他完全不一样:“原来不是七窍流血!” 大槐树吓唬小树! 明明就不是七窍流血,是变成睡着的漂亮小骗子。 红桃K:“……” 小骗子笑得东倒西歪,按着要把自己绑起来的好兄弟,满口保证:“不心软,我绝对不再心软了。” 他可不舍得一睡不醒,大肥羊先生答应了要教他缝针的手艺,最喜欢漂亮的小骗子正埋头苦学呢。 心比谁都灵手比谁都巧、聪明得看一眼就能学会最难的花切的小骗子,学起针线活,这叫一个慢一个吃力。 诚实的大肥羊先生认真评判,按照他目前的进度,少说也得学上三五年。 小骗子高兴得都要开花了。 唉,他就是不开窍,真没办法。 要三五年呢。 “快,帮我把面罩也套上。” 路南柯攒够了一点力气,赶快催好兄弟:“把餐车推过来,我要打响指了。” 红桃K不敢耽搁,连忙帮他把面罩套好,对着那一车丰盛的夜宵哀叹:“可太香了,好兄弟,你能忍住可真有毅力。” “这才只是信使的基本功。”小信使相当得意,“这是工作,不能贪吃也不能贪玩,咱们是去送一场好梦的。” 红桃K推着夜宵过来,帮忙扶住小信使的手:“说得对。” 红桃K也套上麻袋:“咱们去给两个又幸运又倒霉的小孩送梦,让他们在梦里美得乐出鼻涕泡。” “你困吗?”路南柯提前确认,“我一点都不困,眼睛瞪得像铜铃。” 红桃K拍胸脯:“我也一点都不困,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小信使弯了弯眼睛,放下心,努力攒着力气,用细瘦苍白的手指慢慢打了个响指。 一朵玫瑰花掉在餐车上。 / 第二天中午,两个又幸运又倒霉的小孩在红桃K的家,撑到只能躺在凉席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吹着有槐花香的风,看天上长得像棉花糖的云彩。 “昨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小信使开动脑筋,耳朵竖得像天线:“我只记得变魔术,我给你鼓了掌。” “少胡说!明明就是我自己拿着你的手鼓的掌。”红桃K苦思冥想,警惕一切可疑的声音,“然后我们好像是去冒险了。” 但冒险的具体内容,就实在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有一朵超凶的玫瑰花拿着麻绳跟麻袋,要他们必须把一车好吃的都吃光,还得尽情地骑着自行车出去玩——梦里的路南柯身体健健康康,不用假活,也能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因为吃得实在太饱、玩得又实在太尽兴,他们两个躺在梦里一望无际的草坪上,睡得那叫一个香。 太阳光已经照进窗子老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床上的红桃K才被蹦起来的小信使吓醒,一块儿蹦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拍花子的大人来拍小孩了吗?!” 拍花子的大人没有来拍小孩,是这家的大肥羊先生收信回来了。 每天早上,槐树下都会出现新的信和快递。 外面的那个世界里,惦念着槐中世界的意识的人,会把信和快递放在槐树底下,祈愿信使帮忙带去送给被牵挂的意识。 把这些收集起来按地址发放,这当然也是信使——现在是信使助理的重要工作之一。 被最敬业的小信使亲自手把手培训过,来实习的信使助理当然也上手很快,已经记住了那些槐树的位置,不需要小信使再每天天刚亮就早早起床,急匆匆地跑出门。 不过,还在实习的信使助理只能完成这些基础工作,对街头巷尾的路线,记得可一点都不牢。 所以小信使的重要作用,当然完全不可能被代替。 毕竟大肥羊先生可是一点路也不认识,只要有岔路就一定会迷路。 要不是有专门罩着这一片的无敌信使小漂亮坐在后座上,目光如炬地对这些街道如数家珍,威风凛凛地指路,推着自行车的大肥羊先生一定要迷路八百次了。 这附近的意识也都惦记着小信使,想和他打招呼、想听他唱歌——虽然最近小信使生了一点病,不能蹦蹦跳跳了,但意识们都一致认为,路南柯就算生病,也绝对是他们这儿最漂亮的小槐树。 所以,路南柯还是很忙。 小信使心里其实得意极了,在明亮的太阳底下复活,拜托好兄弟赶快扶着自己去洗漱,一边叹着气说“好忙”、“太忙啦”,一边晒暖洋洋的太阳,哼着歌用金盏花汁染头发。 他今天的状态比昨天要好,虽然也只是好了一点点——但对一棵小树来说,只要今天比昨天好,那就说明是有很大的进步了。 毕竟树就是这样,不能一口气长成棵参天大树,要慢慢地修复伤口、慢慢地梳理枝条,慢慢地活过来。 树做什么都是很慢的,不能急也不能催。可长大成树以后,要么参天挺拔,要么荫庇一方。 今天的信和快递,路南柯也是熟练地逐个指路,领着大肥羊先生把附近的所有住户都投递完毕,才躺在好兄弟家的凉席上休息的。 最远的那几家虽然路上颠簸,但没有岔路,不难找,也不用担心会走错。 意识们在听说小信使不会离职以后,也放心地接受了新来的信使助理,都跟路南柯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替他家的大人指路。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红桃K枕着胳膊,转过来摇晃好兄弟,“外面那群坏人倒大霉了,你知道吗?是鸽子飞进来说的。” 其实已经有好些天了,只不过槐中世界的消息传的慢,鸽子这种鸟又总是不那么准时。 路南柯已经快要在暖洋洋的风里睡着了,被他晃醒,闷哼了一声:“什么坏人?” “就是欺负你的坏人啊!还有他们那一伙人,他们这回可遇上硬茬子了。” 红桃K说:“他们竟然挖到了一棵国槐。” 这个世界的大槐树,几乎所有槐树都是生性温和的刺槐,虽然枝上有刺,但每次好奇触碰外面世界的人类时,都会主动把刺内收,只留下又香又甜的槐花。 国槐就不一样了——这种大槐树的脾气可要火爆得多,花是用来入药的,不能吃,槐中藏着的也是另一个世界。 那些人挖到的还是棵暴脾气的龙爪槐,刚被铲子往根上敲了一下,就拖住这些贪婪的恶徒,有一个算一个全塞进了树底下的蚂蚁窝。 那是真正“南柯一梦”的世界,胆敢把主意打到国槐身上,去挖国槐的根的人,会被抓进树下蚁穴的幻梦里。 在幻梦中,贪心不足者汲汲营营,只会一次又一次得而复失,心怀恶意的,那些恶意会在梦中被反复加诸己身。 “真的!?”路南柯的眼睛也亮了,“怎么还有这么厉害的树!” 红桃K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刚趴在窗户边上听鸽子们说的,一点都不会有差:“他们说这是槐中世界的守门树!这下咱们都安全了!” “听说是咱们的大槐树跑出去送槐花,请了特别厉害的苗圃专家回来,帮忙移栽的新树种!” 红桃K撸起袖子:“那些坏人全被困在梦里,剩下的人也都被吓破胆子,不敢再打咱们的主意了!” 小信使也听得心潮澎湃,要不是现在连站起来都打晃,恨不得也找大国槐拜师学艺,去当槐中世界的守门树。 “这下你就能放心了吧?”红桃K扯着路南柯,高兴到不行,“你和你家小树也安全了!” 路南柯用力点头:“嗯嗯!我今晚就得去告诉我的小树。” 红桃K:“……” 小骗子的眼睛金亮亮,握住红桃K的手:“好兄弟!” 好兄弟已经对“今晚”不太信任了。 但被那双闪着亮晶晶金色小星星的眼睛盯着,就算是槐中世界心最冷最硬的意识,也只能认命地唉声叹气:“好吧……好吧!” “今晚一定没问题!”路南柯拍胸口,“我今晚不回家啦,我和大肥羊先生请假了。” 红桃K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你还能不回家吗?” “当然。”路南柯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柔软的金栗色也小卷毛跟着晃,“那可是大肥羊先生!” 大肥羊先生可是又善良又通情达理的大人。 这家的两千五百条规矩里,小树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必须回家,也可以在好兄弟家留宿。 当然,得记得保持联络,记得保护伤口。 不能太辛苦,不能两个小朋友就跑出去冒险,不能一口气玩到半夜不睡觉。 如果发生了危险,记得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如果不知道该往哪跑,就一口气跑回家。 “我可必须得严格守规矩。”路南柯又高兴又有点发愁,躺在凉席上叹气,“不然大肥羊先生就会因为担心,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动摇自信心。” 那可绝不行。 小骗子发了誓,一定要捍卫大肥羊先生的自信心,要让大肥羊先生做最好的种树人。 这是非常重要的誓言——就和作为一个信使,必须要永远捍卫槐中世界、不让任何恶意侵扰伤害这个世界一样。 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骗子,绝对会遵守的诺言和职业守则。 “这规矩听起来真好……不过你可得坚持立场。”红桃K枕着胳膊,一边吃绿豆冰棍,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可是自由的小槐树,不能叫人给拐跑。” 路南柯也没那么撑了,靠在忍不住一起偷偷带出来的抱枕上,一边喝槐花酿一边点头:“嗯嗯,当然。” 小骗子的骗术精妙绝伦,只有骗人家的份,怎么会被拐跑:“我都想好了,我先帮大肥羊先生实现梦想,然后再学三五年的手艺,然后再用三五年开他一院子的花,然后再用三五年时间堆满一院子的礼物。” “然后我骑上自行车就跑,奔向自由,做最自由的小槐树。”小骗子说,“自由整整三五天再回家。” “……”红桃K叼着冰棍:“不是我说你,路南柯啊路南柯——” 路南柯:“你就说你吃不吃绿豆冰棍吧。” 红桃K:“……你这计划好极了!大肥羊先生说明天还有绿豆冰沙,请问这是真的吗?听说你们家还有那种又清凉又甜的绿豆汤,啊,还有百合绿豆冰粥。” 小骗子得意洋洋地翘尾巴,相当阔气地一摆手,比划了个“OK”。 红桃K当场为好兄弟的缜密计划鼓掌三十秒。 小骗子高兴到不行,抱着手机在凉席上打了几个滚,躺在有风吹进来的阳光底下,给大肥羊先生打报平安的电话去了。 ——有些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嘴上说着“一小时一次电话太多啦”,其实每次刚到四十五分钟的时候,就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时间。 路南柯也是头一次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值得高兴的、想打电话回去说的事。 他把自行车借给了大肥羊先生骑回家,自己被红桃K扶着,拄着竹竿一点一点慢慢走,走几步就要歇好半天。 所以就有很充分的时间,看草叶上的蜻蜓翻飞,看槐花间的蝴蝶跳舞,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以前的小骗子也很开心,推着自行车一路唱歌流浪,可哪怕最开心的时候,也从没这么心满意足过。 他比谁都更喜欢槐中世界,却又从不知道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叫人高兴的事。 “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现在没有心事了。” 红桃K撑着他,拍拍小信使的胸口:“你以前开心的时候,都得算着还剩几天,对吧?要么就是在最开心的时候,对面就‘啪’地没啦,烟消云散了。” 要么说信使是最孤独的工作——他们不断经过别人的人生,永远都是一段又一段故事里的过客,永远没有自己的故事。 小骗子假装自己是人家家里的小孩,骗来的开心,最多只能有七天,七天一到就要立刻蹬上自行车留下礼物拔腿就跑。 小信使帮忙实现愿望,和槐中世界的意识交朋友,那些朋友会在最高兴的时候感受到得偿所愿的安宁和满足,自然就会消散。 哪像红桃K这种最靠谱的意识,愿望是当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其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花切能把扑克牌飞到隔壁小孩的脑门上。 跟这种靠谱的意识做朋友,一百年都不用担心“分离”这种小事。 “太对了,就是这样。”路南柯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抹掉额头的汗,“所以你不要老是怀疑我,要不是我的骗术越来越精湛……几点啦?” “七点四十二!”红桃K为了绿豆冰沙,就算再恨铁不成钢,也只能把话吞回去,“你上个小时还坚持了四十五分钟呢!” 小骗子甩松汗湿的额发,眼睛金亮亮,对着足足十八分钟的漫长间隔唉声叹气:“你不懂,你不懂,我这是怕大肥羊先生一个人在家里感到不安……” 他们四点半从红桃K家出发,因为路南柯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一会儿,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 但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 只要再稍微往远走一点,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就能找到路南柯的那棵小槐树了。 “我要是大肥羊先生,我现在就一个人把你的宝贝自行车骑跑。” 红桃K手搭凉棚望了望:“你把它藏得真隐蔽,这已经快到隔壁信使的片区了吧?” “隔壁信使年纪太大,骑不动自行车啦,我一有时间就过来帮忙。”小信使晃了晃脑袋,“他允许我把我的小树藏在这儿。” 老树荫蔽小树,新生的枝条接替旧枝条,槐树由此生生不息。 路南柯又花了十分钟时间,走完了剩下的一小段路,找到了自己的小槐树。 他顾不上休息,喘了两口气,就嘱咐红桃K在原地等着自己,赶快把围着的稻草打开,检查上面生出的愈伤组织。 信使和槐树相伴而生,一个受了伤,另一个也必定难活。 同样的,当其中一个的身体开始恢复,重焕生机,另一个也会跟着振作。 小槐树高兴极了,不停摇晃枝条,给小信使展示自己长出来的一丁丁丁点漂亮的新树皮,还试图用到现在都没掉的叶片和小嫩芽比个心。 路南柯赶紧抱住树干:“别乱晃别乱晃,我们还没好全呢。” 他把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一口气讲给小槐树听,又反复嘱咐:“千万不能掉叶子,万一哪片叶子晃掉了,大肥羊先生就要失去自信了。” 小槐树最近也经常被一位种树人先生照顾,还不小心打中了无辜的奇怪长腿小蜻蜓,歉疚地耷拉枝条,蹭了蹭路南柯的头发。 “你是说,有专业的苗圃专家来给你松土浇水吗?”路南柯想起红桃K说的传闻,眼睛亮了亮,“看来这世上还是好人多——放心吧,我回头就去准备礼物答谢人家。” 要是能找到那位专家,路南柯去道谢的同时,还得跟对方道个歉。 小槐树没了根,其实早就不能再吸收土里的水分和影响,再怎么松土、浇水、施肥,也只是哄树开心的安慰而已。 是路南柯一直在用心血养小树,可一个人的心血毕竟是有限的,要不是遇上大肥羊先生,现在的小骗子恐怕已经油尽灯枯,必须立刻筹备远行了。 “我把我们的根埋在大肥羊先生家了。”路南柯抱着小槐树,贴着树干说悄悄话,“等根活过来,就把你也接回去,到时候我们的伤就全好了,再也不疼了。” 小槐树的枝条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僵硬,好几根原本已经干枯的枝条,这会儿居然也隐隐泛出青色,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路南柯的伤。 “我不疼,一点事都没有。”小骗子眼睛弯弯,笑着哄自己的小树,“放心吧,我是谁啊?无敌大信使诶!” 小槐树立刻为无敌大信使竖起大树杈。 路南柯笑得站不直,扶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才摸摸树干:“我跟你说,还有五分钟……” 他晃晃手机,正要给小槐树炫耀他的“报平安电话”,忽然远远听见惊骇的呼救声。 小信使的脸色变了变,立刻收起手机,嘱咐小槐树继续藏好伪装成枯树杈,一头撞回槐中世界。 一团黑气盘踞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狰狞可怖,不断逡巡,似在搜捕猎物。 月挂树梢,风过劲草。 漆黑的怨气仿佛有腐蚀的作用,草地一瞬间就枯萎一片,从绿油油变成凌乱的枯黄。 红桃K躲在两块大石头后面,拼命把自己压扁,缩成一小盒扑克牌。 “是隔壁的小孩子吗?”一群意识正试图围捕那团黑气,看见路南柯就高声喊,“快跑,往家里跑!” 红桃K也哆哆嗦嗦扯着嗓子喊:“好兄弟,你先出去!隔壁村有个大黑球疯了!” 这是隔壁片区新生的魇,多半是因为心愿破灭得异常惨烈,怨气缭绕狰狞可怖,透出的寒意几乎能将人生生冻结。 已经有几个意识被黑气盯上,黑黢黢的怨力肆虐,将其中一个意识定在原地,浓深怨气像是缚魂的绳索,盘旋缠绕。 “快跑!”红桃K知道好兄弟最怕这个,顾不上害怕,冲路南柯喊,“往外跑,赶紧关门……千万别打开!” 路南柯站在原地。 他的确最怕魇跟黑气,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儿血色化成苍白,胸口起伏了几次,却没向后退。 小骗子当然最擅长跑路了,不论是往外跑还是往家里跑——被那些恶人追的小槐树也得跑,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 路南柯长到十一岁,从没跟人打过一次架,永远都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但信使是不能跑的。 少年信使站在原地,没有打响指,捻了个相当复杂的诀,身旁迅速聚集起汩汩清泉。 魇似乎畏惧这种清水,向后急速退却,让那一小盒扑克牌钻了空子,咻地窜到路南柯身后。 “你怎么还会这个!”红桃K只见过路南柯打响指弄清水来洗手,从没见过这些水可以这么用,又惊又喜,“你怎么——路南柯!” 路南柯几乎是不得不靠在他身上。 少年信使的身体迅速冰冷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把红桃K往身后用力护,问那些意识:“你们的信使呢?” “我是负责守护这里的信使。”路南柯说,“我需要和你们的信使联手,所有意识,退到我们身后。” 他亮出一片嫩金色的槐叶:“信使上前,护卫一方。” 那片槐叶和其他暗淡的、发黄的叶子都不一样,仿佛是从树心里发出的唯一一颗嫩芽。 在槐中世界,意识根本不是魇的对手——尤其是这种怨气极强的新生魇,最不甘怨愤,毁灭成为本能,能吞噬所见的一切。 只有信使才能守护这片地方,这是信使的职责、使命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你是信使?!”那几个意识眼睛一亮,仿佛见了些希望,却又更紧张起来,“我们的信使也被魇吞了!” 这只魇失控的原因,是“无处结缘”。 无处结缘,无处停留,一生都漂泊流浪,既无梦境也无彼方。 被世界遗忘的灵魂在死后化为魇,这也是信使们唯独难以阻止和降服、甚至可能反被吞噬的一类,因为这也是信使的宿命。 每个信使都要走遍所有的槐树,收集信和礼物,把它们送去该送的地方。 不可心生贪图,不可眷恋停留。 “没有红布条的意识不能碰它!”那些意识喊,“信使也不行,你有红布条吗?千万小心,我们的信使已经被它吞了……” 路南柯胸口缓缓起伏。 玫瑰花瓣绕着他的手指转了下,变成相当逼真的红布条,被他拿在手里,漂漂亮亮的金色眼睛弯起来。 “我有。”路南柯说,“你们快走——过会儿带我回家。” 他后半句是对红桃K说的,声音压得稍低,少年信使的视线已经锁定黑气里的影子,清凌凌的水流在身畔环绕。 如果是意识,被魇吞下去就完了,但刚被吞噬不久的信使还能救。 至少身体还能救,还能落叶归根,被送回家。 这是信使最后的愿望了。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在走过千万里的漫漫孤寂后,都祈求着在死后能回家。 每一根槐树的枝条,最高的使命,都是保卫他们这个最好、最漂亮、最安宁的世界。 红桃K才不上当,他死死扯着路南柯的手腕:“你哪来的红布条?!” 小骗子歪了歪脑袋,眼睛调皮地一眨。 路南柯把好兄弟塞进扑克牌盒里,把手机也一起藏起来,飞快用枯草盖上。 他会回家、他会回家,他肯定会,他做梦都想着要回家。 他不会被魇吞噬,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家有牵挂,他只是去冒一点点险,可能会睡一小觉,醒来就立刻往家跑。 他知道怎么回家,也是外面那个世界活着的人,他偷偷把红布条塞进大肥羊先生的口袋里了。 他当然非常想回家,可他是信使,他这时候一步都不能退。 路南柯主动张开手臂,等着魇来吞,那些狰狞的伤口一被亮出来,自然成为魇最难抗拒的饵料。 几乎只是一瞬间,少年信使单薄的身体,便已坠入漆黑冰冷的森森怨气。 凄厉的怒吼声震荡四周。 魇从没吞过这么干净灼烫的灵魂。 像是把黑气最害怕的阳光一口咽进去,那些金灿灿的光点混在清澈的水流里,将那一团狰狞盘踞的黑气毫不客气地撕开,扯断仿佛生根的浓雾。 老信使从浓雾里掉下来,摔在草地上,被那几个意识抢回去,不停呼喊摇晃。 魇嘶吼着暴怒起来,左冲右突的黑气瞬间变得浓郁至极,阴森森的寒意甚至叫草叶上冻出白霜,仿佛一只大手拧住了那个少年信使的身体。 路南柯被浓黑的怨气死死束缚,却也同样牢牢束缚住了那团黑气。 他像是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那些掺着金色阳光的水流越来越少,玫瑰花瓣装成的红布条也被黑气腐蚀湮灭。 “电话!!”红桃K狼狈地爬出来,“电话!路南柯,你家大人给你打的电话!” 红桃K扯着嗓子喊:“你没被拐走,我说错了!路南柯,你现在是有家的小树了,你得下来接电话!” 路南柯安静地阖着眼,头颈和手脚都一动不动地软垂,像是熟睡。 那团阴森森的怨气被清水和阳光削弱大半,无力再去追逐那些意识,只顾得上痛苦挣扎,试图卷起最近的食物塞进黑气。 红桃K被那团黑气盯住,却根本半点都顾不上,扯着嗓子骂了一声“去你大爷的”,拼命爬着树把电话举高:“路南柯!你不给大肥羊先生打电话了吗?” 红桃K用尽力气喊:“我告诉你!他可会非常难过!会怀疑自己会不自信,你变成小黑球可回不了家!” 红桃K一眼就看了那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急着喊:“他在那!路南柯在那,他是最厉害的信使!他刚才保护了这个地方,他现在累了,他要被魇抓走了……” 红桃K一边喊一边跑,跑到离那棵小槐树相当近的地方,忽然被绊得摔了一跤。 他急得直跳脚,爬起来还想跑,却忽然怔住。 他看见了红布条。 刚成型的红布条,所有意识都能看见——更何况是这么壮观,这么不容忽视,这么鲜艳凛凛迎着风飘的红布条。 红布条上画着戴墨镜的雪团,画着嚣张的狼头,画着长着翅膀的大灰石头炫酷机甲,画着三十多个蹦蹦跳跳的小黄人。 小槐树上全是红布条,路南柯的手腕上也是。 漂亮的小骗子也被红布条捉住,黑气不论怎么都带不走少年信使,反倒被那些灼烫的布条困得连连惨叫,肉眼可见地消散湮灭。 鲜艳得如同燃烧的红布条在夜风里鼓荡,拧成了手臂粗的大红绳,挽住摇摇欲坠的小槐树,捉住小骗子,一路通往路南柯给红桃K说了不下八百遍的那个“家”的方向。 一只机械蜻蜓抱着一大卷红布条,怒气冲冲地从一个方框里钻出来,一股脑塞进小信使怀里,拽着一头用绑安全带的办法绕他一口气转九百九十九圈。 威风凛凛的红布条,在夜色里漫天盖地的飘。 虚弱得奄奄一息的小槐树,在终于冲破了桎梏,凭借自己守卫住了信使的荣耀,保护了这片土地以后,猛地窜出一片金灿灿的叶子。 没有消耗任何一点路南柯的生机,它被一棵小云杉树手把手地教,狠狠把根扎进地面,大口大口拼命喝水。 今夜结缘,立地生根。 第76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黑雾散尽。 风清月明, 夜空恢复朗净。 水升成云树影摇动,下起了春末的最后一场雨。 雨水扑面不寒,被风哄得暖洋洋, 炎热而明亮的夏天要到了。 安睡在夜雨里的少年信使,被柔软的红布条带回来。 红桃K飞跑过去想接住他,但用腿跑毕竟还是太慢了,摔了好几个跟头爬起来, 看见那辆自行车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小骗子没有掉在草地上, 落在了被他骗回家的大肥羊先生怀里。 路南柯慢慢睁开眼睛。 红桃K破涕为笑, 他不停地摸好兄弟的额头跟手, 拉着路南柯的胳膊直晃:“你吓死我了!你个坏小子,你吓坏我了,我要跟你绝交五秒钟, 一二三四五。” 小骗子的眼睛弯起来,摸索着握住那只手,在手背上拍了拍。 路南柯还什么都看不清,这些天攒下来的太阳光被他一股脑全用干净, 瞳孔变成了清水似的颜色:“……几点啦?” “七点五十九!”红桃K用力抹了把脸, 吸着鼻子咧嘴,“你这家伙还真是守时!” 小信使得意地眨了下眼睛:“那当然,这可是信使的基本素养。” 他催促好兄弟:“快,快, 把手机给我。” 红桃K正要说话, 接到大肥羊先生的暗示, 连忙假装帮忙拨了个号码, 把手机贴到路南柯的耳边。 “是我,是我。”路南柯一贴上手机,就赶紧说,“我是这家的小树,我来电话啦,我要找一位最好的种树人先生。” 穆瑜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我家小树还好吗?” 路南柯一口气说:“我遇上危险了!有个大黑球,吓坏我了,幸好这里有个又聪明又勇敢的无敌大信使。” 小信使夸起自己毫不手软,相当夸张地形容了战斗之激烈、情形之危急,无敌大信使临危不惧,和黑气缠斗八百回合,终于击退强敌,保护了这片槐中世界。 大肥羊先生毫无疑问,当然是被这位信使神通广大的本领彻底折服了,在电话边上问:“我有这个荣幸,见一见这位沉着冷静、英勇无畏的大信使先生吗?” 沉着冷静、英勇无畏的大信使先生:~(*≡▽≡*)~ “唉,大信使先生走啦,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路南柯可不想让大肥羊先生替自己担心,被夸了就心满意足,高高翘着尾巴,“下次我一定让他向您问好。” 在和大肥羊先生一起的家里,他当然还是那棵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需要最好的种树人施展本领,才能精精神神地扎根长叶。 路南柯说:“我给您打电话,是想请您接我回家,那个大黑球太恐怖,我被吓得走不动路了。” 路南柯赶紧补充:“不过您放心!我一点伤都没有受,一片叶子都没掉,根也扎得好好的。” 说到这儿,累迷糊的小信使还愣了两秒,想了想自己的根不就是埋在土里,什么时候扎下去过。 但小信使已经实在累得晕头转向,连眼睛也睁不开,没力气再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了:“这里有一棵小槐树申请回家……请您来接他吧,可以吗?” 路南柯说:“我很想回家……” “当然。”大肥羊先生说,“我这就来接他。” 大肥羊先生问:“有什么显眼一点的标志吗?我这就去接我家的小树,我想一眼就能看见他。” 路南柯连忙让大肥羊先生稍等,努力眨着眼,让自己能稍微看清一点儿东西。 ……他在看见眼前的情形后怔住。 映入小信使眼帘的,是充斥着视野的、鲜艳飘扬的红布条。 绑在他手腕上竖大拇指的红布条。 把干净的、搀着阳光的水细心地往他嘴里一点一点喂的红布条。 跟风里落下来的雨一起玩的红布条。 扛着自己从土里蹦出来的小槐树,扎着马步晃了三晃,正偷偷摸摸要跑回家的红布条。 “我……我做梦了。”路南柯小声叫好兄弟,“快,帮我揉一下眼睛,使点劲。” 红桃K这会儿已经飞快适应,正用扑克牌魔术骗几个小红布条打蝴蝶结,有求必应:“来了!等着。” 红桃K扔下扑克牌,帮那几个小红布条把蝴蝶结解开,当场相当周到地给好兄弟来了一套眼保健操。 路南柯轮刮完眼眶,重新睁开眼睛。 红布条还在。 小槐树不在了。 小槐树被偷着扛回家了。 因为路南柯说小槐树要回家,所以非常听话的小槐树自觉从土里跳出来,挥动着枝条被当场拐跑。 根据远方的小槐树发来的消息,它正绑着超级漂亮的红绳,在一个巨好看的超大号花盆里,乐不思蜀地舒舒服服泡营养液澡。 一起在家里的,还有戴着漂亮的金栗色小卷毛假发、已经扎进土里的根,小槐树和根排排坐,乖乖等着苗圃专家先生来帮忙重新嫁接。 ……他的自行车说不定也成精了,非常有主见地一路飞飙,不然骑着自行车的大肥羊先生,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快到现在就能被他一把抱住。 路南柯发现自己的手也很有主见,正紧紧抱着大肥羊先生的手臂。 其实所有信使都知道——所有意识都知道,世界上有个最舒服和安全的地方,什么大黑球也抓不走,什么黑气也侵蚀不了。 只是可能还没来,可能还要等,可能非常难找,要走很远的路,依然找不到。 一小团小信使,蜷在大肥羊先生的身边,身上的每一处伤都在悸栗,被柔软的布条轻柔抚拭。 红桃K变了几个魔术,完全被捧场的小红布条们捧得得意忘形,正猖狂地叉着腰得意大笑,暂时没有时间朝哭鼻子的好兄弟做鬼脸吐舌头。 …… 路南柯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 这次是他自己要哭的。 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当然要哭鼻子,他这叫敬业,他肯定是世界上最敬业的小骗子。 最敬业的小骗子噼里啪啦地掉眼泪,他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怎么就有了这么多红布条,他不知道自己值得什么人牵挂,但他高兴得要哭了。 “是我把大黑球赶跑的。”小骗子哭着说实话,“是我,我就是那个又沉着冷静、又英勇无畏的大信使,我向您问好。” 英勇无畏的大信使哭着比划:“我特别厉害,我就,这样,然后这样,然后一拳!就把那个大黑球赶跑了。” “我其实吓得够呛,但我腿一点都没软,也没跑。”大信使抽抽噎噎,还坚持要挺胸握手致意,“我可害怕变成小黑球以后回不了家了,我可害怕回不了家了。” 穆瑜郑重地向他回致以问好:“怎么会有这么勇敢和坚定的小槐树?我是他的终极粉丝。” 身为终极粉丝的大肥羊先生,想和勇敢坚定的小槐树好好抱一抱。 还想把大信使抱回家。 “当然可以。”大信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被抱回家,“是这种抱吗?” 他努力张开手臂,比划那种满满当当的拥抱。 穆瑜点了点头,拥住正发着抖的、眼泪掉个不停的漂亮小少年:“是的,我说的就是这种。” 是完全不用顾虑的拥抱。 可以肆无忌惮地、痛痛快快地哭,可以藏进去躲起来,变得最娇气最难养的小槐树那种。 那小槐树当然疯狂掉眼泪:“是您,是您要抱的哦,是您要我痛痛快快地哭的。” 如果他不大声哭的话,大肥羊先生就要掉自信心。 他只好配合着哭成一个小水球了。 穆瑜帮他作证:“是我,我真是个要求很多的大人。” 要求很多的大人,被一棵伤痕累累的小槐树撞进怀里,细瘦的手臂榨出力气,发着抖拼命抱住他,给自己家的大人指身上的伤。 “好疼,特别特别疼。”超级娇气的小槐树大声哭着告状,“疼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每天都要哄自己好多遍,不然就不想再醒。” 要不是还要送信,小槐树可能早在上个冬天、上上个冬天就醒不过来了。 可负责的小信使总是睡不踏实,还是在春风里颤巍巍掀掉积雪,对着暖和起来的太阳,卯足力气憋出几片叶子。 “长叶子好累,发芽好累,我累到头都晕,眼睛也快花啦,您看我的手都在抖。” 特别难养的小槐树哭得发抖,眼泪把红布条都浸得湿透,一拧就是一捧水:“可累了,累到走不动,还不敢停。” 小槐树大哭:“我怕我一停下,坐在哪就睡着了,坐着睡不好看,我要闭着眼睛,穿漂亮衣服,躺成那种睡美树……” 大肥羊先生把他藏进怀里,用厚实暖和的外套裹住。 路南柯哭得喘不上气,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告了多少状,只记得后背的温柔拍抚一直都没停过,一直有暖和的力道抱着他,慢慢地轻轻地晃。 所以他也敢一直哭,哭到身体都发抖,手脚没有半点知觉,他没发现那些经年累月横亘的伤口在缓慢愈合,但疼痛的确悄然消退。 小骗子躲在最舒服和安全的地方,力竭地昏睡,大颗大颗的眼泪依然在梦里渗出来。 红桃K终于玩够了,兴高采烈跑回来,看见好兄弟睡着了,连忙噤声。 路南柯睡得很沉。 他从没睡得这么沉过,因为身上的伤无时无刻不在疼。 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在疼痛里时昏时醒,而是这样轻松地睡着了。 浅金色的、柔软蓬松的额发打着卷,被夜风吹得不停跳动,淅淅沥沥的清凉雨丝落在打着颤的卷翘睫毛上。 红桃K跟着他们一起往家走,看见月光下的水滴掺进淡粉,摸了一把,紧张地蹦起来:“他流血了!您快看看,他流血了,他的伤口在流血!” 小骗子身上的伤在向外渗血,被雨水打散晕开,依然不停。 那些伤从没流过血,这是第一次——它们像是也一起醒了,细细的血线蜿蜒流淌,顺着小骗子的袖口滴下来。 路南柯在梦里发抖,他被大肥羊先生抱着轻轻拍背,闷咳几声,哇地吐出一口血。 “意识的伤,只有这样才能治。”穆瑜摸摸红桃K的头,“不会有事的。” 这些并非是新渗出的血,是在受伤的那一刻就因为茫然、因为力竭、因为顾不上,所以封闭起来的沉疴旧疾。 意识受到损伤,不流血的伤口,只会逐渐干枯碎裂,不会愈合。 红桃K一被摸头就紧张到立正,当场告好兄弟的状:“他其实老是疼,就是忍着不说——这个伤过去还只有这么大。” 红桃K在自己腰上比划:“现在都快到这了,我都怕风一刮他就断了。” “会好的。”穆瑜告诉他,“槐树的生命力非常坚韧,会慢慢长好。” 只要槐树自己想活。 想活就能扎根,只要能生根、能长叶,一棵树就能活。 红桃K这才松了一大口气:“他想!他可想了,不过这是我们的最高机密……” 红桃K:“……” 一不小心就出卖了好兄弟的最高机密,正在大口大口吃绿豆冰沙的红桃K,压低声音跟几个小红布条拉钩,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路南柯。 红桃K尽职尽责,一路把好兄弟和被好兄弟骗回家的、不识路的大人送回了家。 他又检查了好几遍路南柯的状况,还壮着胆子去查看了那些伤口,发现的确不再流血、甚至已经没过去那么狰狞恐怖,才彻底放下心。 安顿好了好兄弟的红桃K吃饱了绿豆冰沙,本来想道别,却被邀请留下陪小槐树一起睡。 这家的三千条规矩里,小树的好朋友大半夜还没回去,外面还正在下雨的话,是要被邀请留宿的。 而一起勇敢地完成了冒险、坚定地守护朋友到最后一刻,这种壮举也完全值得一份“勇敢者夜宵套餐”。 …… 路南柯又香又沉地睡了好几个小时。 只睡了几个小时,就提前从沉睡的休眠里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小槐树,是连饿带馋被香气勾醒的。 “你真醒了!好兄弟!”红桃K喜出望外,把那一根炸得油光锃亮、外皮又香又脆的大烤肠挪开,“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还难受吗?” “啊哦。”路南柯闭上眼睛,脑袋一歪,“馋死了,我被你馋死了。” “别胡说!”红桃K笑得差点打滚,还得横眉立目监督他,“快呸快呸,去晦气。” 小信使睁开眼睛,听话地跟着呸。 红桃K相当满意,赶快扶着复活的好兄弟坐起来,把烤肠掰下来一小块,扇着风晾凉:“快,张嘴。” 路南柯得意地“啊”着张嘴,弯起眼睛,慢慢嚼着那一小块香喷喷的烤肠。 “你可真厉害,好兄弟,听说隔壁片区的老信使也被救过来了!” 红桃K等他嚼好了全咽下去,又分享了两口冰镇可乐:“可惜以后不能当信使了……嘿,也不可惜,他变成意识了,要定居在槐中世界。” 老信使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变成意识反而能骑着自行车到处溜达,不用躺在床上,心情简直非常好,还连夜跨片区送来了致谢信。 老信使的心愿是“能收到外面那个世界寄来的一万封信”。 ——当然,这就是个为了能永居槐中世界,随便想出来的、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老信使在外面那个世界早就没有牵挂,不要说家人朋友,连认识的人都没几个,反倒是在槐中世界有好多棋友,天天凑在大槐树底下玩象棋。 “他还说要旅行呢!”红桃K把信塞给路南柯,眉飞色舞地讲,“他说他送了一辈子信,这回可自由啦,要约上几个老意识开船出海,潇洒走一回。” 小信使靠在抱枕上,听得眼睛金亮亮:“真好。” 红桃K用力点头:“可不是。” 对能够自由穿行两个世界的信使来说,送了一辈子信安然退休,永远定居在槐中世界,这可是最最满意的安排,是每个信使毕生的最高追求。 至于那棵已经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当然也功成身退,在一夜之间悄然落尽叶片,又因为那场及时的春雨在根部破土,顶出来了新的小苗。 这是另外一种信使的轮回。 就像树木的繁衍生息,可以靠播种、可以用枝条扦插,也可以由老树在沉睡之前发出一颗新芽。 这颗新槐树芽会长成小槐树苗,再长大成树,随机抓一个幸运的小意识当新信使。 红桃K这叫一个羡慕到睡不着觉,趴在床边:“你们信使可真酷啊,我怎么不是信使呢?你说我要是也有棵树该多好,那会儿就能跟你联手。” 他用竹签扎起一个炸馒头片,假装是路南柯那片金叶子,咳了一声,一本正经:“信使上前,护卫一方……” 小信使当时还挺庄严英勇的,这会儿满脸通红,攒足了力气拿枕头砸他:“那得有叶子!不准用炸馒头片!快给我吃一口你的炸馒头片!” 红桃K还是第一次被优雅的小骗子拿枕头砸,笑得满地打滚,赶紧把炸馒头片给他:“快吃快吃,你快点吃,伤就好得快了。” “你要快点好。”红桃K跟好兄弟拉钩,“咱们也潇洒走一回,就跟梦里那样,骑自行车去草地上放风筝。” 路南柯眨了眨眼睛,慢慢嚼着金黄酥香的炸馒头片,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布条。 ……聪明又勇敢的无敌大信使,其实还有许多事,都完全没能弄清楚。 比如究竟是哪里来的红布条。 小骗子完全想不通,槐中世界以外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牵挂、惦念跟守护,能把他从那一团黑气里抢出来。 布条当然也分很多种红,这种很鲜艳的、亮堂堂的红色叫“期待”,有人在期待着和他见面。 红布条打成了结,用的是平安扣,这种结缘代表他有一个家,这是家里的人在问他归期。 明明小骗子推着那辆自行车,对每一个人的告别,都是“后会无期”。 “管他呢,反正红布条可不会说谎。”红桃K被麻辣烫香得忍不住,捧着一大碗坐在床边,吃得唏哩呼噜,“你这就是被抓住了。” 红桃K摇着头叹气:“路南柯啊路南柯,你不是号称‘万家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吗?这下你可翻车翻大发啦,有人把你这个小骗子给抓住了。” 这下路南柯可没办法随随便便跑掉消失不见,没办法一个人走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只要有红布条就能找到他。 有红布条领着,漂泊再远的灵魂也能回家。 小骗子那当然不甘示弱:“你怎么知道是我被抓住了?可是我先抓住的大肥羊先生。” “我早就把我的红布条,偷偷缝在大肥羊先生口袋里啦。” 小骗子得意地晃晃脑袋:“大肥羊先生是最厉害的种树人,说不定是他的小树林在想我——他们在想,唉,唉,有一棵漂漂亮亮的小槐树怎么还不回家啊。” “那肯定是一片超级漂亮的树林。”路南柯说,“我也可以长在里面,吹风、晒太阳、跟其他小树比谁漂亮……算了不比了不比了,大家都漂亮。” 最会哄自己的小槐树已经开始想象那个场景,靠在抱枕里慢慢眨眼睛:“我把伤养好了,我们就能比谁的叶子多,谁长得壮实,谁个头高,谁最会喝水……” 红桃K抱着麻辣烫的大碗,叼着菜叶含含糊糊一语戳破:“你眼睛红了!路南柯,你又要哭鼻子!” “我没有!是你的麻辣烫太呛了!”路南柯大声说,“快给我分一小碗,我要被香晕过去了!” 红桃K早给他准备好了,得意洋洋拿过满满一小碗麻辣烫:“吃麻辣烫可以,那你在外面当了有家的小树,养好伤以后,可不准不回来。” “当然!我怎么可能不回来?”小信使斩钉截铁,“我可是罩着这一片的无敌大槐树,我必要承包咱们这个片区一百年!” 红桃K这才抹了把一样被麻辣烫呛红的眼睛,高高兴兴咧嘴笑起来,指挥好兄弟“啊”地张大嘴,一点一点喂他吃能把人香晕过去的麻辣烫。 两个好兄弟挤在一张小床上,一边聊天一边大口大口吃夜宵,一边看外面的雨叮叮咚咚,砸在窗户跟屋檐上。 夜雨滋润万物,洗净沉浊,等太阳升起来,阳光会比平时更亮。 “对了,对了。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太惊讶。” 红桃K压低声音:“我怀疑……我可能知道咱们这一片要来的新信使是谁了。” 小信使刚吃了一个甜不辣,腮帮鼓鼓囊囊,眨了眨眼睛:“是谁?” “就是你家这位大肥羊先生!”红桃K的声音压得更低,“他能跟外面的人交流,你睡着的时候我看见的!他嘱咐外面一个代号‘Blood-red wild wolf’的神秘特工,给你的小树买最漂亮的小花棉被!” 小信使眼睛睁得圆溜溜:“哇!!” 红桃K:“……” 小骗子正准备配音鼓掌,看到好兄弟掀被子就要走,笑得东倒西歪:“好了,好了,我跟你说实话,你快回来坐好。” 红桃K被他哄了好半天,才抱着胳膊一边“哼”一边坐回去,扶着绝交零点一秒的好兄弟重新靠好。 路南柯缓过口气,眼睛弯弯,开始给他仔细讲:“我早就猜到了。” 其实也没那么难猜——别的不说,就说他们这一片最近来的新人,也就只有一位大肥羊先生。 更不要说,要想帮他把根种在家里,至少也得能离开槐中世界才行。 小信使奄奄一息地留遗言,把根交出去那天,就是在试探大肥羊先生是不是新来的信使了。 结果当然也毫无悬念:淳朴、善良、毫无防备心的大肥羊先生,完全没有任何提防,就这么露了馅。 红桃K终于想明白了,一拍大腿:“所以你才让大肥羊先生给你当信使助理!” “对嘛。”路南柯打了个响指,“那可是隐藏考核。” 小信使晃了晃脑袋,遗憾地叹气:“可惜大肥羊先生不认路。” 不认路的信使,自然通不过隐藏考核。 通不过考核,也就不能接替小信使,负责这一片信件和快递的投递工作。 也就不能接受小信使的遗愿和嘱托,不能替一个想要远走他乡的小骗子完成一场弥天大谎,不能帮死去的小槐树给这里的意识朋友们送信编故事。 ——这些事,那位刚进槐中世界就被哄得迷迷糊糊,要不是小骗子心软,只怕要被骗得晕头转向的大肥羊先生,当然都是做不成的。 “对了,对了。”红桃K最近偷着看《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信使》,正好想起这一段,“信使刚进槐中世界,也会犯迷糊,这就是考验之一了。” 小信使背着手点头:“当然,比如我,就一点都没犯迷糊。” 红桃K给他热烈鼓掌。 身为前辈的小信使谦虚地摆了摆手:“总之……唉,就算我再心软,这场考核也是不能给过的。” 大肥羊先生还是更适合当全世界最好的种树人。 既沉着冷静、又英勇无畏的小信使,只能铁面无情地宣布继续留任,赶紧养伤赶紧康复,继续罩着这片他最最喜欢的地方。 至于被遗憾淘汰的新信使,也只好继续最喜欢的种树事业,安稳地生活和休息。 不能享受身兼两职、忙到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风里来雨里去送信送快递,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把自行车蹬出火星子的荣耀了。 红桃K扶他下床去洗漱,越听越高兴,嘴咧得合不拢:“原来是这样,真可惜,真可惜……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弥天大谎’,什么‘送信编故事’?” 得意忘形的小信使:“……” “好哇,你给我说清楚!”红桃K扯着他,“你那时候——” 小骗子立刻飞快漱口,飞快逃跑,摇摇晃晃扑回软和的被子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抱枕上。 红桃K气得直蹦:“你别给我假装睡觉!你个坏小子,你连我都骗,你不讲道义,你把眼睛给我睁开!” 又娇气又难养的小槐树当然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一边“哎呀哎呀”,一边假装头晕得不行:“我没力气啦,我要睡觉了,我得多吃饭多睡觉。” “你当然得多吃饭多睡觉!我们说的是你要偷跑的事!”红桃K扯着他翻旧账,“你信不信我去找大肥羊先生告状?” 小骗子好声好气哄他:“别告状啊,别告状嘛,大肥羊先生的信心可是很宝贵的,千万不能被我动摇,我们家决不能变成黑球。” 红桃K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好兄弟:“我看大肥羊先生的自信心好得很,是你这个坏小子,动不动就想跑,想把我们丢下。” “那是以前。”路南柯说,“以后可不会了。” 小信使抱着枕头打了个滚,酝酿了好半天,才一口气小声说:“我现在是有根的小树了。” 红桃K的耳朵动了动:“你说真的!真的吗?真的有根了吗!?你自己长出来的?你太厉害了!我就说你的根一定还能长出来!!” 热腾腾的小信使慢吞吞点了点头,尾巴尖翘起来,忍不住晃了晃。 红桃K揪着他三令五申:“都有这么高兴的事了,那你就更不能偷偷走了,更不能再搞什么弥天大谎,送信编故事。” 小骗子闭着眼睛保证:“不偷偷走,不说谎,不编故事。” 红桃K满意地弹了他个脑瓜崩,把人塞进被子里:“行了,睡你的吧。” 路南柯等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回到洗漱间,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得意地补上:“……才怪。” 他当然不会再编那种故事了,也不会再想着去什么没人的地方,走得远远的。 但技艺精湛的小骗子,还是要编一大堆故事,哄他们这片的小意识开心,哄外面的奶奶高兴。 该偷偷走的时候还是得偷偷走,就比如今晚,路南柯就打算让玫瑰花偷偷带自己进梦里,提前看一眼……那个等着自己的家。 就看一眼,他保证。 这种梦醒来以后不会记得,但他还是太想看,太想知道了。 路南柯太想知道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样了。 “谁想走嘛,谁想说谎编故事,我根本就不想,我那时候难过得要碎掉了。” 小骗子把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嘟嘟囔囔:“我以前不高兴,现在我才高兴的。” 路南柯说:“我太高兴了,我要高兴得昏过去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就这么被玫瑰花拽着,心满意足地掉进睡梦里。 红桃K洗漱完,蹑手蹑脚溜回来的时候,还被睡着的路南柯吓了一跳。 优雅的小骗子在梦里一点都不优雅,又是哭又是笑,还想起来跳舞。 枕头都叫眼泪打湿了一片。 “活着真好,我想活很久。”小骗子闭着眼睛,眼泪一个劲地流,高高兴兴地说梦话,“请让我长大吧。” 他总算有这个勇气,把从不宣之于口的心愿说出来——他亲手战胜了魇,战胜过魇的信使永远不用再畏惧黑气,更何况他还系着红布条。 他想把荫凉送给这家人,把花香送给这家人,把他的枝条、树干和根都送给这家人。 他在春天的最后一场雨里竭尽全力治他的伤。 “请等一等我吧。”路南柯说,“请等我长叶子,等我开花。” / 隔壁片区的信使卸任,在几天后举办了一场相当盛大的宴会。 那棵老槐树被槐中世界最好的工匠加工打磨,做成了一艘相当威风的帆船,刷上桐油,又气派又亮堂。 “这也是那棵老槐树爷爷的愿望,它在原地站了几百年,彻底站腻啦,就想当一艘被风推着四海为家的船。” 路南柯作为特邀信使,领着家里的大人赴约出席,给大肥羊先生介绍:“在我们这儿,这可是特别高兴的事。” 不是所有的死亡,都注定伴随着悲伤和不舍——至少在有槐中世界在的地方,就不是这样。 在他们这里,像老信使和老槐树,就是开启了一段新征程。 从今以后,这一对老朋友就要正式退休,去见槐中世界的其他朋友,去一件一件做他们几百年里都没时间做的事,去拜访他们当初没时间停留的所有地方。 大肥羊先生被他牵着手,一看就是多亏有小信使解说,才放下了心:“原来是这样,现在我完全不觉得难过了。” 小信使的眼睛金亮亮,用力点头:“嗯嗯。” 大肥羊先生蹲下来,帮小信使整理好柔软的浅金色小卷毛,把那一顶小软毡帽扶正。 今天出门前,路南柯没有用金盏花的汁液染头发,也没有把太阳的光倒进眼睛。 经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苗圃专家帮助,生了根的小槐树,正一点一点恢复生机。 即使不再靠着“假活”,在初夏热烈的阳光里,那些枝条也已经能支棱起来一点点叶子,勇敢地跟路过的蝴蝶和蜜蜂打招呼。 小槐树还特别腼腆地告诉路南柯,有一棵喝水超级无敌厉害的云杉哥哥,手把手教它怎么扎根、怎么吨吨吨喝水。 小槐树学得有点慢,努力了好几天,也只能探出几厘米的根,但也有在努力喝水和晒太阳了。 “是非常显著的成就。”穆瑜摸摸那些小卷毛,温声告诉他,“不要急,可以慢慢来。” 路南柯当然也很清楚这个道理,也是这么告诉小树的,就是稍微有一点遗憾:“就是来不及在今年开花啦。” “所以明年会开得很漂亮。”穆瑜说,“因为积攒了两年的养分,所以能一口气开出非常繁茂的花,蜜也会比一年花更甜。” 漂亮的金眼睛倏地亮闪闪,要不是身体还虚弱,小信使差一点就要蹦高了:“真的?是真的吗?我想开一整树,酿一大罐子蜜!” 穆瑜把他抱起来:“好。” 他和完全不娇气也不难养、就是有点爱漂亮的小槐树拉钩:“明年我们开一整树。” 小信使抱住大肥羊先生,把脸埋进肩膀,柔软的小卷毛在颈间蹭了蹭。 “好像是场梦啊。”路南柯小声嘟囔,“先生,您知道吗?我到现在还会害怕呢,怕是南柯一梦。” 穆瑜问:“在梦里,你的好兄弟也要备考吗?” 路南柯:“……” 小信使一点也不仗义地笑个不停:“那倒是不会!” 红桃K之所以没一起来参加宴会,就是因为被抓去恶补《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紧急参加梦寐以求的信使资格证考试。 这个结果其实一点也不稀奇——至少路南柯早就猜到了。 毕竟老槐树生出的新槐树芽急着抓一个幸运小意识当信使,而当时在场的一位幸运意识,恰巧被红布条绊了个大马趴,摔在了新槐树芽的结契阵上。 红桃K那天晚上一直都能看见红布条,还觉得只是运气好,睡一觉醒来就看不到了。 结果睡一觉醒过来,红布条还是贼亮贼嚣张,一群小红布条围着红桃K,非要他继续变魔术。 吓得红桃K拔腿就跑,身后追着一排打成蝴蝶结的小红布条:“好兄弟!你听我说,你先别害怕,我好像出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幻觉……” 好兄弟刚睡醒,抻着懒腰打着哈欠,亮出金叶子,恭喜红桃K从此成为信使队伍的光荣一员。 红桃K愣了半天,抓起路南柯的手腕,翻来覆去检查那根看得清清楚楚的红布条。 要不是像这种从意识升格的信使,在正式荣升上任之前,还必须得考试,必须牢记《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红桃K就乐疯了。 …… 在被瞬间严格的好兄弟前辈郑重拍肩,从大挎包里咣叽一声拿出一本备考指南以后,红桃K的幸福和喜悦,就骤然变成了悲喜交加。 来参加宴会之前,路南柯还特地推着自行车探望好兄弟,去送了和大肥羊先生一起准备的“满分爱心备考套餐”。 有些得意洋洋晃尾巴,完全不讲义气,潇洒地扔下好兄弟自己来参加宴会的小信使,刚才其实蹲在那棵老槐树的新槐树芽边上,一口气讲了一大堆好话。 路南柯一边捻诀,给新槐树芽浇最干净清亮的清水,一边讲:“他是很好的人,又诚实,又勇敢,又讲义气,肯定能当一个非常好的信使。” “那是我的好兄弟,我过段时间要去养伤,要养好才能继续工作。”小信使拜托那棵槐树芽,“请一定帮我照顾他。” …… “这会儿来的都是信使。” 把能召唤的水一口气都浇干净了的小信使,这会儿的确一步也走不动了,趴在大肥羊先生肩上,小声当讲解员:“他们戴的是槐花勋章。” 槐花勋章代表信使的最高荣耀——要么是从恶徒手中保护了槐中世界,要么是击退了魇,保护了槐中世界的意识,要么就是送满了十万封信、十万件快递,护送了十万场梦。 路南柯也击退了一只魇,他的槐花勋章也到了,相当神气地别在小软毡帽上。 只不过这种声势,要比起其他信使来说,可还是难免有些逊色了。 来的信使都是已经做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槐花勋章早都积累成串,一嘟噜一嘟噜地佩戴在信使的专业制服上,就像路南柯好不容易买到的那串槐花风铃。 ——小骗子感觉自己稍微好了一点,就振作精神,其实是打算推着自行车,找机会偷偷溜出去,再买个新礼物的。 可惜种树人先生的信心是真的很容易动摇。 其实完全不娇气、完全不难养的小槐树,根本就没有时间出门。 全世界都找不出这么忙的小槐树了。 本来想溜出门的小骗子变身小尾巴,一发现种树人先生不自信,就立刻冲过去,主动给检查伤口:“长了好多愈伤组织!” 种树人先生的自信增长10%,持续时间10分钟。 十分钟后,刚要溜出门的小骗子察觉不对,立刻拔腿溜回来:“根长了!长了足足零点五厘米!” 种树人先生的自信增长15%,持续时间15分钟。 十五分钟后,悄悄穿好衣服,摸到自行车钥匙的小骗子察觉不对,立刻拔腿溜回来:“发了一个小芽尖尖!叶子比之前长大了一小圈……” ……这些天的小槐树都忙极了。 为了哄种树人先生自信起来,小槐树晕头转向地大口吃饭专心睡觉好好休息,一有时间就躺在太阳光里睡午觉,连信和快递都是两位实习的信使帮忙分头去送的。 效果当然也显而易见——那些被整整齐齐缝起来的伤口,已经几乎看不见,也再摸不太出来。 疼更是一点也没再疼过,倒是有一点痒。 小云杉树哥哥特别有经验地介绍,这就是要长新的侧枝,长枝条可比长叶子费力气,还得多喝水。 做梦都想长侧枝的小槐树又高兴又得意,又有点遗憾,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风铃没摔碎就好了。 要是那串风铃没摔碎的话,现在就能被他打个响指变出来,亲手送给大肥羊先生了。 大肥羊先生从怀里拿出一串风铃,放在路南柯手里:“是不是这样?” 路南柯:“!!!” 他不敢乱碰,小心翼翼地把风铃捧起来,发现每朵槐花都好好的。 没有裂缝,也完全看不出修补的痕迹,轻轻一晃,还能听见流水似的叮叮咚咚。 他和风铃一起被修好了。 “好了!”小信使捧着风铃,眼睛亮得快要掉金粉,“全好了!之前碎得那么厉害,现在完全好了!” 穆瑜点了点头:“偶尔就是会这样。” 他给小信使温声讲:“偶尔会有奇迹发生,会在坏事之后有好事。” “这个奇迹真好。”路南柯用力揉眼睛,“我要把它送给您,我想送给您和您的家——我是说,我们的家,我想送很多礼物。” 他说:“我想送上一棵树的春夏秋冬。” “这是今年的春天,让它替我开花。” 小信使以帽上的槐花勋章承诺:“我会送您很多个春夏秋冬。” 穆瑜郑重道谢,认真收好一颗小槐树送给他的花:“我也有回礼。” 路南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完全没打算要回礼,正忙着要摇头,有一群信使恰好热热闹闹地走过来,端着晶莹剔透的槐花酿,向少年信使举杯致意。 路南柯在槐中世界东跑西窜,其实认识不少信使,关系不能说好,但也绝不算坏。 毕竟是个漂亮又淘气,一肚子坏水到处骗人、偏偏又正直到离谱,偶尔叫人心软到极点,绝大多数时候却又气得人牙痒痒的小骗子。 信使们喜欢这棵漂亮的小槐树,又经常被气到撸着袖子一路狂飙自行车,横跨三个片区千里追杀,说什么也要亲手揍这坏小子一顿。 有这种机会,这些信使当然不会放过,立刻兴冲冲围上来。 “唉,我这勋章可太沉了,就要戴不动了。” 第一个信使故意气他:“这可不是玻璃的,全是真金白银大钻石,可值一大笔钱。” ——做信使的,可以不在乎一万件事,勋章的事可不行。 路南柯气得闭上眼睛不肯看,低声给大肥羊先生讲:“他们这是从业时间比我长,送的信比我多。” 小信使暗中发誓,等自己身体好全了,就要发奋努力辛勤送信送快递,一定赢回一大堆真金白银大钻石送给大肥羊先生。 “我的勋章倒是没那么全,但我今年这花开得太香了。” 第二个信使故意气他:“你看,你看,这些蝴蝶非要跟着我,轰都轰不走。” ——做信使的,可以不在乎一万件事和勋章,开花的事可不行。 路南柯气得直捂耳朵,照着大肥羊先生教的反驳:“我是要攒一年的花,明年一块儿开,你们等着看吧。” 小信使暗中发誓,等自己身体好全了,每年春天都要开一大堆花,漂亮到必须收门票才能看那种,门票钱全送给大肥羊先生。 “我的花开的倒是一般,但我也不能和你们待太久了。” 第三个信使故意气所有人:“我得回去收信,我收到了一封收件人是我的挂号信。” 所有信使:“!!!” ——做信使的,可以不在乎一万件事、不在乎勋章、不在乎开花,但绝对没人不会在乎一封收件人是自己的信。 信使注定穿梭在两个世界、注定寂寞、注定被人遗忘,虽然早就接受了这种命运,甚至自得其乐,可又哪里会有人真不想留下半点痕迹。 他们是槐树的枝条,可就算是一棵树,也是会想被记住的。 小信使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红布条,倔强地扭过头,没有和其他信使一样追着要看信,对大肥羊先生说:“其实……” “路南——路遥知!!” 外面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你的快递!太多了太多了,你自己出来拿吧!” 所有信使:“?!?!?” 信使们立刻扔下那封挂号信,轰隆隆冲出去:“谁的快递?” “路遥知的!”因为工作太繁重,考试还没出分的红桃K已经紧急上岗,蹬着崭新的自行车,“一二三四五六七……哎呀太多了,太多了,好兄弟你快点过来拿!” 小信使一动不动地愣在大肥羊先生怀里。 红桃K抹了把汗,咧开嘴笑着用力挥手,他骑得太快了,大口大口喘气:“我看看我看看,有给你的糖!代号是Ice-white snow ball,还有这个自行车变速器,代号是Blood-red wild wolf,还有代号Smoky-grey big stone的神秘特工送给你的液压助推器,他说你可能会变得很沉,可能会把二哥的腰压坏,得未雨绸,绸不认识……” 被神秘特工们酷到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睁大眼睛的小信使:“……” 被酷到吸氧、羡慕到变形的所有信使:“…………” “唉,反正一大堆呢,那边还有一大堆小红布条跟过来了,好像里面还有他们的快递。” 红桃K实在不知道未雨绸什么,索性把信也往大麻袋里一塞,跳下自行车,扛着麻袋跑过来:“这都是你的!路遥知,你家里给你寄的快递!” 满满一大麻袋的快递,被他一口气全送过来。 “他们说他们很想念你,想知道你身体好了没有,伤口还疼不疼,有没有好好吃饭跟喝水。” 新上任的信使超级尽责,兴高采烈朝他喊:“他们问你,路遥知,你什么时候回家!” 第77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小信使路遥知现在就想回家了。 特别想, 又着急又高兴,急到不行。 他现在就想跟着大肥羊先生一块儿回家,去见给他寄快递的小树, 作为信使、也作为寄信人,把自己准备的礼物带过去。 小槐树迫不及待地想去那片小树林,再起一个一样炫酷的特工代号。 系统伪装成麻袋,抽出一根飞了边的麻线, 正和小红布条们兴高采烈手拉手转圈圈:“……??” 麻袋立刻哗啦一声,从里面倒出一份快递。 是一本书。 寄件人是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魔法学校校长。 书名叫《起名的艺术》。 “太酷了!好兄弟,你都不知道, 我背了半个小时这些代号!” 新上任的替补信使红桃K欢天喜地冲过去, 捡起那个快递, 尽职尽责塞回麻袋,握住好兄弟的手用力摇晃。 红桃K立正向大肥羊先生问好,然后大声告诉路南柯:“咱们那儿的意识都被酷傻啦!” 原本意识们还聚在大槐树底下, 相当严肃地在开会,探讨他们的小信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比如病得太厉害了、受了很严重的伤,或者小骗子高一尺大肥羊先生高一丈。 毕竟尽职尽责的小信使,还是头一次这么久都不来上班, 甚至还请了更久的假, 要暂时有一小段时间不能回槐中世界。 新上任的替补信使红桃K拍着胸口保证,他一个人绝对没问题,绝对送得过来两个片区的快递。 但对这里的很多意识来说,重要的都已经不仅仅是信和快递了。 意识们不怕路南柯找到了更喜欢的工作, 有更好的生活。 其实这里的这些意识, 只是担心他们的小信使受了伤、生了病、吃了亏, 又不吭声, 一个人跑去什么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毕竟有好些次,小信使完全走不动了,扶着自行车摔倒在巷子尽头或房檐底下,都是意识们悄悄去扶着他晒太阳。 意识们默契地谁都不说,又把小骗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自行车也擦得干干净净,好让他们的小信使一醒来就高兴。 “要说服他们放心,可费了我不少的口舌,我嗓子都说哑了。”红桃K拍前科累累的小信使肩膀,“知道该怎么表示吗?” 小信使眼睛弯弯,打了个响指,变出一碗冰镇绿豆汤。 红桃K眼睛唰地亮起来,跟好兄弟击了个掌,接过绿豆汤咕咚咕咚往下灌:“我跟你说,然后你家里的快递就来了——嘿,那叫一个壮观!” 新上任的替补信使差一点就被砸成了扑克牌,还是眼疾腿快,从快递堆的缝里钻出来的。 要是路南柯的小槐树长大了,这些信和快递,其实应当直接从家里的那棵树过来。 但小槐树现在还太虚弱,不要说帮忙转寄快递,就是开一下门都要消耗大半力气,累得枝条晕叶子花,连地下的根都软绵绵动不了,正被小云杉树哥哥扶着大口大口吸二氧化碳制造氧气。 所以这些礼物,都是转交给校长,再托会魔法的校长帮忙转寄的。 校长沉稳地走了穿书局的后门,把礼物转交给大槐树,大槐树再转交,就这么一口气哗啦啦全掉在了树荫底下。 意识们一见这些信跟快递,就彻底放心了。 他们的小信使可是最机灵的小骗子,才不会被拐走,神通广大的小骗子是要回家。 没见家里都快等急了吗。 “谎报军情!”有人批评新替补信使红桃K,“这哪里是请假?明明是探亲嘛!” 一群意识跟着点头:“就是就是!” “我们的小信使工作了这么久,放个暑假回家探探亲,休息休息怎么了。”又有人说,“就该休息,就该回家一边吃冰一边打滚,躺在凉席上吹风。” 一群意识齐刷刷点头:“就是就是!!” “红桃K,你嫌不嫌累?”有意识问他,“我们可能要天天给他寄信,你得天天去找你的好兄弟玩——不不,送信,我们是说送信。” 一群意识七嘴八舌地补充,一本正经向大槐树解释:“这可是正经工作,我们委托新信使红桃K替我们去探望小槐树,去找小槐树学习当信使的本领。” 红桃K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一蹦三尺高:“不累!不累!我天天都能去!!!” 意识们又高兴又激动,又一致认为快递上的神秘代号简直酷到爆炸,说什么也得给他们的小信使起一个毫不逊色的,一定得配得上最喜欢漂亮的小槐树。 “你看,我们翻了半天字典。”红桃K扯着好兄弟嘀嘀咕咕,“有十好几个备选名呢,讨论了半天。” 小信使路遥知眨着眼睛,抿着嘴“嗯嗯”地听。 他高兴到不会动了,要靠着大肥羊先生才能坐稳,但还是听得超级认真:“有没有听起来最好看的?一听就知道,亮闪闪的那种。” “有!”红桃K当即点头,“我们也觉得要用这种!” 红桃K难得有机会给人讲课,翻出好兄弟的小黑板:“你看,yellow是黄色,这个也不错,但稍微差了一点点。” 红桃K说:“你是金色的,亮晶晶的灿烂的金色,我们去问当翻译的意识老先生了,这叫Brilliant-Gold。” 小骗子立刻被这个词击中了:“我就想叫这个!我还想当又香又甜的槐花蜜。” 红桃K相当得意地一挥手:“我们早就想到了!” 槐中世界的意识,没人不觉得漂亮又叫人喜欢的小骗子,最像又香又甜的槐花蜜。 所以,在意识们的群策群力下,即将回家探亲的漂亮小槐树,也得到了一顶用金线绣着“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的崭新软毡帽。 为表强调,也因为名字实在是塞不下了,所以“honey”这个单词上还相当严谨地用最亮的丝光绸,做了一串雪白的槐花。 小骗子简直太满意了,满意的差一点就要飘起来。 他立刻着手行动,收好自己原本的软毡帽,换成新的,把自己的槐花勋章也别在那一嘟噜槐花上:“太对了,太对了,我就该叫这个名字!” 系统:“……” 红桃K握着好兄弟的手用力晃:“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括弧是槐花!” 小骗子跟他一块儿晃:“是我是我!实不相瞒,在下代号正是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括弧是槐花!” 系统:“……” 两个小信使热烈鼓掌,路南柯也被好兄弟放在自行车上,超级嚣张地亮着手腕上的红布条,在一群羡慕到变形的信使中间大摇大摆来回跑了十几趟。 路南柯戴着新的软毡帽,眼睛又弯又亮,举起有红布条的那只手,朝大肥羊先生用力挥。 穆瑜向两位小信使回以致意,和抱着书的系统讨论:“是个很朗朗上口的名字,也很漂亮。” 系统:Q口Q 穆瑜想了想:“登记的时候,可以视情况而定,把‘括弧是槐花’改到备注里。” 系统:T口T “是槐中世界的意识们送给他的名字。”穆瑜说,“这样得来的名字,天然就带有祝愿和守护。” 南柯一梦虽好,可梦总有尽处,人总要醒来。 他们的小信使醒过来,不仅有红布条牵挂,也受所护卫的一方庇佑。 这是种不可见也不可触摸、无从察觉的守护,能让流离的灵魂安定,能护持伤痕累累的意识不至碎裂。 如果没有这些,小槐树早就会睡在某个深秋,葬在冬雪深处。 系统:“……唉,唉。” 系统完全被说服了,把新买的《起名的艺术》葬在二手书城深处,抹着眼泪去穿书局登记:“宿主,Brilliant……路遥知的伤都能好吗?” 家里的小槐树还需要用支架保护,他们的小信使这会儿也高兴累了,正被红桃K扶着下车,带着那顶大伙一起做的软毡帽,弯着眼睛轻声细气地说话。 信使在槐中世界,虽然比在外面安全,但身体是难以彻底养好的。 这里毕竟是属于意识们的世界。 意识能到处飘、能穿墙、能钻进扑克牌盒,除非是强行离开槐树出去,否则几乎无法完全理解“受伤”的概念。 要修复那些经年累月的旧伤,还是要回到真实的那个世界,那个完成了愿望也不怕消失的世界。 路南柯的身体当然会变好,小树的状况也越来越棒,过几天就能试着撤去支架,吹一吹外面暖洋洋的风。 小槐树能活好几百年,明年就能开花,之后的每一年都能开花,开得又热烈又灿烂,漂亮雪白的槐花能酿出最甜的蜜。 要是那些伤也都能彻底痊愈,既看不出伤口,也不再留下任何暗伤,能完全长好再也不疼,就更好了。 “会的。”穆瑜回答它,“一定会好。” 系统登记好他们家的新小树,回来的路上被一段数据绊了一跤,把宿主身上那些伤的数据记录哗啦啦撒了一地。 小槐树是小骗子手把手教出来的,机械蜻蜓刚跟小槐树学了这一招:“啊!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穆瑜哑然,画了个方框帮忙捡:“我会让他们好。” 他承诺:“不会留疤。” 要是留疤的话,爱漂亮的小骗子可要哭了。 穆瑜接过被红桃K气喘吁吁扛回来的小槐树,摸了摸红桃K的头,向小槐树的好兄弟道了谢,让累到睡着的小信使靠在肩上。 红桃K立刻紧张到手贴裤缝立正:“他,他这是乐晕了,您放心,睡一觉就好,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红桃K的嘴有自己的想法,继续说:“他想托我套您的话……不是不是,想托我不着痕迹地向您打听,您有没有什么心愿。” ——既然确定了大肥羊先生不是槐中世界的意识,不会在完成心愿以后烟消云散,小信使可就要撸起袖子毫不客气地上了。 这也是小骗子一直小心翼翼藏着的、绝对不能暴露的秘密之一。 信使的使命,本来就是帮人实现心愿的。 一个不舍得帮别人实现心愿的信使,难免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不称职了。 有那么一点不称职的小信使,一直不敢问、不敢提,假装忘了这一回事,就是怕大肥羊先生在完成愿望以后消失不见。 养伤这几天,路南柯甚至都还做过噩梦。 梦见大肥羊先生在他的怀里变成空气,不论怎么捞、怎么抓都抓不住,就那么融化在阳光里。 小信使大哭着醒过来,跑得晕头转向,差一点就摔下楼梯,不知道怎么就掉进了软软和和的被子和抱枕堆。 大肥羊先生抱着他,轻轻摸他的额头,让顶着一脑袋乱糟糟蒲公英、把睡衣都摔得皱巴巴的小骗子往怀里钻,摸摸头吓不着:“做噩梦了吗?” 小骗子哭得喘不过气,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松:“您不要消失,求求您,您家的真小孩一定想您想得在哭呢。” 小信使哭着恳求:“不要消失,如果一定要消失的话,就请带我一起走吧。” 每一个信使,都亲手送别过太多意识了。 所以结缘从来都是信使的大忌,因为每个最幸福、最满足的时刻,也就意味着分别的来临。 那是种温柔至极的酷刑。 最心软的小信使,蹦蹦跳跳弯着眼睛喊“后会无期”,被凌迟得伤痕累累,半滴血也流不出。 善良的大肥羊先生承诺了一定不会消失,但还是停不住小信使哗啦啦流的眼泪。 单纯的大肥羊先生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原本要来接替的信使,并非槐中世界真正的住客。 家里的真小孩们的确会想念,但他就是被家里的小孩合力推出家门旅行散心的。一家人想念彼此,每天都保持联络,这种想念是一种雀跃的期待。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真小孩还在抹眼泪,但一定也很快就停,不用再感到害怕了。 小骗子将信将疑,一边抹眼泪一边哭到咳嗽,自己扯纸巾乖乖抹嘴角呛出来的血。 非常好骗的大肥羊先生,果然被番茄汁吓了一跳,承认了自己就是那位被大槐树找来的苗圃专家。 小骗子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眼里飞快闪过一道利芒! “真,真的吗。”小骗子奄奄一息地淌番茄汁,把大肥羊先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您快告诉我,我马上就信了。” 苗圃专家先生做好事不留名,照顾了小槐树就走,小信使已经暗中调查好几天了。 他就说这么厉害的种树人,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出现好几个! 小信使今天必要查清这个谜团! 种树人先生技不如人,叹了口气:“全被你看出来了,你真是最敏锐、最心细如发的大信使。” 最敏锐、最心细如发的大信使翘着尾巴,自己高高兴兴擦干净了眼泪,抱着种树人先生不松手:“您是来帮我们种国槐的吗?国槐太厉害了,我也想向他们拜师学艺,护卫槐中世界。” 种树人先生诚实地点了点头,并表示他们那有家“蓝翔魔法学校”恰巧有这么一门课,老师是一棵相当严厉的龙爪槐。 小槐树当场就眼睛冒星星,心动到这就想抓起笔,试图写一份诚恳、真挚、情深意切的三千字入学申请书。 种树人先生告诉小槐树不急,自己恰巧认识那所学校的校长,可以帮忙做担保,又愿赌服输,解释了自己此行的缘由。 苗圃专家被请过来,是帮忙载种国槐,护卫槐中世界的。 ——报酬是让种树人先生成为预备信使,进入槐中世界,找一棵最漂亮的小槐树。 所以,理想是“走遍每一片土地、考察每个世界的特殊树种”的种树人先生,就这么来了槐中世界。 可惜这里的考核很严格,种树人先生没有通过考核,没能成为真正的信使。 这下只能以“挂名编外信使”的身份居留,不能分配大挎包和自行车了。 “我的自行车送给您!”小信使立刻说,“大挎包也是,您都可以随便用!我早就把自行车钥匙藏进您的口袋里啦!” 伤心的种树人先生被他全力安慰,才打起精神,惊讶地摸了摸口袋:“真的,你怎么这么厉害?” 小骗子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擦干净番茄汁坐起来,又相当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唉,只不过您又被骗了,槐中世界里是没有槐树的。” ——这就像一扇门不可能出现在屋子里。 小槐树当然也不能真正进入槐中世界。 每一棵槐树,其实都在生长在两个世界的边缘,每棵槐树都是一扇门。 门就是门,它的作用就是让人们能进那个屋子,但门自己是进不去的。 槐中世界没有槐树。 种树人先生简直难以置信:“怎么会,这里没有那种很漂亮的、又心软又仗义的小槐树吗?” “唉,没有的。”很漂亮的小槐树摇头叹息,“这里什么槐树都没有。” “不过您放心,我是槐树的枝条,槐中世界欠您的就是我欠您的。” 又心软又仗义的小槐树拍拍胸口:“您移栽国槐,可帮了我们的大忙。” 娇气的小槐树用光了力气,实在站不稳了,主动伸手申请拥抱:“这笔账我来背,一定帮您找一棵最漂亮最心软最仗义的小槐树,打包送进您的家。” 种树人先生这才松了口气,抱着自己家的小槐树下楼。 种树人先生抱着小槐树,用热腾腾的湿毛巾擦干净哭花了的脸,拿热鸡蛋敷哭肿了的眼睛,抱在怀里拍着背轻声哄。 心软仗义、大方极了的漂亮小槐树,在可怜的种树人先生怀里,被软和的被子打成小包袱,睫毛慢慢坠下来。 从噩梦中逃脱的小信使,让温柔的夜风哄着,一点一点睡着了。 …… 从这天起,小信使才终于彻底放心,没再做任何一场噩梦。 也是从这天开始,路南柯就一直在拉着好兄弟做计划,必要问出大肥羊先生的一千个心愿。 “不是那种希望小树长得好的心愿,这个心愿他在不懈努力了!” 红桃K被好兄弟提前嘱咐过,瞄了一眼小抄,补充说明:“您有什么自己的心愿吗?比如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事,想见什么人。” 穆瑜的确没考虑过这个:“能给我些时间吗?我得仔细想一想。” 新上任的替补信使红桃K连忙点头:“当然没问题,您慢慢想,帮人实现心愿是我们信使的使命。” 被这句话酷到了的大肥羊先生,向信使致谢,并送给相当帅气的替补信使一个又清脆又响亮、银光闪闪的新自行车铃。 红桃K高兴得一蹦六尺高,向大肥羊先生鞠躬道谢,并毫不犹豫地招供了好兄弟伤不疼了、头也不晕了,就是最近总是觉得困,要是不撑着眼皮,一天能睡十几个小时。 “这是休养生息的方法。”穆瑜摸了摸小信使的额头,“放心吧,每次睡着都会是好梦的。” 毕竟有些小槐树,可是吃了一大堆大槐树们攒下来的,最甜、最好吃的槐花。 就像这几天,小信使又高兴又期待又舍不得,一有机会就要抱去抱着大槐树,松土、浇水、系红布条、说悄悄话,经常一不小心就在大槐树底下睡着一样。 也有一群大槐树,不过是送一棵小槐树去养伤和拜师学艺,就舍不得到一直挥着叶子抹眼泪,整天研究还能给它们的小漂亮编什么好梦。 “太好了!”红桃K高兴到不行,“我跟您说,他心最软啦,他最喜欢好梦。” 小信使给槐树内外的人,编织了一场又一场好梦。 就在刚才,红桃K还被好兄弟拉着殷殷嘱咐,他画了一百张素描画,一直画到了那个喜欢跳舞的小姑娘长大成人。 虽然小信使只是去养伤和拜师学艺,养好了伤、学成了艺就立刻回来,那也是段不那么短、不能一眨眼就过去的时间。 还是要最靠谱的好兄弟帮忙,把那些故事一直讲下去。 红桃K向大肥羊先生保证,也托大肥羊先生转告好兄弟,他使命必达。 那些羡慕到啃槐树的信使也过来,围着新同伴拍肩膀、揉脑袋,把自己的槐花勋章摘下来一朵,放在据说要改名叫“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括弧是槐花”的小信使怀里。 这也是信使的仪式,他们会在每次聚会,把槐花勋章送给最认可的一个信使——这个正埋头睡大觉的小信使,可能是他们这儿最不务正业、也最值得认可的信使了。 整天送信送快递,还嫌不够忙,还要编故事跟梦。 “今年不想开花?美得他!”最后一个信使也把槐花勋章塞进小槐树怀里,“开,使劲开!我们槐树就是要开花!” 熟睡的小信使怀里全是槐花勋章,雪似的花开得安静又灿烂,像一场好梦。 红桃K刚上任,功夫还不到家得很,一个人可不成,其他信使也得抽空来帮忙编故事,免得有些娇气的小槐树回来就要急掉叶子。 只要故事还能讲,阴阳相隔就没有那么可怕。 故事一直讲,想家的人永远都能回家。 / 有些超级无敌想回家的小槐树,在回家之前,还有两件很重要的事。 非常重要,必须得亲自做。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都不跟大肥羊先生一起回去了?” 红桃K想不通:“你不怕大肥羊先生迷路吗?” “回家怎么会迷路!”路遥知信心满满,“当然是因为我要给大肥羊先生一个惊喜,我要吓大家一跳。” 这是个连大肥羊先生都不知道的秘密。 神秘特工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是槐花)从聚会回去以后,就白天晒太阳、夜里晒月亮,努力吹风努力喝水,发奋吃饭勤劳睡觉,没有片刻松懈。 直到昨天晚上,小槐树终于恢复到能开门了。 ——是那种不会一开门就晕倒、不用小云杉树哥哥做CPR树工呼吸,更用不着冒生命危险就能开的门。 截止至昨晚,小槐树开门以后,用新学的马步牢牢扎根、相当沉稳地岿然不动,一片叶子都没晃。 “真的?!”红桃K乐疯了,扶着好兄弟的肩膀拼命晃,“你太厉害了,你小子,我就说你准能好,我就说!!!” 路遥知被他晃得冒金星,笑着一块儿蹦:“当然!我是谁啊,无敌大信使诶!” 无敌大信使刚给自行车打好了气,擦得又亮又神气,还准备好了大挎包和新的软毡帽,大挎包里塞了满满一捧玫瑰花。 在临走前,路遥知想再送一回信和快递,再和每家的意识都说一声“后会有期”。 红桃K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想跟你商量!太好了,咱俩一块儿去!” 小信使眼睛金亮亮:“嗯嗯!!!” 红桃K看他要送的玫瑰装不下,把自己的大挎包也撑开,让好兄弟把另一半玫瑰装进去。 两个小信使背着一样的大挎包,推着超级神气的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唱歌,一边拨一样清脆的车铃铛。 路上的意识都跟他们打招呼:“又来送信啦!辛苦了,记得多晒太阳!” 还有更多的意识问路遥知:“身体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家?你可该回家啦!” 漂亮的小槐树现在可不是假活了,精精神神地挥着绑了红布条的手,高高兴兴回答:“就回了,我今晚就回家!” 这话也一点都不是假话了——他就是今晚就要回家,他还要回家吃槐花饭呢。 小骗子超高兴超神气,灿金色的小卷毛跟着蹦蹦跳跳一晃一晃,大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今天叫‘路今晚就要回家’,代号Brilliant……” “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括弧是槐花!”一堆意识立刻跟着大声喊,“甜迷糊他们!让他们看看槐花蜜有多甜!” 小骗子笑得走不动,趴在自行车把上揉眼睛,把睫毛上的湿气都揉干净。 他已经好些天没出来送信了,还是牢牢记着每一户的路线,一点都没走错。 罩着这片的无敌大信使,哪怕闭着眼睛都知道在哪里该转弯、哪里该拨铃铛喊人。 “好兄弟,你太厉害了,你将来长大了,绝对是特级信使。” 红桃K是真佩服得心服口服:“你别看我老被你追着到处逃命,你要真让我认路,我有一大半都得找半天。” 前辈小信使的理想当然是当上特级信使,但还是很谦虚,拍拍好兄弟的肩膀:“你才上任,我刚上任的时候也要找半天,跑熟以后就好多了。” 路遥知整理好衣领,戴正崭新的软毡帽,敲开第一户的门。 漂亮的小信使眼睛弯弯,把信和快递交到跑出来的意识手里,又一起送上鲜艳的玫瑰花:“我来送信啦。” 意识认真地看着他,摸摸那些柔软的、在风里活泼跳跃的小卷毛,接过信和快递,把几片金色的槐叶塞进大挎包。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请等我回来。” 小信使退后一步,优雅地行单手礼:“我们回来再见。” 他跳上自行车,和红桃K一起骑出去小半条街,被那个追上来的意识叫住:“……别跑!还有信要托你帮忙寄!” 休息太久还是会让信使懈怠。 特级信使可是绝不会忘了问,还有没有要往外寄的信和快递的。 路遥知赶紧刹车:“您要往外寄信吗?收信人是谁,地址是哪里?” “当然!”那个意识挥着手里的信,“还有快递……是一篮大苹果!” 那个意识拎着一篮子苹果,和信一起塞进小信使的外卖箱:“寄给路——路遥知,地址是从这往东三条街再往南看见小溪一直走走到头的那棵小槐树!” 小信使推着自行车,睁大了眼睛怔住。 …… 几分钟后,两个小信使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要是别的信使路过他们这个片区,可能会妒火中烧到开一整树的花,把他们这儿的蜜蜂全骗走。 路遥知以前可从没这么干过——把信飞进每家门口的信箱,把快递轻手轻脚放在台阶上,拔腿就跑。 可惜还是要被早有埋伏的意识扛着一盆鸡蛋追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寄鸡蛋,今天的太阳很好,鸡蛋孵出来了一半,小鸡坐在篮子里害怕极了。 “别走!”一群意识追着喊,“我们要寄信!寄快递!我们不寄给路遥知啦,我们寄给Brilliant-Gold sweet 槐花 honey!!!” 路honey带着好兄弟走街串巷逃窜,把自行车蹬得飞起来:“不要了!不要了!有信就够了,好吃的你们自己留着吃嘛!!” 意识们才不管,反正他们认识路,小信使要是不帮忙送,他们就自己送过去。 哪怕“今天的头发很漂亮”这种小事都要叉着腰,得意到不行的小槐树,没把自己拦住魇的事跟任何人讲,还是树上聊天的鸽子说的。 听说他们的小信使单枪匹马对战大黑球,一群意识都吓坏了。 他们的小槐树那么娇气,又怕疼又喜欢漂亮,一个人跑去拦那么凶恶的东西,不知道要有多害怕。 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危险,休假是不是因为这个。 要是他们每天都哄着的小槐树,叫什么坏球坏人给害了,不声不响地倒在哪个没人知道地方,意识们的执念怕是要打上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万幸,他们的小槐树骗了一个非常好的大人,现在有家了。 意识们一致决定,回家探亲好歹得带点礼物。 苹果保平安,鸡蛋当然是用来压惊的,回家带上也不错,还有红糖拿来煮水呢。 红桃K单手骑自行车,一只手空出来抹脸上的汗,咧着嘴大声嘲笑好兄弟:“你又哭鼻子!路遥知啊路遥知,你这十一年的眼泪是不是都在这几天流完啦!” “眼泪排毒!流眼泪本来就是好事情!”小信使当场否认自己当初“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坚持,“再说你明明也在抹眼睛,我都看见了!” 红桃K立刻“略略略”回去:“没有没有没有!我这是汗如雨下!” 虽然还有那么几门考试要补考,但因为他们这一片的信使人手严重短缺,紧急上岗的替补信使红桃K,在被授予光荣的大挎包和自行车钥匙那天晚上,其实做了场梦。 在梦里,他不是这么被拉去当信使的。 是因为有一棵小槐树夭折了。 红桃K完全不敢回想那场梦,更不敢去看那些梦里的焦黑,和那片早冷透的灰烬里,因为被藏在胸口护着,唯独孤零零幸存的一颗嫩芽。 他坚信那只是场梦,除了梦什么都不是,而噩梦这种东西必定都是反的。 毕竟遇到再难搞定的事,都能去找大肥羊先生,大肥羊先生已经在了。 幸好大肥羊先生已经在了。 “我跟你说!好兄弟!”红桃K蹬着自行车追上他,“你去了外面,可千万不要玩火,听见了吗!” 路遥知的自行车装了变速器,关键的逃命时刻比好兄弟骑得快,咻咻带风:“我玩火干什么!我最害怕火了,我是树诶!” 哪有树没事跑去玩火的。 路遥知打了个响指,一捧清水拍在红桃K的脑门上。 红桃K凉快得长舒一口气,抹了把脸,立刻被说服了:“有道理!梦果然是反的……” 两个小信使一路狂飙回家,大口大口喘着气,把浑身上下被塞的苹果、橘子、桂圆全倒出来。 路遥知还从头顶的软毡帽里,摸出来了两个绑了平安扣的粽子。 “总算逃出来了……快,快。”红桃K帮他把信整理好,累得连咳嗽带喘,“你不是有两件特别重要的事吗,第二件是什么?” 路遥知的身体才刚好一点,安详地抱着居然能装两个粽子的软毡帽,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摇晃着打了个响指。 一朵玫瑰花跳出来。 “好兄弟!”红桃K大惊,“这朵玫瑰花长嘴了!” “当然。”路遥知喘着气说,“这个……叫,真相之花。” 前辈告诉新信使:“你将来,也要学的,学不会要补考……” 这第二件非常重要的事,就是替槐中世界还账——非常有担当的小信使,是绝对不会赖账的。 小信使答应了,要给身为苗圃专家、最好的种树人的大肥羊先生,打包送一棵最漂亮最心软最仗义的小槐树。 红桃K听得有点茫然:“对啊,不然你在干嘛,你不是这就要去了吗?” 小骗子:“啊?” 红桃K:“啊?哦,哦。” 他还以为好兄弟是要把自己插上玫瑰花送过去呢:“你还真打算找啊?” “当然。”路遥知撑了下地面,盘膝坐起来,“玫瑰花啊玫瑰花。” 路遥知拿出小手帕,擦干净额头的汗,用小镜子整理好金色的小卷毛,把小软毡帽戴得端端正正。 他闭上眼睛,啪地一声击掌:“请告诉我,最漂亮的小槐树在什么地方。” 玫瑰花:“……” 红桃K:“……” 路遥知等了半天,发现不太对,睁开眼睛看了看:“没关系,问题不大。” 可能是关键词不够准确。 这世上漂亮的小槐树可多了。 “我是说。”路遥知补充,“最漂亮,最心软,最仗义的小槐树。” 路遥知说:“我得打包送去给大肥羊先生。” 玫瑰花:“……” 红桃K:“……” “……”路遥知:“我的好兄弟有几门考试没及格?” 玫瑰花:“三门。” 红桃K:“?!?” 路遥知拍胸口:“还好还好……” 他还以为自己的真相之花忘带嘴了。 路遥知一扭头,捉住就要偷偷溜走的好兄弟,扳着肩膀摇晃:“你为什么有三门都没及格!” “一万条啊!!!”除了那场噩梦,红桃K这辈子都没这么悲痛过,“你们这种天生的信使又不用背!我是要背的!我背不下来那个新槐树芽还要来我梦里用树枝抽我!” 路遥知摇头叹息:“唉,唉。” 他的确是天生的信使,但他也其实也背过这一万条——因为当时小骗子实在太饿了,为了混饭吃,还干过一段时间替考业务。 有好几个片区这种意识转正的信使,都是小骗子沉稳地化过妆、粘上胡子以后,帮忙考试通过的。 大槐树睁一片叶子闭一片叶子,假装没发现,其实就算是刚出生的小鸡也能看出来,八岁的小孩跟八十岁的信使长得不一样。 不过这种秘密,还是不要让好兄弟知道为好。 毕竟在小骗子学会骗人、能吃饱饭以后,大槐树就再也不准替考了。 路遥知决定,等自己的伤再好一点,就经常跑回来,传授好兄弟背《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的诀窍。 现在更重要的事还是找树。 路遥知问真相之花:“真的没有最漂亮、最心软、最仗义的小槐树吗?我很需要,我必须把这样一棵小树送给大肥羊先生。” 玫瑰花:“……” “这是我的小镜子,我知道。”路遥知接过玫瑰花用叶片举起来的小镜子,“我是想找一棵漂亮、心软、仗义还好骗的小槐树。” 路遥知比划:“特别好骗,一骗就能跟着回家,回家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吨吨吨喝水享福晒太阳的小树。” “……好兄弟啊。”红桃K从补考的悲痛里缓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还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路遥知:“嗯嗯。” 红桃K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讲:“要不你把自己绑个蝴蝶结送过去呢?” “唉。”路遥知不是没想过,叹了口气,“可我今年不漂亮。” 他今年可排不上号,将来倒是还有点希望,再说他又不好骗。 红桃K不停抬头看玫瑰花,心情复杂:“怎么说呢……” 小骗子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更精准、更明确、更容易划范围的关键词。 “玫瑰花啊玫瑰花。”小骗子啪地一声击掌,“请帮我找到大肥羊先生心里,最漂亮、最心软、最仗义的小槐树。” 要送礼物,当然是要以收礼物的人的视角来圈定。 或许大肥羊先生这种最好的种树人,对树的观点和旁人不同,所以玫瑰花才不好回答。 小骗子闭着眼睛:“请帮我把这棵小树打包送给大肥羊先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玫瑰花已经用叶子一比划,和红桃K一起三下五除二,拿最好看的缎带把站在原地的小骗子团团缠住,打了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结。 长了嘴的玫瑰花,向趴在墙上看热闹的机械蜻蜓借了腿,让最听话的小槐树开了门。 一小团神秘特工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是槐花)扎着蝴蝶结,睁大了眼睛,抱着自己的小软毡帽,嘴里被机械蜻蜓迅速地塞了个又甜又脆的大苹果。 红桃K火速拿麻袋装满了槐中世界给他的信、礼物和路上吃的口粮,用麻绳利落打结,一块儿塞进去。 “唔!”小骗子不舍得浪费,叼着苹果努力挥胳膊,“唔唔!唔唔嗯!” 红桃K跟他击了个掌:“好好养伤,好兄弟,等我去给你送快递!” 小骗子才不是要跟他击掌,小骗子满脑子还都是找树。 路遥知很担心自己的真相之花出问题了,好不容易把那一口苹果咽下去,扒住门框:“让我见见这家的真小孩!我看完再去……” 玫瑰花把举了半天的小镜子毫不客气地往他怀里一塞。 最漂亮、最心软、最仗义、最好骗的小槐树,绑着蝴蝶结,抱着自己的软毡帽和小镜子。 还来不及反应,路遥知就被打包送回了家。 作者有话说: 玫瑰花:唉。 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括弧是槐花回家了! 第78章 养漂亮机灵小骗子 孤儿院大院里, 多了棵最漂亮的小槐树。 神秘特工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是槐花),本来计划的可不是这么潜入小树林。 路遥知原本是打算,趁月黑风高, 把麻袋套在脑袋上,偷偷溜回家的。 对万家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骗子来说,“回家”这种事,毕竟还是太值得紧张跟忐忑了。 每天要睡十几个小时的小信使, 在回家的头几天晚上就开始睡不着。 怎么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又睁开眼睛,躺在床上看手腕的红布条, 看一宿也看不够。 小骗子沉着机智, 从大肥羊先生那里套来不少情报, 提前就摸清了家里的情况。 最喜欢漂亮的小骗子一眼就被美轮美奂的冰上光影俘获,熬夜追完了小白杨大哥所有的比赛,正在攒钱买下场世界赛的门票, 已经成了雪团大哥的忠实粉丝。 最想潇洒走天下的小骗子摩拳擦掌,说什么都想跟小红枫二哥学优雅地打坏人、帅气地骑自行车。 听说孤儿院有三十几个小黄人,路遥知拉着沉迷给小红布条变魔术的好兄弟,提前准备了一大盒又香又甜的槐花糖。 还有每天都教小槐树喝水、教小槐树扎根的小云杉树三哥——小槐树能恢复得这么快, 赶在夏天正式到来之前抖擞精神支棱叶子, 全靠小云杉树的悉心传授。 最想见家里另外三棵小树的小骗子,每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自己跟自己聊天讨论,偶尔还假装演小树们见面热烈拥抱的感人场景。 小骗子把自己感动得眼泪汪汪, 一边抹眼睛, 一边琢磨唯一想不明白的一件事:究竟哪棵小树哥哥才是大肥羊先生要找的, 家里最爱掉眼泪、心很软的真小孩。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件事, 路遥知已经被用缎带打成蝴蝶结,抱着小软毡帽和小镜子,被跟麻袋一起打包送到了孤儿院大院。 小槐树相当争气,多坚持了几秒钟,一辆自行车有自己的主见,火急火燎冲出了门。 小云杉树正根把根地教小槐树扎马步,离得最近,吓得呛了好几口水,咳了半天:“!!!” 小云杉树哗啦啦摇晃树枝。 一只打瞌睡的灰喜鹊被晃醒,从巢里站起来,扯着嗓子大声报信。 屋檐下的燕子收到通知,立刻拍打着翅膀飞去敲窗户。 一群晃动的小影子行动迅速有序,刷地消失在窗户后。 大院里静悄悄,一点动静也没有。 小骗子紧张到原地冒烟,好不容易把身上的缎带解开,迅速戴正小软毡帽、整理好领口袖口,用小镜子检查了好几遍仪容仪表,才攥着衣摆在院子里站直。 “您,您好……”他小声说,“打扰啦,我是小槐树路遥知。” 小槐树路遥知长到这么大,可能都没这么紧张过。 紧张到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院子里依然安安静静,没人出来也没树动弹,连燕子和喜鹊都不见了。 路遥知等了半天,终于松了好大一口气,用力拍了拍胸口。 现在是白天,白天是上学和工作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可不像意识世界那么悠闲,大家伙一定是都出门了。 可把小骗子给吓坏了。 路遥知磨刀霍霍,发誓今晚就必要杀向好兄弟梦里报复,帮他背诵并牢记《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 独自待在空荡荡大院里的小骗子,立刻比之前自在不少,先冲过去向小云杉树鞠躬道谢、探望自己的小槐树。 路遥知拿出一个小放大镜,仔细检查了每片叶子、每根枝条,每一小块新长出来的树皮,高兴得合不拢嘴:“太厉害啦,太厉害了,真是我见过最坚强的小树。” 小槐树被云杉树哥哥捂着嘴,不能通风报信,又害羞又紧张,用已经彻底恢复柔韧的枝条给小信使比心。 路遥知这次没再拦,高兴得直揉眼睛,也蹦蹦跳跳地给小槐树比心。 小骗子太高兴了,高兴到忍不住哼歌,把自己的宝贝自行车擦干净土停好,又火速勘查环境。 当然不是勘察家里怎么样——这可是家诶!有家可回的小骗子看哪都好,看大瓦房宽敞舒坦,看新建的二层小楼优雅清净,看带训练器材、沙坑和红白相间跑道的小花园越看越好看。 再远的地方还有一片无敌帅气的枫树林,树林里有小石子路,还有叮叮咚咚潺潺流淌的小溪,沿着高大的围墙绕了一圈,像是条威风凛凛的护院溪。 小骗子是职业本能,想勘察从哪跑方便,从哪儿骑自行车突破最合适,能头也不回地溜走逃之夭夭。 被小槐树拽住衣摆往回拉,差一点上房去占据制高点考察的小骗子才反应过来:“对了,我不用跑了。” “这是我家,我刚回家!”路遥知一拍脑袋,“我跑什么嘛!” 总算彻底醒过神的路遥知嘴角扬上天,抱着小槐树,小声跟他的小树讲:“咱们不用跑了,对不对?再也不用跑了!咱们是有家的小槐树了!” 小槐树高兴得树皮发红,轻轻摇晃着树枝鼓掌。 路遥知摩拳擦掌:“我得赶紧给大伙藏礼物。” 小信使弃暗投明,没再去骗人挣钱,可当信使也是有工资的。 拿了槐花勋章,即使是路遥知这种年龄还不够的小信使,也可以立地转正,变成有工资可领的正式信使。 红桃K坚持替他把每天的信和快递都送了,从早跑到晚,一天都没缺岗——毕竟好兄弟要回家,回家带礼物这可是大事,手里没点工资绝对不行。 红桃K抢了路遥知的自行车就跑,还说要是好兄弟实在过意不去,那就等把伤养好回来,再帮自己送一个月,俩人轮班岂不是正好。 幸好路遥知下手也很快,早就提前把自己在大槐树底下埋着的、当储备粮的午餐肉罐头挖出来,全塞进了好兄弟用来备考的“命悬一线自习室”。 “这是给雪团大哥的考斯滕。”已经完全进化成冰迷的小信使很专业,念叨着从大挎包里往外拿,“这是给二哥的演出服” 这都是路遥知在大肥羊先生的指导下,自己设计打样,琢磨出的款式。 爱漂亮的小骗子最擅长这些,那些设计教材看一遍就能上手,审美当然也必不能有半点问题——就是依然缝不好衣服,到最后一步,还是不得不找了成衣铺帮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小骗子的进度就是快不起来。 一直学不会,一直不开窍,当然就得一直跟着大肥羊先生学,就得一直赖在这个家。 路遥知打算慢工出细活,争取学他个十年,然后突然开窍,吓大肥羊先生跟大伙一跳。 路遥知把给三哥的机械师工作服也拿出来,探头探脑搜索一圈,把礼物都藏在了精心挑选的位置。 “大肥羊先生和这家里的真小孩都不在。”路遥知再次和小槐树确认,“是不是?” 小槐树被小云杉树哥哥牢牢捂着嘴,只好“呜呜”晃叶子。 路遥知睁大眼睛:“你是说大肥羊先生去领劳动节奖金了吗!” 小槐树“嗯嗯”点小嫩芽。 “劳动节奖金!”小信使眼睛金亮亮,“我也想拿劳动节奖金!” 等拿了奖金,就都带回来,给大肥羊先生帮忙养家! 在外面的世界养家赚钱可不容易极了! 小信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下定决心,揣着准备塞进大肥羊先生口袋里的工资卡,高高兴兴地抱了小槐树一下,直奔门口眼馋了很久的小机械狗。 银闪闪超帅气的小机械狗,晃着尾巴,也被小信使戴上了一圈特别漂亮的小槐花。 “等我一会儿来陪你玩哦,大肥羊先生去领奖啦。” 小信使蹦蹦跳跳:“我们一起等大伙回家!” …… 严格来说,穆瑜不是回穿书局去领劳动节奖金的。 是去问为什么劳动节还有奖金的。 这一次可和植树节不一样,别想用“惯例”来打发他们。 系统提前做了准备,调出宿主之前的转账记录,相当气势汹汹地亮出来,证明他们之前从没收到过劳动节奖金。 “那应该是过去没有注册过正式职业。” 负责核对的AI很熟练,给他们解释:“我们查询到您的宿主在劳动节前,注册了‘苗圃专家’职业,并进行了非常辛勤的劳动。” 系统:“……” 负责核对的AI说:“在您的劳动中,有一片原本受到威胁的世界得以保全,一个本该消亡的灵魂得到拯救。” 系统:“……” 负责核对的AI说:“得,得发好多钱。” 系统:_(Q皿Q」∠)_ 穆瑜见惯大风大浪,抱着给自己塞奶糖的雪团,自省总结:“大意了。” ——之所以要注册职业,是因为跨世界进行树木移栽,必须要专业资质认证。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是引入当前世界没有的物种,如果不是专业人员,很可能会造成物种入侵,挤占甚至危害原生种的生存环境。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苗圃专家,辛勤地画了一千个方框,移栽了一千株国槐,并救治了一棵奄奄一息的小槐树。 代表S32-33世界的世界意志的大槐树含泪给了一千零一个好评,其中一个好评还镶了金边,代表来自全体槐树最为诚挚的谢意。 所以当然值得一份相当丰厚的劳动节奖金。 “但是!”负责核对的AI隐约觉得这一对宿主和系统想抢账本,赶紧牢牢护住,“我们增加了自定义提款选项,您可以将打款时间推迟到本季度最终考核之后!” 穆瑜抱着雪团,雪团操控着崽崽变形金刚,礼貌询问:“可以一直推迟吗?” 负责核对的AI:“……那倒是不能。” 毕竟这是劳动节奖金,最多也只能推迟一个月,不能推迟到六一儿童节。 因为儿童节还有儿童节的奖金…… 负责核对的AI瞄了瞄这位宿主抱来的崽崽,把数据缩成一小堆,明智地没有继续聊下去:“请问您要推迟打款吗?” 穆瑜点了点头。 “好好。”负责核对的AI松了口气,“能问一下您的理由吗?我们需要填表。” 穆瑜:“我需要一段时间养伤。” 系统蹦起来,穆雪团同学也唰地抬头,漆黑干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崽崽变形金刚啪地竖起两个大拇指。 穆瑜哑然,低头笑了下,把对“养伤”两个字尤其敏感的小朋友往怀里抱了抱,继续向下说:“我需要找到让伤痊愈的办法,和不留疤的办法。” 穆影帝已经退隐多年,不需要再在镜头前保持工作状态,对伤痕倒并不算多在意。 但有些最爱漂亮的小骗子,要是留疤的话,一定要难受到每天晚上睡不着的。 负责核对的AI龙飞凤舞,火速登记上了推迟打款的表格,把提款凭证发给了穆瑜的系统。 穆瑜向它道谢,和雪团击了个掌。 穆雪团同学含着一半奶糖,趴在老师肩膀上,冷酷地一推墨镜,崽崽变形金刚就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账本放了回去。 ——这一次,系统还和宿主、雪团一起去见了那棵大榕树。 那是棵相当宏伟和壮观的树。 冠幅极广、根深叶茂,独木成林荫庇一方,深绿的叶隙下,枝干是种冷厉的铁灰色。 遮天蔽日的气根垂落入土,巨大的树荫下,点点日影像是闪烁游动的金光。 绿草如茵鸟声清脆,年深日久,这里已经是一方小世界。 “宿主。”系统小声问,“您认识它很久了吗?” 穆瑜点了点头。 他抱着雪团坐下来,放松右膝展平,卷起裤腿,查看膝上的裂痕。 系统问:“您第一次出现裂痕,是在什么时候?” 穆瑜正在研究怎么能不留疤,挥散刚画好的方框,想了一会儿:“很难判断。” 如果不是成为穿书局的员工,要看见裂痕,就得去类似槐中世界的生死中转站——那就得先跨过生死之间才行。 穆瑜第一次有这种体验,都已经是十二岁那年的事了。 系统:“……” 穆瑜在意识里向系统赔礼:“骗人的,没有那么早。” 系统:“???” 穆瑜笑了笑。 没那么早,第一次窥探生死之间的世界,他已经快十三岁了。 重度烧伤的后遗症,是会把一个原本骄傲的野心家折磨得性情大变、暴躁异常,甚至穷凶极恶的。 林飞捷大概是给自己编织了个弥天大谎,只要连他自己都相信了这个谎言,坚信是穆寒春导致的车祸,就能把怨恨肆无忌惮地施加在穆寒春的儿子身上。 “他没对我做什么。”穆瑜安慰已经打算去买机关枪的系统,林飞捷已经死了,这种灵魂可进不了槐中世界的大门,“我们那个世界是法治世界。” 穆瑜所在的原世界毕竟还是法治世界,就算再丧心病狂、再穷凶极恶,林飞捷这种公众人物,也不可能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什么毒手。 直到这次去槐中世界之前,穆瑜其实也只是以为,可能是青春期的影响,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总是容易做噩梦。 噩梦里,少年的穆瑜会被关进一片逃不出的火场。 有人影站在火场外看,并不理会他的求救,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燃尽。 ……现在看来,那应当是意识投影的虚拟空间,有人用这种方式以私刑泄愤,又在醒来后装得道貌岸然。 系统还是想买机关枪:“就没有折磨这种人的槐中世界吗!?” 穆瑜摇了摇头:“槐树生性温和,那得是苦楝。” 系统错愕:“真的有吗?” “有,罪者入楝。”穆瑜说,“我差一点误入过,帮楝树守门的是榕树。” 正是因为见过榕树守门,被邀请去槐中世界想办法的、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苗圃专家,才想到了用国槐守门的办法。 还在十几岁的时候,穆瑜做过很多次这种梦。 少年时的穆瑜尚且还会尝试自救,只是反倒阴差阳错,因为在“火场”的浓烟里闭气太久,一度出过危险。 抢救时,穆瑜曾经误入过一片生死之间的世界,看到自己身上的裂痕,又被负责守门的榕树推出去。 榕树很严格,告诉少年穆瑜,只有罪者才入苦楝,走错了路的意识不能进。 “不要紧,我能记住的其实很少。” 穆瑜说:“这种梦多半是不会让人记住的,醒来以后,就会忘得差不多。” 留下的只是一些影子——被清理得再干净的噩梦,也总会留下一点影子。 如果不是这次被邀请去槐中世界,穆瑜还一直把这当做是场梦:“这么看来,我在青春期去尝试极限运动,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那不是在求死,是少年时候的穆瑜,本能地想要求生。 极限越野、极限攀岩、极限滑雪、极限速降……十几岁的时候,穆瑜想要找的,并不是这些运动能带来的刺激、兴奋和成就感,也并不是肾上腺素带来的快乐。 他是想把噩梦里的那场火甩在身后,想爬出去、想跳出去、想飞出去。 这种梦没什么人能记牢,穆瑜有印象的部分也不多,但特意去想的话,也能隐约回忆起困在火中的恐惧和窒息。 所以穆瑜也很清楚,为什么他们的小槐树总是想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即使那是已经被覆盖掉的、不会再发生的未来,也总会在一两个晚上,因为时间的交叠悄然闪回。 这种闪回,远要比一场梦来得真实太多。 所以得及时用新的梦境来覆盖掉。 只要有新的梦,能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噩梦也好闪回也好,都会被彻底甩在身后。 系统又紧张又期待:“是宿主亲自教吗!” 穆瑜:“也可以。” 大机械导师还把这个设定记得挺牢:“毕竟我永远不满十九岁嘛。” 系统:“……” “让枫燃教。”穆瑜笑出来,好好向它赔礼,“不开玩笑了。” 他给系统讲秘密:“对了,那个世界的穆瑾初,见到爸爸妈妈了。” 系统:“!!!” 系统:“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穆瑜跟它击掌:“大槐树偷偷告诉我的。” 不是每个世界都和槐中世界相连,所以未必每个世界的逝者,都能有实现心愿的机会。 但就像一个有执照的资深专业种树人,可以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把原本不存在于S32-33世界的国槐品种移栽过去一样。 想要感谢种树人先生的大槐树,也可以趁没人注意,从其他世界偷渡那么两三个意识过去。 系统忍不住跟着高兴:“穆瑾初的爸爸妈妈还在吗?他们的意识也没有消散吗?” 穆瑜点了点头:“心有牵挂的意识,是没那么容易消散的。” 只要故事一直讲。 一个好孩子没有被一场火吞噬,一棵小槐树重新精精神神支棱起叶子,只要看见风里摇曳的翠嫩枝条,就能把那些记忆覆盖过去。 新的故事会盖住旧的,大概是最近自行车出现的频率很高,穆瑜这会儿甚至有点想慢慢骑自行车回家。 故事一直讲,想回家的人永远能回家。 雪团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雪团也想要击掌,举起小手按在老师手心,踮着脚去摸摸老师的头。 穆瑜和雪团一起击掌,抱着小家伙一块儿靠在榕树的板状根上,他买了张时间卡,拜托机械蜻蜓先回去查探honey特工的诱捕进度——在时间卡的效果下,他在这里休息的时间,会在外面被兑换为一分钟。 一分钟后种树人先生和雪团要回家,一分钟后天还没黑,一切都来得及。 有一棵又漂亮又心软又仗义的小槐树,会被扣在家里养伤。小云杉树做梦都想当哥哥,听说自己也要当别的小树的哥哥,连夜补习了当哥哥的一万条技巧守则。 有一个好孩子,永远都不会被困在一场火里,会在来年春天抽芽长叶,开一树最漂亮的槐花。 / 路遥知终于在大院子里玩够了,抹着汗,眼睛金亮亮地蹦回来,打开那盒糖。 他又坐在台阶上,把那一盒槐花糖也拆开,一块一块拿牛皮纸细细裹好,用红线绑牢,藏在每一扇窗户底下。 身体其实还没好全的小信使,这会儿其实就有些累了。 但人嘛,人逢喜事精神爽。路遥知累得走路都打晃,其实还是兴奋到不行,抱着那些用牛皮纸裹着的槐花糖,高高兴兴哼着歌。 还有最后一块糖,最后一扇窗户。 是最漂亮的一扇小窗户——窗框刷了灿金色的漆,挂着叮叮当当的风铃,窗前还有个小信箱做装饰,信箱里插着朵玫瑰花。 也不知道是哪个幸运小孩,能住在这么漂亮的大瓦房里。 小信使羡慕到走不动路,摇摇晃晃捏着最后一块糖,想要放进信箱里。他累得彻底没了力气,摸索了半天才打开信箱,还不及反应,一大堆糖就从里面全一口气噼里啪啦掉出来。 路遥知睁大了眼睛。 神秘特工可完全没料到,这种地方居然还藏着机关暗器,本能地往后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两个纸拉花“砰”、“砰”地炸响,亮闪闪的彩色小纸条得意洋洋满天飞,一群小黄人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冲锋,涌出来把终于归队的神秘特工围了个结实:“快,快!抓住四哥——别让他跑了!” 小骗子的职业条件反射根深蒂固,本来是抬腿要跑的。 可惜经验不足的特工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是槐花),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被那个从没听过的称呼暗算,愣愣地定在原地。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吭哧吭哧,抱住了他的腿,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抱胳膊搂腰按肩膀,兴高采烈蹦着喊:“抓住了!抓住了!抓回家喽!” 闻枫燃最喜欢往回捡小黄人,孤儿院的孩子们有一大半都是这么被捡回来的,对这种流程已经相当熟练:“快!小机器狗,请帮我们关大门!漂亮哥哥要跟我们回家!” 趴在门口的小机器狗安装了声控模块,听见“关大门”和“回家”就蹦起来,汪汪叫了两声,相当迅速地关门落锁。 一群孩子有的喊有的跑,有的抱着漂亮哥哥不撒手,院子里瞬间热闹得燕子喜鹊都跟着飞。 路遥知被好几双小手搂着,他手忙脚乱想拿糖,已经有小黄人眼疾手快,一个摞一个剥开椰子糖喂给他:“漂亮哥哥快张嘴,你看起来要晕倒了!” 小骗子彻底迷失在一声接一声的“漂亮哥哥”里,让张嘴就张嘴,吃到了一块超级香甜的椰子糖。 又有小黄人喊:“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你先别晕,我们要抱抱你。” “我们要排队抱你!”小黄人七嘴八舌地大声喊,“我们有三十多个人!” “不晕,不晕,我可清醒啦。”路遥知用力眨眼睛,努力让视野恢复清晰,“你们怎么没去上学?” 孤儿院的孩子们嗓音又清又脆,围着路遥知,你一句我一句解释,因为现在正是劳动节假期,学校给他们都放了假。 小云杉哥哥和霜天都要参加做机器人的比赛,现在正是最紧张的备赛阶段,所以还在学校,要晚点回来。 经纪人先生、雪团大哥和校长被抓去领劳动节奖金——这个已经在告示板上写了。 枫燃哥这几天都不在,因为有一个叫使劲烧的舞团主舞伤愈回归,正缺人助阵,把枫燃哥紧急拉过去帮忙,是今天的机票回家。 在拐小黄人回家这种事上,闻枫燃一向思虑周全,已经提前预料到了一切可能的情况,上飞机前就打电话回来做了周密的安排。 小黄人们坚决严格执行枫燃哥的计划,缜密埋伏果断出击,一举抱住了刚回家的漂亮哥哥。 努力坚持着不昏过去的小信使,轮流被三十几个小黄人用拥抱袭击,一口气记了三十几个名字:“我,我叫路南——我叫路遥知。” 小信使被搀着坐在自己这间大瓦房的台阶上,靠着自己的门框,被一群热乎乎软绵绵的小黄人围着,幸福到不会说话:“你好,你们好……” 路南柯其实也是小骗子给自己起的名字。 他听说人在槐树底下睡着,会做“南柯一梦”,梦里不论发生什么都不是真的,醒来以后一切归为虚无。 路南柯就想,他要是也一直在做梦就好了。 说不定那些事都只是场梦,他根本就没被砍碎,也没变成流浪四方的小骗子 说不定梦醒了,他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就坐在自己家的台阶上,又舒服又惬意地翘着脚,看云看风晒太阳。 小骗子一边哆嗦着用针线缝自己,一边在心里想,快醒吧,快醒吧,这场梦好长。 ……他以后不再叫路南柯了。 因为梦终于做完了。 他以后要叫路遥知,小槐树打算跟梅树借一句诗——毕竟槐花也是白的,墙角的小槐树一开花,那也得“遥知不是雪”。 他没睡在冬天的雪里面,也没凋亡在夏天之前。因为有人远远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太阳出来就会化的雪,是棵还能活的小树。 路遥知跟小黄人们一块儿大声你问我答,他抱了三十多下,也自我介绍了三十多遍。 他太高兴了,把咳出来的淤血都小心翼翼用纸藏住,拿翻飞的扑克牌吸引小黄人们的注意,把纸团塞进绝对吓不到三十多个弟弟妹妹的大挎包里。 可惜有三十多双眼睛盯着他,还是有小黄人发现了:“漂亮哥哥,遥知哥你疼吗?你受伤了。” “不疼!”路遥知把胸口拍得啪啪响,“一点都不疼,放心。” 其实疼一点才是好事。 要不是回到了现实世界,小信使都没发现——他的身体已经有一大半都意识化了。 对信使来说,倘若受的伤太重、生机流逝的太多,自身的存在也会逐渐偏向于槐中世界,变成走路都要用飘的半意识体。 而这样的变化,在现实世界的人眼中,也会逐渐越来越淡、最终彻底透明,变成摸不到的风,无人能再见到他们,抓不住也留不下。 路遥知的伤要是再重一点、拖得再久一点,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恐怕就要飘起来了。 所以回到现实世界以后,能感觉到疼,才说明他在恢复,在一点一点变好。 路遥知挺起胸,告诉大伙:“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身体可棒了!” 小黄人们才不上当:“不对哦,不对哦,不能这样。” “这是在家,在家就要说实话。” 奶声奶气的三岁小黄人被扛起来,叉着腰讲道理:“在家可以疼,可以哭,可以打滚,还可以要哥哥抱。” 路遥知被小胖手敲了脑袋,睫毛眨了几下,绷不住地笑出来:“快快,让哥哥抱抱!” 他笑到直揉眼睛:“你们怎么都这么可爱。我要昏倒了,我真的要被可爱晕了,我们家怎么这么好啊……” 他搂着三岁的小黄人晃,眼前一会儿亮一会儿暗,胸口连疼带烫,几乎是呛咳出来一大口血。 小黄人们早就听枫燃哥说了,一点都没被吓到。 孤儿院的孩子们是见着血长大的,他们从小就能看到狼狈的伤口、淋漓的血,和抵死也要在深秋热烈烧红的枫叶。 孩子们的工作分配早就相当熟练,抱着四号小树哥哥靠在身上。几个小姑娘的手都轻,把路遥知的衣服解开,帮他处理那些已经很淡,但还是在隐约渗血的伤口。 这不是现实的血迹,是意识的伤。只是因为信使的身体特殊,天生就能穿梭在两个世界之间,才会被看见。 孤儿院的孩子们暂时理解不了这些,他们只是见到哥哥受伤,所以一定要帮忙。 洗干净的小手用小白毛巾擦干,放轻力道,一点点往上抹着药。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踮着脚,鼓起腮帮轻轻吹气。 现实的药没办法治疗那些伤口,但温暖的手和轻柔的触碰可以。 那些血迹被小心翼翼地吹一吹、摸一摸,就一点一点慢慢消失。 漂亮哥哥刚进大院的时候,身上的颜色还明显要比他们淡,但这一会儿就不再白得透明,脸上也慢慢有一点血色了。 …… 漂亮的小骗子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被穿着机械师工装、有森林绿色眼睛的少年抱着。 蒲云杉正一点一点给他喂加了蜜的温水,发现他醒了,眼睛里就透出惊喜:“怎么样,感觉好一点了吗?” 路遥知慢慢眨了眨眼睛。 “我们其实早就认识。”小机械师有点腼腆,同他敬礼,“我,我是云杉树,你好。” 小骗子:“!!!” 小骗子手脚都不太听使唤,还是火速撑着蹦起来,学着回礼:“感谢您教我喝水,向您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请收下我的玫瑰花!” 蒲云杉:“!!!” 同样特别着迷仪式感的小机械师也特别紧张,赶紧站起来,同手同脚正步走,双手接过玫瑰花:“这,这是我应当做的……为您的进步骄傲,欢迎您踏上您的伟大航程!” 小骗子感动到热泪盈眶,脱帽致意。 小机械师双手敬礼。 一群小黄人:“!!!!” 一群小黄人:*(☆-☆人☆-☆人☆-☆)* 接到小黄人们通风报信,拎着行李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顶着不知道为什么落在自己脑袋顶上的机械蜻蜓,火急火燎推开门的闻枫燃:“……” 机械蜻蜓打开后台,毫不留情地举起摄像头,录制下了珍贵的一幕,并在后台转发给了宿主和雪团。 后台回了两个大拇指,并有一条来自变成自行车的崽崽变形金刚的补充:在路上,即将归家。 “不玩不玩不玩!”相当成熟的血红大野狼被一群小黄人围着,急得直蹦,“我都十三岁了!我不要敬礼!” 一群小黄人捂着眼睛干打雷不下雨地呜呜哭,在手指缝里瞄着哥哥心软,立刻拽着袖子不停晃:“玩嘛玩嘛,我们列队出门,去接经纪人先生和雪团大哥!” 相逢恨晚、正互赠荣誉勋章的小机械师和小信使咻地站直,眼睛亮晶晶冒星星。 十三岁的、相当成熟的血红大野狼:“……” 相当成熟的血红大野狼可耻的心动了。 “我——我可只给你们吹哨!”闻枫燃清了清嗓子,摸出一个不锈钢小哨子,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靠近据说非常难捉、一溜就跑的小槐树,“我一吹哨你们就立正!” 小机械师、小信使、小黄人们:“嗯嗯嗯!” 闻枫燃拿着哨子“嘟嘟”吹了两声,率领一群崽崽笔直笔直立正,指挥他们齐步走。 等最后一个小黄人也走出大院,闻枫燃信心满满地撸起袖子,扎好马步抡起小信使就往肩上扛。 小云杉树挥着胳膊走在队尾,他天天教小槐树喝水,比较了解新弟弟的分量,赶快提醒:“二哥!弟弟的水喝的还不太多,还有一点飘……” 做好了倒拔垂杨柳的准备、扎了马步、使了十足力气的血红大野狼:_(D」∠)_ 因为刚离开槐中世界不久,对于意识来说已经很沉了,但对现实世界来说其实轻得能飘起来的小信使:(╥▽╥) 小云杉树火速喝水,试图接住二哥和新弟弟,但被翅忙膀乱飞过来要帮忙的机械蜻蜓绊了一跤,咣当一声摔在了最底下。 …… 一分钟后,自行车铃叮铃铃响,买好了菜的经纪人先生带着雪团回家,被整整齐齐列队的小黄人齐步走着,兴高采烈领进大院。 昨日重现的机械蜻蜓:“……” 昨日重现、满地乱跑帮忙捡零件的小黄人:“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穆瑜没忍住笑:“咳。” 这次他没拦着雪团——举起小胳膊、戴墨镜的穆雪团选手,沉稳解开宝宝专用安全带,从自行车后座转着圈起飞,精准落在了一串有山楂、有甜枣、浇了蜂蜜括弧是槐花的糖葫芦上。 “老师!”大野狼努力伸出胳膊,“老师!我再也不偷偷抱弟弟了!” 老师笑得暂时没力气救人,摆了摆手,停好自行车,挨个小朋友胡噜脑袋,一个一个检查。 小云杉树喝了水,被绊摔以后倒得惊天动地,但孤儿院早对这种情况有充分准备,地面都做了防摔减震处理,其实一点都不会疼。 血红大野狼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段时间一直在加营养练力量,虽然没用上,但形体明显比过去更漂亮利落,看起来也没伤到腰,不需要再来一张亿通筋骨贴。 雪团选手第一次和自己的忠实粉丝见面,趴在糖葫芦尖尖上,和永远爱漂亮的小槐树沉稳握手,塞过去一颗糖和一张糖纸。 小信使第一次被哥哥扛,虽然没能成功,但依幸福到融化,这会儿还不太成型。 不太成型的小槐树,从最不起眼的叶片间隙憋出一朵小槐花,热泪盈眶抱着雪团大哥,朝大肥羊先生飘飘荡荡挥手。 穆瑜和归队的小信使郑重握手,并沉稳地把塞进袖口的银行卡画了个方框,转移回小信使自己的口袋。 “放心玩儿吧,明天不上学,我们去踏青。”穆瑜提醒一群小黄人,“快上。” 血红大野狼:“??” 血红大野狼躺在地上,被一群小黄人眼睛锃亮地盯着痒痒肉,心知不好:“老师!老师帮忙!” 小黄人们搓着手呵气,兴高采烈地扑上去,跟四个哥哥闹成一大团。 “老师不帮忙。”穆瑜笑着说 穆瑜挽起袖口,晃了晃手里的菜:“老师去做团圆饭了。” 第79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这一次, 他们休息的时间比平时长。 不光是因为要踏青,也是因为穆瑜多回了几趟总部,去找能将伤口彻底治愈的办法。 “可惜进展不多。”穆瑜被不能再推迟的奖金砸进白雾, 放下袖口整理妥当,还在和系统讨论,“是不是伤口存在太久的原因?” 系统刚从总部回来:“我去问过了!宿主,他们说, 这种伤口算假愈。” 意识的伤最为棘手,很多时候,伤口看似已经好全了、变得毫不起眼, 其实内里并未彻底愈合。 拿树木会“假活”来类比的话, 这就是“假愈”——未曾消弭的旧伤, 就这么被悄然遗忘,无人问津,化为沉疴。 假愈的伤口, 甚至就连本人,都说不定早已想不起是怎么受的伤、想不起当时是什么样的遭遇和心境,连本人都以为一切已经过去,风平浪静化险为夷。 只是不为人所知处, 暗礁险滩仍在。所以每次再经历相似的场景、相关的画面, 甚至只是一颗小石子砸中水面,都可能会再度掀起早已遗忘干净的暗涌湍流。 系统钻进穆瑜的口袋:“宿主能不能想个办法,让这些伤再重新好一次?” “有点困难。”大机械师导师合理分析,“那我得先年轻一下, 永远不满十九岁。” 系统:“……” 穆瑜只是随口打趣, 笑着安慰系统:“好了, 我确实还没有头绪……得给我点时间。” 根据逐步找回的记忆, 向回追溯这些裂痕假愈的时间,穆瑜能想到的节点,也只有十九岁。 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太特别的事,只是少年时候的穆瑜其实就查阅过资料,发现青春期的时间是12到18岁。 所以年满19岁的穆影帝,就很严谨地结束了青春期,长成了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沉稳成年人。 系统愣了半天:“就这样吗?” “就这样。”穆瑜还很遗憾,“后来我的经纪人又去查,找到了更准确的资料,才发现青春期可以延长到二十岁。” 系统:“……那,那您青春期复发了吗?” “没有。”穆影帝扼腕,“那天是我二十一岁生日。” 系统:“……” 穆瑜忍不住笑出来。 他取出藏口袋里叹气的纯棉手帕,叠成了朵玫瑰花,轻轻打了个响指,又变成一只长腿小蜻蜓。 小蜻蜓咻地钻进宿主袖口。 须臾间,世界切换的白雾悄然散尽。 …… 他们正身处一片参天的密林当中。 高耸的树木参天入云,层层叠叠的树冠遮天蔽日,枝干相抱林海莽莽,地下积起厚厚一层落叶,丁点日影由枝叶缝隙里滑落。 林间寂静,偶有鸟鸣,流水叮叮咚咚,能闻见湿润的泥土气息。 穆瑜走到一棵树旁,扶膝半蹲下来,抬手摸了摸树干。 “宿主!”系统也察觉出蹊跷,“这棵树被剥了皮……” 穆瑜点了点头:“是棵杜仲。” 杜仲树可以入药,无毒性温,能止痛、强筋健骨、长于治疗旧伤沉疴,是相当名贵的药材。 入药的方法就是像这样,分段环剥树皮,等伤处长好,再来割取。 杜仲树的恢复力很强,一般的伤都能自行痊愈。但这棵杜仲受的伤显然过度,切口太深,已经划伤了韧皮部,少不了要伤根。 穆瑜画了个方框,那部分被剥去树皮、正缓慢渗出液体的树干悄然变化,生出新的浅灰色树皮,将伤处围拢。 “S43号世界。”穆瑜说,“只有这里的杜仲树皮是灰色,药效很强,可以用来修复精神力创伤。” 他整理好袖口,拍净膝上沾的草屑浮土,站起身。 忙着翻世界资料的系统这才注意到:“宿主!您看起来好像还在青春期,您这次是不是非常年轻?” “有一点年轻。”穆瑜正在查看自己的身份铭牌,“十九岁,属于青春期晚期。” 系统有点高兴,立刻补充:“那也可以叛逆!” “可以。”穆瑜点头,挽起袖口,“这个世界有我们要拐走的小朋友吗?” 系统:“……” 系统被宿主叛逆到了,火速哗啦啦翻S43世界的反派资料:“这个世界恐怕不行……宿主,这个世界的崽、不、反派,反派很难拐。” 还不等系统开启后台传输,离他们不远处的密林中,已经传来脚步声。 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杜仲树后钻出来。 是个看起来还不满十岁的小少年,藏在硕大的兜帽披风里,看不清长相,但脚步声断续又跌跌撞撞,不是受了伤就是赶了很远的路。 即使是这样,他喘过了气,也尽力把瘦弱的肩膀挺直,整理好剐蹭了不少树叶的兜帽:“您好。” 穆瑜扶着膝蹲下来:“你好。” 稍近些就能看清,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身上,有不少相当刺眼的伤。 兜帽披风没办法完全遮得住,他身上尽是深一团浅一团的血迹,腹部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还能从衣料的破碎走向看出横亘的撕裂伤。 他站在那里,殷红的血就一滴一滴顺着指尖向下淌,砸在落叶上,慢慢汇聚成一小滩。 只不过,即使是伤得这样严重,藏在兜帽下的孩子也依然扶着树干,站得稍远。 单薄却灵巧的身体无声蓄力,脊背微弓,叫人毫不怀疑只要穆瑜稍有动作,他就会立刻蹿走,藏进密林深处。 “宿主!”系统紧急汇报,“这就是S43世界的反派BOSS,他叫时润声,是一个‘缄默者’。” …… 故事要从S43号世界说起。 那是一座白塔。 最初的时候,只是人们发现,说出的话,似乎开始被赋予某种力量。 ——有一名在白塔中受审的极恶罪犯,在公审的群情激奋中,尚未裁决就已身亡。 据观审的人传言,那名极恶罪犯的死状,与最高呼声的处刑要求完全一致。 后来,这种来自言语的力量,逐渐无须再藉由数量和声势。 有一部分新降生的孩子,开始能听见“言语”。 受言语引导,这些孩子的自身潜力会随之激发,化为强悍的感知力和战斗力。 能够感知言语力量的人被称为“哨兵”,是天生的战士、守卫和指挥官。 并非所有声音都能转化为力量——天生就能将言语赋予力量的孩子,有着强大的精神世界,为哨兵提供能量,也被哨兵所保护,用言语指引和协助哨兵进行战斗。 言语拥有力量的人,被称为“向导”。 这并非像穆瑜曾经卖过鸡汤小馄饨的S27号世界那样,是传统的哨兵与向导的世界。而是一个后天觉醒的、由“言语”作为核心力量媒介的新世界。 “缄默者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他们的言语是沉默的,没有声音,所以只对自己有力量,通常力量不高。” 系统说:“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可以临时充当向导或是哨兵,但用完就要丢掉。” 因为向导和哨兵是要看匹配度的。 最为匹配的向导和哨兵,在开启同步状态后,会进入某种奇异的共振。 这种共振下,哨兵只能听得见向导一个人的声音;而向导所说出的每个字,也只有自己的哨兵能够听清,能够理解意义。 他们是最信任彼此的人,是生来就要在一起的伙伴和搭档。倘若没有意外,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会终生绑定,不会更换,永远只倾听彼此说的话。 缄默者则不同。 这些孩子大都安静少语,通常有某个生来就专精的技能,在技能领域里,能用言语给自己进行加持——但这种加持通常上限都很低,要远远逊色于有向导的哨兵。 所以也有人叫这些生来就沉默寡言,前途注定有限的孩子“哑炮”。 除了那点弱得可怜专精领域,需要缄默者的地方,也就只有哨兵和向导尚未匹配,情况又十分危急的时候。 哨兵需要靠“言语”引导,倘若自己的向导不在,或是还没有正式绑定向导,那就不能贸然去倾听其他向导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重伤、急需战斗、急需疏导精神力的哨兵,就会找来缄默者代替。 缄默者没有自己的声音,所以可以短暂模仿任何言语,临时对哨兵进行引导,一直到真正的向导发声为止。 而向导在拥有强悍的精神力、强大的言语力量的同时,身体大都脆弱,战斗力更是有限。倘若哨兵不在身边,遇到危险时,就只能用言语引导缄默者。 缄默者无法匹配,永远也不会遇到唯一凝注和倾听的那个人,所以反而可以倾听任何声音。 只要缄默者自愿打开心防,这些声音就能短暂地操控他们,让他们像傀儡一样听命,直到哨兵归位。 这个世界的底色就是战斗——这里有大量的丛林,围绕白塔形成了几个大型村落,村落里的人依靠丛林而生,却也受丛林中栖息的猛兽与封印的古兽灵威胁。 在白塔的指引下,每个新生的孩子,都有可能在成长中觉醒哨兵或向导的力量。 觉醒的孩子会被送去白塔学校培养,按等级划分,成为维持村落战斗力的中坚力量。 在S43世界,觉醒成哨兵和向导的孩子超过30%,剩下的则以未觉醒的普通人居多,缄默者反而是少数。 缄默者是不会吭声的哑炮,是只埋头在自己那个专精领域的“小怪胎”,是有用时就会被拉过去充数,用完就立刻丢掉的万金油。 …… 时润声就是这样一个“缄默者”。 他的父母是一对A级的哨兵和向导,在一次任务中双双牺牲,也导致了那次任务失败,村落损失惨重,有大量的哨兵和向导都牺牲在那次任务里。 时润声在父母的葬礼上觉醒为“缄默者”,在葬礼结束后,他被驱逐出了居住的村落。 这并非村长或是某个人下的命令——是失去亲人、爱人、朋友的普通人愤怒的失控叫骂,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原谅时润声的父母在任务中酿下的大错。 这个世界的言语有力量,即使是未觉醒的人,言语汇成洪流,亦可伤人。 时润声再无法踏入这个村子。 幸运抑或不幸,在这个时候,他被远嫁姑姑家来的表哥接走,带回了家。 被带回杜家的那年,时润声七岁。 他作为“缄默者”的专精领域是医疗。生性安静的小少年,埋头抹去那些辱骂苛责留在身上的伤,把自己收拾干净,向收留自己的家道谢。 这是个静默寡言又早熟的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已经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麻利地做家务,勤快地帮忙跑腿做事。 时润声偶尔也会一个人出神,但大多数时候都不闲下来。如果实在没什么事可帮忙,就带着自己省下来的早饭,尝试说服那只总看自己不顺眼的大狼狗。 更多的时候,时润声会远远地看着杜槲。 杜槲是时润声姑姑的儿子,十五岁,在时润声被轰出村子的时候,是杜槲替他挡下了那些口诛笔伐。 杜槲也是在七岁的时候觉醒,刚觉醒就是B级向导,只要说上几句话,就能轻易击溃那些未觉醒者的言语洪流。 “不要听他们说的话。”在那片村落外,杜槲打开向导领域,对时润声说,“你的家不在这,我带你回家。” 远处的村落和刺眼的阳光一并被挡住。 生来缄默的小小少年,站在向导领域里抬头。 不打开心防,向导领域对缄默者其实不起效果,这样屏蔽不了辱骂声,还不如捂上耳朵来的有效。 但时润声没有舍得捂耳朵,仰起头,握住杜槲伸过来的手。 他跟着杜槲回家,带着浑身的伤一步一步地走,温润清澈的眼睛里映的都是那个影子。 时润声会答应杜槲的一切要求。 缄默者无法引导,自然也不需要去学校,所以时润声就自己埋头研究专精领域,想要提升医疗效果。 这是他能想到的、自己唯一能为杜槲做的事。 毕竟一个缄默者,既不能作为哨兵受向导指引、为向导而战,也不能作为向导,和同伴一起撑起具有力量的言语高墙。 时润声不忍心用小动物做实验,于是就在自己的身上试,他偷偷把自己弄伤,然后再试着治好。 缄默者的领域是绝对安静的,与世隔绝,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小小的缄默者对自己说,不疼,一下就好。 一年过去,时润声的医疗专精水准,已经能比得上C级哨兵的自愈速度。 这已经是绝大部分缄默者的上限了,可惜还不够。 杜槲满十八岁,作为向导的评级已经升为A级,正式匹配了一名A级哨兵——在同等级向导的引导下,除非是受到什么严重的致命伤,否则A级哨兵都能自行痊愈。 时润声偷偷看过哨兵和向导执行任务的装备,他带着自己用布缝好的兜帽斗篷,鼓起勇气去找杜槲,想要展示自己的医疗专精。 杜槲和自己的哨兵正在进行基础训练。 那名A级哨兵在向导的指引下,轻易砸断了一棵巨树,只是随手挥了两下,就将手上的伤轻松修复得无影无踪。 “……你一直在偷偷练这个?”杜槲有些惊讶,“怎么不早和我说。” 时润声不擅长说话,尤其不擅长和杜槲说话,耳廓有些发红。 “你练这些都用不上。” 杜槲摸摸他的头:“早告诉我,就不会叫你白遭这个罪。” 时润声捧着自己缝的兜帽斗篷,站了一会儿,轻轻弯了弯眼睛,很腼腆地“嗯”了一声。 他把斗篷叠好,在身后藏起来。 这时候,时润声听见杜槲和几个向导同伴讨论,说缺一个缄默者。 小缄默者仰着头,轻轻拉杜槲的袖子。 “不行,你太小了,控制不好力量,以前还经历过那些事,天然就会有自我防备。” 杜槲蹲下来:“向导的身体很脆弱,被反噬会受伤的。” 他们是要找缄默者帮忙,试验几句尚且不知效果如何的言语。 ——之所以不能和搭档试验,是因为马上就要出任务,A级向导和哨兵的状态都不能受影响,万一伤到精神连接就麻烦了。 况且言语的力量难以确定,比起哨兵,缄默者的力量更弱,就算失控,也不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时润声把自己的心防拆掉。 缄默者的“心防”是天生就有的,他们轻易就能进入屏蔽外界的状态,躲在自己的领域里,这时候没有任何言语能控制或伤害他们。 可一旦缄默者拆掉心防,他们就像是个没有限制的、谁都能来操控两下的傀儡。 杜槲看起来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招了招手:“这儿。” 时润声听见他和另外几个向导说:“没关系,是我家的……” 时润声最后的意识是第三视角。 他被操控着悬在向导领域里,像个有点坏掉了的小木偶人,家门口的大狼狗看到了可能要扑上来咬。 …… 等时润声再恢复意识,已经是三天之后。 杜槲守在床边,一见他醒了,立刻愧疚不已,小心地将时润声扶起来:“都怪我。” “我没想到你的共振这么弱……”杜槲说,“我忘了你只是缄默者了。” 他扶着时润声,看起来懊恼得不行:“还难受吗?我去给你倒水。” 时润声说不出话,他的嗓子灼痛得厉害,但还是弯起眼睛摇头,卸下心防模拟声音回答:不要紧,很容易好。 杜槲把水给他端回来。 时润声模拟出声音道谢,捧着杯子,小口小口抿着温水,心里其实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并不是“下次不再叫你做这些了”。 小小的缄默者被无形中指明了“接下来要努力”的方向。 他的共振很弱,太习惯于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虽然能和向导同频、接受言语暗示,但心防拆得还不够干净。 杜槲进入了村子里的特别行动组,每天都很忙,在家里照顾了他三天,就又匆匆回去执行任务。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时润声就去找家里的大狼狗,练习敞开心扉。 脾气火爆的大狼狗完全被感化了。 小缄默者打开领域,大狼狗就翻肚皮。 有那么几天,时润声一有时间,就抱着大狼狗一起躺在院子的角落,枕着手臂看太阳。 这让他稍微有一点忘了正经事。 才八九岁的孩子,即使再专心、再早熟,再方向明确,也难免会被分散一点注意力。 更何况时润声原本就很容易满足,他一直当大狼狗是家里的一个成员,他被家里的一个成员接纳,自然又开心又高兴。 给自己放了一个短短的小假期、趴在大狼狗肚子上柔软的毛毛里睡着的时润声,在醒来后,得到了一个更开心的消息。 杜槲发现了他自己做的兜帽斗篷,决定带他一起去做任务。 时润声既高兴,又有些忐忑。他一直都在练习体术,虽然比不上哨兵在激发潜能后的强悍,但也能负责保护向导。 “哪能用你保护?”杜槲笑着说,“保护你还差不多。” 他问:“你的共振练得怎么样了?已经能把心防拆干净了吧?” 时润声僵住。 他为自己的偷懒羞愧难当,抱紧斗篷低下头,不敢看杜槲的眼睛。 杜槲像是愣了下,低头看他:“还不行?是我太着急了……也对,你毕竟还是小孩子,不该对你太严格了。” “那就下次吧。”杜槲的语气很宽容,“还有机会,等下次你练得更好了,再带你去。” 时润声的喉咙动了下,他抬起头,无声哀求地看着杜槲。 杜槲轻叹了口气:“可惜,我还以为你能做到,还和他们说,我家里的缄默者很不错。” 安静懂事的小缄默者钉在院子角落,最后一点用于护卫的防备,也被这一声叹气击垮。 时润声在这一刻完全成了向导领域里的傀儡。 他的身体瞬间失去控制,头垂下来,怀里的斗篷落在地上。 大狼狗忽然激烈地吠叫起来。 杜槲完全被吓了一跳,收起向导领域,接住软倒的时润声:“你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时润声醒过来,他也没想到自己试了那么多次,居然这一次就成功了,仍然被懈怠的愧疚跟自责压得喘不上气:“哥哥……我能去吗?” 杜槲把斗篷捡起来给他。 时润声终于松了口气,仔细拍干净斗篷上的土,在怀里用力抱住。 小小的缄默者,就这样满心期待地被带出了家门。 时润声成了杜槲手下小队的一个临时成员。 他也穿着自己做的斗篷、戴着兜帽,和其他哨兵跟向导一起,穿梭在密林里。 任务的间隙,杜槲对时润声说,你也是可以建立真正的共振的。 杜槲交给时润声一份资料。 那是一份过去的缄默者留下的手记,手记上说,缄默者有自己同世界的交流方式。 即使是被认为“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缄默者,其实也有敞开心扉,全心全意信任、注视和倾听某处的资格。 也有被某处接纳和连接的资格。 时润声愣住。 他仰着头,连藏在兜帽下面的、一向安静柔和的眼睛也亮起来。 小缄默者很紧张,抱着那份手记,想好怎么说才敢跑去问哥哥:“这个某处……是我们的家吗?” 杜槲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时润声悄悄摸了摸胸口,沉默的心脏正咚咚作响。 他忍不住高兴起来——时润声想,这话是对的,他和大狼狗就有了真正的共振。 他已经被大狼狗接纳了,他们一起玩球,躺在院子角落晒太阳。 他还可以承担更多的责任,更勤快地做家务和跑腿帮忙。 等他和这个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共振,那么他也就和这个家共振,他也就有了家。 那次对话后,杜槲和他练习过几次,几乎没再费什么力气。 时润声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被哥哥接纳。 他在林子附近负责放哨,听见有人通知他过去,就戴上兜帽,在林影间熟练地穿梭辗转,跑回熟悉的向导领域。 因为已经彻底拆除心防,他几乎是一跑回去,就被猝不及防的剧痛吞噬。 与此同时,那个在古兽灵的袭击下受了致命伤,已经奄奄一息的A级哨兵,身上的伤却瞬间痊愈。 …… “好险。”那个哨兵松了口气,“差点以为要死了。” 杜槲解开领域,看着时润声无声无息落到地上:“这么多次了,不会出差错的。” “是遗忘和伤害转移类型的‘言语’?原来缄默者是用来做这个的,怪不得他们的自愈能力这么强。” 那个哨兵脱下血迹斑斑的衣服:“我们要等他吗?” “不用了,有血腥味会招引兽群,他醒了自己就会跟上来。”杜槲说,“快走吧。” 哨兵把带血的斗篷扔掉,换了身新的,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缄默者,摇头唏嘘了一声。 今天运气不好,遇上了个挣脱封印的变异兽灵,差一点吃了大亏。 缄默者的生命力是三类异变中最强的,只要还没被兽灵嚼碎,有一口气就能恢复。 缄默者身上的自然亲和力也强,哪怕扔在这里一晚上,也不会被兽群当敌人或是猎物撕碎。 可要是带着一个伤员,队伍就难说了。 “你确定他醒来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哨兵说,“也不会疼吗?” “他没喊过疼,应该是不会吧。” 杜槲说:“不会记得的,他一心想跟我回去,他觉得那是他的家。” ——第一次支配时润声,实验伤害转移的“言语”的时候,在时润声昏迷的那三天里,杜槲就给他下了言语的暗示。 只要时润声还想回家,就不会重新竖起心防,暗示就会一直生效。 等醒过来以后,这里发生的事,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第80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时润声当然还想回家。 这是个相当狡诈的陷阱——想回家的小缄默者, 永远记不起被支配时发生了什么。 只要记不起这些事,心防就不会再次竖起,就永远会想回家。 时润声一直都以为, 会发生这些,是因为自己不够强。 他不能像哨兵那样骁勇善战,这才总是在放哨的时候拖后腿,遭遇袭击掉队。 还好, 缄默者天生的恢复能力加上医疗专精,足以让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恢复行动能力。 每次恢复行动能力以后,时润声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找到家的方向, 然后追上去。 “杜槲的言语对他完全生效。” 系统说:“他接受过大量暗示, 被植入了很多记忆。” ……很多温馨的、快活的、根本不存在的记忆。 在时润声的记忆里,杜槲会陪他休息和聊天,会照顾他, 会在遇到危险时保护他,会牵着他的手走过夕阳投下的余晖。 缄默者是说不出什么漂亮话的,所以时润声只能努力做事。 他就像他的名字——好雨知时节、润物细无声,就连埋头做事的时候, 也永远都是无声无息的。 时润声专心练体术, 努力提升医疗专精,想办法让自己派上用场。 像是在村落中送信跑腿、传递消息这种不太危险的任务,他都会主动接下来。 不是没有人嘲笑他,看不起缄默者的人大有人在。时润声的父母都是A级, 生下来的孩子却是一个没用的“哑炮”, 原本就招引议论。 更不要说他的父母直到现在, 还在村中为那次任务的失败获罪, 是不能提的禁句。 但时润声从没因为这些事生过气,他生性温和宽厚,就连当初在葬礼上,被村子里其他失去父母的小孩用石头砸、用水泼,也只会觉得歉疚。 时润声是想,他不认为他的父母有罪,但的确有很多哨兵和向导因为那次任务而死。 所以他就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多做些事来补偿。 等他把欠的债都偿还干净了,就更有资格回家。 时润声自然也竭尽所能,想方设法地帮杜槲——小小的缄默者安静少语,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场任务失败,无论真正缘由为何,人们都会怪罪任务的负责人,责备没能将所有人带回来的领队。 所以,当杜槲向他提起,要他对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打开心防,在紧急条件下接受支配时,时润声也仅仅只是犹豫了一个晚上。 在那一个晚上,时润声梦到哥哥在兽灵的口中救下自己。 他梦到有哨兵受伤,向导因为言语失效无法自保而葬身兽口;梦到有向导精神力耗尽,哨兵因为没有言语引导,只能赤手空拳被兽群吞噬。 梦里人们对杜槲降罪,即使是A级的向导,也无法正面驱散有着明确指向性的、饱含憎恨与仇视的群情激奋。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言语有了力量,亦可杀人。 从噩梦里骤然惊醒,时润声在涔涔冷汗里动弹不得,仿佛回到了父母葬礼的那一天。 他被自责压得抬不起头,最终同意了由整个队伍支配。 从这以后,杜槲让他替哨兵转移伤害时,逐渐开始不再多费心思,甚至不再特地加以掩饰。 缄默者的自愈能力原本就很强,时润声又是医疗专精,那些足以致命的重伤在他身上,也只要睡上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一觉睡醒,时润声就匆匆追上去,他追得越来越快,很多时候身上的伤都还没彻底好全。 有的哨兵和向导看见了,就会忍不住问他,身上的伤疼不疼。 时润声不会说谎,被问得太局促,就只好红着耳朵如实回答,很疼,像是骨头被碾碎、筋被抽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杜槲坐在不远处抽烟,神情看起来有些沉,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时润声连忙追上去,轻轻牵杜槲的袖子:“哥哥。” 杜槲说:“你要是怕疼的话,就走吧。” 他把烟碾灭:“你不非得跟着我。” 时润声脸色发白,赶紧摇头,闭紧嘴巴不再出声。 他依然学不会说谎。 这个世界的言语是有力量的,心地太温柔纯善的孩子,说起谎话,就好像背着千斤重。 但缄默者天生就会保持安静,时润声不再回答这种问题。 再有人问,他只会红着耳朵垂下视线,腼腆地笑一笑跑开,把自己藏在兜帽里。 时润声对越来越多的问题保持沉默。 他不再回答“害不害怕”、“难不难过”,不再回答“愿不愿意一个人被抛下”。 开始频繁和其他向导哨兵临时建立连接、又在应急过后被断开的小缄默者,其实是能听得见那些意义特殊的“言语”的。 临时建立和切断连接,要使用相逢与分离的言语。 从温柔的“很高兴见到你”、“请与我建立联系”、“成为我的同伴”开始。 以“我决定放弃你”、“请离开我”、“你与我无关”结束。 普通的哨兵和向导,一辈子可能只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分离,甚至连一次也不必经历——就像时润声的父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牢牢携手,连下葬也在一处。 时润声走在这样的声音里,他偶尔想要重新竖起心防,躲在属于缄默者的无声领域里安静一小段时间,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了。 他失去了他的“安静”。 他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庞大,有窸窣低语也有嘶喊咆哮,这些声音无止无休,直到后来,时润声开始掉队。 他开始掉队,开始找不清方向,开始分辨不出哪个声音是杜槲的。 他也不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队伍里的代号是“杜仲”,身份是杜槲的弟弟。 又一次从昏迷中醒过来,伤痕累累追上队伍的时润声,一边听见杜槲的声音说“回来就好”,一边听见另一个同样的声音说“真碍事,怎么追上来的这么快。” ——这时候的小缄默者尚且不清楚,这嘈杂的、无止无休的声音,叫心声。 杜槲的队伍因为有缄默者守护,始终有着极高的任务完成率和百分百的生还率,在广受赞誉的同时,接到的任务也越来越重要、越来越危险。 在接受一次极高危的任务后,杜槲还像平时一样,准备带时润声出门时,才发觉出不对。 总在院子角落和大狼狗玩的小缄默者不见了。 那条狼狗早就不知为什么养不熟,见了杜槲就俯身龇牙低吼,绷得项圈上的铁链都不住打晃。 任务在即,杜槲顾不上多管,匆匆出门去找。 他和队伍里的人碰头,问时润声去哪了,可没一个人知道。 甚至没人能说出上次任务,时润声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杜槲家养的这个小缄默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古怪,即使追上队伍,也只是远远跟在后面,只有五感最敏锐的哨兵才能发现一点踪迹。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个哨兵说:“不会……上次出任务,他根本就没回来吧?” 杜槲的脸色这才变了。 杜槲带着人在树林里找了一宿,只找到了染血的斗篷。 深夜的树林又黑又冷,这里的林子太密,月亮照不进来,偶尔滑下来一丝半缕,映在积水上,反而幽深得愈加冰冷。 风穿过树的缝隙,呜呜作响,像是某种凄厉诡异的哭嚎。 很多个晚上,队伍在避风处生火露宿,围着篝火做饭入睡,明亮的火光烤得人发烫,并不知道原来夜里的树林长成这个模样。 …… 那次任务最终以惨败收场。 杜槲的哨兵重伤,有两个向导和三个哨兵没能回得来,他作为领队,自然也承担了不轻的追责。 杜槲的队伍在接下来几次任务里,也都屡屡不顺,仿佛有人能听见他们心里想的什么、知道他们的战斗习惯,故意暗中下手针对破坏。 杜槲的声望也跟着一落千丈,甚至在村子里成了众矢之的,他憋火憋得厉害,带着人进了林子,沿着痕迹一路追踪,发誓要找出这个暗中对付他们的罪魁祸首。 追到林子深处,众人看见了一领眼熟的斗篷。 杜槲其实早就在心里怀疑是时润声捣的鬼。 缄默者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 只要缄默者还能打开领域,在那个绝对寂静的空间里,就是安全的。 在言语具有力量的世界,沉默同样也是种格外宏大、难以轻易撼动的力量,缄默者以此自保。 除了时润声,没人能这么熟悉每个向导使用言语的习惯,熟悉每个哨兵最擅长的言语类别和战斗方式。 杜槲气得快疯了,他甚至没有用言语指引哨兵,过去一巴掌重重拍下来:“你是不是要毁了我们才甘心?!时润声,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错愕地站着,手掌被震得生疼。 兜帽被拍落,下面藏的是一具木制的小傀儡。 傀儡由银白细线牵引,闭着嘴巴,垂着头,散发着淡淡的杜仲木香。 “时润声?你认识那个死了的小木头吗?”操纵银白细线的傀儡师坐在树上,低头看,“他把身体卖给我了,报酬是让我带他回家。” 杜槲的瞳孔颤了下:“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这些人妄图挑战哨兵与向导的天生契合,试图制造能被言语支配的傀儡,是游荡在这片大陆上的作乱者。 杜槲厉声问:“时润声呢?!你把他怎么了?” “就在这啊。”傀儡师扯了两下细线,“他都被咬碎了,我只好改造了一下。” 傀儡师说:“这块小木头可真难拐,我跟踪了他大半年,骗了他十几次,他都非要回家。” 杜槲脸色阴沉得要命,他正要展开领域引导哨兵攻击,那个小傀儡却已经在银线的操控下,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因为兜帽又被银线扯回去,那个影子看起来就像是时润声。 从重伤里醒过来,摇摇晃晃、连跌带撞地追上来,想要回家的时润声。 杜槲的瞳孔瞬间收缩。 不知是恐惧还是忌惮,亦或是强烈的心虚慌张,他一边高声喊着“别过来”一边后退,构建的领域也瞬间坍塌。 “别过来”这种毫无力量的词句,当然是不能作为言语生效的。 杜仲木拼成的小傀儡,扑进杜槲怀里,和杜槲一起摔在地上。 傀儡师拍了拍手:“行了,报酬我付完了——这就算是回家了吧?” 众人慌忙去查看,才发现杜槲大睁着眼睛,早已咽气。 他的手臂被银线勒着,僵硬地做出了个迎接的姿势,抱住了那些小木头。 在他胸口没着把匕首,殷出的大片血迹随风飘散,迅速引来兽群的影子。 林影晃动,已经有猛兽饥肠辘辘,在附近不停逡巡。 傀儡师一扬手,那些银线把小木头傀儡收回来。 “回家有什么好?还不是让人使唤到碎掉。” 傀儡师幽幽叹气:“早知道就该一麻袋套走,木头做的傀儡可比人做的难操控多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消失在林子深处。天生亲和自然的小缄默者,即使被做成了傀儡,也能不惊动猛兽,在林子里开出条路。 时润声死在了那次任务的最后一晚,用身体交易,请傀儡师送他回家。 那天夜里,队伍在温暖明亮的篝火旁,分享热汤、肉干和酒壶,那个越来越沉默、越来越不合群的小缄默者没跟上来,却也没什么人在意。 杜槲说了,那是被隔壁村子驱逐的缄默者,天生戴罪才会被流放驱逐,本来就是出来做任务赎罪的。 他们在林子的避风处,火光熊熊跳跃,远处偶有古兽灵怒吼咆哮,叫风吹得像是近在耳畔。 “小心点吧。”有人说,“最近这片林子的兽灵不安分,这东西可和兽群不一样……” 这东西可和兽群不一样,即使是缄默者的亲和力也不起效果。 即使是缄默者,遇上这种被封印的残暴的古兽灵,也是会被不由分说生生嚼碎的。 ……有狼群阴森森露出獠牙。 / 穆瑜接收了全部剧情,没有立刻开口。 他在林子里画了几个方框,收回视线,问系统:“这样判定,傀儡师不才是反派大BOSS吗?” 在他们面前的小不速之客,显然有点紧张,又或者是沉默了太久,已经不太能熟练说话。 时润声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声音依然澄澈干净,正向这位过路人礼貌打听,有没有看到一支A级队伍从这里经过。 穆瑜没有靠得太近,依然蹲在原地。 小小的缄默者扶着树干,脊背微弓蓄力,只要他稍一靠近,就会立刻藏进林子深处。 “是绑定的……这个世界的情况有些特殊。”系统解释,“这是一组反派大BOSS。” ——傀儡师如果没有傀儡,战斗力基本为零,没有任何威胁。 傀儡没有了傀儡师,也等于一具人偶。 穆瑜能理解这个设定,点了点头:“傀儡师呢?” 系统:“怎么说呢……” 傀儡师今年十九岁。 正值青春叛逆期晚期,埋伏在树林里,试图诱拐一个看上的傀儡。 穆瑜:“……” 系统:“……” 系统也觉得穿书局的意图实在有点太明显:“宿,宿主,我们是不是上面有人?比如一个开幼儿园的……” “没关系。”穆瑜说,“我们来当反派大BOSS。” 系统:“?” 穆瑜拿出一个麻袋。 系统:“???” “有看到。”正值十九岁、青春叛逆期晚期、准备在最终考核里凑一对反派大BOSS搭档的傀儡师,把麻袋藏在身后。 “往那边走了。”穆瑜示意,“要我给你指一下路吗?” 第81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刻苦练习体术的时润声, 自然身手不俗,且有相当高的警惕性。 但穆瑜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不论是身为花滑少年组教练,还是孤儿院的首席团圆饭掌勺人, 都难免要练就一手随时随地、徒手捞崽的绝技。 不论崽是在天上飞、地上跑、冰上滑,还是串成一串糖葫芦。 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缄默者犹豫半晌,从树后探出头,慢慢地走过来。 时润声没看到被指出的路。 他以为的“家”去往的那个方向, 是一片谎言之藤制造出的幻象。 有袅袅炊烟、徐徐晚风,影子被落日拉长,风将画面掀起涟漪, 露出其下狰狞的冰冷一角。 ……这是不久前, 时润声抱着家里的大狼狗睡着, 曾做过的一个不知含义的梦。 小缄默者刚察觉不对,弹射起飞试图逃跑,就消失在了麻袋里。 系统:“……” 系统:“啊啊啊宿主!!!” 穆瑜邀请它:“一起进去吗?” 系统:“?!?” 穆瑜张开麻袋——说是麻袋或许已经不太恰当, 它变成了某种银白色的柔软织料,像是光滑的绸缎,又像月光在湖面流淌。 小蜻蜓的腿有自己的意愿,不由自主地钻进麻袋, 才发现这里面似乎大过了头。 不光有阳光, 还有湖,附近的树并不遮天蔽日,太阳把地面和湖水都晒得既静且暖。 湖边有座小木屋,用木头的篱笆围了一圈, 门是开着的, 一只大狼狗趴在树荫底下, 懒洋洋地枕着爪子睡觉。 系统:“啊啊啊宿主还有狗!!!” “刚刚不小心捡到的。”穆瑜也进入了麻袋, 相当遵从“十九岁傀儡师”身手敏捷利落的设定,在树枝间稍一借力,就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它趴在杜家院子里。” “……”系统看着大狼狗脖子上分明还戴着的项圈:“您,您在杜家院子里,捡到了一条大狼狗吗?” 穆瑜点了点头。 “虽然在院子里,而且拴着链子,但它看起来像是跑丢了。”系统说,“于是您决定把它牵回家。” 穆瑜点了点头。 系统:“……” 它的宿主的确严格地进入了青春期晚期。 或许也有这次的角色影响,演技精湛且一向敬业的影帝,即使是扮演反派大BOSS,也不会轻易就懈怠疏忽。 ……但也完全不坏。 系统其实也想把大狼狗带出来。 要不是不认识路,一只小蜻蜓说不定就鬼鬼祟祟跑去解铁链子了。 在原本那条世界线里,杜家的这只大狼狗再也“没养熟”过。 在某天夜里,有傀儡师用银线牵引着小木头傀儡路过,月亮把影子拉长,戴着大兜帽的小斗篷一晃一晃,像在招手。 像在招手,所以大狼狗挣脱了锁链,哀鸣着追上去,追了一路。 后来再也没人见过时润声的大狼狗。 这种事没多少人在意。只是偶尔有执行任务的队伍回来说,森林里仿佛又多了只新的兽灵,见到兜帽就要凑过去嗅一嗅。 兽灵会翻肚皮、会摇尾巴,但从不对着人,只是对着一棵小杜仲树。 它叼着透明的锁链,把锁链的另一端递给小杜仲树。 发现树不动,它就一圈一圈,叼着锁链绕住树干,把自己拴住。 它守着树等风来,等风摇动小杜仲树的枝条,等风带小杜仲树摸它。 …… 穆瑜走到大狼狗身边,用一根带肉的大骨头,交换走了大狼狗在身后护着的、正在草地上沉睡的小缄默者。 “宿主,现在是一切的起点。”系统汇报时间线,“这是时润声第一次被抛下。” “伤害转移”是缄默者最常被使用的方式之一。他们可以和哨兵、向导任意匹配,所以只要被纳入向导空间,就能在言语的指引下,成为一切伤害的承担者。 在任何世界其实都是这样——即使是那些言语无法具象,留不下实质性伤害的世界,那些寡言安静、秉性纯厚温柔的孩子,也是最容易被迁怒发泄,被拿来撒气的对象。 当言语能化为刀匕,留下的伤痕只会更深,更鲜明、直接和残忍。 这是时润声第一次被丢在原地,却不是时润声第一次受伤。 在他主动去找杜槲,想要帮忙、想要靠自己努力承担责任,想要成为这个家的一员的时候,其实就被实验过了这一类的言语。 时润声不记得这些事。 他不记得那些生效的言语,杜槲抹去了他的记忆,小缄默者偶尔在梦中悸栗,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流泪。 “不要躲。”被支配的、像是傀儡一样的小木头人,听见耳边的声音,“你理当承担这些。” “你该懂事,该认命,该听我的话。” “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声音宣判他:“你生来有罪。” 杜槲把时润声带回家,就是看中了他作为缄默者的特性。 ——说白了,杜槲从一开始要的,就只不过是一个能移动的无限血包,一棵能剥皮的杜仲树。 这件事一开始还会对时润声隐瞒,后来杜槲用梦境灌输的愧疚压得他喘不上气,就不再费力气哄他。 时润声像是无言的春雨,生来就要润泽土地,供养草木萌芽生长,很容易就会接受那些有道理或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强加于他的责任。 小小的缄默者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只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还不够努力。 等自己变得够强了,就能背负这些责任,就能偿还欠的债。 等债都偿干净了,他就是自由的。 哥哥答应过他,等他长大了,就能去外面游历。 缄默者天生就亲近自然,他们能听见自然无言的、沉默而宏大的声音,最适合四处游历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专精技能。 能自由自在地走遍山川和森林、能在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抱着大狼狗躺在院子里睡个好觉。 这就是时润声的全部理想。 时润声一直都没有发现,杜槲在说起“我家的缄默者”时的语气,是和说起家里的某样东西、说起那条狼狗一样的。 ……当然,就算发现了,小缄默者大概也不会察觉出什么不对。 毕竟在时润声的心里,大狼狗也是这家的重要成员,也是必须敞开心扉、真诚相待的家人。 穆瑜点了点头,给小缄默者真诚相待的家人又加了根大骨头:“原本的傀儡师去了什么地方?” 系统也正在工作群紧急八卦:“他很有当反派的潜质和天赋……就被穿书局吸纳,给了编制转正,去反派部门做员工了。” “局里的反派部门很缺人,而且员工的命都不太好。”系统翻聊天记录,“为了不挨揍,总要倒赔给任务者钱……” 一人一统在关键词里“叮”了一声,隔着欢天喜地啃骨头的大狼狗,抬头对视。 “不合适。”穆瑜比较清醒,“我们的初衷是退休。” 他没有画方框,也没有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使用“言语”,而是打开药箱,继续用最基础的方法,有条不紊地处理时润声身上那些伤口。 花钱是为了控制最终考核的进度。 最终考核是为了退休,选择一个喜欢的世界定居。 不能只是听到可以追着人送钱,就跑去反派部门当必须上班的正式员工。 系统也清醒过来,落在时润声的头上,看着宿主给小缄默者治伤:“对对……”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的情况,他们也已经是编外员工了。 毕竟现年十九岁的穆瑜,已经继承了反派的使命和意志。 他们拿着麻袋,在傀儡师第一次暗中窥探小缄默者、试图诱拐的关键节点,干净利落下了手。 “在原世界线里,时润声这次没有被拐走。” 系统按关键词检索,给宿主汇报:“他很警惕,没让傀儡师得手,在今晚追上了队伍,被杜槲带回了家。” 系统说:“宿主,我们虽然把崽、把小木头人用麻袋套回来了,但未必能留得住他。” 杜槲给时润声植入了很多回忆,每一段拿出来,都能让时润声心甘情愿、迫不及待地想着要回家。 只要还记得这些、把这些当做真相,时润声不论在哪,都一定会想办法回去。 穆瑜移开覆在时润声额头上的手。 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系统有点惊讶:“宿主能看到他的记忆吗?” “能。”穆瑜说,“缄默者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一定要靠言语。” 事实上,用“言语”作为媒介来交流,才是这个世界尚未觉醒完成的标志。 完全觉醒和成型的世界,精神力能具象成某种实体,可以开辟精神图景,作为容纳力量、疏导精神力的容器。 缄默者并非哑炮,力量的上限也远没有那么低。 只是这个世界尚且还没学会,要怎么安静下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系统似懂非懂:“宿主不打算抹去他的记忆,或者给他下新的暗示,让他留在这儿吗?” “如果这么做,我们就和杜槲没有区别。”穆瑜说,“我们又不是要绑架一个小朋友回家。” 系统:“不是吗?!” 穆瑜:“……” 系统:“……” 系统火速删除了自己给自己下的错误暗示:“不是,我们没有要来抢崽,宿主是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 穆瑜和系统击掌,并给系统点了个赞。 他把呼吸频率开始改变、即将醒过来的小缄默者放回草地上,盖上一领新的大兜帽小斗篷。 穆瑜站起身,以银线借力,回到院子角落的那棵榆树上。 时润声揉着眼睛醒过来。 他的意识尚且混沌,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被装进了一个奇妙的麻袋,那里面不黑,是种缎子似的泛着光泽的银白,很安静,像是雨里的月光。 时润声很喜欢雨,尤其是春天的雨,夏天的雨对安静过头的小缄默者来说,就稍微有一点吵了,春天夜里的那种绵绵细雨刚好。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家里的灯光是暖的。 时润声最喜欢趴在窗户边上,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春雨,雨丝又细又清凉,世界都在雨里变得安静。 只不过春天已经过去了。 夏季是最适合收割杜仲树皮的季节——炎热湿润的气候,会让杜仲树的叶片全部展开,丰沛的雨水会催着杜仲树持续生长,不断修复伤口。 时润声想起自己还有伤,他赶快撑着手臂坐起身,打开自己的领域。 坐在草地上的小缄默者,有些愣怔地看着被包扎好的伤口。 他从没见过绷带,有点生疏地、笨拙地用手碰了碰,发现不疼,眼睛惊讶地亮起来。 大狼狗凑过来蹭他,热乎乎毛绒绒的大脑袋,一个劲地往小缄默者的怀里拱,尾巴硬邦邦地甩。 时润声被拱得痒了,忍不住笑出来,抬手抱住大狼狗,帮它把嘴仔仔细细擦干净。 小缄默者抱着大狼狗,轻轻揉怀里蹭来蹭去的大脑袋,悄声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大狼狗不知道。 大狼狗之前还在院子里睡觉,然后就被套进了麻袋。 但这里有时润声和大骨头,所以大狼狗一点也不想跑,仰在草地上,翻出肚皮让他揉。 时润声做什么都很认真,立刻盘膝坐正,小心地仔细帮忙梳理那些软和的毛毛,慢慢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他记得自己在放哨,然后被通知立刻回去找杜槲哥。 那之后的记忆全是片段式的,被疼痛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从空地上醒来,发现自己受了很重的伤,然后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以后,伤好了一些,他爬起来想要去找杜槲哥,但力气不够,没走多远就又失去了意识。 他大概还昏昏醒醒了几次,再接下来,就是在林子里找回家的路。 …… 他遇上了一位过路的旅人。 时润声的手停下来,他晃了两下还有点痛的脑袋,向四处看过一圈,立刻就发现了坐在树上的身影。 小缄默者警惕地跳起来,抱着大狼狗向后退,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靠近的打算。 不止是这样,时润声也没有感知到任何领域。 没有向导的领域、也没有哨兵的领域,甚至连缄默者想要与外界构建联系时,会尝试构建的半开放领域也并不存在。 那位年轻的旅人,坐在榆树的树枝上,似乎就只是在远远地看他。 时润声迟疑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着的白色布条。 “请问。”小缄默者开口,在描述眼前的状况这件事上,他显得相当吃力,“这个,是您帮我……” 那个身影问:“包扎伤口?” 时润声有点惊讶,低头又摸了摸那些白色的布。 原来这个就是包扎伤口。 时润声赶快道谢:“十分感谢您……它们还没全好,但它们不疼了。” 对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依旧低头看着他。 这样的静默气氛,并没让时润声感到有半点紧张。 缄默者天生就享受沉默和安静,倾向于保持稍远的距离,独来独往。 时润声仰着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身影,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对方说不定也是一名缄默者,所以才不用带有力量的“言语”和他对话,又没有队伍和同伴。 这还是时润声第一次见到除他之外,也可能是缄默者的人。 时润声在自己原本的斗篷里翻找,拿出几个被仔细包好的烤红薯,和一块肉干,整整齐齐地放在树下。 一根细细的银线卷了个烤红薯上去。 时润声的眼睛亮起来,如果不是身上的伤还没好,他几乎要忍不住蹦一蹦,朝树上挥挥手。 他尝试着把自己的领域稍稍扩大,去触碰对方手里细细的银线,把想传递的内容送过去:缄默者,治疗师时润声。 银线回应了他的触碰。 那些莹莹泛着光的银白色细线,一部分卷着那个早冷透了的烤红薯,慢条斯理地剥皮,另一部分回答他:缄默者,傀儡师穆瑜。 小缄默者尚未不清楚这片大陆上有关傀儡师的传闻。 他还在难以置信的惊喜里——果然遇到了一位缄默者,他就知道对方准是缄默者。 时润声刚记牢对方的名字,就又被那些灵巧地来回穿梭、熟练剥红薯皮的银线吸引。 银线一共剥了两个烤红薯,一个收回树上,一个交给时润声。 时润声是要用这些做礼物,为对方帮自己“包扎伤口”道谢,连忙摇头后退,却被银线敲了敲额头。 时润声仰起头,发现坐在树上的缄默者用银线把玩那个烤红薯,又低头看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吃。 银线又把那个剥好的烤红薯给他,等他示范。 时润声睁大眼睛。 他在本地没有听过这份职业,多半是遇到了一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甚至没吃过这种在这里相当普遍、家家户户都会吃的食物。 “是这样。”习惯了安静的小缄默者,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双手接过那个红薯,咬了一大口。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低下头,学着他的动作,咬了一口红薯。 小缄默者的腮帮鼓鼓,示范着嚼嚼嚼,然后用力吞下去。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也模仿着他,细细嚼了一会儿,把烤红薯咽下去,稍一沉吟,银线交错啪地打了个火星。 小缄默者立刻领悟,跑去找了些干枯的树枝落叶,等银线把火星打在上面。 发烫的、明亮的火光,几乎是一眨眼就在风里跳跃起来。 夜风带来的寒意叫火光瞬间驱散。 时润声的眼睛都被映得发亮,他想要把红薯串在树枝上,用火烤热,还没来得及动手,银线就已经异常灵巧地探下来。 天色渐晚,夜风悄然涌起,枝叶草地都簌簌摇曳。 幽蓝夜空里洒着点点的细碎亮沙,月光尚淡,溶在湖水里。 滚烫的火焰把夜色烘暖,时润声站在火光边上,看着那些亮闪闪的银白色细线,几乎挪不开眼睛。 系统也没见过烤个红薯要翻一百个花的银线,一起挪不开眼睛,斗志昂扬:“宿主,我们在拐小孩!” 穆瑜也是在上个世界学会的,现学现用:“不要声张。” 系统立刻关掉喇叭,闪在榆树叶后,相当紧张地拿起超小号麻袋。 穆瑜从树上跃下,把重新烤好的红薯留下一半,剩下的分给时润声。 小缄默者还想摇头,发现来自异乡的傀儡师在等他,红着耳朵伸出手,边道谢边接过红薯。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显然有着相当丰富的游历经验,打开随身的木箱,取出两只小酒杯。 银线牵着只格外精致的酒囊,拔开榆木塞,倒出香气四溢的槐花酿。 穆瑜在火堆旁坐下来。 时润声有点紧张,捧着红薯盘膝坐直,等对方用戴了黑色皮革手套的那只手比划“三、二、一”。 时润声立刻咬了一大口红薯,看着同样咬了一口红薯的年长缄默者,一起嚼嚼嚼,被揉了揉头发,让火光映得亮亮的眼睛就不自觉弯起来。 “时润声。”来自异乡的傀儡师说,“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小缄默者正偷偷把红薯和肉干分给大狼狗,听见这句话,耳朵就更红,抿着嘴角轻声道谢:“是我的爸爸妈妈取的。” 他顿了下,又解释:“我的爸爸和妈妈过世了,很抱歉,我没办法把他们介绍给您。” 傀儡师没有说话,又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慢慢揉了揉。 那只手带了柔软的皮手套,恰好隔开了过近的距离,小缄默者没有生出警惕,只是仰起头:“没关系,我很为他们骄傲。” 这话不能在村子里说,也不能在有任务者的地方说,但时润声心里其实悄悄这么想。 他为自己的父母感到骄傲——这和他要还债不冲突,他的父母是非常优秀的A级向导和哨兵,在那次惨败的任务里,也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指挥失误”这种判定,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又难免有些马后炮,毕竟身处其中,谁也不可能有上帝视角,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变故和意外。 时润声说完了这些,又悄悄在心里补充:也想让爸爸妈妈为我骄傲。 像这种话,小缄默者早学会了不说出口。 沉默是缄默者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唯一权力,他们在成长的过程里,逐渐学会把越来越多的话咽回去,不说出口。 如果不是今天运气很好,不知怎么遇上了一位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时润声也不会说前面那些话。 有些话原本说不出,但如果说给原本就只是从这里路过、以后也未必会再相逢的客人,就要轻松得多了。 更何况还是一位缄默者。 假如要在世界上找最能保守秘密、最不会出去到处乱说的人,那一定非缄默者莫属。 时润声将来也想出去游历,也想路过很多地方。 他急着回家,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舍得立刻就走。 萍水相逢的人,一旦散了就再难相聚,缄默者不像哨兵和向导,生来就无法和人建立连接。 小缄默者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听穆瑜讲外面的故事,在青年傀儡师停下休息时提问,又仔细地逐条记下来。 对方所讲的那些世界,完全在他的想象之外,掌握的那些生存技巧,也完全足够时润声揣摩很久。 时润声很久没和其他人说过这么多话。 他起初咬字还有些生涩,说话时有些磕磕绊绊,但逐渐就变得流畅起来。 小小的缄默者声音清澈干净,因为说了比平时多几倍的话,稍微有一点哑,但眼睛还亮着。 穆瑜把一只装满了槐花酿的酒杯分给他,礼尚往来,做了个“可以喝”的示范。 时润声有点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捧着酒杯抿了一小口。 没有想象里的辣和呛冲,醇柔绵润的酒浆香气四溢,在头顶的月光映照下,像是一小杯琥珀。 小缄默者偷偷把一小点掺了月亮的琥珀分给大狼狗,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里面的槐花酿。 时润声从自己的水囊里倒出一点清水,把杯子洗净,端端正正放回去。 他们坐在火堆旁,吃完了最后一小块烤红薯、最后一小点肉干,把腿伸直一点儿烤火,吹着森林里远比外面清冷的夜风。 月光照在不远处的湖面上,粼粼地闪着银光。 “很高兴遇见您,再待一会儿,我就必须得走了。”时润声说,“天太晚了,我必须快点回家。” 穆瑜说:“夜里进入森林,会很危险。” “没关系,我不怕。”时润声说,“我的‘领域’是保护性的。” 缄默者的能力也有不同分支,多半会和天性相关。 像时润声这样,仿佛生来就像是为了润泽土地,供养草木萌芽生长的小缄默者,专精领域是医疗,领域也具有明显的防御和守护性质。 只要时润声的精神世界还没有崩塌,他的领域就能保护自己——甚至如果获得了足够的信任和接纳,其他人也能被纳入领域,接受这份沉默却坚定的守护。 可惜杜槲从没发现过这一点,但凡他稍仔细些观察,也会发现自从冲着小缄默者翻肚皮,大狼狗出去打架就再没输过。 这可是相当彪悍的赫赫战绩。大狼狗从村头杀到村尾,在群狗中所向披靡,咬遍全村无敌手,连大鹅都能撵上房。 到现在还以为是自己实力不济、不小心遇到了袭击才会掉队的小缄默者,自己也没有完全发现这一点。 只要时润声还有任何一点想要保护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意志,他的领域就不会失效。 只要时润声自己不想受伤,他就不会受伤。 “我要走了,我会很想念您的,希望还有机会能和您再见。” 时润声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您是来这里游历的吗?” 按理说,要欢迎一位来本地游历的外乡人,是该把对方带回家招待的。 但时润声现在还不能完全算是有了家,属于他的地方是院子的小角落,还有一间小屋,那里面有属于他的一张床。 时润声还要尽快去追自己的家,所以不能在这里久留——他想,如果自己有了家、这位异乡来的傀儡师阁下又不急着走,他就能邀请对方回家做客。 “差不多。”身为反派大BOSS的傀儡师诚实作答,“我是来这里毁灭世界的。” 刚站起来的时润声:“……” 刚坐下的系统:“…………” “宿,宿主。”系统有点紧张,“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好像也没有这么厉害……” 倒也不是每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终点都是毁灭世界。 比如这个世界的傀儡师,就是跟白塔不断作对,用阴谋诡计破坏村子里那些哨兵向导的任务,抓傀儡回去操控,再用各种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 系统照着剧情飞快念完:“宿主,您记住了吗?” 穆瑜:“记住了。” 系统松了口气:“那——” 现年十九岁的穆瑜和系统讨论:“这样听起来不酷。” 系统:“……” 系统:T▽T 刚刚穿上斗篷、戴好兜帽的小缄默者,正睁圆了眼睛,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穆瑜。 时润声其实已经看过很多书,也懂了很多事。 为了弄清那次“指挥失误”,他去看过爸爸妈妈执行任务的所有资料,想办法弄懂,一点一点理解分析,才会得出最后的结论。 也正是因为早早就弄懂了这些,时润声才很想帮上杜槲哥的忙,不让这种事再度发生。 所以这时候,小缄默者心里其实也完全清楚,他既不是面前这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的对手,也没有实力阻止对方做任何事。 “有什么办法……”时润声问,“能让您不这么做吗?这里还生活着很多无辜的人。”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摘下右手的手套,打了个响指。 时润声睁大眼睛,看着缠上手腕脚腕的银线——刚才还漂亮华丽到叫人着迷的银白色细线,这时候忽然简洁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将他轻松束缚住。 小缄默者的手腕被轻轻拽了下。 时润声怔怔站在原地。 在他的脑海里,蓦地跳出那天的画面——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出了自己的身体。 他漂浮着,看着自己被操控着拎起来,垂着头和双手双脚,像个小木偶人。 ……在这个当口,时润声竟然不合时宜地晃了下神。 他像是生出了某些错觉。 仿佛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这种画面也绝非一天。 有视线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某种货物、装备亦或是消耗品,有人拉起他的手臂检查,敲他的肩膀和脊柱,测试骨头有多硬。 在拆去心防时受人操纵,记忆自然就能被随意增添删改——但现在的小缄默者是完全清醒的,这种熟悉感就不由分说蓦地汹涌,几乎将他吞没。 …… 把时润声扯回神的,是小院门外发出的巨响声。 缠在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银线消失了,那位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站在院外,正低头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 等到看清站在小院对面的人,时润声才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连忙向外跑出去。 / 杜槲正死死盯着穆瑜,脸色阴沉得要命。 他像是疯了一样,不停以最高级的战斗“言语”指引搭档的A级哨兵,向穆瑜发动攻击,简直像是打算把这个傀儡师活生生碎尸万段。 “你也记得,对吧?不然你不会这么早就下手。” 杜槲看见从小院里跑出来的时润声,冷笑了一声,语气嘲讽:“可惜,你还是慢了一步——你现在还有傀儡可用吗?” 穆瑜平静地看着他。 “宿主!”系统说,“他好像还记得上辈子的事。可能是因为他在临死前用了加深记忆的言语,或者是因为他的精神力逸散时,碰巧摹写下了当时的场景。” 穆瑜和系统讨论:“也可能是上个结局太便宜他了。” “……”系统完全身不由己地被说服了:“对!!” 杜槲这种人,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的。 就像他的名字——这个世界以为槲在冬天依然常绿不凋,是种生命力顽强、抵挡得住风雪的植物,所以才会用在名字里,作为“言语”的力量之一。 可事实上,槲寄生的根扎在寄生树的树皮里,靠的是寄生树的养料抽枝长叶。即使是在冬天,寄生树叶片凋落如同枯枝,槲寄生也依然能榨取营养水分,经冬常绿。 原本的世界线里,傀儡师只是一把匕首痛痛快快地送他了断,直到断气,杜槲也只是恼恨自己运气不好,叫人钻了空子。 A级哨兵的攻击被银线轻松挡住,杜槲的脸色更沉得滴水,几乎被满腔恨意生生扭曲,一句接一句用出更具有杀伤性和破坏力的言语。 “把时润声带回来!”杜槲厉声吩咐手下的向导,“绝不能叫他把人带走!”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杜槲原本也没打算再不管不顾地把时润声往死利用——在他看来,是因为那种用法竭泽而渔,彻底把时润声用废了,这才会吃苦头。 这次他会好好对时润声,既然时润声到死都想回家、都还想叫他哥哥,那就满足这个小哑巴也没什么。 在杜槲的印象里,时润声简直太容易满足了。 只要在那个小缄默者伤痕累累追上来的时候,扶一把、给他喝碗热汤,就能哄得他忘了疼,一步不落地继续跟在队伍的尾巴上。 要是能让队伍停下来,等一等他,时润声能高兴得话都说不清楚。 杜槲已经想过了,他打算以后都叫人盯着时润声,不把人随随便便丢下就走——只要能保证了时润声的安全,剩下的就都好说。 一瞬走神,听见惊呼声,杜槲才发觉自己使用了过强的攻击系言语。 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时润声弄回去,怎么更好地让时润声发挥价值,这样的想法干扰了“言语”的力量,让哨兵的攻击也走偏,直奔向了角落里的时润声。 杜槲脸色骤变,疯狂迅速试图中止攻击,却已经来不及。 “想要收回前言吗?”有声音问,“你有一次机会。” 杜槲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想”,随即心头就陡沉:“不,不想!我说错了,我——” 一股强悍到叫他战栗的、几乎能将他碾碎的磅礴压力骤然降临,此前落空的所有攻击,都在这个仿佛静止的空间里,涓滴不落地返还给他。 这就是更高一级“言语”的力量。 说出的话是不能收回的,就像泼出去的水。 假如答应了要收回,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话吞回去。 杜槲目眦欲裂,他的身体仿佛被寸寸碾碎又重接,那种疼他这辈子都没受过,像是被活生生抽了筋。 …… 时润声撑着他的领域,紧紧护着大狼狗,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攻击吞没,等了半晌却都没见动静,茫然地睁开眼睛抬头。 杜槲定定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脸色煞白,像是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一动不动。 没有新的言语支配,A级哨兵无法在共振中擅自行动,急着喊时润声:“快回来!” “对不起,我很快就回来!”时润声头也不回地跑向穆瑜,他扶住挡在自己身前、口中正向外溢血的异乡傀儡师,“别怕,我立刻给您治疗,请别害怕。” 时润声努力地扶着他:“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疼吗?” 年轻的傀儡师被他扶着,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一言不发地点头,用银线拽了拽他的手腕。 小缄默者看起来马上就要急哭了。 “别怕,别怕。”时润声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碎裂的纹路,手都怕得在抖,还要努力安慰年轻的傀儡师,“我给您治疗,您放松一些,请放松。” 就在刚才,被大狼狗叼住袖子的时候,时润声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些银线不是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银线是想要留下他,让他再留一段时间——毕竟缄默者实在太孤独了。 他被来自异乡的缄默者捡到,对方把他带来这里,请他喝槐花酿、帮他把红薯烤热了一起分着吃,他们一起烤火,一起讲故事。 银线只是想让他留一下,留一下再走。 如果时润声没有家,他一定是完完全全舍不得离开的。 他急着走,其实就是因为,他现在其实也已经快要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个傀儡师!”有向导厉声喊,“别靠近他,傀儡师都是作乱者,是白塔的死敌!”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 这些人妄图摧毁哨兵与向导的契合,会不断使阴谋来破坏哨兵向导们的任务,将人制成傀儡带回去操控。 他们用谎言来破坏和扰乱言语的力量,甚至足以彻底摧毁一名向导的精神领域。 “他没有!”时润声从没把话说得这么大声,他用力攥紧拳,替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解释,“他没想做你们说的这些坏事,他只是想毁灭世界!” 向导:“……” 系统:“……” 穆瑜咳了一声,及时沉稳地重新闭上眼睛,又咬破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抱紧他的肩膀:“别怕,我现在就带您进我的领域,我知道这个要求非常无礼,请您完全信任和接纳我……我可能得暂时把您这里当成家。” “别担心,这只是暂时的。”时润声解释,“我替您治完伤就走。” 院外的嘈杂声悄然远去。 坚不可摧的领域骤然笼罩住整个小院。 小小的缄默者闭上眼睛,他用双手捂住穆瑜的耳朵,低声说:“关门。” 第82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一座小院在外面的世界里凭空消失。 缄默者的心防, 原本就是这个世界最坚不可摧的屏障,除非他们自愿拆除,否则任何力量都无法渗透。 时润声不再去听外面的声音。 清苦药香不断弥漫, 徐徐盈满整个院落。 时润声给大狼狗打手势,大狼狗竖着耳朵,龇牙低吼着守在院口,眼睛炯炯盯着院外的一片白茫茫。 小缄默者抱住满是裂痕的朋友。 他小心地抚摸那些银线, 把安静的银白细线缠在自己手腕上。 时润声的身量还太小,没办法把穆瑜扶进房间里,就用最后一点火星把火堆重新点燃。 明亮滚烫的火焰驱散了夜风残留的寒意, 时润声抱着他的朋友, 躺在火堆旁。 小缄默者的额头抵在傀儡师的胸口, 银白色的细线绕着他,轻轻拽衣领和袖口,他也伸出手指, 小心地触碰那些银线。 “我来做您的朋友。”时润声说,“请不要怕,我在您身边。” 缄默者的言语并非没有力量,只是这个世界暂时还没能观察和理解。这种力量静水流深, 所能带来的, 并非立竿见影的改变。 因为天性安静寡言,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赤忱得仿佛从胸口倒出,又将一切回应和遭遇都静默着吞下去。 静深的湖水宽广无声, 映出的永远是水面上的物事, 天高云淡光影澄澈。于是有人肆无忌惮地搅动水面, 认定他们不会畏惧和疼痛。 时润声把穆瑜认定是朋友, 他暂时借这里当成家,又被这个家无声地安静接纳,于是他的领域足以守护这里。 小缄默者终于有家可回,于是在月光底下,看清蔓延的裂痕。 穆瑜睁开眼睛。 他摸了摸小小的缄默者,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满满拥住。 时润声仰起头看他,小缄默者在他的怀里战栗,不知道是因为谁的痛楚——缄默者身上都会有裂痕,倘若不闻不顾,迟早会碎,时润声并非真正死于古兽灵的攻击。 在獠牙穿透那具小小的身体之前,那里面的意识已经因为一片树叶落在肩头的重量,无知无觉地碎裂,变成了一片映着月光的露水。 “疼吗?”小缄默者触碰着他的裂痕,清澈柔软的声音微微打颤,“很疼吗?” 穆瑜说:“很疼。” 时润声问:“疼的时候要怎么办?”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可以哭。” 傀儡师单手撑着地面坐起,小小的缄默者被他一只手护在怀中,背后是跳跃的明亮火焰,既暖且烫,干透的枯枝烧出火来,火星散在夜风里。 “您知道要怎么哭吗?”时润声问,“我能怎么帮您?” 年轻的傀儡师坐在草地上,低着头看他,轻轻摇头。 时润声也不会,这是项帮不上忙、对队伍没有用处的技能。 他不回答疼,不说害怕,种在他意识里的暗示,早让他忘记了哭的方法。 时润声只能替他治伤,按照傀儡师教的,帮忙“包扎伤口”。 时润声从没包扎过伤口,这个世界的哨兵和向导可以凭借言语的力量治伤,他自己的伤放在那里不管,过一段时间也能痊愈。 小缄默者专注地学着消毒清创、上药包扎,替傀儡师处理好右膝上的伤。 他被银线轻轻牵着手腕,一样一样认真记住动作,又被一只戴了手套的手覆在头顶。 时润声被揉了揉头发,抬起头,迎上傀儡师安静的黑色眼睛。 银线打开木箱,翻找出一块纯棉手帕,一点一点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我不累。”时润声抱住他,“谢谢您。” 年轻的傀儡师摸摸他的头,握住小缄默者垂在身侧的手腕。 他挽起时润声的袖口,露出下面的苍白手臂。那些裂痕虽然尚浅,却像是树干被人环剥了树皮,又在烈日的曝晒下干涸开裂。 时润声有些不好意思,赶快把袖口放下,摇了摇头:“不要紧,它们不疼。” “对不起。”时润声道歉,他想用袖口把手腕上的裂痕遮住,“这很不好看……” 银线的动作比他更快,灵巧绕过时润声的手腕,来回穿梭,打了个极为精致的复杂绳结。 时润声的注意力完全被银线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看到银线的另一头缠在傀儡师手腕上。 小缄默者屏息凝神,记了半晌:“这是……一种治疗吗?” 穆瑜摇了摇头:“好看。” 小缄默者:“……” 年轻的傀儡师低着头,眼睛里透出点笑。他像是找到了件非常有趣的事,就擅自用银线把小缄默者缠得漂漂亮亮,浑身都是蝴蝶结。 时润声原本还满腔不安,也被闹得既着急又忍不住笑,红着耳朵用力抿嘴角,小声劝:“您不要玩了,您要休息……您伤得很重。” “是谎言。”傀儡师用银线给他扎小辫,“傀儡师天生擅长谎言,我没有受伤。” 时润声的表情认真下来,摇了摇头。 小缄默者握住傀儡师的手,他摘下那只手套,把额头贴在温暖的手心:“这句才是谎言。” ——缄默者有无需用言语交流的方式,他们的很多对话不需要声音,谎言并不能造成干扰。 “您很疼。”时润声说,“我知道这有多疼。” 他的声音很轻,这几个字刚出口就消失在空气里,意识里的某层屏障不准他把这些话说出来。 但小缄默者还是继续向下说:“我忘记要怎么哭了,我以前会的,如果我还记得就好了,就能教您。”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我梦见他们,哭了一晚上,醒来还是想哭。”时润声发不出声音,低着头,一句一句说给自己听,“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您可能不知道……” 银线把扎起来的小冲天辫松开。 傀儡师轻轻摸他的头发,把小小的缄默者圈进胸口。 “我知道。”穆瑜说。 时润声在他的怀里轻轻发抖。 小缄默者抬着头,睁着眼睛不说话。 澄澈干净的眼睛流不出泪,只有茫然到自己都不清楚来由、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的难过。 “有的时候。”时润声最后轻声说,“我会有点难过。” 因为意识里的禁制,他说不出声音,这几个字在被尝试着表达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融化在空气里。 但傀儡师点了点头,年轻的傀儡师用银线打开酒囊,倒出一点槐花酿。 时润声接住那只小小的酒杯。 他听见傀儡师问:“我想绑架你,可以吗?” 时润声怔了下:“什么?” “绑架。”穆瑜说,“我们去找,让人不难过的方法。” 现年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牢记自己的设定,尽职尽责补充,给出另一个选项:“或者毁灭世界。” 时润声慢慢眨着眼睛,一点一点理解这句话。 他们坐的地方离那棵榆树稍远,离墙稍远,离小木屋也不近。 火安静燃烧,大狼狗竖着耳朵放哨,抬头是渺远静默的深蓝夜空,风把草叶拢得像是层柔软的地毯。 ……按理来说,这该是很容易让人觉得孤单的场景。 热闹的聚会不会叫人孤单,熙熙攘攘村落不会叫人孤单,家里晚饭升起的炊烟不会叫人孤单——按道理来说是这样的。 小小的缄默者捧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浆里倒映着月亮,说不定是滴进了露水,漾出一点点涟漪。 傀儡师拿着另一个酒杯,低下头来看他,他们的杯子里装着槐花酿,盘膝坐在跳跃着火星的夜风里。 这是时润声最不孤单的一个晚上。 “我很想答应您。”小缄默者坐在草地上,他依旧说不出声音,像是在无声地低喃,“我非常想……” 银白色的细线绕上来,圈住他的小拇指拉钩。 “那就说定了。”年轻的傀儡师说:“每天一个小时。” 时润声惊讶地抬起头:“绑架吗?” 傀儡师点头:“我每天会绑架你一个小时。” 时润声也并不是一直都在给杜槲的队伍做血包。 小缄默者把每天的时间都安排的很满,锻炼体术、提升医疗专精、看任务资料和手记、练习和自然沟通自己的领域……这都是时润声每天一睁眼就会做的事。 除了这些,时润声自己也要做任务,他已经有不少力所能及的任务。 他不认为父母做错了,那次任务原本就没有更好的解法,不论怎么指挥,都得不出更好的结果。 有许多事都是这样——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不是所有事在竭尽全力之后,都能得到好结果。 但这也不影响时润声从墓碑前站起来,接过属于父母的责任,弥补那场任务带来的损失。 “有错”和“为此负责”原本就没有关系,时润声做这些,只是因为他是那场任务的指挥者的儿子。 那些宣扬着“你做这些就说明你心中有愧”的人,才是在逃避和推卸责任,是在试图用那些所谓的罪责,将他变成一只听话的提线木偶,一只可供驱使的傀儡。 小缄默者抬着头,干净的眼睛睁圆,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的确是一位来自异乡的缄默者和傀儡师。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每天只绑架别人一个小时。 “你必须跟我走,我们去做不难过的事。”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起话来相当不好商量:“不能更短了。” 如果被绑架者不同意的话,正在叛逆期晚期的反派大BOSS,说不定就会跑去毁灭世界。 “不用更短!”时润声急忙开口,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和银线拉钩,“我很愿意……欢迎您来,欢迎您来绑架我。” 时润声鼓起勇气,他酝酿了很久,才又小声说:“如果您不忙,又不急着走的话,请您每天都来绑架我,好吗?” 被银线敲着手腕提醒,小缄默者连忙郑重坐直,捧起手里的小酒杯,和傀儡师轻轻碰杯。 他一口气把加了月亮和花火的槐花酿全喝干净,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得咳了半天,揉着眼睛抬头,看见年轻的傀儡师眼睛里的笑。 小缄默者的耳朵通红,热腾腾地低头抿嘴,又不好意思又高兴,一个劲儿地用手揉眼睛。 “我送您回去休息吧。”时润声说,“您伤得很重。” 他其实很想在这里,就这么安静地多待一会儿,守着温暖明亮的火堆,看天上的星星。 但异乡的傀儡师身上还有伤,是不该就这么坐在外面吹风的。 时润声站起来,招呼大狼狗回火堆旁。 小缄默者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变得非常稳定。 这种情况下,缄默者的领域不会再被探知,没有任何人能够觊觎。 傀儡师摇了摇头:“只是些旧伤。” 时润声坚持:“旧伤也是伤。”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件事:“还没好的伤,都一样会疼。” “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小缄默者说,“请交给我,我很想帮您的忙。” 傀儡师没说话,只是用银线把小缄默者托着举高,上下左右晃一晃,接住一个掉下来的烤红薯。 时润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笑出来,他一落在草地上,就立刻跑过去,抱住新朋友:“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受伤以后是需要吃东西的,我这就帮您烤。” 傀儡师用银线慢吞吞写字。 时润声探出头来看,抱住他笑着点头:“没有问题,会烤得焦一点。” 小缄默者从没这么活泼过,时润声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了,熟练地找银线帮忙一起烤红薯,还试图用银线给大狼狗扎小辫。 大狼狗被扎了一脑袋小揪揪,懒洋洋晃着尾巴,打着哈欠任凭他折腾。 时润声在心里想,等明天被绑架那一个小时,他一定不只带红薯,还要带土豆、玉米和做好的麦饼。 在林子边缘,时润声其实还自己开了一小片没人要的荒地。小麦已经灌浆了,青青的麦穗拿火一烤,把外面的壳搓掉,吃起来又香又甜。 小缄默者平时完全不舍得吃,但他明天打算一股脑全带过来,藏在斗篷里面,让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用银线举着自己晃。 他们又在火堆旁多待了一会儿,时润声得以在这一小会儿里,尽情地看他想看的景色。 小缄默者已经吃饱了,把自己本来藏着用来回家的口粮分给傀儡师,和大狼狗一起躺在草地上,听异乡的旅人用树叶吹远方的曲子。 他看风过草、看月挂树梢,看闪烁着银白色碎光的星星,在寥廓的夜空里汇成静默庞大的银河。 穆瑜收起指间的叶片,抱起不知不觉睡熟的小缄默者,让时润声靠在肩上,把那条银河送进他的梦。 …… “宿主。”系统从大狼狗的毛毛里钻出来,小声问,“我们不能直接把小木头人带走吗?” 穆瑜摸了摸时润声的额头,让熟睡的孩子向怀里躲进去。 穆瑜说:“也可以。” 系统怔了下。 它拿出落灰的情绪探测仪,看到结果才觉得诧异:“宿主,时润声在愧疚,他对谁愧疚?” “他自己也不清楚。”穆瑜说,“他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轻松,不该这么高兴,不该无忧无虑。” 因为有人一直在这样养他。 有人在给他灌输,他不能停下、不能休息,这样就是对不起养他的人,不能逃避那些疼痛和难过,这样就是逃避责任。 这是个完全错误的连接——假如痛楚、疲惫、难过是承担责任所带来的结果,那么最该做的是想办法改善这个结果,而不是指责一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孩子,问他为什么不能忍疼。 “我们就这样把他带走,他也不会说什么,也会很感谢我们。” 穆瑜用斗篷盖住时润声:“但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高兴。” 穆瑜说:“他会觉得自己是逃走了。” 在这样无法挣脱的自罪里,一棵小树会温柔地道谢、诚挚地长叶开花,看起来完全摆脱过往,当初那些伤口再看不出半点端倪。 但那些伤并没真正得到解决,依然蛰伏在深处,甚至会时时发作。 一个人最难摆脱的,就是童年时被植下的念头。 许多念头,连自己都未必能够察觉,却潜移默化,早已融进此后的一生。 “他没有逃走!”系统忍不住生气,“他本来就有资格高兴,有资格放松,有资格玩。” 穆瑜点了点头:“我们得教会他这件事。” 系统问宿主:“会不会很难教?” “会有一点。”穆瑜说,“但我想试试。” 穆瑜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允许自己停下来休息,又用了更长的时间,允许自己不愧疚地轻松和高兴。 假如有别的方法,他不希望时润声走这条路。 那是条他走过的路。不太好,有些难走。 所以穆瑜是想,试着换另外一种方法,把时润声带出去。 系统变成一大卷绷带,缠在宿主的手掌上,包扎好那一处伤口,喷了点商城新出品的强效小树专用生长素。 穆瑜笑了笑,给系统绷带打了个蝴蝶结:“我不是树,效果大概一般。” 他买来是给时润声用的。 小缄默者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以后也不会再受那种程度的伤——他们约好了一天只绑架一个小时,可没说剩下的时间里,傀儡师不能跟在附近。 没人能再把小缄默者当成免费的血包,缄默者本来也不该被“使用”。 穆瑜当初留下过手记,但现在看来,这个言语初获力量的世界,很显然没有正确弄懂该怎么使用这份力量。 系统才反应过来:“那份缄默者留下的手记,其实是宿主留下的吗?宿主以前来过这个世界!” “是啊。”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点头,“我可是参加了七百二十九场最终考核的人。” 最终考核一共有九十九个世界。 就算是抓七百二十九粒米撒下去,放鸡去追,再一把火把九十九个世界烧掉,也差不多能保证每个世界都有一只烤鸡了。 系统:“……” 系统紧张地缠住了冷静的宿主,一口气买了七百二十九只烤鸡囤起来:“宿主,我们,我们不是真正的反派大BOSS,只是来替班的。” 穆瑜也只是体验一下叛逆的感觉,使用了一些稍许夸张的修辞,并没有真做出这种离谱的计划:“放心。” 就算世界偏差得再离谱,也总有修正的方法。 “言语”是种相当容易失控的力量,因为没有代价,因为“把一句话说出口”这种事,实在太过轻松。 没有代价约束的力量,一旦在群体中失控,就甚于决堤。 要解决倒也不难。 穆瑜已经有了想法,他会把杜槲放回去,其实就已经在着手准备这件事。 “宿主打算怎么做?”系统有点激动,抄起超小号麻袋,“我们要不要去给他塞一颗‘吃了就变哑巴’药丸!” 穆瑜问:“还有这种药吗?” 系统立刻举起广告:“就是生效时间有点短,只能持续三个小时。” 但他们可以每三个小时就把杜槲打晕一次,强行塞一颗药。 系统也已经准备好小闹钟、大木头棒跟大铁锤了。 “是个很出色的计划。”穆瑜给它点赞,“唯一的纰漏,是执行起来稍微有些麻烦。” 系统也觉得有点麻烦,叹了口气,绷带的蝴蝶结怏怏耷拉下来。 “没关系,可以作为一个备选方案。”穆瑜抱起时润声,他需要在天亮前,把小缄默者暂时送回那个世界,“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植入在意识深处的暗示,并没有那么容易拔除,要想不留后患,就必须一点一点来。 快刀斩乱麻固然有效,但“假愈”的伤口,再想要医治就麻烦的多了。 “闹钟就很有用。”穆瑜说,“我们现在就可以把时间定好。” 系统高兴起来:“我们要去绑架小孩!” 穆瑜笑了笑:“是啊。” 等明天,他们要准时去绑架小缄默者,带时润声去找不难过的方法,再看看这个世界。 倘若有必要,他会剥夺这个世界的“声音”。 / 杜槲坐在树下,眼底满是血丝。 他轰走了队伍里的所有人,连自己跑回来的时润声也顾不上管,不停试验着那些原本张口就来、得心应手的“言语”。 他的言语开始失效了。 ——这是当天夜里,杜槲浑身涔涔冷汗地惊醒后,陡然发现的。 那座小院凭空消失后,整支队伍都陷入了错愕和震惊,有人怀疑是那个傀儡师用了什么手段,也有人怀疑眼前的一切本就是幻象。 他们面前没有小院,没有能映出月亮的湖水,没有小木屋,只有一棵看起来很平常的榆树。 几乎将杜槲生生碾碎的剧痛,也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错觉。 A级哨兵走过来问他,刚才的言语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忽然失效,接下来又要拿那个小缄默者和那个棘手的傀儡师怎么办。 杜槲心中正惊疑不定,勉强随口含糊了几句,就带队离开了森林。 越往回走,杜槲越觉得这只是场意外。 他是知道那个傀儡师的水准的。 上辈子交手,要不是得到了时润声这么个好用的傀儡,那个傀儡师早就让A级哨兵捏碎了。 至于院子忽然消失、他听见的声音,说不定也是那地方长了株谎言之藤,或者那傀儡师有什么别的歪门邪道,弄出的幻觉。 杜槲解散了队伍回家,脸色阴沉地躺在床上,想着等时润声回来,必须要给那个小哑巴点教训。 他知道怎么拿捏时润声的死穴。 他会灌给时润声一场噩梦,让时润声好好看看,是怎么因为缄默者擅自脱队、跑去帮助队伍的敌人,任务彻底失败,让所有队员都因为他而死的。 …… 到了深夜,从噩梦里惊醒的却是杜槲自己。 他的确是准备了这一场噩梦——可他要给时润声看的,明明是队友的惨状、任务失败的残局。 他要逼着时润声去看死不瞑目的哨兵和向导,用这种愧疚,把正试图脱离他控制的少年缄默者压垮。 可到了他的梦里,却变成了任务失败后他一个人灰溜溜逃回来,叫人发现身败名裂,被村子里的口诛笔伐当众判处极刑。 杜槲不断挣扎惨叫,不断替自己辩解,每一句话化作的刀匕都割在他身上,剧痛真实得根本就不像是一场梦。 对A级向导来说,驱散一场噩梦,甚至不需要特地使用言语。 可杜槲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他甚至难以确定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正的现实,他是不是真的已经落到了这种境地。 那些言语化成的刀一直将他凌迟到结束,不断叠加的痛楚叫他连求饶的力气也不剩,直到最后一刀完成,梦才突兀结束。 杜槲陡然醒过来,粗喘着浑身冷汗地猛然坐起。 他手忙脚乱地摸着身上的皮肤,发现没有被割裂,才终于松了口气,忍着依然残留的剧痛想要使用言语,把这场疯狂的噩梦彻底驱散。 ……直到这个时候,杜槲才发现,他的言语似乎失效了。 能够驱使A级哨兵的言语,全变成了毫无力度、连一场梦也对付不了的废话。 明明他一个字都没说错。 杜槲不断展开领域,可越尝试越叫他胸口发沉,背后寒意渗透,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那些言语起初还有点力量,能勉强让一棵树的树枝动一动,掀起一阵弱到不行的风。 可越试验这种影响就越弱,仿佛他不断尝试的行为,本身就在消耗最后那点所剩无几的力量。 到了最后,不论他说什么,都撼动不了草木、支配不了风和光线,甚至没办法打扰一只蚂蚁。 这件事所带来的强烈恐慌,让杜槲完全顾不上管时润声了。 时润声愿意回来就回来,愿意走就走。有向导过来说时润声要去做村子里的委托,杜槲想也没想就随口答应,烦躁地挥着手叫他们随便。 他留下时润声,只不过是为了养一棵能剥皮的杜仲,留下一个能受他支配的傀儡。 可现在他连言语都支配不了,还哪顾得上什么傀儡?! 杜槲既不敢暴露自己言语失效的事,也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做的那场梦,他哑着嗓子支支吾吾地解释是着了凉,得休息几天才能说得出话。 “向导的嗓子可是大事。”A级哨兵觉得他古怪,却也没多想,只是问他,“要不要去买点药?” 杜槲含糊摇头:“没事,就是喉咙疼得厉害,说话费力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A级哨兵吓了一跳:“怎么了?” 杜槲完全说不出话,他的喉咙里像是吞了口滚烫的火炭,疼得浑身冒汗眼前发黑,差一点就倒在地上打滚。 “这么疼吗?是不是昨晚受伤了?”A级哨兵赶紧扶住他,“要我去叫你家那个缄默者来吗?他不怕……” A级哨兵说到这,话头忽然顿了下,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他似乎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迟疑了片刻,才又问杜槲:“你家那个缄默者,他不怕疼吧?” 杜槲捂着喉咙,脸色变了变,忍着疼沙哑出声:“不……他不怕。” “那我去给你叫。”A级哨兵说,“你别说话了,点头摇头就行了。” 杜槲这才脱力地坐回去,冷汗涔涔地点头,心底却生出点点隐约不祥预感。 ……他的言语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生效了? 明明他不过就是随口编了一句话,想要把其他人糊弄过去! 为什么他喉咙居然真变得这么疼?! 杜槲如法炮制,不停对自己重复不疼,却发现这句苍白的言语根本全无力量,缓解不了哪怕半点疼痛。 他转而开始盼着A级哨兵去叫时润声,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 时润声去做村子里的委托了。 ——这种委托不同于任务,不限制年龄和职业,大都相当琐碎,除了送信跑腿就是帮人捉跑了的小猪,要么就是救困在树上的猫。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往往一、两件能搭进去大半天时间,还折算不成多少贡献。 放在平时,杜槲是绝不会允许时润声做这种委托,来耽误小队的正事的。 “一个小孩,他想做就让他去做呗。”有哨兵皮糙肉厚,半开玩笑,“杜队,你忍一下,伤风能有多疼,总比被咬穿喉咙强多了吧。” 哨兵无心随口,只不过是那么一说,杜槲却脸色骤沉,霍地站起来。 那哨兵吓得愣了愣:“怎、怎么了?” 杜槲死死盯着他,直到确认了这个哨兵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才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坐回去。 ——虽然到现在为止,时润声还只被作为缄默者使用了一次,但杜槲却是有着两世的完整记忆。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时润声被纳进领域支配,替眼前这个哨兵转移的伤害,就是被猛兽咬穿了喉咙。 时润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血把层层落叶洇透。 那个哨兵一边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说“好险”,一边爬起来,问杜槲:“杜队,他们缄默者是真不知道疼,也没害怕没感觉,是吧?” “当然。”杜槲带队离开,“不信的话,等他追上来,你自己问他。” 时润声当然回答不了。 小缄默者那一次的伤口恢复得极慢。 虽然第二天就归了队,外面的皮肉也长好了,但里面的伤却一直都没好。 直到半个月后,时润声喉咙里的伤才好全。 …… 杜槲也不是一次都没哄过时润声。 再好用、再听话的血包,也不可能经得住一味的消磨。 小缄默者恢复得越来越慢,就说明他的意识领域越来越弱,就该哄一哄了。 杜槲偶尔也会给他拿药,会督促时润声忍着疼,把促进伤口恢复的药喝下去。 他告诉时润声,自己不喜欢听时润声说疼,只是因为不忍心。 ——当然,这完全是假话。 杜槲不允许时润声说疼,是因为这也是“缄默者的使用方法”。 只有缄默者把疼痛都吞下去,伤害转移的效果才最好,才能让更多的人心安理得地无视他受的伤。 “虽然不忍心,但没办法,对吧?”杜槲说,“这是你的天赋,你生来就适合干这个。”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自己来承担这一切。”杜槲说,“哥哥也想替你疼,可我不是缄默者。” “如果你本来能救一个人,但你没救他,你也会觉得愧疚。” 杜槲问他:“小声,你能理解我,是不是?” 小缄默者捧着那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吞,坐在树下,视线没有焦点。 杜槲甚至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他的耐心告罄,皱了皱眉,压着脾气把人拽起来:“时润声?你听见了吗?我在和你说——” 他被那碗药烫了一下,甩着手向后退开。 那个越来越古怪的小缄默者捧着药,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声重复“好吵”。 …… 时润声一直到傍晚才被找到。 杜槲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小缄默者甚至还在勤勤恳恳地做委托。 委托人是隔壁村的小男孩,任务是帮忙把捡到的小鸟放回树上的鸟巢,报酬是三个超级大土豆。 小缄默者在上一个“寻找跑进林子里的七只小猪”的任务里耗时太久,又因为太专心,没顾得上看时间,所以才一直到现在都没归队。 杜槲的嗓子越来越疼,几乎真像是被什么獠牙给咬穿了,稍微一动就疼得满身冷汗,不得不放弃了做任务,带着小队来找他。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傀儡师还在暗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下手,杜槲甚至不想队伍里的其他人跟着。 他现在的言语毫无力量,这件事一旦暴露,就会在顷刻间失去队伍的信任。 杜槲疼得走不稳路,只能靠A级哨兵搀着,死死咬着牙盯住时润声,神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他疼得快死了,时润声在这跟别的村子里的小孩玩。 不过是被那个傀儡师抓走了一个晚上——那个见鬼的傀儡师,到底够给这个小哑巴脑子里灌了些什么! 难道他给时润声下的那些暗示,植入的那些记忆,这会儿就都不好用了?! 杜槲盯着时润声,恐惧、死过一次的不甘、加上疼痛的刺激,让他胸口的怨愤灼着喉咙,恨不得立刻就让哨兵把这个小哑巴抓过来。 但缄默者是不能这么用的。 如果不能让缄默者拆掉心防,就算是再强的向导,也无法用言语支配他们。 那个小男孩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只是个毫无力量的普通人,抱着三个大土豆和两只从巢里掉下来的小鸟,畏惧地缩到时润声身后。 时润声迎上杜槲的视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一步,把男孩挡在身后。 小缄默者脸色发白,他猜到自己可能是离开太久,惹杜槲哥生气了:“哥哥……” “小声。”杜槲说,“跟我回家。” 杜槲这一路拼命给自己下暗示,又忍着刀割似的剧痛喝了一整碗药,这才勉强能说话:“哥哥有事找你。” 他现在连言语都没有力量,就更不能硬来,只能想办法哄得时润声心甘情愿打开领域,模拟他的声音进行伤害转移。 ——要让小缄默者答应这件事,杜槲倒是有信心。 时润声不会拒绝的,毕竟对时润声来说,杜槲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亲近的家人。 时润声到死都想回家。 只不过是过了一天,杜槲不信这件事会有什么变化。 果然,在听到他说这几句话后,小缄默者的眼睛就跟着无声亮了亮。 杜槲松了口气,正要去拉时润声的手臂,小缄默者却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哥哥,我想请您稍等我一下。” 时润声解释:“我的委托还没有做完,很快,一小会儿就行了。” 时润声回头看了看小男孩和小鸟,小声说:“我很快就跟您回去,您……” 杜槲胸中的火气骤然炸开,目光几乎变得瞬间冷沉。 如果是在平时,时润声坚持要做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委托,杜槲并不会发作,只会冷淡时润声几天,让他自己想清楚。 可今天不同。 今天的事态一再超出控制,已经开始濒临杜槲理智的底线。 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的言语失去力量、自己莫名其妙地会受自己说出的话影响,是一向听话到战战兢兢的时润声,竟然也敢跟他提要求跟条件。 这些叠加在一起,燃烧的怒火已经灼尽了他的理智,杜槲眼里尽是血丝,抬手就重重挥向那些碍事的乱七八糟:“跟我回去!时润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肖似上一世的、将他的手震开的坚硬触感,让杜槲一瞬间生出强烈的恐惧,甚至以为下一刻就会被夺去性命。 可没有。 没有掉落的兜帽,也没有木制的傀儡。 挡住他的手的,是时润声本能展开的领域。 时润声用领域护住了小鸟、大土豆和身后的男孩,那道领域本该对杜槲毫不设防,此刻却仿佛坚不可摧,将杜槲的手震得生疼。 小缄默者自己似乎也被吓得不清,定定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一动也不敢动:“对不起,我——” 杜槲死死盯着他,大概是被怒气吞没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 “时润声。”杜槲说,“你就这么对我,是吗?” 他低头看着时润声:“我陪你休息,陪你练习,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 “遇到危险的时候是我保护你,替你包扎伤口,把你带回家。” 杜槲问他:“你对我展开领域?你对我设防?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供你吃穿的人?你有良心吗?” 放在平时,这些诛心的话,已经完全足以将懂事的小缄默者在愧疚上钉死。 杜槲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已经疼得要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时润声,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却只是茫然。 时润声茫然地站着,视线没有焦点。 杜槲在一瞬间生出疯狂的惶恐不安。 他顾不上其他,大步过去扯时润声的胳膊,想要不由分说先把人带回家,却听见时润声小声问:“……包扎伤口?” “当然!”杜槲沉声说,“你不记得了?你的伤口难道不是我包扎的吗?!” 时润声是记得的。 ——更准确地说,时润声是记得“我帮你包扎伤口”这句话,这句话一直都在他的记忆里。 可时润声第一次见到这句话对应的画面,却是在一个湖边的小院,在榆树下。 有银线轻轻牵他的手,教他怎么给绷带打结。 杜槲不知道他在出什么神,扯着他就要走。 那小男孩被时润声护着,正趁机悄悄去爬梯子,想要把小鸟放回巢里。两相拉扯间,梯子跟着晃了晃,男孩的手被吓得一抖。 两只圆乎乎的小雏鸟刚被托到巢的边缘,就朝地上滚落。 男孩急得大喊,小缄默者的神色倏地变了,连忙挣脱拉扯扑过去,却眼见已经要来不及。 ……银线托住了差一点就要摔在地上的小缄默者。 两只小团子似的小雏鸟,被银白细线织成的网兜住,还浑然不觉逃过一劫,在软软的网兜里好奇地探头探脑,叽叽喳喳活泼地叫个不停。 网兜慢悠悠升上去,把两只小鸟团子骨碌碌倒回了巢里面。 在看清银线的下一刻,时润声的眼睛就倏地灿亮。 他抬起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坐在树枝上低头看的傀儡师,蹦着用力招手:“您是来绑架我的吗!” 傀儡师晃了晃手里的闹钟,用银线拽拽他的袖口。 “我这就去,我马上就去!”时润声把小男孩从梯子上接下来,急着回答。 因为没有完全帮上忙,所以他只收了一个大土豆,把剩下两个放回小男孩的布兜。 小男孩也被一根细细的银线拴着衣领,完全没被吓到,兴奋地说不明白话,不停比划着试图描述刚才看见的炫酷一幕。 泛着光泽的、银白色的细线。 像是从树上生长出来的,又像是风沾着一点点天光,熟练地在漫天暮色里拉成细细的糖丝。 银白色的细线接住了小鸟、接住了小缄默者、拎住了小男孩,还顺便扶正了梯子,扶稳了鸟巢,揍趴了大坏蛋。 时润声的眼睛里漾出笑,他用力点头,因为太激动,甚至没来得及问清大坏蛋是谁。 但不重要了,时润声急着被绑架。 他向走过来的A级哨兵鞠了一躬,把双手交给银线,让自己被扯上去:“对不起,我还不能回家,我有一点很重要的急事。” “我必须得立刻被绑架,一秒都不能耽搁。”小缄默者认真解释,“不然的话,世界就要毁灭了。” 第83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一切和世界毁灭有关的事, 当然都是十万火急的。 小小的缄默者被从树上垂下的银线带走。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或许是一阵风吹过树梢,上面的人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男孩抱着装土豆的布袋坐在地上, 羡慕到走不动路,被家里找来的大人拎回家,还忍不住一步一回头:“我能当缄默者吗?我长大也想当缄默者!” “行啊,不过记得别进队伍。”他家大人刚从田里回来, 裤腿还卷着,扛着锄头,闻言就摸了摸下巴, “以后专接委托, 也挺不错。”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跟着走:“什么是队伍?是打他、吓唬他, 还要抓他回去的那些人吗?” 他家大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没说话,胡噜了一把小男孩的后脑勺。 大人领着男孩沿着田埂走远。 小男孩已经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还在远远地回头看,想找到一两根落下来的银线。 天色正一点点暗下来,晚霞漫天,倦鸟归巢, 森林被暮色笼罩。 他没再找到那两个缄默者的踪迹。 杜槲跟他的队伍也一样。 “要不别找了。”甚至有哨兵边往回走, 边忍不住觉得有道理,“这事好像是挺重要。” 哨兵和向导之间天然就有连接,他这么想,向导也跟着动摇:“那个傀儡师的实力……要真想干点什么, 就算咱们全是A级, 上去了也不够看吧?” 他们又不是没有A级的向导哨兵搭档, 上次一群人准备充分打上门, 也没落着半点好。 至于S级的向导和哨兵,不要说不会随意为了一个可能性出动,就算真报上去了,也是他们先去招惹的那个傀儡师。 上报村子的话,他们这支队伍倒不要紧,杜槲作为领队的能力,只怕就难免要被重新评估了。 有人低声问:“说起来……我们到底干嘛要跟那个傀儡师作对啊?” 杜槲盯着地面,一瘸一拐地走着,听见队伍里的窃窃私语,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的喉咙跟脸皮都火烧火燎地疼,还有手腕——那些银线没留下半点痕迹,却又锋利得简直活见鬼,不过是碰了一下,就像是把他的手腕割碎了。 明明都是一样的线,那男孩和时润声为什么没事?! 那究竟是什么鬼材料?连雏鸟都活蹦乱跳,偏偏到他身上就疼得要命!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我们当然要处理他们。”杜槲沉声开口,“他掠走了我们队伍的缄默者,难道我们就放着不管?” 他在队伍里毕竟还有积威,即使言语失去了力量,说出的话也叫其他人本能地不敢反驳。 “现在不想办法,难道要等他把人做成傀儡,带回来作乱搞破坏的时候,再处理吗!” 杜槲已经因此死过一次,他恨得要命,烧灼的怨愤骤然炸开:“你们就那么看着!为什么不拦住他?为什么没一个人去把时润声带回来!?” 队伍里的向导和哨兵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个哨兵才低声辩解:“他说就带走一个小时……” “他说了你们就信?”杜槲几乎被气疯了,反倒失笑,“一个小时以后呢?就听天由命?那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个能随便替换的东西,没了就真没了——” 他是在盛怒之下说出的这番话,怒火几乎吞没理智,一口气说到这才忽然醒神,心头陡沉,仓猝闭上嘴。 可终归还是晚了一步,说出的话就无法收回,那几个向导和哨兵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都有短暂的愣怔错愕。 杜槲狼狈地站在原地,像是有盆冷水当头泼下来,将冲天的怒火浇得狼藉喑哑。 ……将缄默者物化,这是缄默者最核心的使用方法。 言语的力量有明有暗,明处的力量自然不用说,那些引导哨兵战斗的言语,转移伤害、建立和切断联系的言语也都在其列。 在暗处的言语力量,包括煽动、引导、暗示,用这些办法,可以不动声色地改变人们的观念、视角、甚至立场。 这也是为什么,杜槲不论嗓子多疼,都必须得说话。 “好了,就算追上去也没用,我们确实不是那个傀儡师的对手。”A级哨兵打圆场,“平时也都是让缄默者自己回来,应该不会有事。” “是啊,杜队。你不是总说,缄默者能保护好自己,不用我们多操心吗?” 边上的向导赶紧附和:“你还说你家的缄默者很懂事,就算扔在哪不管,自己也能追上来……” 杜槲已经死过一次,吃足了苦头,眼下恨不得真把说过的话吞回去——可就连吞都不知道该吞哪一句。 反驳自己当初说过的话,只会叫当初的引导失效,自相矛盾的言语在平时都是大忌,更不要说他现在的话没有半点分量。 再这么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队伍就会分崩离析 ……可难道就要顺坡下驴,继续强化所谓的“不要紧、没多大事”,就放任那个傀儡师把时润声带走? 杜槲已经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对时润声的控制正在失效。 这还是第一次,他被时润声的领域彻底拒绝。 即使是还没学会拆掉心防、做不到完全打开缄默者领域的时候,时润声也从没这么拒绝过他。 就像是在那一瞬间,那个小缄默者完全没想过要跟他走、完全忘了被抛下的恐惧,完全没想回家。 这甚至比上辈子临死前,见到兜帽下全无生机的木质傀儡,还要更叫他惶恐和慌乱。 杜槲一言不发地往回走,越走越不安。 仿佛不会有尽头的疼痛折磨得他心神不宁,比莫名的剧痛还要叫他更心烦意乱的,是时润声变得不对劲的领域。 时润声的领域拒绝了他——那个一心要回家的小哑巴,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被“绑架”,被那些银线带走的。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那小哑巴看着老实,居然这么养不熟。 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天、一个晚上,时润声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个傀儡师! 难道时润声宁可被做成傀儡,任人支配,也不愿意再回家了? “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傀儡师?”A级哨兵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他的手段很残忍吗?会不会对缄默者造成无法修复的伤害?” 杜槲抱着越来越疼、仿佛正寸寸碎裂的手腕,恨意愈盛,阴沉着神色笑了声:“天知道,看他造化吧。” ……傀儡师可不是什么良善的货色。 杜槲可还清楚地记得,上辈子那个藏在兜帽底下、垂着头温驯不动的,全凭银线牵引的小木头人。 等时润声吃过了苦头,就知道害怕,知道回来了。 说不定就算被做成傀儡,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不知道傀儡自我修复速度怎么样,有没有缄默者这么快。 说不定现在傀儡师就已经下手了。 那个妄图反抗他、逃离他的小哑巴,说不定正被极细的线勒住手脚动弹不得,栓整整一晚上。 那些线会割开时润声的皮肉,叫他记着什么是疼。 缄默者的心防会在恐惧和绝望里崩塌,然后被对方拿走领域,从此再也没有开口的权力,只能听,只能照做。 这样做出来的傀儡,甚至用不着线牵引,只要言语就能驱使,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意识。 到了这个时候,时润声就会知道后悔,知道不该乱跑,知道不该擅自逃走。 心防崩塌的缄默者很好驱使,言语没有力量也没关系,为了不被丢掉,什么都会去做。 他可以原谅时润声,把时润声带回家。 杜槲在这样的想象里得意起来,他冷然着眯起眼睛,丝毫没有察觉有极细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一样的线,正从他失控的向导领域里悄然探出来。 有走在前面的哨兵回过头,正想向杜槲请示要不要解散,看清身后的情形,错愕惊惧出声:“杜队!你怎么——” 杜槲没跟上来,仿佛被线勒住手脚,吊在了半空中。 杜槲不知沉浸在了什么念头里,居然也直到听见这一声喊,才倏地醒过神,脸色瞬间变了:“怎么回事?!救我!快来人!” 他本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却从手脚炸开足以吞没神智的剧痛——就在刚才,他还在得意洋洋地编造这样一场梦。 虽然言语对外失去了力量,但造梦的能力还在,杜槲一度甚至猜测,这是不是某种向S级向导进化的预兆。 听说S级的向导不仅能用言语赋予哨兵力量,还能通过领域内化,将这种力量引导到自己身上。 假如真是这样,向导的身体孱弱和战力不足就都能被弥补,再也用不着像现在这样,因为说不出话就担惊受怕到疑神疑鬼。 …… 就在刚才,杜槲还在盘算,不论那个傀儡师把时润声带走干了什么,等时润声一回来,就把这场梦植入那个小哑巴的意识里。 多亏那个傀儡师,他发现了把时润声变得更好用的办法。 杜槲专心编造这场梦,甚至直到被从梦里探出的细线拴住吊起,依旧浑然不觉。 “是不是傀儡师来了?”队伍里的哨兵立刻警戒,向导也纷纷展开了领域,却一无所获,“怎么回事!傀儡师在什么地方?!” A级哨兵快步过去,想要扯断那些线,却扯了个空:“你得指引我!” “我摸不到线!你是被什么吊起来的?” A级哨兵对杜槲喊:“我们可能落进了什么陷阱,我需要你的‘言语’,我看不到这个领域的边界在哪!” 杜槲睁圆了双眼,他的神色尽是不可置信,几乎是气急败坏地高声喊:“去叫其他人!” 别说他现在用不了言语,就算是能用,这种被错愕慌乱笼罩的状态,说出来的话也不可能有任何力量:“快来帮我,这些线要把我的手勒断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叫他更惊惧和不安。 他吼出的这些话,像是突破不了某种屏障,在脱口而出后,就一个字都没了声音。 代替他的,是那个哄骗时润声,大义凛然地说着“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自己来承担这一切”的“杜槲”。 他看见“杜槲”让其他人向远处撤离,远离这个不知是什么陷阱的古怪领域——那些人竟然当真服从了命令,连那个A级哨兵也在稍作犹豫后,也转身没入了森林。 没有向导的言语指引,即使是A级哨兵也难以发挥力量,就算留下,也只有任人随意宰割的份。 “我去找帮手!”A级哨兵对他说,“你等一等,坚持一会儿!” “不行!”杜槲拼命喊,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不,不,不,别去,你们得来救我……” 他的太阳穴青筋暴起,眼底尽是血丝,无言的恐惧蔓上来。 离开这里的人,会忘掉这一小段记忆,不会有人记得他被吊在这。 其他人会以为这只是一次常规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在这里就地解散。 杜槲几乎吓疯了,他不停地高声喊着叫这些人停下、别走、回来救他。 他深知这不是什么陷阱,是他编给时润声的梦。 上辈子,杜槲编造了不知多少这种梦,早已熟练到不需要特意思考。 梦里的时润声会被留在绝境里,不会有人来救他,不会有人回来找他,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忘记这里还有一个缄默者。 怎么能想起来呢?被扰乱的湖水只能吞下惊扰跟伤害,把痛楚沉下去,等待水面重新恢复成风平浪静。 没人会想起问一片湖水疼不疼。 时润声想要回家,这是他的死穴和软肋,是肋骨下跳动的柔软的心脏。 眼睛澄澈干净如同湖面的小缄默者,拆掉肋骨,把心脏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并不知道把心脏接过去的人,如何磋磨揉捏,按斤两估价。 但杜槲知道。 做这种事的人,再不以为耻,再冠冕堂皇,也是要怕三更半夜风起叩门的。 从梦里探出的细线,没人能看到,也没人能扯断。 风还没停。 他得留在这,做完一场清醒的噩梦。 / 林子里惊起三两只飞鸟,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远。 太阳还没落完山。 火红的晚霞融进宁静的透明湖水,落日给云层镀上一层金边,云也像是烧起来,层层叠叠向远山蔓延。 可能是有一滴雨没站稳,从云里掉出来,也说不定是晚风摇动树枝,晃落了刚凝成的露水。 一小滴水蹦蹦跳跳,哇呀呀砸在小缄默者的鼻尖上。 小缄默者从安稳的沉眠里惊醒。 时润声一下子就跳起来。 他刚醒过来,就听见肚子的咕噜声——他饿坏了,明明在梦里吃了一整只烤鸡,居然半点也不顶饿。 从树上垂下来的银线托住小缄默者,没叫他一头扎进湖水或是火堆里,稳稳当当地放回草坪上。 银线在风里摇曳,时润声站稳,抱住晃着尾巴飞扑过来的大狼狗,眼睛跟着亮。 他小心地摸了摸那些银线,仰起头,看见坐在树枝上的傀儡师:“对不起,对不起,我睡着了……我睡了很久吗?” 傀儡师低头看小闹钟,摇了摇头。 银线把小闹钟送下来给他看,又戳戳表盘,严谨地指出了“一分钟”的小格。 小缄默者睁圆了眼睛:“!” 年轻的傀儡师以银线借力,轻巧地一跃而下,落在他身旁:“你说要请我吃烤土豆。” 时润声立刻回神,忘了惊讶自己居然只睡了一分钟,踮着脚抬起胳膊,努力抱住等了自己足足一分钟的朋友。 反派大BOSS虽然要毁灭世界,但脾气很好,用银线配合着帮忙,把小缄默者托起来,让时润声能够到自己的肩膀。 从傀儡师袖子里钻出来的银白色细线,像是两根柔软的小触角,对着时润声上下研究了半天,戳了戳小缄默者的额头。 时润声轻轻眨了下眼睛,不自觉地抿起嘴角。 他拉着银线们轻轻晃了晃,也用额头去轻轻地碰傀儡师的额头,小声说:“还有玉米和麦饼,我还带来了小麦穗。” 小缄默者今天一大早就起床,去自己那片小麦田里,挑出了最饱满、长得最好的麦穗。 刚灌好浆的麦穗是种生命力极强的青色,颗粒饱满,麦芒尖尖,藏着相当不起眼的、米粒大小的麦花。 傀儡师抬起手,想碰一下尖锐的麦芒,被小缄默者及时拦住:“很扎,会疼。” “不等它们变黄吗?”反派大BOSS听话地收回手,“听说成熟以后会变黄。” “没关系,还有很多,麦子成熟还要一段时间。” 时润声弯了弯眼睛:“等成熟以后,我会把它们磨成粉,做成麦饼……我还会做麦芽糖。” 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来自异乡的旅人还不急着走,就太好了。 他会坐在金黄的麦田里等着被绑架,带上最香的麦饼和最甜的麦芽糖。 时润声没有把这个心愿说出来,他悄悄摸了摸银线,又张开手臂,撑起装得满满当当的斗篷:“您试着晃一晃,说不定就都掉下来了。” 傀儡师用银线把他托起来,上下左右地轻轻晃,又创意翻新,向上抛了下。 时润声正专心让那个超级大土豆从斗篷里向外翻滚,一不小心就被抛起来,还没来得及惊讶害怕,就又被稳稳接住。 那些银白色的、仿佛是流光一样的线汇聚成瀑,又像是绵柔的湖水,托着他,一下一下地抛着玩。 小缄默者忍不住笑出来,耳朵都红得发烫:“您还没吃饭,我得给您烤土豆和玉米,我的麦子很香,您一定会喜欢烤麦穗。请不要玩太久了,您的身上还有伤……” 傀儡师把他身上藏着的宝贝晃干净,用银线卷着小缄默者落地:“只是旧伤。” “旧伤也是伤。”时润声在小院里越来越自在,格外认真地强调了一句,才抱起土豆和玉米,带着麦饼往火堆边上跑,“伤是要养才能好的。” 时润声今天忙着接委托,其实就是为了换这些。 “寻找七只小猪”的委托报酬就是麦饼,上面撒了白芝麻,只要用火稍微一烤,再刷上一点酱,就不知道有多香。 小缄默者从早跑到晚,做了好几个委托,还用贡献换了一小罐酱,在村子里的小铺买来了小刷子。 也是因为这个,忙了一天的小缄默者被傀儡师用银线绑架,主动钻进银色的麻袋,一不小心就在袋子里睡着了。 这会儿的时润声挽起袖子,相当熟练地跟银线合作,在火上来回翻烤麦饼,还记得温声嘱咐傀儡师:“小心烫,您站得稍微远一些,这里可能会很热。” 傀儡师看起来并不怕热,站在他身边,正用银线研究那些麦穗。 时润声拿起一束麦穗,主动做示范:“要这样。” 傀儡师跟着小缄默者学,把麦穗放在掌心揉搓,等麦壳都揉掉了,才重新张开手。 小缄默者深吸一口气,鼓着腮帮用力一吹,麦壳就飞起来, 时润声的眼睛晶亮,他抬着头,等着傀儡师也照做,然后把揉出来的青色麦粒拨了拨,一把扔进嘴里。 傀儡师一丝不苟地跟着他学。 两个缄默者,一起站在火堆边上吹麦壳,一起嚼又甜又香的青麦粒,一起盯着热腾腾的麦饼什么时候才能烤出脆壳。 时润声被飘起来的草木灰呛得揉眼睛,他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出现这种感受,只是一边揉眼睛,一边笑着小声说“对不起”。 傀儡师把手放在他头顶,问:“为什么对不起?” “我不知道。”时润声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 他说:“我想了很任性和不负责任的事,我不该这样,我是一名缄默者。” 傀儡师问:“比毁灭世界还任性和不负责吗?” 小缄默者:“……” 那、那倒也没有。 他只是想被绑架一个小时零一分钟而已。 毕竟他不小心睡着了整整一分钟,一分钟看着很短,却已经占据珍贵的绑架时长里足足六十分之一了。 傀儡师看了他一会儿,银线在风里一捞,捉住一颗被不小心一起吹走的青麦粒,塞进小缄默者的嘴里。 时润声含住麦粒,睁大眼睛。 “那句话。”傀儡师说,“被吃回去了。” 小缄默者:“!” 反派大BOSS的判定非常严格。 凡是比不上“毁灭世界”更任性的,都用不着道歉,更不用说对不起。 傀儡师提醒他:“饼要糊了。” 小缄默者:“!!” 时润声含着那粒麦子,不舍得嚼也不舍得咽,手忙脚乱地救援只差三十秒就要糊了的麦饼。 银线及时上来支援,及时拯救出了火候正合适的麦饼,还给埋在草木灰里的土豆和玉米翻了个身。 烤熟的麦穗要比生的更好吃,时润声忙得团团转,拿着一小把麦穗在火上翻转散开,等麦穗被烤得噼噼啪啪爆开,麦芒燎尽、麦香味飘起来,才收回那一把麦穗,不知道烫似的放在手心。 小小的缄默者蹲在火堆旁,仔细搓掉烤焦的麦子壳,让风把揉碎的麦糠吹飞,留下一把小小的、烤得香喷喷的麦粒。 正在草地上铺野餐布、倒槐花酿的傀儡师,抬手接住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小缄默者。 时润声捧着一小把刚烤好的麦粒,小缄默者的脸上蹭了点灰,变得像个小花猫。 小花猫把烤好的麦粒捧给他,耳朵红得发烫,像是蹭上了最后一点晚霞。 傀儡师揉了揉他的头发,帮他把那点灰抹匀:“不一起吃吗?” 小缄默者红着脸摇头。 他还含着那粒青麦不舍得嚼,那是一句“对不起”,被银线从风里捉回来,塞进了他的嘴里。 小缄默者当然做不出比毁灭世界更任性的事了。 所以他在这个小院里,永远都不准说对不起。 时润声只好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对不起,他不知道这是在对谁道歉,只是在这样反复念了一百遍以后,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儿高兴的资格。 然后小缄默者就迫不及待地雀跃起来。 时润声闭紧眼睛,仔仔细细地咀嚼着那粒他吃过最甜的、比麦芽糖还甜的青麦仁,又把手里的麦粒捧高,小声说:“是我请的客……这是我想请您吃的。” “我种了种子,然后给它们施肥,浇水。”小缄默者的声音很小,他从没这么说过,脸红得要命,“这是我的麦子……” 这是时润声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寄宿在别人的家里,吃住的地方都不属于他,连他自己好像也不属于他,是属于队伍和任务的。 小缄默者对此并无意见,他很感激收留自己的人,也很为自己帮不上更多的忙而抱歉,这些事几乎榨干了他的心力。 剩下的全部余力,也只够悄悄种一小片麦田。 所以时润声带他的麦子来,他把自己仅有的宝物,送给他的第一位朋友。 傀儡师向他郑重道谢,在小缄默者的指导下,把那些麦粒全倒进嘴里,然后惊讶地用银线把小缄默者举高。 “好吃是吗?太好了,我就猜会好吃!”时润声被银线抛来抛去,激动得整个人都发烫,“我每天都会带一小把麦穗来!” 他实在太高兴了,连意识里的屏障也拦不住,鼓足勇气一口气问出来:“请问,我能在这多待一分钟吗?如果您不方便绑我的话,我就自己绑自己……” 傀儡师刚削好了木棍,一手的木棍上戳着烤土豆,一手的木棍上戳着烤玉米,两只手还端着一盘刚烤好的麦饼,咬着酒杯抬头看他。 小缄默者:“!!” 小缄默者被银线举着放风筝,原地跑空气步:“我这就来!您不要动,我这就来帮忙!” 银线把他放下来,时润声飞跑过去帮忙,把烤好的食物全都接过来,又帮忙去倒槐花酿。 大狼狗也试图帮忙添乱,在傀儡师的暗中协助下,飞快偷走了一张烤好的麦饼。 时润声在餐布和火堆间折返,一直到所有东西都被摆放妥当,香气袭人的槐花酿也已经倒满,才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方便。”傀儡师给他照了张照片,才放下相机,用银线扯着手帕帮他擦脸,“我可以一直绑架你到天黑。” 时润声连忙说:“那太麻烦您了……只要一分钟就好。” 小缄默者完全不贪心,只要能多待一分钟,就已经完全满足:“我什么都会做,您这里有要做的家务吗?我很会扫地和洗衣服,还有……” 傀儡师问:“还有什么?” 小缄默者抿了下嘴角,轻轻摇头。 ——还有治伤。 时润声是想,假如他能和这片领域共振,就能替对方承担那些旧伤。 但这片领域的振动太复杂也太深奥了,小缄默者模仿起来非常费力,只用一个小时根本不可能做到,更不要说是五十九分钟。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模仿和学习,等彻底研究明白以后,就能把这些伤转移到自己身上。 时润声没有把这个计划说出来,只是轻声道了谢,接过手帕自己擦脸,又跑去湖边把手帕洗干净,在石头上晾好。 太阳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小缄默者细心地提醒傀儡师小心烫,然后自己被刚剥开皮的土豆烫了一下,不停吹着气,咬了一口又糯又香的金黄超级大土豆。 时润声忍不住抬起头,看天边被落日的余晖镀上金边、长得像是一朵大土豆的云。 要是太阳能走得慢一点,每一分钟都有一开始那么长就好了。 傀儡师又举起相机,对着他照了一张。 小缄默者实在忍不住好奇:“请问……这个是什么?” “相机。”傀儡师说,“可以把人的影像留下来。” 小缄默者睁大了眼睛:“像是画画那样吗?” “差不多。”傀儡师把照好的照片给他看,“多数情况下,这个更清晰,更像真的。” 刚因为时间过半,不久就要回家而有一点忧郁的小缄默者,就这么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脸上全是灰变成小花猫的自己、被烫得不停吹气的自己、含着土豆合不拢嘴的自己:“……” 银线还很警惕,防患于未然,离得远远地举着照片给他看。 等小缄默者一看清那几张照片,银线就立刻把照片收回,举着要去分享给大狼狗。 “!!!”小缄默者弹射起飞,“不可以!” 时润声跳起来,飞跑着去追:“请等一下!请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有会比这个好看的画、照片……等一下!” 时润声急得直跳:“不可以!请不要看!!” 银线举着照片飞得相当快,小缄默者追着满院子跑,大狼狗以为是什么新游戏,立刻精神满满地加入。 傀儡师靠在榆树下观战,慢慢喝着酒杯里的槐花酿,让不停把太阳往山上拽的蜻蜓落在自己肩上。 大狼狗追着小缄默者、小缄默者追着银线满院子绕圈:“啊啊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穆瑜笑了笑,举起商城出品的拍立得相机,又照了几张照片。 …… 一场短暂的追逐战结束,小缄默者已经累趴在大狼狗背上,完全没力气动,也没力气去找家务做、没力气模仿这片领域的振动了。 时润声头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他的汗噼里啪啦地往下淌,翻身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里还是没玩够的、亮晶晶的笑。 大狼狗拱着他的手臂,扯他的袖子,想拉他起来继续玩。 “不行,不行了。”时润声悄悄告诉大狼狗,“我是真的跑不动了,我跑饿了,能吃一大张麦饼和一只烧鸡。” 话音刚落,树上就垂下来两根银线,摇摇晃晃吊着两张烤得又松又软、外壳脆香的麦饼,和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时润声:“!!” 小缄默者抬起头,看到坐在树枝上,正用银线拴着好吃的钓朋友的傀儡师:“……” 傀儡师坐在树枝上向下看,愿者上钩,把烧鸡在他鼻子前面晃来晃去。 时润声笑得肚子痛,忍不住直揉眼睛。 他在院子里跑了半天,玩得浑身都没力气,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对——您吃饱了吗?” 小缄默者又本能地想说“对不起”,想起规则才赶快咽回去:“我不该只顾着玩的。” “为什么不该?”傀儡师问。 小缄默者怔了下,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因为我有正事要做,有很多更重要的事。” 傀儡师问:“比拯救世界还重要吗?” 小缄默者:“……” 那、那可能也没有。 他是觉得自己应该去收拾一下铺在草地上的餐布。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显然认为这件事不重要,用银线给小缄默者系了块餐巾、放了张小餐布,拿出来两个盘子,把麦饼和烧鸡在餐布上放好。 槐花酿被倒得满满当当,饿坏了的小缄默者不自觉咽了下,被从树上跃下的傀儡师牵着,领着去湖边洗手。 十九岁的傀儡师,握着小缄默者的手,认认真真地用清凌凌的湖水洗干净。 时润声看见湖水里的月光。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碰到傀儡师的胸口,仰起头,小声问:“请问……请问我被绑架的时间,满一个小时零一分钟了吗?” “还没有。”穆瑜温声回答他,“还差得远。” 时润声的呼吸有些急促,他有点仓促地闭上眼睛。 小缄默者的喉咙轻轻动了下,闹钟就放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起来很想去看一眼时间,却又忍住了没看。 因为没有去看时间,挽起的袖口下,裂痕又蔓延开一点。 “你在难过吗?”傀儡师问。 时润声闭着眼睛,轻轻点了下头。 他被牵着手,坐回榆树底下,把两个大鸡腿分给来自异乡的傀儡师和大狼狗,自己小口小口吃着麦饼。 傀儡师喂了他一点槐花酿,又喂了他一小块土豆,一小把玉米粒,一点撕好的鸡肉。 银线的投喂技巧相当熟练,还顺便用眼前的食材做了一小份土豆泥,浇上了相当美味的肉酱。 等小缄默者把塞得满当当的腮帮咽下去,傀儡师才坐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为什么难过?” “我不知道。”时润声说,“可能是因为我太开心了,我不该这样……得意忘形。” 他小声问:“我猜时间已经到了,对吗?我该回家了。” 傀儡师问:“你想回家吗?” 小缄默者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其实有些迟疑,很慢,但还是轻轻点下去:“我保证了……” “完全没问题。”傀儡师把他抱过来,“我们原本的约定就是这样,所以你当然可以回家。” 傀儡师说:“这不是一个一次性的约定,我们明天还会再见。” 傀儡师把小闹钟交给他:“明天的这个时间,我会再来绑架你一个小时零一分钟,一言为定。” 小缄默者立刻用力点头,他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双手郑重地接过小闹钟,和银线拉钩:“一言为定,我一定会按时等待您。” ——他会提前一个小时就开始等待。 或许更多,可能提前两个小时,他就开始盼着被绑架了。 傀儡师问:“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小缄默者连忙摇头,他紧紧攥着那个小闹钟,接过大狼狗的链子:“我可以自己回去,请您放心,我有领域。” 他的领域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比过去更坚固、更牢靠,展开的速度也比过去更快。 时润声暂时还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这样的领域,已经足以让缄默者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在森林里来去自如。 “那就再会。”傀儡师向他道别,“明天可以继续带麦穗来吗?” 小缄默者的眼睛亮起来,他用力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诺:“没问题,明天我想带您去看我的麦田。” 时润声说:“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您想吃烤麦子了,也可以随时去摘。” 傀儡师用银线和他拉了勾。 小缄默者又再三用力挥手同他道别,催促着傀儡师早些回去休息,才攥着大狼狗的链子,一起走进森林。 …… 时润声原本以为,自己还要花一点时间找路。 走在森林里,他才发现林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给他点亮的一盏又一盏小路灯。 像是挂在树梢的月亮,银白色的莹润光芒不刺眼也不暗淡,柔和地照着他,一直送着他走完那一小段路。 再向前又有下一盏小月亮。 树梢上的月亮,一颗接一颗地连起来,送他回家。 时润声牵着大狼狗,揣着怀里的那只小闹钟。 他只顾着抬头往上看,一不小心被绊摔了一跤,就立刻有一枚小月亮变身无所不能的银线,稳稳当当把他拎起来。 小小的缄默者和发着光的银白色小月亮手拉着手,晃着胳膊一起走,越走越慢。 时润声几乎迈不动步子。 他在走到一处岔路口时蹲下,抱住大狼狗的脖颈,把那一枚小月亮揣在怀里。 大狼狗甩了甩尾巴,把脑袋搭在他的肩头。 时润声什么都没有说。 他埋在大狼狗脖子上的毛毛里,眼睛流不出泪,身体却发着抖,他拿出那个小闹钟,一圈一圈地拨着时间。 他坐在落叶里拨着时间,让分针一圈一圈地转,让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飞快地过去,小缄默者睁大眼睛看着表盘,轻轻摸上面的数字。 时润声把时间拨到离被绑架只差一分钟,看了好一会儿,才把时间慢慢拨回去。 他用额头轻轻地碰小闹钟,闭上眼睛,听秒针“咔哒”、“咔哒”地走。 秒针走得好慢。 他猜错了,他从离开的那一秒钟起,就盼着再被绑架了。 小小的缄默者蜷起来,他坐在树下看着树上的小月亮,小月亮安静地在他眼睛里亮。 林子里传来窸窣声。 时润声的眼睛倏地跟着亮起来,他几乎是雀跃着握紧闹钟跳得老高,却在看清来人时骤然滞住,僵硬地定在原地。 “……杜槲哥。”时润声小声开口。 他的身体绷得微僵,攥着大狼狗的铁链,无意识地向后退。 来人在这个称呼里顿了下,却并没发作,涉草过来。 如果是光线明亮,就不难看出杜槲的形容已经相当狼狈——他的眼睛里尽是血丝,面皮连青带白,眼窝深陷,泛着格外明显的乌黑。 但此刻仅有点点挂在树梢的银白色光团,倒也让他掩饰过去,和颜悦色地俯身:“小声,今天的事是我不对。”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杜槲说,“当时是我不好,我因为任务的事,太着急了。” 时润声退到一棵树干前,无声摇头。 “对……对不起。”小缄默者脸色发白,磕磕绊绊地道歉,“我忘了时间。” 时润声在这些话里长大,早已经形成思维定式,几乎立刻就有反应:“对不起……有人因为我受伤吗?任务出状况了吗,需要我做什么?我这就去解决——” 杜槲摇了摇头:“没出什么事。” 时润声怔住。 杜槲走过来,视线落在小缄默者的身上,神态依旧和蔼,眼底却透出涔涔幽冷。 ——如果在平时,杜槲当然会编出某个任务中出现的意外,再用轻飘飘的三言两语,让时润声被责任带来的愧疚压垮,无地自容,被自责钉死在地上。 但现在这一招已经用不上了,他就算卸掉了时润声的心防,也已经没办法再用言语操控这个小哑巴。 杜槲被那场噩梦死去活来地折腾了足足一天一宿,几乎没了半条命,被察觉到不对劲的队员找到,才知道居然只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 强烈的恐惧和怨愤让他坐立不安,像是被那古怪的细线勒住了脖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缓缓收紧,索走他的性命。 杜槲早已再顾不上什么脸面、什么风评,勒令手下的队员回村,请来了一位S级向导。 即使这么干的后果,是他的评级严重跌落、彻底失去村子的信任,也比这样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强得多。 杜槲走向时润声。 队里的几个哨兵和向导在不远处,一言不发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皱着眉,神色隐隐复杂。 大狼狗忽然激烈地吠叫起来。 小缄默者的视线失去焦点,像是被限制在某个领域当中,手里的闹钟掉在地上。 一名S级向导从树后走出来。 “你是说,他是你的弟弟,一名傀儡师诱拐了他,想要把他做成傀儡。” S级向导看了看时润声,又转向杜槲:“你现在想让他回家,是吗?” 杜槲盯着时润声,眼底有种异样的灼亮:“是!就是这样——他一定是被下了什么暗示!他原来一直都很懂事,很听话的,就是从这两天开始……” S级向导没心情听他多说,蹙紧眉,向四周看了一眼。 这里有种异样的威压,不知是源于森林还是源于其他的什么存在,仿佛有人正看着他。 这种被注视的不安,让S级向导毫不怀疑,他如果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甚至可能会被当场破碎掉领域。 到了S级以后,直觉都会变得异常准确,感觉越强烈就意味着越危险,S级的哨兵和向导就是靠着这种直觉,才能从一次又一次的高危任务里存活。 S级向导用一个禁制领域叫杜槲静音,走到时润声面前,打开领域:“我会使用指引类型的言语,对他没有伤害,也不会形成任何新的暗示。” 小缄默者垂着头,安静地一动不动。 “只是给他一个允准。” S级向导说:“如果有人强迫他,或者用言语对他进行了暗示和误导,这种言语会解除掉这种倾向。” 其他人不知道他在向谁解释,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和杜槲搭档的A级哨兵见杜槲不答话,忙点头道:“这样就够了!这其实是杜队家的缄默者,他最近可能是被人下了什么暗示,总想着要往外跑……” S级向导走过去,拍了下那名小缄默者的肩膀,对他说:“你自由了。” S级向导说:“回家吧。” 四周空气悄然波动一瞬。 时润声在大狼狗的狂吠声里醒过来。 他向后踉跄退了一步,看见那个掉落的小闹钟,立刻扑过去捡。 A级哨兵松了口气,正要过去把时润声领过来交给杜槲,那小缄默者却抓住大狼狗的链子,掉头就跑。 小缄默者把闹钟擦干净,揣进怀里,沿着来时的路跌跌撞撞跑回去。 小小的月亮照着他,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时润声一转眼就没了影子,他抓着银线飞起来,自己钻进了一个银色的麻袋。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S级向导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刚才世界要毁灭了。” 第84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麻袋里藏着条神秘通道。 可能是月光做成的超级大滑梯。 也可能是湖水的涟漪被收集起来, 编织成一条藏在丛林深处的,只有被邀请的人才能进入的蜿蜒小径。 时润声暂时顾不上这么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带着大狼狗一起跑, 手臂紧紧抱着小闹钟和小月亮。 他想藏在怀里的,但怕闹钟会不小心掉出来,又怕心跳得太激烈,会把月亮撞碎。 时润声绊了一跤, 还没等他摔倒,脚下的路就变成了柔软的隧道,有风推着他, 帮他飞快地滑下去。 大狼狗兴奋得汪汪直叫, 追着银线在隧道里打滚, 往时润声的身上扑,又拽着时润声不停地往前冲。 他们被风推着穿过一整条银白色的隧道,在尽处看见一盏灯。 小院没有关门, 门前挂着盏风灯。 橙黄色的暖光亮着,今夜无风,来自异乡的旅人披衣站在榆树下,循着声音抬头。 时润声抱着大狼狗掉进他的家。 “您听我说, 请您听我说。”时润声被银线收进傀儡师的怀抱, “有句言语。” 他跑得实在太快了,喘得咳个不停:“能叫人掉眼泪的言语,听了就会想哭。” 傀儡师低下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是来给我送言语的吗?” 时润声点头, 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浑身是伤的朋友:“您自由了。” “您自由了。”时润声说, “您自由了, 您自由了, 回家吧……” 时润声记住了那位S级向导的领域振动。 他模仿着记忆里的振动,模拟声音,把听到的宽宥言语转述给穆瑜——这对尚且年幼的小缄默者来说,负担毕竟还是太重了。 但时润声没有停下,他像是察觉不到力量的飞速消耗。 他把别的事都暂时忘干净,只让自己记得这一句话,这样就能说得更清楚。 傀儡师拢住不停悸栗的小缄默者,他低下头,轻轻贴着小缄默者冰凉的额头,用自己的衣服裹住时润声。 “您是完全自由的,没人能再伤害您。”时润声仰着头,用记住的声音说,“没人能再束缚您……您该回您自己的家了。” 再喜欢和习惯游历的人,也一定是会在某个满天繁星的晚上,躺在草地里想回家的。 假如没有家可回,那就不能叫游历,而是流浪了。 傀儡师摇了摇头:“可我好像还不能走。” 小缄默者怔住,在淋漓的汗水里慢慢眨了下眼。 傀儡师让他看见他的手腕。 “我还被线连着呢。”傀儡师说。 在时润声的手腕上,那条银线其实一直都在,打着漂亮的蝴蝶结,一端连着小缄默者,另一端没入傀儡师的袖口。 时润声愣愣地看着那条银白色的细线。 他一直没发现过这条线,怔忡着低下头,看了好半晌。 小缄默者忘记了模仿的声音,不会说话,也像是不会动。 傀儡师把小缄默者抱回小院。 大狼狗也熟门熟路溜达进来,叼着链子直奔榆树下,就着草地打了个滚,舒舒服服枕着爪子趴好。 时润声被抱进那间小木屋,他第一次进来,才知道原来有比月亮下的湖边更舒服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时润声一直以为,没什么能比得上树下、篝火、月光和湖边。 现在他终于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的小屋都冷暗偏僻,窗户被旁边的高墙挡住,狭小得只塞得下一张床。 小木屋很结实,夜晚的凉意被温润的木质挡住,透过窗户一样能看见树和湖水,月光潺潺淌进来。 比月光更亮的是灯火,那盏风灯被一起提进来,暖光就把屋子盈满。 屋子里温暖整洁,每一处都收拾得很干净,炉子上慢慢煎着药,旁边放了几个正在烤的小土豆,两张麦饼,还有一小罐融化的槐花糖。 时润声被轻轻放在小木床上,靠着柔软暖和的被褥,被银线戳了两下。 银线用喷香的肉酱土豆泥诱惑他,见他抬头,就举着沾了槐花糖浆的麦饼晃晃。 小缄默者抿起泛白的嘴角,轻声道谢,摇了摇头。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根银白色的细线出神。 “是因为……”小缄默者小声问,“是因为我违反了约定,还没到时间就跑回来,所以拴住了您吗?” 傀儡师抱着被子,靠着墙,坐在他旁边的大木床上:“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时润声又问:“是因为我擅自把麦子送给您,所以把您束缚在了这里吗?” “好像也不是,我也吃过别处的麦饼。”傀儡师说,“不过你的麦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我们明天能不能多烤一穗麦子?” 时润声愣了半晌,小缄默者又难过又高兴,抬手揉了揉眼睛:“当然,当然,请您放心……可现在重要的事好像不是这个。” “重要的事?”傀儡师问,“是我们明天去什么地方玩吗?” 小缄默者又想哭又想笑,他无声摇头,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 傀儡师问:“那我们去什么地方玩?” “去任何地方。”小缄默者抬起头,他答得很急,好像早就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您想去什么地方,我都陪您玩,我可以陪您走很远的路,我们可以去麦田里躺着吹风。” 傀儡师扶住时润声,小小的缄默者身体不停发着抖,呼吸又急又磕绊,看起来就像是要哭了。 可那双明净澄澈眼睛里流不出泪,那里面干涸了太久,还没有湖水漫上来。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你的任务吗?” 小缄默者摇头:“那很重要,但不是这个。” 他轻声说:“是件比任务还要更重要的事。” 傀儡师问:“是毁灭世界和拯救世界吗?” 小缄默者摇头:“比这个还要更重要。”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暂时想不出来了,就把时润声塞回小木床上,把被子替小缄默者盖好:“那大概就是睡觉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睡觉。”反派大BOSS说,“我是很不讲理的,是你自己跑回来的吧?我就会把你扣下睡觉,不会放你走了。” 小缄默者藏在软和的被窝里,除了流不出泪,听起来完全像是在哭了。 “我很愿意。”小缄默者说,“是我自己跑回来……” 他不停地重复和模仿傀儡师的话,他好像很喜欢这句话,尤其是里面那个“回来”,被小缄默者学得一模一样。 时润声看着手腕,他想碰一碰那条拴着两个人的银线,试试能不能解开。可才一伸手,银线就飞快从他指间逃走了。 银线跟他玩捉迷藏,不停在小缄默者的手指间躲来躲去,就是不让他抓到。 时润声睁着眼睛,看着手腕上漂亮的小蝴蝶结。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他把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束缚在了这里。 小缄默者刚学会这句言语,一刻都不敢停地跑来把言语送给朋友,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没想到束缚住对方的是自己。 傀儡师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替时润声掖好了被角,熄了灯让房间暗下来,炉火也用罩子遮住。 屋子变得更安静,只剩落进来的月光。 时润声还记得炉子上的药:“您的伤好些了吗?它们还会疼吗?” “已经很久没疼过了。”傀儡师回答,“药是用来变好看的。” 小缄默者愣住:“……好看?” 反派大BOSS诚实地点了点头:“听说喝了可以不留疤。” 小缄默者:“……” 傀儡师挺不客气,银线把他从被子里翻出来,晃了晃:“你是不是在偷笑?” 时润声不会说谎,只好不回答。 小缄默者的耳朵泛红,他还在为束缚的事忧虑和难过,可又实在忍不住被逗得不停揉眼睛:“您不想留疤吗?我大概能帮得上忙……请让我帮忙吧。” 小缄默者的专精技能就是医疗,虽然在治疗伤口这方面还不是很强,只能比得上C级哨兵的自我修复速度,但不留疤的效果倒是非常好。 大狼狗非常喜欢打架,从村头打到村尾,经常一身是伤一瘸一拐又牛皮哄哄地回来。 时润声每次都会帮大狼狗治伤,劝大狼狗不要打架,一定要打的话,打不过也要快跑。 治疗的效果很好,大狼狗一点疤也没留,浑身的毛毛光滑浓密油光锃亮,到现在都是全村最帅的大狼狗。 银线把时润声举起来,来回晃了两下。 “是真的。”小缄默者乖乖被举起来晃晃晃,“我是治疗师。” 傀儡师倒是知道这件事,他们第一天见面,就介绍过自己的职业。 “我不该笑的。”小治疗师真诚道歉,“我可以帮忙吗?” 十九岁的、准备毁灭世界的、为了不留疤每天喝药的反派大BOSS,这才很宽容地原谅被绑架回来的朋友,用银线和他拉了个勾。 傀儡师枕着手臂,躺在大木床上,仰头看着被银线举起来的小缄默者:“治疗师也是要睡觉的。” 时润声被逗得笑出来,他珍惜地摸了摸那些银线,把额头碰上去:“我知道。我马上就睡着了,请您放心……” 小缄默者真的不再动,也不再说话。 他闭上眼睛,温顺地垂着头,像个小木头人,安安静静地睡在丝绸似的银白色光瀑里。 穆瑜让银线把时润声放下来。 小缄默者落在他的怀里,几乎是在失去意识的同时,时润声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的战栗发抖,手腕上的裂痕几乎蔓延到整条手臂。 他太难过了,难过到小小的胸口已经盛不下,之所以流不出泪,只是因为已经太久都忘了要怎么哭。 S级向导的言语解开了他受的暗示和误导,那是一句不带任何倾向性的言语——并非由说出言语的人来决定解开什么,而是把谎言全部揭开,只留下真相。 这件事旁人帮不上太多的忙。 时润声用所有的心神来记住那句话,跑回来说给穆瑜听,所以在回来的一路上,也暂时没来得及去思考更多的事。 没来得及去想困住他的谎言和骗局,没来得及去细看那些骤然破碎的、被植入的虚假记忆,和一棵扒着他敲骨吸髓的槲寄生。 槲寄生的根不扎进土壤,而是扎进其他树的树皮,深入内部,吸取养料和水分。 因为早已经年累月,要把这种寄生植物取下来,不可能不伤筋动骨。 跌跌撞撞跑回家的小缄默者,不想让这种难过沾染绑架自己的朋友,所以把疼全吞回去,试图自行消解处理。 穆瑜把时润声拢进怀里,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他在小缄默者的背上轻抚,一遍遍温声回答“我知道”。 他很耐心地、很轻柔地回答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即使时润声并没说疼。 小缄默者并没说疼,只是在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穆瑜耐心地一遍遍回答他,“可以难过,可以疼。” “没有人该为被伤害、被欺骗感到抱歉,” “可以求救,如果没有得到回应,那说明求救错了人。” 穆瑜的声音很轻,他在时润声的背上轻缓拍抚,告诉在昏睡中发抖的孩子:“可以走不动,可以停下休息,从来都可以,没有不可以的道理。” “可以感到孤单。”穆瑜告诉他,“可以不孤单。” 时润声阖着眼睛昏睡,小小的缄默者已经不剩多少支配自己身体的力气,所以穆瑜帮他藏起来,帮他蜷成更小的一团。 系统收起银白色的麻袋,落在时润声的手上:“宿主,小木头人的伤好像比以前更重了。” 时润声的伤在蔓延,不仅是因为拔除寄生株。 情绪探测仪显示,时润声是在高兴的。 小缄默者跑回了家——即使时润声自己还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在S级向导的言语下,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急着把这句话说给傀儡师听。 暂时也不能让时润声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小缄默者有多高兴,就有多难过。 时润声被愧疚和自罪折磨,他已经被取消了暗示,抹除了被植入的谎言,那些欺骗无法再支配他。 小缄默者被银线举起来,温柔澄澈的眼睛注视着来自异乡的傀儡师,里面装着干净的笑影。 笑影是真的,难过也是。 时润声为自己在疼而抱歉,为自己在难过而抱歉。 他为自己想要求救、想要不顾一切地拉住那根银线而愧疚,为自己实在走不动了而感到无地自容。 时润声愧疚到没有力气再保持清醒,他想自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他自私到想追上一个家。 系统很生气:“这种不开窍的小木头,就该送去看看那个吸血的破烂树,学一学什么叫自私。” 穆瑜摸了摸时润声的额头,帮他拨开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学不会的。” 系统气得掏出个小风扇,对着时润声呜呜吹。 穆瑜让时润声躺在宽敞的大木头床上。 小缄默者没睡过这样的床,被牵着手躺下,有反派大BOSS的手臂环过肩膀,才终于不再觉得不安。 有很多事,如果是秉性过于温柔的孩子,往往很难想得通。 ——比如为什么有人就是会伤害别人,就是不允许受害者自救,就是不准伤口愈合,不准他们过得舒服。 就是有这样的人。 这本质上是种施暴前的准备工作。 寄生的植物要将根扎入其他树木的皮下,就需要缝隙和伤口,自然不会允许这棵树长得浑然安稳。 这种思维定势一旦形成,这些植物看每一棵树,都是潜在的寄主。 尚且不知道这件事的孩子,会在反复的痛楚中求诸己身,会尝试着寻找自己哪里没有做好,才会受到伤害和打压。 于是日复一日,终于学会了不说疼、不说害怕,学会了不去奢望休息和家。 可这原本就是不对的。 “因为我某处没做好,所以我理当被伤害”的想法本来就是不对的。 没有任何一类人,生来就该被另一类人利用、伤害、施暴,这是寄生植物的骗局,是一场自私自利者狂欢的陷阱和谎言。 …… 时润声昏睡了一天一夜。 他睡在又舒服又宽敞的大木头床上,盖着干净柔软的被子,阖着眼睡得安静不动,连大狼狗趴在床边轻轻拱也醒不过来。 系统只好承担起了遛狗的重任,牵着大狼狗出去,在村子里绕了一圈。 “宿主,那个破吸血树这回有麻烦了!”系统跟大狼狗在外面一口气打了十几场架,非常过瘾,兴冲冲杀回来,“这下谁都知道,诱拐跟绑架小木头人的是他了!” ——毕竟S级向导当时所使用的“言语”,可是不带有一点主观倾向,不会对倾听者造成任何影响的。 在这种完全中立的言语领域中,被剥离的是杜槲的连接,被清除掉的是杜槲的暗示,小缄默者自己跑了,头也不回地跳进了麻袋。 这原本就是不论杜槲怎么辩解、怎么花言巧语找理由,也没可能解释清楚的事。 到了这一步,就不是队伍分不分崩离析、之前的那些言语会不会在自相矛盾下失效这么简单了。 整支队伍都暂停任务接受审核,杜槲也被带走调查,他的言语失去力量的事自然也跟着暴露出来——只不过,对这棵被生拽下来的寄生株来说,这大概还不是最难熬的一件事。 杜槲的反常状况,很快就引起了村子里的注意。 A级向导的言语失效,这种情况本身就不算多,往往是因为精神世界在强刺激下崩塌、意识领域在战斗中崩溃。 通常情况下,只要保持静默不再开口,安静休养一段时间,言语的力量就能恢复。 可杜槲的状况却相当不对劲,与其说他的言语失效,倒不如说是“反噬”。 …… 他当初对时润声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不落地全还给了他。 他给时润声植入噩梦,借此动摇时润声的心防、不断打压这个小缄默者,好让其为己所用。 ——现在这些噩梦一个不落地全都被还了回来。只要风起就有梦,风不停梦不停,不做完就不准醒。 他不准时润声说疼、不准时润声说害怕。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时润声如果走不动,那就自己在原地休息,什么时候有力气什么时候跟上来。 ——现在他也说不出这些字眼了。 杜槲把嗓子喊出了血,他见人就不停地哀求,他疼得要命,浑身像是要碎了,有人在抽他的筋 没人听得见这些话,被他拽住的人满脸惊疑莫名其妙,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远,生怕是遇上了个被言语冲昏了头脑的疯子。 他还不准时润声向其他人求救。 杜槲反复告诉时润声,缄默者求救和喊疼,会让队伍里的其他向导动摇,再使用缄默者的时候,言语的力量就会大打折扣。 为了让时润声牢记这一点,他甚至还亲眼带时润声去看了这一幕——有个向导因为心软,没能立刻向缄默者转移伤害。 晚了一步,残暴的古兽灵撕碎了哨兵,又咬穿了那个向导的喉咙。 这一幕并非杜槲捏造杜撰,它的确出现过,就被存放在村子的任务资料室里,是一块浸透了鲜血的留影木所留下的最后影像。 影像的主人公是时润声的父亲和母亲。 杜槲告诉时润声,那次任务之所以会失败,就是因为领队的“不忍心”。 系统就一直奇怪,小木头人的年纪这么小,怎么就想到要去翻村子里的任务资料:“是那个破吸血树带他去看的!” 像这种任务资料,内部的哨兵和向导如果级别不够,都不一定能查看,小缄默者早就已经被自己的村子驱逐,居然还能叫时润声顺利翻到。 “他断章取义,那不是完整的留影木!” 系统拿着堪比马蜂的小机关枪扫射杜槲的腿肚子,少说能扫了一百来枪:“其实时润声父母的队伍里,缄默者根本就没被用来转移过伤害!” 时润声的父母早就发现,缄默者的领域在内不在外,那是种极为坚定、不受外界干扰的力量。 那份缄默者手记也是时润声的父母保存下来的。 他们始终认为,缄默者之所以显得上限不高,只是没有找到力量的正确使用方法。 缄默者的力量并不明显、并不立竿见影,那是种春雨似的力量,随风入夜,润物无声。 而那一对A级向导与哨兵被责备的原因,也并不仅仅是他们导致了任务失败,而是因为他们不肯按照正确的“使用方法”来支配缄默者。 那是一对生性温柔,从不使用支配性言语的A级向导和哨兵。 他们会领着小小的时润声,去听春雨的声音,去林子里探险,给被剥皮入药的杜仲树穿衣服。 他们的任务失败并非失误,也不是什么阴谋,只是遇上了一头失控的残暴古兽灵,被困进了无法逃脱的领域。 即使是这样,时润声的父母也没有逃跑、没有退走,保护着其他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他们队伍里的那个从未被使用过的缄默者,用尽力量,与那头古兽灵同归于尽,让活着的人得以回了家。 如果不是被恶意截去了留影木的其他部分,只剩下那一小段枝杈,那本该是一场被所有人铭记的战斗。 “现在那棵破吸血树也没法向人求救了,谁都听不见他说的话,觉得他脑子有病。” 系统还趁机用了大木棒和大铁锤,尚且觉得不解气,揪着大狼狗四处乱飞的毛毛:“可惜,要是能找回那棵留影木就好了……” 穆瑜问:“找不回来吗?” “被烧了。”系统翻了世界线,蔫巴巴汇报,“有人不想让缄默者被承认。” 留影木是这个世界的特殊树种,可以记录下经历的所有画面,再经由言语引导投影,算是这个世界的任务记录仪。 那名缄默者在自爆领域之前,把完整的留影木取下来,托付给了活着的人。 可惜并非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心存感恩——总有人会恨,很自己为什么不能全身而退,恨保护者为什么不能尽职尽责。 在那样惨烈的一场战斗里,能活下来、逃回去的人,本就各怀心思。 缄默者的实力被承认,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战斗体系乃至力量体系要被彻底颠覆,不需要被人引领、不需要被人保护的战斗者,这几乎能弥补哨兵和向导的全部缺憾。 稍有心的人,其实就已经开始注意到,S级向导升级后可以领域内化、S级哨兵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这原本就是缄默者的进化方向。 有别有用心者,截取了那段留影木,只留下了最惨烈的一段,活下来的人最终选择了沉默。 用在放弃和逃跑上的言语,一旦出口并被赋予力量,就会无形中反向引领说出言语的人,会逐渐失去原本的勇气,选择一次又一次的退让、沉默、冷眼旁观。 …… “再找找。”穆瑜说,“说不定还能找到。” 系统其实已经翻了半天了,闷闷不乐:“像这种关键物品,涉及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即使倒退世界线也不会重置……” 如果能够证明缄默者真正的战斗力,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就将被彻底颠覆,也再不会被限制在哨兵与向导的固定模式。 白塔是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穿书局再如何干涉,也无法在这种涉及世界线走向的关键节点上,强行予以扭转修正。 穆瑜友善地提出建议:“能通融一下吗?颠覆体系也未必是坏事。” 系统其实也去问了,但这个世界的白塔相当固执,根本不听:“他们说……啊啊啊啊宿主这是什么?!?” “十万颗S99号世界花叶万年青的种子。” 穆榆检查了下自己的库存:“和十万个花盆。” 这是种天南星科的植物,也叫黛粉芋,别名哑蔗。 在大多数世界,它们仅仅只是汁液有毒,误食后会令声带麻痹,舌头剧痛而无法发声。 S99号世界是个开放农场种植和改造的、改造后的植物大战僵尸的世界,长出来的植物大部分性状都正常,就是喜欢拎着花盆满地跑,到处追着人跑,植生目标是把自己塞人家嘴里。 系统:“……” 系统一度以为,虽然它的宿主临时担任了反派大BOSS的身份,但“剥夺这个世界的声音”是个比喻。 现在看来,这是个非常有可能实现和执行,甚至只在年仅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一念之间的可能性。 反派大BOSS一天绑架不到会烤麦子的小缄默者,拎着花盆满地跑、追着把人变成哑巴的花叶万年青,可能就会遍布整个S43世界。 穆瑜其实还有些其他的方法:“也可以是比喻,我们的plan B是通过更高一级的言语指令,破碎掉这个世界所有向导的领域。” 这样就和灭蚊的思路一样,虽然只是破坏掉了向导的领域,但哨兵没了向导的言语指引,自然也就会失去力量。 系统又有点紧张,又忍不住进入角色,有点激动:“宿主,这个听起来更像反派大BOSS!” 穆瑜也这么想,但这样就难免要伤及无辜,并非所有向导都会滥用言语力量,过于绝对化的处理方法,往往只会导致另一种极端的结果。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反派大BOSS,穆瑜也只是以此为条件,想要友好地和这个世界的白塔谈一谈。 系统也决定再和这个世界的白塔谈一谈,激情抄起小机关枪:“宿主,我们还有plan C吗?” “S27世界,白塔哨所。”穆瑜说,“有了解吗?” 系统这次记得非常清楚:“宿主在里面的食堂有个窗口,卖过鸡汤小混沌,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就没在那里继续卖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因为白塔炸了。” 系统:“……” 白塔:“…………” “这儿有个孩子。”穆瑜说,“他失去了他的父母,背负了莫须有的罪责,有人试图榨干他的心力,剥夺他的人生。” 穆瑜说:“我要带他穿过森林,这是一段很长的路,我要在路上教他怎么高兴和放松,怎么保护自己,怎么长大。” 如果方便的话,反派大BOSS希望能在这条路的终点,带着绑架走的小缄默者,找到一块完整的留影木。 世界意志静默良久,才予以回复:这世上有诸多不幸。 穆瑜说:“我要治他的伤。” 白塔是感知与情绪的核心贮存地,每一座白塔,都能探知最细微和不易觉察的线索,并将情绪相连。 他们四周的景象忽然发生变化。 大狼狗厉声吠叫起来,系统倏地紧张:“宿主!怎么回事,我们——” 他们似乎坠入了某种幻象,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孩子,同样不过十岁,独自坐在最安静的角落。 那是个相当安静、几乎和缄默者一样寡言少语的男孩。 男孩被从狭窄的小床上拎起来,拖过漫长的走廊,由满是烧伤后狰狞伤疤的手按着,溺进睡眠舱。 “S43!”系统的机械音愤怒得出了电流声,“穿书局要求正式交涉,你们已经越过了保密协议,按照规定,你们无权查看和调取我方任务者的具体资料……” 穆瑜帮愤怒飞舞的绷带打了个蝴蝶结,放在大狼狗的脑袋上。 系统急得不行:“宿主!!” “不要紧。”穆瑜说,“它没有违约。”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其实非常讲道理,既然他们这边的plan C已经突飞猛进到了“炸掉白塔”,对面只是放出一些他少年时的影像,也并不算多越界。 况且,这些也不能算是穆瑜作为任务者的“具体资料”。 穆瑜说:“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系统愣了下:“宿主说过。宿主上次来的时候,还留下了缄默者的手记……那份手记没有被妥善利用,所以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不是那次。”穆瑜说,“时间上还要更早。” 进入穿书局、成为任务者后,穆瑜一共来过两次S43世界——这是一次,上次则是作为缄默者,在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份手记。 ……在成为任务者之前,在一切故事开始之前,穆瑜其实还来过很多次这个世界。 只是他自己不记得。 在少年穆瑜的记忆里,那只是一片从不曾放过他的虚拟世界。 虚拟世界中,有人冷眼看着他在火场里挣扎着逃生,一次又一次失败力竭,最后被火海吞没。 有人用言语给他植入记忆,让他相信自己在那个家里也有温馨过往,以为自己也曾经被一个家接纳,当做家里的孩子。 有人给他造梦,梦里无限愧疚无地自容,少年的穆瑜被言语化成的绳索绑缚,叫莫须有的罪名钉死在地上。 S43世界的“异乡来客”,其实都来自其他世界位面,在进入睡眠舱后,有意前往的意识可以进入一座白塔。 这个世界最初只有向导和哨兵,只有说出的言语和被倾听的言语,没有缄默者。 原本这里除了向导和哨兵,就只有天生沉默寡言,无法使用任何言语力量的“哑炮”。 直到有一天,某种无声的、安静磅礴的力量,毫无预兆猝然爆发,像是无形的洪水吞噬一切。 那些被当作血包使用的孩子,开始能够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是从白塔里出来的,来自异乡的少年旅人。 自他觉醒后,这个世界开始长出榆树。 穆瑜问系统,“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林飞捷后来出了什么事?” 系统愣了下:“……是。” 穆瑜说:“我其实也不清楚,只知道那一次,他没能从睡眠舱里顺利醒过来。” 林飞捷最后那半年,其实是在医院度过的——他清醒的时候很少,时而高声惨叫时而惊恐瑟缩,不停地讨饶,似乎困于一个又一个不间断的噩梦。 林飞捷总是在重复让人把门窗关紧,他狼狈不堪,早没了野心家的派头,整天惊恐地盯着某个地方,对人说,风在敲门。 …… 不同的画面在他们面前闪动。 世界没有善恶,力量也没有好坏之分,作恶的是人。 少年的穆瑜被扔进丛林,凶悍的古兽灵扑上来,四周影影绰绰,有人隔岸观火、谈笑风生。 白塔:作恶的是人。 “为善的也是人。”穆瑜说,“救人的也是人。” 白塔问:你要救那个孩子,因为他和你很像? “他自己能救自己,我陪他走这一段路。” 穆瑜说:“我要做他的家,在我碎掉之前,把他修好。” 系统倏地跳起来。 白塔不解:你为什么要帮他?当初没有人帮你。 白塔:如果有人帮你,你不会被咬碎,你回到这里,我以为你是要毁灭世界。 穆瑜确实是有炸掉白塔的plan C,但深谙心理交锋的影帝当然也清楚,话不能这么聊。 白塔:我不懂,没人救你,你在这里死了十七次。 白塔:你被封闭声音,夺走言语,投入古兽灵的斗兽场,被任意打碎和改造,删去他们不需要的部分,有人看你在火场里挣扎取乐。 白塔:唯一帮过你的榕树,被伐碎了,用来点烧你的火。 白塔:你在那场火里成为了第一个缄默者,代价是你会在第一场美梦里碎裂消失。 白塔:没有人来帮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穆瑜写了张“我不会碎”的小纸条,从后台投送给系统,安抚住了激烈飞舞的绷带。 穆瑜问:“你知道这个世界的言语,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问题的吗?” 白塔的确困惑。 力量本身不该有善恶,讲述与聆听,这原本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交流方式。 可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言语被肆意滥用,伤害和欺瞒横生。 “从问‘为什么要帮他’开始。”穆瑜说。 他的运气不好,这条路不好走,走得比旁人辛苦艰难,多磕多绊。 有很长一段时间,穆瑜在安静地等待那一场美梦,他没做过美梦,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所以有些好奇。 但现在不好奇了。 他已经不需要美梦,因为有暖洋洋的、闹哄哄的现实。 有一串小糖葫芦趴着门缝送他出门,一个叠一个摞起来,比孤儿院大院的墙头还要高一点。 放了麦芽糖的冰糖葫芦会更漂亮、更紧实地黏在一块儿、更甜更香,所以他得带一个特别会种小麦的小朋友回家。 其实不会种也没关系——如果小朋友特别擅长吃冰糖葫芦,那他们家就正缺一个擅长吃冰糖葫芦的小朋友。 穆瑜说:“我要帮他。” 这不是件需要问“为什么”的事。 原本这不该是件需要问为什么,不该是需要给出理由的一件事。 伤害不需要任何理由,善意却被诘问和揣度,不该这样,没有这样的道理。 白塔陷入沉默。 穆瑜挥散那些幻象。 系统看清周围的情形,错愕跳起来:“宿主,这是什么地方?” “白塔里。”穆瑜在后台回它,“我们得想个办法,让它放我们出去。” 世界意志是有一次自救机会的——倘若被来自穿书局的反派明确威胁,可以紧急申请庇护条令,把大BOSS弹出世界。 年仅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尚且还在叛逆期晚期,一不小心沉迷耍酷,可能稍微有点吓到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了。 其实穆瑜的plan C并没那么严重,只是计划在这儿碎一下,让缄默者的领域无限扩散,正式剥夺这个世界的全部声音。 “……”系统紧急拉响警报:“我这就去送礼!宿主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被弹出世界!” 大槐树给系统打开了新思路,遇事不决,也是能走后门的。 以他们目前的资产数量,别说想赖在这个世界当反派大BOSS,就是强行买下这个世界再把白塔刷成红的,其实问题也不大。 系统摩拳擦掌,正准备杀回去送礼,忽然绊了一下:“……” 穆瑜刚和系统击完掌,正准备打过去十分之一的资产,停下转账操作:“怎么了?” “我,我们要被放出去了。”系统说,“宿主,有人来救您了。” 穆瑜:“?” “有一位……名叫时润声的,反派小BOSS。”系统说,“拿着闹钟,牵着大狼狗,沿着一条银线找过来救您。” “他说,时间到了,他必须要被您绑架。” 系统:“要是不放您出去,他就炸了白塔。” 第85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有某个角落轰鸣, 烟尘四起震耳欲聋,整座白塔跟着剧烈一晃。 世界意志仍然不见动静。 “宿主!”系统吓得跳起来,“小木头人这就动手了吗?他把白塔炸掉了吗?!” 系统倒是一直都知道, 他们的小缄默者非常努力、非常自律,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每天的日程都塞得很满,有着明确的时间观念。 ……但这时间观念是不是稍微有点太明确了! 他们才被绑架了三十秒, 甚至都还没过一分钟! 穆瑜倒是持不同意见:“一分钟很久了。” 有些小缄默者,能被绑架一个小时零一分钟,就已经格外满足和开心。 他们现在原本应当一起散步、一起吹风、一起烤麦子, 一起带着大狼狗在麦田的田埂边上打滚的。 足足三十秒, 已经够大狼狗飓风翻滚六圈了。 “……对!”系统毫无悬念地被说服, 转头向白塔龇牙:“我们已经被绑架三十三秒了皿!” 系统紧急转向,把“想给白塔换个色”的走后门申请理由改成“想给白塔开个洞”:“宿主——” 穆瑜不动声色:“嘘。” 系统立刻把喇叭关上,牢牢按住。 穆瑜在滚滚烟尘里低头, 他一点点脱掉那只黑色的手套,用指腹触碰从袖口延伸向白塔外的银线。 有细微的振动沿着细线传过来。仿佛无法分辨明确含义,又像是包含着千言万语,只是太过安静, 缄默无声。 这是被银线送来的、缄默者的守护领域。 小小的缄默者, 沿着银线,只身穿过森林、湖水和村庄,随风来白塔造访。 有两个缄默者的领域,在白塔内外发生了共振。 这是种没有言语和声音的共振, 甚至没有可探知的情绪, 可它绝不平淡。 水面下是深流暗涌, 静水流深, 不容扭曲忽略,不容抹杀。 “是白塔自己相信了,它会被我们炸掉。” 穆瑜在后台回答系统:“这个世界的‘言语’力量其实并不难掌握。” 只要相信了这句言语,就会受到这句言语的影响。这种影响会一直持续,要么等到力量耗尽、事件解决,要么等到这句话被遗忘。 可要真做到“遗忘一句话”,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也最困难的事。 有些话或许转头就会忘记,说好了要做的事,洗个手的工夫就忘得干干净净,好不容易背下来的课文,坐到考场上就立刻有上句没下句。 同样也有些话,不论怎么都忘不掉。 哪怕已经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听过、是因为什么事、说这话的又是什么人……也会在不留神时跳出来。 言语能化春风,能做利刃,能变成一根刺,经年累月扎在某处,稍稍一动就跟着疼。 白塔终于出声,世界意志的声音仿佛也起了涟漪:……你们想要什么? 这似乎是白塔第一次学会畏惧,它注视和感知情绪,这种情绪第一次蔓延进一座高塔。 白塔注视内部的缄默者,也注视塔外小小的不速之客:我没办法修复伤痕,已经造成的伤害无法抹除。 穆瑜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们要的不是这个。” 他掌心的裂痕仍清晰可见,像是某种利刃留下的割痕。 但那其实不是利刃,是相当不起眼的细线被拽断时,负隅顽抗留下的痕迹。 并非所有连接都是正确的——就像一棵槲寄生扒在一株小杜仲树上,以欺骗和谎言编造出一个陷阱,试图将一个孩子抹去意志,变成血包和傀儡。 穆瑜手上的伤,源于他曾经把身上的细线生生拔掉扯断。那些细线深入皮下探进血肉,恨不得附在骨骼上,要扯断自然也不算容易。 这种稍许鲁莽的做法,的确付出了一点代价,但并不亏,有一小段没被烧毁的榕树气根,被他藏在了右腿里。 他用新的线把自己重新拼好缝起来,他的水平不错,缝好之后,几乎看不出曾经受过什么伤。 白塔仍然在发生爆炸,这里能隔绝一切声音,所以任何向导和哨兵,都注定不能对它造成真正的伤害。 但它无法挣脱这句不具声音的言语,一座塔终于在缄默的轰鸣里学会畏惧,晃动的空间裂开一条缝,激烈的犬吠声瞬间钻进来。 一起进来的还有风,风送进来小杜仲树嫩绿的叶片,叶片落在穆瑜肩上,被仔细收拢进掌心。 白塔:我以为你们是想要自由。 银线牵引出一条路,穆瑜轻巧地借力跃起,躲过一块砸下来的石板:“的确想要。” 白塔:人类很奇怪,想要自由,又用线把自己束缚住。 “这不是束缚。”穆瑜说,“它是另外的‘言语’凝成的线,和自由从不冲突。” 穆瑜介绍:“在有些世界,它长得像红布条。” 白塔陷入沉默。 世界意志在学会恐惧之后选择了退让,撤销了反派BOSS的弹出申请,给他们打开一条能够由塔内出去的路。 与此同时,剧烈的爆炸也终于停止,那些坍塌的墙垣、飞溅的烟尘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塔身依然伫立。 可这并非一场幻觉,白塔目送着他离开,沉默的轰鸣嗡嗡震动:畏惧会让力量打折扣。 “会因为畏惧而被削弱的力量,不是真正的力量。”穆瑜说,“在习得一种力量的时候,就该学会畏惧。” 对一种力量的畏惧,是保证其不被滥用的根本。 是因为对言语失去了敬畏之心,因为说出的话无须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只要人多势众,就可以让一句话成为定理、成为现实,所以这个世界的“言语”被滥用。 要解决其实也很简单,在一株槲寄生身上,穆瑜做了个很成功的试验。 只要在使用言语之前,有所觉悟。 有同样的言语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觉悟——有了这种觉悟,就能学会畏惧,学会了畏惧,就会记住疼痛。 在伤害他人的同时,理当抱有被伤害的觉悟。 那条路通向塔外,通往金色的日落余晖。整个世界悄然波动一瞬,有新的言语规则出现,等待被察觉和感知。 “宿主,我们这么离开不要紧吗?” 系统相当神气地缠在穆瑜掌心,绷带的一头探出来到处乱看,向上指了指:“那里好像裂了。” 缄默者并不会向外施加言语,是白塔相信了他们会毁灭世界、会把白塔炸掉,所以生出畏惧,出现了那些幻象。 幻象虽然消退,但言语的后果依然在,白塔光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不要紧。”穆瑜说,“裂痕也不全是坏事。” 就像畏惧也不全是坏事一样,力量的使用者本就该学会与畏惧共存,否则迟早会反而被这份力量所奴役,变成力量的傀儡。 那条塔身上的裂痕,是这个世界习得的第一种情绪。 落下来的太阳是种耀眼的金色,像是正被熔炼的某种金属,又像是流动的灼烫岩浆,从缝隙里渗进来。 白塔终日伫立于世界一隅,坚不可摧,这是第一次有了裂痕,于是光从裂痕进来。 于是有风在塔内流动。 / 从白塔出去的路还挺远。 问题出在下台阶——穆瑜已经有段时间没走过这么多台阶,绕着塔身盘旋向下,视觉效果像是泰山十八盘。 已经拿出了合金手杖的反派大BOSS,走到第六百级台阶,开始合理思考能不能画个方框,把这里的台阶改造成旋转大滑梯。 Plan B是炸了白塔。 白塔:…… “宿主,这倒不是它故意的!”系统帮忙跟对面质询,“他们这个世界的白塔构造就是这样。” 像这种承载了世界意志的建筑,大都得这么巍然宏伟、庄严屹立,要是随便盖一个小石头塔,难免就显得不太威风。 改造成旋转大滑梯并开放一个窗口,欢迎来自异世界、非常喜欢滑滑梯的小朋友来玩,可能也不太威风。 系统帮忙转述:“白塔愿意帮我们送到塔底,但想请我们不要再炸它了,也想请我们不要再把它改造成滑梯……” “可以。”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抱起小花盆,“那我可以在这里种花叶万年青吗?” 白塔:………… 几千级台阶瞬间变身成旋转大滑梯,风驰电掣地把反派大BOSS和花盆送下去。 “S43世界同意了帮我们重置留影木!就在森林的最深处,宿主可以带着小木头人一路探险,去找回那块记载着他父母影像的木头。” 系统刷新着后台消息,一边迎风飞舞转述:“它还希望宿主能手下留情,不要把小木头人培养成反派小BOSS。” 穆瑜的脾气很好,也一向很好说话,点了点头:“可以。” 系统继续转述:“它还想请宿主帮忙保密塔内发生的事,最终考核的九十九个世界里有五座白塔,另外四座可能会因此笑话它。” 穆瑜有些不解:“可另外四座白塔也被炸过很多次了。” 白塔:“……” 系统:“……” 系统实在忍不住问:“是,是宿主炸的吗?” “怎么会。”穆瑜只是个普通人,爱好也仅仅只是做饭和种树,“我只炸过油烟机、微波炉、油锅和烤箱。” 每座白塔都承载着一个哨兵与向导世界的世界意志,像炸白塔这种事,如果不是恰巧成为了青春叛逆晚期的十九岁反派大BOSS,穆瑜一般都不会做。 系统松了口气:“哦哦哦……” 穆瑜切回后台,看了看失去用武之地的十分之一财产,叹了口气,把缠在手上的系统绷带打成蝴蝶结。 他身上的裂痕仍遍布,找回这个世界的全部记忆后,那些被藏起来的伤浮出来,连绷带也没办法彻底覆盖。 穆瑜戴好手套,把领口拉高,收起合金手杖和小花盆。 他们被大滑梯一溜烟往白塔外面送。 时润声正牵着大狼狗,守在白塔外的草地上,像个沉默又固执的小卫兵,一步都不肯向后退。 “怎么会有人在塔里?”负责守塔的哨兵试图赶他离开,“很久都没人从这里出来过了。” 哨兵把他当成了附近的孩子,弯下腰问小缄默者:“你是不是等你家大人,听错了地方?白塔学校在对面,离这儿不远。” 时润声摇了摇头,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小闹钟,依然看着手腕上的线。 其他人看不到这条银线。 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小缄默者,是被小闹钟和大狼狗一起叫醒的。 他偷偷把闹钟拨快了三个小时——这样等闹钟响起以后,他就能提前三个小时,开始为绑架抓紧时间做准备。 小缄默者早早就做好了周密的计划,他要去找最好的麦穗,去做委托换一点花生和毛豆来烤,还想换一点肉干,加进几颗最嫩的小青菜,来熬一锅香喷喷的汤。 时润声怕自己睡过头,特地抱着大狼狗说悄悄话,如果自己醒不过来,就帮忙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 昏睡的那一天一夜里,小闹钟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大喊大叫,就被傀儡师的银线及时关掉了闹铃。 今天叫小闹钟钻了空子,时润声被大狼狗叫醒,从大木床上跳下来,跑出木头小屋。 他发现银线从屋子里出去,一路延伸出了小院,又延伸向比小院更远的地方。 小缄默者立刻抓起大狼狗的链子,追着银线翻山越岭,穿过森林和村庄,一路找来了白塔:“我,来找……我的朋友。” 小缄默者不习惯和其他人说话,用领域模拟着听过的言语碎片,连词成句:“很重要,的朋友。” 他们做了约定,好好地拉了勾,他的朋友不会无缘无故失约。 坚信这一点的小缄默者,认定他的反派大BOSS朋友一定是被白塔绑架了。 “那也不能炸白塔啊。”哨兵失笑,“说这种话,可是要被白塔剥夺力量的。” 他倒是不担心这话会成真——就算是S级的哨兵和向导,也不可能对白塔造成任何一点伤害,更不要说是一个看着就不大点的小缄默者。 要是真像这个小缄默者说的,他的朋友困在了白塔里,那其实也用不着等了,没人能绕清楚里面的路。 “那里面有千万条路,是个没人能走出来的迷宫。” 哨兵有些遗憾,但还是如实告诉他:“你的朋友如果进去,多半就出不来了。” 哨兵解释:“白塔不会帮忙的。” 世界意志就是这样,它们赋予这个世界力量,旁观、感知、记录一切,并不干涉世间的万事万物。 小缄默者的年纪还小,但已经能够听得懂很多事,抱着小闹钟点了点头。 哨兵弯下腰:“所以……” “我帮。”时润声说。 哨兵愣了愣:“什么?” “世界不帮他的话,我帮。”时润声说,“我来帮我的朋友。” 时润声向他鞠躬:“请您帮我照顾一下我的大狼狗。” 哨兵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小身影就已经灵巧地越过了防线,常年在林子里穿梭的小缄默者身手相当利落,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了白塔前。 小缄默者半点也不犹豫,追着银线向前跑。 “站住,快站住!”哨兵急得不行,“你不怕出不来吗?!” 哨兵被大狼狗拖着追上去:“快回来,那不是条该走的路!” “谢谢您,我很害怕!”时润声回答,“可我必须接我的朋友回家!” “他是自由的——他想家的时候,就得能回家!” 时润声说:“我是缄默者,我捍卫这件事……我用我的领域和生命捍卫这件事!” 小缄默者没有使用言语的能力,能把一句话说得这么流畅、这么坚决,是因为跑过来的这一路,已经在心里默念了好几千遍。 时润声当然也知道,强行逆转规则的代价就是碎掉——不论是领域还是人。 但那也没关系,小缄默者不怕碎掉,他唯一忍不住担心的是大狼狗,大狼狗必须要有人帮忙打架才打的赢。 或许他可以许愿变成一阵风,在大狼狗打架的时候,就刮起一把细沙,把对手的眼睛迷得看不清。 小缄默者的话音刚落,领域就骤然展开。 那是种从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的领域,沉默安静却赤忱热烈,坚定岿然,全无退缩地转瞬铺开。 那种领域把太阳的余晖染成半红半金,那是种炽烈灼烫如同岩浆的颜色,几乎在一瞬间就抽净了小缄默者的全部力量,燃成漫天的火烧云。 岩浆在洁白平整的塔身上烫出一个豁口,有身影在豁口处稍一借力,干净利落地跃出来,接住时润声软倒的身体。 小小的缄默者紧紧抱着闹钟,睁开眼睛,沿着银线向上,看见他的朋友。 时润声的眼睛亮了下,慢慢透出笑影。 “我迟到了。”傀儡师说,“浪费了五分钟,我们今天要多玩五个小时。” 时润声忍不住轻声笑起来,小缄默者的脾气非常好,一点都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完全……完全没问题。” 他太累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休息一下,很快就好,然后陪您去任何地方。” 追上来的哨兵牵着大狼狗,瞠目结舌,错愕地看着白塔上的裂豁。 那像是道裂痕,又像是某种鎏金的神秘装饰,那些光像是被撰铭在了塔身上。 “等——等一下!你们哪都不能去。”哨兵拦住这两个缄默者,“你们得留在这,我们要调查你们的身份……” “穆瑜,傀儡师。”从白塔里出来的青年很配合,抱着小缄默者,有问必答,“身份是反派大BOSS。” 哨兵瞪圆了眼睛,差一点就要展开领域联络向导:“什么?!” “他开玩笑的吧?”哨兵赶紧问小缄默者,“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小缄默者耳朵有点泛红,腼腆地点头:“我……我叫时润声,治疗师。” 小缄默者藏在朋友的怀里,握着银线,乖乖地小声补充:“身份是反派小BOSS。” 哨兵:“……” 大狼狗听不懂,兴高采烈地带着链子冲过去,绕着一大一小两个反派BOSS打转,非常熟练地跳进了银白色的麻袋。 小缄默者也听话地举起手,被傀儡师塞进麻袋,泛着光的银白色细线来往穿梭,灵巧地给麻袋扎上了口。 来自异乡的青年傀儡师扛着麻袋,向后退了一步。 傀儡师礼貌俯身,被天边垂下来的一条相当结实、迎风飞舞的雪白绷带咻地拽走,消失在了原地。 ……向导赶过来的时候,负责守塔的哨兵还坐在地上,恍惚地揉眼睛。 “出什么事了?”向导冲过来,“怎么忽然发S级警报,有敌人入侵了吗?有流放者反叛了吗?白塔被炸了吗?” 哨兵汇报:“……刚才,这里有两个反派BOSS。” 哨兵说:“他们一个在塔里,一个在塔外,好像是想这么干的。” 向导追问:“然后呢?!” “然后他们见了面。”哨兵坐在地上,拿起那个傀儡师留下的小纸条。 哨兵照着念:“现在他们去湖边划船,去林子里探险,生火烤麦子,烤香喷喷的花生和毛豆,熬热腾腾的肉汤去了。” / 时润声被大狼狗一下一下拱着手,慢慢睁开眼睛,在傀儡师的怀里醒过来。 他们回了家。 银线还在,缠在手腕上。 一切都没有变,他也没有变成风。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升起来的篝火明亮,毕毕剥剥地烧着,把脸颊烤得微微发烫。 火上煮着香喷喷的一大锅汤,正咕嘟咕嘟翻滚,肉香被风送得到处都是,大狼狗馋得不停打滚。 傀儡师坐在榆树下,一只手扶着他,一点一点给他喂槐花酿。 时润声呛了一下,轻轻咳嗽:“您的伤……” “完全不要紧。”傀儡师告诉他,“多亏你及时赶到。” 如果不是小BOSS机智敏锐,在醒来后察觉到不对,立刻前往白塔救人,现在的反派大BOSS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小缄默者被这种可能性引得格外紧张,躺都躺不住,努力撑着坐起来。 “您……会遇到危险吗?”时润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我有什么办法能帮您?”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 他把酒杯放在一旁,抱起小缄默者,放在榆树下的柔软草坪上。 时润声怔了下,不自觉地握紧银线。 傀儡师在他对面坐下,这是个罕有的、认真交谈的姿势。 年轻的傀儡师盘膝坐在草地上,身形被篝火的光亮从夜色里勾勒出来。 被火光映照的眼睛很温柔,装着小小的缄默者,也映出这一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我们先不谈我。”傀儡师伸出手,摸了摸小缄默者的额发,轻声问,“很难过,是不是?” 时润声像是被什么限制类的言语定住。 可这并非是一句限制行动、约束意识的言语——这不是一句被加上力量的言语,只是比晚风更轻的询问。 这大概是小缄默者听过最轻的声音,比春雨的声音还要更轻柔和缓,即使拂过湖面,大概也不会掀起涟漪。 可依然有什么应声碎裂,时润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以为自己一定要哭了,但眼泪依然流不出来。 “我……能帮上什么忙?”隔了良久,小缄默者才轻声恳求,“请您让我帮忙吧。” 时润声慢慢地说:“我很好,可能有一点难过,但我能处理,我想帮您的忙……” “我知道。”穆瑜说,“能帮上大忙,能从白塔手里救我的命,这是我们下一件要谈的事。” 小缄默者立刻撑着坐起来,他的手臂藏在衣袖下面,因为碎裂的疼痛微微发抖,但还是尽力坐直。 时润声现在就能谈下一件事。 傀儡师想了一会儿:“也好。” “我被白塔绑架了。”穆瑜说,“它不准我种花。”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很沉稳,在后台屏蔽了S43号世界发来的一串省略号。 小缄默者还在专心地听,忍不住皱起眉,不赞同白塔的做法:“种花是件很好的事,不该被禁止。” “是啊。”年轻的傀儡师也这么想,有些失落地给小缄默者看自己的小花盆,“我原本想在湖边种上一片。” 傀儡师给他指那片地方:“这样,我们以后每天玩的时候,就能一边喝槐花酿,一边吹风,一边赏花。” 时润声被他说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蹙着眉专心想办法。 小缄默者想出了办法,扶着榆树一点一点站起来,看了看四周,摇摇晃晃地沿着银线向前走。 穆瑜抬起手,接住朝自己走过来的孩子。 “我可以帮您撑起一片领域。”小缄默者抱着他的肩膀,抬头说悄悄话,“外面看不到,我们可以在里面悄悄种花。” 穆瑜问:“我可以在你的领域里种花吗?” 小缄默者伏在他肩上,轻轻点头,又有点歉疚地补充:“可能没有直接种在湖边那么方便。不过我们来湖边玩的时候,您想看花,我就把领域打开。” “是个好主意。”穆瑜揉了揉小缄默者的头发,“我原本其实也想过,要不要把花种在我的领域里,但我的领域快要碎掉了。” 在他臂间的孩子身体微微一僵。 时润声怔了一会儿,才又鼓起勇气,小声问:“快碎掉的领域……不行吗?” “我问了下花,花说不行。”穆瑜说,“它们好像比树娇贵,不能生长在快碎掉的领域里,说是那样就要枯萎给我看。” 时润声不自觉地攥住了袖口的边缘。 他的喉咙动了下,像是想要说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其实不光是领域,我自己也快碎掉了。”傀儡师想了想,“不过这件事你得保密,别跟别人说,尤其是我种的花。” 小缄默者的脸色已经瞬间变得苍白 时润声挣扎着坐起来,牵住他的袖子:“您的伤不是不要紧了吗?” 傀儡师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摸了摸小缄默者的头发。 “是不是因为今天的事?白塔对您做了什么?”时润声紧紧抱住他,把心脏完全亮出来,“请您尽快把伤转移给我,我没办法单方面和您共振,您的领域非常庞大和复杂,我的能力太弱了……” “白塔没对我做什么。”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难得发善心,帮世界意志解释,“也没那么急,三五年内还是不会碎的,我大概能活到二十九岁。” 小缄默者快急哭了:“不行!您要活很久,走遍您所有想走的地方,每天都快乐,每天都能回家。” 傀儡师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头摘掉手套,又一颗一颗解开衣扣,把身上的裂痕给他看。 在看清那些裂痕时,时润声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又急促,小缄默者半个字都说不出,只能紧紧攥住傀儡师的衣摆。 “我遇到过一些事。”来自异乡的年轻旅人慢慢地说。 他的语速很缓,不包含什么特殊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客观发生的事,嗓音认真又温柔。 穆瑜说:“不太好,有点难过。” 在他们身边的风划过湖面,荡着涟漪由夜色的另一头过来,几个火星噼啪炸开,跳进清凉的晚风里。 小缄默者屏着呼吸,听得专心致志,一动不动握着那只手。 “我不知道该怎么不给别人添麻烦,或许把那些难过吞下去,自己消化是个好方法。” 穆瑜说:“发现裂痕在变多,我就把它们藏起来。” “我很想能派上点什么用场,最后帮到别人什么忙,然后就那么碎掉,再也不用醒。”穆瑜说,“我并不期待长大,也不期待活很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确是完全自由的。” “自由很好,但没有家可回,就有一点寂寞。”穆瑜看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摸小缄默者的头发,“我没有不好,我很好,没有到痛不欲生的地步……只是有点累。” 穆瑜说:“我没有在意,等发觉的时候,已经稍微有点晚了。” 时润声的声音轻到像是一场小雨:“……要怎么办?” “怎么能好一点?”时润声问,清澈柔软的嗓音有点打颤,又被小缄默者努力压下去,“我能帮您什么?我能不能让您感觉好一点?” 这种伤是没办法转移的。 自己的伤心、自己的难过,别人可以帮忙上药,帮忙包扎,但必须要靠自己恢复。 小缄默者没有办法靠领域共振,把这些伤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您别放弃,再试一试,说不定就有办法。”时润声握住傀儡师的手,他小心地抚摸上面的裂痕,“我能不能帮上忙?我是您的朋友,您该来找我帮忙。” 年少轻狂的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你看起来比我可靠的多。” 小缄默者的身体不自在地一僵,抿了抿嘴角,有点心虚地低头。 但傀儡师看起来并没发现,只是用银线把小缄默者举起来,一下一下地抛着,枕着手臂向后躺在草地上。 在反派大BOSS这儿,这通常是“我们就算聊完了”的表示。 小BOSS乖乖地张开胳膊,让银线把自己抛来抛去扔着玩,还在努力低头问:“我能帮您什么忙?您之前说想要找让人不难过的事,是这个吗?” 傀儡师点了点头:“你要是能替我掉一掉眼泪,就更好了。” 时润声怔住,睁大眼睛:“我帮您掉也行吗?” “我觉得行。”傀儡师打开自己的领域,他翻了翻,找到一摞照片,“你看,我们的领域好像连起来了。” 小缄默者睁圆了眼睛:“!!!” 大狼狗上次就没来得及看照片,这次嗷呜一声蹦起来,顾不上香喷喷的肉汤,拔腿冲过来看。 “不可以!”小缄默者还在天上,急得跑空气步,“请让我解释,我不长那样的!” 银线看热闹不怕事大,慢悠悠把他放在地上,带着照片就跑。 院子里又重新上演追逐战,时润声追着照片到处跑,大狼狗兴高采烈地晃着尾巴一边叫一边追,只不过这次多了个补给站 年轻的傀儡师不紧不慢地系上衣扣,拍了拍身上的草叶,把肉汤舀进碗里晾到不烫,在里面泡上麦饼。 烤过的麦饼又韧又香,吸饱了香喷喷的肉汤,配上碧绿的小青菜,香得人跑到这就迈不动步。 小缄默者实在抗拒不住诱惑,每次跑到这附近,就要停下来吃一大碗。 因为边跑边吃容易呛风,每次进补给站之前,还要被严格的银线拽着,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吃饱了以后还要饭后百步快快走。 一小卷绷带从穆瑜的袖口冒出来。 “宿主。”系统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样真的能让小木头人高兴一点吗?” 系统就经常被总部那棵凌霄花追,被打劫了好几次小饼干和冰淇淋,完全体会不到任何快乐可言。 ……可就这么放着不管,也不行。 在白塔外的时候,情绪检测仪就在时润声身上,监测到了相当棘手和不安全的因素。 他们的小木头人是期盼着能碎掉的——如果能融化进领域里,能够救出朋友,把朋友送回家,然后变成一阵风,那该是时润声最好的梦。 倒也并不是因为多痛苦,多难熬,多坚持不下去。 并不是,不是因为这种原因。 只是一直不停追赶着家的小小缄默者,身上的骗局被揭开、寄生株被伤筋动骨地拔除,终于彻底明白那个家只不过是幻象。 家是假的,记忆是假的,从一个骗局里醒过来,父母的样子已经在不知多少次的恶意删改下,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雨水打湿的相片。 好像什么都弄丢了,又好像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一场骗局终了,留下的只有身上遍布的裂痕。 时润声试图自己处理它们,可就是再秉性温柔、再沉默宽广的湖水,容量也终究是有极限的。 他们的小缄默者难过得快要碎掉,却已经忘了要怎么下雨了。 …… “不知道。”穆瑜回答,“我也没有把握。” 系统怔住。 傀儡师分配完了最后一点肉汤泡饼,要求所有人散步消食完毕,用银线给小缄默者和大狼狗画了两条起跑线。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运筹帷幄,叼着一个不锈钢小哨子,嘟嘟吹响。 小缄默者追着照片满院子跑:“啊啊不可以这个真的不可以请停下!!!” 大狼狗:“汪汪嗷呜汪!” 傀儡师以银线借力,轻轻巧巧地一跃,落在榆树的枝干上。 他坐在树枝上,向下看着热热闹闹的小院。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长大。”穆瑜说,“我做过一些梦,现在把这些梦都给他,希望能碰得上。” 经过第一轮的筛选,他们的小缄默者,看起来对小院追逐战的适应性非常好。 或许真的运气不错,能碰上一段被雨水打湿模糊的过往。 三岁的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是经常会在家里这么玩的。 “苏格拉底”是他们家扫地机器人的名字,沙卡拉卡和biubiu都是穆寒春送给小木鱼的那个玩具枪打开开关以后,会发出的声音。 穆寒春和妻子的工作实在太忙,能回家的时间非常少,偶尔一回来,就会想尽各种办法逗他们的小木鱼高兴。 追着照片在家里翻山越岭地转圈这种事,曾经是穆家很传统的保留项目。连扫地机器人也要被绑上翅膀,穿着围裙、举着小笤帚和小簸箕参与,偶尔还要举着一个正在烧水的小水壶。 穆瑜让风轻柔盘旋,不动声色地帮小缄默者一把,避免了跑慢一步、被大狼狗生龙活虎晃着尾巴扑倒,一块儿在草地里打滚玩的可能性。 被风轻轻推了一把的小缄默者,却并没趁机加速,冲上去抢下自己的照片,脚步反而一点点慢下来。 小缄默者跑得越来越慢,有好几次都忍不住,下意识地回头往身后看,看见火光和温柔朗静的夜风。 时润声站在空旷的院子里。 风把他的衣角掀起来,像是在弯下腰牵他的手,温柔地拨开汗湿的额发。 天大地大,繁星满天。 大狼狗敏锐地察觉到了小缄默者的变化。 迅速刹住脚步的大狼狗晃了晃尾巴,叼起麻袋,跑到时润声身边,把那个总是能让小主人高兴的麻袋往他手里送。 时润声摸了摸那个银色的麻袋,抱住用脑袋拱自己的大狼狗,揉那些软软的毛毛,用脸轻轻去贴。 小缄默者的眼睛温柔清澈,慢慢淌出一点笑影,又被无声的湖水涌起吞没。 有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 影子走过来,盘膝坐在他身旁,分过去一把烤好的麦粒。 时润声看着湖水里的影子。 有人教过他怎么烤麦子,当然不会是那株槲寄生——有人牵着他的手把麦子烤熟,教他鼓起腮帮再用力一吹,把麦糠吹得飞起来。 有一块留影木,记下的不是任务,是因为太专心烤麦子、蹭得满脸漆黑的小花猫。 小花猫急得不停跑,伸着爪子够,想要抓住爸爸妈妈手里那块怎么都抓不到的留影木。 “我……我好像能帮上忙了,我能帮上一点点忙。” 小缄默者含着香香甜甜的麦粒,身体轻轻打颤:“我真的能帮您流泪,是吗?我们的领域已经共振了,因为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傀儡师用银线拽拽他的袖子,把小缄默者拎起来,抱在怀里慢慢晃。 一场雨吃力地、磕磕绊绊地落下来,小得几乎不能叫雨,更像是无声的露水,摇摇欲坠地藏在草叶底下。 缄默者没有自己的言语,时润声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受。 但有人教会了他,所以小小的缄默者模拟声音,用领域告诉他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遇到了一些事。”小花猫哭着说,“不太好,有点难过。” 第86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小缄默者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吃完了他的烤麦子。 傀儡师第一次烤,还不是很熟练,麦粒上有没拍净的灰, 和着眼泪糊出来一只乌漆墨黑的小花猫。 傀儡师抱着小花猫,用银线举起相机。 时润声听见相机拍照片的声音,难过得很想哭,又忍不住笑出来, 用力揉眼睛:“请,请先不要照,我现在不好看, 我要洗一下脸……” “好看。”傀儡师说, “和我想种的花长得很像。” 小缄默者:“……” 什么都相信的小缄默者在一瞬间, 甚至隐约理解了白塔的做法:“您想种的……是这样的花吗?” 傀儡师把他装进小花盆里:“不好看吗?” 小缄默者抉择良久,坚定地背叛了原本的想法,选择支持自己的朋友:“好看,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小花猫。” “是啊。”傀儡师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该有小花猫。” 来自异乡的旅人拿出纯棉手帕,在干净的湖水里打湿, 仔细拧干, 帮怀里的孩子把脸上的灰擦干净。 水有一点凉,手帕浸过水,也变得湿润清凉,覆在发烫的眼睛上。 变干净的小花猫躲在手帕底下, 蜷起身体, 被年轻的旅人圈在怀里轻轻拍着, 听傀儡师用一片树叶吹从没听过的曲子。 时润声的身上盖着傀儡师的外衣, 他今天累坏了,睫毛一点一点坠下来,又受惊似的轻悸,重新睁开眼睛。 傀儡师放下那片叶子,一只手盖在小缄默者的颈后:“睡不好吗?” “有一点……”时润声小声说,又立刻补充,“但没关系,我不是很需要睡觉。” 傀儡师没有答话,只是应了一声,又低头问:“要不要学?” 干净的小花猫从衣服和手帕底下钻出来,探出一点点脑袋,双手接过被银线递给自己的树叶。 那只是一片很普通的小树叶,长得和大部分树叶都差不多,边缘有一点点小锯齿。 “这是杜仲树叶。”小缄默者认得这种叶子,他看见一些画面,很短暂和模糊,但那是他。 时润声看见自己,他还很小的时候,被爸爸妈妈带去树林里,给杜仲树穿衣服,“您是怎么不让它碎掉的?” 杜仲叶很容易碎,稍微一搓就会碎成片,每片之间都会有银白色的细线相连。 村子里会有人去摘树叶泡茶,杜仲树的树皮、果子、叶和根都有用,能入药。那些银白色细线是橡胶,提炼出来以后能卖很多钱。 杜仲树的再生能力很强,所以很多人会在一棵树还活着的时候,就拿走这些,让树自己慢慢长好,再等待着下一轮的采摘和收割。 “小心一些。”穆瑜说,“轻一点。” 捧着杜仲叶的小花猫怔了怔,慢慢眨了下眼睛:“……就这样?” 傀儡师抱着小小的缄默者,点了点头:“就这样。” 就算是一片又脆又薄的树叶,如果真的不想让它碎掉,只要尽可能小心一些,轻一些,也足够了。 更何况这是片小杜仲叶,无毒性温,能入药、能泡茶,能强筋健骨,镇静镇痛。 偏偏就总有人要拿着它搓圆捏扁,弄碎以后事不关己地扔下,责怪一片小树叶实在不争气,怎么这么不结实。 时润声小心地摸着那片小杜仲叶,在叶片边缘碰了碰,学着放在唇边。 用树叶吹曲子当然是项非常炫酷的技能。 傀儡师很擅长这个,能吹出不同的调子,有不同音色,还能学小鸟叫。 在睡觉的大狼狗听见小鸟啾啾叫,支棱着耳朵跑过来找,钻进小缄默者的怀里翻来翻去。 时润声被它拱得又痒又高兴,又怕不小心碰坏了那片小树叶,努力把叶片捧高,笑得肚子痛:“好了,好了,我们明早去林子里看小鸟……” 大狼狗整天和其他狗打架,对林子里的小动物其实一点也不凶,除了大骨头和追着时润声跑,最感兴趣的就是跟着小缄默者出去玩,看小鸟叽叽喳喳到处飞。 时润声还没有学会用树叶吹曲子,小心地把那片叶子收好,摸摸怀里的大脑袋。 他想变成风,变成风可以帮大狼狗打架,但不能带大狼狗去看小鸟。 也不能让大狼狗在怀里拱来拱去,不能帮忙梳毛和洗澡,不能帮忙揉肚子。 这是个对大狼狗很不负责的决定,小缄默者变得有一点犹豫,轻轻摸着那些毛毛,小声说:“……对不起。” 大狼狗听不懂,甩了几圈尾巴,高高兴兴趴在他身边睡觉。 傀儡师也没再吹树叶,换了个更炫酷的技能,正有一下没一下,随手用小石头打水漂:“林子里有很多小鸟吗?” “有,早上会更多。”时润声回过神,“那时候的空气很新鲜,阳光很漂亮,鸟叫声很好听。”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走就走:“那我们明天去林子里玩。” 小缄默者的注意力被在水面上飞的小石头抓走,好不容易扯回来一点,赶快点头:“没有问题,我对林子很熟,可以陪您在林子里绕一大圈。” 如果是平时,时润声在早起以后会晨练,会处理晚上积压的委托,会带着大狼狗去林子里练习体术,一直到太阳彻底升起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小缄默者有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是帮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找到不碎掉的方法。 他得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去找,看有什么事能叫人不难过,能治意识的伤。 这比什么都更重要,甚至暂时比自由和回家都更重要一点点。 重要到每次想起这件事,小缄默者就完全顾不上那个变成风的愿望——他们现在的领域可是相通的。 时润声想到这里,就又有些忍不住地担心。 小缄默者被决定早睡早起的傀儡师抱起来,牵着大狼狗一起回小木屋,犹豫了一路,才在进门后小声问:“我们的领域真的连起来了吗?” “真的。”傀儡师点了点头,揭穿正在洗脸的小花猫,“我看到你刚才往里面放叶子,放在了那一摞照片中间,还有一块小石子。” 小花猫:“!!!” 小花猫耳朵通红,紧急藏起想用来学习打水漂的小石子。 “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傀儡师蹲下来,停在他面前,“如果你不太习惯,我们可以顺便去找,让缄默者领域分开的办法。” 小缄默者用力摇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急切:“不会!” 傀儡师摸了摸他的头发。 时润声只是担心,如果自己变成了风,会不会影响到朋友。 缄默者之间原本不会共振,时润声看过很多资料。 那些资料上都只是说,缄默者能模仿他人的频率,和向导或是哨兵建立短暂的、不可持续的连接。 资料还会特地提醒向导和哨兵,这种共振是假的,只是临时应急,一旦解决了眼前的紧急状况,就要立刻使用分离类的言语,及时断开连接 这也就意味着,每个缄默者都会在被“请与我建立联系”、“我们是同伴”引导着,拆去心防打开领域。 然后再被“这是谎言”、“请尽快离开”丢掉,留在原地。 这样的言语是很难被彻底忘记的,留在原地的记忆也一样。所以资料里说,缄默者的领域天生易碎,不耐用,需要定时更换。 看到这里的小缄默者,还曾经抱着那份资料,鼓起勇气去找那一株槲寄生:“请问……要定时更换什么?是领域吗?” 那人看他的视线很奇怪。 ——现在时润声能想起来了,被改过的记忆里,有人和蔼地对他说是。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领域只有一个,碎了就碎了,就像碎掉的心脏也没办法随随便便就换一颗新的。 要被定时更换的是缄默者,不耐用的也是缄默者。 他们说缄默者天生易碎。 / 时润声尽力不去想自己做的那些梦。 他要带着朋友去林子里看小鸟,洗漱好后就主动躺在小木床上,睁着眼睛,看傀儡师在灯下的影子。 那是个和过去完全不同的影子,清瘦挺拔,披着件宽松柔软的外套,不论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 时润声看得很认真,他想起自己一直忘了把这句话说出来,所以小声开口:“我、我很高兴,和您共振。” “比我能说的,最高兴的感觉,还更高兴。”小缄默者有点笨拙地解释,“我们,好像……不孤单。” 傀儡师坐在他的床边:“我们不孤单。” 小缄默者乖乖躺在小床上,被子也盖得平平整整,澄透的眼睛亮了一下,安静弯了弯。 傀儡师把大床和小床拼在一起,自己也躺下去,枕着手臂看小缄默者。 时润声的耳朵有点烫,小声问:“您在看什么?” “我在向你学习。”傀儡师说,“想和你一样勇敢。” 小缄默者咻地发烫,整个人都通红,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我不勇敢,您大概误会了,我——” 他被灵巧的银线拽着手腕,从小被窝里偷出来,塞进大床的大被窝,被傀儡师捉住。 傀儡师躺在床上,把时润声举起来,晃了晃:“勇敢,还很坚强。”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似乎有自己的鉴定方法,用银线把小花猫对着灯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你被人欺骗了很多次,但还是选择相信我,很多人没有这种勇气。” 小花猫害羞得不太会动,热乎乎地解释:“那是因为……您很值得信任。” “你也很值得信任。”傀儡师说,“今天把我从白塔里救出来,简直帅炸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用词毫不客气,精准地复述了当时的情形。 虽然他身困白塔,内有压迫外有强敌,但反派小BOSS英勇善战,只身突出重围,白塔一败涂地。 小花猫被夸得滚烫,钻进被窝团成一小团,彻底不动了。 大BOSS隔着被子戳戳小BOSS:“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还想继续聊天。” “还没有……我太烫了。”小BOSS严严实实地蒙着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诚实地回答,“我的领域还在冒泡泡呢。”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枕着胳膊,用银线拽拽小BOSS,想去他的领域里玩泡泡。 “我们可以明天再玩。”时润声从被子里钻出来,抱住傀儡师,“您该睡觉了,您的伤很重,应该好好休息。” 傀儡师问:“睡觉对伤有好处吗?” “有的。”小缄默者看了很多书,慢慢地给他讲,“多睡觉,多休息,这样有利于伤势的恢复。” 傀儡师看起来不大理解,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无聊地用银线给小缄默者扎小辫。 时润声的脾气非常好,顶着一脑袋小朝天辫爬起来,帮他整理好被角:“我给您念书,好吗?这样可能会不那么无聊,能睡得快一点。” 傀儡师问:“你看过很多书,是不是?” 时润声点了点头。 小缄默者一个人看书,他看了很多书,也学会了很多道理。 只是稍微有一点可惜,这些道理里面,没有多少是教人怎么长大。 “您想听向导的故事,还是哨兵的故事?”时润声坐在床边,他想了想,又补充,“向导的可能稍微有一点吵,他们得一直说话。” 傀儡师问:“没有缄默者的故事吗?” 小缄默者怔了下,轻轻摇头:“没有……这个世界没有缄默者的故事。” “那我更愿意听你讲道理。”傀儡师翻了个身,“你再给我讲讲,为什么人必须得睡觉吧。” 这个能一直讲上三个小时,时润声有点犹豫:“这可能会更无聊……” “不会。”傀儡师把他抱进被窝,“我很喜欢听你的声音。” 小缄默者诧异地睁大眼睛。 他乖乖被抱进去,藏在被子里,鼓起勇气探出一点头问:“……为什么?” 傀儡师问:“你喜欢吃烤麦子,喜欢肉汤和麦饼,喜欢烤火,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对吗?” 小缄默者这下不光是诧异,几乎是错愕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傀儡师问:“为什么?” 时润声完全答不出。 他好像本来就喜欢这些,在来得及想原因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小小的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明亮温暖的火堆,在森林里游荡的时候,他很想靠近队伍里的火,但又不敢靠得太近。 偶尔也有哨兵会不忍心,想要分给那个小缄默者一支火把,但还没来得及把火把递过去,就会被拦住:“不用给他,他在黑暗里更安全。” “道理是这个道理。”拿着火把的哨兵有些犹豫,“但他好像不喜欢暗的地方吧?他看起来喜欢火。” 有人不以为然:“缄默者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那群闷葫芦,给他们什么都一样,别多此一举了,小心把兽灵引来……” …… “我……不知道。”时润声埋着头,他的声音很低,“我就是喜欢它们。” 小缄默者不知道在和什么对抗,他好像有点想要反抗,但又使不上力,只能倔强地自己对自己重复:“我喜欢它们。” “你不需要给出喜欢它们的理由。” 傀儡师说:“就是这个道理,就好像我喜欢你的声音。”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当然也包括人,都有权利被人喜欢。”傀儡师说,“这不是一件需要被谁允许的事。” 傀儡师告诉他:“没人能剥夺一个人被别人喜欢的权力,这是种霸凌。” 时润声从没听过这些道理,他几乎完全愣住了,睁大眼睛。 小缄默者很轻声地问:“如果……这是一个只会添麻烦的缄默者呢?” 傀儡师问:“是突出重围、杀穿白塔、把我救出来的那种添麻烦吗?” 小缄默者:“……” 时润声总是被朋友逗笑,又发愁又忍不住叹气,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这么厉害……我只是个很普通的缄默者。” “我是个治疗师,但我的医疗专精很低,也没办法治好您的伤。”小缄默者沉默了一会儿,才又慢慢地说,“我一直都被人骗了,但我完全没察觉出不对,还害得您因为保护我受伤,吐了很多血。” “那是西红柿汁。”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诚实地承认,“我是为了耍酷,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然后吐得到处都是血,被人抱着一边摇晃一边喊不要死。” 小缄默者:“……” 趴在大狼狗脑袋上偷听的系统:“……” 时润声实在忍不住,笑得快要掉眼泪,肚子疼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被银线拉起来晃晃晃。 小缄默者迅速地接受了朋友的审美,毫不犹豫地支持他:“这很酷,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西红柿汁。” 反派大BOSS挺满意,点了点头,分给小缄默者一包西红柿汁。 时润声差一点就就又肚子疼,他飞快把新礼物藏进领域,抬起手,按住笑累了的腮帮揉揉揉:“您不要再逗我笑了……再笑下去的话,我一会儿就没力气给您讲为什么要睡觉了。” 傀儡师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听,只好遗憾地收起了西红柿汁,打消了当场酷一下的计划。 “您没有因为我受伤就好。”小缄默者完全没在意被欺骗的事,反而终于放心下来,长长松了口气,“不然的话,就算有天变成了风,我也会睡不着的。” 傀儡师安静地听,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变成风,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睡不着。 所以没有受到惊扰的小缄默者,也得以继续那一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继续小声向下说:“我很想爸爸妈妈。” “我一直对您说,我为我的爸爸妈妈感到骄傲,这是真的。”小小的缄默者说着这里,都不自觉地挺起胸膛,“我想成为爸爸妈妈那样的人。” 时润声一点点说着心里的话,他没有觉察,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能顺利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想让他们为我骄傲。” 银线松开那些小朝天辫,傀儡师伸出手,把眼睛亮晶晶的小缄默者圈进怀里,在背上轻拍。 小缄默者的眼睛干净清亮,依然微微地弯着,声音却在发抖:“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发现……我想不起爸爸妈妈的样子了。” “我梦不到爸爸妈妈了,这完全是我的错,我把家弄丢了。” “这是我的错,我在墓碑前和他们拉了勾,告诉他们别怕,我已经长大了,我会保护他们。” “可我被人骗了,我把他们弄丢了,我已经很久没回去看过他们了。” 时润声突兀地停了很久,才又轻声说:“我在梦里找爸爸妈妈……可只能找到一阵风。” “我知道。”穆瑜低下头,问藏在被子里的小花猫,“很难过,是不是?” 这一次的小缄默者没有再说“我很好”,也没急着谈下一件事。 时润声大口喘气,像是快要溺水的孩子,紧紧攥住手腕上的银线,抓住傀儡师的衣袖。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地往他怀里躲,像在躲什么纠缠不休的梦魇,这梦魇夜夜入梦,叫人不再敢合上眼睛。 穆瑜把挣扎想躲起来的孩子用衣服盖住,护进怀里。 有好一阵,屋子里都只有小缄默者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又过了好一阵,绷紧到痉挛的僵硬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我给您讲睡觉的道理吧,我看了很多书。”时润声说,他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我来教您睡觉……您不该在睡前听这些的。” 小缄默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也变得轻松:“我们该聊点轻松的事,比如我想和您学让石头在水上飞。” “打水漂?”傀儡师说,“完全没问题,但你得多吃点饭,再长点儿力气。” 小缄默者保证:“我会好好吃饭的,您也要好好睡觉。” 傀儡师问:“真的不能不睡吗?我已经很久没怎么睡过觉了,我好像不太需要睡觉。” “不会有人不需要睡觉的。”藏在他怀里的孩子张开手臂,努力地、温柔地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地拍。 小缄默者说:“不喜欢睡觉,大概是因为总做不到什么好梦。” “我来给您讲故事,把我收集的声音送给您。” 时润声说:“我有下小雨的声音,有在森林里踩着落叶走的声音,还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流水声。” 他自己从不舍得听,因为缄默者的力量从来不允许被这么浪费,去模拟那些毫无用处、最多只是听了能让人睡个好觉的声音。 伤害人的人不以为然高枕酣眠,不能理解自己不过只是随口说了句话,怎么就能让那个闷葫芦似的小缄默者在意成那样。 “有这么严重,至于睡不着觉?”有人走到角落里,皱着眉说,“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就行了,哪来那么多的烦心事?” …… 时润声替傀儡师盖好被子。 他打开自己的领域,把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声音送给朋友,让轻柔安静的沙沙雨声盈满整个空间。 小缄默者在雨声里念自己读过的书,轻声地讲要睡觉、要好好休息的道理,这些道理有一点儿冗长、有一点啰嗦,但有雨声就刚刚好。 再不具力量的言语,当它被诚恳说出的同时,也会在记忆里留下痕迹。 大狼狗早睡熟了,傀儡师也静静躺着,呼吸平稳均匀。 小缄默者诚恳地、尽全力劝说朋友睡觉,越说越困,自己的眼睫毛一坠一坠,终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一头扎进早有准备的银线网兜。 穆瑜伸出手,抱住自己把自己哄睡着的孩子。 系统差一点也睡过去,打了个激灵蹦起来:“宿主,小木头人好像不明白自己讲的道理。” 面对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时润声就知道要休息、要睡觉,要治伤,不能放任身体和领域碎掉。 可到了自己身上,时润声就像是把这些全忘了。 小缄默者完全没发现,叛逆期晚期的反派大BOSS只是在学他说过的话。 时润声不想让他的傀儡师朋友碎掉,想给他的朋友自由,送他的朋友回家。 可时润声自己只想变成一阵风。 “会明白的。”穆瑜说,“要一点一点来。” 系统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宿主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穆瑜抱着几乎是一睡着,眼泪就瞬间涌出来的时润声,把满脸泪痕的小花猫放回被子里,用泡过温水的小白毛巾轻轻给他擦脸。 穆瑜伸出手,轻轻拨开小缄默者汗湿的额发:“怎么会,我这时候可睡得很好。” 系统这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缠在宿主手上,用绷带的一头逗小木头人打喷嚏。 穆瑜也笑了笑,他送过去一阵风帮绷带的忙,又把另一缕更轻柔和缓的风,送进时润声的梦。 变成风其实也不完全是件坏事,至少很自由,不会再累、不会再难过和茫然,只不过久了就会有一点寂寞。 风是无法停留的,这一点不太好。 不能吃想吃的东西、不能煎鸡蛋、不能买糖葫芦,什么时候该吹就得赶紧吹,每天二十四小时工作不能退休……这就更不好了。 所以傀儡师也不打算带小木头人走这条路,他可以帮时润声做一场变成风的梦,在梦里去追同样变成了风的爸爸妈妈。 有些事,痛痛快快地做几场梦就足够。 就只是想回家、哭花了脸都不肯出声的小花猫,就该被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衣服裹着带回家。 不论到什么时候,一个很乖的好孩子,都是不该变成一缕抓不住也看不到,永远漂泊和流浪的风的。 / 第二天一早,小缄默者是在树梢上醒过来的。 他正被银线理直气壮地扛着,在刚出太阳的林子里随处闲逛。 时润声被风从梦里送出来,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看见一窝毛绒绒的团子小鸟。 时润声:“……” 毛绒绒的团子小鸟:“……” 刚觅食回来的鸟爸爸鸟妈妈超级凶,呼啦啦扇着翅膀,急速俯冲着冲杀过来。 “啊啊啊对不起!”小缄默者拍着胳膊,试图急速降落,“我没有要伤害你们的孩子,我睡过头了!” 银线咻地把他拽离战场,大狼狗兴奋地蹦着高,一边“汪汪”叫一边晃尾巴,给小主人看篮子里刚采的蘑菇。 “啊啊啊这是毒蘑菇!不能吃!”小缄默者火急火燎跑空气步,“不可以,也不可以拿到村子里卖!” 说要来林子里看小鸟,就要来林子里看小鸟,言出必行、擅自把小BOSS当风筝领出来的反派大BOSS抬起头,给他看捡到的小竹竿。 “啊啊啊您千万不要动!您手里的是竹叶青!”小缄默者十万火急落到地上,冲杀过去,“这种蛇有一点毒!” 刚醒过来的时润声就忙成了一个小陀螺。 小缄默者跳到地上,用领域把那条竹叶青送得远远的,反复检查反派大BOSS手上有没有伤口,一边向鸟爸爸鸟妈妈道歉,一边及时拦住想叼着毒蘑菇去卖钱换大骨头的大狼狗。 全能的小BOSS简直成了反派团队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忙得额头上都冒出一层薄薄的汗。 确定了大家都没有受伤,时润声才松了口气,擦了擦汗:“是我不好,我睡过头了……您吃早饭了吗?” 傀儡师摇了摇头,用银线把他举起来,晃了两下。 时润声这几天都没来得及做任务,晚上又是在小木屋过的夜,已经没了什么存货,啪嗒一声掉下来一包西红柿汁。 银线:“……” 时润声:“……” 小缄默者被放回地上,被恼羞成怒的银线袭击痒痒肉,笑得站都站不住,眼疾手快地把没摔破的西红柿汁收好,没让大狼狗吞下去。 “我去接几个委托,您和大狼狗在这里等我。”小缄默者笑着揉眼睛,“请放心吧,我挑那种做的快的委托,不会浪费时间的。”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随心所欲,虽然一言不合就要炸白塔,但看起来也同样对委托感兴趣:“所有人都可以接委托吗?” “您也想接吗?”时润声接过大狼狗的链子,“可以,不过要去村子里领……如果您也想接委托,我们可以组成一支小队。” 傀儡师帮大狼狗举起一只前爪,代为发言:“它想当队长。” 小缄默者今天大概是被点了笑穴,肚子疼到一个劲儿地吸凉气:“可以,可以的,我们是反派大狼狗小队。” 时润声对林子里很熟,只看了几眼,就判断出了他们的大致位置,跑到河边洗了把脸。 小缄默者重新穿上了兜帽斗篷,找到村子的方向,带着傀儡师在林子里熟练穿梭。 这次的斗篷由反派大BOSS友情提供——虽然傀儡师坚持声称这是熬了一夜,用银线好不容易织好的,但小缄默者还是抱着大狼狗偷偷怀疑,这三件斗篷大概原本是三只麻袋。 小缄默者实在是非常喜欢麻袋,所以和大狼狗拉钩,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停顿修整的间隙,时润声还悄悄掏出针线,悄悄给三件斗篷都绣了嫩绿的小树叶。 “村子里有各种委托,我们可以找报酬是鸡蛋和青菜的,再换一点面粉,我给您做鸡蛋面。” 小缄默者踮着脚,趴在木头做的委托公示栏前,抬头仔细找:“有米的话,还可以熬粥……我们可以去河边捉一点小鱼,我给您煎小鱼,做鱼骨莼菜粥。” 傀儡师低头问:“很好吃吗?” “很好吃,这儿的小鱼没有小刺,放一点油就很香很脆,连鱼骨头煎酥了都可以一起吃。” 小缄默者立刻点头:“鱼骨莼菜粥也很好喝,又香又鲜。我们稍微耐心一点,把米熬得糯糯的,莼菜是软的,吃起来很嫩滑,还能清热解毒。” 大狼狗脖子上的绷带蝴蝶结咕咚了一声。 傀儡师看起来完全被吸引了,银线在公示栏上下翻飞,叮叮咚咚敲了几下,就收集齐了所需食材对应的任务木牌。 每次都要搬梯子的小缄默者抱住木牌,被这一手酷得睁大了眼睛:“请问……我可不可以学操控银线?” 反派大BOSS把银线收回袖口:“你想做傀儡师吗?” “有一点。”小缄默者的耳朵热了热,小声问,“我可以既做治疗师,又做傀儡师吗?” 傀儡师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听见不远处的嘈杂声,就抬头看过去。 小缄默者的领域瞬间展开,严严实实地护住了大狼狗和傀儡师。 泼过来的是一整桶污水。 有好几个穿着白塔学校校服的孩子,成群结队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有人用力朝他砸石头:“不是让你滚出去吗?谁让你进来的!” 那几个孩子看起来有的十几岁,有的比时润声还稍小些,不是向导就是哨兵,看校服的颜色,都是白塔学校相当出色的学生。 他们个个盯着时润声,都恨得咬牙切齿,有的脸上甚至透出阴沉冷厉。 时润声屏蔽掉了领域外的声音,将那些污水尽数隔开,却还是被砸过来的石头擦过额头,血跟着涌出来。 小缄默者抬手抹了下伤口,秀气的眉骨和眼睫已经染上一片血色。 “我是来取委托,很快就走。” 时润声站在领域外,温声向他们解释:“不会打扰村子,也不会做坏事。” 当初驱逐时润声的,是他父母所在小队的那个村子。在那之后,时润声就无法再进入属于那个村子的任何地方,包括他父母的墓地。 小缄默者其实没有真正的家,大多数时候都跟着队伍东奔西跑,平时则待在杜家院子的角落,或是那间不起眼的小柴房。 做委托的时候,时润声也只是在周边的村落领木牌,他不在村子里多留,领了委托就走,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出什么意外。 可凡事也总有保不准。 偶尔会有这种时候,恰巧遇上其他小队的孩子为了挣学分,也来领委托。 时润声认得这支小队,这些孩子的父母都参加过那场任务——哨兵和向导很少能独活,即使没在当时就双双牺牲,留下的那个也会在重创下失去“声音”。 这些孩子大都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在觉醒成为向导和哨兵以后,就有白塔学校照顾,未觉醒的孩子也有村里补助,但每次见时润声依然恨之入骨。 时润声修好了额头上的伤口,他回头飞快看了一眼,确定领域里听不见声音,才放下心:“我只是来换一点儿吃的,马上就走了。” “你凭什么换吃的?”为首的男孩冷笑,“你爸妈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还腆着脸来村子里做委托?你有这个资格吗?” “任兆,我爸爸妈妈没有害死任何人。”时润声说,“伤害人的是一只失控的古兽灵,那是一场很危险的任务。” 时润声对他们说:“他们没能完成任务,我会承担起这个责任……” 小小的缄默者站得很直,声音还是秉性所致的温润柔和,语气却很坚定,肩背都不肯弯下来。 那几个孩子捧腹:“你?一个缄默者能承担什么责任?!少说笑话了——你们除了血包什么也别想当!” “你爸妈看见你这么废物,都要被气活过来!” 有人站得远远地讥讽:“A级哨兵和向导生出来一个哑炮,这就是报应吧?听说你们那个队伍也不要你了?” “小声点,究竟怎么回事谁知道?”又有人故意大声嚷嚷,“说不定是某个养不熟的缄默者,在队伍里下了什么黑手……你们可都小心点,别离他太近了!” 杜槲的小队暂时还在接受调查,白塔其实按照实况给出了说明和解释,但以讹传讹,谣言多得很。 总有更多对时润声恨到切齿的人,盼着是他害得这支队伍遭殃,就像他爸妈害得当初那支队伍几乎覆灭一样。 那几个孩子有段时间没碰上这个小哑炮,见时润声比过去有底气了不少,说话也比之前流畅通顺太多,就更恼火。 有一组少年哨兵和向导已经要展开领域,被为首的男孩喝止:“别在外面惹事,小心挨处分。” 他们这儿闹出的动静不小,只是这样针对这个小哑炮,不会有人多管,说不定还有大人暗地里夸他们一句做得好。 可要是真在这里展开领域,就会被判定成战斗,白塔学校是不准学生私下对战的,敢犯规的学生少说也要被剥夺半个月的声音。 “犯不着这么大阵仗。”为首那个少年向导今年十五岁,已经是B级,吩咐其他人,“过会儿把他拖走,拉去林子里打一顿,扔水沟里就行了。” 小缄默者站在他们对面,沉默着垂下头,银色的兜帽落下来,遮住清秀的眉眼。 少年向导的父母都牺牲在那场任务里,他从那时候起就恨上了时润声,恨不得让这个小哑炮死一千次,替他那对坏事的爸妈赎罪。 像这种找机会把时润声拖出去,往死里打一顿再扔到林子里的事,他们也早不是第一次干了。 少年向导听说过,有的缄默者能凭借心防架构起极为坚固的领域,将言语回拒给引导者,幸好这小哑炮弱得很。 时润声从没对他们还过手,估计也没什么像样的领域跟心防。 那少年向导展开领域,弯下腰,压低声音:“时润声,你到底为什么还活着啊?” 披着银色兜帽斗篷的小缄默者垂着头,依然安静不动。 少年向导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揪着斗篷迫使他抬头,却错愕地变了脸色,瞪圆了眼睛。 斗篷下面是空的——不对,不完全是空的,有个花盆。 花盆里有朵长得莫名其妙的花,叶子斑驳青一片白一片,扛着长得像猫尾巴似的花,会说话。 “你管人家干什么?有病。” 一号·反派大狼狗小队·花叶万年青拽着花盆,蹦出麻袋,咧开一口雪白大尖牙:“来,张嘴。” 作者有话说: “别跑!把我塞嘴里!” 一号·反派大狼狗小队·花叶万年青一边拎着花盆追杀,一边这样喊道。 第87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来自S99号世界的花叶万年青, 有毒且暴躁,不能入药不能泡茶,不能强筋健骨, 但能追着让人吃自己。 扛着猫尾巴花的古怪植物拎着花盆,从麻袋里跳出来,径直追上了那群少年向导和哨兵。 为首的少年向导不及防备,被往嘴里塞了半片叶子, 从舌头到嗓子立刻火烧火燎地灼痛起来。 他既错愕又惊惧,捂着喉咙慌乱转身,向四周大声呼救, 却发现不论他怎么喊叫, 居然都没一个人能听见。 ……他的声音不见了。 “你说什么?”他的哨兵大声问, “那小哑炮呢?什么时候跑的?!” 那少年向导已经察觉出不对劲,脸色惨白,不停叫其他人闭上嘴别说话。 可他说不出声, 自然没人能听得见。 那一领银色的兜帽斗篷塌下来,被银线一扯,就原地凭空消失。 “怎么回事?”有人瞪圆了眼睛,“我们是中了欺骗系的言语吗?!” “缄默者哪有什么言语?说不定是个陷阱!”边上的人喊, “我们上当了!快走!” “那小哑炮哪会玩陷阱?他不一直都是老老实实让咱们揍吗!这回是抽了什么风?” 有哨兵低声问:“是不是我们太过分了, 他终于忍不了了?你看他在的那个小队不也是,突然就莫名其妙出了事……” “那是他活该!”边上的少年向导恨恨咬牙,“他这辈子都活该挨揍,谁叫他爹妈干出那种事?看他那个没长嘴的样子就烦!”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 “被喜欢”成了个要有人允许才能拥有的权利, “被厌恶”却不需要。 被排斥不需要理由, 被施加伤害不需要理由, 世界的言语错位落在这些孩子身上,变得更为尖锐失控、不加掩饰。 因为那场葬礼上,第一个孩子朝时润声扔出石头的时候,没被制止,没被呵斥。 于是敌意被层层放大,暴力的言语汇成洪流,有数不清的恶意趁机肆意宣泄进去。 当恶意和伤害成为惯性,就没人再会去思考理由。 所有发声的人都隐藏在这股洪流里,于是每个人都得以藏起来,都得以事不关己地认为,我只不过是说了句话。 没人当自己是凶手,他们只是洪流中的一滴水,一滴水不会认为自己催垮了堤坝。 ——是堤坝不结实,谁知道这东西这么不结实? 那群少年向导和哨兵仍没走,半惊半疑,向四处张望。 所有人明明一直都在这儿,完全没发现刚才还跟他们对话的时润声,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换了人。 还有人不依不饶,气势汹汹地四处翻找,要把那个胆敢跑掉的小闷葫芦揪出来,被什么东西在肩膀后面一拍。 那人还以为是小队里的同伴,回过头刚要开口,就被一盆花往嘴里塞了片叶子。 …… 木质的委托公示栏前一片混乱。 不少人诧异地抬头,看着那支相当神气的少年向导和哨兵组成的小队,这会儿却狼狈地落荒而逃,身后还追着盆漂亮的小花。 那盆小花跟他们这儿的其他植物长得都不一样,还挺腼腆,叶子害羞地摆了摆,拎起花盆就摇摇晃晃继续追上去。 嘈杂传不了多远,出了村子就听不大清,等到了林子边上,就被风轻易吹散。 小缄默者被傀儡师拎着,随风落在树梢上。 时润声正在和那些孩子讲道理,忽然被银线提着领子扯走,完全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忽然乱起来。 小缄默者还有些没回过神,抱住披着斗篷刨空气的大狼狗,看向身后已经离开很远的村子。 “没对他们做什么。”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蹲下来,对他保证:“我种的花很好看,给他们看一下。” 时润声:“!!” 反派小BOSS的眼睛亮了:“您种的花已经开花了吗?” 傀儡师笑了笑,揉揉他的头发,让银线带着木牌飞出去,四散进林子里做委托:“是啊。” 小缄默者忍不住高兴起来——对缄默者来说,倘若还能让一朵花开花,那就说明领域还有生机。只要有生机,有生机就还有修复的希望。 这是件比什么都更重要的事。 医疗专精的小治疗师暂时顾不上别的,用银线把大狼狗小心翼翼放回地面,让大狼狗到处跑着玩,在风里抱住傀儡师。 “能开花就是好事,您只管开花,别的都不用管。”时润声说,“我来保护它们。” 时润声的领域并非不够坚固。 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将心防全部竖起,那些孩子施加在他身上的暴力,甚至会在顷刻间被尽数返还。 他只是容易心软,尤其是对上那些同样失去了父母的孩子——那场葬礼是在很冷的雨天,接天连地的雨幕里,全是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被大人从棺木边上扯开。 那场葬礼中被埋葬的,不只是一对又一对哨兵与向导,也是一个又一个家。 时润声是队长的孩子。 他从小就被父母教导,要保护别的孩子,要包容和照顾他们,要守护需要守护的人。 时润声在父母墓前觉醒成缄默者,有很多人说这是报应和诅咒,是他被父母抛弃了,但小小的缄默者从没这么想。 时润声是那场葬礼上唯一没哭的孩子,因为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他必须要先去做事,等到回家才能哭。 他把家里的东西分给活下来的、受了重伤的哨兵和向导,给失去了生活来源的孤儿申请补助,交接守护的言语……他一件一件做父母没做完的事,大概在那一天里说完了一辈子的话。 做完这些以后他依然不能哭,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那头失控的兽灵说不定还会侵犯村子。 小小的时润声包扎好伤口,抱着一根木棍,独自守在父母的墓前放哨,那里是村子和森林的交界。 他在梦里向爸爸妈妈许愿,想要获得守护的力量,于是他觉醒成了缄默者。 时润声一直觉得,这是因为爸爸妈妈信任他,所以才会把没完成的任务交给了他。 在小小的缄默者心里,每个人都理当被保护,除了他自己。 小缄默者仰起头,郑重地向朋友承诺;“我一定会保护好每一朵花……这是我最擅长的任务。” 傀儡师和他拉钩:“我想开十万朵。” 小缄默者:“……” 这是个稍微有点艰巨的任务。 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用银线拽拽他。 “……行。”小缄默者横下心,咬了下牙关,“行,您痛痛快快地开花吧,有我在呢。” “我会守护您。”小小的缄默者仰起头,“直到花全都开好的那一天。” 在他承诺这句话的同时,风也从他们的衣角涌起。 时润声睁大了眼睛,他看见手腕上的银线发出莹润的、徐徐流淌的银白色光泽,不同于他任何一次见到的光——他见到了另一片领域。 一片看不到边的、无垠的宽广湖水,风一吹就掀起泛着银光的粼粼波纹,湖心有座远远的小岛,岛上有树,花草丛生。 有风被阳光晒得很暖,从那片领域里温柔地淌进来,带着雨后的清新空气和烤麦子的香,小缄默者的领域里也开始有风流动。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片领域。” 时润声小心地触摸那些风,他轻声问:“这是您的领域吗?我要守护的就是这里吗?” 他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时润声仰起头,迎上正低头安静注视他的傀儡师。 “这是我们的领域。”穆瑜说,“因为你请我吃了烤麦子,所以这片风里有了烤麦子的香气。” 小缄默者的眼睛清澈干净,那里面的光闪烁着亮起来,亮得柔和又悲伤:“我很想一直请您吃烤麦子。” “还有麦饼,麦芽糖,还有小麦面包。”时润声说,“我想带您看我的麦子变黄,它们在秋天会变成金黄色,很漂亮的金黄色,躺在田埂上都能闻到麦香。” 傀儡师蹲下来,迎上小缄默者眼睛里盛不下的、快要溢出来的温柔悲伤:“为什么不呢?” 时润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来自异乡的旅人。 “您是自由的,您不能总是被拴在一片麦田里。” 小缄默者闭着眼睛,轻声说:“等我帮您修复了领域,修好这些裂痕……等您开好了花。” “等您开好了花。”时润声说,“我就想办法把银线解开,放您回家。” 花是不能拖到秋天再开的,那个时候的天气变冷,阳光照下来的时间变短,一过夜植物就会结霜。 时润声很想邀请他的朋友留下,哪怕多留一个秋天——可这种要求就太自私和任性了,这里的秋天很冷。 这个世界的秋天很冷,森林会在秋天落叶,在冬天来临之前沉睡,白塔的世界没有能在秋天开的花。 缄默者惯于安静,所以他们能看到别人因为忙着说话而看不清的东西。时润声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朋友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留下。 每个缄默者都会一点一点习惯分别,要学着不因为这个难过和悲伤,学会接受一切终归要离开的事物。 时润声其实已经学得很好。 小小的缄默者已经很久都没有像这样,因为一场尚未到来的别离,从结缘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想哭。 …… 傀儡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把小缄默者抱进怀里,一起坐在树梢上。 他们坐着的这棵树很高,树梢能碰到太阳光,在风里慢慢摇曳,视野远得仿佛能看到森林尽头。 银线们带着木牌,在大狼狗的带领下勤勤恳恳做委托,抓大鹅找小猫,采没有毒的蘑菇,举着一头正在啃浆果的小野猪跑到一半,才忽然发现抓错了,赶快掀开野猪洞塞回去,放上一麻袋大苹果道歉。 小缄默者低头看着茫然啃苹果的小野猪,忍不住笑出来,抬手不停地揉眼睛。 “我们穿过这片森林,怎么样?”傀儡师问,“一直往前走,走到对面。” 时润声立刻点头,看清方向以后,才又有了一点犹豫:“但是……对面的那个村子,我大概进不去。” 那是他和父母曾经住的村子,时润声被驱逐以后,就再不能进入村落的范围,也没能回去看过爸爸妈妈的墓。 那是一种并非来自于向导,而是由诸多普通人汇集而成的庞大“言语”——当一种声音格外激烈、格外响亮,庞大到将另一种声音彻底吞没的时候,就会成为某种新的“规则”。 “这不能叫规则。”傀儡师说,“这是私刑。” 时润声怔了下,仰起头问:“什么是私刑?” “假如你有了某种力量。”傀儡师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个新的问题,“你会用它伤害别人吗?” “不会。”小缄默者没有犹豫,“那是错误的。” 傀儡师问:“拥有力量以后,就想着去发泄,想要成群结队地施虐施暴,这是什么?” 时润声迟疑了半晌,才轻声回答:“……是兽。” 是兽。 只有兽才会成群结队,蜂拥着扑上去,恶狠狠撕咬猎物。 只有失控的古兽灵,才会毫无理由的亮出獠牙,想要把无辜的人咬碎。 傀儡师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言语的确是种太容易失控的力量,这种力量太易得、太不具限制,这的确是问题的根源,但并非唯一的成因。 总有些人滥用私刑,他们只是要宣泄恶意,只是要找一个受害者撕碎,但受害者也是人,所以他们发明了个词叫“原罪”。 他们私自给无辜的人定罪,这个过程讲不清道理,无从申辩,因为定罪的人不在乎这罪名是不是真的。 他们只是要把人变成猎物,变成可供撕咬的对象,这样的私刑,无权称之为规则。 因为规则是用来约束人的。 而这些人,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兽”。 小缄默者从没听过这些道理,时润声一动不动地坐着,抬起头看着傀儡师,柔软的短发被风拨开,露出额角的伤疤。 那是时润声在父母的葬礼上,被石头砸伤的。 小缄默者的医疗技能觉醒以后,能够自己处理绝大部分伤口,只有这一处伤好好坏坏,拖了近一年。 伤口愈合了以后,那里就留下了一道疤,每次再遇到村子里的人,就会烧灼着开始疼。 “这些人其实是被兽灵影响了。”傀儡师说,“如果不让他们醒过来,他们就会逐渐忘记自己是人,变成真的兽群,在林子里游荡。” 小缄默者:“!!” “……”系统潜伏在后台,忍不住举手,“宿,宿主,这个世界好像没有这种设定。” 正处于叛逆期晚期、还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盆花没种的反派大BOSS想得很开:“这个世界原本也没有滑梯,但讲一讲道理,就会有了。” 系统:“……” 系统毫无悬念地被说服,接过宿主从后台投送的小纸条,照着上面的笔迹,拿着小锤子小凿子铛铛铛刻在新版《缄默者手记》上。 “请问……有让他们清醒过来的办法吗?”小缄默者什么都信,听得异常紧张,“变成兽群,又会伤害更多人的。” 还有可能伤害无辜的小动物,比如小鸟,还有在啃苹果的小野猪。 银线好像不太能分辨清楚家猪和野猪,带着“再次寻找七只小猪”的任务,这一会儿已经抓错三只正在散步的无辜小野猪了。 “有。”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揍他们。” 小缄默者:“!!!” 系统:“…………” 系统勤勤恳恳,继续在新版《缄默者手记》上补充相关内容,并从一条银线那里接过了新的配图纸条,补上栩栩如生按着人揍的小火柴人。 “只有这一种办法,这是种很顽固、没办法用讲道理驱除的影响。” 傀儡师告诉小缄默者:“被兽灵影响的人,最初的表现就是听不进去别人说的话,不论怎么说,都还是固执地要用力量伤害别人。” 傀儡师低头问:“你见过这种人吗?” 时润声见过很多这种人,小缄默者蹙紧眉,忧心忡忡点头。 傀儡师说:“你是负责守护的缄默者,其实这也应当是你的职责,这比击退有形的兽灵重要多了。” 有形的兽灵起码可以提防、可以战斗和封印,知道该如何防备。 如果是看不到摸不着的影响,连防范都没办法防范,自然更危险,更难以应付。 这话一听就很有道理,小缄默者不自觉地攥了攥拳,胸口起伏了两下。 “我……可能疏忽了很多次。”时润声小声问,“如果我没有及时处理,他们会被影响得更严重吗?” “会。”傀儡师用银线戳戳他,“这样看来,你可稍微有一点不够称职。” 小缄默者也这样想,攥紧了拳,满腔自责地低头。 “欺凌弱小、滥施暴力、滥用私刑,这些事凡是做成一次,被兽灵侵蚀的程度就会深一点。” 傀儡师问:“你还能想起他们欺负你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的吗?” 小缄默者凝神想了半天,倏地抬头,脸色隐隐泛白。 ——最开始的时候,针对时润声的,其实还只是几个孩子。 那几个孩子都是父母牺牲在任务里的孤儿,因为是孤儿,在学校和村子里难免被欺负,也受了不少排挤。 他们和时润声的年龄相近,听见大人的议论,就恨时家恨得不行,这种恨自然全落在了时润声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人神神秘秘地说,时家那对A级的哨兵跟向导,肯定是早就知道儿子要觉醒成缄默者——要不然的话,怎么那么早就开始替缄默者铺路呢? 那对A级哨兵和向导,肯定是不想自己的儿子当血包,不想自己的儿子被带进队伍里,受那种对待。 “为自己儿子着想,咱们也说不了什么……可因为这个影响了任务,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那些村头巷口的人摇头叹息:“早就猜着了,他们队伍这样肯定要出事,果然这回……” 那些孩子躲在角落里,听着这些话,恨意一点一点滋生蔓延。 没了父母的恨意,被其他人欺负嘲笑的恨意,还有时润声“凭什么这么平静”的恨。 起初那几个孩子动手的时候,还有其他的孩子想要拦和劝阻,还有孩子远远躲在一旁。 偶尔有大人实在不忍心,也会趁同村的人不注意,偷偷给被打昏过去的时润声送一点药。 后来这些孩子和大人也被判处同罪,旁观者被卷入施暴,善意者三缄其口,在这场动用私刑的狂欢里,终于响亮得仿佛只剩下一种声音。 没人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能找出千万条理由,他们不需要理由。 你看,那是个缄默者,是个哑炮,跟我们不一样。 有人说:他不一样,弄碎他,他不合群。 ……那是一张又一张越来越狰狞、越来越快意、越来越像是“兽”的脸。 反派小BOSS完全陷入了失职的自责里,抱着膝盖坐在树梢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没关系,现在开始还不晚。”傀儡师安慰地摸摸他的头发,“至少我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你也知道要怎么做了,是不是?” 时润声重重点头:“知道了,我得尽快去找任兆,告诉他这件事。” 任兆就是今天带头的那个少年向导,父母在任务里牺牲后,任兆在亲戚家辗转着被收养了几次,日子过得并不太好。 父母牺牲时正值任兆的觉醒期,向导在觉醒期间,一旦受到了严重刺激,就极容易导致言语力量降级,任兆也一度因此从B级跌落到了C级。 虽然这种跌落只是暂时的,精神领域恢复后,言语力量也自然跟着回流,但在那段时间里,任兆还是没少受欺负,更不要说冷落跟白眼。 任兆也因此格外恨透了时家这个小哑炮,在精神领域恢复后,就没少带着人堵时润声。 傀儡师问:“他去找过当初欺负他、嘲笑他的人吗?” 时润声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那些人已经毕业了,现在都是正规的任务者,时润声跟着杜槲的队伍时,偶尔还能见到。 每次见到任务者,任兆都会扔下时润声匆匆避开,不会正面起冲突。 “欺软怕硬,见到强的就躲。”傀儡师说,“这也是越来越像兽的表现,对不对?” 小缄默者仔细想了想,睁圆了眼睛:“……对!” “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小缄默者找到了有力的证据,“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带我们出去,教了我们很多道理。” 任兆的父母是一对B级向导和哨兵,战斗实力不算很强,主要负责侦查和放哨,性格非常好,总是很照顾孩子们。 那个时候的任兆是一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被爸爸妈妈教着照顾弟弟妹妹,会替其他孩子出头,还帮时润声轰走过一群马蜂。 时润声就是因为这个,被针对了这么多次,也从没对他真正还过手。 “这样是错的,我做错了。”小缄默者攥紧了拳,低声反省,“因为我一直让他成功,所以兽灵侵蚀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傀儡师说:“你可以去和他谈,告诉他这件事,不过他不一定会听。” 小缄默者的理解能力很强,已经完全听懂了,抱着膝盖闷闷点头:“如果他会听的话,以前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能说服他们。” 大BOSS收回银线,抱住一只震惊四顾的小野猪:“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小BOSS坚定地攥紧了拳:“我打他们。” 系统:“……” 系统扔下小锤子小凿子,边鼓掌边撒花,一边从后台屏蔽了白塔发来的一百条问号和省略号。 反派大BOSS和小BOSS,在一棵树的树梢上再次达成了共识,跳下树去送小野猪回家,顺便寻找玩得浑然忘我的大狼狗。 小银线们的效率非常高,一口气就完成了所有的委托,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大鹅、小猫、蘑菇和十四只小猪回村子,换了一小袋面粉、一小箱米、一篮子鸡蛋和一大堆绿油油的小青菜。 村子里的人其实喜欢这个不怎么说话、只埋头做委托小缄默者,很多人都愿意把委托给他做。 上回往窝里放小鸟的小男孩还被大人领着,探头探脑跑过来,趁没人注意,塞给时润声两个超级无敌大土豆。 “你要小心点啊。”男孩的父亲道了谢,把自家的七只小猪捡走,又把剩下七只小野猪还回去,“那几个孩子又要揍你了。” 时润声连忙道谢,他怀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食材,要很努力才能探出一点头:“您和我说话,没关系吗?” 时润声是被“言语”驱逐的人。这会在他身上形成一个无形的烙印,驱逐他的言语声势越浩大、越嚣张,另一种声音就会变得越小,甚至微弱得听不清。 向导和哨兵尚且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这种烙印,和他说话的普通人,甚至是有可能被这种烙印“封口”的。 那种伪装成规则的声音,不允许反驳、不允许辩解、不允许有人接纳被他们驱逐的人。 “说来也挺怪,最近这种感觉淡了不少,好像什么话都能说了。” 男孩的父亲揉揉耳朵,笑了笑:“我儿子还想当缄默者呢,万一真觉醒成了缄默者,就让他跟你学着做委托。” 小缄默者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男孩的父亲正准备下地,和他道了别,吆喝着儿子把小猪赶回家。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朝他挥手,想趁机开溜跑出去玩,被爸爸拎着领子揪起来,和小猪一起扔在手推车上。 穆瑜把抱着苹果啃的七只小野猪交给小银线们去还,走过来,揉了揉小缄默者的头发:“想坐手推车吗?” 时润声:“!!!” 小缄默者耳朵通红,飞快把视线挪回来,热腾腾地手忙脚乱:“我,不,我……” 不会说谎的小缄默者面红耳赤,领域里都开始冒小泡泡。 委托公示栏是每个村子最热闹的地方,附近的村民会聚集在路边摆摊,卖什么的都有,已经隐隐形成了个规模不小的集市。 傀儡师找到一个刚卖光了小白菜、准备收摊的摊子,想要买下对方的手推车。 “不——不用的!”小缄默者回过神,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过去,“这太浪费了,您在这里停留不久的话,完全没必要购置这些……” 穆瑜接住扑过来的小花猫,抱起来举高高。 瞬间熟透了的小花猫:“……”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举着小花猫,礼貌地询问摊主:“请问可以载这么大的小朋友吗?” 摊主盯着金灿灿的金币,眼睛都冒金光,火速把手推车的里外擦得干干净净:“没问题!没问题!这车可结实,能拉满满一车小白菜!” “买吧。”反派大BOSS和小BOSS商量,“我也很喜欢这个手推车。” 小BOSS还在热腾腾地冒泡,趴在暖洋洋的怀里,动都不会动,埋头发誓要多做一些委托来挣金币:“……嗯。” “那边有梯子、盖房子的工具,还有油漆和木板。” 傀儡师单手抱着小缄默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手推车推回去,装好他们做委托的收获:“你的麦田边上,需不需要一个小屋子?” 时润声趴在穆瑜肩上,他烫得眼睛都生疼,小口小口喘了会儿气,才鼓起勇气轻声回答:“……需要,我很需要一个小木屋,我想向您借一点儿钱。” 他需要一个小木屋,平时用来藏做好的麦芽糖和麦饼,下雨和下雪的时候就躲在里面,这样就能不那么冷。 他要在里面守着他的麦田,一直等着被绑架,一直等他的朋友回来。 缄默者不被允许掌握“永久”的定义,但时润声还是决定,要擅自永久保有这段相遇的珍贵记忆。 他要记得这段时间的每一件事,每天睡前重复一遍,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忘。 时润声想盖一间很小的木屋,他要给这个小木屋起名叫做家。 他不想做风了。 他想做一个守着麦子的小稻草人。 “完全没问题。”傀儡师回答,“我可以帮你盖房子,我很擅长这个。” 傀儡师把小缄默者和大狼狗一起装进手推车,那个小推车的确很结实,装了这么多东西也还很稳当,只是推得时候稍微有点嘎吱响。 木头做的小推车嘎吱嘎吱,慢悠悠往家走,路过河边的时候,傀儡师还顺手用银线编成网,轻轻松松捞上来了一小盆小河鱼。 热腾腾的小BOSS烫了一路,烫到抱着的那一小篮子鸡蛋,都有好几个孵出了小鸡崽。 黄澄澄的小鸡崽看什么都新鲜,叽叽喳喳到处跑,被大狼狗兴高采烈地顶到脑袋上,威风凛凛睥睨一路上遇到的狗群。 小缄默者被毛绒绒的小鸡簇拥,又紧张又高兴,又忍不住发愁:“糟了,它们放在麦田里,肯定会吃麦子的。” “那就再搭一个鸡舍。”穆瑜问,“想不想再养两只小野猪?” 小缄默者倏地惊醒,赶紧抱着小鸡们摇头:“不不不,小野猪不想!” 反派大BOSS相当沉稳,见微知著:“那就是想养小鸡。” 小BOSS彻底放弃了抵抗,发着愁叹了口气,被小黄鸡拍着翅膀叽叽叫着绕圈,又忍不住耳朵泛红,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软软的毛毛。 …… 反派大狼狗小队再次出现,时润声又胆大包天地跑回来,甚至还在村子里买了不少东西的消息,的确很快就传了出去。 只不过,这回没什么人有闲心来堵他了。 任兆趴在小溪边上,脸色涨红,捂着喉咙不停灌水,校服袖子都湿了大半。 其他少年向导和哨兵也都好不到哪去,个个被追得灰头土脸,好几个人也不停喝水,试图浇下去那种火烧火燎的疼。 直到这会儿他们还一惊一乍,疑神疑鬼地往树丛里看,生怕哪个影子不对劲,跳出来一盆叶子花花绿绿有红有白、扛着猫尾巴龇着牙的花。 “听他们说,白塔叫人给炸了,裂了个缝……那之后规则就失效了不少,好几个被驱逐的人都能进村子了。” 有个少年哨兵跑得快,边喘边问:“你们说,这事跟时润声有没有关系?” “那小废物能有那个本事?”边上的向导还在玩命灌水,沙哑着嗓子不屑一顾,“少听人胡说,就是S级的哨兵和向导全力攻击,也别想在白塔墙上留个印。” 有人摇头:“也难说,我看他神气了不少,说不定是给什么厉害人物当血包去了——不然那个任务者小队原本好好的,怎么会解散?” “你们没听说吗?”旁边的人插话,“那支小队被解散之前,好像遇上了个非常棘手的傀儡师。” “怎么,卖身给傀儡师了?给人家当小木偶吗?” 有个向导动作滑稽地比划了两下,其他人立刻笑得捧腹:“还真没准!那种爹妈生出来的儿子,背叛白塔也没多奇怪……” 这一群少年哄笑了半天才停,有哨兵发现角落里的一个小向导没跟着笑,过去踹了一脚:“你又怎么回事?不会规则一失效,你就又要说什么‘别打了他太可怜了’吧?” “没,没有。”那个少年向导畏缩了下,赶紧开口,“他活该,他该打的。” 其他人这才勉强满意,又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比别人整洁不少,纷纷围过来,上下打量个不停。 有人抱着胳膊问:“怪了,那花怎么光追别人不追你,你给那小哑炮通风报信了?” 那个少年向导只是最低水平的C级,言语也不过只有一丁点力量,还没匹配哨兵,被吓得面无血色:“没有!我根本就没见过他,我一直都在学校……” “谁知道?”边上的人说,“我们可不信任你,像你这种墙头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跟老师告密。” 那个少年向导缩在角落,脸色苍白:“你们……你们怎么才能信任我?” “老规矩。”有人说,“他那片麦田,给他放把火,我们就相信不是你走漏的风声。” 少年向导忍不住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把我们害成这样,凭什么还能有队伍要他,现在队伍没了,他还安安生生在那种麦子?!” 边上的少年声音骤然尖锐:“我们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接这种破委托?为什么没有正经队伍要我们?还不是因为我们没爸没妈,他们就往死里欺负我们!” “你没叫人当野孩子折腾过吗?要不是因为谁都不要你,你为什么跟我们扎堆?” 有人扯起来那个少年向导:“你不恨他们家?要不是他那对爹妈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徇私,我们现在都不是野孩子!” “……够了。”任兆湿淋淋地走过来,“都闭嘴。”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喉咙沙哑得像是吞了把铁砂:“有人来了,你们没发现吗?” 众人吓了一跳,这才纷纷静下来,扭头四处张望,神色都有些惊疑不定。 一个哨兵瞥见林子间隙里的银白色斗篷,吓得大喊了一声,拼命后退:“哑——” 他原本想喊哑炮,可想起那朵古怪到能把人吓破胆的花,硬生生吞回去,“时,时润声……” 林间光线暗淡,光影斑驳,点点金光浮动。 小缄默者摘下兜帽,从树后走出来。 “你来报复我们?”任兆盯着他,神情阴冷嘲讽,“主意还真不错,先把我们这些向导弄哑了,然后你好下手?” “我来和你们说。”时润声摇了摇头,他仍然有些紧张,微微攥了下拳,“你们在变成‘兽’。” 那些少年面面相觑。 弄懂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这些少年哨兵和向导,立刻爆出一片更嘲讽的哄笑声。 “这又是什么歪理邪说?” 有个哨兵嘲讽道:“你不会真跟你爹妈一样,背叛了白塔,跟什么傀儡师跑了吧?” 时润声重复:“我父母没有背叛白塔。” 就算是将时润声驱逐出村子、那份被动过手脚的任务总结,也只是说他父母指挥不力,才导致任务失败。 而“没有及时让缄默者转移伤害,所以导致全军覆没”这个推断,只是因为那一小块留影木的影像就是这样——但任何一个足够理智的成年人都该清楚,只有一小段影像,是不能推断整个任务的来龙去脉的。 至于“因为儿子会觉醒成缄默者,所以提前做准备,在任务里故意留手”这种说法,更是毫无凭据和道理可言。 就算是一个平民小男孩也知道,在觉醒之前,没有任何人能预知觉醒的结果,就算是拥有“直觉”的S级向导也无法确定。 更不要说是一对生性温柔,从没去请白塔给予暗示的,评级也仅为A级的哨兵和向导。 他们对儿子的要求,也仅仅是“做哨兵很好、做向导不错、做缄默者非常酷,做个自由的普通人也很快乐,可以种一大片金色的麦浪”。 “你们只相信这一种可能,是因为只有这种可能,才能让你们把仇恨发泄在我身上。” 时润声说:“你们不敢反抗欺负你们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比你们强。但你们感到愤怒,所以要有一个出气筒。” 小缄默者蹙紧眉,他在熬鱼骨莼菜粥的时候请教了什么都懂的大BOSS,这已经是受到兽灵侵蚀极为严重的表现:“这样不行,你们会变成郊狼和鬣狗的。” 这话像是往原本就滚沸的钢水里重重泼了盆冷水。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哨兵已经径直冲过去,在向导的言语加持下,拳头的骨节攥得咯吱作响。 “你才是野狗!”那哨兵红着眼吼道,“闭嘴,闭嘴,你不是哑炮吗!” 他向时润声冲过去,一拳就要重重砸下来,小缄默者却已经矮身向前,单手攥住了那少年哨兵的手腕。 向导的加持仿佛骤然失效,那少年哨兵尚且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瘦削的肩膀径直撞上胸口,瞬间疼得没了动静。 时润声的身形利落得如同闪电,不再像往日那样退让留手,在那少年哨兵的膝窝处一别,旋身上前借力反拧,攥住对方手腕向前骤然发力,将那个少说也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哨兵重重砸在了地上。 “领域展开。”时润声说,“治愈,毒素不会蔓延,我们公平对战。” 他的话音刚落,那几个向导喉咙间的灼痛就瞬间消退,却没一个人露出喜色,反而连惊带惧地瞪圆了眼睛。 他们本能地使用了战斗类的言语,引导哨兵接二连三冲上去,扑向那道身影。 时润声躲过迎面袭来的对手,从重围中向后滑退,撑着地面跃起,双腿绞合锁住一个少年哨兵,借力闪避开脑后的拳头。 小缄默者的领域源源不断灌注进力量,这种平日里温柔得仿佛毫无威胁的力量,此刻却变得沉默强横。时润声将砸过来的拳头拧到对方身后,抬膝冲撞腾身下砸,双臂交叉紧扣,把那个少年哨兵锁在地面。 “时润声,你这是什么意思?!”任兆咬紧牙关,“这就是你说的公平对战?!” 向导和哨兵在领域共通时感官也共享,他几乎也像是被人按着头重重砸在了地上,眼冒金星,疼得站都站不稳。 时润声平时从不反抗,也没想到他们这么不经打,只好改口:“我公平地打你们。” 任兆:“……” 任兆的哨兵被锁在地上,连惊恐带剧痛不断挣扎,已经快窒息过去:“任兆!用那个领域,快……” 任兆发着抖,他不知恐惧还是憎恨,看着面前的少年缄默者,额头竟然淌下汗来。 向导展开特殊领域时,可以向人的意识里强行植入暗示,但这是禁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行径。 这是对言语的滥用,这样肆意挥霍和亵渎力量,迟早会受到惩罚,迟早会被力量反噬。 任兆的父母在教导觉醒成向导的儿子时,曾经再三严厉强调过这一点。 ——他们是对非常普通的B级侦查类哨兵和向导,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被铭记的英雄,却终生以忠诚与坦荡为荣。 “时润声,你……不能攻击我们,不能反抗我们,你生来有罪。” 任兆哑声开口,领域悄然变化:“你替你的父母还债,不论你是否承认,他们没有尽到责任、没有保护所有人,是他们没能完成任务……” “我是缄默者。”时润声说,“此间言语无效。” 任兆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少年缄默者站在原地,银白色斗篷无风自动,领口翻飞,汩汩涌出的银光掀起衣摆又垂落。 时润声的手臂上裂痕遍布,银色的流光从那些裂痕里涌出来。 “颠倒黑白,恃强凌弱,滥施暴力。” 时润声说:“无端伤人者为兽。” “时润声,你是缄默者……你不能攻击,不能反抗,只能守护。”任兆死死咬着牙,“你要背叛你的言语吗?背叛的言语毫无力量,你只是假把式,你什么都做不了……” “我没有背叛。”小缄默者把他砸在地上,领域依旧坚定岿然,“我在守护。” 任兆后背重重砸到地面,五脏六腑差点被摔碎了,眼睛几乎瞪出来:“你守护什么了?!” 时润声跟着来自异乡的傀儡师学了很多,懂了许多他从来不懂的道理,认为每一句都非常正确。 小缄默者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归属,正在坚定地守护十万盆据说又乖又可爱、开起来像小花猫的花。 小缄默者很想给他讲,自己和很好很好的朋友一起盖房子,一起给小鸡搭窝,还给大狼狗搭了房子,端着香喷喷的鱼骨莼菜粥,吃着阳春面,坐在河边炸小鱼的时候,听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说的那些话。 但这些人暂时听不懂。 他们被兽灵侵蚀得太深了,时润声过去就和他们说过很多次,没人听得进去。 什么都懂的十九岁反派大BOSS说,这是很危险的表现,这些人的精神领域污染后,甚至可能危及白塔。 虽然把白塔烫了个豁、炸了条缝,但在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的教导下,时润声还是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守护白塔和村庄。 所以,反派小BOSS只好又把他拎起来,砸在地上:“我在公平地打你们。” 第88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和白塔学校, 很快就有了新的流言,盖过了“白塔被炸”的传闻。 据说是有个叫“反派大狼狗小队”的神秘组织,白天做委托晚上到处公平揍人, 一边揍还一边讲道理。 不能不听,如果非要顶嘴或者捣乱,就会跳出一盆龇着雪白大尖牙的花,驾驶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闪亮登场, 一路挥着叶子追你追到天涯海角。 ……不得不说,这是个比“白塔炸了”还更离谱的小道消息。 所以,即使这个消息比上一个更广为流传, 目击者更多, 也依然还是有不少人不信, 两拨人争得不可开交。 不少人都赌咒发誓,是真的看见了一个披着银斗篷的神秘少年。 那少年的领域很古怪,从没人见过, 领域展开的一瞬间万籁俱寂,连风都是静的。 在那个领域里头,言语几乎全部不起效果,不论你是B级还是A级的向导哨兵, 都只能老老实实凭本事打架, 然后被拎起来往地上砸。 “哪有那么玄乎。”卖小白菜的摊主挑着担子,说什么都不相信,“就算凭本事打架,那么多哨兵, 难道都打不过一个小孩子?” “你看。”买小白菜的人拍着大腿, “不就是说到这儿吗。” ——那个神秘的小银斗篷, 虽然偶尔是会一个人出动, 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同伴的。 只要看见了他,就赶紧抬头往树上找,说不定在哪个树杈上,就坐着一个更神秘的大银斗篷。 有人说那是个傀儡师,有人说是反派大BOSS,有人说是个跟白塔闹翻了怒而反叛的花匠……总之众说纷纭,谁也拿不准。 但至少能拿准的,是村子里顶有名顶能打的A级哨兵出手,都奈何不了这么一对组合,现在还在家里鼻青脸肿地躺着。 摊主把装着小白菜的扁担放下,半信半疑:“闹得这么大,怎么没人上报村子?白塔那边也不管?” “早晚是要管的,能拖一天是一天嘛。”买小白菜的人摆摆手,“大伙都说这样挺好,比以前敢说话了。” 当事人个个嘴硬死不承认,不是说走夜路摔了,就是被兽群在林子里追了一宿,谁也不肯说是遇到了什么“反派大狼狗组合”,嗓子都肿得喝不下去水了,也没见过什么长嘴的花。 至于目击者,除了心虚自己回家躲着去的,剩下的反而忍不住高兴,甚至悄悄用竹竿把家里做的麦饼挑起来,送给神秘的小银斗篷。 有人说,那个小银斗篷就很喜欢麦饼,揍人揍饿了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就着清凉干净的小溪水,蘸着阳光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麦饼吃。 “我来买小白菜,就是想做馅饼的。”买白菜的人说,“偶尔也该换换口味,吃点带馅的吧?” 虽然绝大多数信息都真真假假,不少都是捕风捉影各执一词,但有一条是绝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 ——被拦路堵住的,要么是那些气焰嚣张、威势逼人的家伙,要么就是拉帮结伙,用言语结成的声浪给人处以私刑。 “私刑”这词也是一点点流传开的,不少人都觉得格外贴切和有道理。 不问来龙去脉,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凭着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就判定一个人有没有罪、该不该被惩罚甚至驱逐,那可不就是私刑。 早就有人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这些年来“言语”的力量逐渐掌握在了那些人手里,哪怕有丁点不同意见的声音,也会被浪潮瞬间吞没。这回有了那个神秘的“反派大狼狗小队”,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跑出去告密。 摊主也听得兴起,坐下来问:“哪能见着他们?这不得是两个来无影去无踪、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侠客跟小侠客?” “那就不清楚了,谁知道小侠客喜不喜欢白菜馅饼呢。”那人忽然好奇,话头一转,“对了,你过去不是推着车来卖白菜的吗,你的手推车呢?” “叫一个客人买走了!”说起这事卖白菜的摊主就高兴,“三个金币呢!” 摊主还记得清清楚楚:“是位非常阔绰的客人,看着斯斯文文,一点都不能打,带着一个看起来也一点都不能打的小孩。” “那可得小心点,这儿最近不太平。”那人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神秘凑近,“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白塔炸了……” …… 不远处,一点都不能打的客人用木牌换回今天的红薯和玉米,笑吟吟低头。 一点都不能打的小孩今天没穿银斗篷,热腾腾冒着泡泡,又把脸往衣领里埋了埋。 “喜欢白菜馅饼吗?” 傀儡师牵着他的手:“我学过烙馅饼,不算太难,我们也可以试试。” 小缄默者的耳朵都是红的,攥着衣领点头。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去买了几颗白菜,又买了些榨好的油,一起放进大狼狗叼着的篮子里。 时润声跑过来,接过大狼狗的链子,紧紧牵着傀儡师的手,一起离开集市走回森林。 “宿主,宿主。”系统在后台悄悄探头,“小木头人最近好像有点没精神。”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稳步推进——麦田边上的小木屋盖好了、鸡舍和大狼狗的窝也都修缮妥当。 他们白天在森林里徒步,晚上惩恶扬善,揍人揍困了就直接钻进麻袋,一睁眼睛就是那片生机勃勃的麦子。 按理说,一切都在变好,就连白塔最近发过来的省略号、问号和句号都少了不少。 可小缄默者却不知为什么,在沉稳又逻辑清晰地讲道理、冷静地抡着人往地上砸之余,开始有一点打不起精神。 用不着讲道理的时候,时润声就很少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反派大BOSS。 有好几次,要不是银线反应快,只顾着低头走路的小木头人差一点就要撞到树上。 穆瑜牵着时润声的手,和他一起穿过斑驳树影,让星星点点的阳光落在身上:“他在疼,他很不舒服。” 小缄默者被否认了太多情绪,这种“否认”事实上比删除情绪模块还要更棘手,因为它在实质上,是剥夺了一个孩子拥有这些情绪的权力。 时润声的情绪很稳定,这种稳定有与生俱来的天性,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那些“不允许”。 那株吸血的寄生树,是为了私心,不允许小缄默者承认疼痛、难过和害怕,不准他向其他人求救。 那些少年哨兵和向导的指责,时润声也并非不疼不痛苦——但他是队长的儿子,他从小就牢记这一点,牢牢记着自己必须得照顾别人。 即使有了反派大BOSS的倾囊相授,他们的反派小BOSS在揍完人之后,想的依然是“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心软纵容,就不会让这些人变成今天这样”。 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 那些伤害人、肆无忌惮发泄恨意的少年,能歇斯底里地喊自己受了多少苦多少罪。 反而是最懂事、最温柔、像是湖水一样包容着所有人的孩子,被强迫着把所有的难过都吞回去。 明明在那次任务里,时润声也失去了爸爸妈妈,从此再也没了家。 “他因为这些很疼,很难过。” 系统抱着情绪探测仪,小声汇报:“直到现在,他才允许自己为这些遭遇难过……他以前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当成真的队长。” “是啊。”穆瑜说,“我们的小队长很累了。” 系统有点担心,它还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不舒服:“我们不用做什么吗?” “暂时不能。”穆瑜说,“我们得先让他知道,‘感觉不舒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原本就不该是由一个孩子来背负的重担。 时润声在重新感觉到疼,他在领域里对自己下的“不疼”、“不难过”、“不害怕”的暗示在逐渐失效。 但学什么都极快,现在已经学会了拿着小花铲给小花盆松土的小缄默者,唯独在把情绪发泄出来这件事上进度缓慢。 疼了就把伤口亮出来,不舒服了就钻进怀里吭吭唧唧,累了就坐下来不肯走……这些原本都是用不着学的,小孩子生来就会。 可如果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些,要再学会,那就有那么一点困难,有那么一点棘手。 这是个沉默了太久的孩子。 能在最安静的夜晚,在草叶下面淋一小片露水,仿佛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接住被绊倒的小BOSS,把时润声抱起来,摸摸小BOSS的脑袋:“这一点不太像我。” 系统唉声叹气,一条绷带无声无息缠在时润声的右手上,自己打了个蝴蝶结:“他爸爸妈妈很好,要是当初没那么教他,就更好了。” “如果他父母知道了这件事,会很后悔的。”穆瑜说,“他们没想让自己的孩子这么辛苦。” “他们不会舍得自己的孩子这么辛苦,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他们就会让小木头人不要背负那么多,去找自由。” 穆瑜说:“想种麦子就种麦子,想养小鸡就养小鸡。” 时润声听不到反派大BOSS和系统的对话,他有点儿紧张,想要跳下来自己走,反而被银线托着荡起了秋千。 “我不累……是刚才不小心踩空了。” 小缄默者连忙低下头,小声解释:“我不走神了,您得养伤,得多休息……”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不肯听,坐在草地上,张开双手,啪叽一声向后躺倒。 小缄默者:“!!” 系统:“??” 系统:“宿,宿主,我们就这么教他吗?” “对。”十九岁的穆瑜已经拿到了自己的第一座影帝金杯,纵然已经隐退许久,也不认为自己的演技还骗不过一个小朋友,“得让他向我学习。” 系统还在迟疑,大狼狗也接到傀儡师的暗号,啪嗒啪嗒晃着尾巴把菜篮子搁好,咣叽一声和傀儡师躺成一排。 系统:“???” 大狼狗催促地拍打尾巴。 系统:“……” 一条雪白崭新无敌结实的绷带飘飘摇摇地躺在了草地上。 午后的林子里格外安静,他们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阳光被树影分隔得像是金色的鳞片,斑驳落在草地上。 一头狍子被原地吓飞,炸着屁股上的白毛跑到一半,又忍不住回来偷看。 小缄默者一时有点缓不过来神,被银线绑架着晃悠悠荡秋千,抬手揉了揉眼睛。 “快。”反派大BOSS催促,“我们是队伍,要整齐。” 小队长:“!!!” 小队长咕叽一声掉到草地上,立刻加入队伍,躺在反派大BOSS身边:“请问……这是什么神秘仪式?” 反派大BOSS想了想:“是‘不让我玩银线就躺在地上不走了’仪式。” “……”小缄默者目瞪口呆了半天:“这、这么严重吗?” “当然。”傀儡师说,“我们很久都没玩过了。” 时润声愣了下。 他认真地怔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有点不知所措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爬起来说话,却被银线捉住。 银线把他拖回朋友身边,傀儡师正张开手臂等着他,小缄默者掉进温暖的手臂里。 一领银色的大斗篷罩下来,把他罩了个结结实实。 时润声尚且来不及反应,就被笼在安静柔和的黑暗里,有人抱着他,轻轻拍着背。 “对不起……”小缄默者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出声。 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因为紧张过度,有点打颤:“我是不是……让您有点不开心了?” “完全不是。”傀儡师喂了他一粒烤麦子,帮他把“对不起”吞回去,“为什么会这么想?” 时润声沉默着摇头,他在斗篷底下抱紧傀儡师,把那些银线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株槲寄生抹掉了小缄默者的大半过去,现在这些过去逐渐回流,时润声能想起的事越来越多,不可能不感到难受。 对父母的记忆模糊得只剩轮廓时,小缄默者尚且能理智地处理那些人的言论,认真地对傀儡师说“他们说的是错的”、“我为我爸爸妈妈骄傲”。 当这些印象逐渐变得清晰,那些迟来的难过、痛楚和不甘,迟来的思念和孤单,才终于呼啸着泛滥成灾。 “我……没做好。”时润声小声说。 他才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和银线一起玩,很久没陪着大狼狗到处跑了。 小缄默者接过了自己必须履行的责任,努力找能替朋友治伤的办法,暗地里悄悄地做一个小稻草人,藏在小木屋附近的麦田里。 但他忘了非常要紧的事。 这些天里,傀儡师都只是坐在树上,安静地注视着他,他们没再用银线放风筝,也没再一起在院子里追照片。 “不该这样。”小缄默者埋着头,“我太……太没精神了,我怕您不开心。” “在一段关系里。”反派大BOSS揉了揉小缄默者,“有人对你说,‘你这么没精神,让我不开心了,你这样我可不喜欢’,你该怎么做?” 小缄默者怔了下:“我……我会问,我应该怎么做,怎么做会好一点。” “不太酷。” 反派大BOSS有点挑剔:“我们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小队了,我们是反派大狼狗小队。” 小缄默者努力想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我说,对不起,我离开。” “有点酷了。”反派大BOSS碰碰他的额头,“不过我们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大反派一般不这么干。” 立刻因为这几个词不会动的小缄默者变得热腾腾,被银线戳得忍不住笑了下,小声虚心提问:“请问,请问……怎么做才最酷?” “问回去。”反派大BOSS说,“凭什么你要让他开心。” 时润声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关系是双向的,只有一个会在你没精神的时候,想办法咯吱你,让你高兴的人,才值得你让他也开心。” 傀儡师边说边戳小缄默者的痒痒肉:“如果他不在乎这个,只是觉得你没精神,不能陪他玩,让他扫兴,那他只是在利用你。” 小缄默者最怕戳痒痒肉,笑得喘不上来气,在斗篷下面缩成一小团:“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陪您玩银线,您放心玩吧,消耗的力量我来给您补上……” 傀儡师用银线把他举起来晃晃:“真的知道错了?” “真的知道了。”小缄默者赶快点头,“关系是双向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领域里就噼里啪啦掉下来了一大堆小木头人。 有正在刻的、有还只是拼出了个形状的,有的已经刻出来了大概的轮廓,还穿上了一个小小的银斗篷。 毫无防备的小缄默者:“……” 毫无防备、被小木头人凭空埋了的傀儡师:“……” “啊啊对不起!!”时润声只是想在自己变成小稻草人以后,把这些留给傀儡师当纪念,用银线提着玩,慌忙地扑过去捡,“您砸到了吗?砸伤了吗?”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摸摸额头吹吹眉毛,小心翼翼摸鼻梁:“对不起,对不起,我感觉鼻子好像没有那么挺了……” “不可能。”十九岁的少年影帝坚持,“我的鼻子是真的。” 小缄默者咳嗽着抿了抿嘴角。 “你记住的是对的。”傀儡师用银线帮忙捡小木头人,一个一个拿起来摆弄,“关系是双向的。” 傀儡师说:“这就像,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他像是随口在举例,但小缄默者却忽然怔住,抱着满怀的木头人,顶着斗篷低头。 傀儡师放下那个小木偶,枕着手臂问他:“你的爸爸妈妈不是这么做的吗?” 从没有人教过时润声这些,他的胸口慢慢起伏,清澈干净的眼睛睁圆了,尽全力想了好一阵,才诧异地点头:“是……是的。” 小缄默者大声回答:“是的!是这么做……我爸爸妈妈就一定会互相保护,也会保护其他的队员,队员们也一样,他们也会保护其他人,大家都是这样。” “大家都是这样,一直都是,向导用言语保护哨兵,哨兵用战斗保护向导,缄默者保护大家,大家也保护缄默者。” 时润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已经困在这里很久了,或许从父母牺牲、被逐出村子的那天起,他就被困在了原地。 小缄默者把所有的话都吞回去,他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好像从那次任务的变故骤然袭来,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个最听爸爸妈妈话、最懂事,又最固执的孩子。 “你的爸爸妈妈忘了教给你这点。” 反派大BOSS抬起手,摸了摸时润声的头发,温声说:“他们派我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小缄默者已经懂了很多事,不会再被这种童话糊弄,边揉眼睛边笑:“这句话是您编的,对吗?您没见过我的爸爸妈妈,我记得的。” “对。”反派大BOSS敢作敢当,说承认就承认,“我擅自代替他们来找你,补充上这一段。”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挽起袖口:“我要蛮横地给你讲道理了,你如果不听,我就用银线绑着你放风筝。” 小缄默者其实非常喜欢被银线放风筝,但他把这个秘密藏住了,笑得藏进傀儡师怀里,紧紧攥住傀儡师的衣服。 “您讲吧,我在听呢。”小缄默者还是笑着,他没发现自己抖得不成样子,“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是哪儿错了,我很想知道……” 温暖的手臂将他揽住,护进怀里,在背上轻轻地拍。 有那么一瞬间,时润声疼得出不了声,他从不知道原来疼痛会在拥抱的时候爆发,就像傀儡师轻轻摸他的头的时候,难过会汹涌着把他吞没。 他快疼得昏过去了,他上次这么疼,好像还是在梦里追着爸爸妈妈跑,却只追上了一阵风。 “因为他们是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想不到,原来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关系天然就是双向的。” 穆瑜温声说:“他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忘了教给你,遇到不那么好的人,要怎么处理。” “他们以为,只要小花猫努力保护同伴,保护所有人,就会被所有人保护。” “他们以为这样能让你快乐,他们是想教给你让你快乐的方法,他们想让你不孤单。” 穆瑜说:“他们没想让你难过的,他们要心疼坏了。” 时润声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努力睁大眼睛,不停地把视野擦得更清楚。 “只有选择了保护你、守住你的背后,和你并肩作战的人,才值得你守护。” 反派大BOSS耐心地、慢慢地复述,又继续说:“做不到这些,反而来伤害你的人,你不必守护他们——你爸爸妈妈忘了教你这个,他们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他们后悔得不行,急得不行,想方设法托人带话给他们的小花猫,可不能再叫人骗了啊。” 穆瑜轻轻摸他的头发:“我听到了,所以把这些话带给你。” 小缄默者边哭边笑,疼得蜷成一小团:“这是童话,您在给我讲童话……我可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 “是啊,你已经九岁了。”傀儡师说,“好险,等你十岁我就不能讲童话,只能用银线栓着你放风筝了。” 时润声用力抹干净眼泪,他深吸一口气,抱紧反派大BOSS:“我想……我想向您请个假,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任兆。” 他等不及了,他必须立刻就去。 他相信这个童话了,这有一点不够成熟,但他想相信。 小缄默者连疼都顾不上,他囫囵用袖子抹干净眼泪,把小木头人全都收好:“我去一趟就回来,然后您用银线拴着我放风筝,我们痛痛快快地玩。” 小队长还是很有小队长的范儿,不论知道了什么新道理,都要去告诉任兆。 但反派大BOSS一向非常随和,用银线拴着小缄默者的手指拉了勾,就帮他把小银斗篷仔细穿好。 反派大BOSS低下头,又倾囊相授了一套完整的《反派行动指南》。 小BOSS把每个字都记牢。 银光闪闪的小斗篷在林间一闪,就隐没进日影深处。 …… 任兆的向导领域被生生砸碎了。 像这种被禁用的、带有暗示的特殊领域,需要注入比平常领域更多的精神力量,所以剥离时的效果也更具冲击性。 空气中看不见的透明屏障剧烈摇晃,接二连三的脆响下,裂纹飞速蔓延,像是张蛛网。 “时润声,你疯了!”任兆脸色煞白,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你果然是个怪胎……你就是来报复我们的,是不是?!” 揍一次也就算了,时润声天天都来找他们,他们已经快被打疯了! 之前还只是晚上来,现在光天化日,这小哑炮居然就直接胆大包天地杀上了白塔学校! “谁给你的力量?你是不是跟那个傀儡师做了什么交易?” 任兆嘶声喊:“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恨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们家!你爸妈害死了我爸妈,现在你来弄死我了……” 时润声停下动作。 任兆剧烈喘息着,视线阴沉冰冷,双目已经充血。 他袖子里藏着把小刀,借着挣扎已经滑在手心,趁束缚稍减,死死攥着就朝时润声肋间捅过去。 “这不是我们该用的东西。”少年缄默者说。 任兆瞳孔战栗,他的身体感知居然同意识脱节,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手脚身体,坠入浓雾里:“……什么?” 时润声没有向旁边看,只是抬起手,虚握着用力一折。 他的视线依然落在任兆身上,任兆手里那把锋利的折叠小刀却一声脆响,刀刃被硬生生折断,落在地上。 缄默者固然容易被哄骗,但那是因为他们生性不外向、不活泼,比普通的孩子更难顺利适应这个世界——所以在试探着温柔地探出一点点小触角时,会相信小触角碰到的任何东西。 所有人都说,缄默者寡言,多数不合群,言语的力量无法外放。 可没有多少人想过,这意味着他们用远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沉默地、安静地独自注视着内心。 当缄默者能够看清自己的心时,就能掌握自身领域内的一切, “都不是。”时润声说,“刀不是,这种领域也不是。” 向导是该用言语战斗的,他们本该以言语为荣——他们的言语本该用来引领同伴,用来战斗,用来驱散畏惧和迷茫,用来包扎伤口,用来结下羁绊。 时润声见过父母的言语力量,在天明之前的树林深处,父母带着小时润声去执行紧急任务,救援陷在沼泽地里的目标。 天亮之前的夜晚尤为冷清,夜幕漆黑,林木遮天蔽日,无月无光。 向导领域在寂静的森林里展开,每一句话都化成点点流萤,随风而起,漂浮在深夜缓缓流动的雾霭里,像是灯的河流。 这也是言语的力量。 …… 任兆狼狈不堪,他的精神领域正在崩溃,剧烈的意识疼痛和精神震荡让他喘不过气:“说得轻松……” 他盯着时润声,眼底满是血丝,嗓音喑哑:“时润声,你根本就不明白。你和你爸妈一样,就只会说这些漂亮话……” “不一样。”小缄默者认真纠正,“我还会打你,我每天都在做这件事。” 任兆:“……” 这话的确不错,时润声的父母是从没对自己人出过手的,就连必要的对战训练也只是点到即止,从不越界。 那对A级向导和哨兵,如果肯按照默认的办法提升言语的力量,大概早就能升到S级。 但任兆的确正在挨打,任兆已经被打了好几天了。 连续几天他都被打得很惨,浑身上下散架得差不多不说,脸都肿得不成人样。 要不是时润声过去没怎么动手打过人,独自出手的时候还不太熟练,以两人领域强度的悬殊差距,现在大概已经徒手撕了他的领域。 “你觉得这只是恃强凌弱,是不是?”任兆喘着粗气,瘫在地上尤在冷笑,“那是因为你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剥夺和碾碎别人的言语的时候,你能明确地感觉到,力量在变强。” “那种感觉太过瘾了,没人拒绝得了,你知道你凌驾在他之上,你说的话比以前更有力量。” “你很可怜,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表哥为什么把你领走吧?” 任兆嘲讽道:“你以为他只是为了有个血包吗?他在拿你升级,不然你以为,他怎么会那么快到A级……” 时润声问:“你们也在拿我升级吗?” 任兆的瞳孔缩了下,瞬间没了声音,看着面前的少年缄默者。 时润声说话的语气和神情,都还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依然是那个过去随他们揍不还手、见到他们就会主动避开的小缄默者,可这会儿没人敢喊他“小哑炮”了。 四周鸦雀无声,有几个精神领域较为脆弱的向导脸色苍白,神情萎靡惊惧,哨兵还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其余人的领域其实早在那天一碰面,就被撞得粉碎——和平时任他们磋磨的时润声比起来,他们这些人的领域,简直脆得像蛋壳。 向导的精神领域一旦破碎,少说也要几天时间才能恢复,要是因此留下了精神烙印,以后的领域就都会有缺口。 “我觉得这种做法不对,但我暂时还不明白道理。”小缄默者说,“我要回去问一下。” 任兆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话:“……你说什么?” “这做法不对。”时润声低下头,握了下右手臂,“你们快把我打碎了。” 那些裂痕暂时还没有治疗的好办法,时润声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沿着这些裂缝淌出来,用绷带紧紧缠住也没有用。 如果他还没碎,就能帮忙把自己的领域贡献出来,帮忙一起照顾十万盆小猫花,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变成风。 如果他没碎,他就用不着从现在开始,偷偷做一个稻草人。 他就敢追着银线不顾一切地跑上去。 他不用做一堆小木头人,代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的自己,陪伴他的朋友。 “行了,差不多就得了……你把我们弄成这样,然后说我们快把你打碎了?” 任兆那个奄奄一息的哨兵嗤笑:“别装了,我们不过就是打了你几巴掌,踹了你几脚,我们可从没把你当血包,谁弄碎你的你找谁去……” “可我很疼。”时润声说,“你们对我说的话,会让我很疼。” 那个哨兵的话被打断,神色有些奇怪,鼻青脸肿盖住的眼角跳了跳。 小缄默者临出发前,把反派大BOSS传授的详细鉴别方法记得很牢。 第一步是必须得让这些人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被迫看清自己做过了些什么以后,依然有些人会无动于衷,不以为然——如果是这种情况,那就说明已经彻底变成了“兽”,不会再变回人了。 那种人甚至不是兽群,兽群尚且知道些道理,最凶狠难驯的狼群也懂得报恩。 只有那些被欲望驱使的最低等的兽灵,连意识都不完整,浑浑噩噩游荡,混沌的血色瞳孔里只有天敌和猎物。 倘若还有反应,那就还有得揍。 得一直看,只有彻底看清了,才能继续动手揍,不能让他们糊里糊涂地挨打。 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说过了,这是必要的流程。 如果怎么都不肯睁眼去看,就得使用一些强制手段。 那哨兵忽然见鬼似的惊恐大喊,其他人也吓得接二连三叫起来,他们眼睁睁看着林间的雾气流动,有几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看着自己的身影,那些人影得意洋洋,拖着那个小哑炮扔在地上,连打带踹,直到那个小小的影子完全不再动。 人影的脸上没有仇恨——不是他们口口声声说的仇恨,而是种扭曲的狰狞快意,这一刻没人心里想的是父母。 但凡他们记起牺牲在任务里的父母,记起教他们堂堂正正地使用言语、堂堂正正地做人的父母,也不会心安理得地做出这些事。 “又不动了,真不经打。”有人走过去,踢踢那个小缄默者,“他不会回去告状吧?那可是个A级任务者的队伍。” “不会。”边上的人影不以为然,“缄默者的伤好得可快了。再说,他这是替他爸妈还债,等还完债就不打他了——说不定以后还能组个小队,就像咱们爸妈。” 有人活动着手腕,闻言就点头:“可怜成这样,收留他也不是不行,不过他得自己挖个洞钻进去,别来招咱们烦。” 有人拎起没动静的小缄默者,随手晃了晃,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笑:“小哑炮,听见了吗?你可得感谢我们,还念着点当年的情分……” 身在其中时,或许尚且有些难以察觉,这样以第三视角旁观,才能看清他们说这些话时不加掩饰的得意与狠毒。 和他们最恨的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和那些因为他们没了父母,就管他们叫“野孩子”,得意地放肆欺负他们的人没有区别。 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不会通过这些少年向导和哨兵,想起当年那支以言语为荣、捍卫村子和白塔的队伍。 倘若人身后有灵,他们父母尚能看见这一幕,有什么感受都不奇怪——只不过恐怕没有半点骄傲跟欣慰。 “不可能……这不是我们!” 那哨兵冒着冷汗,哑着嗓子嘶声喊:“这是假的,是你弄出来的幻觉!” 他声嘶力竭地坚持这只是幻觉,却越喊越心虚,想把头转开不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子,却完全动不了。 动不了,就连眼都闭不上,像是有什么细线帮忙吊着眼皮,有小抹布帮他们硬是把眼睛都擦干净。 有路过的风停下来,友情帮忙,强行帮他们把耳朵打开。 “你们说的话,会让人很疼。”少年缄默者低下头,一折一折挽起袖口,“每次疼,这里的裂痕就会变多。” 他的手臂上已经满是裂痕,那些裂痕看着就怵目,像是株被无休止地剥皮取药以后,正缓慢走向死亡的小杜仲树。 “行啊,时润声。”任兆瘫在地上冷笑,他咬了咬牙,盯着那个身影的眼睛反而更恨,像是淬了毒,“终于学会卖惨了?你是想说我们对你过分,是不是?” “我没有卖惨。”小缄默者跟着反派大BOSS学了很多,分的很清楚,“你在怕我继续打你的时候,为了用刀捅我,大声嚷嚷的那一堆,才叫卖惨。” 任兆被他噎得一滞,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瞬间没了动静。 “你们使用的‘言语’逻辑,是你们受了伤害,所以你们有权随意伤害别人。” 小缄默者的条理已经极为清晰:“这是错的。” 时润声说:“这是在耍无赖。” “闭嘴!时润声——”一个向导刚稍微恢复的领域因此重重一晃,惊慌失措道,“你是要让我们领域崩塌吗!?” “别听他说的!他是在动摇我们!”有人大喊,“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吃了多少苦,被多少人欺负?我们就是恨,这都不行吗?!” 少年缄默者收好傀儡师送给自己的银线。 他已经说完了从反派大BOSS那里学来的话,下一顿揍要间隔几个小时——他还得回去问些新的道理,然后再回来,一边打这些人,一边给他们讲。 但他其实还想说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有点任性,所以一直都只是在心里默念,从没说出口过。 这是小缄默者自己想要说的,他不想再被收留,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要是过去的他,就算再疼,如果听见这些人这么说,大概其实还是会忍不住想的。 曾经的小缄默者,最想回的家是杜家的那个小院子,最重视的人是这些曾经一起长大、一起被父母领着去森林里野餐,一起被马蜂追得到处跑的少年向导和哨兵。 时润声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生性安静的小缄默者不太合群,但也会被拉着放下书出门玩,趴在训练场边上,偷偷看他们的父亲和母亲展开领域、用只有彼此能聆听的言语交流。 小时候的时润声其实有一点点苦恼,他很喜欢大家,但有时候还是会被吵得有一点头痛,他想看的书老是会被随手抢走,一群大孩子小孩子蹦蹦跳跳地拖着他出门玩。 其他孩子喜欢拖着时润声出去玩,干什么都要拉上他。 因为时润声是队长家的孩子,生性安静不吵不闹,又是所有孩子里最懂事的一个,从来不闯祸。只要有他在,所有的大人家长就都放心。 时润声也喜欢和大家一起出门,但他还是更喜欢看书,更喜欢一个人坐在树荫底下对着太阳发呆,喜欢躺在院子里看星星。 “没办法,我们小花猫是队长的孩子嘛,那就是小队长。” 他的爸爸笑着弯腰,揉他的脑袋:“就要担起队长的职责,照顾其他的小队员——你们将来也是要一块儿战斗的。” “你们会是朋友,战友,互相守护的伙伴。”他的妈妈告诉他,“这是很值得珍惜的缘分。” …… 有什么看不见的无形细线,仿佛被相当郑重地正式剪断。 时润声戴上兜帽,少年缄默者的清秀面庞被兜帽盖住,身形向后退,隐入树影。 他没做好爸爸妈妈交给他的这件事。中间出了很大的差错,他一再退让,一再纵容,这些人才会被兽灵侵蚀。 小缄默者准备去向爸爸妈妈道歉,他会为这件事负责,是他没能做好,他会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误……但他不想再留下了。 他相信了一个童话故事,他知道这是假的,但他实在太喜欢这个故事,他太想相信这就是爸爸妈妈对他说的话——关系是双向的。 他的时间不多了,不能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要守护他的朋友。 他不再守护那些伤害他的人。 即使这原本该是很值得珍惜的缘分。 “这段时间,我会常来公平地打你们。” 时润声告诉他们:“等揍完你们,让你们摆脱兽灵的侵蚀,我就会走了。” “我要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种麦子,养小鸡,等风来。” “那场任务,你们变成了孤儿。”时润声说,“我也没有了爸爸妈妈。” 第89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这回闹出的动静不小, 传闻里的“银斗篷”多半是在夜里出没,偶尔也会在人迹稀少的密林,少有直接打上白塔学校的时候。 执勤哨兵赶过来时, 那一领银色的斗篷尚未回到密林深处。 在场的少年哨兵和向导面色各异,倒是如出一辙的萎靡虚弱,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地上,空气里仿佛还有领域被碾碎的余波。 “救命!”角落里的一个向导, 见着救星似的大叫起来,“有人攻击我们!是入侵者,我们的领域碎了……” 执勤哨兵问:“你听清他说的话了吗?” 那向导脸色惨白神情恍惚, 答不上来, 定定喘着粗气。 “白塔已经下了明确的指令, 取消言语烙印,以后没有‘入侵者’了。”执勤哨兵说,“白塔学校本来就是半开放的, 打不过是你们技不如人。” “连个缄默者也打不过,学校该重新考虑给你们的评级。” 负责执勤的哨兵是白塔学校即将毕业的高年级学生,看向那个银斗篷的少年,对他说:“走吧。” 少年缄默者站在树梢向他行礼, 戴上兜帽, 身形消失在密林深处。 执勤哨兵叫来人帮忙,把这群人搬的搬抬的抬,弄回宿舍:“你们最好弄清楚一件事。” 执勤哨兵说:“既然选择了一种规则,那么你们自己也在规则里。” 这是言语对战的基础理论, 但很多人似乎都把这只当成了一项对战须知。 ——既然选择了“谁强谁说了算”的规则, 甚至成群结队去欺凌一个从不还手的缄默者, 那也就该有这个觉悟。 只要有人比他们强, 自然也有资格对他们出手。 别在技不如人的时候,又惨叫又打滚,活像是个受害者。 “可他不一样!他不该这么对我们!”有个哨兵忍不住咬牙,“他是——” 那执勤哨兵问:“他是你们过去队长的儿子,所以呢?” 那几个少年向导和哨兵的脸色越发难看。 先前出声的哨兵像是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又被其他人看他们的眼神刺回去。 ……所以呢,队长的儿子就该任他们打任他们骂,连还手都不行吗? 他们的所作所为,到目前为止的一切行径,真的就是因为一句冠冕堂皇的“恨”? 言语烙印尚在时,不论谁敢这么问一句,都要被庞大的言语力量压得再难开口,甚至会被群起攻讦,打上新的烙印。 被迫或主动沉默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另一方的声音就更遮天蔽日。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越来越多的人低声议论,这些议论并不会形成新的声势,因为把话说出来的人只是困惑、只是难解、只是心有不平。 只有在说话时就抱着“结群”的念头,言语才会结成声势。 声势有时是好的,群情激奋众志成城,也是种格外不凡的力量。 但多数时候,这声势被用来压人。 积非成是,再沉默坚定的堤坝,也难抵挡毁谤不休的可畏人言。 “你也觉得,是有人陷害他爸妈,对吧?你们这种人很多,只是过去不敢说话。” 任兆被人拖着架起来,他快被打散架了,视线仍阴沉,声音嘶哑:“我们不这么觉得,所以才会这么做。” 当初那次任务的始末,在几个村子里都流传很广,白塔学校本就是培养哨兵和向导、培养任务者的地方,更是不会不研究。 在白塔学校的高年级学生里,虽然没有人敢明着说,但有不少向导和哨兵,其实都在质疑那次任务。 “我们从小就听说他爸妈害死了大家,所以恨他。”任兆哑声说,“如果最后证明是我错了,我会道歉……” 执勤哨兵轻飘飘道:“借口。” 哨兵的言语本没有力量,但这句话却仍像是钉子,砸着脊骨将任兆钉在原地。 “我的确觉得,有人陷害时队长,那场任务另有内幕。”执勤哨兵说,“但这跟这件事没关系。” 任兆的眼睛几乎凸出来:“怎么可能没关系?!” 他剧烈挣扎着,眼底满是血丝:“如果真有什么内幕,就该去找真相,该去找背后的黑手!如果证明了他爸妈是无辜的,那——” “那你们就幡然悔悟,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说你们也是被欺骗的受害者。” 执勤哨兵抱着手臂:“给他道几个轻飘飘的歉。” “你们可都放下脸面道歉了啊。”执勤哨兵说,“他要不原谅你们,那他可就太不懂事了。” 任兆的脸孔在他的话里扭曲,喉咙动了动,想要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就算没内幕,就算一切都是真的。” 边上的执勤队队员问:“队长的罪就这么大吗?” “废话!”有人的眼睛瞬间红了,“那是队长!队长的职责就是完成任务,保护所有人——” “没错,队长是干这个。”那个队员挽着袖子,弯腰把一个昏死过去的哨兵拖走,“所以出问题就罪大恶极,该被碎尸万段,连儿子都得叫人折磨是吗?” 那人僵住。 ……是吗? 就算真是一对不肯使用“血包”的A级向导和哨兵,遇到措手不及的严重危机,战斗到最后一刻,直至牺牲也没保住队伍。 是真就得判这么重的罪吗? 要真是这样,谁爱当队长谁当,干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倒这个霉呢? 积羽沉舟,积毁销骨。 罪行是在众口一词的浩荡声势里加码的。 有人喊“他们该死”,于是一群人高呼支持。有人说“他们万劫不复”,于是那些人更觉痛快,层层逼近,眼睛里冒着精光。 “你们的父母是兽灵害死的。”撕下封口烙印后,终于有人说出声,“蠢货。” 升米恩斗米仇,长久的守护和自觉承担起责任后,就有人把这当成理所应当,一旦失败就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一群蠢货,连兽也不如。 兽群尚且知道,该追随供养守护者,万不能自毁堤坝。 …… “那个少年缄默者,他该为他的父母去找真相。” 执勤哨兵说:“但不是为了你们找。” “你们不配。”执勤哨兵说,“真相就是真相,它该被找出来,为了逝去的人,为了活着的人。” “不为了几个躺在地上的软骨头、欺善怕恶的应声虫的‘原谅’。” “你们只不过是扒在他身上吸血而已。” 执勤哨兵说,“和那个拿他当血包使用的A级向导没有区别——你们可能还更恶劣些,你们还想砸断他的骨头。” 那些少年向导和哨兵陷入死寂的沉默,有人把他们拖走,边上的执勤队员把地面擦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痕迹。 看不出痕迹,可事情的确发生过,有人在这伤筋动骨,精神领域支离破碎、裂痕丛生。 就像当初他们对那个少年缄默者做的一样。 / 小缄默者横穿过树林。 他跑过被树荫分割的阳光,也跑过阴影,跳过清凌凌的小溪。 银线牵着他跑,那上面的力道总是温柔笃定,总能把他带回他最重要的朋友身边。 傀儡师正在检查一棵小杜仲树的伤势,察觉到银线上的力道,不用回头抬手一拽,就把小风筝收回来:“教给他们了?” 时润声跑得太快了,大口大口喘着气,用力点头。 傀儡师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等小缄默者终于歇过口气,才把时润声轻轻放回地上,一起看那棵小杜仲树。 这棵小杜仲树被人剥了皮,枝杈也折断了大半,看起来像是被人暴力连踹带撅弄倒的,一半的根都裸露在外面,侧根断了不少。 有些人会这么开采杜仲皮,因为环剥太复杂了,并非所有人都有那个耐性和技巧。 已经长成的杜仲树最高有二十米,树大根深,自然难以撼动,要是想不开跑去踹树干,说不定反倒落得个骨折。 可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小杜仲树,就没这么麻烦了——用点力就能踹折,拽出来直接剥皮,自然更轻松。 傀儡师刚处理好树坑,小缄默者帮忙扶着小树,两个人小心地把树放回去。 小缄默者蹲下来,把仅存的一半根系仔细整理好,再用沙土细细填实,覆上新土浇水。 小的时候,时润声经常跟着爸爸妈妈来森林,做这些很熟练。 他的动作既耐心又细致,用领域罩住那棵小树,手下轻柔利落,一片叶子都没再碰掉。 忙完所有的事,小缄默者才终于松了口气直起腰,小心地碰了碰树干,“它还会好起来吗?” 傀儡师点了点头:“当然会。” 时润声的眼睛亮了下,轻轻弯起来:“真好。” 傀儡师牵住他的手,小缄默者也戴上了手套,用来遮掩拽断那些攀附在身上的细线时,留在掌心的伤痕。 两只戴着手套的手牵在一块儿,反倒比过去牵得牢。 时润声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事,和那棵一定会好的小树告别,牢牢攥着反派大BOSS的手,领着朋友往丛林深处走。 小缄默者对林子里的路极熟悉,牵着大狼狗,领傀儡师去看小鹿喝水的水潭,看藏在树影里的猞猁,被银线举起来跟小鸟打招呼,蹲在小土洞外面敲门找小野兔。 时润声尽全力翻找自己的记忆。 他努力把自己知道的,所有“让人不难过的事”都找出来,来治他的朋友的伤。 相当负责任的小花猫队长还向反派大BOSS请教了,为什么不能用“剥夺和碾碎别人的言语”、“凌驾他人之上”的方法来提升力量。 ——其实这个答案已经很清楚了,用这种方法提升的力量,会让领域变得既薄且脆、不堪一击,因为那些言语会变得越来越空洞,变得虚张声势。 小花猫队长还自己加了一条“因为这样做会叫被欺负的人难过”,连夜又去揍了任兆一干人等一顿,把这个道理详细地讲给了他们听。 …… 这样的故事日复一日。 披星戴月的小银斗篷抱着两个大萝卜,熟练地钻进放在路边的银色麻袋,回到麦田旁的小木屋。 “我们今天烙春饼吃,好吗?我还带回来了萝卜。” 时润声跑进小木屋,牢牢抱住据说“就快饿到变成树叶飞走了”的反派大BOSS:“我们还有一点排骨,可以熬萝卜排骨汤。” 小缄默者补充:“时令可能不太对……但春饼超好吃。” 反派大BOSS暂时放弃了飞走,低下头问:“用来卷菜吃的春饼吗?” “卷合菜,我会炒。”小缄默者点头,利落地挽袖口,“我发了豆芽,今天还买到了一点很新鲜的菠菜。” 时润声其实学过很多东西,他想起来的越来越多,甚至记起了要怎么做一个又灵巧又生动,惟妙惟肖的小木头人。 反派大BOSS试图用银线切下来一点萝卜,偷偷拖走尝味道,被敏锐的小缄默者一眼察觉,赶快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肉干。 “炒出来的菜卷着春饼吃,会比平时香很多,春饼是薄薄的,有一点透明,卷着菜一大口一个,又香又过瘾。” 时润声仰着头,把省下来的肉干送给朋友垫肚子,努力描述:“春饼吃起来是有韧劲的,很筋道,还有小麦香。” 反派大BOSS明显被吸引了,抱起小缄默者:“听着很好吃,我要是在春天遇到你就好了。” “其实夏天应该也有很多好吃的。” 小缄默者有点愧疚:“我们该做点消暑的凉茶,还有绿豆饼和凉糕……但我不会做。” 时润声能翻找到的记忆,就只停留在春天的最后一场雨。 他的父母在刚入夏时牺牲,于是小缄默者作为孩子的资格,好像也在这时候急刹,喧嚣热闹的蝉鸣声戛然而止。 小小的缄默者那时候才刚开始学做菜和做饭,穿着小花围裙,被灶火弄成小花猫,踮着脚努力炒出一盘香喷喷的合菜。 他那时候还没学会蒸春饼,妈妈说不急,等爸爸妈妈回来蒸,小花猫只要拍着肚子等吃饱。 小花猫没能吃饱,那一盘炒合菜没有等到热腾腾的春饼。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小花猫最常吃的东西,就是冷透了的烤红薯和坚硬的肉干。 时润声没有让自己过多沉溺在过往的记忆里,他跑去看自己发的豆芽,又去摘了一小把韭黄,放在水里泡着,跑去拿做委托换的面粉。 傀儡师来帮他的忙,用银线拎着小篮子去哗啦啦洗菜:“会难过吗?” “会。”小缄默者已经学会承认这件事,轻轻点头,拿着小水壶低头烫面粉,“很难过,有时候会很想哭。” 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低头问:“为什么不呢?” 时润声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眨眼睛,他有点腼腆地笑了下,把小水壶放在一边,洗干净手,抱住傀儡师。 小缄默者把脑袋埋在傀儡师的怀里,踮着脚抱住他,一动不动。 “你是我的搭档,我可全指望你帮我掉眼泪。” 傀儡师拢住他,轻轻揉小缄默者的脑袋:“你得努力点,使劲哭才行。” 时润声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我在努力了。” 小缄默者每天都偷偷切一个洋葱,喝很多水,一有机会就躺在水里,假装眼泪在往外哗啦啦淌。 他不再躲避那些从记忆里冒出来的,又好又叫人难过、一想起来就想哭的事。 只是进度好像依然稍微有点慢,除了切洋葱,剩下的方法都不是太有用。 这就像是一场太漫长的孤单和悲伤,因为路已经走了很远,走到这里时已经不剩下多少眼泪——就像是把小鱼放在烫好的铁板上,噼里啪啦煎得两面金黄,然后哪怕再放回水里,也忘了怎么游泳。 小银斗篷甚至为此观摩了很多嚎啕大哭的小朋友。 有那么好几天晚上,村子里只要有小朋友闯祸挨揍,就会有一个小银斗篷神秘出现,仔细观察和揣摩“随时随地让眼泪横飞”的要领。 揣摩得不太成功,因为他老是走神。 小缄默者一不小心就会对着一家人走神,有点羡慕地看别的小朋友屁股开花,忘了观察要领。 时润声的新计划是从明天开始,每天生啃一个洋葱。 小缄默者实在忍不住,小声问:“这些天,您的伤好一些了吗?有比之前康复吗?” “有。”傀儡师说,“可我不想好的这么快。” 时润声怔了下:“为什么?” “你老是催我走,我的伤一养好,你就要把我轰走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起这件事,就不太高兴:“我还没种完花。” 小缄默者有点哑然,赶快举起胳膊,抱着反派大BOSS轻轻拍背:“等明年开春,您再来继续种花,今年您来的太晚了,我们这里夏天过得很快。” 小缄默者的声音很轻,温柔地哄朋友:“十万盆花是没法一口气全种完的。等您明年来,我继续守护您。” 白塔的世界,夏天过得很快。 即使在今天吃春饼和萝卜,也骗不过时令,麦子已经开始变黄了。 只能骗过一只很希望今天只是立春、希望他们的故事才刚开始的小花猫。 反派大BOSS用银线把小缄默者举起来:“我真的不能把你带回家吗?” “我要守着麦子。”时润声轻声解释,“还有大狼狗和小鸡,它们不能没有我。” 反派大BOSS被这个理由勉强说服:“等秋天过了,麦子打完,我也不能把你、大狼狗和大鸡带回家吗?” 小缄默者怔了一会儿,他仰着头,弯着干净澄透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拽着傀儡师的袖子。 ……等秋天过了,麦子打完。 时润声其实忍不住想象了下那个画面。那大概是他在父母离世后,能想象到最快乐、最温暖的事。 晚上一边烤麦子一边聊天的时候,傀儡师偶尔会讲自己的家。 听说那是个热闹又漂亮的地方,家里的人很多,像时润声的记忆里父母的那支队伍那样,大伙互相信任、互相保护,没有烦心事,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这简直好得像是场梦——烤麦子把脸蹭得黑乎乎的小花猫睁大眼睛,连有个照相机对着自己咔嚓咔嚓都顾不上管,听得专心致志,不舍得大口喘气。 因为这是个好得像梦一样的地方,所以时润声不能去。 等秋天过了,麦子打完,他大概就撑不住了。 他不能碎在人家的家里。 时润声多少有些预感,这种预感本人其实是清楚的,每个出现裂痕的缄默者,都能大致看清楚自己剩下的时间。 离开杜槲的队伍,和那些少年哨兵和向导正式道别,让时润声终于得以自由,他可以彻底忠诚于他的朋友。 而这样做的代价,是让他的力量流逝得越来越快。银光不时就会涌出来,沾到哪里,哪里就会瞬间寂静得失去一切声音。 时润声学会了看口型,所以他没告诉他的朋友,他其实偶尔开始听不见声音,像是站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天地。 这种感觉有些复杂,白塔的记载里曾经描述过,就像是—— “就像是被摧毁了根基。”穆瑜说。 “过去坚持的一切,守护的一切,都是骗局,什么也没剩。” “记住的是假的,要删掉。忘掉的已经回不去,多想无益。” 穆瑜说:“像是一棵树,被从土里拔出来。” 时润声倏地醒过来,吓得手足无措:“您怎么……对不起!我说出声音了吗?” 穆瑜摇了摇头,给他喂了粒烤麦子,抱起小缄默者,操纵着银线盖好最后一个笼屉。 春饼已经和好了面,饧面揉好,上了蒸屉。白萝卜炖排骨也在外面的大灶台里热腾腾地翻滚,放了漂漂亮亮的枸杞和红枣,有香气一丝一丝地钻出来。 绿油油的嫩菠菜洗好了,豆芽和韭黄也沥着水,等一只神通广大的小花猫,穿上小花围裙大展身手炒一盘合菜,就是一顿好饭。 穆瑜抱着小缄默者走出小木屋,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狼狗立刻跑过来,亲热地不停摇尾巴。 风吹过麦田,月亮底下的麦子沙沙响。 穆瑜扶着膝盖坐下来:“我知道这种感觉。” “很空。”他用银线掀开锅盖,帮大狼狗扒拉了一块大骨头,“空到使不上力,所以想着,最好躲远一点,不能拖累别人。” “我能体会这种感受,你现在很不舒服,我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不舒服。” 穆瑜低下头,摸摸小缄默者的头发:“所以,如果有这样的想法,可以尽管跟我说。” 时润声屏住呼吸,他本能地攥紧了傀儡师的袖口,手指用力到有些泛白。 “您……”小缄默者的声音很轻,嗓子急得有一点哑,“您还不舒服吗?您好一些了吗?” 穆瑜点了点头:“完全好了,所以我来教你。” 时润声的胸口起伏了两下,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还是有点吃力地、笨拙地拱进傀儡师的怀里,抱紧对方,用胸口贴住胸口。 “可以和我说说吗?”穆瑜揽着他,低头问,“你本来的计划,我帮你参谋参谋。” 小缄默者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胸口,被大狼狗叼着香喷喷的大骨头拱了两下,醒过神似的抬起手,摸摸大狼狗的毛毛:“我……我要把小鸡养大,收麦子,照顾大狼狗。” “用麦子做麦饼,麦芽糖。”时润声说,“我要白天、晚上不停地做,装满一整个小木屋。” 反派大BOSS点了点头:“是个伟大的计划。” 小缄默者轻轻抿了下嘴角,耳朵有点红,把脸往盖在身上的外套里埋了埋:“然后……我想把、把大鸡和大狼狗托付给您,我会留下足够的食物。” 时润声轻声说:“您什么时候回来,就请帮我带走他们。” “完全没问题。”傀儡师问,“你呢?” “我……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爸爸妈妈牺牲的真相。”时润声说,“我去给任兆他们讲第二顿道理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件事。” “这件事我得等一等,不能做得那么快……”时润声小声说,“希望爸爸妈妈能原谅我。” 小缄默者大概有预感,在他替父母澄清真相以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碎掉。 是最后的这一点执念牵着他,他才依然还活着,还能动,还能像是常人一样说话和走路。 傀儡师点了点头:“他们根本就不怪你。” 小缄默者忍不住抿起嘴角,清澈的眼睛里有笑影晃出来:“您又听到我爸爸妈妈说话了吗?” “是啊,他们完全没有意见。” 傀儡师说:“我还听见他们说,小花猫累坏了,小花猫早该休息一会儿。” 小缄默者弯了弯眼睛,他靠在傀儡师胸口,怔怔地过了一会儿,才又小声说:“谢谢爸爸妈妈。” “但我有意见,我觉得你不太讲义气。”反派大BOSS说,“我们说好了,你会守护我们的十万盆花的。” 小缄默者说:“不耽搁,您明年来开春的时候,我会变成一个小稻草人,在小木屋旁边。” “您把我插在您的领域里就好。”时润声说,“我给它们下小雨,遮太阳,赶走害虫和不听话的小鸟,请小蜜蜂来。” “我会守护它们,也守护您,把我插在您的领域里,我就能一直治疗您了。” 小缄默者说:“请您一定要耐心一些,伤好得没那么快,可能要多治几年才能去根……我给您留了一些小木头人解闷,如果您觉得无聊了,就用银线拴着它们玩。” “原来是这样。”傀儡师摸了摸他阖着的眼睛,“你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我挑不出什么刺,也找不出茬。” 小缄默者忍不住笑出来:“那是因为……您不擅长挑刺和找茬。” “这是你的愿望。”反派大BOSS轻声问,“你很希望能睡在这样一场梦里,是不是?这是你能想到最幸福的事了。”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泛红,腼腆地抿着嘴角,不太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他这会儿能听得很清楚,这是很珍贵的时刻。 他能听见风吹过麦子的声音,风里有清脆的虫鸣。能听见灶台里的火毕毕剥剥地燃烧,里面的热汤滚沸,水蒸气顶得锅盖跳个不停。 最珍贵和重要的朋友抱着他,大狼狗趴在旁边啃大骨头,麦子还没黄透,秋天还没正式来,所以至少今晚,他们还不用告别。 “过去的日子……有一点难过,我的力气可能用完了。”小木头人轻声问,“能请您多抱我一下吗?我可能会睡一会儿。” 他有点惭愧地解释:“我完全动不了了,我太累了。” “好。”傀儡师说,“你可不能现在就变稻草人,我不能替你收麦子,我不会收麦子。” 小木头人闭着眼睛,耳朵红红地抿着嘴角:“嗯。” ——那样就太任性了,是个小缄默者想都不敢想的美梦。 但他不能让他的朋友伤心,所以时润声和银线拉钩,保证自己不会现在就变成稻草人。 他嘱咐傀儡师,万一自己醒不过来,一定要记得在麦子黄透前离开。 白塔的秋天和别处不同,来得很早,从麦浪变成金黄色的那天开始。 秋风萧瑟,夺人生机。 这里的秋天开不出花。 …… 时润声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一点都动不了、一点都没力气睁眼了。 耳边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像是陷进了片绝对的安宁寂静。 等他终于有了力气,重新醒过来,披上衣服扶着门框走出小木屋的时候,眼前的麦子已经变成了金黄色。 风一吹,金黄色的麦浪就在阳光下面,闪闪发光。 小缄默者笑了笑,抱住扑过来晃尾巴的大狼狗,蹲下来用脸颊贴了贴:“糟糕……糟糕。” “有点糟糕。”时润声说,“我睡得有一点久。” 他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 但也有幸运的事,他还来得及收麦子。 天气晴朗,阳光很好,小缄默者跳起来,带着他的大狼狗跑进麦田。 时润声忙忙碌碌地收割着他的麦子,他没有时间休息,他已经休息得够久了,金黄色的麦穗被一把一把地割下来绑成一捆,掉下来的汗珠在锋利的麦芒上滚。 他把麦子背回小木屋前的空场,看着麦穗被一点点晒干,和大狼狗一起推着大石头碾麦子,把麦粒都脱出来。 打好的麦粒再在大太阳底下晒上一个星期,就能收起来磨面粉,再留一部分发芽,做麦芽糖。 时润声的运气非常好,这一个星期一场雨都没有。 他喂好鸡舍里长大了不少的小鸡,坐在明亮的太阳光底下,和大狼狗一起计划麦饼的口味。 时润声早晚不停地做麦饼,累得实在揉不动面了,他就跑去做麦芽糖,麦子发出绿油油的小麦苗,捣碎以后再加熟糯米发酵,沥干水分就能熬糖。 已经收割完的麦地,到了晚上会有一点冷清,但点起火堆就不会。 小缄默者带着大狼狗在院子里点火熬糖。 灶台里的火热烈地烧,把干透了的木柴都烧得劈啪作响,火星被风吹得四处乱飞,差一点就燎到大狼狗最珍惜的漂亮毛,吓得大狼狗汪汪直叫。 小缄默者笑到直不起腰,他下意识回头去牵身后的衣袖,想要拉着傀儡师一起安慰大狼狗,却拉了个空。 风淌过他的指尖。 大狼狗跑过来,甩着尾巴,扒拉小主人。 时润声笑着抱住它,小缄默者蹲在地上,把脸埋在大狼狗的毛毛里,安慰地轻轻拍着大狼狗的后背。 火把锅里的糖煮开,这时候就要不停地熬,熬到浓稠漂亮的琥珀色。 小缄默者还分出一部分麦芽糖浆来做麦芽糖块,他记得傀儡师说家里有很多人,他想这大概适合做礼物,没人会不喜欢吃麦芽糖的。 要是能再加上一点槐花蜜就好了,不知道傀儡师家里有没有槐花蜜,有那么好喝的槐花酿,应该是有品质非常高的蜜的。 时润声不回小木屋睡觉,他把自己打扮成小稻草人,就歪着头睡在木屋旁边。 他做了自己所有想做的事。 这片寂静无人的天地里,小缄默者开始慢慢学会怎么重新做一个孩子。 疼了就说,不舒服了就讲,累了就躺在地上不起来。 小缄默者还学着别人家里的孩子,被看不见的巴掌打得满地乱跑,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屁股开花。 他给风讲自己是怎么不小心划了手、不小心烫了个大水泡,给掉下来的雨点讲它们这种雨越下越冷——不像他的雨,他的雨每下一场,天都是变暖的。 时润声做完了能塞满一个小木屋的麦饼和麦芽糖。 他没有给自己留下能进去的位置,把最后一罐麦芽糖也努力塞进去,和大狼狗一起喊着“一、二、三”把门关严。 时润声重新披上了银色的斗篷,让大狼狗在家看着鸡舍,去找证明父母被诬陷的证据。 不太好找,他可能在林子里绕了几天几夜,还以胸口被咬穿的代价,搏杀了一头失控的残暴古兽灵。 被一棵小槐树的树根绊倒,躺在地上的小缄默者,意外发现了一块被血浸透的、完整的留影木。 …… 被咬穿也没关系。 他原本就快碎了,所以咬穿也没关系,只是得更快一点回家。 时润声把留影木从怀里取出来,郑重地端端正正放在古兽灵的身体上,加快速度向家里赶。 路太远了,他离开家的距离有点远,力气可能不够用了。 但他必须得回去,他得回去把自己装成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看着不结实,但其实不怕碎,碎了也能重新再绑起来,还和以前一样。 他得做个稻草人,回去等朋友,他们约好了春天再见的。 小缄默者看到了放在路旁的银色麻袋。 因为实在太过熟悉,他甚至没能管住自己的两条腿和手,熟练地一头冲过去自己钻进了麻袋,才怔忡着愣住。 麻袋把时润声送回了家。 大狼狗在等他,已经长大了的大鸡都在鸡舍里,小稻草人歪着脑袋,安静地坐在小木屋旁边。 麦田里很安静——也可能是小缄默者的力量彻底逸散进领域里,他的领域覆盖了这里,所以剥夺了这里的一切声音。 时润声顾不上奇怪,他一刻不停地跑过去,让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淌进那些稻草。 小缄默者把自己的领域塞进稻草人,他想把自己插得漂漂亮亮,插到一个最显眼、能晒到太阳,不怕雨水浇也不怕雪埋的位置,他已经挑好那个位置了。 小稻草人铆足了最后一点力气,想要蹦过去,然后被一颗故意捣乱的小石子绊得摔了一跤。 …… 小稻草人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它没力气了。 天还是很蓝,秋天的天空总是显得很高,流云悠闲,日光明亮得刺眼。 小石子骨碌碌滚跑了,又得意又欠打,蹦起来假装要砸大狼狗。 大狼狗没受过这种委屈,被比划了好几下,急得耳朵都耷拉了,大声汪汪叫着找小主人帮忙撑腰。 小稻草人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把一根稻草扔过去。 小石子才不管,仗着自己又小又灵活,蹦蹦跳跳,还要去开门偷糖吃。 “不……”小稻草人急坏了,吃力地阻止它,“那是,朋友……” 时润声已经很久都没再敢提过朋友这个词。 他对大狼狗不说,对自己也不说,他每天晚上假装自己是小稻草人,看着星星,都在想朋友现在过得怎么样。 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一定要在那个据说特别热闹、特别幸福的地方,过最好的日子,想玩银线随时都能玩。 一定要把伤养好,不能再随随便便就咬西红柿汁了,那样很吓人。 一定要记得带走他的小木头人。 几乎是在说出“朋友”这个词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起,刮走了那颗小石头。 小稻草人怔怔地被风摸着头。 小缄默者忽然被强烈的、从未习得的、剧烈的委屈笼罩——他像是刚想起那个把他送回家的麻袋,那个最漂亮的银色麻袋,他闭上眼睛,仿佛漫天都是泛着莹润光泽的银线。 从醒来看到那片金色的麦浪起,时润声就没再流出过眼泪,连生啃洋葱也没用了。 小缄默者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既充实又忙碌,一刻都不闲着。 他严格地执行了他的每个计划,做到了约定的每一件事,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这是他最幸福、最安宁的一段时光,除了有一点想念他的朋友……小缄默者第一次说了谎。 可能不是“一点”,是除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在森林里,给他留下了回家的麻袋。 小稻草人的稻草忽然变得湿漉漉的。 时润声躺在地上,因为四周寂静无声,他第一次学会了嚎啕大哭,就像屁股被打得最开花的那个孩子,他快要把嗓子喊破了。 从小到大,时润声从没这么哭过——小花猫队长很早就有当小队长的意识,要沉稳持重、要早早担起责任,不能这么躺在地上蹬着腿使劲哭了。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足足九岁,是反派大狼狗小队的一员,是叫坏人闻风丧胆的小银斗篷,不再是个能随便哭鼻子的小孩子了。 足足九岁的、反派大狼狗小队的重要一员,现在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停都停不住地涌出来。 他以为不论多强烈的思念,都可以一直保持安静,可以不打扰到任何人。 他以为思念可以无声。 大狼狗竖起耳朵,火速冲过来,拱进小主人的怀里,不停地舔他掉下来的眼泪。 时润声停不下来,小稻草人太难过、太孤单、太委屈了,他从没想过这些情绪原来是这个感受,他抱着他的大狼狗扯着嗓子大哭,把整张脸都哭成小花猫也顾不上擦,他不停找他手腕上的银线,找那个把他送回家的银色麻袋。 小缄默者第一次不再想那么懂事了,他头一次控制不住地想去探望他的朋友,而不是在这里安静地等,等春天被第一场春雨带过来。 明明他一直都最擅长等待。 时润声一直最擅长等待,等爸爸妈妈回家,等爸爸妈妈再回不来家,等自己被带走,等自己被抛弃,等朋友离开……这次他忽然等不了了。 他要去探望他的朋友,哪怕是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稻草人,他也要送去一根小稻草,去探望他的朋友。 他可以把稻草送给风,让风带着慢慢走,走遍天涯海角,总能看到他的朋友。 他就趴在房顶上,远远地看一眼就跑回来。 他想念他的朋友,他想做一根非常任性的小稻草,不由分说、不讲道理地去找他的朋友告状,有一颗小石头欺负他和大狼狗。 他想被银线抛起来玩,想坐着银线荡秋千,想被银线一个劲儿地戳痒痒肉,笑到喘不上气。 他想追上他的朋友,想跟着他的朋友回那个听说最热闹、最幸福的地方。 他想在那儿自私地找个小地板缝,把自己嵌进去,当一根谁都扫不出来的小稻草,永远守护那个小地板缝。 小稻草人哭得满稻草都是眼泪,他抱着大狼狗从白天哭到了天黑,一直哭到把这些年没流过的眼泪都一口气全淌干净,把嗓子都哭得哑透了。 太阳下去,月亮上来,弯弯挂在树梢。 夜空变得宁静广袤,星星亮晶晶地挂在天幕上,像是银白色的碎钻。 哭累了的小稻草人慢慢喘着气,他一点一点爬起来,重新把自己湿漉漉的稻草全都整理好,想要把自己插在那个早就看好的位置,等着被明天的太阳重新晒干。 清脆的“叮铃铃”声从不远处的田埂上响起来。 小稻草人愣了下。 这里没有声音,他很久没听过声音了,更没听过这种奇特的“叮铃铃”。 接着,一道唱着歌的身影披星戴月,从田埂上出现,踩着造型奇异的两轮车一路慢悠悠晃过来。 那是他听过最活泼、最好听的歌,他们这儿没有这种歌,听起来又欢快又响亮。 来的少年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少年,穿着一件尺码稍大的深灰色灯芯绒夹克,里面的衬衣雪白,背着大挎包,有一头金色的漂亮卷发。 漂亮的小少年拨着那个“叮铃铃”骑过来,跳下两轮车,彬彬有礼地朝小稻草人行礼:“你好,我是来送梦的信使。” 少年信使扶着自行车,走过来时带着清新好闻的槐花香,弯弯笑着的眼睛也是灿烂的金色。 “我的名字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这是你的南柯一梦。” 少年信使的名字非常长,飞快地叽里咕噜一口气说了一串,还没等小稻草人听清楚,就啪地打了个响指,变出一朵玫瑰花:“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稻草人。” 小稻草人几乎被这一幕惊呆了,怔了半晌,才迟疑着小声开口:“我,我还没晒干……” “啊,不要紧。”名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的少年信使向四周看了一圈,扛起小稻草人,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一堆明亮的火。 “我有点怕火,你别介意,不过你这个火和我怕的不一样……这个很亮,很暖和,你们这儿可真冷。” 少年信使相当谨慎地找好距离,把小稻草人插在离火近一点的地方,摘下小软毡帽,帮他把干燥温暖的空气扇过去:“这样好一点吗?” 小稻草人已经错愕得完全不会说话了。 “我是来送梦的,这是我们大槐树的新业务,叫‘南柯一梦’,专给乖小孩送梦的。”少年信使说,“因为你许愿,我就来了。” 时润声怔怔地小声问:“是……是梦吗?” “当然啦。” 少年信使背着手,笑眼弯弯地问他,“你喜欢这个梦吗?” 小稻草人非常喜欢这个梦,喜欢得不得了,他在这场梦里实现了自己一百个心愿中的九十九个。 唯一没实现的那个心愿,让他嚎啕大哭了整整一天。 “别哭啦,别哭了,等你在这里要做的事都做完,就跟我们回家吧。” 少年信使抱住小稻草人,帮他把眼泪擦干:“回家再哭,就有人哄你了。” “你现在得去炒合菜——就是你说的,用又鲜又嫩的小菠菜、白白胖胖的豆芽菜和就比我差一点点的韭黄,加鸡蛋炒出来的那个,卷春饼无敌好吃的菜。” 少年信使把玫瑰插在小稻草人的心口:“春饼刚刚蒸好,白萝卜炖排骨简直香迷糊,我骑了一路自行车,饿得不行啦。” 第90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小稻草人被从一场梦里拽着, 向外飞跑。 稻草被烘干了,风一吹就变自由,自由地飞过林间树梢, 飞过山坳下的村落,飞过白塔。 大狼狗兴高采烈地晃着尾巴,边蹦着高地追着他们向前跑,边响亮地汪汪叫。 少年信使“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觉得, 他们完全还能再快点。 漂亮的小少年跳上那辆两轮车,拨着清脆的“叮铃铃”,朝小稻草人相当神气地招手:“来!跳上来, 我载你出去!” 小稻草人是要插在稻田里的, 没有腿可以跳, 有点迟疑:“可是——” “没问题,我都听说啦。”少年信使说,“你叫时润声, 是不是?名字藏着神秘魔法,可你得大声喊出来!” 少年信使耐心地教给他:“就比如我,我叫‘路见不平轮到我拐弟弟回家’,还叫路遥知——我的魔法就是, 别管走出去的路有多遥远, 我都知道怎么回家。” 多遥远都没关系,即使隔着两个世界、三个世界那么远,只要跳上自行车,他就能飞快地一路蹬车骑回家。 小稻草人还是没听懂前面那个长名字, 但依然佩服极了, 清澈的眼睛睁得圆溜溜, 用力点头:“我……我叫时润声。” “再大点声嘛。”信使路遥知捏住刹车, 相当潇洒地用那辆两轮车摆了个尾,单腿撑着地面。 路遥知伸出手,抱住小稻草人的肩膀,把额头轻轻靠上小稻草人的额头:“你叫时润声,这是个非常好的名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有声。” 小缄默者有点紧张,耳朵倏地通红,小声说:“是,是无声……” “有声。”少年信使眼睛弯弯,“你是越下越暖和的春雨,春雨就是有声音的,特别好听,沙沙沙,叮叮咚咚。” 漂亮的小少年声音也好听,轻声地耐心讲,像是在麦芽糖上细细浇一层槐花蜜。 春雨沙沙响,随着风落下来。 房檐滴水叮叮咚咚。 这个世界的言语有力量,梦里的声音化为现实,他们在深秋的麦田边上下了一场春雨。 “这名字就是说,你是永远不会孤单的小春雨,不会有哪棵小树不喜欢一场雨。” “随风潜入夜,只要有风,你就能飞起来——只要风还没停,你就永远都是自由的。” 路遥知悄悄告诉他:“我跟你说,你就放心信我的,我这人最诚实了。” 小稻草人完全信了。 每一句言语,当它被相信时,就开始拥有力量。 这力量本该是春雨、是林间萤火、是拨开云的风,是可以蘸着麦饼吃的太阳光。 小稻草人低下头,他在手腕上重新找到了银线,有好些条,又柔软又结实,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其中一条银线连接着两轮车上漂亮的小少年,少年信使偏了偏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笑,朝他伸手。 小稻草人牢牢握住那只手,他不光想起来了要怎么跑,还想起来了怎么飞,一使劲就飞到了那辆会“叮铃铃”响的神秘两轮车的后座上。 “走咯!”路遥知一踩脚蹬,等着大狼狗也兴高采烈蹦进外卖箱,“抱紧我,咱们飞得可快啦!” 自行车咻地起飞,冲过深秋的草丛,冲过人迹罕至的小路,叮叮咣咣飞过路上的小沟小坎小水洼。 一只被春雨叫出来的小青蛙惊恐一呱,飞快钻回温暖舒服的洞穴里,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小稻草人抱紧小信使,小声说:“我们飞得太低了……” “什么?”小信使专心蹬自行车,“听不清,风太大了!” 小稻草人忍不住笑起来,学着他的语气喊:“我们飞得太低了!我第一次坐这种车……它好快!” 白塔的世界没有自行车,最常见的是那种木头做的手推车,是用来运送小白菜、面粉跟各种食材、大狼狗和小花猫的。 他们都是在林子里用两条腿跑,级别高的哨兵在向导的言语引导下,会跑得飞快,用来追踪兽群或是紧急救援。 可就算是时润声见过跑得最快的哨兵,也没有这辆神秘的、会叮铃铃响的两轮车跑得快。 小信使得意洋洋地拨铃铛:“当然——以后你还有得学呢!” 风太大了,他们骑得又快又猛,唰地穿过一片小矮树丛,又咻地飞过小溪。 风把小稻草人身上的稻草都刮飞,飞得满天都是。 小稻草人变回了小缄默者,又变回时润声。 时润声从梦里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在笑。 他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傀儡师,他的朋友根本就没走,梦里的漂亮小信使趴在自行车座上,笑眯眯地偏着头看他。 大狼狗还在沉迷飙车带来的快乐,陡然从低空滑翔的梦里飞出去,还完全没过瘾,汪汪叫着挺胸昂头,四处张望,寻找一只因为被它超车,过于震惊、一脑袋撞在树上的白屁股小狍子。 这只是很短的一个梦——短到今晚才过去一小点儿,麦子刚刚变黄,风还没有停。 风还没停,春饼才刚蒸好,排骨刚炖得香软酥烂。 小花猫开心得快要忘了怎么哭了,不停地用力揉眼睛,想让视野变得更清晰一点,想确定这是不是真的。 傀儡师问:“做了个好梦吗?” 时润声屏住呼吸。 傀儡师用银线戳戳他的额头。 看见那些熟悉的银白色细线,小缄默者的眼泪瞬间涌出来。 时润声重重点头,他超级用力地点着头,又格外珍惜地捧着那些银线,轻轻地用额头碰它们。 其中一根银线的另一头,千里迢迢赶过来的少年信使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小花猫有点手忙脚乱,用爪子去抹眼睛里冒出来的水,想要立刻爬起来去炒合菜,却被早有埋伏的漂亮小少年精准捕捉。 路遥知的反应非常快,收到大肥羊先生的暗号,立刻叼着刚捞出来的排骨扑上去,把想跑的小花猫塞回那个怀抱里。 ——这个世界可太冷了,冷到最怕火的小槐树都有点想烤火,想围着一团暖洋洋的篝火等天亮。 但排骨倒是好吃得不行,香还不柴,已经炖得完全软烂脱骨,白萝卜又软糯又清甜。 非常擅长吃东西的小骗子行动迅速,一边把新拐到的弟弟往大肥羊先生怀里塞,一边火速把那一整块排骨塞进嘴里,拿小手帕把手和嘴都擦干干净净,连大狼狗来了都发现不了半点端倪。 把香喷喷的肉全嚼嚼嚼咽下去,又喝了两大口槐花酿,漂亮的小槐树才整理好衣服,钻进大肥羊先生怀里。 小骗子活动了两下手腕,准备大显身手:“不对,唉,不对。” 路遥知说:“你这样不对。” 小花猫立刻有点紧张,屏着呼吸抬头。 小信使抱住新拐到的弟弟,拍着背轻轻晃:“这家小孩得这么哭。” 路遥知可太清楚这家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规矩了,压低声音说悄悄话:“我教你哦。” 演技精湛的小骗子说教就教,拉着弟弟就往那个暖洋洋的怀里拱,一边拱还一边拿手捂着眼睛,假装呜呜掉眼泪。 小花猫呆若木猫,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 “学就对了。”小信使誓旦旦,“我跟你说,我哭得特别标准,我熟练掌握并精通了七十二种哭的不同方法。” 时润声:“!!!” 正苦学要怎么哭的小缄默者迅速信了,红着脸郑重坐好,拜师学艺。 小花猫在少年信使的指导下,攥了好几下拳,给自己打气,才在反派大BOSS含着笑的目光里捂住眼睛。 两个小朋友躲在最舒服、最安全的地方,头碰头说着悄悄话,一起假装用手捂着眼睛呜呜哭,一起被轻轻揉脑袋。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再来一次。”小信使给他喊口号,“对!就是这个感觉,保持住。” 小花猫连忙更努力地揉眼睛。 路遥知在银线的提醒下,迅速掌握了新弟弟怕痒的地方,扑过去正义制裁:“不行不行,你哭的不认真,你比我少掉了一百一十二颗眼泪!” 小花猫笑得喘不上气,赶快为自己的偷懒反省,闭上眼睛。 ……小缄默者紧闭着眼睛,湿漉漉的睫毛打颤,大颗大颗的眼泪往外涌。 少年信使等他好好地哭出来,就不再出声,只是伸出手。 小信使连抱带拖,带着着时润声,一块儿藏回那个怀抱里。 漂亮的小槐树努力伸展开枝条,把一棵伤痕累累的小杜仲树护住。 这回的眼泪跟梦里可一点都不一样了。 梦里的眼泪,成分是思念、孤单和满溢出来的安静悲伤,尝起来像是冰凉的苦酒。 这次的就完全不同,掉下来的眼泪是甜的,又烫又甜。 像是刚熬好的麦芽糖。 “对不起。”小花猫哭着说,“我好像哭了不止一百一十二颗眼泪,我停不住了……” 路遥知笑着抱住他,用额头轻轻贴着他的额头:“这有什么对不起嘛。” “你这是刚回家,就会这样。” 在这件事上,小骗子可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刚回家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时润声哭得喘不过气,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浑身发抖。 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几乎要以为这才是一场梦。 可这不是梦,他知道,他疼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这是长错了地方。”路遥知告诉他,“长错地方就得重新种,得这么来一下,特别疼。” 但这种疼是必须的,就像扎在身上的刺必须拔出来,就像伤口必须得消毒清创才能包扎。 人挪活树挪死,没有小树换个地方重新长,不伤筋动骨的。 吸收水分供给养料、最重要的根都都受了伤,哪有那么容易就“啪”地一下好起来。 可也用不着太害怕,回家就不要紧了,只要回了家就能慢慢养,一点一点浇水施肥,一点一点把伤养好。 养好了伤,又是一棵漂漂亮亮的小树。 “我送了几万封信,从没见过你这么孤单的灵魂。” 来自槐树的小信使超级耐心,一点点给弟弟讲了这些道理,又说:“但没关系,以后就不孤单了。” 这些话都被从梦里醒来的小缄默者听得清清楚楚、毫不犹豫地相信,于是它们也有了力量。 时润声把这些话全记牢,抹干净了眼泪。 这些麦芽糖似的滚烫眼泪,一碰到他手上的裂痕,就封住一层透明的薄膜。 这是树的伤口正式开始好转、一点点痊愈之前,必须先涂上的保护蜡。 小缄默者的力量不再往外淌了。 时润声歇了一会儿,等眼前不再疼得发花,就手脚并用地使足了劲儿,努力爬起来:“我不能哭了,我得去炒菜。” “啊,不着急。”在大狼狗相当豪爽的里应外合下,小信使已经找到了一摞热腾腾的小春饼,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其实我也不是特别饿……” 小花猫的脸上还全是泪痕,却已经笑起来,用力抱住新朋友:“我知道,但我还是着急,我太高兴了。” “我想炒一大锅菜,我们用春饼卷起来,大口大口吃。”时润声说,“那比单吃春饼香得多。” “啊,我懂了。”路遥知一点就通,打了个响指,“就像我们。” 漂亮的小信使飞快把最后一张小春饼塞进嘴里,嚼嚼嚼嚼吞,把手指仔细擦干净:“我们在一块儿,就比一个人的时候开心得多,对吧?” 小花猫的脸又热又烫,耳朵也红红,领域里咕嘟咕嘟冒泡泡,嘴角不由自主地抿起来。 “对吧?对嘛。”路遥知撸起袖子,大大方方把痊愈的伤疤亮出来,陪他一块儿去做菜,“快说对,说对就有礼物——你问这个啊?唉,唉,不是我吹牛,这就要说起我当初惩恶扬善,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赤手空拳打跑了一个大黑球……” 两个小朋友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叽叽咕咕小声聊天,一块儿进了屋子去炒菜。 屋子里的灯光暖洋洋的,小信使跳起来揉小花猫的脑袋。 路遥知把弟弟逗得笑个不停,迎上抱着手臂靠在门口、含笑往里看的大肥羊先生,飞快眨巴了两下眼睛,信心满满地比“OK”。 小花猫最后还是热腾腾地用力点了好多次脑袋,然后就真得到了礼物——是个特别漂亮的金色小铃铛,缀在他手腕缠着的银线上。 “你不太擅长说话,是吧?这有什么要紧。” 路遥知弯下腰,仔细帮他把那个小铃铛拴牢:“这不就解决了吗?” “等以后回家了,你再觉得孤单,就晃这个铃铛。”小信使说,“这叫‘结缘线’,声音可以传达给彼此牵挂在意的人。” “!!!”小缄默者完全惊呆了:“多远……都行吗?” 路遥知暂时还没给他展示“手机”这种神器,语气很神秘:“当然,多远都行。” 时润声有点紧张,他相当郑重地把手洗得完全干净,才轻轻碰一碰那个小铃铛。 傀儡师正在铺野餐布、分槐花酿,听见铃铛响,就用银线送进去两个在灶台灰里焐熟的、黑漆漆灰扑扑的小土豆。 这种土豆长得不起眼,可吃过的人才知道,把外头那层黑色的硬壳扒开,里面是黄澄澄的沙瓤,稍微放一点点盐和辣椒面,就能把香味全引出来。 这么做的土豆有一点焦香、一点草木灰的清香,还有土豆自身的香气,就是得小心烫。 热气全被捂在黑色的硬壳里,要是吃得急了,一定要烫舌头。 小花猫眼睛睁的圆溜溜,差一点就被土豆把舌头烫熟:“……成功了!” “对吧?”路遥知一边灵巧地剥土豆,一边吹着那些烫手的热气,“所以不用怕,一摇铃铛,大家伙就都来帮你。” 听说这是个战斗的世界,那才正好,大伙儿可都是非常能打的。 就比如一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又潇洒又帅气又英勇的神秘特工Brilliant-Gold sweet honey(是槐花)。 少年信使踩着小板凳,一手举着擀面杖一手叉腰,绘声绘色地给弟弟讲自己怎么勇斗大黑球、怎么智斗那些伤害槐树的盗伐者。 这可是相当惊险的战斗,那些还有点不太好看、但已经长好了、早就一点都不疼了的伤,都和这些战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白塔的世界,还从没出现过这么多奇妙瑰丽、听起来就像是画一样生动的言语。 小缄默者什么都相信,完全听呆了,满心崇拜地点头点头,差一点就因为听得太入神,不小心把菜炒糊。 ——幸好,不论到什么时候,小花猫队长都非常靠得住。 小缄默者收敛心神,专心致志,穿着傀儡师帮忙系上的小花围裙,成功炒出了一锅最成功的合菜。 三个人坐在小木屋前的麦场上,一边卷春饼一边聊天,渴了就喝香甜的槐花酿,饿了就把卷好的春饼一整个塞进嘴里。 白萝卜炖的大排骨,香味说不定已经飘满了整个白塔世界。 时润声负责舀汤,小缄默者给自己舀了一大碗萝卜,把所有还带肉的骨头都给了大狼狗,试图不着痕迹地悄悄把肉全藏进傀儡师和小信使的碗。 计划还没成功,他就被银线当场捉了个正着。 惨遭银线和honey特工同时制裁的小缄默者,完完全全被捉住了所有怕痒的弱点,紧急承认错误:“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再这么分肉了!” 小花猫笑得毛毛都软了,躺在干净平整的麦场上,团成一小团,滚来滚去地躲。 小信使威风凛凛地叉腰,等还有伤的新弟弟稍微缓过来一点儿力气,就立刻又撸袖子扑上去,呵小缄默者的痒。 大狼狗最喜欢这么玩,连最喜欢的大骨头也顾不上,在边上汪汪叫着边看热闹边加油助威。 银线举着照相机,伺机从不同角度熟练拍照。 傀儡师坐在屋檐下,披着件外套,放松地屈起右膝,托着装了一缕风的酒盏,看连笑带闹滚成一团的小朋友。 “宿主!”系统有点惊喜,忍不住出声,“大家的伤都在变好!” 穆瑜笑了笑:“是啊。” 也不是所有的秋天都不适合养伤。 秋天不该只有萧瑟肃杀,也该有天高云淡,该有秋收冬藏,在他们准备把小花猫拐回去的那个大院里,还有一片火红的枫树林。 即使是秋天,也该有开的花。 …… 傀儡师靠着门廊,不用特地抬头看,银线已经原地开花,借着小花盆做掩饰飞出去,相当精准地抓住了两个想跑过来偷袭的小朋友。 反派大BOSS毕竟技高许多筹。 十九岁的傀儡师,慢悠悠喝着小酒盏里的风酿酒,相当不客气地用银线把两个小朋友一起抛着玩。 “弟弟是被我拉来的!”小信使抓紧时间,在被放风筝前一人做事一人当,向大肥羊先生主动承认,“我们想检查一下您的伤!” “我,我主动要帮忙的。”小花猫队长第一次参与闯祸,非常紧张,被银线拴着在天上立正,“我也想看……” 时润声刚才仔细替hony特工检查了那些伤,小槐树的恢复力相当强,他们那个世界的夏天又没这么短,正是努力晒太阳努力吹风努力喝水的好机会。 小槐树的伤已经明显收口,最擅长治疗——尤其最擅长除疤的小缄默者,简直正中爱漂亮的小骗子下怀。 路遥知心花怒放,说什么都一定要住下来,住到一点疤都没有、漂漂亮亮带着新弟弟回家去为止。 “唉,谁叫咱们都碎得东一块西一块呢,这大概就是说,我们注定是一家人。” 迅速接受了设定、火线加入反派大狼狗小队的honey特工被银线拽着,在半空优雅脱帽:“作为反派大狼狗都碎过小队的一员,我们想看看您的伤,太想了,不看就睡不着觉……” “我没事。”穆瑜笑了笑,他站起身,“不过这句话很好。” 重操旧业的小骗子已经在短短几分钟里说了几十句话,自己都不太想得起来了,握着那顶小软毡帽,眨了眨眼睛:“哪句?” 十九岁的傀儡师说:“我们注定是一家人。” 铃铛清脆地叮铃一响。 月光底下,流水一样的银线柔软流淌,像是湖水,又像一片银白色的光。 穆瑜并非没在这个世界经历过秋天。 他很清楚S43号世界的秋天是什么样,这里的秋天的确太冷了,肃杀到毫无生机,万物凋零满目荆榛,仿佛就只是等着冬天来临。 倘若真是一个来自异乡、颠沛流浪的旅人,要强行留在这里度过秋冬,的确是不算多合适的。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其实已经快要不记得,随着风不知归期的生活,是种什么样的感受了。 十九岁的傀儡师轻轻打了个响指。 银线变成了超级大滑梯,两个小朋友像是坐滑梯一样,乘着风回到干净的麦场,带着大狼狗飞跑着归队。 “其实可以换一种思路。” 反派大BOSS离开房檐下的门廊,和两位小BOSS、一条大狼狗一起坐下讨论:“我们已经知道的事,主要有两件。” “第一件,这里的秋天不适合养伤。”反派大BOSS说,“第二件,我们都有伤。” 反派大狼狗都碎过小队的两个小BOSS围着火堆,乖乖抱着膝盖,点头点头。 小槐树有小杜仲树陪着,也开始变得有一点不怕火了,甚至主动往暖洋洋的火堆边上靠了靠。 “除了这两件事,还有第三个隐藏条件。”反派大BOSS说,“我们都不想走。” 小信使飞快平移,抱住想举手说话的小花猫,往小花猫嘴里塞了个春饼:“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 慢慢嚼着春饼,腮帮鼓鼓囊囊、耳朵红通通的小花猫:“……” “这几点确定以后,答案就变得很明确。” 反派大BOSS得出结论:“这个世界的秋天得改一下。” 小花猫:“!!!” 许久没再在后台有什么动静,疑似已经失联了的白塔:“…………” “……太对了!”小骗子接到大肥羊先生的信号,立刻上道,啪地一拍膝盖,“我们又没有问题,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养伤!” “对。”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盘膝坐在麦场上,抱着小花盆,抬头通知世界意志,“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养伤。” 没有什么真正不适合养伤的季节,受伤了就要养,夏天就多吹吹风,秋冬就勤晒太阳。 小花猫必须要把麦子收完、必须要澄清父母的名誉,大院的孩子们在暑假末尾,正好也应当有一次集体秋游。 “宿主!”系统在后台念消息,“白塔说,您可以暂时把小木头人留在这,它会代为照顾,会允许小木头人住在白塔里……” “不必。”穆瑜礼貌道谢,“我从没做过这种计划。” 他原本也没计划过要走,更没打算让他们的小花猫变成小稻草人。 “等待”不论到什么时候,都是件非常寂寞的事。 做一个小稻草人就更寂寞了,不能追着蹦蹦跳跳地跑,不能在干净的麦场痛痛快快打滚,不能吃麦饼和麦芽糖。 反派大狼狗小队这么酷的队伍,可不能让重要的队员站在一片光秃秃的麦田里,或者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破白塔,从秋等到冬,数着稻草等春来。 大肥羊先生家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规矩里,可没有任何一条,说家里的小孩能一个人孤零零收整片麦田的麦子。 空荡荡的破白塔:“……” “宿主。”系统帮忙念,“S43说,它不是破白塔,它是世界意志。” 穆瑜的脾气依旧很好,点了点头,也自我介绍:“我是反派大BOSS。” 白塔沉默良久,发来了个孤零零的句号,再没了动静。 “好了。”反派大狼狗都碎过小队达成共识,傀儡师用银线送两个小朋友去洗漱睡觉,“我们明早出动,执行世界改造计划。” 两个小BOSS手拉着手,又紧张又激动,抱着银色的小麻袋,和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把手叠在一块儿。 ——他们是非留下不可的。 至少也要留到秋天,收好了麦子,找回那块留影木,把小缄默者的一切心事都彻底解决。 然后就能带着大狼狗、大鸡、小木屋、麦饼和麦芽糖,一块儿回大院。 如果白塔的秋天不适合他们留下,只要改造白塔就行了。 / 听说白塔又炸了。 这会儿消息其实挺准确——毕竟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原本洁白无瑕的光滑塔身上,显然多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 “人家说了,那不叫窟窿,叫窗户和通风口。” 买白菜的客人纠正那一群聊天的人:“是为了让阳光进去,空气更流通。” 有人不解:“为什么要让阳光进去、空气流通?” “那就不清楚了。”客人摇头,“不过炸得还挺好看,有的像小猫脑袋,有的像玫瑰花。” 那几个人之前其实还没太注意,纷纷抬头,仔细对着远处白塔看了半天,发现居然确实是这样:“确实确实……” ……但不管怎么说,白塔炸了这么多次,毕竟不是件小事。 即使被炸出来的窟窿都很规整,分别是漂亮的小玫瑰花、可爱的小猫脑袋和工工整整的方块,还有几个疑似仿佛是大骨头,也一样不行。 “听说还是那些银斗篷做的,白塔和有几个村子正通缉他们呢。”有人问那卖白菜的客人,“你怎么还买白菜?难道还想做馅饼给他们?” “我们村又没通缉。”客人美滋滋收好一筐小白菜,“再说了,我们自己家也很喜欢吃。” 他买了不少小白菜回去,是打算烙上一大堆馅饼的:“你们没发现今年的面粉质量特别好吗?” 最早的一拨麦子已经收了,磨出来的面粉又白又细腻,揉成的面也比过去更筋道。 听有经验的老人说,这是因为这些天的阳光特别好,还有风,所以晒麦子的过程就格外顺利,磨出来的面粉质量就好。 他们这儿的秋天,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么好的阳光和风了。 这些都是生活里的琐碎,原本不值得多在意,但一被人点出来,再仔细一想,就会发现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那几个人也愣了半天,忍不住追问:“不会炸白塔还有这种效果吧!通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阳光和风吗?!” 这种事自然不能随便议论——要是在过去,恐怕谁敢说出来,都要立刻被人揪出去公示“言语失当”,再被处罚或是驱逐。 现在用不着太过担心这个了,可那毕竟是白塔,该小心还是得小心。 客人也只是拎起那一筐小白菜,耸耸肩膀:“谁知道呢,总归不像是坏事。” ——不少人心里其实都默认了这一点。 那些银斗篷,他们不说话,只做事,做的都不是坏事。 这其实叫人不由自主就生出新的念头,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言语并非是唯一的、绝对不可僭越的权威。 或许还有什么,比“声音”更有力量。 …… 林子深处。 披着银斗篷、正在往小花盆里装土的少年缄默者,被S级向导带领的任务者小队截住。 这是支最顶尖的任务者队伍,由各个村落的S级向导和哨兵组成,通常只在兽潮入侵或是大规模兽灵暴动时,才会集结出动。 这次他们出来,倒不是为了兽潮或兽灵,而是这些神出鬼没、相当叫人头痛的银色斗篷。 “你不要紧张,我们没有恶意。”为首的S级向导问小缄默者,“你还记得我吗?” 时润声抱着小花盆,站在树荫下的阴影里,向他鞠躬致谢:“您解放了我。” S级向导这才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了一句话,是你自己选择了要去的方向……不说这个了。” 他们已经追踪这些银斗篷好些天——另外的那两个实在太难找,也只有时润声的领域波动时还能探查到,但也不用想能抓得住。 这些银色的斗篷里像是藏着什么神秘隧道,不论多少人围堵,只要掀开斗篷往里一钻,立刻就连人影都不剩半个。 “我们来找你,是为你的立场。”S级向导说,“有目击者说,你曾经想要炸掉白塔。” 小缄默者点了点头,诚实地承认:“我今天炸了七个小猫头。” S级向导:“……” S级向导拿着那份笔录,把“曾经”两个字划掉:“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帮助异乡人,摧毁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小缄默者隐在斗篷里,沉默着抱住小花盆。 时润声觉得这句话不对,但他不会反驳,他想回去问一下反派大BOSS,再回来继续吵架。 “我说这话,没有责备你的意思。”S级向导的语气很平和,“我们查了你的资料,了解到了一些事——这个世界对你并不公平。” “任何一个人,遭遇了你遭遇的这些事,都可能会对这个世界生出仇恨,改变原本的态度和立场。” S级向导说:“就算想要毁掉这个世界也不为过。” 小缄默者摇了摇头,轻声辩解:“我不是为这个……” S级向导:“那你想要什么?” 小缄默者说了句话。 大概是因为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S级向导旁边的哨兵甚至愣了下,第一次不相信自己的听力:“你要什么?” “……能晒到太阳的秋天。”时润声说。 他只是想让这个世界有能开花、能结果、能放松地躺在麦场上晒太阳,哪怕懒洋洋打上一个盹,也完全不用怕着凉的秋天。 因为时润声要让他的朋友们能安安心心地养伤——这话其实不准确,但更准确的那个词,小缄默者实在太珍惜,不舍得轻易说。 他的裂痕虽然已经封口,但还不算稳定,如果力量波动,依然有可能外溢。 时润声上次就没忍住,对一棵小树说悄悄话,讲了“自己要有新家”这件事,不小心外溢的力量让一窝叽叽喳喳大叫的小鸟静音了好半天。 鸟爸爸鸟妈妈挥着翅膀冲杀,完全不听小缄默者满头冒汗尽全力的道歉和解释,一路把小花猫追杀出了那片小树林。 “原本的秋天有问题吗?”S级向导蹙眉,有些不解,“秋天从来都是这样,大家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直……这样。”时润声的声音很小,但很坚定,“不一定是对的。” 小缄默者跟着大BOSS,学会了非常多的道理:“有些事,一直都有问题,一直都不对劲,那么发现它有问题和不对劲的时候,就要改。” S级向导问:“所以,单方面殴打那些白塔学校的学生,还有其他一百九十七个向导和哨兵的人,也都是你?” 小缄默者乖乖点了点头。 S级向导追问:“谁教你的?” 小缄默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答:“……朋友。” S级向导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他放走时润声的时候,这个小缄默者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医疗专精,级别也不算太高,几乎没有任何战斗能力。 不过短短月余,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孩子的怀里甚至还抱着盆相当危险的花。 这个世界已经有不少花叶万年青了。 这种花的汁液有毒,脾气又相当火爆,动辄拎着花盆追人,不依不饶非要把自己塞人家嘴里。 “那天带走你的人,经过查明,身份是个傀儡师。” S级向导至今仍记得那种恐怖的威压,如果今天这份威压依然在,他大概不会来找这个小缄默者:“傀儡师是破坏白塔的人。” S级向导说:“他们扰乱秩序,干扰认知,用言语和线来蛊惑人——接触他们的人,立场也很容易就会被干扰。” “我没有被干扰。”时润声忽然抬头,坚定地打断他,“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S级向导有点头痛:“那你怀里的是什么?” 时润声把那盆正龇着雪白大尖牙、拿着叶片不停打量这群人的花叶万年青往怀里藏了藏:“是又乖又可爱、开起来像小猫的花。” S级向导:“……” 在他们身后,另外一个长于认知干扰的向导已经毫无预兆,骤然展开了领域。 小缄默者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晃。 “先别急着出手!”S级向导蹙紧眉喝止,压低声音说,“这孩子快碎了。” 他并不能理解这些银斗篷的做法,但也不想和他们为敌,时润声伤得这么重,S级向导并不想用这一手来试他。 “这样最方便。”那向导神色冷漠,将自己的领域向时润声压过去,“不过就是要弄清楚他有没有被干扰,有什么可——” 接下去的几个字只剩口型。 双方领域交叠、时润声的力量控制不住地泄露出来时,那向导说出来的话,居然瞬间没了声音。 S级向导没察觉,皱着眉还在追问:“什么?” 那向导神色难掩震惊错愕,盯着脸色微微苍白的小缄默者,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算了……速战速决。”S级向导没工夫理他,只能将错就错,重重叹了口气,“你现在的想法会被调整——别紧张,这个领域的能力,就只是让你完全说实话。” “我们得弄清楚,你是不是被傀儡师干扰了立场。” S级向导重新提问:“你说实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受领域影响,小缄默者的答案果然有了变化,有点紧张地攥了下拳:“很多……” “没关系。”S级向导和蔼地说,“全说出来。” 小缄默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第一个说的,依然是“能晒到太阳的秋天”。 因为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只有这种天气,才能让大BOSS好好地养伤。 但时润声其实还想要很多,只是小缄默者生性内敛,即使再想要,也从来都不会主动说出来。 他想要和大家一起在麦子地里惬意地躺着,什么也不干,就那么吹一下午的风。 他想和大伙一起数星星,一起熬一整宿,等着看太阳从山坳里蹦出来。 他想带着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去找更多高兴的事——不光是不让人难过,是高兴的事,不是炸白塔的那种高兴。 他想和小槐树哥哥——小缄默者特地熟练地背诵了哥哥的身份和代号,强调了这是一位非常漂亮、非常厉害、拳打大黑球脚踩盗伐者的信使哥哥——半夜不睡觉,藏在一个被窝里聊天。 …… 他想玩白塔里面的那个超级好玩的大滑梯。 “……”S级向导眼睁睁看着小缄默者一口气不停地说了半个小时,终于不得不在时润声说到“给大狼狗扎小辫”的时候开口打断:“好了,好了。” “够了,这些就够多了。”S级向导的笔录已经记不下,看起来也没有几页能用,没人想知道一个小缄默者为什么要找小鸟道歉。 S级向导又问:“是谁教你揍人的,真的是你的朋友吗?” 小缄默者愣了很久,直到耳朵变得通红通红,领域也咕嘟咕嘟冒泡泡,才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不是的。” S级向导心头一紧:“是什么人?!” 小缄默者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气。 S级向导:“……” 时润声平时可没机会把这些全都说出来。 小缄默者差不多又说了足足半个小时,解释得喉咙都哑了,从头到尾、事无巨细、相当严谨地通过各种举证,解释了为什么他和反派大BOSS、另一位反派小BOSS其实是家人。 其实还有更多的家人,只是还没来——他们晚上在篝火边聊天,小缄默者每天都要用最大的毅力忍住不任性,不举手想要听更多的故事。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润声闭上眼睛,都好像在和家里的大家伙一块儿在那个据说特别大、特别漂亮的院子里玩,都好像看到了据说到秋天就变得火红的枫树林。 每天晚上这么一直努力地想到睡着,小缄默者做得都是最快乐的好梦。 …… S级向导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笔录。 其实从十五分钟开始,他的笔就没水了。 S级向导把笔录合上,把没水的笔插回口袋,叹了口气,说出最后一个重点:“你低下头,看看你抱的是什么。” 小缄默者低下头,看着怀里龇着雪白大尖牙、相当嚣张、相当凶悍、试图把花花绿绿的叶片塞进别人嘴里的一小盆花。 S级向导问:“是什么?” “和我长得很像。”小缄默者把花盆坚定地护进怀里,“是小猫花。” 第91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小花猫队长抱着又乖又可爱的小猫花, 向S级向导鞠躬,银斗篷随风掀起,瞬间不见了踪影。 风还没有停, 落下来的叶子也想飞,被流动的风卷着送过树梢,最后一次去见太阳。 向太阳告别过的落叶,即使掉落也是灿烂的金黄。 S级向导收到了一片叶子做礼物。 他接住那片从没见过的落叶, 有些惊讶,问其他人:“秋天的树叶该是金黄色的吗?” 这里的落叶只有枯褐色,也有暗紫色, 很快就会被秋霜覆盖, 变成更深的灰。 唯一会在秋天变成金黄色的是麦子。但麦子变成金黄, 也就意味着要被尽快收割,那片麦浪最多也只能留存几天。 白塔的秋天,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落叶——安静热烈, 随风而起去第一次飞翔、最后一次拥抱太阳,然后睡在树下变成明亮的海洋。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有几个孩子在落叶里玩。 S级的哨兵和向导反而能精准控制领域,对面又是一名少年缄默者, 刚才交涉弄出的动静很小。 那些孩子完全没察觉, 穿着自己家做的小斗篷,还在金灿灿的落叶堆里打滚。 跟着进林子的小猎狗才几个月大,跑起来都跌跌撞撞,跟着几只小野猪, 在落叶里钻在钻去地捉迷藏。 放在过去, 孩子们是不被允许在秋冬进林子的。 小孩子的身体弱, 很容易就会被肃杀的冷意剥夺生机。即使是没觉醒的成年人, 在秋冬进山时也必须携带火把。 “当然不该!别被他们迷惑了,秋天是灰色的。” 先前展开领域的那个向导终于恢复声音,沉声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弄出来些花里胡哨的,降低我们的防范?!” “这不能算花里胡哨吧?”旁边的S级哨兵持不同意见,“今年秋天的确很好。” “往年就不好吗?过去那么多个秋天冬天,都是那么过来的,有什么问题?” “我们这些人都是S级,觉醒的时候最低也是B级,很多人更是一出生就觉醒了。” 有人说:“我们不知道普通人的感受……” 向导和哨兵,从觉醒那一刻起就被言语的力量守护,又被村庄格外重视保护,不觉得秋冬难熬。 可他们一直在森林里追踪那些银斗篷,并非没留意到,今年的秋天比往年热闹了太多。 天气实在太好了,人们都忍不住从屋子里跑出来,来吹风、来晒太阳。 “反正我们村子里的普通人不赞同。”有向导说,“他们很反对白塔取缔‘驱逐判定’和‘入侵者’的条令。说这是捂他们的嘴,不叫他们说话。” 听到这,旁边的哨兵有点惊讶:“怎么捂嘴了,你们村的人都哑了吗?” 刚才那小缄默者的力量在领域压迫下泄露的时候,除了为首的S级向导,他们剩下这些人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倒是真哑了。 幸好那个少年缄默者对他们并无敌意,不是特地展开领域,那些力量在时润声离开后没多久就逸散,这才没造成更严重的影响。 那向导一滞,顿了顿才解释:“这是个比喻……就是说,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限制,不能痛痛快快畅所欲言。” 哨兵不解:“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限制?” “当然。”向导说,“像是过去——” 哨兵问:“像是过去,能痛痛快快地给一个无辜的人定罪,还能畅所欲言地把英雄的儿子赶出村子、自生自灭?” 那向导被噎得半个字都说不出,脸色涨红。 “好了,先别吵。”为首的S级向导忽然开口,“别吓到那群孩子。” ——对于最近发生的诸多变化,每个村子的态度都不同,有的沉默有的观望,也有的相当抵触,甚至不惜悬赏通缉。 队伍里的向导和哨兵来自不同的村子,他们的态度,很大程度也就代表了村庄的表态。 S级向导又看了看那片金黄的落叶。 看衣着打扮,这些孩子大概都是附近村落里跑出来的。 这附近的村庄对那群银斗篷最为友好,直到现在,还有人每天都在竹竿高处放上最新鲜的麦饼,要么就举起一筐红薯、几穗玉米,一袋超级大土豆。 村子里的孩子都跟着学,也穿上了白色或是浅灰色的大兜帽小斗篷。银色的织料实在不大好找,但在日影斑驳的林子里,看着其实差别不大。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支由各个村庄组成的S级哨兵和向导的队伍追了好些天,动辄扑空不说,还得把捉错的孩子灰溜溜送回去。 “还是小孩子好,一点烦恼都没有。” 有个哨兵感慨,又有点好奇:“不过是不是太安静了——这么大点的普通人家孩子,玩起来都这么不出声吗?” “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那个S级向导说,“他们是缄默者。” 好几个哨兵跟向导错愕瞪圆了眼睛:“……什么?” “这些都是缄默者,只是没去白塔注册,我察觉到他们的领域波动了。”S级向导说,“这个世界的缄默者比我们想的多。” 只是都被藏起来了。 有很多家长,在孩子觉醒成缄默者的那一刻,就已经预见了将来坎坷的命运。 所以大人们会教孩子隐藏,会宁可让自己的孩子做个普通人,会告诉小小的缄默者,在外面要活泼一点、开朗一点,一定要努力多说话。 一定要努力多说话,努力合群,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你是个缄默者。 这些孩子都非常听话,也只有在秋天里人迹罕至的树林深处,才能重拾与生俱来的安静和缄默,静悄悄地玩、静悄悄地在落叶里打滚,连笑都没有声音。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S级向导的领域里,已经渗透了‘规则’,我们是规则的一部分。” 旁边的人低声提醒:“如果质疑的话,力量会削弱的。” “世上有太多不幸……我们没办法都管。”先前那个被噎得面红耳赤的向导沉默半晌,才又说,“绝大多数人——” 他话还没说完,错愕地止住话头,追上自己的哨兵:“你干什么去?!” “啊,我不干了。”那个S级哨兵是队伍里最年轻的,笑嘻嘻摆手,“随便吧随便吧,我去找那群孩子玩,我早就想在落叶里打滚了。” 他一边说,一边掀开身上的任务者斗篷,随手团了团扔进领域。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向导扯着他不松手,急道,“你不需要言语引导了?” 年轻的S级哨兵点点头,表情还挺正经:“我不需要屁话引导了,我觉得你在说屁话。” 被噎到说不出话的向导:“……” “我不赞同言语的绝对自由,不赞同伤害人的话不需要代价,世上有诸多不幸,我见一个管一个。”年轻哨兵朝那个向导做鬼脸,“不过你这种我可不管。” 他做了个斩断领域的手势,空气悄然波动一瞬:“我放弃聆听你的声音,我要走了。” 在离别类型的“言语”里,这是最不留余地、最斩钉截铁的一句。 那向导的精神领域巨震,他脸色苍白,看向为首的S级向导:“请您快拦住他!即使是S级的哨兵,没了言语的引领,也只是个强一点的普通人……” 年轻的S级哨兵相当好奇:“做普通人也犯你们的法,要被你们定罪驱逐吗?” 那向导在原地滞住,神色僵硬错愕。 为首的S级向导还在看那群安静玩耍的小缄默者,他收回视线问:“你做这个选择,是认真思考过,不是年轻气盛,是这样吗?” “是认真思考过,也是年轻气盛。”那年轻哨兵笑嘻嘻说,“我认真思考了好几天,发现要是再不年轻气盛,等我七老八十再想起这码事,假牙都要怄掉。” S级的哨兵,已经能初步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们不再一味服从,倘若发现自己的想法与向导有冲突,就要面临选择——究竟是放弃自己的想法,还是放弃聆听对方的话。 年轻哨兵摆了摆手,撸起袖子,一溜烟地冲过去。 那些小缄默者被突然跑过来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但弄清对方的来意后,很快就主动让出最好看、打起滚最舒服的一片落叶堆。 这些小缄默者平时都被藏在家里,很少遇到外面的人,还没彻底学会防备,没过多久就跟新来的朋友玩在一块儿。 “太爽了吧!真厉害,你们能一直听自己的声音。”年轻哨兵跟一群孩子一块儿,舒舒服服躺在落叶里,“我特别能打,我可以教你们打架,你们教教我,怎么把那个声音听清楚。” 小小的缄默者们手拉着手,你看我我看你,鼓起勇气红着脸点头,小声解释:“要这样,然后这样,然后……” 小缄默者们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甚至比一片落叶飘到地上的声音更轻。 …… 为首的S级向导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片金黄的落叶,低头看了半晌,收进口袋。 他没有对这一场突然发生的决裂给出任何评价,只是说:“收队吧。” “那些银斗篷怎么办。”有人问,“还追吗?” “今天天气不错,挺适合睡觉。”其他人答非所问,“说真的,其实白塔开几个洞挺好看的,对吧?原来还是有点太单调了……” “刚才那孩子是不是说,白塔里面还有大滑梯?” “小孩子的视角,说不定跟咱们不太一样,他还管那个花盆里的叫小猫花。” “要这么说,也是挺像小猫。” “???” “这些都不重要,白塔对外开放吗?S级能不能进去看看?” 有人清嗓子:“收门票也行……不是想玩,主要是想保护白塔,顺便看一下是什么样的大滑梯……” 这些S级的向导和哨兵原地解散,三两成群,边说边往林中走。 他们的领域不会随便为外物动摇,其实仍有困惑、仍有纠结,认知和观念从来都没那么容易改变。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不打算继续追捕银斗篷和小猫花。 这个秋天的落叶实在太漂亮了,没人忍得住不暗中捡回去几片,偷偷带回家,收藏起来。 就像收藏起一片失落的阳光。 / 时润声急着离开,是因为听到了银线上的铃铛响。 反派大狼狗都碎过小队正忙着种小猫花。 人多力量大,大家分头往花盆里挖土,因为不会深入林子,其实多半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铃铛一直叮铃铃地晃,就表示有人饿到再不吃饭,就要变成落叶被风吹走了。 小缄默者跑得飞快,借着手腕上银线的帮忙,已经能毫不费力地在林间飞掠,速度就只比飞得太低的神秘两轮车慢上一点点。 反派大BOSS和反派小漂亮BOSS、反派大帅气狼狗,都已经整整齐齐地在小木屋前的麦场等着了。 反派小花猫BOSS一溜烟跑过去,被早有埋伏的银线不慎绊飞:“对不起!我迟到了!!” 最晚到家的人要被放风筝,小缄默者当风筝已经当的很熟练,被银线抛来抛去地玩,忍不住伸手,悄悄去捉那些银白细线的一头。 胆大包天的小花猫立刻被正义制裁,又被戳痒痒肉戳的笑得停不下来,把系成蝴蝶结的银线全都恢复原样。 时润声刚落地就被塞了块槐花糖,小花猫乖乖把这次的“对不起”吃回去,但还是抱着小花盆,红着耳朵小声主动反省:“我耽搁太久了……我该早点回来的。” 在那个奇怪的领域里面,完全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只是想把心里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 小缄默者在回来的路上看了小闹钟,才错愕地发现,自己至少和那些人聊了足足一个小时。 他也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口气滔滔不绝说那么多的话,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时润声上次把嗓子完全说哑,还是在父母的葬礼上——只是两者的心情天差地别,完全不能放在一块儿作比较。 “这有什么嘛,我聊得兴起了,能跟别人聊一天。”反派小漂亮BOSS蹦过去接弟弟,抱着时润声的肩膀晃了晃,“快,让我看看你的伤。” 那个S级向导说时润声快碎了,这话既对又不对。对的是时润声的意识裂痕确实触目惊心,不对的是他还没看过前几天,和那些少年向导跟哨兵彻底决裂的时候,小缄默者的伤有多重。 这种伤得慢慢养,不能一朝一夕就立刻痊愈,最好也不要受到任何惊扰。 今天那个向导的领域,虽然严格来说不属于攻击类别,但毕竟带有强制性,依然叫小缄默者的意识有些受震。 “不要紧,就是轻轻震了一下。” 小花猫捂着爪子,努力解释:“一点都不疼,很快就好了。” 身经百战、业务对口专精的小骗子可非常不好糊弄:“真的吗?” 小花猫点头:“嗯嗯。” 小骗子又塞给弟弟一块糖,握住小花猫的一边胳膊:“真的不疼?” 小花猫举爪保证:“嗯嗯嗯!” 时润声不想让哥哥太替自己担心,边小声保证着“真的一点都不疼”,一边下意识抬头,向坐在门廊前的傀儡师朋友求援。 路遥知也不想让弟弟太紧张,边发动小骗子的专业技能,温言细语地柔声哄,一边不动声色抬头,向种树人先生暗示。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沉稳地点了点头,撑了下地面,起身走过来。 反派大BOSS用银线把两个小朋友一起抓走,放进装小白菜的小推车里,一溜烟推回小木屋:“快,让我看看你们的伤。” 小缄默者:“……” 漂亮小信使:“……” 傀儡师黄雀在后,把两个小朋友并排整整齐齐地放在小床上,一个一个检查伤口、上药包扎,挨个摸摸脑袋问疼不疼。 漂亮的小槐树伤已经快好全了,唯一有点苦恼的问题是怎么能不留疤,当然主动举手,表示自己一点都不疼,还有一点儿痒,可能是要长新的小树枝了。 小杜仲树的伤还重,但完全忘了这码事,被屋子里浓郁的食物香气引得肚子咕咕叫:“请问……那个锅里是什么?实在太香了,我完全想不起其他的事了……” “是火锅!”路遥知舒舒服服躺在小木床上,扭过头问弟弟,“你吃过火锅吗?” 时润声从没吃过火锅,睁大了眼睛乖乖摇头。 他的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因为要保卫村子、执勤巡逻,每天都非常忙,只能做一些好存放的饭菜留下给小花猫吃。 等他的爸爸妈妈不在了,时润声被杜槲带进队伍,曾经见过队伍里的任务者们升起火煮火锅,但不能靠得太近。 小缄默者总是一个人,安静地抱着膝盖待在角落里,那个角落离队伍不远但也绝不近,从不知道火锅原来这么香。 “那可真是他们的损失——像你这样又乖又可爱的小花猫,在我们大院,可是要天天有人邀请你吃火锅的。” 小信使把这话说得特别坚定,又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大院里超级可爱的一群小黄人,讲起大家伙一块儿吃的团圆饭,讲热腾腾的火锅有多好吃。 火锅当然也能一个人吃,但一个人吃这么一大锅,一是容易吃撑,二来也是实在有那么一点点寂寞了。 最好吃的火锅,还得是抢着吃的。 特别谦让就没意思了,就得你抢一片肉我抢一块土豆,有时候筷子不小心打了架,夹着的大狮子头骨碌碌掉下去,正好让早有预料的小白瓷碗精准截胡。 但其实也不会真抢——最爱吃鱼丸的孩子一定能吃到鱼丸,喜欢吃菜的孩子碗里堆满了大家帮忙抢的菜,需要长身体的孩子碗里全是大家偷偷塞进来的肉。 抢的就是个高兴,因为大家伙在一块吃饭热闹,热闹了就有食欲,就想一口气吃一大堆,有人筷子上的肥牛卷都被偷偷顺走了,还夹着空气吃得津津有味。 小缄默者最喜欢听这些,听得专心致志眼睛溜圆,因为换药疼得苍白的脸颊上,都泛着一点淡淡的红:“那,那他最后吃到肥牛卷了吗?” “当然吃到啦!”小信使笑眯眯地晃脑袋,“每个人都能吃到自己想吃的,这才是家嘛。” 这话简直有道理极了。 时润声用力点头,完完全全相信了这些话,跟着学:“这才是家。”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路遥知揉弟弟的脑袋,等时润声缓过来一点儿,就小心地扶着他坐好。 “我们今天要吃的,就是这样一顿火锅。既高兴又热闹,每个人都能吃到自己想吃的,大狼狗都有大骨头。” 小信使掏出一块小黑板敲了敲,复习知识点:“为什么我们这顿火锅,每个人都能吃到自己想吃的?” 小花猫立刻举手:“因为我们是家人,这才是家。” 今天也顺利拐到了弟弟的小信使相当满意,收起小黑板,向种树人先生行礼致意,蹦蹦跳跳地去抢第一块煮好的土豆。 傀儡师也非常满意,用银线给两个小朋友系好围裙,一人扎了一个小冲天辫。 ……三分钟后,捧着小白瓷碗、穿着小花围裙坐在火锅边上的小花猫,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 顶着小冲天辫的小花猫原地烫熟了。 “没关系嘛。”小信使吃得兴高采烈,不停往弟弟碗里夹肥牛卷,完全没发现自己也多了个小冲天辫,“你答得特别对——要是在大院,一定要找我们雪团大哥给你发一朵小红花。” 小缄默者也从没拿过小红花,又紧张又开心,红着耳朵悄悄给哥哥夹肥牛卷和土豆,给傀儡师夹肥牛卷和新面粉做成的面条,领域里咕嘟咕嘟冒泡。 他的力量又有一点外溢,但没关系,他们这是在家里。 麦田附近没有人烟,家里的人即使沾到力量,也不会失去声音。 因为小缄默者的领域,是用来守护一个家的。 这个家里的所有人,早就已经在那片温柔又宽广的坚固领域里了。 …… 他们这天下午没再出去种花。 因为傀儡师补充,家不光能让每个人都能吃到想吃的,还得能实现每个人的愿望。 至少在有条件的基础上,不是“今天就给白塔炸出七十二个小猫头”这种有点努力过头的愿望,是要想办法实现的。 火锅太好吃了,大家都吃了不少,不适合在下午安排炸白塔这种高强度活动。 吃撑了的小信使实在不想动,也不想骑自行车,就想躺在田埂上什么也不干,那么舒舒服服地吹一下午的风。 而非常叛逆、正是熬夜的大好年龄的傀儡师,今晚又非常不想睡觉,想和大伙一起数星星,一起熬夜等着太阳出来。 还有他们家的帅气大狼狗,特别想深夜钻被窝,听小主人和新来的漂亮小信使聊天。 时润声抱着自己的小白瓷碗,小口小口地喝饭后的槐花酿,被帅气大狼狗的愿望震撼:“真、真的吗?” 傀儡师帮大狼狗举爪:“真的。” 小花猫笑得直揉眼睛。 时润声其实能猜得到这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是长大的小花猫了,不会再和那些八岁的小朋友一样,相信事情就是会这么巧。 但小缄默者还是不舍得说,只是闭上眼睛,认认真真许愿:“我,我的愿望是……大家的伤都能好,永远开心,永远不孤单。” 有人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温柔的力道避开伤口,把伤痕累累的小花猫抱起来,放在田埂上。 “会的。”穆瑜说,“家是实现愿望的地方。” 不再难过,不会再孤单,伤口会好。 时润声小声补充:“好到不留疤。” 撑到躺在田埂上一动不动的小信使对这句相当敏感,眼睛“叮铃铃”亮起来,立刻挥舞小软毡帽大力支持:“太对了,太对了!” 小缄默者热腾腾地抿着嘴,轻轻笑起来,也小心地撑着手臂,慢慢碰触被太阳晒得干燥温暖的土地。 时润声闭着眼睛,他听见流水声,听见风穿过麦田,听见麦子在太阳底下蜡熟,吃饱了阳光的麦穗开始一点一点变黄。 什么都知道的反派大BOSS说,这是白塔世界的问题。 秋天本不该来的这么早,在别处收麦子的季节是夏天,正是太阳最明亮、空气最炎热的时候。 这里的秋天来得太早了,这是有根据的,在傀儡师的家乡有句古语,叫“恶语伤人六月寒”。 是这个世界被滥用的言语,让秋天提前来临,变成了肃杀的灰色。 时润声很盼着能去故事里的大院种麦子,给所有的家人烤麦子吃,在最好的太阳里收麦,这样做出来的面粉最好。 他也很盼着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改变——小缄默者依然不认为,自己是在动摇和摧毁这个世界的根基。 “做得很好。”傀儡师摸摸他的头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能判断自己做的事是对还是错,不受他人的言语影响和左右。” 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留下《缄默者手记》的反派大BOSS,告诉认真听的小缄默者:“这是顶级缄默者才能做到的事。” 小缄默者:“!!!” 瞬间变烫的小花猫躺得笔直笔直,小声汇报:“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不回答也没关系,时润声已经习惯了埋头做事,在父母的葬礼上,也有人说他是“装模作样”、“假惺惺”。 小小的缄默者,其实早就已经能承受这件事。 早熟过头的小花猫队长绷着肩膀,用袖子一点点抹去眼睫里渗出来的水,挺直胸口,条理清晰地要求村子里给那些孤儿办理监护手续。 但时润声没再向那些人解释过,他说不出更多的话了,他只要一开口,喉咙里就全是血腥气。 当一群人选中了一个霸凌对象,当成背负恨意的稻草人的时候,不论解释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这还不简单?”小槐树最知道怎么回答了,枕着胳膊转过来,“你们这儿也有森林,森林里那么多树,肯定有被风刮歪的吧?” 小缄默者怔了下,立刻点头:“有的,有很多……不过会被重新扶正。” 被风刮歪的树很难长好,枝干不强壮,叶子也不翠绿,如果不扶正的话,这种倾向只会越来越严重,树越长只会越歪。 “你就找个机会,挡在树前面拦着他,不让他扶。” 暂时改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年信使,摩拳擦掌地出主意:“他问你为什么,你就把原话还给他。” “你就这么说。”小信使咳嗽了两声,换了个语气,“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吗?你在动摇和摧毁这棵树的根基——这太残忍了!天呐,你一定是想毁掉这棵树,我得叫人来通缉你。” 小骗子可最擅长跟人打嘴架,粗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学,把小花猫逗得笑个不停。 “唉,唉,你不擅长这个,还是交给我。”路遥知拍拍胸口,“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摇铃铛,我立刻冲过去。” 小骗子那叫一个骄傲:“我精通一千零一句跟人吵架的话,谁跟我吵谁迷糊。” 小花猫:“!!!” 小花猫看着漂亮的小信使,现在就已经崇拜得完全迷糊了:“……太厉害了!” 路遥知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崇拜,也被夸得有点迷糊,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一般般,也就一般般厉害……” 他们枕着胳膊,躺在田埂上聊天,视野所及就是金灿灿的麦芒和湛蓝的天空,流云两三随着风走。 小缄默者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惬意过,什么都不用想,没一会儿就被引着专心想起了天上的云像大狼狗还是小花猫。 傀儡师回去拿了点冰镇的槐花酿,里面放了鲜红的杨梅,叫琥珀色的酒浆浸得更饱满,还有一晃就叮叮当当响的冰块。 槐花酿其实不是真的酒,是槐中世界给小槐树带的土特产,按理来说不醉人。 但两个小朋友一个敢传授“一千零一句吵架秘笈”、一个敢记笔记跟着学,相见恨晚痛饮杯中酒,豪爽干杯,没多久就醉倒在了清凉的晚风里。 被穆瑜一手一个抱回去的时候,两棵小树还相当不老实,不停试图突破傀儡师的严密防范,检查伤口好些了没有。 系统自从帮大狼狗炸了几个骨头豁口,跟大狼狗的关系就越来越好,也称兄道弟地干了好几杯。 这会儿不光两棵小树十分努力,还有一卷赛博绷带也跟着捣乱:“宿主,宿主,您好些了吗?” “好多了。”穆瑜被闹得有点无奈,笑着轻叹口气,索性躺好了任由他们检查,“是真的,我刚才还在记笔记学吵架呢。” 醉得软绵绵的小花猫比平时胆子大,仔细检查了半天,才举爪申请:“我们想和您一起睡。” “是这样,是这样。”醉得飘忽忽的小信使也摘下空气小软毡帽,彬彬有礼致意,“我们太想跟您一起睡啦。” 两棵小树暗中观察了好些天,其实一直有点怀疑,反派大BOSS在这个世界是不是没睡过觉。 虽然十九岁的影帝演技已经相当精湛,睡得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但小缄默者的领域是比大狼狗的耳朵还灵的。 两位小BOSS加一只大狼狗轮流换班,终于揪出一点点端倪,发现每到他们睡熟后,反派大BOSS就会悄悄起身出门,去房顶上晒月亮。 并非没人窥探这个地方——连那几个少年向导和哨兵都知道时润声有片麦田,还打过放火来烧的主意,又怎么不会有更多人动这个心思。 只是他们从来接近不了,这里被一片更强大、更不可摧的领域护持着。 那片领域看起来礼貌温和,并不介意不知情的路人经过,但真要心怀不轨地试图靠近窥探,就会被相当客气地请出去。 往小花盆里装土的时候,跟什么人都能迅速混熟的小骗子还假装去买白菜,顺带打听过——听说最近一个被请出去的人,现在还挂在森林里最高的那棵树梢上呢。 “倒也可以。”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提醒两个小朋友,“但我们是要熬夜和看日出的,不能睡很久,要在天亮前起来。” 两棵小树一左一右点头:“嗯,嗯嗯。” 反派大BOSS想了想:“你们可不能在被窝里一直聊天,吵得我睡不着。” 两棵小树根本没聊天,抱着傀儡师,已经睡得呼噜呼噜香香沉沉 ,怎么摇都不醒了。 穆瑜看了一会儿,摇头笑了笑,把自动卷成一卷的绷带也塞进被窝。 他在这个世界睡不着,倒也没什么太特殊的原因。 没什么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少年时的穆瑜每次被带来这里,都是通过睡眠舱,的确睡够了。 相当文弱的反派大BOSS被两个小朋友压得结结实实,跑都跑不了,只好一手抱一个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老老实实睡觉。 …… 月亮才挂在树梢上,两棵小树就悄悄勾了勾手指,一先一后睁开眼睛。 小花猫还是第一次做这么不听话的事,又紧张又激动,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又仔细帮大BOSS掩好被角。 时润声屏着呼吸,小心地把领域里的力量放出来。 小信使和大狼狗一起帮忙放哨,说悄悄话问弟弟:“这就是你说的,能治伤的‘生机’吗?” 小缄默者轻轻点头,也悄声回答:“是的,是的,树会自救。” 被风刮歪的树如果没人扶正,也勉强能活。被剥皮的树如果没人帮忙治疗,只要不是完全把一圈都剥净,也还有机会恢复。 这是因为树会自救,被伤害后,它们就自己找活下去的方法。 时润声其实攒了很多这种“生机”,这是种类似本源的力量,被一口气放出来的时候,像是一场沙沙的小雨。 他不太舍得给自己用,起初是想着要守护队伍,守护家,后来发现自己被骗了,他原来是找错了家、找错了队伍,还一错就错了很久。 像是这种情况,有再多的生机也没什么用了。 一棵小树被生拉硬拽地从地上连根拔起,扔在地上,这种伤靠树自己是救不了的。 要是没被人捡到,修理根系重新移栽,这棵树就活不了了。 时润声这次去林子里,还特地去看了他和又好心又厉害的反派大BOSS一起动手,救的那棵小杜仲树——小树已经活过来了,就是有点缺水,渴得叶子蔫巴巴在风里晃。 小缄默者高兴得不行,给它浇透了水、又重新松了土。 今年的秋天不再像往年那么冷了,小树要不了多久就能振作起精神,开枝散叶,又是一棵好树。 “也就是说,你每受一次伤,就攒下来一点儿这个小雨滴。” 路遥知等小缄默者把静音领域展开,才松了口气,敢悄声说话:“疼不疼?我当初被人砍断,可疼了。” 小花猫立刻抱住哥哥,蹭蹭额头,有点后悔:“我当时要是在就好了。” “我还希望我当时在呢。”小骗子摇摇头,也有点不甘心,“你挨那些人骂的时候,我要是能帮你吵回去,那该多痛快。” 他们把这一场雨下完,才松了口气,为了保证完全不打扰反派大BOSS难得的休息,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两个小朋友领着大狼狗,手拉手跑去房顶上晒月亮,代替最好的傀儡师放今天的哨。 为了让夜理万机的反派大BOSS好好睡一觉,反派大狼狗小队的剩余成员睁圆了眼睛,两人一狗牢牢盯着三个方向,肩膀靠着肩膀小声聊天。 “别的地方都搜索过,能打听的我也都打听了。” 短短几天时间,小骗子已经靠着自己的技能专精,和附近村子的大小老少全部混熟,收集到了所有该收集的消息,甚至已经成了整个小队里最了解白塔世界的人。 路·放我出去·什么都能给你问清楚·遥知悄声说:“都没有留影木的消息……我们只能去你原本那个村子看看了。” 不论是时润声父母的墓,还是他父母牺牲的那片丛林,都在那个村子里。 “那个村子很讨厌,但你过去的家在那,我知道这很难办。”路遥知揽着弟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要是换成我,我也要难受的。” 小信使每次送信,也是宁可绕远路,也不想路过自己曾经的一百五十六个家。 原本就已经非常崇拜哥哥的小缄默者,显然完全被这个数字震撼了:“……” “唉,没办法。”小信使咳了一声,“我太受欢迎啦,我是我们那儿最漂亮的小槐树。” ——其实是小骗子自己到处跟人家回家,还因为这个,不小心被稀里糊涂地拐去了一个超级特别无敌好的大院。 但说他是他们那儿最漂亮的小槐树也没错,毕竟真相之花就是这么说的。 在路遥知第一百五十六次睡不着,大半夜问居然也没睡觉的玫瑰,为什么他是大肥羊先生心里最漂亮的小槐树的时候,真相之花还愤怒地扎了路遥知一屁股刺。 像这些事,爱面子的小骗子当然不会给弟弟讲,揉了揉屁股,把话题拉回去:“他们那个村子对银斗篷的态度也不好——不光排斥,还通缉,咱们过去可能要起冲突。” 时润声慢慢攥了下拳,他点了点头,小声说:“……我会保护好大家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也是头一次,小缄默者心里对自己的领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毕竟在那么多年里,时润声的父母都守护着这个村子,这种守护根深蒂固,从小缄默者生下来的那天起,就从父母手中接过来。 时润声曾经看过那一段残缺的留影木。 即使是被兽灵咬穿、生命的最后一刻,始终守护着村子的A级向导和哨兵,在留影木里留下的遗言依然是调整村子的防务。 缄默者的心防越坚定,领域就越坚固,可唯独在这件事上,小小的缄默者只要试着碰一碰,就会立刻乱成毛线团。 他放弃守护不值得的人,不论那些人说什么,都不会再迟疑或后悔,唯独不知道要怎么和爸爸妈妈交代。 “没事,我们抱着小猫花去。”路遥知摸摸弟弟的头,给他打气,“这完全不是你的问题——我把自行车借给你,骑着这个跑得快,不,我是说,战略性撤退得快。” 小缄默者又跟着哥哥学会一个新词,立刻点头,翻开小笔记本,勤奋地记下来。 路遥知也有点犯愁,叹了口气:“可惜那都是些普通人,又说不清楚话。” 小骗子只擅长嘴上打架,对付几个向导哨兵倒是绰绰有余,三言两语就能把他们绕迷糊,对上普通人反而棘手。 一直和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反派大BOSS待在一起,当然不是不行,但这样一来,他们的搜索效率就无疑要显著降低了。 两棵小树正埋头讨论,监视着麦田方向的大狼狗忽然竖起耳朵,警惕地站了起来。 “有人来吗?!”路遥知立刻提起警惕,拉住小缄默者和大狼狗,“别着急,执行咱们的A计划。” A计划是先让大狼狗从麦田潜伏过去,弄清情况回来引路。 反派大帅气狼狗晃了晃尾巴,一落地就箭似的飞跑出去,悄无声息钻进麦田,直奔那个陌生的可疑目标。 少年信使压着小缄默者的肩膀,潜伏在屋后,屏息等待。 ……五分钟过去,小缄默者实在屏不住了,偷偷喘了一小口息:“还,还等吗?” 路遥知:“……执行B计划。” B计划是让少年信使过去,因为有自行车,脱身最快,而且小骗子非常擅长逃跑。 反派小漂亮BOSS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推着自行车,悄无声息没入麦田,直奔那个陌生的可疑目标。 ……又过了五分钟。 麦田里的情形有些古怪,没有战斗也没有半点动静,甚至连一棵麦子都没倒下,还好好地在月亮底下站着。 没有大狼狗出来领人,也没有小信使叮铃铃骑着自行车飞出来。 时润声试着拨了拨铃铛,另一头也毫无回应。 反派大狼狗小队第一次出现了短暂失联——这是连S级向导和缄默者也做不到的事。 小缄默者生出些不安,攥了攥拳,展开了领域,悄无声息跑向麦田。 还没跑到麦田边上,时润声就听见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 红头发的少年脑袋上顶着几根金黄的麦穗,右手抱着帅气大狼狗,左手抱着哭唧唧捂屁股的漂亮小槐树,肩膀上扛着辆银光闪闪自行车,提着个银色的麻袋,从麦田里钻出来。 因为完全没发现披着衣服,正坐在房顶上沉稳举摄像机的老师,闻枫燃原地站稳,深吸口气扎了个马步。 他完全长了记性,不论这次的弟弟喝没喝水,绝不伸手乱抱,只把马步扎稳。 “来。”闻枫燃沉稳地邀请新弟弟,“自己蹦吧。” 作者有话说: 血红·来收麦子·大野狼:这次绝不会错了(笃定) 第92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小花猫紧张得不会喘气, 眼睛都睁圆了。 在每天的饭后和睡前故事里,时润声已经牢牢记住了家里每个人的样子。 ——非常清楚,因为有专门送梦的小信使睡一个被窝, 所以每天晚上睡觉都能梦见。 小缄默者甚至已经梦见了那个大院,梦见了从没见过、宽敞明亮的大瓦房,梦见了在太阳底下热烈燃烧,漂亮得像是火一样的枫树林。 他在梦里被小信使拉着, 跑去看了雪团大哥的比赛,去看了二哥玩抓人游戏的综艺,还被三哥腼腆地塞了一本《小树喝水指南》, 邀请大狼狗去和小机器狗一起玩。 这些奇妙瑰丽的梦境让小缄默者每天都不舍得醒, 连雷打不动的晨练都耽搁了好几次, 每次睁开眼睛,就会被笑吟吟的漂亮小信使在眼前打个响指:“今天的梦怎么样?” 小花猫每次都迫不及待地用力点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耳朵都急得泛红。 ……太好了。 每个梦都好到不可思议。 时润声从没做过这么多、这么好的梦,更没想过还没等他回家,梦里的哥哥就会突然出现,笑着拿脑门跟他碰脑门:“快蹦嘛, 使劲儿点跳, 哥背你回家。” “是二哥!大野狼二哥!”小信使被二哥拎着,抓紧时间给弟弟通风报信、做动作示范,教给弟弟怎么蹦,“你就先这样, 然后这样!” 反派大狼狗小队出师未捷, 其实也是有一定不可抗原因在的。 A计划的帅气大狼狗特工的确足够隐蔽, 但在捕猎技巧上, 毕竟还是要比大野狼稍逊一筹,一不小心就败在了一套精湛的摸头揉下巴撸后背连击之下。 B计划的漂亮小槐花特工,一发现二哥就飞上了自行车,准备联合新弟弟埋伏起来,“哇”地吓二哥一跳。 可惜刚蹦上自行车,准备不足的小信使就被为了不被他找到、藏在车座子里睡觉的真相之花扎了屁股。 闻枫燃刚捡了条超级好撸的大狼狗,没走几步又捡到了漂亮弟弟和自行车,还没开始收麦子就大丰收,誓要彻底一雪前耻,再背一个看着就超懂事的新弟弟一块儿回家。 …… 小缄默者已经快要烫熟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忘记了勤学苦练的体术。 时润声站在原地,耳朵尖都是红的,跌跌撞撞地蹦摔了好几次,才终于在honey特工的带领下做好预备动作。 “先热一下身!对,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活动手腕脚腕。” 路遥知经常在大院里教小黄人往哥哥背上蹦,相当熟练:“先助跑!后退一小段,对,再后退。” “最后几步得跑快点!起跳的时候先脚跟再脚掌,记得调整重心!” Honey特工帮忙摇漂亮小沙锤,一边喊着加油:“对,把力气都使出来!就这么跳——” 热心指导的漂亮小槐树:“……” 提前一个月进行力量训练、完全做好准备、扎好马步的血红大野狼:“……” 大狼狗“嗷呜”一声,原地刨着空气仰头,看着蹦过了房顶、蹦过了树梢、甚至吓到了一只路过的无辜猫头鹰,要不是有银线拴着差一点就飞走的小主人。 / 闻枫燃的腰还是闪了。 主要原因不是弟弟太轻或太沉,是小缄默者飞得太高。 ——任何一个人,在忙着抬头找弟弟飞到哪儿去了、相当紧张地担心有没有被风刮跑的时候,都是没法同时注意脚底下的。 身经百战的血红大野狼,在失去平衡的同时,就及时松开手释放了大狼狗、撂下了自行车、把忙着抢救漂亮自行车的漂亮弟弟举过头顶,英勇地掉进了垄沟里。 被银线及时拽下来的小缄默者,又被银线托着来了个精彩的后空翻,掉在了漂亮小槐树举过头顶的自行车上。 三台非正常拍摄的录像机分三个视角,全程录下了完整画面。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心情相当好,披着衣服跃下房顶,推着手推车来到麦田边,把落成一摞的一小串糖葫芦、一条大狼狗和一辆自行车全装进去,一起收回了家。 …… 好消息是,这么一点儿轻微的拉伤,对虽然体术惊人、但专精依然是医疗的小缄默者来说,只要几秒钟就能解决。 但血红大野狼还是相当受挫,趴在家里新添的小木床上,哭唧唧耷拉耳朵,向老师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乱抱弟弟,也不让弟弟自己蹦了……” “可以抱。”穆瑜笑出来,轻轻胡噜了两把小狼崽特地新染的红头发,帮他把麦穗和土块都挑干净,“弟弟的情况有一点特殊。” 小缄默者不分昼夜勤学苦练,体术相当精湛,又忘了关掉之前打开的领域——这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对时润声的影响和羁绊,也的确越来越淡了。 在有些时候,言语的重量的确能逾千斤,当初那些谩骂指责像是座山压在小小的缄默者肩上,谎言又像是涂了毒的荆棘,拽住时润声的手腕脚踝。 当荆棘被斩断、刺被拔除,那座山也已经不再被当事人在意,自然就会变得很轻。 轻到一不小心就会飞起来,要用银线牢牢拴住,免得因为只是做了一场美梦,就不小心碎成一阵轻盈的风。 时润声已经不在意那些声音,但显然有人还超级无敌在意,听得火冒三丈:“去他们的!他们凭咩那么讲我弟弟!” 闻枫燃之前只是在梦里见过几次弟弟,又在群里听老师和校长说了大概,到现在才知道具体始末,一按床沿就蹦起来:“走!去找他们!” “!!!”小缄默者正因为自己差一点不小心飞走愧疚,吓了一跳,赶快抱住哥哥:“现在,现在可能都在睡觉……” “你放哨的时候睡觉嘛?”血红大野狼身手相当利落,腰伤好了就蹲在床边,“你保护村子的时候,这个时间睡不睡觉?” “不睡!”来打前站的路遥知已经掌握了相当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在旁边举手,“弟弟非常辛苦,他每天都只睡几个小时。” “绝对不行,只睡几个小时怎么长得高?” 闻枫燃立刻抱起新弟弟,反复比划了好几次,确定了个头分量都没问题才稍稍放心:“以后回家,一天至少要睡十个小时,少食多餐,每天吃五顿饭。” 一天最短只睡三个小时、只吃一顿饭的小花猫睁圆了眼睛:“!!!” “你放心信我的,我最会养小黄人了。”闻枫燃胡噜新弟弟的脑袋,“我有三十几个弟弟妹妹,个个身体都倍棒,前段时间的跑步比赛和武术比赛,还有人拿了金奖。” 根本不敢想自己能养三十几个弟弟妹妹、特别有责任心的小花猫队长被完全震撼,佩服到不会说话,彻底相信了:“嗯嗯嗯。” “回头哥带你回咱们家,去吃大肉包子,管饱,想吃多少吃多少。” 闻枫燃告诉他:“还有麦当劳——麦当劳不太健康,但儿童餐有玩具,那个玩具特别好玩。” 小缄默者听得心脏砰砰跳,用力点头:“嗯嗯嗯!” “今天不去拆村子也行,不过不是因为他们要睡觉,知道吗?”闻枫燃放轻了力道,敲新弟弟的脑门,“是你跟小槐花要睡觉,你们俩年纪小,长身体,得好好睡觉。” 两个年纪小、长身体、刚约好了要藏在被窝里说一宿悄悄话的小朋友,捂着脑门乖乖点头,自觉脱了外套钻进小被窝,闭上眼睛。 血红大野狼这才满意,正弯腰替两个弟弟盖被子,就被银线拎起来,一起塞进被窝。 “老师!”闻枫燃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汇报,“塞弟弟们就行,我十四岁了,是大人,不用睡这么多,我一会儿去看看麦子……” 穆瑜笑了笑,按照闻枫燃的动作,在小狼崽的脑门上轻轻一敲。 银线把连夜赶来帮忙收麦子的大野狼按回去,把被子掩好,又熄了一盏灯。 闻枫燃还是第一次见这些银线,好奇地戳戳这个拽拽那个,挑了一根最好看的银线一直拽到头,另一边赫然是麦当劳儿童套餐里的新款小黄人。 十四岁的大人眼睛瞬间锃亮,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研究小黄人,按着开关切换表情,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支起身探着胳膊,把玩具塞到了新弟弟的枕头底下。 穆瑜去关门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闻枫燃轻手轻脚地挪回来,替两个弟弟把被角掖好。 血红大野狼看见老师就高兴,咻地躺回这张看起来挺小、不知道为什么躺下地方这么大的小木头床,立刻挪出还完全足够躺一个人的地方。 穆瑜按住小狼崽鲜鲜亮亮的红毛,揉了揉,又加了张空间卡,把床变成大院里盘了暖炕的大通铺,一块儿躺下去。 按计划,今天趁小朋友们夜聊,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是打算去修整一下白塔的滑梯,再去森林里走走的。 但小缄默者的那场雨很奇妙,他们的伤在温柔的沙沙细雨里一起变好,久违的轻松叫人至少在今晚,什么正经事也不想做。 两个号称要藏在被窝里聊天、熬夜等日出的小朋友,已经累的一眨眼就睡着了。一下秀场就马不停蹄杀过来,摩拳擦掌帮忙收麦子的大野狼,也四仰八叉睡得正香。 穆瑜还在这个世界的其他位置放了几个银色麻袋,等人到齐,白塔的滑梯差不多也就正式竣工了。 “宿主!”系统生怕被大野狼发现校长居然是一卷绷带,藏到现在才松了口气,从穆瑜袖子里冒出来,“您的腿不疼了吗?” 穆瑜右膝的伤很复杂,那是段相当庞杂的代码,一直固定存在、从没在任何一次刷新中发生过变化。 直到今天那场雨前,还一直都是这样。 “不疼,很轻松。”穆瑜看向右腿,“我发芽了。” 系统还没来得及高兴:“……?” 系统看清了穆瑜膝上钻出来的小苗苗:“???” “没关系。”穆瑜笑了笑,“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在提醒我有信寄过来。” 穆瑜之前在穿书局做的深夜电台,欢迎小朋友们给电台寄信,不用贴邮票,只要把信投在树荫下的邮箱里。 那些邮箱是树们在帮忙代管,每个世界的树都和穆瑜的关系不错,很乐意帮忙,会把信转送到一棵大榕树底下。 大榕树收到信以后,就会给穆瑜弹出一个小苗苗。 穆瑜摸了摸那颗小苗,幻化出的影像在他指间一碰,就悄然消失,只剩下一点淡青色的雾。 系统及时截图比对,认出小苗苗的叶子:“宿主,这就是穿书局的那棵大榕树吗?” 穆瑜点头,送过去一缕风。 “在这个世界,有棵榕树帮了宿主。”系统犹豫了一会儿,才又小声说,“宿主把它的一段气生根藏在了右腿里。” 这是他们被世界意志抓进白塔的时候,白塔投放出的影像。 “是同一棵树。”穆瑜说,“这个世界原本是不该有榕树的。” 榕树是常绿植物,该生长在冬暖夏凉的地方,最适合水量充沛的雨林,并不适应萧瑟肃杀的秋冬。 白塔的森林不适宜榕树生长,那棵榕树把气生根探到这个世界,是为了来找他。 系统忍不住问:“宿主和大榕树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吗?” “是啊。”穆瑜说,“是个很长的故事,想听吗?” 系统火速扣一百个1,并在后台搬好小板凳。 “唉。”反派大BOSS叹了口气,“但我要睡觉了。” 系统:??? 系统:Q口Q “明天吧。”穆瑜笑了笑,“故事太长了,明天再讲。” 这不是个一夜就能讲完的故事。 来自异乡的年轻旅人,操纵着银线给每个小朋友的枕头底下都塞好玩具,也放松身体躺下来,枕着手臂闭上眼睛。 反派大BOSS在今晚请了假,只打算和家里的小朋友一块儿睡一觉。 等太阳出来,就又是新的一天。 / 作为这个家唯一没睡着的成员,系统带着小板凳,眼巴巴等到天亮,还是没能听到心心念念的故事。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小队的新成员,就套上剪了个窟窿的银色麻袋,牵着弟弟的手,气势汹汹地径直杀进了那个村子。 不要说村子,就算放眼整个白塔世界,也少有这种事。 这个世界的言语一度有权给人定罪,只要声势够大、音量够响,就能让少数者封口,甚至被打上烙印驱逐。 ——当然,现在这个被炸了七八十个豁、四十面漏风的白塔世界,无疑没这回事了。 不光没这回事,这个号称“严厉通缉银斗篷”、甚至不惜高价悬赏的村子,即使看见闻枫燃拉着两个弟弟正大光明地在路上走,居然也没人敢跳出来拦。 三个反派小BOSS出门太早,没顾得上吃饭,是在路上拿到了银线送来的早餐外卖。 血红大野狼咬了一大口麦饼做的肉夹馍,问显然懂事过了头的弟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小缄默者捧着哥哥带来的特产大肉包,小口小口的咬着吃,被从没尝过的美味惊艳到银斗篷都在飘。 时润声其实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两个反派小BOSS讨论了好些天,做了二十六个计划,没想到原来只需要这么简单。 简单到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理会,不用管,直接这么走进来就行了。 “因为这些人胆小。”闻枫燃揉了揉小花猫的脑袋,告诉弟弟,“他们只敢躲起来嚷嚷。” 这种小计俩能糊弄得过小缄默者、能糊弄得过长在槐中世界的漂亮小槐树,能糊弄得过当初那对善良负责的A级向导和哨兵——可糊弄不过从小在筒子楼里摸爬滚打的血红大野狼。 被密密匝匝的电线困住的筒子楼,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风言风语只是小菜,再难听的话闻枫燃也听过。 他远比弟弟们都更清楚,这些人是什么货色。 “你一定也奇怪过。”闻枫燃说,“为什么你爸爸妈妈还在的时候,他们不这样,是不是?” 时润声轻轻攥了下拳。 他不知道这样想是不是对的,可还是鼓起勇气,重重点了下头。 小缄默者心里装了太多问题了,这些问题填满小小的胸膛,依然塞不下,天长日久,变成扎在血肉里的刺。 “因为你爸妈比他们强。”闻枫燃说。 小缄默者有点错愕,清澈的眼睛瞪圆:“……就这样?” “就这样,没别的原因了。”闻枫燃拎着水管,随手敲敲紧闭的一扇门,“有人比他们强,他们就不敢说话。” 绝大部分以言语作恶者,畏强凌弱,连正经八百的胆量都没有,在声势不足的时候,是绝不敢站出来的。 所以那个时候,这个村子看起来很正常,因为它的守护者善良正直、从不滥用言语,所以那些人也只敢噤声。 直到那次任务失败、突逢变故,就像是一道完美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条能钻空子的缝。 “他们憋坏了。”闻枫燃说,“他们总算有机会大声喊了,那可得说个痛快。” 推着自行车的小信使皱紧了眉,问二哥:“这村子里面就没有好人吗?” “当然有,什么地方都有好人和坏人,可没用,好人的声音现在听不见。” 闻枫燃拿着水管,在地上随手划了几下:“两条河,一条清一条浊,汇到一起,还能看见清水吗?” 这道理两棵小树都懂,捧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一块儿摇头。 “就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们那个世界也是一样,哪都一样。”闻枫燃摇了摇头,“要淹没一种声音,那可太容易了。” 尤其是堤坝已经被摧毁,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施暴的一方进入无休止的狂欢,另一种声音只会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稀少。 人人谨言慎行,生怕被拎出来当下一个众矢之的。于是沉默者愈沉默、嚣张者愈嚣张。 要么远离,要么选择加入那片声音的洪流,要么保持缄默——在白塔学校统计的资料里,这个村子在这一两年里,觉醒的缄默者是最多的。 现在风水再度流转,不论喊得多大声都再没半点用,不论再高的声势也只是虚张徒劳,那些只凭一张嘴的施暴者自然紧张得要命,这才会极力反对白塔的新指令、不依不饶地要通缉那些坏事的银斗篷。 …… 闻枫燃把水管在手心里敲了敲:“听懂了吗?” 两棵小树吓了一跳,飞快把包子塞进嘴里,立正了正要回答,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却走出了个身影。 那人站定,看向时润声的神色格外复杂,又抬头看向闻枫燃。 “我三弟写了整整一天的稿子,你们要再听不懂,我也没办法了。”血红大野狼背稿子背得脑壳都疼,现在就想动手揍人,“这人叫什么?” 这话是问时润声的,小缄默者也的确认得对方——是追捕他的S级队伍里,其中的一个向导。 向导通常都不会贸然单独行动,这会儿对方却没带哨兵,忽然独自出现,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圈套。 “他叫平荣,是这个村子的守护者。”小缄默者展开领域,把哥哥拦在身后,“他的领域规则是‘诘责’。” 到了S级以后,向导的领域就会衍生出独有的规则——比如之前给时润声解开暗示的S级向导,领域规则就相当中立,没有任何倾向,是一名“观察者”。 还有和时润声聊了一个小时的向导,领域规则就是真相,相关的言语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诘责,这是种纯粹的攻击类领域,领域效果是质问、责备、定罪,通常都会被用在审讯的时候。 时父时母尚在的时候,这个向导只是A级,实力比时母稍弱,一直在白塔学校里进修。 在时润声的父母因为任务失败牺牲、小缄默者被驱逐以后,这个村子需要一个新的庇护者,这才把平荣从白塔学校急召回来。 血红大野狼在期末复习间隙,守着聊天群追完了一整本《白塔生死恋》,已经对这个世界的设定很了解,点了点头:“怪不得。” 闻枫燃活动了两下手腕:“也就是说,是这个村子的言语赋予了你力量,让你升到了S级——所以你也要维护这个村子的言语。” 平荣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并不想和这个古怪的红发少年多做纠缠,看向时润声:“你不该来这。” S级的向导,言语已经足以触发规则,话音未落,领域就已将这一片笼罩。 “我只是想去爸爸妈妈的墓。”时润声说得很认真,“这没什么不该。” 小小的缄默者肩背挺直,银斗篷下右手平举,流转的银光从他掌心汩汩溢出,划定领域寸步不退。 时润声的领域已经极为坚固,即使是和眼前的S级向导面对面,也依然只是身形一晃,闷哼了一声就牢牢站定。 “这个村子只想平静生活,不想招惹是非。”平荣沉声说,“你们这么做,就已经越界——” “无效。”时润声说,“此间不受诘责。” 平荣显然丝毫没能料到这个结果,他的话甚至在一瞬间消音,看着眼前的少年缄默者,脸色有惊疑有错愕。 “别急嘛,今天是个好天气,别一上来就吵架。”小信使停好自行车,整理了下袖口跟领口,彬彬有礼笑着问,“我来调停,先生,您愿意吗?” 平荣皱了皱眉——在林子里追踪银斗篷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跟这个漂亮过头的金发少年遭遇了几次。 这个自称叫“路见不平好几声吼”的少年,既不是向导也不是哨兵,可骑上那辆古怪的两轮车比哨兵跑得还快,笑眯眯说出来的话连向导都能绕迷糊。 “没什么好调停的。不论你们怎么说,我必须守护这个村子。” 平荣沉声说:“白塔只是取消了‘入侵者’,可没说村子不能不欢迎外人。” 他说话的同时,还在暗地里找那些银线的踪迹,找另外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影子。 那才是真正值得警惕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什么傀儡师,是白塔下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觉醒于一场本该必死无疑的火患。 这里原本没有缄默者,只有生来就不会使用言语、作为血包的“哑炮”,是从那个缄默者觉醒以后,那种庞大的无声力量才仿佛骤然决口。 那是场人为的纵火,据说当初有一批位高权重的异乡人,来白塔世界只为凌虐取乐,用火在林中做成牢笼,将人投进去,任兽灵攻击撕咬。 是从那一场火熄灭后,这种事才不再发生——听说那些凌虐取乐的异乡人被关在白塔里,整日惨叫求饶不断,哀求外面的人放他们出来,喊着“风在敲门”。 可没有风也没有门,白塔的门消失了,此后再没有这种异乡人从里面出来。 这件事在白塔的记载里,其实不止掀起了一次风波。那个缄默者觉醒后就没再出现过,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连白塔也不知道。 所以当一个穿着铁灰色斗篷披风、自称叫“榕”的古怪青年来找人的时候,白塔当然也交不出,只能老老实实地被炸上天。 这些资料只有S级任务者能够查阅,在被厚厚灰尘掩盖的记载里,他们甚至还翻到了一块白塔请对方帮忙保密,千万不要告诉别的白塔自己被炸过的文字砖头。 …… 一念及远,平荣收回心神。 他不打算再浪费口舌,准备凭借双方级别上的差距,直接摧垮这三个少年的意识。 “我的确不想这么做。”平荣抬起手,“可你们很危险,时润声,或许我们当初不该放你走,你完全不知道感恩……” 他正要强行催动领域,却忽然像是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肩膀。 平荣脸色骤变,下意识要回头,冷汗却淌下来。 ……他动不了。 有什么看不见的规则,施加在了他的领域之上。 像是一扇无形的门被轻缓关上,他看不见门在什么地方。 他听见风笃笃敲门。 平荣僵在原地,他尽全力扩张领域,不停探测着附近,却没有找到半个可疑的踪迹,甚至连人影都没能找到几个。 能找到的只有风,从他们交谈的第一句就开始流动,从未停止的风。 “调停一下也不亏,随便聊聊,也不会耽搁您太长的时间。” 漂亮的小少年眉眼弯弯,依旧彬彬有礼:“我们能问一下,您为什么说这位小缄默者不知感恩吗?” “我不会中你们的圈套。”平荣咬了咬牙关,他的嗓音沙哑,心已经悬到喉咙口,“你们认为他和他的父母无罪,那是你们的事。” “不不,我可是绝对中立的。”少年信使的手背在身后,踮了下脚跟,语气轻快柔和,“我是调停者,调停者是不能带个人立场的,只讲道理。” “我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觉得您说的也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是。” 少年信使说:“您刚才说,这个村子只想平静生活,不想招惹是非——这话就很有道理,我判定这两个来打扰的外来人不对。” 平荣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了下眉,沉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调停嘛,这是我的职责。”少年信使单手搭肩,“我们漂亮的小槐树就是看不得别人打架的。” 平荣:“……” “既然他说得对,你们就得退一步。” 少年信使转向时润声,打了个手势:“同时,双方的领域要加一条规则——不想招惹是非的人,有权平静生活,不该被是非招惹。” “接受。”小缄默者说,“领域叠加规则:平静者有权捍卫平静。” 漂亮的小信使问平荣:“您接受吗?” 平荣不知这些少年究竟打什么主意,但眼前的局势看起来对自己并非完全不利,咬了咬牙才说:“……接受。” 好歹也算是个S级向导,平荣大概能感知到,这个领域的规则是某种“公平”。 领域规则并不禁止他用言语交谈、作战,只是不准他用属于S级的力量强行碾压,强行摧垮这几个孩子的意识。 弄清楚了这一点,平荣慌乱的心绪就稍定,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 ——要论用言语交谈作战,平荣的实力,其实早在当初就比时润声的父母还要更高。 他只是力量上稍逊色时润声的母亲,又没有合适的搭档,这才让时润声的父母成了任务者小队的队长。 这是以“言语”对战最传统的一类模式,在双方一致同意接受某项规则时,这项规则就会同时施加在双方的领域上。 “您还说,‘白塔只是取消了‘入侵者’,可没说村子不能不欢迎外人’,这句也非常有道理。” 少年信使仔细想了想:“这话就是说,法无禁止即可为,对吧?既然白塔没有发布明确禁令,那就能这么做。” 平荣有些诧异于这金发少年口中的一套又一套,却依然找不到什么破绽,皱了皱眉:“……对。” “你们后退吧,他说的有道理。”少年信使又转向时润声,“这是人家的村子嘛,人家说了算。” “接受。”小缄默者再次后退一步,“领域叠加规则:法无禁止即可为。” 平荣的眉头锁紧,他不信这个倔过头的小子能这么好说话,但这是他自己说出的言语,他不可否认,否则力量就会大打折扣:“接受。” “我来的路上,还听村子里的人说,不赞同白塔这回下的条令。” 少年信使说:“每个人都有畅所欲言的权力,都有批评的权力,都有痛痛快快说话的权力……” “当然!”平荣沉声开口,“你是想劝我各退一步?这不可能。” 这是他们村子言语力量的基础,也是他作为S级向导的力量来源,倘若连这一点都被否定了,那他的级别就会瞬间跌落。 平荣大概猜到了这些小鬼的把戏,无非就是想拿几个无伤大雅的让步软化自己,趁机动摇最重要的一项,强行击垮自己的言语壁垒—— “……不不不。”漂亮的小槐树笑眯眯摇头,“我很支持这一点,没人比我更支持啦,我要判您赢,所有人都该遵守这个规则。” 平荣的瞳孔缩了下,他只觉得离谱,完全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没判完嘛,仪式感总要有。”少年信使撒了一把金灿灿的光点,“撒花,双方认可‘言论绝对自由’规则,接受吗?” 小缄默者向后再退一步:“接受,领域暂时叠加规则:言论自由。” 平荣自然不可能不接受,他的领域本来就有这么一个规则——可整件事实在太古怪了,就算他蠢到一点戒心都没有,也不可能真天真到以为这三个人不是一伙的。 眼看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调停者”已经开始给双方分发奇怪的红花,平荣彻底失了耐心,一把将那朵花打开,正要上前,却被尖锐的刺骤然扎进手背。 跟着小信使到处跑的玫瑰花还没被人这么打过,火冒三丈,一口气扎了九九八十一个眼,抢过一个花盆就往平荣的脑袋上抡。 平荣操控领域挡住那个花盆,却没挡住劈头盖脸的一盆土:“……少胡闹了!” 他寒声开口,语气里已经掺上愠怒,“既然规则已经定了,我将在规则允许范围下展开战斗,如果你们再不离开,就视作应战!” S级向导即使独自战斗,不使用越阶的力量,攻击类别的言语也依然足以碾碎这些小孩子——更不要说平荣的领域规则还是“诘责”。 这是最难抵挡的领域规则之一,除非久经训练,或是真能完全不受那些负面质询的影响,否则注定会在诘责中心生动摇,领域也必然出现裂痕。 风还没停,那个按住他肩膀的奇怪力道却没再出现,说不定是装神弄鬼,故意扰乱他心神的。 向导最不该乱的就是心,否则言语就会失去力量,变得不堪一击。 “我已经再三申明,如果你还不离开,就视为应战。”平荣盯着那个小缄默者,沉声说,“几年前,我们就不该把你放出村子,不然也不会弄出这么多麻烦……”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一只手拎着衣领,轻轻松松揪起来。 平荣的话音戛然而止,这个世界从没有这种战斗方式,他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的红发少年:“你,你干什么?!” “咩啊?”枫红色短发的少年揉了揉脖颈,瞥他一眼,“我这是在平静地走路,我平静地发现,你不平静地挡我路了。” ——规则之一,平静者有权捍卫平静 “还有这个恰巧一起跟我平静地走路、只想平静地去看看他父母,在几年前也只不过是想平静生活的孩子。” 闻枫燃偏了下头:“他不想招惹是非,就想平静生活,你们干嘛要驱逐他、给他定罪?” 平荣的瞳孔缩了下,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入了套,挣扎着要后退:“你这是违规的!白塔规定,对战必须要使用言语……” “太复杂了,我闹不清。”闻枫燃活动了下肩膀,“白塔禁止用水管了吗?” 平荣:“……” ——规则之二,法无禁止即可为。 白塔当然没禁止过使用水管战斗,因为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自来水管。 这截水管还是闻枫燃自带的,要是白塔真丧心病狂到禁止了水管,他其实还带了双截棍。 “你说的那个每个人都该畅所欲言、都有批评的权力,倒是有点意思。” 闻枫燃说:“我临时绝对自由地认为,你们所有人都欠揍。” ——临时规则之三,言论绝对自由。 既然选择了一种规则,那么自身也在这种规则里。 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施暴者现在这么害怕。 他们失去了最得意的武器,他们的言语变得不堪一击、嚣张气焰变成了虚张声势——他们甚至不敢让那个当初被他们得意洋洋施虐的孩子再次出现。 绝对的自由,只会意味着绝对的混乱、绝对的欲望膨胀、绝对的恶意肆虐。 就算是兽群也有规则,就算是风霜雪雨,也不会想下就下。 “我觉得你不该不接人家的花,很不礼貌,活该被花盆砸,这是批评。” 闻枫燃说:“我觉得你脑门上应该有个犄角,想用水管给你来一下,这不是。” 平荣:“……” “我不跟你这种弱鸡打。”闻枫燃拎着他掂了掂,“你哨兵呢?” 平荣:“…………” 小缄默者临走前看到了一点点分手现场,跑过来踮着脚,给哥哥详细地复述了一遍始末。 闻枫燃恍然点头:“哦,叫人家甩了。” 平荣气疯了,他不顾一切地展开领域,咬紧牙关,眼底已经布满了血丝。 这是S级向导所特有的领域,凡是靠近平荣的人,都会被瞬间铺天盖地的诘责质问淹没。 这种诘责会寻找心底最软弱、最动摇的部分,不停地抨击指责,诘问批判,除非是提前受过大量训练、经受过无数这种声音的人,才有可能抵抗—— 闻枫燃捂着弟弟的耳朵,打了个哈欠。 平荣不知错愕还是惊惧,定定盯着这个不知来头的红发少年。 “这水准,真该去我们那,找个狗仔小报进修两年。” 闻枫燃叹了口气,把小花猫推出去:“这还不如公众号。” 平荣从没听过什么“公众号”,也根本来不及开口,就被闻枫燃重新揪起来。 血红大野狼拎起水管,想起规则,客气地说了声“应战”。 说完,他“当”地一声,给这个传说中的S级向导脑袋上添了个犄角。 第93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犄角也有权利不孤单。 至少血红大野狼是这么觉得。 ——他这会儿可是完全遵守对面定下的三条规则。 在法无禁止的前提下, 闻枫燃自由且平静地拎着水管,追着S级向导揍出了一脑袋犄角大团圆。 相当中立的小调停者有始有终,跳上自行车, 一路拨着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送花。 漂亮的玫瑰花坐在车把上,拎着一个又一个小花盆咣咣砸,劈头盖脸砸得平荣满犄角都是土。 村子静悄悄地没人出来。 平荣逃得格外狼狈, 他跌跌撞撞地往村子里跑,神色却越发惊恐。 ——那些原本就不赞同村子的做法、整天闭门不出又缄口不言的人也就算了! 为什么就连那些曾经用言语推崇着他、追随着他,让他升到S级的人, 这会儿竟然也没了动静?! “……为什么!?”平荣几乎匪夷所思, 踉跄着跑进条死胡同, 两条腿都在打颤,“我是在守护你们!” 向导的身体素质普遍不强,即使是S级向导, 也不可能赤手空拳对付这么不讲理的打法。 可普通人是知道这种架该怎么打的。 这村子的人哪怕多出来几个,就是用锄头跟铁锹,也能拦住这几个单枪匹马杀进来的银斗篷。 “我弟弟。”闻枫燃把自来水管玩出了花,随手转了几个圈, 向身后一抡, 咣当一声砸碎一扇窗户,“他爸爸妈妈,没在守护你们吗?” 平荣僵在原地,大颗大颗的汗躺下来, 不知是力竭还是惊惧。 “逃, 背叛, 白眼狼, 没用了就丢掉。”闻枫燃问,“你们一直都是这样,凭什么你会觉得,你是例外?” ——背叛别人的人,就该有被别人背叛的觉悟。 被充满了自私和算计的“言语”推出来的头目,自然也会在另一个场合,被这些言语抛弃。 “不是这样,我只是顺应大多数人的言语……那时的村子需要我,我必须这么做!” 平荣满头冷汗,他已经退到墙角,苍白地否认,手却不停发抖:“我并没作恶……” “你是这个村子的庇护者,不是普通人。”闻枫燃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学校那个教导主任也没做恶。” 平荣又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平时叱咤风云的S级向导,此刻的神色却越发慌张,看着面前追着他砸了大半个村子,依然脸不红气不喘的红发少年。 “他们一群人在作恶,你有能力管、有权力管,但你什么也没做——你就看着,从这里面拿好处。” 闻枫燃说:“这就是恶。” “我弟弟叫你们欺负了,我是来给他撑腰的,还有算账,你们抢走的东西都还回来。” 闻枫燃牢牢牵着时润声的手:“因为我们要带他回家,这是当哥哥的必须做的事。” 相当中立的少年调停者不方便开口,趴在自行车把上,单腿撑着地面,笑眯眯拨自行车铃。 小缄默者第一次听这些。 他第一次被哥哥拽着来讨说法,第一次用水管作战,第一次知道当你递给别人花,对方不光不接、还要一把打到地上踩碎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拎着花盆抡他。 时润声站在原地,他专心致志、一个字不落地听哥哥说的话,能听见自己的血液流动声、呼吸声和心跳的咚咚声。 “……时润声。”平荣哑声说,“这是宿命,他们是外乡人,不能理解,但你该懂的,是不是?” “向导、哨兵、缄默者,生来就是这样。” “我们生来就是这个村子的守护者,我和你父母是一样的。” 平荣说:“是言语赋予了我们力量,我们受言语庇护,也被言语支配……” 少年缄默者忽然出声:“规则冲突,驳回。” 平荣打了个激灵,声音戛然而止。 ——当双方的领域规则冲突、无法达成共识时,“驳回”意味着对撞。 非常简单的方法,领域对撞领域,意识强度逊色的一方会出现裂痕,甚至可能当场碎裂。 全域静默,银光流转,对面少年缄默者的领域,甚至在一瞬间坚固到叫平荣胆战心惊。 “你要否定白塔的规则吗?!”平荣急声喊,“时润声!你是你父母的儿子,你要怎么面对他们——” “这是我自己的事。”时润声回答。 平荣的瞳孔缩了缩。 ——这是应对“诘责”最直白、最不留情面、最不进入逻辑陷阱的回答。 “规则:我赋予言语力量。”时润声说,“我掌握言语,不受言语支配。” 少年缄默者的话在白塔世界,大概已经到了大逆不道的范畴,平荣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极为荒唐的胡话。 可静默几秒后,空气悄然波动一瞬,这条规则竟然被成功镌刻进了领域。 从言语出现了力量的那一刻起,所有人几乎就都不约而同地默认,言语是能支配人的,是言语的“声音”赋予了他们力量。 言语能操纵一个人、改变一个人、判断一个人的价值,能轻飘飘地定一个人的罪。 没人否认这一点,于是这成了潜移默化的规则。 已经很久没人想过,或许言语被人说出,该做决定的是人。 作恶的是人,为善的是人。 看不见的半空中,有什么清脆地一响,一条裂纹凭空蔓延,S级向导的领域迅速失效败溃,始终庇护着村子的某种力量也如潮水般褪去。 溃散的力量像是团浓雾,却还不及将整个村子笼罩,就被清风吹散。 平荣跌在地上,手脚冰冷,有某种叫他战栗的预感,悄无声息顺着脊骨上袭。 他抬起头,看见坐在不远处那棵树上、正静静低头看着那群孩子的身影。 片刻后,浓雾散尽。 “有路了!”路遥知立刻拨铃铛,问身旁的弟弟,“认得家吗?我们这就去!” 就算是过了一辈子,时润声都不会忘:“认得!” 小信使把胸口拍得啪啪响,正准备卯足力气把自行车链踩出火星子,就被二哥举起来,放在了肩膀上。 小缄默者还没太坐习惯自行车,闻枫燃把他放在后座,扣好安全带仔细拽了拽,跳上自行车座。 “快!快!”路遥知最喜欢坐二哥骑的自行车,立刻通知弟弟,“坐稳扶好,把腿抬起来!” 时润声立刻一丝不苟地照做,然后才想起提问:“为,为什么要把腿抬起来?” “因为我们要起飞了!”少年信使拿出一个小录音机,里面传出小云杉领航员干净清脆的声音,“欢迎您乘坐本次伟大航程!小乘客时润声,下一站是家!” 小缄默者睁大了眼睛,呼吸骤然急了下,又立刻用力抿住唇。 激烈的心跳声充斥着长久静默的领域,经年荒芜、野草丛生的领域空间内,不过一缕风起,点点星火随即燎原。 火烧不尽枯荣。 来年春风送春雨,新草又生。 闻枫燃蹬着自行车,带着弟弟们嚣张地飞出去。 / 小缄默者口中的“家”,是葬着爸爸妈妈的墓。 时家早就不在了,时润声被驱逐的时候,愤怒的村民放了一把火,把那个小院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 墓依然在,没被那些人毁掉,是因为即使是A级哨兵和向导的墓,也依然能震慑那些兽群。 兽群徘徊逡巡在村子边缘,走到那座墓,就会绕路或折返,并不继续向前。 时润声挽起袖口,熟练地收拾着几乎将墓碑淹没的杂草,小小的缄默者忙碌个不停,把草都拔干净、捡走碎石跟小树枝。 许久没人来过的墓,草已经长到及膝高,里面藏着不少带刺的小灌木,一不小心就是一颗血珠。 小缄默者坚持一个人可以做好,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小块儿地方,让哥哥们坐下休息——他知道附近有很清澈的小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一会儿他就去找,可以用来烧开了泡茶。 路遥知还有点想帮忙,被二哥搭着肩膀拖走,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去帮忙找那条小溪。 闻枫燃知道这种感受,他曾经在梦里一个人擦拭一片小小矮矮的墓碑,不想被帮忙,每件事都想自己亲手做。 努力想要一个人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犟或者犯倔,更不是心有隔阂。 ——只是因为过去发生的事太多了,需要一个正式的整理和告别。 这件事谁都帮不了忙,每个人的“领域”都只能靠自己亲手整理,除草开荒、播种浇灌,然后能做的就是等待,等雪化、等春来,等着春风吹又生。 闻枫燃搭着小信使的肩,远远看着那座墓:“要是哪都有一个槐中世界就好了。” …… 扔下平荣之前,在那片什么也看不清的浓雾里,闻枫燃其实还问了他几句话。 那个威风凛凛的S级向导,这会儿满脑袋犄角,领域被小缄默者撞出一个豁口,显然连站起来都有点吃力了。 “我早就想问了。”血红大野狼蹲下来,胳膊抵着膝盖问他,“你诘责过自己吗?” 平荣的瞳孔缩了缩:“……什么?” “你的领域规则是‘诘责’,对吧。”闻枫燃说,“只诘责别人,不诘责自己——你从不在你自己的领域里待着吗?” 在听清这几句话的同时,平荣的脸色就骤然苍白,眼底冒出深深恐惧和绝望。 ……他不该听的。 要忘记一句话可没那么容易,哪怕拼命转移注意力,能在短时间内不去想,也不可能真正阻止自己的念头。 越是努力想要忘掉,就反而印象越深,到最后这句话会长在脑子里,随时毫无预兆地冒出来。 “这些话我不想让弟弟听见,咱们俩聊聊,小点声。” 闻枫燃揪着他的头发,迫使平荣抬头,语气依然是挺友好的聊天语气:“嘘。” 平荣惊惧地盯着他,声音在打颤:“……你想,聊,什么?” 闻枫燃说:“聊聊那次任务。” 那只是次正常的巡逻任务,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意外,没人猜到兽灵会忽然失控,所以也没能来得及做任何准备、没来得及向其他村子的S级向导和哨兵求援。 这其实也是时润声的父母一直被诟病的地方。 那一对A级向导和哨兵,天赋和契合度明明都是村子里最高的,却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守护村子,想让小花猫健康快乐地长大。 像这种“不负责”、“没出息”的理想,不知道被多少人诟病过,总有人偷偷指点议论,说“既然有这种天赋,就该更多承担一点责任吧”。 可偏偏那对A级向导和哨兵就是不为所动,也不肯利用缄默者转移伤害、不肯靠对战升级。 这件事在村子里饱受指责,也是那些少年向导和哨兵长大一点以后,用来折磨时润声最主要的一个借口。 “每个领域的规则,都会和这个人的行为、脾气秉性、做过的事相关,我看《白塔生死恋》是这么说的。” 平荣吃力地看着他,眼球几乎凸出来:“……什么?” “不用管。”闻枫燃问他,“是不是?” 平荣无法否认。 他正被他的领域反噬——对有些S级向导来说,被反噬不算什么大事。 比如那个领域规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向导,有次不小心被领域反噬,在被哨兵拖回去之前,也不过是扯着村子里每个人都聊了一个小时,说清了自己所有藏钱的地方。 然而攻击类别的领域规则就不同,平荣的领域规则是“诘责”,这规则从来都被他向外使用,从没向内收过。 内收的“诘责”领域,会毫不客气地拷打意识自身,直到平荣能转移注意力,不再想这个红发少年问他的话。 ……可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也就是说,你以前就诘责过什么人,而且多半是带头的那个。” 闻枫燃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只是继续问:“我猜——你诘责的是我弟弟的爸爸跟妈妈,是不是?” 平荣瘫在角落里,冷汗大颗大颗向外冒,他不停摇头,哑声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合理质疑……” “你是向导,还是个级别不低的向导。”闻枫燃说,“你不知道你的一句‘合理质疑’,会影响多少人?” 平荣完全答不上来。 他始终逃避着这件事的真相,始终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个临危受命、被迫升级保护村子的向导,并没做过什么恶事。 他的确没做过——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几句话,告诉其他人向导明明有更快的升级方法,可时润声的父母就是不肯用。 他只是诘责那对A级哨兵和向导,为什么明明拥有这么好的天赋,却不肯变得更强、不肯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成为村子真正的庇护者。 于是立刻有人循着机会蜂拥而上,于是这种声音传得越来越广、吵得越来越响。 就连时润声的父母在拼死战斗时,他们背后守护的村子,依然在吵。 争吵的言语没有力量。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这个村子的言语力量,甚至能让你从A下升到S。” 闻枫燃说:“他们当时不能守护住守护者吗?” ——这么强大的力量,难道不能至少作为盾牌和铠甲,保护他们的守护者吗? 假如言语的力量,就只剩下诘责、只剩下抨击、只剩下伤害,那这种力量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规则是“诘责”的领域,明晃晃就是用来对付人的。 兽灵和兽群听不懂人言,无法理解羞愧,这种领域派不上半点用场,跟那对规则是“守护”的A级向导和哨兵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闻枫燃低着头看他:“你说你的使命是庇护这个村子——你拿什么去跟兽灵打架,你诘责它没洗澡?” 这大概是句笑话,路边的蒲公英没憋住笑了一声,转眼就笑飞了一片带着小伞的种子。 但平荣可半点笑的心思都没有。 他的脸色已近灰败,胸口吃力起伏,绝望地看着眼前红枫色短发的少年。 这个世界以前没有过这种人,恶人百无禁忌、善良者单纯口拙,泾渭分明,连使用的言语力量都隐隐分成两派。 从没有这样说话的人,明明说得是恶言,却又分明固守良善立场,毫不客气,刀枪剑戟齐出。 “不好意思,我们全家嘴都长我身上了。”闻枫燃笑了一声,偏了偏头,“有的时候,要保护好人,就得用不那么好人的办法——这事我最愿意做。” 水管被拎起来,重重抵在平荣的胸口,剥夺了S级向导的全部神智,让他整个人烂泥似的瘫软在了地上。 平荣被尖锐的痛楚瞬间淹没,闻枫燃踩住了他的肩膀。 “我问你。” 闻枫燃站起来,低着头问:“你真没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吗?” …… 这些毫无意义的争吵、唇枪舌战、内斗,才是那些任务者没能从意外中回来,殒命于一场任务的真正原因。 那明明是足以将一个底层水平的A级向导硬生生催成S级的力量。 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自己抛弃了他们的守护者、自己毁掉了堤坝,将那么多无辜的向导和哨兵推向了死亡。 如果他们早就给他们的守护者足够的信任,光是这个村子的言语所汇集的力量,就能让时润声的父母在战斗的关键时刻突破,保护所有人。 闻枫燃甚至怀疑,就在任务的时间节点之前,这种诘责甚至被向时润声的父母使用过——那对善良的A级向导和哨兵,就算是再不在乎身边的议论,也是不可能对这种诡辩似的诘责无动于衷的。 可惜这些事,已经没办法再向当事人亲口确认了。 如果哪里都有一个槐中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遗憾、这么多来不及传达的言语,这么多完全没准备好的永别。 时润声的动作越来越慢,不知被什么绊得晃了一下,就慢慢蹲下来。 小花猫抱着膝盖,低头把脸埋进手臂里,半晌都一动不动。 漂亮的小槐树耷拉着枝条,离得远远地陪着弟弟蹲了好一会儿,忽然想通了件特别重要的事,唰地蹦起来:“不对!不对!” 闻枫燃被吓了一跳:“什么?” “不对,心有牵挂的意识是不会那么快消散的!” 小信使一口气说:“这儿是没有槐中世界——在槐中世界的意识,会在进来的那几天里迷糊一段时间,一直在那个地方绕来绕去,然后慢慢清醒。” 这是槐树的祝福和庇护。慢慢清醒过来的意识,会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想起自己还没实现的愿望。 如果是在没有槐树的地方,这些意识可能没办法这么快就清醒过来,所以就会一直徘徊在原地。 一直徘徊、一直重复做着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一直等待那个忘记了的愿望实现。 在有些地方,这种意识叫做“地缚灵”。 这就是为什么这个村子里的那些恶人,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却唯独不敢靠近这片墓地,不敢来毁墓。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到了现在,兽群和兽灵依然不敢靠近村子。 因为怯懦的人随波逐流、贪婪的人蝇营狗苟、暴虐者暴虐、沉默者沉默。 ——但守护的灵魂仍在守护,经年累月,纯净坚硬如冰。 那些忠诚善良、勇敢正直的灵魂,依然在无休止地战斗和保卫。 他们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心愿是什么,因为死亡的阴影是在激烈的战斗中骤然降临,于是只剩下余习。 这些守护的余习,让那些灵魂被牢牢束缚在原地,寸步不敢退、寸步不能离。 “小花猫!”路遥知顾不上管别的,背着他的大挎包跳起来,用力摇晃软毡帽,“你得去救爸爸妈妈!” “你得去救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很累了,那场战斗一直都没结束!”路遥知大声喊,“他们等着你去救他们!” 时润声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站起身,可能是被风推了一把,叫厚厚的层云牢牢遮着的太阳也蹦出来。 他们出门出得非常早,早到打完了一场架、清理干净一片墓地以后,也完全不晚,正好看见朝阳破云。 凌晨的空气再怎么清新,也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雾蒙蒙的灰色,要等到太阳彻底跳出来,晨雾才能散。 “你等着,你等着,我们这就去给你开门——大伙都来了!说好了要给你个惊喜的!” 少年信使跳上自行车,朝他喊:“这门隔着生死,有点不好开,但我们人多,我们联合!” 只有槐中世界能连通生人与亡者的世界,要想开这一扇门,就得想办法把这个世界撕开个口子,让大槐树把树枝探进来。 这可能有点儿过分,毕竟白塔已经多了不少个漂亮窟窿了。 但事情太急,等一切结束以后,小槐树决定慷慨地送白塔一朵真相之花——毕竟玫瑰也是树,小信使跟种树人先生苦学养玫瑰的本领,真相之花已经开得爆盆了。 闻枫燃立刻领会,蹦起来高高扬手,接过少年信使抛过来的小槐树枝。 —— 在这个世界,小花猫队长可不是只来了两个哥哥。 只不过大家伙都是从不同的银色麻袋里钻出来,走的路不一样,有的先到有的后到,有的还没到年纪可以看《白塔生死恋》。 闻枫燃跑向白塔的正西方,有银线领着他跑,遇上想窥探拦路的就一水管抡开,也有人悄悄替他清路。 不是全员恶人——任何地方都不是全员恶人,只是清水实在太容易被浊流掩盖了。 他们这一路闹出的动静,并非所有人都看得心惊胆战,也有人无言、有人点灯、有人推开门。 有人走出来说“我支持银斗篷”,有人仍然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把横在路上的路障清理干净。 闻枫燃用水管刨了个坑,把那棵小槐树枝埋进去,蹲下来仔细培土,起身时看见不远处放着一钵清水。 …… 路遥知骑着他的自行车一路往北跑,小信使的软毡帽被风刮飞了好几次,被他摘下来塞进大挎包。 少年信使漂亮的金色小卷毛被风刮得直晃。 森林里有死气,是被兽群和兽灵袭击的任务者和普通人,可这些难不倒槐树的信使,小槐树最擅长应付这个。 路遥知打了个响指,红布条在少年信使的手腕上跳跃,汩汩的清水从他指间涌出来,被风吹成一片清凉水雾。 他不再害怕火、也不再怕大黑球了。 这里的执念不难净化,徘徊在原地的意识会忘掉很多东西,忘了愿望、忘了在意的人、忘了回家,但有人提醒就能想起来。 他们得想起来,不能被一直束缚在这儿,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束缚他们,他们该回家了。 路遥知刹住自行车,踩下脚蹬,大口喘着气,把手里的小槐树枝插在金黄色的落叶里。 …… 白塔里,小机械师停下火花飞溅的角向磨光机,摘下护目镜,调整耳机说了声“收到”。 蒲云杉其实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不光负责修滑梯,还在给白塔装窗户。 这几天里,小机械师一直在试图说服白塔,被装修成一棵机械树也很好看,功能还更全。 但白塔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不是很想当机械树,还动不动就哭。 机械蜻蜓敲敲窗户,把小槐树枝送进来。 蒲云杉专心听懂了任务,立刻放下手里一时半刻完不了的工作,起身开始行动。 小机械师一边利落地做准备、换衣服,一边向白塔解释,他得去跟大家一起做一件伟大的任务:给这个世界豁个口子。 白塔:。。。。 蒲云杉的时间有些赶,没来得及看白塔打完六个句号。 小导航员向白塔敬了个礼,踩着其中一个窗户跳出去,被大灰石头机器人稳稳接住,炫酷的机械翅膀只拍打了几下,就直奔白塔南方的群山。 …… 白塔学校,坐在训练器材上、自称叫“Ice-white snow ball”的古怪小缄默者,正低头看着下面那一群东倒西歪的少年向导和哨兵。 因为年龄还不够看《白塔生死恋》,但系统短时间内还画不出第二部 科普白塔世界的动画片,所以穆瑜在和雪团讨论后,选了个更直接的方法。 ——杀得S03世界花样滑冰儿童组哀鸿遍野,暂时放了假、听说这里有大滑梯的穆雪团同学,是从挂在白塔学校的麻袋里出来的。 虽然还不懂什么叫缄默者,但“不说话”这件事,大概没什么人比冰场上翱翔的小白鹰更擅长了。 以任兆为首的那群少年哨兵跟向导,之前每次被时润声揍,都只是徒手往地上砸,并不会用缄默者的方式攻击。 小花猫队长毕竟和他们一起长大,还记得过去的事,哪怕揍得再狠,也只是为了让这些人“摆脱兽灵侵蚀”。 可他们却不知道,不是每个缄默者,都会这么沉默着包容和忍让他们的。 几个向导瘫在地上,惊恐地向后退,脸色惨白。 他们和哨兵之间的联系,仿佛被某种极为锋利冰冷、沉默无言的力量径直斩断了。 不论他们再怎么白费力气,也没办法重建连接,用言语引导哨兵——可他们只不过就是不服气,私底下说了几句哑炮就是哑炮,光会把人往地上砸算什么本事! 究竟是哪儿跑出来的、这么大点一个缄默者? 他们为什么连这么个小屁孩也对付不了?! 领域是意识的具象化——可究竟得是什么样的人,连意识的最深处都带着透骨的冰碴?!? 坐在器材上的孩子身形比例极出色,皮肤雪白眼瞳漆黑,垂着睫毛低头看他们,似乎并没有要和他们交流的打算。 虽然看起来长相精致到乖巧,但那双眼睛里的平静压迫,还有盘旋在他手里的冰晶,都叫这些向导和哨兵半点大气也不敢多喘。 几个恼羞成怒试图动手的哨兵,都被那些冰晶划的伤痕累累,这才终于意识到,缄默者似乎从来都不是没有战力。 只是缄默者不愿伤人——那些安静寡言、内向腼腆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被这个世界接纳,想和其他人一样被对待,想过平静的生活。 平静者有权捍卫平静,这本来该是从一开始就被尊重的规则,而非恶人在逃避清算、东躲西藏时,高喊的一句无力的借口。 漂亮过头也沉默过头的小缄默者,正要把那些冰晶也吹进风里,看到一片随风飘过来的小棉花云,就收手站起身。 小棉花云里有画着火柴人的手帕,里面裹着一根小槐树枝。 那孩子接过手帕,仔细看完,把小树枝仔细包好藏进怀里,跳上那朵棉花云。 他的身手极利落轻巧,没给任何人趁机出手暗算的机会,已经稳稳落在云上,直奔白塔之东,那片据说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 …… 风把厚重的层云拨开。 太阳彻底跳出来,光箭把朝霞也穿透,小缄默者的领域再次染上当初在白塔前的灿金色,却没像上一次那样抽净他的力量。 已经重新有了根的小杜仲树,是不会因为发出来一点儿光、一点儿热,就把力量一口气用干净的。 时润声跑向父母牺牲的地方——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地方,小小的缄默者在父母牺牲后,曾经一个人去过很多次。 那里被清理得很干净,什么也没有,哪怕是一小块最不起眼的碎布片。 村子告诉时润声,这是为了不留下血腥气,以免吸引来嗜血的兽群,带来更多的危险。 但大野狼哥哥说,放屁。 说完这话大野狼哥哥就赶紧打住,告诉弟弟绝对保密,绝对不能跟着学,然后才又用水管砸碎了一扇窗户。 ——怎么会吸引嗜血的兽群? 那是任务者们拼死战斗的地方,是豁出性命守护村子的地方,那里的杀气就能驱散兽群,方圆几公里都没有走兽敢贸然靠近。 之所以要清理得这么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就是为了要抹去牺牲者的付出,否认守护者的守护。 这是群比鬣狗还差劲的家伙,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在作恶,又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饰。 他们用明晃晃的恶意制造更多的同党,说服动摇的人,蒙骗不知情的人,招揽墙头草,把那些孩子教成新一轮的凶手。 ……也是直到现在,时润声才终于明白,原来那里盘旋的不是杀气。 那场战斗原来没有结束,牺牲的灵魂和死去的兽灵仍在缠斗,仍被束缚在原地,等待分出胜负或是一起消散的那天。 他得去救他的爸爸妈妈。 小缄默者跑进那片林子,他像是被风推着在跑,风比他的速度更快,“吱呀”一声推上一扇门。 时润声大口喘气,他站在早已被落叶覆盖的草地上,抬头看见坐在树枝上的傀儡师。 时润声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大槐树。 ——大到接天连地,茂密的树荫把阳光分割成点点金鳞,流动着落进路过的风。 四方的槐树枝把这个世界强行撑开一个方框,穆瑜正在画最后一笔,落点处虚影转实,大槐树古朴虬劲的枝条打着招呼,不太好意思地探进来。 傀儡师从树上跃下,他带来了做好的春饼卷菜,蒸得薄薄的春饼卷着炒得香喷喷的合菜,香得人肚子咕咕叫。 小缄默者实在不由自主,咕咚咽了一声。 “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把槐花酿给他,“想去吗?” 时润声用力咬了咬下唇,他站得笔直,重重点头。 怎么可能不想去。 怎么会有一个在灾难中失去父母、独自长大的孩子,在跌跌撞撞变得非常厉害,什么都不怕以后,不想回去救下父母。 怎么会有一个孩子不日夜想着回到那场噩梦里,想尽办法,阻止那场灾难的发生。 “生死有别。”穆瑜说,“他们被束缚太久了,在被你救出来以后,很快就会消失。” 时润声已经想好了,他用力点头,攥紧了拳:“我长大了,我要保护爸爸妈妈。” 穆瑜铺上野餐布,把卷好的春饼拿出来,又倒好香甜的槐花酿。 小缄默者跟在边上努力帮忙,把槐花酿倒满,才小声问:“他们会自由吗?会舒服一点儿吗?” “会。”穆瑜温声说,“他们会获得久违的自由,会在疲惫里安心入睡。” 小缄默者忽然踮起脚,紧紧抱住来自异乡的傀儡师。 “你可能会很难过,如果难过得实在受不了,就坐在地上用力地哭。” 穆瑜蹲下来,拢住发着抖的孩子:“风会来陪着你,会来摸摸你的头,抱着你,帮你把眼泪吹干。” 时润声现在就有一点儿想哭,他下决心不能哭了,用力拿袖子把眼睛擦干:“这听起来是一场美梦,这是很好的梦。” “对。”穆瑜把银线轻轻缠在他的手腕上,“这是场很好的梦。” 但不会再有一个缄默者,在做完这样一场梦以后,无知无觉地碎在大榕树底下,变成一阵风了。 因为已经有一阵风在这里守门,这阵风会把曾经所得的、曾经所求的、曾经求而不能得的,都给这个孩子。 “哭够了,就晃晃铃铛。”穆瑜说,“我们接你回家,去梦里的大院。” 时润声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小缄默者大口大口地吃着卷好的春饼,他努力地嚼、努力地吞咽,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让吃下的东西尽快在身体里化成力气。 他要去打败那只兽灵,结束这场太过漫长的战斗,救出被束缚在这里的爸爸妈妈。 小花猫队长要去救出队伍里的所有人,救出和兽灵同归于尽的缄默者叔叔——那是个非常沉默、总是安静看着孩子们玩的叔叔,会笑着摸一摸小队长的脑袋,教给他怎么用木头刻小人。 小缄默者学会了所有东西,他已经能把小木头人刻得很好了。 还有一些事他没太做好,或许等很久很久以后,他再回到有爸爸妈妈的那个家,可以很小声地认错。 小花猫队长狼吞虎咽,飞快吃光了最后一个小卷饼,喝光了最后一杯槐花酿。 “那里面会有一块留影木。”穆瑜说,“记载着一切真相,记得要带出来。” 时润声牢牢记住:“我一定会带出来。” 穆瑜牵着他的手,把绑着红布条、穿着贼酷的作战专用机能服、背后安了一对机械翅膀、还戴了一副格外精致的小墨镜的木头人交给他。 时润声立刻把小木头人紧紧抱在怀里,特别严肃的小花猫队长忍不住抿起嘴角,小声说:“好看。” 穆瑜笑了笑,给小木头人的胸口送去一小块阳光。 大槐树随风轻轻摇晃着枝条,点点金色日影游动,让林间露水也变得璀璨。 “准备好了吗?”傀儡师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场战斗还在继续,你要保护好自己。如果受了很重的伤,可能也会留在那个世界。” 小队长重重点头。 槐树分割阴阳也沟通阴阳,两个世界的界限在槐树的树荫下被模糊,那些只能被隐约感知的“杀气”,逐渐变得清晰。 有什么仿佛是小闹钟的秒针声,咔哒、咔哒倒退,越来越快,最终再分不清。 温度从秋日的凉爽向后退,回到炽烈微燥的夏日空气,又回到初夏的明亮阳光。 有人在附近战斗,激烈异常,他们甚至已经能听到隐隐兽吼。 穆瑜抬手,牵着紧紧抱住小木头人的孩子,在一扇看不见的屏障外轻敲。 “是风。”穆瑜温声说,“开门。” 第94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风里悄然添上血腥气。 四周的景致悄然发生变化, 沉睡的秋叶重回树梢,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里,连空气也在震荡。 失控的兽灵咆哮嘶吼、左冲右突, 一下接一下死命撞着领域,仿佛下一刻就能冲破这层无形的屏障。 A级哨兵身形迅疾如电闪,言语凝成的铠甲迅速覆盖住手臂与半片胸膛,挡下兽灵凶悍的扑咬:“柔柔!” “专心。”被他护住的A级向导英姿飒爽, 短发利落,“我没事。” 向导迅速给出新的强化和加速类言语,灵巧地向后滑退, 单手抵着草地刹住身形:“我们可得早点回去, 小花猫还饿着肚子。” 这句话是只有同领域哨兵能听见的、独属于他们的“言语”, 在外人听来,只像是树叶飒飒响,和清凌凌的泉水叮咚。 一群正鏖战的队员忽然就大声笑起来:“诶呦诶呦——队长跟副队又说悄悄话了!” 哨兵也咳了一声, 有点腼腆地笑了下,半点威慑力没有地训这群人:“你们啊,还有正事呢,就知道起哄……” 他的神情和激烈战斗全然不符, 言语化作的盔甲坚不可摧护持全身, 一连串重拳密不透风地砸在那凶悍狰狞的兽影上,竟将兽灵的影子硬生生震得险些溃散。 这是支A级向导做队长、与之结伴的哨兵做副队的队伍。队长叫叶晴柔,副队叫时泉荫,既是战友, 也是对夫妻。 他们还有个极可爱的儿子, 沉静懂事, 小小年纪已经有几分队长的风范, 谁见了都喜欢。 队员们都说,要是白塔哪天搞个什么“哨向幸福度评比”,这绝对是最幸福的一家。 “闲着也是闲着!”边上的哨兵就地一滚,抹了把血笑道,“咱们家向导们嘴都占着,那可不得哨兵帮忙多说几句……” 不是每个向导都有功夫说闲话,他们必须一刻不停使用守护类和战斗类的言语,才能保证战斗中的哨兵不会在兽灵的攻击下重伤甚至殒命。 那个哨兵的向导没好气地用了个“踹你屁股”言语,帮他躲开兽灵拍下来的爪风,立刻引来一群人的哄笑声。 “队长,我们这场仗是不是打得太久了啊?”有人问,“我怎么觉得好像打了一整天。” “没有吧?太阳不是还在头顶,你是不是太累了?” 旁边的人说:“这天还没黑呢。” “也是。”先前那人有点迷糊,晃了晃脑袋,借着队友的掩护喘了几口气,就又冲上去,“村子里的支援到底什么时候到,不是发信号了吗?” “估计快了,我们再坚持一会儿。”时泉荫温声说,“咱们村子这一代,觉醒的向导和哨兵本来就不多,得去别的村子求援。” 在言语出现特殊力量后,新生下来的孩子里向导和哨兵的比例的确越来越高,但这也只是整体来看。 每个村子的情况不同,总会有觉醒潮和静默期——他们这一代就恰好赶上后者,大部分直到成年都是普通人,而觉醒的那一批孩子里,又有一半都是缄默者。 也是这个缘故,他们这个村子的任务者数量并不充足,这支小队的工作量很大,一年到头几乎就没有清闲的时候。 叶晴柔给向导们分能补充精神力的杜仲茶,又把最后一瓶抛给最远处的人:“长林,你别老不说话,还能撑得住吗?” “对对,看我们把兽灵困住,你就赶紧歇一会儿。”旁边的向导灌了口茶,抽空补充,“我看你那个领域都跟着打哆嗦。” 叫“长林”的是一名缄默者,专精技能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木工,在对自己言语加持后,能做出质量相当好的家具。 ——但他的领域规则是“画地为牢”。 他们能把兽灵拦在这里缠斗,而不是早叫兽灵突破防线、冲进村子里肆虐,就多亏了这个囚笼领域。 兽灵挣扎不休,每一次的剧烈冲撞,都是一次直接对意识的重击。 那个缄默者盘膝坐在角落,面色隐隐苍白,却只是擦掉额头的汗,笑了笑点头。 众人又鏖战了不知多久,那兽灵似乎终于被围攻得精疲力竭,暂时退回早已破坏的封印内蛰伏。 哨兵们这才终于松一口气,早已透支的身体精疲力竭跌倒在地上,又被时泉荫一个一个拉起来,塞给各自的向导拖走修整。 时泉荫自己留下放哨,走到缄默者身旁:“长林,休息一下,我和柔柔来盯着它。” 缄默者点了点头,看到时泉荫手臂上仍在不断渗血、皮肉外翻的怵目伤口,犹豫了下,还是低声说:“副队长,我——” 时泉荫不太擅长讲道理,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缄默者的肩膀,塞给他一把杜仲果。 “咱们队伍里没有血包,做我们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用不着管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叶晴柔快步过来,利落拆开绷带,给爱人包扎伤口:“你是我们的同伴,又不是他们的。” 那缄默者被塞了满满一嘴治疗精神力损伤的杜仲果,这种果子的效果的确好,一把果子顷刻间就能让微小的领域裂纹恢复,只是实在太苦,最好千万别嚼。 长林毫无防备,下意识嚼了一口,脸色猝不及防地扭曲了好一会儿。 其他人你掺我我扶你地挪过来,全哈哈大笑:“良药苦口!快,笑一个就不苦了!” 这样激烈的鏖战,每个人身上都受了伤、挂了彩,一笑就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不停喘气。 长林苦得脸都皱成了包子,努力把杜仲果咽下去,拿小木头砸刚才起哄起得最大声的几个人。 “好啦,好啦,不闹了。”小木头块砸人轻飘飘的,一点都不疼,队员们笑够了就忍不住聊天,勾肩搭背凑过来,“长林,听说你想去白塔学校进修,是不是真的?” 缄默者点了点头,又把小木头块一个一个捡回来,塞进袖子里。 “你都这么厉害了,还进修什么?”有人好奇,“可没几个人的领域,能困住这么凶的兽灵。” “再说了,白塔学校也没有缄默者的课程啊……要我说,学校教的东西都有点儿歪了,我那天看我儿子学的,就不大对劲。” 边上的哨兵说:“可惜咱们的任务实在是太忙了,不然我非得好好掰一掰那个臭小子,以后长坏了可就麻烦了。” “我家的也是!”有个向导愁得揉额头,“最近还总跟我顶嘴吵架,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 村子里的任务者要是数量少,就免不了会这样。 他们一共就这么点人,又得巡逻又得执勤,还得随时处置各种突发事件、抵挡兽灵和兽群,整天忙得不沾家,回了家多半也是累到倒头就睡。 幸好听说下一代就又是觉醒潮,要是能多觉醒几个哨兵跟向导就好了。觉醒成缄默者也不错,就是长大的过程可能会很辛苦,做爸爸妈妈的都不舍得。 “我想……应聘做老师。”长林听着其他人热热闹闹聊了半天,才终于开口,“白塔学校,应该收缄默者的孩子。” 他是因为跟了队长和副队长,拿到了那本《缄默者手记》,才知道原来自己的领域有这么多用处。 如果缄默者的能力可以被正确使用,至少巡逻、执勤、非战斗类的突发事件,就都能交给缄默者来负责。 “有道理啊!”有人眼睛一亮,用力拍他肩膀,“好想法!说不定这样一搞,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对对,可以在咱们村子就先试试,你先去教一教别的缄默者。” 旁边的人也猛点头:“村子的安全也有保证了,咱们也能回家管一管孩子,歇一口气。” “可不是……咱们这些人起码还有轮休,每个星期能回去一天。”有个哨兵仔细算了算,“队长和副队已经连轴转了几个月了吧?小声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吗?” 哨兵只用负责听,多半都不太会说话,立刻有几个向导轮番捶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你想孩子是不是?” 队长家的小花猫就没人不喜欢,人人都忍不住惦记,连一向孤僻的长林都要刻小木头人,哄那孩子开心。 “好了,好了。”时泉荫脾气好,远远维持纪律,“吵吵就行,别打架。” “没打没打——咱们队里出来的,自己人跟自己人哪能打架?” 那群年轻的向导哨兵立刻举手保证,又忍不住问:“副队,你跟队长是不是得抽空回去一趟了?能不能带我们也去?” “今天就回,要给小声蒸春饼。”时泉荫笑着点头,“立春就答应了……马上就夏天了,还没吃上。” 一群年轻人立刻摩拳擦掌:“我们也去吃!” “队长蒸的春饼!谁错过谁可惜,我们也要去!” “能带孩子去吗?” “干脆一队人都带孩子去!大人和面小孩烧火!” “你们啊。”时泉荫被吵得揉额头,无奈失笑,“今晚不行,我们说好了,要给小花猫补生日的。” 有人相当错愕:“小声的生日不是在谷雨吗,怎么现在还没过?” 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哨兵又被爆锤:“就你记性好!就你记得队长家孩子生日!你也不看看队长副队有多忙……” …… 众人说话间,轮番放哨的叶晴柔忽然吹了声口哨,纵身轻盈跃到树梢上,领域无声席卷着铺开。 向导们纷纷严肃了神色,立即展开领域。哨兵闭上眼睛聆听,几乎只是在瞬息片刻间,就完成了战斗准备。 “……副队长。” 长林就位前,忽然叫住时泉荫:“我的力量忽然被削弱了。” 时泉荫蹙眉,立刻停住脚步:“怎么回事?” 长林脸色苍白:“我不知道,刚才修整的时候,明明还没有感觉。” 直到刚才,长林正要展开领域时,才仿佛叫人在后脑重重砸了一闷棍。 这是种极难熬的巨压,他现在喘气都带着血腥味,尽全力才能勉强站稳。 “我怀疑是村子里在吵架,他们这段时间一直想判我有罪,因为我逃避了缄默者的职责。他们可能在刚才得出了结论……” 长林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声音压得很低,语速极快:“我知道你和队长不相信,你们没见过这种人……但你们千万要小心。” 这话不能在战斗间隙说给向导,因为向导的心神坚固和言语力量密切相关,一旦心生动摇,言语的力量也会在顷刻间崩溃。 可同样的,如果村子在这种关键时刻,用汇成洪流的言语将他们判定有罪,恐怕也会对战斗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和兽灵的战斗能进不能退,只要背对兽灵,顷刻间就会被嚼碎骨头——所有人都放弃战斗撤离,无异于自杀。 但如果是一对顶尖的A级向导和哨兵,只要有其他人和兽灵缠斗,牵制住兽灵,他们是有办法全身而退的。 “不能都留在这,得有人回去。” 缄默者对这种变化更敏感,长林咬了咬牙,还是低声说:“如果不行,你们就快走……” “长林。”时泉荫温声打断他。 缄默者打了个激灵,低下头,攥了攥拳。 时泉荫揽了下他的肩膀,道了声谢,回身投入战场。 A级哨兵奔跑的同时,守护类言语所赋予的盔甲已经装备完成,流光铿然,银甲覆住全身。 矫健利落的身影疾进战圈,瞬间替三五个哨兵解围,牢牢挡住了卷土重来的兽灵近乎致命的一击。 不止缄默者发现了这场战斗的蹊跷。 只是在这样的激战里,除了静坐不动的观察者,身处战局中的人,很难意识到是自己的战力在被那些流言蜚语削弱。 在队员们的视角,只是觉得那只兽灵越来越强、越战越勇,他们的抵挡越来越力不从心。 “得快让村子支援!”一个哨兵捂着被利爪豁开的胸腹,甚至来不及让向导给出足够的治疗,只是草草止血就转换成战斗类言语,纵身扑上去,“不行,队长,这样撑不久!” 叶晴柔和时泉荫又何尝不清楚这件事——兽灵的每次攻击,时泉荫都首当其冲,队伍的力量在被不停削弱,就只能靠向导汲取甚至榨干自己的精神力。 不知从何时起,那样冷冰冰的“判决”几乎已经出现在他们耳边。 即使没有缄默者的提醒,众人也逐渐意识到不对。 他们对缄默者的态度,的确一直和村子对立,可那些人从不敢当面说,毕竟村子还要靠任务者来守护。 但此刻他们身陷危机,那种铺天盖地的质疑声就仿佛找到了机会,张牙舞爪甚嚣尘上。 而且……没有救援! 没有人来救他们,没有其他村子的任务者小队,没有白塔学校的支援! 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是求援没有及时传达到、转述得不够清楚,还是根本就没有求援?! 战斗越来越沉默,只剩下向导不停给出的战斗指令。 一对哨兵和向导的领域忽然剧烈一晃,随即出现裂痕,兽灵极狡猾,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掀起腥风的利爪重重扣下去。 时泉荫被巨力掀翻在地上,逼出力气跃起来:“任飞!” “我儿子怀疑我!”那哨兵扑在向导身上,后背几乎被豁开了,向导正不顾一切地用言语替他治疗,“我儿子……我儿子信别人,不信我!” 亲人之间的领域会有感应,那哨兵的儿子是个向导,偶尔任务闲暇时,也会模拟连接陪儿子训练。 他大口大口吐着血,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手脚都在发抖:“副队,我是不是错了?我保护村子是不是错了?我自己的儿子……” “别想了!”向导沉声说,“集中精神,听从我的引导,把血止住。” 那哨兵自己心里却清楚,他伤得太重,没必要再浪费向导的精神力:“不行,快切断领域,我活不成了……” 向导不应声,死死攥着他的手,一动不动。 不是所有哨兵都擅长战斗和自愈,他们只是一对很普通的B级向导和哨兵,平时负责侦查和放哨。 这里没有医疗专精的缄默者,谁也不擅长治疗,如果不切断领域,伤害会留在向导的意识世界。 他已注定活不成,但也死不了。 这只是当初那场战斗的重现,只是无数次重现中的一次。 接下来,战友们会一个接一个的重伤、牺牲。 有的哨兵护着向导一起被兽灵撕碎,有的向导直到精神力耗竭、领域骤然中断,都还站在原地睁着眼睛。 叶晴柔下了撤退的命令,她和丈夫决定留下拦住兽灵,掩护其他人撤离。 时泉荫左支右绌,他一个人护不住所有的队员,只来得及让妻子使用伤害扩散的言语,挡在兽灵与众人之间。 兽灵撕咬着扯碎了螳臂当车的哨兵,又咬穿了那个轻盈得像是树阴照水的向导,却也被迅速扩散蔓延的伤害崩碎了一嘴的獠牙。 当那名梦想只是想当个老师、兼职做个木匠的缄默者终于无师自通,弄清了怎么毁掉这座画地而成的囚牢时,一切都会彻底归于沉寂。 然后他们重新醒过来、重新回到战斗刚开始的地方,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忘掉,继续这场无休止的战斗。 没分出胜负的战斗不会结束,心有牵挂不甘的灵魂无法消散。 ……同归于尽,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希望的结局。 从来不是。 他们的愿望是回家。 “什么人?!”长林厉声开口,领域瞬间棘刺丛生,“走开!” 到了这一步,听到那些所谓“判决”的人,已经不止一两个。 大概是叶晴柔和时泉荫一直都把村子守护得太好了,他们从成年就进入任务者小队,村子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许久没亲眼见过“古兽灵”这种东西。 那些人压根没考虑过兽灵会重创整支队伍的可能。 在他们的眼里,任务者哪有那么危险、那么命悬一线,没准都是那些任务者想要提高报酬才编出来的。 这样的想法,背后绝不是没人引导操纵——另一边,又是那些人封锁了消息,截断了他们本可能申请的救援。 到了这一步,队员们已经半点也不信,赶来的人会有什么好心思。 “不要为敌!”时泉荫单膝跌跪在地上,A级哨兵的体力已经被榨取到近乎极限,即使再强有力的言语支撑,也已经控制不住发抖。 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做了决定。 ——他们走不了了,可得有个人把队员们带回去。 倘若那些人针对的真是他们,只要他们殒命就够了。 “爸爸妈妈错了……爸爸妈妈弄错了很多事,不知道具体错在了哪,但不要听话。” “不要听话。”时泉荫对着那块留影木说,“保护好自己,小花猫,别怕……爸爸妈妈在。” “不要给那些人伤害你的理由和机会,不要相信他们……跑。” “跑去远远的地方,听话,听爸爸妈妈的话。” “要是有人跟你跑,就带上他,要是没有,就抱着小木头人。” 时泉荫没有停下战斗,爱人必须不停使用言语,只有由他来把树叶的簌簌声和泉水声翻译给那块留影木,祈求它把话带给儿子:“当个普通人,不要受伤……” 缄默者的领域剧烈一震。 时泉荫的心神骤沉,他不知道长林看见了什么,却已经来不及回头,只能朝兽灵冲过去。 在他被兽灵撕咬第一口的时候,爱人会给出“碎裂”的扩散指令,凡是接触他的东西,都会和他一同崩碎。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将领域外的一切声音尽数吞没,古兽灵双目血红,庞大如小山的身躯纵身跃起,遮天蔽日。 ……流溢的银光竖起坚不可摧的高墙。 / 时泉荫在爱人的眼里看到惊诧。 他下意识回头,在看清那道小小的身影时,也错愕在原地,一瞬间竟然忘了动。 怎么会……怎么会? 披着银斗篷的孩子静默无声,那是比他们熟悉的小花猫更安静、更缄默,却也更俊拔清标如小杜仲树的孩子。 时润声牢牢攥着小匕首,和父亲疲惫力竭的身影擦肩而过,高高跃起,纵身扑上去。 小花猫队长知道该怎么同一头古兽灵搏杀。 他在梦里学会了,上一次的表现不太好,他搏杀了那头兽灵,但也被咬穿了胸膛。 那一回,他差一点变成一个只会蹦不会跑的小稻草人。 这次不会了。 时润声无数次在梦里演练,缄默者是能给自己造梦的——他们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自然能给自己下暗示。 从觉醒那一天开始,时润声就从没给自己暗示过任何一个好梦。一次又一次,他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从梦里投身进这场死地绝境。 第一次是死地,第二次是死地,第三次也是。 第三十九场梦,时润声找到兽灵的弱点,开始逐渐理解和兽灵搏斗的方法。 第二百一十七场梦,时润声第一次成功搏杀了那只兽灵。 兽灵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时泉荫身上,压根没留意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孩子,甚至未作防备。 锋利的匕首寒光四溢,时润声反持匕首,酷似母亲的身法像是片随风掠起的树叶,重重扎向兽灵的左眼。 那是只斗大的眼睛,竖起的兽瞳迸出通人的惊惧,想要闪躲,却已经来不及。 时润声的匕首没入那只闪着精光的兽瞳,立时有汩汩腥风与黑气汹涌而出,那兽灵负痛嘶吼,剧烈挣扎不休,竟是将那浓郁黑气凝练,不由分说缠向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鬼。 时润声不闪不避,死死握着手中匕首,寸寸下压。 高大的身影遮住时润声,言语凝成的铠甲挡牢全部黑气,同他一并握住那柄匕首。 时润声抬起头,迎上时泉荫注视着他的温柔视线。 “谁还有杜仲茶!” 地面上,叶晴柔几乎是不间断地使用最高级别的守护言语,目不转睛仰头清喝:“留足自己用的,果子也给我!” 立刻有人把自己的杜仲叶和杜仲果抛过去,有几个向导挣扎着爬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喝那治疗精神力的良药,硬是塞给自己的哨兵:“快!我们喝够了!” 那兽灵痛得抵死挣扎,横冲直撞,剧烈撞击着束缚自己的囚牢与附近的树木,甚至带着那个仍攥着匕首不放的少年任务者,不计后果地朝树上重重撞过去。 清脆的铠甲碎裂声在时润声身后响起。 时泉荫只幻化出背后的铠甲,用胸口护住了时润声,呛出一口血。 他并不在意,随手抹去,低头轻轻笑了笑,摸摸儿子的脸。 兽灵的力道极重,下方的向导领域也同样受到巨震,叶晴柔的脸上却不带半点痛色,笑着高声喊:“好样的!小花猫好厉害!” 时润声无声地抿了下嘴角。 小花猫队长第一次有了孩子气的骄傲,靠在爸爸怀里,挺起小胸膛回答妈妈:“还有更厉害的。” 时润声说:“领域展开。” 树林下方,长林的瞳孔倏地震颤。 他察觉到了性质格外熟悉的领域,抬头看着那个分明长大了不少的孩子。 怎么会是缄默者? ……为什么让这孩子觉醒成缄默者?! 一个缄默者要花比别人十倍、百倍的力气长大,这件事没有人会比另一个缄默者更清楚。 长林十五岁就进了队伍,剩下的那些缄默者,要么远走他乡、去各个村子流浪做委托,要么就把自己的领域藏起来,装成个普通人。 恢复力极强的缄默者,都会进入由任务者队伍挑选的名单——如果没有队长和副队长、没有那份手记,长林或许早就被哪个队伍看上,带走做了“血包”。 成人礼那天,长林对白塔祈求的心愿,是让队长和副队的孩子觉醒成向导或哨兵。 哪个都好,这是个不论做向导还是哨兵,都会极为优秀出色的孩子。 这该是头自由灵动的小鹿,该是飞驰如风的马,不该是被人套上缰绳、拿鞭子驱赶的牲口。 不该叫鞭子打得鲜血淋漓,还去拉那沉重的、不可甩脱的石磨。 “领域展开。” 少年缄默者的声音清朗,“禁制,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他并非只做了这一件事。 ——在被那头兽灵带着抵死挣扎的时候,时润声借着它的东闯西撞,已经将看不见的银线布满四方。 他面前凭空涌出银光,缕缕银光交错成网,那兽灵狂怒嘶吼,却再不得寸进,唯有那张银色光网越缠越紧。 “不行……还不够!”长林猛地回神,“我的领域快崩塌了,快走——” “我来补。”时润声说。 长林错愕怔住。 小小的少年单薄却笔挺,右手平举,拦住凌厉呼啸的腥风。 时润声守在父母之前,守在众人之前,守着生他养他的队伍。 无数银光从他的手臂上的裂痕里溢出,那些银光交织闪烁,亮得如同实质,细细密密地缝补被古兽灵撞碎的牢。 长林的领域被重新补得密不透风,不论那兽灵如何激烈挣扎,都被束缚在牢笼之内。 这是缄默者真正的力量,当两个以“守护”为誓言的缄默者联手,他们构造的领域甚至能困死一头使劲浑身解数挣扎的古兽灵。 四周飞沙走石,携着黑气的腥风愈浓,几乎遮天蔽日,将白天也变成了无边的黑夜。 困兽犹斗,这是那兽灵的最后计俩,这种遮天蔽日的黑雾,能将人拖入无边的恐惧与绝望。 困于其中的灵魂醒不过来,最后会融化在黑雾里,成为兽灵的饵料。 时润声却只是闭上眼睛。 莹莹光点闪烁,在他身畔漂浮,随风流动。 “无效。”少年缄默者说,“春风化雨,引春雷。” 清风拂过林间,带来潮湿的、清爽凉润的雨气。 春雨是有声音的,穿林打叶沙沙作响,春雷轰隆隆滚动,闪电将黑雾撕扯得粉碎。 时润声生在谷雨,这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雨生百谷、止雪终霜。 倘若格外仔细去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并非仿佛银光闪闪的雨丝——那就是银光。 每一条雨线都是点点银光,那些银光落在牢笼之内,也落在牢笼之外。 落在牢笼内的雨化成牛毛般的细针,那兽灵痛苦非常,哀嚎挣扎不休,终于渐渐衰弱下去。 长林死咬牙关,嚼碎几颗杜仲果,强行凝聚心神,将领域不停向内压缩。 落在牢笼外的点点清凉细雨,被清风徐徐送着,拂在众人的伤口上。 那个几乎被兽灵将整个人豁开的哨兵,原本已奄奄一息、昏昏沉沉没了反应,被轻柔的雨丝覆盖,伤处竟也开始渐渐止血愈合。 现在的小缄默者,已经学会了怎么处理伤口、包扎伤口,怎么给人治伤了。 一场春雨将黑雾驱散干净,明亮日光重新洒下来,凉润流风阵阵,林间树影摇曳,洗净的叶片翠绿得仿佛滴水。 那兽灵的挣扎逐渐微弱,终于痉挛数下,再没了动静。 长林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目光力竭涣散,甚至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几个早有准备的队友立即扑过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小心翼翼喂杜仲茶。 缄默者没有搭档、没有人共同分担,只身支撑一场战斗,消耗的心力是难以估量的。 时泉荫抱着儿子落在地上,尽力保持着平稳,快步走向爱人。 小小的缄默者靠在爸爸怀里,安安静静无声无息,阖着眼,如同熟睡。 这是他们的孩子,只是不知道究竟受了多少苦,怎么落下这么多还没好的伤、这么多的裂痕。 “柔柔。”时泉荫哑声开口,身体素质异常强悍的A级哨兵叫一个树桩绊了下,慌得几乎摔在地上,“柔柔,小花猫……” 叶晴柔扑上来抱住儿子,时润声比他们记忆里长大了一点儿,个头也高了,可分量几乎没变。 小小的孩子蜷在妈妈怀里,仍有银光从身上的裂痕里渗出,稍一惊动,就有血从苍白的唇角涌出来。 ……这一对夫妻似乎明白了什么。 已逝的灵魂,是会在心愿即将达成的某一刻,恍然意识到曾经发生的事的。 在视线交汇的一个瞬间,这对A级向导和哨兵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他们被兽灵撕碎咬穿的画面。 他们没有回去。 他们没能回去。 出门前,时泉荫答应了小花猫,今晚回家,爸爸妈妈要给小花猫补那个已经错过好些天的生日。 要补的……其实何止是一个生日。 要补立春的春饼、惊蛰的炒豆子,春分那天该喝春酒吃春菜,清明该吃青团。 小小的时润声高兴极了,穿着小花围裙跑出来,蹦蹦跳跳地送爸爸妈妈出门,用力挥着手,保证自己一定炒一份最好吃的合菜。 “小声,小声。”叶晴柔竭力止住颤抖,她小心地抚摸儿子的脸,“别睡,听妈妈的话,坚强一点,我们小花猫最坚强了……” 身为A级向导,带领一支任务者小队,平时该杀伐果断、冷静清醒。不该有这种时候。 可叶晴柔不是时润声的队长、不是时润声的向导,她是时润声的妈妈。 时润声的妈妈脱下外套,用没沾着血迹的一面把安睡的孩子裹住,她和爱人一起暖着那只冰冷的小手,不停低头呵气。 她把她的小花猫抱进怀里,不敢去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裂痕。 她不敢想她的孩子受了多少苦,才变得这么厉害。 他们没能活着回去,在那种境况下,一个被留下的孩子,要独自承受什么样的境遇。 小花猫最听话最懂事了,那天一定炒完了合菜,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饿着肚子不知道等到了多晚。 一直等到星星躲起来、月亮都睡着,等到爸爸妈妈牺牲的消息,被浸透了血的风送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花猫,爸爸妈妈又失约了,又骗了我们小声。” 这对A级向导和哨兵对上古兽灵,也能不畏死地战斗到最后一刻,可抱着一个软软的、冰冷的孩子,却慌得不知怎么办。 他们小声哄着孩子:“是不是特别生爸爸妈妈的气?怎么能这么过分?大人就能老是不守约定吗?” 叶晴柔握着儿子的手,一下一下拍自己和爱人:“批评爸爸,批评妈妈。” 真心牵挂的人,是不会对彼此毫无感应的。 他们的身体相触,仿佛真的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独自站在葬礼的一角。 时润声太听他们的话了,那块留影木没被送出去,小花猫队长只记得过去爸爸妈妈的教导,于是一样一样地照做。 藏在小小的缄默者意识深处的、无人能触碰的,潮水一样的无边孤单,被爸爸妈妈护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用领域引出来。 父母过世后,连生日也没来得及过、仓促长大的小缄默者。 记得照顾其他孩子,从不照顾自己的小缄默者。 被人骗走、被槲寄生扎进树皮下,搜刮剥夺养料水分,用完就随手丢在一旁的小缄默者。 他们护在心上,藏在怀里的孩子,从遍体鳞伤到安静沉默。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时润声还牢牢记着爸爸妈妈教的,要保护别人、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要被保护的是别人,要被照顾的是别人,因为是小花猫队长,所以稍微吃一点苦也没关系。 春风化雨的温暖领域深处,是寒雾弥漫的茫然孤单。 只有一点,时润声还做的不好。 他一想到爸爸妈妈,还是很想哭。 叶晴柔的眼泪掉下来,她把那只冰凉的小手贴在脸上:“爸爸妈妈是最过分的爸爸妈妈。” “……不是。”她的小花猫小声反驳。 夫妻两人错愕地怔住,随即就是抑制不住的欣喜,尽可能小心地用力,抱着孩子坐起来。 他们的小花猫虚弱得没力气动,却慢慢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瞳仁闪了下,漾出来一点稚气的、软软的笑。 “怎么不是?”叶晴柔高兴得不行,手忙脚乱抹眼泪,“爸爸妈妈失约了这么多次,最后还失约,小花猫不生气?” 小花猫慢慢弯起眼睛,靠在爸爸的肩上,轻轻摇头。 “爸爸妈妈害得我们小花猫受了这么多苦,教错了道理、托付错了人,还害得小花猫受人欺负。” 叶晴柔轻轻摸儿子的脸,她不敢太用力,她的孩子虚弱得像是风一吹就晃的烛火:“也不生气?” 小花猫歇了一会儿,抿起不带血色的嘴角,闭上眼睛乖乖摇头。 “爸爸妈妈被困在这,光顾着跟大怪兽打架,这么久都没去看我们小花猫,没去梦里抱抱小花猫。” 叶晴柔抱住她的孩子,把手轻轻覆在那双眼睛上,轻声问:“这个也不生气吗?” 湿漉漉的眼睫在妈妈的掌心里悸颤了下。 “生气的。”叶晴柔轻轻碰儿子的额头,“是不是?” 小花猫勾住妈妈的袖口,摇摇头,小幅度地轻轻点了下头,接着又摇头。 不是生气,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很少很少的一点,要按照家里的规矩,像爸爸妈妈用照片急得小花猫到处追着跑那样,捉弄回来。 “没问题,小花猫可以做一百个恶作剧。”时泉荫说,“吓爸爸妈妈一百跳。” 小花猫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耳朵有一点点红,腼腆地拿出一袋珍藏的西红柿汁,塞进嘴里。 夫妻两人都没见过这个,对视了下,有点惊讶,低着头仔细看。 小花猫队长咬了下,“哇”地吐出一口西红柿汁,按着胸口,演技相当差地倒进妈妈怀里,英勇地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然后吐得到处都是血,这很酷。” ——by我们什么都学的小缄默者。 第95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什么都学得飞快的小缄默者, 唯独在演技这一项上,还没能得到反派大BOSS的真传。 一向观察敏锐、见微知著的A级向导和哨兵,仔细观察了半天, 都没能立刻领会小花猫的恶作剧。 时泉荫差一点就打算收拾东西,抓紧时间赶回家,给一定是馋了的小花猫摘一大筐西红柿,全都榨成酸甜可口的西红柿汁。 还是几个年轻的向导跟哨兵反应快, 嗷一嗓子扑过去:“小!队!长!” 小花猫光顾着和爸爸妈妈玩,完全忘了还有其他队员,腾地烫熟了, 咻地钻进妈妈怀里团成一个小团。 “小队长!撑住啊, 你可不能有事!”一个年轻的哨兵悲怆大喊, 拿手背不停抹眼泪,“大伙都在这儿呢!你坚持住……” …… 这几个向导和哨兵都才二十出头,常玩这种游戏逗队长和副队着急, 一场战斗结束以后,就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其他几个人一边晃一边大声喊。 每次都要等上当的时副队听见动静,火急火燎赶过来, 地上的人才忽然生龙活虎地睁开眼睛, 蹦起来哈哈大笑。 时泉荫的脾气好到不行,从没因为这种事生气,只是站在原地抱着胳膊摇头笑,把悬着的心放下来:“行啊, 行啊……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一个个都机灵着点, 有危险就往我们的领域后面跑, 保护好自己。” 时泉荫总这么跟他们说:“你们都年轻,不能有事,以后村子还要靠你们。” 一群还年轻的向导和哨兵就故意耍赖:“副队第一关心村子,第二关心小花猫,第三才关心我们!” “谁说的?”时泉荫相当认真地摆手,“你们和村子一样重要。” 在队长和副队长的心里,村子和队员们一样重要,哪一个都不能少,这也是他们一直背在肩上的责任。 一堆人起哄:“小花猫呢?小花猫重不重要?” 时副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相当诚恳地解释:“小花猫还要更重要一点儿……我们第一关心小花猫。” 刚感动完的年轻向导和哨兵就知道,一本正经摇头:“唉……” 时泉荫跟他们说:“等你们再强一些,能接班的时候,我和柔柔就要退役了。” 刚感动完的年轻向导和哨兵完全不知道:“唉?!?!” “将来嘛,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叶晴柔从树梢上跃下,像是一片树荫轻盈飘落,“我们想好好陪陪小声。” 他们家的小花猫太懂事,又听话又体贴,不用爸爸妈妈照顾,自己一个人就能吃饭、睡觉、学习,什么家务都能做。 可要不是因为爸爸妈妈太忙,哪有小孩子会愿意自己一个人做饭吃、自己一个人抱着小枕头躺在床上,遇到什么事都自己处理,就这么一个人长大呢? 他们第一次被任务耽搁、几天几夜都没回家,连个消息都没来得及捎回来的时候,小花猫才三岁。 那个时候,小小的时润声还会一听到门响就飞出来,扑进爸爸妈妈怀里大哭,软乎乎的小脸都憋得通红。 后来就不会了。 他们的小花猫飞快地长大,知道了爸爸妈妈的任务很重要,是在保护整个村子和他们的家。 那以后,每次叶晴柔和时泉荫结束任务,一身疲惫地赶回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 小花猫给妈妈泡茶、给爸爸捏肩膀,被问“寂不寂寞”、“孤不孤单”,也只是弯着眼睛摇头。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实在很快。 从牙牙学语、摇摇晃晃学走路,长到能穿着小围裙自己炒菜,好像也只是一眨眼。 一眨眼的工夫,也只是几个春秋,他们的孩子就长大了。 这对A级向导和哨兵,其实只是因为天赋使然,才会自觉走上这个位置,背负起这个天赋所对应的责任。 他们其实更想回家陪小花猫,更想一家人在院子里追着跑,更想有时间坐下来,和他们的孩子好好吃一顿热腾腾的火锅。 …… “我……我没事。” 小花猫队长被一群人唰地围上来,领域都烫得快冒泡泡:“我是在演戏。” “我不信!”那个哨兵坐在地上,大声耍赖,“除非小队长让我们摸一下脑袋!” 他一边喊,一边把叫鲜血浸透的外套脱下来藏好,抓紧时间打手势,让向导快帮忙引导自己的伤口复原,至少也得先把外面长好。 受了多重的伤也不能给孩子看,这是小队一直以来的宗旨——小孩子的眼睛干净,不该让血吓到,不然晚上就要做噩梦。 虽然小队长神兵天降、力挽狂澜,带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本领救了大伙,可那也是小孩子。 “别闹,别闹。”时泉荫维持纪律,“你们都带着伤呢,先治伤,把手洗干净……每个人只准摸一下!” “轻轻的,不准用力揉。”好脾气的副队长这会儿相当严格,“我家小声很累了。” 叶晴柔刚刚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一时失察的A级向导相当扼腕,抱着小花猫小声问:“还有那个番茄汁吗?能不能再咬一个?我们再摔一次,妈妈这次一定配合……” 小缄默者原本还担心妈妈太辛苦,躺了一会儿就要起来,这下彻底烫成了一小团,冒着小白烟不出声了。 他们这儿热闹得不行,一群力竭重伤、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队员,也都被引得放声笑起来。 “这就对了!”有人笑着喊,“就得这么耍赖!”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就该赖在爸爸妈妈怀里不起来,就该被队里的大家伙齐心协力揉脑袋攻击。 “我也要摸!”旁边的人催着同伴把自己掺过去,“小队长的头发是不是长了?个头好像也长高了。” “我就说我们这一仗打得太久了吧!!你们还不信!!” “那也不能这么久吧?!” “也不光是这一仗啊,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巡逻执勤吗,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 “还真是,我怎么这么累?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让我躺下,我能睡三天三夜。” “没出息!我就精神得不行——说真的,你们刚才都不吃惊吗?咱们小队长怎么这么厉害了!” “吃惊啊!我下巴都要掉了!!这不是看你们都没反应,怕我自己一惊一乍,显得像是失忆了吗?!” “我也是!!!刚才那一手太帅了吧……那是什么领域,缄默者的吗?小队长什么时候觉醒成缄默者的?” 刚才的情况实在太过紧急,力挽狂澜的小缄默者出手后,队员们震惊的震惊、错愕的错愕、忙着治伤的不敢分神,还没来得及说话。 这会儿终于缓过口气,也缓过神来,众人先前的震撼才一股脑往外冒。 长林的囚牢领域就已经相当有威慑力,他们还从不知道,原来缄默者的领域加以探索,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场下在初夏的春雨,驱散了黑雾,也帮众人的伤口止住了血、拉回了涣散的心神。 如果不是这一场及时雨,在场的人里面恐怕有一小半,已经不论同伴怎么催促摇晃,也没力气再睁开眼睛了。 “……好了,都先别聊天了,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地过夜。” 时泉荫和爱人在领域里交流了几句,站起身,拍了拍手走过来:“大伙伤得都不轻,我们先就地修整,这里很安全。” 众人虽然还完全没聊够,非常想知道小队长怎么忽然变得神通广大、还一口气长高了这么多,但依然不打折扣地服从队长和副队长的命令,自觉分配了任务。 还能动的人其实已经不太多,即使勉强能走动,也是腰酸腿疼,像是打了好几年的仗。 队员们抻着懒腰,打着哈欠活动筋骨,三三两两撑起身,拾柴火的拾柴火、搭帐篷的搭帐篷。 叶晴柔抱着他们的孩子,走向一双并肩生长的高大杜仲树,坐在树荫下。 明显比他们记忆里长大了的小花猫,在重新依赖爸爸妈妈这件事上,其实稍微有一点生疏了。 时润声稍微缓过一点力气,就担心妈妈抱着他会不会累,想要自己撑着手臂坐起来。 “不会,妈妈是在抱小花猫,永远不会累。”叶晴柔收拢手臂,低下头温声说,“怎么抱都抱不够。” 小缄默者苍白的脸颊泛起微红,乖乖躺好不再乱动。 更小一点的时候,时润声想爸爸妈妈想得实在受不了,也会鼓起勇气在门口举手,想要和队伍一起走。 任务并非次次都有危险,条件允许的时候,小花猫就会被爸爸妈妈抱起来,穿上妈妈亲手做的小队长专用小斗篷。 队伍遇上走远路的时候,就会在林子里过夜。小时候的时润声很怕黑,会躲在妈妈怀里,专心看爸爸带着大家捡柴生火、搭灶做饭,搭天幕帐篷。 这曾经是小花猫队长最喜欢的时候。 大家边说笑边干活,篝火烧得又亮又热烈,什么兽群也不敢靠近。 长林叔叔神秘地朝他招手,教他用小木棍一点一点扒拉,从草木灰里翻出两个焐熟的超级大土豆。 时润声在这些日子里学会了烤土豆、学会了搭灶生火、学会了分辨蘑菇的种类。睡在妈妈怀里的小花猫,被香味馋醒,就能看见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 …… 时润声慢慢眨着眼,目不转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像是察觉到了儿子的目光,时泉荫回身朝妻儿的方向看过来,笑了笑,远远招手。 A级哨兵的身影依旧高大轩挺,利落地带领其他队员整理临时营地,收集食材准备晚饭,仿佛能将所有危险都拦在身后。 叶晴柔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大概是忘了小花猫早就已经长大、不再怕黑,还在轻声哼唱哄小花猫睡觉的时候唱的歌。 这里的一切都被封印在了过去。 因为此间的灵魂不得安息,所以连风和阳光也仿佛同时光一并停滞,留在了激战的那一刻。 当战斗终于分出胜负、风重新流动,天色也终于开始渐晚。 林子里的树冠遮天蔽日,天光隔绝得早,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暮色。 “还难受吗?觉不觉得累?”时泉荫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左手轻轻摸儿子的头发,“总是把力量消耗太过,会伤根本,不能常这么做。” 时润声有些不安,撑着手臂坐起来,还没等说话,就被妈妈笑着揉脑袋:“好啦,爸爸是心疼——这话的意思是‘今天小声太厉害了,在那么危险的时候出手,救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又震惊又骄傲,还特别心疼’。” 时泉荫连忙点头,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哨兵天生不像向导那么擅长言语,所以才总说不好:“爸爸心疼。” 小缄默者的眼睫颤了下,抿起唇角用力摇头,小声回答:“……我不累。” “我想帮妈妈,想帮爸爸。”小花猫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努力把胸膛挺起来,“我长大了。” 时泉荫笑了笑,揉揉儿子的脑袋,把那碗蘑菇汤给他:“慢慢喝,千万别烫到。” 他们一家人在杜仲树下,从树荫间隙仰头看,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晚的夜空似乎格外朗净,满天星辰闪烁,点点银光汇成静谧浩瀚的银河,缓慢流淌在深蓝色的天穹里。 几个青年哨兵身强力壮,伤已经完全好了,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话题,这会儿正绕着篝火追打。 重伤的队员也都已经脱离危险,被安置在长林新参透的领域“画地为床”上,还有几个年轻的向导试图撺掇他们的首席木工,再来个“画地为小麻将桌”。 并非所有队员都能无忧无虑,不少年长些的向导,其实已经敏锐地察觉了战斗当中的不对劲,还有几对父母,也在战斗中感知到了孩子的态度。 这件事像是划开了道沉默的伤口,横亘在意识深处,即使是再有效的治疗类言语,也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行了,别垂头丧气的,大不了等休整好了,回去揍那几个臭小子一顿。” 一个哨兵用力咬了口夹着肉干的麦饼,草草嚼了几下就吞干净,咕咚咕咚灌水喝:“太不像话了,得往狠里揍——这回谁也别心软,听见了吗?” “当然!这是原则问题。”旁边的向导重重砸了下膝盖,“怪我们,没把孩子教好。” “得揍,不揍不行,将来长大了要出问题不说,还会伤害别人。” 边上的人低声说:“咱们察觉的太晚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时润声捧着一大碗香喷喷的蘑菇汤,低着头,指腹抵着碗沿,不自觉隐隐泛白。 时泉荫站在树下,蹙起眉。 夫妻两个无声交换了下视线,在树叶的簌簌响和泉水声里,时泉荫握住爱人的手,在被篝火烤得暖热的夜风里蹲下来。 “小花猫长大了。”时泉荫摸了摸儿子的头发,“对吗?” 时润声抿了抿唇,慢慢点头。 时泉荫说:“小花猫长大了,又厉害又勇敢,还有了心事。” 他认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儿子,仿佛要把此时的孩子刻在意识深处:“是怎么长大的,可以和爸爸妈妈说吗?” 时润声怔了下。 小缄默者下意识仰头,迎上妈妈温柔的注视。 ……在进入这片槐树开辟的空间之前,小缄默者已经在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那里,牢牢记住了这片空间的所有规则。 大部分滞留在原地的意识,是无法立刻意识到已经阴阳两隔、记不清太多细节的。 这些意识只是遵循往日的余习,继续做该做的事。不会察觉到见过的孩子长大了、季节和时间的不同这种小细节。 但这是对大部分意识来说——任务者们千锤百炼,本身就已经和普通人有了分别。 而A级向导和哨兵,意识强度更是远超一般任务者,已经可以让他们在领域中,保持足够的清醒和理智。 时润声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作出最接近真相的推测。 只是……越是能清晰地意识到身为“亡者”的事实,离意识消散和陷入沉睡时间就越近。 对鏖战了太久的灵魂来说,心力早已耗竭,只剩下余习支撑着苦斗,已经太疲惫了。 平静者有权平静,疲惫者理当休憩。 “自己……自己做饭,自己吃。”小花猫深埋着头,结结巴巴地小声回答,“训练和看书,累了就睡觉。” 时润声不会说谎,却还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年的经历里,翻捡出最轻松的说出来。 他其实在心里偷偷打过好多次腹稿。 曾经准备碎在风里的小缄默者,也不是没想过,他要做一阵风去找爸爸妈妈,找到了就大哭一场,把这些年难过的事全一口气说出来。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小缄默者用来自己哄自己的,并不能真作数。 有那么几年里,难过到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时润声就会自己摸自己的头,告诉自己,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变成风的那天。 变成风就能去找爸爸妈妈了,找到爸爸妈妈就大声告状,把所有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时润声这样哄着自己长大,终于见到了爸爸妈妈,却只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一切都还不错。 ——尤其是他加入了反派大狼狗小队以后。 他们的小队的名字越来越长,现在好像叫“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了。 只是用几句话,时润声就草草概括了那段让他难过到几乎要碎掉、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小稻草人的经历。 …… 紧接着,时润声的眼睛就亮起来,亮得像是能从里面淌出槐花酿和星星。 他迫不及待地给爸爸妈妈讲自己的小队。 小花猫窝在妈妈怀里,举起手努力地比划,用从小槐树哥哥那学的方法,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加入的小队、自己遇到的朋友、自己和他们一起做的事、一起闯的祸。 按照时润声过去受到的教育,他应该是闯了不少祸——可小缄默者学新道理非常快,从不固执地抱残守缺,认为正确的事就会牢牢记住。 所以小缄默者甚至坚定地、自豪地、耳朵红红地挺起胸膛,小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现在是反派小BOSS,给白塔炸了七十二个小猫头。 两位完全惊呆了的A级向导和哨兵:“……” 悄悄凑过来偷听,完全惊呆了的几个队员:“…………” “我们,我们是在做对的事。”小缄默者鼓起勇气补充,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小麻袋,“我是这样认为的。” 时润声从麻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落叶,给爸爸和妈妈看。 “对,是对的事。”叶晴柔毫不犹豫,先坚定支持了小花猫的立场,才捡起一片金色的叶子仔细端详,“这是什么?是染过色的树叶吗?” 小花猫抿了下嘴角,第一次透出点孩子气的自豪,小脸红红地仰起头:“是秋天。” ——他们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了秋天。 能晒到太阳,能惬意地吹着风午睡,能安心养伤和割麦子的秋天。 两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惊讶到不行:“不会让伤势加重,不会让人寒冷和虚弱,不需要躲在家里的秋天吗?” 反派小BOSS用力点头,把小麻袋倒过来,里面飞出远超容量的一大片金色的落叶,还有在反派大BOSS的帮忙下,装进麻袋里的秋日暖阳、习习凉风。 爸爸和妈妈一起为小花猫热烈鼓掌。 小花猫完全不好意思抬头,抱着银色小麻袋,抿着嘴角热乎乎红通通。 “我们的孩子不是反派。”叶晴柔笃定地告诉小花猫,“是小英雄,是在拯救世界的小英雄。” “在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做到这种事,没人能这么厉害,这么长大。” 叶晴柔说:“只有小英雄才能交到这么多好朋友,和大家一起,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秋天。” 小缄默者的领域里已经又开始冒泡泡了。 滚烫滚烫、又高兴又难过、自己把眼泪全都擦干净的小英雄,还是很坚持地小声说:“也是反派小BOSS。” 时润声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有点害羞,他最近和哥哥们新学会了一门外语:“我有一个代号……叫Shiny-silver spring rain,Shiny-silver就是闪亮银,rain是雨,spring是春天。” 他的名字里没有雨也没有春天,可这三个字就是春雨,春雨知时节,润物细有声。 小缄默者也和哥哥说了是“细无声”,但又觉得哥哥说得更有道理。 春雨是有声音的,就像思念。 思念也是有声音的,时润声听见了,他听见过那种声音。 思念轰鸣时,响得就像春雷。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完全惊呆了。 自己很喜欢自己的新代号、觉得新代号很好听,但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喜欢的小缄默者,相当紧张地屏着呼吸。 “……太厉害了!” 叶晴柔展开领域,把他们的小花猫抱起来,“我们的小花猫怎么长得这么厉害!” 这是妈妈和爸爸的领域,他们一家人在这里面说话,外面听着只是一场静悄悄的夜雨。 雨水被树荫拥抱着,温柔地送入泉眼,不会惊扰尚且留在此地的灵魂。 不远处,那几个哨兵和向导,也已经在同伴的安慰下振作精神,众人围着火堆拼起了猴儿酒,又把熏肉干放在火上烤得滚烫,火把明亮的油脂炙烤得吱吱作响。 这时候的肉干是最好吃的,切成片夹进烤得外壳酥脆的麦饼里,再往里加上一小把洗干净的蒲公英叶子,就是任务者最好的晚饭。 他们已鏖战太久,理当安安稳稳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几口酒,吃一顿饱饭。 …… “怎么这么厉害?”叶晴柔举着她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了,能交朋友,能拯救世界,能救爸爸妈妈和大家。” 叶晴柔轻声问:“是怎么长大的,才能这么厉害?” 小花猫攥着拳,手指有一点泛白,小声承认错误:“但是……” “没有但是,小声。”时泉荫接过话头,对儿子说,“爸爸妈妈正急着和你说这事。” “我们把这些话留在了留影木里,想转达给你……但看起来没能成功。” 时泉荫从怀里掏出那块留影木,他的动作顿了下,视线掠过那块木身上的暗色血迹。 ——时泉荫没有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的小花猫赶过来救了他,也救了大家。 父子并肩作战时,时泉荫的胸口只有滚热的暖流,没有受伤。 可这块留影木已经被血浸透,上面爪痕累累,渗进木面的血早已风化成黑红色,像是洗不净的伤疤。 叶晴柔撕下一块衣摆,利落动手,把留影木包裹起来。 他们一家人都像是没看到留影木上的痕迹,就好像心照不宣地回避即将到来的分别。 至少暂时还没有分别——至少风还没有停。 风还没停,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说完。 “爸爸妈妈错了,是爸爸妈妈教错了,不该这么教我们小花猫。” 时泉荫说:“这世上有不好的人,爸爸妈妈以前不知道。” “小花猫最该守护、最该照顾好的,是你自己。”时泉荫把那块留影木交到他们的孩子手里,“一定不要受委屈,一定不要受伤,不要难过,爸爸妈妈要你过得好……” “爸爸妈妈放心,我没有受伤。”小缄默者从没说过这么大的谎,鼓足了一千二百分的勇气,才小声说,“没有受委屈,没有难过。” “我是高高兴兴地长大的。” “可能有一点点孤单,但现在完全不孤单了,爸爸妈妈,这是银线。”小缄默者急着展示手腕上亮晶晶的银线,“是牵挂和羁绊,可以打跑所有孤单。” “我有了好多牵挂和羁绊……我还有一大片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等着收。” 时润声努力给爸爸妈妈描述:“我可以拿它们做麦饼,做麦芽糖,我会好好长大,我将来想去旅行,想去做最强的医疗专精缄默者,我会长得和爸爸妈妈一样高……” 小缄默者的声音被一个拥抱打断。 他的妈妈抱住他,摸着孩子单薄的脊背和瘦削的手腕,摸着被严严实实遮住的伤痕。 这是他们的小花猫,他们明明都做好了打算,再过几年就退役,带着这个孩子去做所有小时候没来得及做的事的。 “抱着妈妈,没关系,妈妈在。”叶晴柔把湿漉漉的脸庞贴上儿子的脸,“想哭就抱紧妈妈。” 小小的孩子在这句话里悸颤,不知过了多久,才像是溺水似的忽然喘了一大口气。 “我没有,没有想哭。”反派小花猫BOSS哭着说,“我踢到了一块小石头,踢疼了。” 时泉荫立刻帮儿子说话,点点头:“我也踢到过,踢石头特别疼。” 反派小花猫BOSS很不禁逗,抿嘴笑了下,手忙脚乱抹眼睛。 “爸爸会比妈妈能打一点,可以去帮我们小花猫出气。” 叶晴柔说:“咱们先玩一个捉迷藏。” 做爸爸妈妈的,本该保护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而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小杜仲树把自己削成一柄精精神神的红缨枪,救了被困在这里的爸爸妈妈,救了大家,然后告诉爸爸妈妈,自己很好。 他们是爸爸妈妈,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 他们的孩子叫人欺负了。 他们被困在这,从来都不知道。 爸爸妈妈本该去帮他们的小花猫收麦子,让小花猫躺在田埂上玩,打盹,晒月亮。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叶晴柔打开领域,酒足饭饱的队员们并没去休息,也没去警戒。 众人仍三三两两坐在火堆旁,有人朝这边用力挥手,有人笑着叹气,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神情怅惘释然。 他们是负责守护的任务者,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不可能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 白塔世界最出色的向导和哨兵,看得清生死的边界,也不难察觉自己的死亡。 虽说吃饱喝足、精疲力竭,夜凉风清虫鸣阵阵,正是最合适安安心心睡一觉的时候,可要说遗憾也是有的。 比如有那么几家向导和哨兵,还是很想回去,找自己家的孩子。 他们没把孩子教好,他们不知道,那些孩子都对小队长做了些什么,才会让那个孩子的领域变成那样。 小缄默者自己不清楚,但队伍里的人,刚才都围着醒过来的长林,看了那本《缄默者手记》。 每个缄默者的领域都是一棵无言的杜仲树,他们的领域特性会和杜仲树息息相关——比如木匠、比如医疗,但只有极少的人,能够操控银线。 这是种含有胶质的树木,但如果一棵杜仲树正常生长,是看不到杜仲胶的。 只有当你折断杜仲树的枝条、割裂杜仲树的树皮、撕扯那些叶子的时候,才会露出坚韧的银线。 因为杜仲树不肯断、不肯碎、不肯死。 他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才能让这个孩子能用银线补起被撞碎的囚牢领域,织成一张困住兽灵的网。 “真不能还魂一趟吗?我是真的很想回去砸门,把那群小混蛋抓出来……” 一个哨兵的话还没说完,被同伴踹了好几下屁股,才发现队长打开了领域,赶快闭严了嘴坐起来。 “大伙都辛苦了。”时泉荫走过来,“我们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语气正经认真,几个年轻的哨兵和向导怔了怔,连忙收了满不在乎的打闹笑容,纷纷撑着坐直,围在火堆旁。 “我们没做好这个队长。”时泉荫说,“没能保护好大伙,也没能及时发觉背后的阴谋,害得大伙一直被困在这……”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群队员七嘴八舌吵起来:“没有的事!没有,副队,队长,这怎么能怪你们?!” 有人气得直撸袖子:“你们怎么还这么死心眼!就这么教,以后你家小花猫什么都跟你们学,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提到小花猫,这些队员才察觉到不对,向四处看:“小花猫呢?” “在那儿。”时泉荫笑了笑,温声说,“我们要玩捉迷藏。” 小缄默者被妈妈领着,面对着那两棵高大的杜仲树,背对着众人,乖乖用手蒙着眼睛。 “捉迷藏?”长林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刻刀和小木头块,拿出笔记本,“我不知道规则。” “会知道的。”时泉荫轻声说。 这话一出,火堆旁的众人蓦地安静下来。 火光映着众人的面庞,时亮时暗,木柴噼啪爆出个火星。 ……会知道的。 因为是很简单的规则。 大伙儿要在这原地解散了,解散以后,可能要短暂分别一段时间。 可能不太短暂,可能再见面的时候,已经一个是南归的燕子,一个是夏日的鸣蝉。 “那我不玩,我要给小花猫送礼物。”长林固执地说,“我的木头还没刻完,我要刻一个很酷的小木头人。” 时泉荫把一团光送进他的胸口:“快一点,你的刀要消失了。” 长林愣了下,他咬了咬牙关,生了闷气似的低头,拿刻刀用力刻着那块木头。 旁边的几个队员也拍他的肩,把莹莹光点送进他的身体里,每拍一下,就有队员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我为什么没能保住你们?”长林一边用力刻木头,一边问,“我为什么没能保住留影木?” 但凡做到了其中一件,他们的小花猫队长也不会碎成现在的样子。 一个孩子要碎成什么样,才能自如地操控这么多的银丝。 “我不配当缄默者,我什么都没做好,什么都没能保护得了。”长林攥着刻刀的手发抖,“我答应了小花猫,一定会保护好他的爸爸妈妈……” “你是非常优秀的缄默者。”时泉荫半蹲在他面前,“第二优秀……第三。” 时泉荫有点抱歉,他在这件事上总是没法做到完全客观:“最厉害的是留下《手记》的那位缄默者,我家小花猫第二厉害,所以你只能排第三。” 几个原本还想安慰长林的队员,到这会儿都绷不住,笑得一阵一阵透明:“副队!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 时泉荫被这群人闹得有点局促,只能解释:“言语有力量,所以要诚实正直,要言而有信……” 要是放在平时,虽然生性有些腼腆、但很喜欢温声耐心讲道理的副队长,大概又会对着队员们唠叨有关言语的那些事。 但现在不行,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得尽快玩一场捉迷藏。 一场可能要玩一辈子,但没关系,到最后一定都会在风中相遇,因为互相心有牵挂、所以一定能再见的捉迷藏。 “服从命令。”时泉荫起身,他的半边手臂变得透明,单手整理好领口,“去吧,和我们的孩子道别。” 这是属于这支队伍的孩子。 是在这支队伍里长大的小花猫队长。 时润声的肩膀被飞快拍了一下。 小花猫立刻转身,总是逗他的年轻哨兵相当神气地跳到树上,又钻出来:“抓不着抓不着!” 他的身体借着树的遮掩消散,不等时润声看清,又有青年向导飞快使用指令“戳你痒痒肉”,得意洋洋地抬腿就跑,哗啦啦钻进树丛。 有人来摸摸小缄默者的头发,有人来捏捏他的耳朵,有人替他整理好领子,往他的口袋里塞看起来好看的小石头。 有人替自己的孩子对他说对不起,有人把他举起来扛到肩膀上跑圈,有人翻着跟头逗他笑。 每个人都来和他们共同的孩子打招呼,然后飞快遵守“捉迷藏”的规则,消失在温柔轻凉的夜风里。 无声的缄默者拥抱住那个孩子,留下一句“抱歉”,和一个超级酷的、大展神威智斗古兽灵的小木头人。 时泉荫站在那些金黄色的、他们从没见过的秋叶里。 秋叶覆盖的是片蒲公英田,那些蒲公英已经几年没开过花了。 从这里的英灵陷入鏖战、不得安息不得归的那一刻起,蒲公英就没再开过花,这里就再没有萤火虫。 “小花猫!”时泉荫挥着手喊,“要变魔术了,闭上眼睛!” 时润声抿起嘴角,他大声答应,抬手捂住眼睛,被妈妈温柔的怀抱揽住。 时泉荫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时润声大声回答。 “爸爸妈妈也要藏起来了!”时泉荫问小花猫,“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小缄默者牢牢记得答案:“蒲公英再飞,萤火虫再跑出来的时候!” 时泉荫想要走过去,身形却晃了下,他怔了半晌才低头看,脸色变得苍白,吃力地笑了笑。 他伤得太重了,那只兽灵撕碎了他——这种伤随着记忆的回流,开始逐渐显露出来。 血把那一片金黄的秋叶浸成血红,时泉荫半跪在地上,慢慢捡来旁边的叶子,把血盖住。 叶晴柔俯身吻上儿子的额头。 “要自由。”妈妈对他说,“小花猫,要守护你自己……我们小花猫,是反派英雄小BOSS。” 风把一切拂净。 时润声一动不动地静静站着,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的怀里是抱不下的礼物,这些礼物压得他站不稳。 小缄默者蹲在地上,打开自己的银色小麻袋,把礼物一样一样小心地装进去。 那个超级酷的小木头人,他不舍得往麻袋里面放,就在怀里和爸爸的战铠、妈妈的队长臂章一起抱着,还有那块浸透了血的留影木。 小缄默者的眼睛睁的很大,他以为自己会在这个时候用力哭、哭到喘不上气,但好像又流不出眼泪。 队伍里的大伙,用了浑身解数来逗小队长笑,小花猫队长现在想起那个鬼脸,还忍不住要抿嘴角。 时润声仔细地收了很久,把所有礼物都收进麻袋,才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的腿完全麻了,刚走出一步路,就被一截小槐树根绊摔到地上。 小缄默者趴在地上,他小声问那棵有点眼熟的小槐树根:“是梦吗?” 时润声仔细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很严谨地摇了摇头,自己回答自己:“不是。” 不是梦,他口袋里还有一个肉夹馍。 小缄默者慢慢爬起来,他不怕摔倒,摔倒了爬起来就好,拍拍灰就能继续走。 时润声低头拍着裤子上的灰,他的力道很轻,但还是带起一阵微风。 一簇撑着小伞的蒲公英种子咻地飞起来。 小缄默者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不记得这里有蒲公英。 这里很久没再开过蒲公英。 小花猫队长用力揉了好一会儿眼睛,他的声音有一点打颤,像是要哭了:“领域展开……春风。” “今年欢笑复明年。”时润声哭着念反派大BOSS教的言语,“秋月盼春风。” 有风从他身后来。 那是一阵温柔得难以察觉的风,却有漫天的小蒲公英种子撑着小白伞,柔软地飞起来,飞过林间树梢,去天上摸那片月亮。 点点萤火闪烁,随风而起忽隐忽现,替那些要赶远路的小蒲公英提灯照亮,在林间缓缓流动。 时润声的眼泪在这片光芒海里涌出来。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还没来得及按照反派大BOSS的最后一项指导,坐在地上一边用力地哭、一边晃铃铛,袖口忽然被一条大槐树的小细枝扯住。 小缄默者手忙脚乱地用力擦着眼泪,胸口起伏着抬头:“您好……” “你好,你好。”大槐树拿着装满了槐花糖的小篮子,“你是这支小队的小队长,是吧?” 时润声怔住,下意识点了下头。 “嘘。”大槐树赶紧用一串槐叶比划,弯腰说悄悄话,“你看上面。” 时润声连忙抹干净了眼泪抬头,他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树梢上的反派大BOSS,眼睛倏地亮了下,却被大槐树飞快捂住了嘴。 什么都能做到的反派大BOSS,现在正盘膝坐在树梢上,数不清的银线编织成网,拢住一片又一片即将消散的光点。 他们在杜仲树下抬头时,看到的那一条银河,居然全是早有准备的银线闪出的光。 “这个活儿特别费心神,只有他能做,不能打扰。”大槐树悄声解释,“还不能提前和你们说……” 只有自愿消散的灵魂,才会彻底和原世界切断羁绊,再不留任何干系。 也只有这样的灵魂才能被大槐树偷渡走,否则的话,即使被短暂带进槐中世界,也会因为是“异乡人”而不能长久留存。 “是这样……你看,我能不能用这篮槐花糖贿赂你?” 大槐树有点不好意思,搓着小树枝:“我们那里有国槐守门了,但国槐没有腿,不会跑。” 大槐树把槐花糖塞给小花猫队长,用槐树叶帮他擦擦眼泪,摸摸头发,把怎么看怎么好看的小杜仲树抱起来。 反派大BOSS银线观六路、银线听八方,虽然闭着眼睛,却相当准确地接住了被送上来的小BOSS。 穆瑜单手护着时润声的后背,揽住紧紧抱住自己手臂的孩子,睁开眼睛,低头对他轻轻笑了笑。 小花猫的眼泪不争气地飞出来。 大槐树特别不好意思,搓着小树枝:“你看,我们这儿……很危险,有盗伐者,有想强行闯入的人,还有大黑球。” ——这些危险,漂亮小槐树可是事无巨细、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全讲过。 槐中世界一向最容易被觊觎,国槐虽然非常骁勇善战,已经把几百号人塞进了加强版本的蚁穴梦境,但毕竟没有腿不能跑,只能应对自己撞上来的敌人。 大槐树问:“行吗?我跟种树人先生这边商量好了……以后你想爸爸妈妈、想其他人了,就让小漂亮帮忙带路。” “工作绝对不忙,上二休一,每天三个小时。”大槐树说,“特殊情况紧急出动,有加班费。” 时润声不知道该怎么更同意,小花猫队长可能把脑袋点成了敲小木鱼的小木锤。 大槐树高兴地把槐花糖全塞他怀里。 通常情况下,这么从别的世界往外偷人,当然是不合规定的——但他们只是偷走了一些已经自愿消散、和这个世界再无关联的灵魂, 大槐树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一边感慨着“唉,这种事也是没办法”,一边熟练地把一个又一个银色麻袋往槐中世界塞。 槐树就是很不擅长打架。 S32-33世界,实在太需要一支坚定勇敢、正直无畏,还长了腿的守护者小队了。 第96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这么重要的大事, 可把漂亮小槐树忙坏了。 毕竟送信送外卖、远程物流快递搬家这种事,还是得专业的信使来干。 路遥知带领三十个信使浩浩荡荡来异世界搬家,不光得把队员们熟悉的物品送过去, 还得坐着大灰石头机器人飞起来,画下一家又一家的草图,回去好交给大槐树们照着盖房子。 小信使忙忙碌碌的来回送快递,还在征得白塔的同意以后, 带走了一大堆杜仲果、几棵S43世界的特产小杜仲树苗。 接触到熟悉的物品、有了熟悉的环境,在槐中世界醒来的意识,很快就能稳定下来, 重新扎根。 路遥知连大挎包都暂时换成了银色的, 骑着自行车两个世界来回穿梭, 还带来了自己的好兄弟帮忙。 “得好好休息一阵,先疗养好,饱饱地睡一大觉, 然后才能上班。” 小信使风尘仆仆,坐在田埂上大口吃麦饼,边痛饮槐花酿边给小花猫队长转述:“大伙都安排好了,是槐中世界最安静、最舒服, 最适合睡觉的地方。” 太过疲惫的灵魂, 的确是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消散在风里的。 但幸好,这次联合出手的,是相当有经验的大槐树,和一位更加有经验的种树人先生。 在白塔的七十二个小猫头窟窿底下, 整支守护者小队都被完完整整偷渡进了大槐树, 一个人也没少。 “就是得好好睡一觉, 他们都太累啦。”小信使拉着小花猫的手, 轻轻晃了两下,“这一觉可能有点长,别着急,放宽心。” ——其实也不长,要是算上鏖战的那些日日夜夜,要补的觉可绝不止这一点儿。 那些最英勇无畏的向导和哨兵,不论生前还是牺牲后,都和兽灵对峙了这么久,理当痛痛快快地休息一段时间。 时润声完全能理解这一点,用力点头:“嗯嗯。” “得睡好了觉、吃好了饭,然后才有力气。”路遥知把麦饼全吃光,一口气干了槐花酿,整理好挎包,“辛苦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对吧?” 小缄默者更努力地点头,因为哥哥说这家小孩的第1024条规矩是“不准对家人说谢谢”,所以只好不停从银色小麻袋里往外拿麦芽糖。 他的麦田还要再熟一两天,才到最适合收割的时机,这是队伍里的大伙在临走时给他的,时润声一块也没舍得吃。 小信使掰了一小块,填进嘴里,立刻被麦芽糖特殊的香甜满足到冒星星:“真好吃!这个手艺能在我们那开店了!” 槐中世界是给意识实现愿望的地方,像他们这些槐树枝条,天然就能感知到每个意识的愿望是什么。 时润声的爸爸和妈妈,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在退役后,就带着时润声种麦子。 一家人守着麦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最平凡安稳的日子,将来开一家卖各种麦芽糖、每天都又香又甜的糖果店。 漂亮小槐树最怕苦,特别喜欢吃甜的。别说将来了,现在就眼睛放光,特别盼着这家店能早一点儿开起来。 “我要这一点就够!剩下的我带回去,分给帮忙的大家。”路遥知学着大肥羊先生,摸摸弟弟的脑袋,“放心吧,你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红,小声回答哥哥:“……我不累。” “还不累?我可听三哥说了,你这些天都没怎么睡觉。” 小信使捏捏弟弟的耳朵:“本来就有伤,不好好睡觉的话,伤可不会好哦。” 即使已经演练了上百遍,对一个还没满十岁、本来就带着重伤的小缄默者来说,要在搏杀一只古兽灵的同时救下大家,也终归太吃力了。 上一次在梦里和兽灵搏杀,时润声还被咬穿了胸口,如果不是梦可以无视规则,甚至坚持不到回家。 这一次小缄默者和父母联手,的确有了很大不同,可也依然难免力量消耗过度,身体和意识领域都受了不轻的震伤。 医疗专精的缄默者能掩饰自身的伤损状态,但伤势被强行压制,撤去掩饰后的反扑,只会比先前更重。 …… 被反派大BOSS抱回去的路上,时润声反复确定了爸爸妈妈不会看到,才痛得冒着冷汗蜷紧,一小口一小口地把血咳出来。 小缄默者终于完全用不着西红柿汁掩饰,靠在傀儡师的怀里,血线顺着唇角向外溢,明明早就力竭,眼睛还不肯闭上:“请问,我,爸爸妈妈……” “看不到的。”穆瑜轻轻摸小缄默者的额头,“但还是会心疼。” 小花猫轻轻睁着眼睛:“请您,和他们说,不要心疼……我睡一觉就会好了。” 反派大BOSS答应了这个申请,抱着小小的缄默者,在河边坐下,单手慢慢地喂他喝杜仲叶和果子熬的药。 药很苦,药方是那对A级向导和哨兵在被银网拦住灵魂、短暂惊醒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写在金色的叶子上,托付给穆瑜的。 这样疲惫的灵魂,会被惊醒就很少见,更不要说醒来后不肯睡去,还要在叶片上一丝不苟地写下药方。 大槐树说,这些灵魂消散得率直洒脱,说走就走并不强求,没人会变成受执念所困的“魇”,却又人人都满腔遗憾。 “遗憾”是种很温和的力量,温和得像是秋天的叶子,轻叹一声来不及做的事、来不及实现的愿望,就随着风从枝头飘落。 时润声在喝到第一口药的时候,就在流泪。 小花猫认得这个药,认得这种苦味,一边喝,眼泪一边大颗大颗地往药碗里砸。 小小的缄默者哭得身体痉挛发抖,眼泪全掉进那碗药里,又被他和着药一起大口大口吞下去。 直到被傀儡师用外套遮住,护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小花猫才终于从不出声的掉泪,变成了放声大哭。 “对不起。”小缄默者哭得太伤心了,浑身上下都在往外淌银光,附近的十几只小蝈蝈都叫着叫着没了动静,“我,我不想,不想这么哭的……” 穆瑜摸摸他的头发:“没关系,可以用力哭。” 小花猫大声地用力哭:“您一定又在照照片了……”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银线一顿,很沉稳的收起相机,抱着小花猫晃了晃:“这次不照。” “哭吧。”穆瑜温声说,“要珍惜哭的机会。” 穆瑜说:“要痛痛快快的哭。” 有一些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忘了要怎么大声哭。 就算难过到站不稳走不动,只能蹲在地上了,抱着膝盖蹲上再久,也是没有用的。 也只有在最高兴的时候,那些被攒着藏起来的、铺天盖地的难过,才会汹涌着泛滥一次。 ——倘若此后这一生,也没能再遇到完全高兴、安全和放松的时刻,那这些难过也只是会被安静地整理好,存放在不会被惊动的角落。 “难过”也是种树,是酸枣树,也叫“棘”。 这种树也能结枣子,能长叶开花,只是长满了又坚又硬的尖刺,根系又相当发达。 年深日久,根脉嵌进跳动的心脏,树也长得嚣张。稍不小心,这些刺就会扎透皮肉,伤人伤己。 小缄默者一点都不想伤人,抹着眼泪一边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问:“这样,这样就能不长小酸枣树了吗?” “多少还是会长一点。每个人都会长一点,因为这一生里,难免遇到难过的事。”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告诉他,“长大这个过程,就是这样。” 会遇到难过的事,会看着一棵酸枣树从心底破土,悄然长出来。 但眼泪是能阻止根系蔓延的,就像拥抱也能软化棘刺,要是能找到那种又甜又脆的大枣,嫁接上去也不错。 “树在这里,刺透过血肉,向外穿出来。”反派大BOSS低下头,抬手按上小BOSS的胸口,轻声问,“要是不想让它扎别人,要怎么做?” 小缄默者很聪明,用湿透了的袖子抹眼泪,胸口轻轻起伏:“不……不让它扎穿我。” “对了。”傀儡师摸摸小木头人的脑袋,“先不伤己,后不伤人。” 倒也不是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把会扎出刺的地方用绷带牢牢缠上、用盔甲挡住,不伤害别人,这是他过去尝试过的方法。 同样也有效,只是比较起来,这种方法不是很好。 办法不好,伤口迁延不愈,年深日久就会转为痼疾。 所以反派大BOSS告诉小缄默者:“要先把自己保护好,不让自己受伤,这件任务和保护别人一样重要。” 小缄默者一边擦眼泪一边用力点头,虽然仍旧半懂半不懂,但还是先牢牢记住。 时润声已经牢牢记住了很多道理,等着以后长大一点,就一句一句弄明白。 小花猫努力张开手臂,身体还很虚弱的孩子撑着坐起来,冰凉的怀抱拥住傀儡师,胸膛贴着胸膛。 “您的酸枣树还在吗?”小缄默者仰头问,“我可以……帮您劝它搬家吗?” 小缄默者还是很想讲道理,小杜仲树都能从一个世界搬到另一个世界,酸枣树没道理不能搬家。 “当然可以。”穆瑜笑了笑,“不过我很久没感觉到它了。” “说不定它已经搬家了,去有很多太阳的地方。”穆瑜说,“在日照很好的向阳坡地,酸枣也会变甜。” 小缄默者的眼睛亮起来。 走过不知到多少地方、种过不知多少树的反派大BOSS,抱着安静的孩子起身,边随口讲着种树的那些知识,边向家走。 时润声还不知道,酸枣树搬家以后是什么感觉,但他在清凉如水的月光底下,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领域烫得咕嘟咕嘟冒泡泡。 柔和的晚风里,萤火随风流淌,有身影在回家的路上等。 被威风凛凛的血红大野狼扛在肩膀上的穆雪团同学,沉稳地吹着小哨子,指挥着一群边喊“一二一”边挥胳膊的小黄人。 站在大灰石头机器人肩膀上的小机械师,举着望远镜,抱着一只更神气的大狼狗,精确地导航到了来接弟弟和大机械师回家的方向。 小缄默者热腾腾红通通,鼓起勇气,向反派大BOSS借了一点儿力气,举高手用力挥:“我们在这……我们在这儿!” 这回是真的,不论他把手挥得多用力,不论多大声回应“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的口令跟暗号,都没有银光再淌出来。 小杜仲树身上的裂痕开始愈合了。 …… “愈合也要睡觉嘛,睡得越香愈合的越快。” 小信使在这件事上可是很有经验,他刚开始养伤那会儿,几乎天天都困,用小火柴棍都支不住眼皮。 漂亮的小槐树蹦起来,张开胳膊翘尾巴:“你看,我好的这么快,就是因为我多喝水,多睡觉。” 小缄默者:“!!!” “你要加油,快一点好,然后我带你去看你爸爸妈妈。”路遥知牵着弟弟的手,“等他们一睡醒,看到你好起来,肯定高兴。” 时润声立刻有了动力,跟着哥哥往小木屋里走,又有点犹豫:“可我还得收麦子,我们的麦子要熟了。” “你也说了,是我们的麦子嘛。”小信使一挥小软毡帽,“当然是咱们小队一起收!” 小缄默者:“!!!” 时润声又有点紧张,他还是本能地不想这么麻烦大家:“我——” “嘘,嘘。”路遥知扯着弟弟一块儿躺下,熟练地给两个人盖好被子,枕着胳膊转过来,“小心二哥又执行家法。” 小花猫特工Shiny-silver spring rain立刻把嘴闭得严严实实,接受批评,虚心反省错误。 他们家的家法可相当严格,家法的第七条,就是太客气的小朋友必须被大伙戳痒痒肉。 银亮亮的小春雨最怕戳痒痒肉,每次都要笑到被照相机狂拍一百张照片,接下来就要展开对一摞照片的追逐战。 尤其最近的追逐战还有点艰辛。 因为在白塔世界,有史以来最小的缄默者,觉醒的领域带冰。 白塔作为世界意志,当然不会对这个世界的灵魂在被往外偷渡毫无反应,但要说有什么干涉阻拦,倒也谈不上。 ——因为三哥赶赴就位地点前给大哥发了消息,雪团大哥下手很利落,已经用冰把整个白塔冻上,在月亮底下闪闪发光了。 这件事的后续他们倒不是很清楚,毕竟大家都很忙,也没什么人有时间去管。 就是听说第二天早上起来,哨兵去就位的时候,发现白塔周围的地面掉了一圈酷似眼泪的冰豆豆,还有十几块不知怎么扔出来的,写着“机械树也行”的砖头。 “你也不想在追照片的时候,麦场忽然变成冰场,照片追逐战忽然变成短道速滑决赛。”小信使非常沉稳,“对吧?” 小缄默者立刻点头,乖乖长记性:“我不说了,我要睡觉,醒来后和大家一起收麦子,做麦饼和麦芽糖请大家吃。” “对了,对了。”漂亮的小骗子这才满意,“这才像家人,你在这事上还不如我擅长呢。” 其实有冰场很好,大伙都喜欢滑冰玩儿,连大狼狗都喜欢得不行,相当奋勇地想要负责拉雪橇。 小黄人们一边跟着哥哥勤学苦练割麦子本领,一边尽情在冰场上蹦蹦跳跳地追,耳朵和手都冻得通红,还笑得又高兴又热闹。 时润声也被拉去一起玩,他还从没这么玩过,在冰上一边跑一边摔,只觉得过瘾,哪怕摔得浑身都是小冰沫沫,也一点都不觉得痛。 小缄默者很喜欢冰,冰纯净坚硬,外冷内暖,冰融化了就是春天。 ……但追照片这种至关重要、只能胜不能败的大事,就又得一码归一码。 在这件事上,已经足足九岁的小缄默者立场相当坚定。 等伤势稍微好一点,时润声就要动身,跟哥哥去探望前往新世界出差的守护者小队。 在这种关键时刻,作为小花猫小队长,是绝对不能有太多照片——尤其是这种黑历史的照片,就这么流传出去的。 时润声躺在小床上,两只手放在身侧,躺得规规矩矩,闭上眼睛努力睡觉。 过去好一会儿,路遥知才戳戳弟弟,压低声音检查:“怎么样,睡着了吗?” “还没有。”时润声立刻睁开眼睛,诚实地回答,“我……还是忍不住,我太激动了。” 他的第一个家回来了,又很快就要和大伙一起回第二个家。 时润声在梦里已经去过大院好几次,可他还完全不知道,那个又宽敞又漂亮的大院从梦里来到现实,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还从没见过秋天会变成红色的叶子,听说是和二哥的头发颜色一样,又鲜亮又热烈的红。 小缄默者钻进被子里,很小声地承认:“我又激动,又紧张。”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他还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小缄默者这一辈子,好像都没遇到过这么多好事,好得他总要趁没人——尤其是没有照相机发现的时候,悄悄拽自己的头发。 “我懂,我懂。”路遥知点头,“我那几天也是这样,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信使干脆也一块儿钻进被子,压低声音:“既然这样,你想不想去偷偷检查大BOSS先生的伤?” 反正睡觉这种事也急不得,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在床上打一百个滚也睡不着。 Honey特工本来是想哄睡了弟弟,跟其他三位特工一起去执行这个相当重要、绝不能马虎的秘密任务的。 但既然Shiny-silver spring rain小特工也睡不着,那不如大伙一起行动,有小缄默者的领域作保障,成功率也能高一些。 原本乖乖躺平的小花猫,听见任务耳朵就倏地竖起来,眼睛晶亮亮,飞快点头:“我想一起去!” “好,好。”路遥知神秘地打手势,“小声一点,穿衣服。” 两棵小树穿好外套,手拉手溜出小木屋,跟在门口放哨的大狼狗确定过安全,才去找田埂上伪装成大灰石头的机器人。 小机械师的工作也很忙,白塔的滑梯改造进入了最后阶段,还有从上到下总共三百六十五个窗户,都得装上双层玻璃、在冬天之前加上保温层。 幸好蒲云杉带了最新研制的仿生机械手过来,大大减少了工作量。 白塔正在被一只有三百六十五只触手的大章鱼按着安窗户,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整个塔都不太好。 大灰石头机器人已经设定了预置程序,扫描身份确认后,就起身敬了个礼,展开机械翅膀,驮着小信使和小缄默者去找二哥。 二哥正在拆村子。 ……这事追溯始末,其实还要从槐中世界的人才引进计划说起。 “我们槐中世界,使命就是为每个意识实现愿望。” 小信使坐在大灰石头机器人的左肩膀上,压低声音跟弟弟讲:“这事你知道吧?” 时润声已经牢牢记住了《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坐在大灰石头机器人的右肩膀上,立刻点头:“嗯。” “虽然我们新引进的守护者小队,严格来说和信使差不多,都是可以在槐中世界内外往返的存在。” 路遥知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相当严肃:“但他们被送到槐中世界的时候,毕竟还是意识。” ——是意识,那就得实现愿望。 哪怕是异世界的愿望。 这个逻辑把白塔气得够呛,少有地扔出了一块“灵魂是你们偷走的”砖头。 但事情不能这么论,灵魂已经偷走了,所以人才是槐中世界凭本事引入的。 现在,凭本事偷、引入的守护者小队已经在槐中世界落户,人手一棵小槐树作为新户籍,马上就要分房子了。 那这就是铁板钉钉的他们槐中世界的人。 因为小槐树刚种下去,还没发芽,所以也可以理解成,这是铁板钉钉的他们槐中世界的意识。 《信使守则须知一万条》:一切善良意识的真诚愿望,必须设法实现。 “这规定就是说,不真诚的那种也可以不管——这其实是个空子,这么一操作,很多想留下的意识,就能一直留在槐中世界。” 小信使精通《一万条》,熟练地解释了一遍,又正色道:“但你也知道,守护者小队的每个灵魂,都是灼烫、真挚、善良、清澈透明的。” 小缄默者不自觉地挺直了胸膛,耳朵发烫,用力重重点头。 “我们可不像这儿,我们不能让这种意识受委屈。”来自槐树的信使威风凛凛,抱着胳膊,“他们的愿望必须实现,不论是打孩子,揍人,还是拆村子……” 小缄默者不停点头,点到一半:“……” 时润声还不知道,大伙的愿望原来这么激进:“全,全都拆掉吗?” “那倒也不是。”小信使摸摸脑袋,眨着眼睛,呲溜一下坐回去,“这是队里那位缄默者先生的愿望。” 长林的愿望,原本是“不要让队长和副队长的孩子觉醒成缄默者”——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也不再有实现的可能。 而且,话说回来,小缄默者也并不抗拒自己的身份。 时润声很喜欢当一名缄默者,他现在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厉害的治疗师,将来想做一个勇敢、正直、见义勇为的反派大BOSS。 “是个好愿望!我将来也想当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种树人。” 小信使立刻竖起大拇指:“三哥想当扶危济困的领航员和大机械师。” 大哥的年纪暂时还太小,每天都有新理想,最近的一个理想是把白塔做成棉花糖形状的冰雕。二哥想健健康康地养大一孤儿院的小黄人和所有弟弟,还想治好老师的伤。 ——当然,最后一个是大伙共同的愿望,他们今晚秘密集合,就是为了这个。 尤其是这一回,有了医疗专精的小缄默者,一群小树的信心就更足了。 “那位缄默者先生,愿望是想要拆掉村子里的‘墙’。”路遥知说,“你知道吗?你们村子里,其实有一大半都是言语垒的墙。” 言语垒砌的高墙,分隔开“你们”和“我们”,分得泾渭分明。 仿佛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其实不过是抱团成伙、拉帮结派,这其实是言语开始向偏激转化、反向裹挟使用言语的人的开端。 当这股浪潮形成时,没人会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个体,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言语本身,放弃思考、放弃辨别、放弃一切独立的念头,成为言语的傀儡。 为“言”作伥。 这不对,言语是被人使用的,任何人都不应当被言语支配。 在任何世界上,都本该是人来赋予言语力量。 大灰石头机器人从森林顶上抄近路,很快就到了村子边缘,抱着自来水管坐在树枝上的闻枫燃挥了挥手,纵身跳下来:“没睡着?” 小缄默者的耳朵有点红,藏在大灰石头机器人后面,不太好意思地点头。 “没事。”大野狼笑了笑,揉揉弟弟的脑袋,“大伙都这样。” 闻枫燃示意了下:“我雪团兄弟在送梦,我在拆村子,马上就干完了。” 那支守护者小队,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即使已经心知肚明了所有的事,大多数人的愿望还是跟村子有关。 仍然有人牵挂、有人不甘、有人想不通,那是他们守护的村子,怎么就会变成今天这样。 那块真正的留影木,被小缄默者带回来后,最先的反响是沉默。 有人不自在,有人躲躲闪闪,有人神色僵硬心虚,一言不发。 但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种沉默。 ——是那个一直被欺凌、因为怕被排斥就忍气吞声,跟其他人一起欺负时润声的少年向导。 少年向导过去也曾经帮过时润声、也尝试过坚持着爸爸妈妈教的,不该把缄默者当成血包,不该欺凌缄默者。 只是当言语筑成的高墙将一群人围住,高墙之内,就再容不下半句别的声音。 当声势如潮,不是所有人都能逆着浪头,仍有坚持自我的力量。 那孩子疯了似的扑向任兆,后者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失了魂,居然就那么任凭对方把自己按在地上。 少年向导是这群少年里最瘦弱的,随便哪个人就能把他拉开,可没人动。 没人动,喘息声就在耳朵边上,不知道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像是有什么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肉。 少年尖锐的嗓音崩溃地吼着,一拳接一拳地打向任兆,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流出血来,又拼命扇自己的耳光。 “疼了吗?疼了吗?疼了吧!”那少年向导喊,“我们是畜生!时润声比我们疼一千倍,爸妈比我们疼一万倍,他们心都碎了!” “我们不信他们!谁都行——我们不信!”少年向导扯着任兆,用力把他往地上砸,“你不是要道歉吗?去道歉啊,去跟爸妈道歉!”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你不敢承认这种可能,对不对?你没胆子承认,你才是那个害死爸爸妈妈的人,所以你就怪时润声,你往死里逼他。” 少年向导发着抖:“我也一样,我们都是凶手。我们,你、我、我们这些人,和害死我们爸爸妈妈的人一样,都是一种人……” “行了。”有村民实在听不下去,沉声说,“什么凶手、一种人?当初的事谁都没料到,又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看着面前随风出现的小银斗篷,就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银斗篷下是张陌生的稚嫩面孔,相貌精致漂亮,漆黑眼瞳却仿佛冰面,澄净冰冷,映出眼前分明狰狞不堪。 这个村子里的不少人惧怕银斗篷,那人慌张地不停后退,还没来得及跑,就已经被盘旋的冰晶堵住去路。 …… 小缄默者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被冰花追得鬼哭狼嚎、满村子乱窜的人影,忍不住悄悄揪了两下自己的头发,又原地蹦了蹦。 “没做梦,没做梦。”小信使对梦跟醒着最拿手,笑着拉住弟弟,“送梦嘛,有些人死活不收,就只好这样了。” 小缄默者有点紧张,攥了攥拳:“他们被兽灵侵蚀得太深了吗?” 路遥知抬头,跟二哥交换了个视线。 闻枫燃二话不说就点头:“对。” “对付不知廉耻——就是你们说的,被兽灵侵蚀的人,你把道理讲得天花乱坠,也是没有用的。”闻枫燃说,“所以我雪团兄弟在给他们种树。” 小酸枣树在这种时候,就有特别的用处。 它在这儿的名字不叫“难过”,叫“多大点事”。 因为这些人肆意伤害别人,又在受害者痛苦、茫然、求救的时候,在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总是要轻飘飘地说一句“随口说的”、“没料到”、“多大点事”。 这种人救不了,也没必要救,要救的是尚且有救的人。 至于这种人,只要让他们慢慢享受自己口中的“多大点事”就行了。 小骗子飞快组织好了语言,准备给弟弟讲一讲“疼痛与恐惧”和“抵抗兽灵侵蚀”之间的关系,还没等开口,时润声已经飞快套上银斗篷,冲进了人群。 小缄默者的决断一向和领域展开的速度一样快。 他想这是对的,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教过小BOSS,保持敬畏是必须的。 对力量的敬畏,对言语可能会造成的结果的敬畏,对天道好还、善恶有报的敬畏。 这种敬畏在与兽性对抗,从而生出人性。 人之所以化身为兽、甚至比兽更贪婪和凶恶,就是因为失了敬畏之心。 操控冰晶的小缄默者回身,面上不见表情,漆黑的眼睛迎上时润声的,冰封化开。 一颗奶糖和一片糖纸被冰晶托着送过来,时润声下意识抬手,才一碰,冰雪融成春水。 时润声抬头,看见雪团似的孩子轻轻偏头,鹰似的黑眼睛不易觉察地弯了下,透出点清冷干净的孩子气。 时润声也忍不住抿起嘴角,他用力点了点头,仔细把糖纸贴身收好、把奶糖郑重地放进嘴里。 小杜仲树闭上眼,落下漫天细雨。 一个捆人、一个种树,这效率就高多了。 更不要说边上还有一个既不是缄默者,也不是向导或哨兵,但手里有根奇怪材质的管子的红发少年,还在监工他们拆墙。 这少年能打的程度,对躲在英灵庇荫之下、安逸了太久的村民来说,丝毫不亚于一条率领狼群屠村的头狼。 …… 分工合作的效率总是很快。 恶人自有酸枣树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可以尽情体会他们的言语曾经对别人施加的伤害、留下的痛苦。 背叛了队伍的人会有梦,长歪了的孩子也会有,这是槐中世界里新意识的愿望,大槐树尽职尽责,不会不帮忙。 村子里的“墙”被拆干净,等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会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那块浸透了血的留影木,会被永远存放在白塔。 再没人能动任何手脚,在这个世界,曾经有一支最英勇正直的任务者小队。 这个世界有缄默者的故事。 “时润声!”那少年向导跌跌撞撞冲过来,他发着抖,想叫住要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的少年缄默者,“你能不走吗?” “我知道错了,我们知道了……你打我们,行吗?” 那少年向导哑声说:“别走,我们的爸爸妈妈都已经走了……” 角落里,任兆神情苍白恍惚,他只是挨了几拳,却比过去任何一次都像是被打断了骨头。 他盯着时润声——可那个总是会认真和他们讲道理、逐字逐句地说清事实,就连后来每天按时来揍他们,也要耐心讲上一大堆话的少年缄默者,这次却只是安静地站着。 时润声站得很直,他站在自己的父母曾经守护、生养自己的队伍曾经守护、自己也曾经守护过的村子前,只是沉默,月光落在柔软的银色织料上。 一点清凉的雨丝落在那少年缄默者的身上,灼痛和淤青就奇迹般的消失。 “对不起。”时润声说,“我该保护好你的。” 少年向导的伤好了,却像是被这句话重重砸了下。 他慌乱地用力摇头,像是到这时候,才终于恢复了清醒跟理智,却说不出半句话。 向导失去言语,这是种相当强烈的、对自我的否定和羞愧。 他比他想的还要更羞愧,他根本就不该说出这话,他明明知道留下对时润声意味着什么。 这是队伍里最小的孩子,是被他们的爸爸妈妈牵着手领来交给他们,让他们当好哥哥,一定要照顾好、保护好的孩子。 他们打他、讥讽他、烧他的麦田来泄愤,每个人都不敢承认自己的罪,于是就把一切都推到那个绝对不会反驳的孩子身上。 …… “怎么样,聊完了吗?” 闻枫燃活动了下筋骨,走过来,满意地掂了掂弟弟的分量:“咱们得赶进度了,下一站是白塔。” 反派大BOSS和小云杉机械师都在白塔,要完成“偷偷检查老师的伤”的任务,首先就得把老师从白塔带回去。 鉴于白塔已经有过绑架反派大BOSS的不良履历,又正因为大槐树人才引进的事相当不满,去接老师回家的声势最好雄壮一点儿。 不论这座破塔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就必须今晚接老师回家、明天收光麦子、后天扛着麻袋浩浩荡荡奔赴大院,回院子里慢慢晒。 这是时润声的麦子第一次成熟,过去的几年里,那些麦子不是被人故意毁掉,就是被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小缄默者永远也只是在麦田旁安安静静地站上一阵,就去重新平整土地,重新收拾播种,重新等着麦苗发芽。 小花猫早该躺在麦子堆里,饱饱睡个好觉了。 时润声被二哥抱起来,耳朵立刻热腾腾地泛起红,乖乖点头点头。 来魔法学校留学的小机械师,最近正沉迷于变形金刚的精妙设计,已经在大机械师的全息投影指导下,亲手拆了好几台没有安装AI的变形金刚。 大灰石头机器人迅速变形成一辆炫酷版五菱宏光,把整支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装进去。 “导航。”闻枫燃对这车熟,沉稳地按了下改装后的面板,“白塔。” 炫酷版五菱宏光纹丝不动。 血红大野狼毕竟也刚十四岁,虽然异世界没有关于驾照的明确规定,但还是克制住了想自己踩油门、握方向盘的冲动。 闻枫燃挺沉稳,处变不惊,切换成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导航,我们要去白塔。” 五菱宏光依然纹丝不动,指示灯闪了两下,显示送话器里有人呼叫。 沉稳的二哥还在和导航较劲,沉稳的雪团大哥被闪烁的小灯吸引,徒手搓了个小冰鸟啪嗒啪嗒飞上去,对着小灯一啄。 “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兼职领航员的小机械师的声音传出来,声音又乖又清亮,还有点不太适应公频聊天的腼腆,“刚才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导航地点里可能没有白塔了。” 闻枫燃:“……” 时润声:“……” 雪团:☆-☆ “收到,我们这就换地点。”小信使对“导航地点更换”这事儿熟,“现在叫什么,红塔还是绿塔?” “……”送话器对面,回答一向干净利落的小领航员,也沉默了片刻。 小领航员蒲云杉说:“要,要不,试试机械树吧。” 第97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这其实是白塔自己的问题。 毕竟这个世界的言语, 只要说了就得负责。 而白塔里面,除了大滑梯、小猫花,还多了小信使送的一大盆玫瑰。 这盆玫瑰是代表槐中世界送出的, 礼尚往来,作为信使们浩浩荡荡出动,从这个世界扛走了好几棵杜仲树苗的回礼。 真要论起来,扛走杜仲树的事, 白塔最初其实是不同意的——这种杜仲树是他们这个世界的特有物种,对意识损伤和精神力方面的治疗效果非常明显,在S43号世界的限制出口名单上排第一位。 但白塔上了当, 在反派大BOSS做裁判的“棍子剪刀布”的胜负对决中, 没有枝枝叉叉的白塔含恨出了十次棍子, 一败涂地,都输在了会出剪刀的大槐树手里。 抱着膝盖,屏息凝神准备听一场激烈对战的小缄默者:“……” “好啦, 好啦,也不光是这样。”一本正经的小信使坐下来,笑着摆手,“是杜仲树们自己想要走的。” 对树来说, 要移栽去一个新世界, 不知道路上会不会损伤根脉、不知道气候适不适应、不知道目的地会不会水土不服,其实是件很冒险的事。 这是可能危及性命的冒险,他们槐树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槐中世界是渡口,是意识抵达终点前的最后一站, 绝对尊重所有曾活过的生命。 如果杜仲树们自己不愿意走, 依然想要生活在熟悉的世界, 信使们就会留下清水、肥料和红布条做礼物, 整齐地骑着自行车排队离开。 “但有好些杜仲树都想走,它们不怕有危险,也不怕水土不服。” 小信使说:它们想走,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对他们不好。” 杜仲树生性就温柔宽广,并不是因为受到伤害、被采叶子摘果剥树皮,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是因为它们听路过的蒲公英和萤火虫说,朋友要走了。 会给它们治伤的朋友——是一对非常温柔的人类夫妇,带着一个一样温柔的人类小孩子,会给它们处理伤口,会给它们的小树苗穿衣服。 小孩子又带来了新的反派大BOSS朋友,神通广大,能把被连根拔起的小杜仲树救活。 杜仲树们想去探望朋友,想去给帮助过它们的朋友治伤,想和槐树一起让守护者小队满血归来。 这些事没人看见,没有变成文字被记录下来,但树们不会忘记。 树们不会忘记,故事都被写在年轮上。 每棵树都记得它们的朋友。 “那棵小杜仲树,现在恢复得可好啦,一直用树枝牵着我,想让我把它也带走。” 小信使告诉小缄默者:“不过种树人先生说了,树可不能像人这么到处跑。它还得再缓一缓,等根全长好,变成一棵健壮的小树了,才能正式移植。” 被小树枝扯住不准走的小槐树,还和委屈到直掉叶子的小杜仲树拉钩,等它一恢复健康,立刻就骑着自行车来接它。 杜仲树不太擅长表达,但没关系,最会讲故事的小信使把这一切都转述得绘声绘色,还学了跟那棵小树是怎么拉的勾。 小花猫抱着膝盖,听得专心致志,偷偷揉了好几次眼睛。 “它们都记得你,记得你们所有人。”路遥知给他看照片,“树也有感情,想去新世界帮忙,想去找朋友。” “我也记得它们,我以后也给它们浇水,给它们松土。” 时润声攥着拳,小声保证:“我去学怎么把树种好。” “那你可找对人啦!咱们大BOSS先生最擅长这个。”小信使跟他击掌,“我也正学呢,回头我们一块儿学,三哥那有八十九本笔记!” 已经很勤奋了的小缄默者:“……” 小花猫队长坐得笔直,重新修改了自己的晨练计划,决定把每天的学习时间再延长半个小时。 “总之,这就是我们征得了白塔的同意,扛走了第一批小杜仲树苗——并准备派遣开挖掘机的专业信使前往这个世界,后续移植更多大杜仲树的故事。” 漂亮的小信使单手抚肩,相当礼貌地向配合热烈鼓掌的大伙脱帽致意,坐回自动行驶的改装版五菱宏光座椅上:“作为回礼,我们送了白塔真相之花……啊!” 小信使一拍脑门:“对了,那是真相之花。” 要作为杜仲树的回礼,当然得是槐中世界相当贵重的植物。 槐中世界的玫瑰也不是普通的玫瑰,那是长了嘴的真相之花,凡是花开的地方,就只允许真相存在。 “对,我和大机械师导师先生来的时候,见到了这盆花。” 送话器里,一起听故事的小机械师举手补充:“它……好生气。” 小信使:“……” 玫瑰花会生气,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爆盆被分株移栽的真相之花,作为代表槐中世界的回礼,精心打扮、装进漂亮的花盆,被大槐树连夜送去白塔,千叮咛万嘱咐要尊重对方世界意志。 还没来得及向大冰坨问好,真相之花就劈头盖脸挨了一箩筐“机械树好看”、“机械树也行”、“想当机械树”的砖头。 小缄默者:“……” 深知自己那盆真相之花是什么脾气的小信使:“……” 是白塔自己说了,机械树也行,想当机械树的。 虽然那只是因为白塔被冻成大冰坨,还很可能被做成棉花糖冰雕,绝望之下出现的胡言乱语……但真相之花不管这个。 真相之花存在的地方,必须只有真相。 这些被真相之花赋予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力量的言语,相当利落地对白塔进行了外观改造工程。 …… 等在里面埋头装修的小机械师完成工作,收好工具箱出来,事情就已经发展到了现在的这一步。 炫酷版五菱宏光顺利到达目的地,神气地按了两声喇叭,停在机械树下。 小缄默者跳下车,仰头看清白塔现在的样子,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白塔确实已经漂亮热闹得完全不适合再叫“白塔”。 那三百六十五个窗户都还在,都已经被装上了双层玻璃和保温窗框,有些窗户还被涂上了颜色,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 这些窗户给这个世界的秋天带来了新的颜色,落叶不再是只有金色的一种了——等明天太阳起床,从橙红到暗紫,再到相当沉稳的深棕色,就能彻底覆盖住过去那片肃杀的冷灰。 要叫机械树也没错,这个世界虽然暂时还没有什么像样的机械,但有种强度相当近似于金属的铁树,枝干正好用来装修白塔。 刚开张的大滑梯门票就迅速售空,附近的村子最欢迎银斗篷,早就时刻关注着白塔的变化,一听说可以去坐白塔里多出来的大滑梯,天还没亮就排起了长队。 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S级向导也来排队,恰好遇到了同样在排队的年轻哨兵,和一群义务帮忙维持秩序、检票进场的小缄默者。 那群穿着白色、浅灰色小斗篷,每天都被藏在家,只能偷偷在落叶堆里安静玩耍的孩子,这会儿全手拉手走出了家门。 他们生性安静寡言,还是不大习惯应付热闹的场合,被大人们逗一逗就会迅速脸红着戴上兜帽跑开,又跑回来放下一片金色的小树叶当礼物。 …… 不再光溜溜、也不再纯白的塔,现在长得十足像是棵机械树了。 探出的枝杈有的挂招牌、有的当摊位,还有几根枝杈专门给孩子荡秋千,许多小孩子都是第一次接近塔,好奇地伸出小手,去轻轻触摸塔身。 “纯白不一定是好事。”小机械师抹了把汗,收起检修秋千的小扳手,回到大伙中间,“在我们那里,‘颜色’是RGB模式的。” RGB模式的调色是用光调色,不同颜色的光叠加混合,就能调出人类视力能感知到的全部颜色。 而所有颜色的光全都叠在一起、越来越亮,最后得到的颜色就是纯白。 纯白不一定是纯粹的、完全干净的。况且纯粹和完全干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那种环境太过极端,也不适合人类跟生物生存。 而由无数种颜色的光所混合,得到的刺眼“纯白”,只不过是用这种凌人的灼亮光线,来掩盖其中的无数心思、无数欲望而已。 这个世界对言语不加辨别、不加控制,力量的失控下,这座塔只会越来越白,越来越亮。 “亮过头了,就可能会炸掉。”博览群书的小机械师告诉前白塔,“白矮星就是这样的。” 世界意志:。。。 大概是第一次被这么多真正的“声音”包围,也可能是因为快哭晕过去了,前白塔的句号打得比平时还慢。 第四个句号还没打出来,血红大野狼已经利落地锁好了车,快步过来扎好马步,拔起小云杉树扛上肩膀:“怎么围在这儿说话,老师呢?” 小云杉树已经能熟练地收起树根,摇摇晃晃被二哥举高,立刻张开手臂保持平衡:“导师先生被带走了。” 血红大野狼:“?!” 一群小树:“!!!!” “被谁带走了。”血红大野狼立刻把弟弟放下来,“本地黑那个帮吗?” 小信使:“大黑球或者盗伐者吗?” 小缄默者:“来决战的S级向导和哨兵吗?” 雪团大哥不太喜欢说话,徒手搓了个小冰鹰,干净利落跳上去。 “不,不是。”小云杉树赶紧摇头,“是被一棵大榕树带走了,导师先生刚给我发的消息。” 他也是才收到第二条消息,小机械师被邀请去检修秋千,导师先生原本在这里等他。 在加固秋千的时候,蒲云杉收到反派大BOSS的短信,说见到一位老朋友,要去说几句话。 “糟了!”路遥知和闻枫燃对视一眼,心头陡沉,“这说不定真是要决战,《白塔生死恋》里就是这么画的!” ——多半都是这样,最后一战,主角瞒着大家,只身迎战来寻仇的反派大BOSS,轻描淡写地说是“见到一位老朋友,要去说几句话”。 瞬间警惕,抄起小扳手的小机械师:“!!!” “可,可是。”小缄默者暂时还没看过漫画,鼓起勇气举手,“我们不是反派BOSS小队吗?” 血红大野狼:“……” 漂亮小槐树:“……”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松懈。”小骗子飞速跑回车上,咣当一声扛下自己的自行车,“我们是以反派BOSS之名,行拯救世界之实。” 到了最后一步,马上要迎来大团圆结局的时候,主角团准备回家收麦子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有真正的反派大BOSS嚣张的出现。 反正好多漫画里都是这么说的。 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小缄默者完全被说服了,立刻帮小槐树哥哥一起给自行车打好气。 小领航员蒲云杉对路线很熟悉,给出明确坐标:“就在东边的荒原,我们可以向前走九百米后右转,再继续走五百米……要小心一点,这个世界的裂口暂时有点多。” 这个世界原本不该有榕树,过去曾经有一棵,但被人连根掘起、伐碎焚烧,早已彻底不再有任何痕迹。 ——那以后很久,榕树的气生根都再没找到机会,扎进这个世界。 直到这次,世界意志把自己哭裂了。 被改造成机械树的世界意志,在大小反派BOSS的轮番摧残下,其实已经不太抗拒这件事……毕竟窗户也开了、滑梯也改了,相比起“变成冰冻棉花糖”的恐惧,变机械树还能好一点。 哭成这样,是因为真相之花确实很凶,到现在还在小猫花播放的BGM里,拿花盆很有节奏地抡它。 严格的真相之花最受不了英雄被诋毁、善良被扭曲、好人被坏人欺负,就没见过这么没用的世界意志,下决心要给这个破塔上上课。 “我来带路,那是‘谎言之藤’生长的地方。” 时润声只听了一遍,就闭上眼睛,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地形图:“那里全是幻象。” 小缄默者曾经跌入过这些幻象之中,他曾经走错了家,辨不清方向,险些忘记了自己的来路。 幻象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只是谎言之藤收集的记忆碎片的折射。 时润声曾在幻象中见到袅袅炊烟、徐徐晚风,就是曾经路过那里的某个晚归的路人,匆匆赶路急着回家的记忆。 小树们对视一眼,神色迅速严肃下来,利落地戴上兜帽。 蒲云杉接过自己的小银斗篷,火速穿好,给大灰石头机器人留了“原地待命、随时支援”的指令。 …… 白塔之东,是一片传说中名为“荒芜之地”的荒原。 这是谎言之藤的老巢,盘踞在这里的谎言之藤收集了大量的、无主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会化成一个又一个的幻象,将闯入者困于其中。 因为都是幻象,所以最佳的通过方法,其实就是不受影响、不做停留。 路就在脚下,只要找准了方向一直跑过去,这些幻象是拦不住路的。 “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停留一下!” 路遥知蹬着自行车,他盯着一个地方半天了,实在忍不住:“你们快走,我得去救个人!” 闻枫燃扛着他雪团兄弟,急刹车停住脚步:“救谁?” “不知道!”少年信使用力捏闸,“那儿着火了,我看见里面有个人!好像跟咱们差不多大!” 小槐树最怕火,也对火最敏感,是一群小树苗里最先发现附近有火灾的。 这八成也是幻觉——可不管怎么说,这幻觉又未免太真实了。 如果用“这是一块记忆碎片”来解释,拥有这块记忆碎片的人,或许一度都被困于这片无处逃脱的火场。 路遥知催促大伙继续向前赶路,自己蹬着自行车过去,对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烈火,心脏怦怦直跳。 小槐树过去是有点怕火的,其实也有点怕大狼狗,因为狗的鼻子特别灵,有时候就能闻出小骗子身上香香甜甜的槐花味儿。 但有了家以后,他就飞快地不怕了,有了弟弟以后就更不怕。 过去那些不太好的记忆,好像都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新的故事和结缘覆盖。 “不怕不怕……我不怕火。”小骗子不停念念叨叨,“我得救人,就像我希望有人救我一样,就像有人救了我一样。” 他攥着自行车把咬了咬牙,正准备横心冲进去,追上来的少年缄默者握住他的手臂,领域已经无声迅速地展开。 “三哥在带路,不会耽搁!”在洪亮的春雷声里,小缄默者对小信使说,“我能帮忙灭火!” 春天也不是一场大雨都不会下的。 在滚滚雷声里,闪电劈啪亮起,骤雨瓢泼着落下来,瞬间浇哑了嚣张的烈火灼焰。 两个少年冲进去,在被雨水浇灭的灰烬里抱起一个淡青色的、即将消散的影子。 影子早已模糊,看不出面目,看身量的确和他们年纪相仿。 少年影子倒在灰烬里,被时润声脱下自己的衣服披上,被路遥知搀上自行车后座,把安全带扣牢。 “别怕,别怕,我们带你出去,你能回家。”小骗子轻声哄那不知身份的少年影子,只是影子实在太过安静,仿若熟睡,不知能不能听见,“我们有位反派大BOSS先生,天下第一厉害。” 少年缄默者寡言,只是用力点头,又向四周环视一圈,转身去抄近路。 有熟知地形的缄默者带路,两棵小树只是几分钟后,就赶上了大部队。 银线依然稳定,反派大BOSS那一头还没有铃铛响,说明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生什么变故。 领航员交接,蒲云杉迅速和时润声确认了后续的路线,又简单解释过情况,带着二哥消失在密匝匝的树藤深处。 那有个巨型铁笼,铁笼子里面,正有凶残至极的古兽灵,发疯般撕咬摔打被投入其中的少年。 闻枫燃对这个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曾经被人按在这笼子上,不准倒地、不准弃权,一拳接一拳打到失去知觉。 小机械师带了充电式便携电锯,扛起来锯断铁栏杆,发动机的轰鸣声里,不多时就将铁笼豁开了个口子。 闻枫燃跃进去,捡起散在笼子角落的铁链,照着那只会发狂的低等兽灵缠了数圈,死死拴在笼子角落。 这种兽灵没有神智、只剩暴力虐杀的本能,被铁链拴住尚在不停嘶吼,尖锐利爪将地面拍得烟尘滚滚,留下一条条怵目沟壑。 闻枫燃跪下来,抱起血泊里的少年影子,这也是记忆碎片生成的幻觉,看不清面目的影子少年几乎已经被兽灵撕碎。 “我可以做机械义肢,没问题,一定能治好,我们五弟是治疗师。” 蒲云杉毫不犹豫:“受伤的地方都能用机械补上,我会把义肢做得很好,像真的身体一样。” 那少年的影子支离破碎,抱都抱不稳,闻枫燃脱下外套,把他的伤处仔细裹好:“没事了,一点事都不会有。” 记忆的主人伤成这样,还能不能活到现在,甚至都是个未知数。 但他们心照不宣地不说这件事——即使是记忆的碎片,也承载着微弱的意识,或许只是这一点点意识的涟漪,也能让一个灵魂得以安眠。 “我们带你出去。”闻枫燃说,“老师会有办法。” 跟着他们来的冰鹰展开翅膀,闻枫燃抱着少年的影子跳上去,又拉住小机械师一起爬上来,抱稳冰做的鹰隼威风的翎羽。 冰鹰带他们归队,化成冰晶,回到那片雪窖冰天的静默领域。 他们半点没耽搁赶路,一刻不停地往目的地赶,却也不放弃救人,哪怕每一次冲进去的都是记忆碎片构成的幻境。 只要记忆碎片的主人还活着,这片记忆被人改写,新记忆就会覆盖住旧伤口。 被他们救出来的、面目模糊的影子少年,并不能坚持太久,就会安静融化成淡青色的雾。 融化的雾柔和温润,扑面不寒,随风悄然而逝。 小骗子咬牙蹬他的自行车,察觉到后座上的重量变轻,眼泪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醒一下也好啊,为什么不醒一下呢?” 闻枫燃接住落下来的干净外套,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单手撑跃过一片横栏的矮灌木,抬头往荒原深处看过去。 他们遇到了十七块记忆碎片,碎片里的影子少年没能醒过来,没能撑到和他们一起见到老师。 或许是因为这些记忆已经太久远了,久远到即使没有人出手干涉,也要不了多久,就会悄然随风消散。 这种做法叫大人来看,可能难免就有一点孩子气了——毕竟这些只是记忆,记忆就是已经发生的事。 已经发生的事,已经落下的伤,都是不可改变、不可消除的。 即使冒着可能会被谎言之藤拖入幻觉的危险,把影子少年从这些记忆里救出来,也只是能让这一点意识在消散前的最后时刻,稍微舒服一点。 如果记忆的主人还活着,意识深处的裂痕倒是会因为这种干涉,从那些回忆里被释放解脱。 可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没有辨别意识的方法,什么都知道、最最厉害的反派大BOSS又不在,没人知道是不是在做无用功。 “没关系。”时润声固执地摇头,喝了一大口补充体力的杜仲茶,“不会有无用功。” 不会有无用功,这是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教给他的道理。 只要做心里想做的事,清楚这件事的意义、明确地做了决定,就不是无用功。 每个人对“意义”的标准都不一样,不必也不该互相干涉,因为路是自己的,是自己在走,这一生是自己在过。 少年缄默者认为这说的完全对——他明确地知道自己要救人,因为他是医疗专精的缄默者,他的雨能让困在火场里、被兽灵撕碎的少年影子稍稍好过些。 “一定会好过些的。”闻枫燃把外套折好,加快脚步,“再说,也没办法。” 没办法,冲过去的时候想不到那么多。 他们不能减慢速度,但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十七次都是记忆碎片,那是这十七次的事,第十八次该上还是得上。 他们是这么被救出来的,救他们出来的人,并没衡量过后果,并没先考量过他们是不是会消散的“碎片”。 坐在冰鹰上的雪团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戳上墨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奶糖,发给因为少年影子就那么随风消失,噼里啪啦掉眼泪的一群弟弟。 他们扑灭了火、拆了铁笼、毁了斗兽场,已经越来越靠近目的地坐标。 银线的另一头没有铃铛响,也没有代表危险的示警,看起来不像是正义反派大BOSS和邪恶反派大BOSS的决战。 …… 早已被改造成机械树的不白塔深处,一块代表契约的砖石悄然碎裂。 那上面记录着的,是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获得领域时,所付出的代价。 代价是“会在第一场美梦里碎裂消失”。 ——被穿书局在大槐树的领域找到时,穆瑜其实就已经支付过这一代价了。 穿书局不管那么多,他们那边的AI相当有一说一、相当照章办事,既然人已经碎了一次,那就说明代价已经支付、契约已经达成。 至于又把人救了回来,那是因为大槐树偷灵魂非常熟练……不,因为他们医疗部门的系统相当能干,妙手仁心。 凭本事救回来的人,跟S43世界有什么关系。 至于这块契约砖石没有碎裂的原因,则是双方没有就“美梦”这件事完全达成共识。 在白塔看来,穆瑜做的梦根本就算不上“美梦”。 严格来说,那都不算是一场梦。那个缄默者只不过是变成了一阵风,留下了那些储存着记忆的粒子雾。 风居无定所,累了不能歇息,倦了不能回家,永远只能孤身漂泊流浪。 路上还会遇到不那么好的风——风当然也有很多种,也有好有坏。有那种看见什么就要掀翻什么的狂风、有卷了东西就要跑的飓风,也有看到木秀于林就要上去催折的风。 像是这种相当恶劣,声势滔天的疾风,一缕温温柔柔、到处慢悠悠闲逛的清风哪里是什么对手。 那个固执的世界意志完全不懂,当一缕风,算是什么美梦。 它并不认为这次碎裂和契约有关,但也打不过那个穿着铁灰色斗篷,拎着两吨炸药过来,打算让它也亲自体验一下当风是什么感觉的青年。 所以那块契约砖头就那么僵持着,被一直保留了下来,既不核销,也不再生效。 …… 被血红大野狼按在地上,竹筒倒豆子地招供了《第一个缄默者的故事》的谎言之藤,连滚带爬躲进草丛:“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是说,我们遇到的这些记忆碎片,都是那位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留下来的。” 时润声蹙紧眉:“这位前辈现在在什么地方,还安全吗?有没有继续被白塔针对?” 谎言之藤只是到处捡记忆碎片,捡不到的自然不知道:“应该,应该是安全的。” “你们解放了这些记忆,改写了记忆的结局,也就相当于切断了这个世界用来束缚他的藤蔓……就像你们刚才想拿小刀对我干的一样。” 谎言之藤抽噎了下,抱着叶子躲在荆棘底下:“你们能不能把小刀收起来?” 小树们只是想做个安全绳,也没想到谎言之藤居然有意识、会说话,仍旧防备着抬头,彼此间无声交换了个视线。 闻枫燃掂了掂匕首,收回腰间:“切断藤蔓,契约就能失效吗?”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你们还治疗了那个影子,我看到了。”谎言之藤从荆棘里钻出来一点,“这对意识深处的旧伤可是大有好处,尤其是那种‘假愈’的伤口,这么治最有效了。” 小树们的视线不动声色的亮了下,互相在背后悄悄击掌,又在缄默者的领域里悄声讨论了一会儿,抬头给二哥打手势。 闻枫燃点了点头,拿出照片:“最后一个问题,见过这个人吗?” 这里原本就是荒地,当初是作为那些从白塔里出来的、位高权重的“异乡人”作乐用的,后来被彻底废弃,就再没什么人来过。 谎言之藤个把月里也只见过几个人,看了一眼就认出来:“见过!刚从这儿过没多久,是被人抱着的,好像受了伤……” 它话还没说完,就被几双手按在地上:“怎么受的伤?!” “不,不知道!”谎言之藤赶紧改口,“也可能没受伤,都不一定……可能是睡着了。” 其实它也没看见血,只是那个铁灰色斗篷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抱着怀中人的动作相当小心,像是怕碰到伤口,又像是怕扰了一场好梦。 …… 话是这么说,年纪最小的那个雪团似的孩子已经单手一撑,利落跳上冰鹰,直奔谎言之藤指的方向去了。 其他人扔下谎言之藤动身,也就是一个呼吸的间隔。 家人之间相互牵挂,天然就有感应,有银线上的铃铛,也不会不知道,彼此现在应当都是安全的。 但哪怕再微小的可能,也必须立刻就赶到。 冰鹰风驰电掣,一路覆下层层寒霜,第一个冲到那片榕树的虚影里,也是第一个逆风蹬腿急刹。 后面追过来的小树们也跟着齐齐急刹车,扛着小云杉树的血红大野狼一把薅住差点翻过去的自行车,接住飞起来的小信使,抱住被冰鹰绊了一跤的小缄默者,相当高难度地用脑袋顶住了他的雪团好兄弟。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睡得很熟,气色看起来比平时哪次都好,睡得比平时哪次都安稳,一看就知道没有落枕。 榕树的虚影独木成林,根脉遒劲裂土穿石。这是不适合生长在繁茂深林、不适合种在家里的树,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 但在这种空无一人的荒野上,这样一株根深叶茂、冠幅极广的大树,只要钻进那些气生根里,就像是家。 血红大野狼浑身挂满了弟弟,一个接一个,小心放在地上。 小树们手牵着手向榕树鞠躬问好,发现那个虚影似乎并没有敌意,就小心翼翼地过去,自己熟练地找位置,团到反派大BOSS身边。 穆瑜这次没被惊醒。 十九岁的穆瑜,其实也没有好好睡觉的习惯——有时候是担心做了好梦,有时候是担心做不了好梦。 “好梦”是要本人来定义的,这件事S43世界的世界意志不懂,对那时的穆瑜来说,做一阵风的确是场好梦。 穆瑜做风的时候相当随性洒脱,路见不平起风相助,没少大半夜敲亏心人的门,也偶尔会去拨一拨窗户上挂着的小风铃。 那是种很自由也很寂寞的体验,遗憾在于无法停留,甚至来不及好好看一场花开,来不及问候一场雪。 ——他大概这么漂泊了几年的时间,直到他忽然想起槐花开了,想去喝一点槐花酿,被大槐树抄起竹筐熟练地一把扣住。 大槐树经常干这种事,暂时还不知道,被用竹筐像抓麻雀一样抓住的那缕风,其实就是后来帮他们种国槐的种树人。 …… 穆影帝对这件事其实相当扼腕,打算一直保密,并且封所有知情人的口。 这次穆瑜做了场更离奇的梦——小树突击队大展神威,成群结队地穿越回了他小时候,拳打斗兽场脚踩大火堆,二话不说就把坏人全打得落花流水。 反派大BOSS在自己的梦里依然是风,不动声色地替每个小朋友挡开烈火、拦住利爪,截下暗处监视的枪口,移走本该浇进火里的汽油。 风一直吹,护送着小树们一口气闯过十七关,砸碎了一块大砖头,帮他们家血红大野狼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心愿,挂得满身都是乖弟弟。 暗伤在梦里被悄然修复,穆瑜轻咳了两声,唇角溢出血来,被榕树的叶片轻柔拂净。 会流血的伤口,就会被治好。 不会再有新的伤落下来了。 力气耗尽的风静静栖落,拥住累得一人一小团,热乎乎挤在反派大BOSS身边睡得正香的小BOSS们,系统绷带悄悄冒头,变成一大张能盖住所有人的被子。 离天亮的时间还早,深蓝色的辽阔天穹像是绸缎,月光给榕树的虚影也镀上一层银边,萤火虫在草丛间点点飞舞。 月下萤火,水中星光。 大榕树把板状根变得柔软。 没什么着急的事,有的是时间好好地睡一觉,等睡醒了,他们就回家。 第98章 养安静懂事小沉默 《番外:我们要绑架您了》 第二天一早, 还因为冒险之旅累得不成、睡得又香又沉的小BOSS们,是被反派大BOSS开着改装版五菱宏光带回家的。 大狼狗负责看家守麦田,趴在田埂上, 听见声音就竖起耳朵,晃着尾巴飞跑出去。 小缄默者听见大狼狗的叫声,跳起来,脑袋咚地撞上车顶棚, 进入放哨模式警戒侦查。 小信使听见“咚”的一声就跟着跳起来:“打雷了吗?下雨了吗?咱们成功把种树人先生偷回家了吗?” 刚睡醒的血红大野狼眼睛还没睁开,听见“咚咚”两声,已经一手一个飞快把弟弟接住, 胡噜了好几下:“老师呢?老师——” 一只手及时探过来, 覆在小狼崽头顶, 及时阻止了小朋友们轮流撞车顶的连锁反应。 …… 闻枫燃用力揉了揉眼睛,目光倏地亮起,把弟弟们小心翼翼排排放好, 纵身利落跳下车。 早起的小冰鹰有太阳晒。 今天的阳光非常好,有些已经睡醒的小朋友,已经盘膝坐在田埂上努力晒太阳长高,一边用冰晶捏成各种小动物给老师展示了。 大狼狗从没见过这么神奇的魔法, 对着冰做的自己兴高采烈地汪汪叫, 这才叫醒了一车的小树苗。 雪团大哥已经到了重视“酷”的年纪,刚才还在用冰晶把自己的眉毛和眼睫毛全染白,这会儿立刻戴上墨镜,相当沉稳地站起身。 穆瑜也非常配合, 用银线帮相当酷的雪团小朋友撑着麻袋, 收起了用冰晶捏出来的、正在满地乱跑的小火柴人。 闻枫燃跟他雪团兄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情报, 点了点头, 暗中击了个掌。 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觉得,老师今天的气色的确非常好。 看起来昨晚也完全没有落枕,应当是睡了超级好的一觉。 要是每天都能睡得这么好,估计要不了多久,伤就都能痊愈。 伤痊愈了,再好好调养,身体就会好。 反派大BOSS被小狼崽绕了好几圈,一会儿摸胳膊一会儿按膝盖,笑着揉了揉那一脑袋热热闹闹的小红毛:“怎么了?” 大野狼飞快摇头,其实尾巴已经晃得停不住,比赛拿了第一、考试终于全科及格了都没这么高兴:“就是觉得……太阳真好。” “是啊。”穆瑜笑了笑,“太阳很好,今天是个收麦子的好天气。” 这里的秋天已经有了阳光和风,有了五颜六色的落叶,现在也有了蔚蓝色的天。 天空高远,是种饱和度尤其高的蓝,看久了会有种落泪的冲动。 这大概是藏在人类基因里,流传下来的某种本能。 ——或许是因为在几千年前,这样的天气登高远眺,能让视野走到尽处,看到比想像更远的远方。 也或许是因为在几千万年前,某一场格外漫长的连绵阴雨后,终于雨过云开、晴空万里,沉睡的世界惊醒,开始变得暖而透亮。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被一群小BOSS热热闹闹地围住,一起往家走。 反派大BOSS认真听小树们的冒险,认真鼓掌和竖大拇指,告诉心最软的小槐树,那个影子少年并不是没醒过。 是醒着的,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没来得及好好道谢,这是最遗憾的事。 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分队,本次的行动非常英勇、非常果敢,完美地展开了十七场营救,救出了困在记忆深处的意识残片。 被救出的残片很想向大家道谢,如果有机会,很想早就遇到大家,和大家好好地一起玩。 “那我一定会哭的。”心最软的小槐树不停揉眼睛,小声嘟囔,“我要把我所有珍藏的冰镇红糖槐花粉都分给他喝,告诉他再也不用怕火了。” 小缄默者鼓起勇气,举手补充:“还有我的肉夹馍,他一定没有好好吃过肉夹馍。” 时润声其实还准备好了杜仲茶和爸爸妈妈的药,那药是真的很苦,苦到会叫人不停掉眼泪,可也是真的非常有效。 小缄默者只是喝了几次,身上的伤就明显好了非常多。小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生命力非常顽强,短短几天的时间,有些裂痕就已经开始渐渐淡化。 “我想帮忙做义肢,做又炫酷又实用的义肢。”小机械师有了新的理想,“能让别的小朋友都羡慕他,都觉得他最酷的那种。” 坐在小冰鹰上、带着墨镜的雪团大哥,已经准备好自己的奶糖和糖纸,所有喜欢的玩具,和漂亮的金刚小蝴蝶了。 血红大野狼是小BOSS里最年长的,踢着石子往前走,扛着那根水管,上面挑着没留下任何痕迹、仍然干干净净的外套。 外套迎着风飘起来,像是有个比风还自由的少年,正安静跟着他们回家。 …… 被温和的手臂轻揽住肩膀,闻枫燃怔了下,抬起头:“老师?怎么——” 他愣了下,忽然冒出了个相当离谱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老师笑着揉了揉那一脑袋小红毛:“谢谢。” “身手很好。”穆瑜对他说,目光温和认真,“帅呆了。” 闻枫燃咽了下,慢慢思索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眼睛睁的更圆。 ……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缄默者。 他就说,这个世界肯定没有比他老师还厉害的反派大BOSS。 傀儡师、缄默者,傀儡师就是缄默者。 《白塔生死恋》后面附带了《缄默者手记》,碎掉的缄默者能够操控银线,银线是傀儡师的伙伴和道具。 傀儡师是白塔的死敌,有人说他们“妄图挑战哨兵与向导的天生契合”,说他们“独来独往游荡作乱”,说他们如果不操纵傀儡就没有任何战力。 因为那是碎掉的缄默者,他们碎得太厉害了,只剩下银线。 碎掉的缄默者没法保护自己、没法战斗、没法展开领域……除非精通缝补,知道怎么用细细的银线,把自己一针一针重新缝起来。 重新缝起来,就好像伤不存在,伤不会疼。 甚至顾不上其他反应,闻枫燃用力抓住反派大BOSS的手臂,想要仔细看清楚,有没有烧伤和更多狰狞的伤疤。 穆瑜轻轻摇头,按住小狼崽的手腕,力道和缓笃定:“放心。” 闻枫燃知道老师不想让弟弟们听见这些,牢牢闭着嘴,手上的力道松了松,却仍握着老师的手臂不放。 ——谎言之藤的确是说了,解放记忆、改变记忆的结局后,被这个世界束缚的藤蔓也会被割断。 可那毕竟是谎言之藤,谁知道说得掺没掺假话、是不是全都是真的。 早知道就该让小信使出手,拜托专业对口的真相之花拎着花盆出马,好好审一审,把里面的子丑寅卯全都问清楚。 一向靠得住的反派大BOSS点头保证:“真的没事了。” “因为你们改写了那些记忆。” 穆瑜摸了摸小狼崽的脑袋:“你们在带我回家。” 听见安稳如旧的声音,闻枫燃的焦灼才终于被微风拂灭:“您得跟我们走。” 穆瑜笑了笑:“当然。” 闻枫燃攥了攥那根水管,还是把更多的话咽回去。 关心则乱,已经来异世界执行过好几次任务的血红大野狼,其实是能分辨现实和意识的。 ……那不可能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 那十七块记忆碎片,倘若发生在现实当中,没有一次能让人存活下来。 不如说,那些人就是为了这个。 闻枫燃当然知道这种人,这些人比兽更恶,兽的凶残只是物竞天择、生存本性,这些人却只是在以此为乐。 那个被扔给笼子里的兽灵随意撕咬的影子,在被咬碎的时候,也只不过和他们一般大。 少年嶙峋的脊骨绷得发紧,咬紧牙关,视线几乎要暗沉下来。 被落在背后的温和力道轻按,闻枫燃的胸口悸了下,才终于重新呼吸:“……他们遭报应了吗?” “放心。”穆瑜揉了揉小狼崽的脑袋,“这么容易就吃亏,还怎么给小老板当经纪人?” 闻枫燃:“……” 血红大野狼年纪渐长面皮渐薄,在初中二年级正式毕业以后,对自己的中二期相当不忍回顾,宁死不肯回头看当年雇假经纪人的光辉历史。 穆瑜其实已经很配合小老板,不怎么提起这档事了。 但偶尔提一下,看见小狼崽针扎地面红耳赤一蹦三尺高,感觉其实也不错:“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这种惩恶扬善的事,作为S43世界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第一个杀回来的正义反派大BOSS,当然是不会放过的。 相当专业的经纪人整理了下袖口:“小老板很了解我们这一行……” 一排正手拉着手、低声脑袋碰脑袋讨论的小树苗集体回头,恰好看见二哥原地起飞:“啊啊啊啊啊!!!!” 坐在冰鹰上的大哥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完美闪避。 冒着热气、浑身通红的大野狼耷拉着毛毛,奄奄一息地落回地上,被老师拉过来穿好外套:“我,我刚才要说什么……” “要说带我回家。”穆瑜帮他拉好拉链、整理好领口,轻轻笑了笑,“我在跟你们回家呢。” “我的方向感不太好,因为不怎么用得上。”反派大BOSS蹲下来,认真地说,“也走过不好走的路,绕过远道。” ——毕竟,作为一阵风,其实有没有方向感都不是那么重要的。 风不能决定自己往哪儿去,有时候在树枝间睡着,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绑架着几颗无辜的小树种子漂洋过海。 用不到方向感是因为没什么地方要回,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来路。 可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有一群小朋友,相当坚定地要带他回家。 “我方向感最好了!”小信使对关键词相当敏感,远远听见这一句,立刻举手,“还有云杉哥,还有云杉哥,他可是最优秀的领航员!” 小云杉树整棵树都红了,特别害羞,啪地立正:“您要去哪儿?我愿意随时为您领航……” 穆瑜笑了笑,学大野狼的语气:“回家嘛。” “这我们知道!这我们可太知道啦!”路遥知立刻脱帽致意,“请您跟着我们来!” 蒲云杉也立正敬礼:“请您跟着我们来!”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配合小雪团,直接把这条路变成长长的溜冰场。 在陪伴小BOSS们连闯十七关的时候,穆瑜其实是很想找点什么办法,作为那个影子醒过来,对小朋友们好好说一声谢谢的。 只是那些记忆里,留存下来的意识实在太微弱了,微弱到经不起一阵风。 这大概是意识在自保,封锁那些不那么好的记忆,不向其中投入更多的心神,以此维持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这样会让伤口“假愈”,未曾痊愈的伤口就这么被匆匆掩盖,留下暗流汹涌的隐患,匿在风平浪静下。 但伤总会好,现在就是时候了。 小领航员和小信使可太清楚怎么回家了——大狼狗更清楚,大狼狗高兴得不行,一边汪汪叫一边四脚打滑地飞快跑,给他们带路。 大狼狗今早睡醒,没找到小主人,急得不行,已经绕着麦田跑了一百圈了。 穆瑜决定和他的孩子们回家。 回家可以做很多事,喝一碗小信使珍藏的冰镇红糖槐花粉,吃一个小缄默者的肉夹馍,抽空教小机械师做义肢,再含一块被雪团同学踮着脚、非常沉稳地塞进嘴里的奶糖。 血红小狼崽还在因为中二历史奄奄一息,不方便打扰,还是更适合用银线举着照相机,抓拍一百张照片。 十九岁的傀儡师拽了拽银线,把威风凛凛展翅翱翔的小冰鹰绊了个跟头,接住超级酷的小雪团和系统棉花云。 穆雪团同学最喜欢这么玩,立刻摘掉小墨镜,张开小胳膊被举高了玩飞飞:“回家,收麦子!” 穆瑜笑了笑,被雪团塞过来一块自制的牛奶小冰砖:“好。” 雪团对自己的牛奶冰砖很满意,自己也尝了一块,手起刀落,把剩下的全分给一二三四号好兄弟。 今天的天气很好,他们这就回家,这就收麦子。 麦田金灿灿,这是丰收的一年。 / 关于收麦子这件事,反派名字太长小队早就举手表决,通过了完整的计划: 要养伤的队员,就该老老实实养伤。 要么晒太阳,要么喝水,要么睡午觉。 要么吃加了奶砖的冰镇槐花粉。 完全不应当过度参与重体力劳动。 尤其是有些明明伤得很重,还坚持要和大伙一起劳动、一起割麦子,完全不顾火辣辣的太阳和身上伤口的小缄默者。 刚割好了一垄麦子,时润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哥哥们七手八脚抬着,塞进了反派大BOSS的怀里:“伤员要乖乖休息,我们人多力量大!” 收麦子是个十足的体力活儿,要是人手不足麦子又多,就叫麦忙,少说也得忙上两个星期。 但幸好,时润声的麦田并不算大,他们的人手又相当充足。 整整齐齐排着队来郊游的小黄人们,早就跟着哥哥学会了收麦子,自带小镰刀小耙子,吃饱喝足厉兵秣马,听着哨子冲进麦田了。 时润声又有些紧张,他还是不习惯自己什么都不做、看着大家帮自己的忙,赶快把伤都藏好:“哥哥,我——” “嘘,嘘。”闻枫燃挺神秘,搂着他的肩膀,“你的任务最重要,你是负责照顾反派大BOSS。” 不论小缄默者信不信,反正反派大BOSS也非常不听话,这一会儿已经偷偷下田好几趟,试图用银线给割好的麦子打结了。 这种天气的确相当好、相当适合收麦子,但对身体虚弱的人来说,就非常容易晕倒。 不论小缄默者信不信,反正反派大BOSS要是再没人管,说不定就会晕倒在麦田里,被太阳晒成大稻草人。 小缄默者:“!!!” 血红大野狼扛着他们雪团大哥蹲下来,给其他几棵小树共享了情报——冰晶小火柴人暗中潜伏进了反派大BOSS的袖口和衣领,根据检查,老师身上的伤已经好了相当多。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懈怠。根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漂亮小槐树提醒,因为身上的力气都拿去治伤,不论做什么都很容易累,还特别容易饿。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小槐树有点腼腆地表示,他有一个朋友,在养伤期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一顿饭能吃下一整只烤鸭、一大碗麻辣烫、三碗牛肉手擀面、六个大肉包子、十二根油条和一桶豆浆。 小缄默者:“……!!!” 责任感油然而生的小缄默者立刻有了新的使命,紧张地攥了攥拳:“我,我去做饭!” “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个例。”漂亮小槐树戴着崭新的草帽,意犹未尽摸摸肚皮,还在念叨,“也可能是记错了,我总觉得没有这么多……” 小缄默者的行动力超级强,众人说话间,已经套上小银斗篷跑去了集市。 短短几分钟,时润声已经背回来了一口相当壮观的铁锅。 铁锅大得有点夸张,小花猫用领域扛着锅跑回来的时候,大狼狗都被吓呆了。 村子里的人也震撼了一路,到现在买白菜的客人还在和摊主争论,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长了腿的大铁锅,一不留神就会自己往家跑。 “……行啊。”闻枫燃揉了揉脑门,“我去告诉小屁孩们,今晚留着肚子吃火锅。” 已经跟反派大BOSS和小槐树哥哥吃过一次,早就特别向往全家吃火锅的小缄默者:“!!!!” 血红大野狼眼疾手快,抓住差点又要起飞的勤劳弟弟:“不用去打猎!我们带的东西够吃了。” 小花猫还没见识过现代工业化的生产效率,有点担心,乖乖被捉住:“不用去抓四十条鱼、采四十筐蘑菇、烤四百张饼吗?” “……不用。”闻枫燃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放心吧,我们带的东西可多了。” 在孤儿院里,团圆饭可是件相当重要的大事,谁都不会有半点儿马虎。 ——尤其小黄人们一个赛一个的有出息,已经开始有东奔西跑跟着比赛、跟着封闭训练的,还有集训的住校生,经常有一大半不着家。 大伙能凑到一块儿的时间变得珍贵,自然一点都不能马虎,这次趁着暑假出门,来山清水秀的麦田边上郊游,一群小黄人已经玩疯了。 哥哥们拆白塔的时候,小黄人们也半点都没闲着,把小木屋里里外外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还给大狼狗也做了新的炫酷项圈。 几个小姑娘还发现了藏在屋后的小稻草人,悄悄动手给小稻草人做了手、做了脚、穿上了整洁好看的衣服,还戴上了一顶遮阳的大草帽。 麦田边上什么都能玩,骑着扫帚假装到处飞,拿扁担当跷跷板,白天追蜻蜓、晚上追萤火虫,在钢筋水泥里待惯了的小黄人在田埂边上翻跟头,土被太阳晒得松软,摔倒了也不会疼。 闻枫燃把弟弟从大铁锅上摘下来,把“照顾好反派大BOSS、不让大BOSS被太阳晒成稻草人”的重要使命交给弟弟,这才拎着镰刀回到地里,继续指挥小黄人们捡麦穗。 …… 对于这种活动,十九岁的穆影帝当然非常愿意配合。 小缄默者才一阵风似的跑到麦垛边上,就亲眼看见身体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反派大BOSS飘飘悠悠,变成稻草人被风吹走了。 时润声:“!!!!” 时润声急得拔腿就追:“请等一等!我们晚上吃火锅!我这就给您做烤鸭、麻辣烫和牛肉手擀面……还有绿豆汤!我冰镇了绿豆汤!” 系统变成的风相当不讲道理,不止认路还会拐弯,熟练地扛着冒充宿主的大稻草人,一路绕回荫凉下。 时润声一边用力招手,一边拔腿飞跑,把自己给大家准备的惊喜全招供出来:“我还做了委托,换了四十个西瓜……二哥还教我做了糖水和烧仙草!” 系统拽着一片云,帮小缄默者挡太阳:“宿主,宿主,小木头人要跑摔了!” 穆瑜及时用银线接住小缄默者,把自己的外套从“小缄默者诱捕器”的大稻草人身上摘下来,重新穿好。 时润声扑进榆树下真正的荫凉,被怀抱稳稳当当接住,大口大口喘着气,立刻牢牢抱住大BOSS:“请您不要变成稻草人!那不快乐,很不快乐……” 傀儡师用银线拢住小缄默者,用清凉的风帮他降温,拂去蛰痛伤口的汗水:“不快乐吗?” 小缄默者立刻用力摇头:“我弄错了这件事,我以前弄错了。” ——以前的时润声确实认为,当稻草人会很快乐。 因为那已经是小缄默者在那个时候,能想到最轻松、最舒服的愿望,他那时的确认为那是场好梦。 傀儡师伸出手,接住浑身烫得软绵绵的孩子。 系统变成小冰袋辅助降温,银线解开两颗扣子,把领口稍稍敞开。 时润声其实早就用完了力气,他还要养伤,昨晚的力量又消耗太过,不适合做重体力劳动。 如果不是因为缄默者的领域在源源不断地自行治疗,大概早在割麦子的时候,小花猫就会因为体弱和中暑,一头晕倒在哪个被麦田覆盖的田垄里。 小缄默者被银线托着,咕咚咕咚痛饮冰镇绿豆汤,还在努力给反派大BOSS描述,其实最好的梦不是他原本想象的那样。 “要好,好很多。”小缄默者喘匀了气,又认真把手臂撑到最开,“回家比当稻草人好这么多。” 这是在遇到反派大BOSS,被反派大BOSS绑架走以后,时润声才想起来的事。 “您看,稻草人是插在地上的,对吧?就算有腿也不能跑。” 小缄默者和哥哥们学了很多讲道理的办法,图文并茂,张开胳膊假装自己是一个小稻草人:“就不能割麦子,不能出门买锅,还不能做饭。” 穆瑜笑了笑,摸摸小缄默者的头发:“只有这些吗?” “不止!”时润声立刻补充,“还不能一起睡觉、不能一起玩、不能一起爬到房顶看星星,不能一起吃火锅……” 还不能在大伙出门的时候,蹦起来喊一声“请等一等”,然后拔腿就追上去,被哥哥揉脑袋,笑着扛到肩膀上。 不能在大伙回家的时候,偷偷抄近路先跑回去,把灯点亮、把水倒好,把地扫干净,家门都打开。 …… 小缄默者上次这么干,被哥哥们正义制裁戳痒痒肉,笑得力气都没了,又被哥哥抱起来检查伤口、喂加了槐花蜜的水。 “下回再一个人偷跑,还要正义制裁。”血红大野狼二哥还敲他的脑门,“你这么小,就不该操心这么多,不该这么辛苦。” “没错,没错。”小槐树被小云杉树扛着,两个人穿一件反派大BOSS的银斗篷,一本正经教育弟弟,“罚你睡饱八个小时,再赖床一个半小时。” 小缄默者就没睡过这么久,被哥哥抱着,笑得坐都坐不住,耳朵通红通红,小声回答:“……会睡成小野猪的。” “小野猪又怎么样?小野猪也有大野猪照顾啊。”小槐树神气地叉腰,“我跟你讲,我跟你讲,家人就是这样的……” 时润声其实是刚开始学,要怎么做一个小孩。 这件事时泉荫和叶晴柔没来得及教他。他们的工作太忙、任务太重,等他们察觉到的时候,小花猫已经懂事得不需要照顾,甚至反过来照顾他们。 那对天赋斐然、战功赫赫的A级向导和哨兵,被送到槐中世界疗养,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哪次荣誉或激烈的战斗,而是他们的孩子。 时润声在槐树的指引下,去救与兽灵缠斗的他们,手臂上的擦伤流出来的不只是血,还有金色的小稻草。 就像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只要用银线划破手指,就能淌出一缕风。 这是缄默者的天赋,他们能把自己变成不会疼的模样——但这样的状态久了,偶尔就会忘记,伤口流出来的应当是血。 小缄默者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完全没有发现,在自己讲这些事的同时,有稻草从他的身上落下来。 那些金色的稻草不再捆住他的心脏、绑着他的手脚,时润声的脸色变得红润,泛白的伤口被不小心扯动,渗处一点淡红色的血痕。 傀儡师摸摸小缄默者的头发,笑了笑,熟练地帮他重新处理伤口,不着痕迹地往绷带里塞了张复原卡。 能流出血的伤口,就能放心地治疗、放心地愈合了。 …… 三十大几号人组成的收麦子小队,只用了一整天时间,就圆满完成任务,甚至捡干净了所有掉下来的小麦穗。 虽然枫燃哥已经三令五申,每个人都留足肚子,晚上吃火锅,但小黄人们还是馋得差一点就吃撑了。 ——毕竟谁也顶不住这么诱人的冰粥、糖水烧仙草、冰镇绿豆汤、现切大西瓜。 小缄默者跟着傀儡师学艺,专心练习在非战斗模式下操控银线,拎着小筐勤勤恳恳送好吃的,还撑起了一大块遮阳棚。 清凉的风来回游荡,这一头带过去的是小雨雾,那一头带回来的是小冰晶, 中午那一顿又是冰镇红糖槐花粉和香喷喷的肉夹馍,坐在阴凉底下痛痛快快咬一大口肉夹馍、喝一大口槐花粉,枕着胳膊在麦荫底下吹着凉风,美美睡一觉,简直舒服得拿什么来都不换。 割好的麦子晒好了,捆成捆、堆成垛,就变成满满当当的小山包。 穿着小围裙,还在奋力熬火锅底料的时润声被一群小黄人包围,热热闹闹地拖着他出去看:“金色的!” “漂亮的!”小黄人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地围着新哥哥喊,“磨面粉!做麦饼!做麦芽糖!” 大狼狗今天也出了大力气,拖着小爬犁来来回回运装了麦穗的麻袋,相当英雄地挺胸昂头,晃着尾巴“汪、汪”叫个不停。 时润声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被一只只小手拽得有点站不稳,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他曾经做过最好的梦,是麦田没被人毁掉、没被天气毁掉,顺利地成熟,然后他一个人一刻不停地收上两个星期,把它们收完。 在小缄默者的心里,那已经是他所能想象的,这个世界会给他的最大的仁慈了。 “不要吵,嘘,嘘。”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管住弟弟妹妹,“枫燃哥说了,润声哥有伤,不能这么用力拽。” “是润声哥的麦子,不准乱动,不准随便拿。”那几个孩子特别严格,“大家都蹦一蹦,跳一跳,翻个跟头,看看有没有挂在身上的麦子……” 时润声连忙摇头:“不用的,我们是家人,可以随便拿。” “家人也不行!家人也有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呀。”小黄人们被教得特别好,立刻大声回答,“比如钱多多就不准别人动他的变形金刚!” “谁说的!可以……可以摸一下!就是不准掰。”叫钱多多的孩子立刻大声反驳,“钱少少还不准别人动她的储钱罐呢!” “说了多少遍!我不叫钱少少!我叫钱妙妙!”旁边的小丫头举起充气锤子捶他,“本来就是这样!哥哥说了,这是天经地义。” 孤儿院的孩子们没有爸妈,没人照顾,只有哥哥教,从小就知道尊重别人的私人领域、不乱动别人的东西。 即使是家人之间也要互相尊重,互相包容,留有每个人的边界,这是天经地义。 他们知道麦子对润声哥很重要,所以只是帮忙收割,年纪小的拿着小麻袋拾麦穗,把麦田收得干干净净。有个小黄人不小心碰散架了一捆麦子,还急得直哭,被银线戳戳小脸蛋,变了个“麦子捆好了”的魔术,才破涕为笑地抹了眼泪。 小黄人们原地蹦蹦跳跳,互相帮忙检查背后的衣服,翻口袋和挎包。 有几个小黄人还不会翻跟头,抱着脑袋想在地上骨碌,被时润声眼疾手快抱住:“不用的,不用的。” “麦子是大家的,本来就是我想送给大家的。”小缄默者的耳朵又红又烫,“等回了家,我给大家用麦子做好吃的,我们把它们都吃光,来年再种……” 时润声的腿上没了力气,他跪在地上,咳了几声,忽然抬手捂住嘴。 小黄人们吓了一大跳,立刻团团围上来,有人拔腿去找闻枫燃:“枫燃哥!哥哥!润声哥不舒服……” 时润声从喉咙里咳出稻草、咳出一团荆棘,咳出槲寄生早已枯死的根系。 他昏昏沉沉地被冲过来的闻枫燃抱住,红枫色短发的少年搂着弟弟,轻轻拍他的背:“没事……咳出来。” “都咳出来,咳出来,然后就跟这个世界没关系了。”闻枫燃说,“你就自由了。” 闻枫燃其实见过影子少年在怀里悸栗。 最后一次被救出来的影子,在昏迷中咳出尖锐的钉子和刀刃碎片,咳出被世人塞进他们喉咙里,不准他们反驳的刀匕暗箭。 没人会问一个不会说话的稻草人疼不疼,就像没人会问一片湖、一缕风。 时润声咳净了最后一团尖锐的棘刺、最后一片稻草叶,他甚至已经遗忘了很久,在梦里做一棵干干净净的小杜仲树是什么感受。 自由得好像能飞起来,能痛痛快快地长叶、痛痛快快地发芽,拔高枝条去追逐太阳。 ……小缄默者是被一阵能把人香迷糊、香到连风都想喝一口的火锅香拽醒的。 他们回到了那片时润声从未忘记过的湖。 湖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棵挺拔的榆树,有位总是喜欢待在榆树上、来自异乡的傀儡师,每天绑架他一个小时。 时润声在傀儡师的臂间睁开眼睛,被摸了摸额头,扶着慢慢坐起来。 夜风清朗,满天星辰闪烁,但也比不上院子里热闹的万分之一。 那口大铁锅派上了用场,三十几号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抢火锅——这是为数不多完全不需要边界感的时候,毕竟大野狼哥哥自己都在抡圆了胳膊抢。 小缄默者没见过烧得这么旺的火,热烈通红,半边湖水也亮,映得每个人眼睛里都有亮光。 连过去最怕火的小槐树也完全不怕了,凭借自己练就的一身抢饭绝技,熟练地在锅边游走。 雪团大哥依旧冷酷稳重,盘膝坐在冰鹰上,绝对不被人发现自己碗里装的全是宝宝小香肠和小糯米团。 小机械师做了一款抢火锅专用机器人,但人在美食面前爆发的潜力是惊人的,机器人稍逊一筹,所以到现在还在边喝水边继续调试。 铃铛“叮”地一声响,耳朵最灵的小信使立刻发现弟弟睡醒了,跳起来朝这边挥手。 时润声的胸口慢慢起伏。 小花猫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跟着亮起来,抬起头,看向靠在树上的傀儡师。 穆瑜笑着点了点头,摸摸他的脑袋:“去吧。” 小缄默者有点犹豫:“您不去吗?” 反派大BOSS枕着手臂,想了想:“怎么说呢。” 通常情况下,团圆饭这么重要的事,当然是要全家参与的。 ……但考虑到有十几根银线都埋伏了起来,在不同角度不同机位,沉稳地暗中进行非正常拍摄,十九岁的影帝不太想下去。 虽然火锅的确非常香、下面的确非常热闹、大家的确非常开心。 这世上有树就有种树人,穆瑜还是更愿意当那个种树人,看着小树们长得郁郁葱葱、热闹挺拔,就会觉得很满足了。 小缄默者仰起头,认真看着反派大BOSS:“真的吗?” 穆瑜笑了笑,低下头,认真看着树下又热闹又亮堂、兴高采烈闹成一片的孩子们。 也不完全是真的。 毕竟火锅真的很香、下面真的很热闹。 院子里不再是一盏风灯,大院的孩子们甚至带来了过年才挂的花灯和灯笼,素色的银线第一次被打扮得这么漂亮,上面被心灵手巧的小姑娘缠了麻花辫似的小绿叶灯。 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缄默者的领域,第一次有这么多笑声、这么多灯火闪烁,五光十色的花灯把湖面也映得像是开了花。 回过神时,穆瑜已经被雪团从背后扑上来,小胳膊结结实实抱住了肩膀。 小信使和小机械师一左一右,抱住导师先生不放手,大野狼身手矫健,胆大包天地举着麻袋下了手。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第一次被暗算,有点惊讶,有点好奇:“接下来呢,要做什么?” “绑……绑架。”小缄默者深深深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鼓起勇气,颤巍巍探出小银线,缝住了傀儡师的袖子。 时润声把那个最珍惜的小闹钟,轻轻塞回傀儡师的手里。 “我们,我们要绑架您了。” 小缄默者小声说:“您必须……必须跟我们,去找所有开心的事。” “找最开心、最幸福的事。” “绑架时间是每天二十四个小时。” 五个小BOSS抱起五盆小猫花:“不然的话,我们就去毁灭世界。” 第99章 找一只小木鱼 回到穿书局总部的穆瑜, 被门口的凌霄花绕上来打招呼,趁机往穆瑜的外套口袋里塞了满当当一袋小零食。 数据没有过期一说,系统被五颜六色的零食袋子埋住, 甚至发现了自己被打劫的小饼干,心痛到打结:“啊!!!” 穆瑜帮系统把结打得更漂亮,回赠给凌霄花最新款的染叶剂,大方地撕开包装:“吃吗?” 系统火速卷起三种不同口味小饼干, 跑到一半又冲回来,扛走了一盒焦糖奶油酱。 他们刚去过槐中世界,探望了那支还在疗养中的守护者小队, 系统跟其中一个年轻哨兵拜师学艺, 参悟了不少对付拦路抢劫大花藤的办法。 机械小蜻蜓这次有备而来, 吃饱了小饼干,雄赳赳气昂昂端起小机关枪,跟凌霄花鏖战去了。 负责来引领他的医疗部门AI接过穆瑜的识别码, 导入确认:“您是要提取过去的记忆?” 穆瑜点了点头:“还想顺便看看朋友。” “没问题,不过您得确认您的意识强度足够。”医疗部门AI说,“上一次的尝试不太成功,如果意识强度不够, 记忆导入可能会造成崩解。” 并非他们不愿将记忆还给宿主, 只是有些时候,记忆的重量可能远超想象,沉得足以将最坚固的意识容器也生生压碎。 遇到这种情况,穿书局只能代为保管, 将记忆存储起来, 等待风化。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也是最抄不成近路的办法, 记忆会在时间中逐渐变淡、模糊,这种“时间”的定义是绝对的。 即使是穿书局,也没办法通过跳跃时间节点,对这个进程造成任何影响和干涉。 穆瑜已经提前去做过检查,取出检测数据:“这样足够吗?” 医疗部门的AI仔细核对,有些惊喜:“您的伤势好了很多!这是个很好的预兆。” 穆瑜笑了笑:“多谢。” “祝您痊愈。”医疗部门的AI致意,“希望您能早一点回家。” 穆瑜做完这次检查就正准备回家,还准备带一些穿书局特产的冰淇淋回去,接过对方递回的检测结果,温声道谢。 …… 在槐中世界,系统沉迷于参悟干架一百式,没来得及记录小信使抓着小软毡帽,难得地既局促又紧张,被小花猫拉着回家做客的珍贵画面。 这还是第一次,漂亮小骗子站在人家的家门口,没有装成别人家的小孩,而是作为小花猫的哥哥。 小缄默者是回家给爸爸妈妈送新做的麦芽糖,顺便回家紧急取经,找爸爸学怎么做夏天的凉茶,找妈妈学怎么做绿豆饼和凉糕的。 大院的暑气还完全没褪——准确来说,在他们这儿,热浪的势头才刚开始。 在孤儿院的大院里,夏天还远没正式过完。 时润声被小黄人们领着打水仗、捞小鱼,在阴凉底下躺成一排吃冰棍。 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初来乍到,迅速沉迷在了三十几个小黄人的陪玩、陪揉、陪梳毛服务里,每天都要在水塘里沾一身泥回家,被小缄默者飞快扛起来跑去洗澡。 孤儿院的孩子们们对地势相当熟悉,拖着润声哥一起出门,沿着小溪一直跑,去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花田。因为跑得太远,玩得又太尽兴,回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索性闻着香味去吃大排档。 小缄默者从从没这么玩过,也从没见过钢筋水泥浇筑的现代世界,没见过打开就能吃冰棍的神秘柜子,没见过“叮铃铃”一响就能听见声音、看见人影的神秘方块。 手机的另一头是刚参加完比赛,脸上还蹭了一点机油,拿着小扳手,工装都没来得及换的小机械师:“五弟,五弟,我们得快点去机场集合!” ——得快点集合,二哥要去录节目,这回听说是个家庭类综艺节目,他们都得去。 原本时间是完全够的,但霜天新做的小程序显示,如果再不立刻出门,可能就会被大堵车结结实实堵在路上了。 小缄默者已经牢记了这里的“车”是马路上四个轮子跑的、像是他们坐的那辆五菱宏光一样的大方块,但还没见过堵车,相当紧张:“我可以扛着大家跑过去吗?” “好像不行,我之前也想用大灰石头机器人把大家驮过去,但片警伯伯来找我谈话了。” 小机械师拥有更多异世界生存的经验:“会有很多人围着看,路会更堵,还会上新闻。” 时润声还不懂什么是新闻,但依然立刻把手机端端正正放好,跑去迅速准备。 飞机是比S级哨兵更厉害、比S级向导更厉害、比不白塔更厉害的东西。 最厉害的向导也不能让哨兵长出翅膀,不白塔就是长成机械树,也没办法跑、更没办法飞。 时润声已经乘坐过大灰石头机器人,但还是没想到,原来飞机能飞的这么高。 小缄默者被二哥捂着耳朵,睁圆了干净清澈的眼睛,震撼地看着飞机结束滑行起飞,轻易就穿过云层。 这是趟红眼航班,小树苗们一路紧赶慢赶,现在都累得够呛,一个个盖着小毯子睡得正香。 穆瑜带他们一起坐这趟航班,坐在舷窗旁观赏夜景时,被对面座位的小缄默者悄悄放出银线,扯了扯袖口。 银线在这个世界不会被观察到,但缄默者的领域相连,悄悄撑起一片小空间,就可以让无声的“言语”继续生效。 有些雪团小朋友,看起来正在睡觉,其实还在领域里专心致志地用冰晶捏小火柴人,比较两种步法哪个看起来更炫酷。 “您需要……您需要杜仲叶吗?”小缄默者悄悄说,“我带了一点点,生嚼可能有些苦,这里不准带茶水。” 反派大BOSS低下头,透过领域观测,发现自己的确有一道裂痕正在发光。 医疗专精的小缄默者对伤口的变化相当敏感,声音压得很轻,没有惊动其他的乘客,拿出一小把悄悄带来的杜仲树叶。 ——这件事不白塔原本也是不乐意的,毕竟这是S43号世界的特有树种,非常珍贵,不能弄得满穿书局每个世界都是。 但小缄默者抱着小猫花,单枪匹马找被改造成机械树的不白塔决斗,棍子剪刀布大战三百回合,最后还是赢回来了一大把杜仲叶和一大袋杜仲果。 “没关系。”见多识广的反派大BOSS给他讲解,“这不是伤势加重的表现,是因为透光。” 小缄默者:“!!!” 穆瑜也拿银线拽拽他,示意舷窗外:“看。” 时润声放轻了动作,透过舷窗努力向下看,无声睁大眼睛。 那是他从没见过的景色——光连成线,编织成网,由深沉的夜幕向外延伸,像是躺在麦田里看星星那样,一眼就能看见地面的万家灯火。 穆瑜的确不大喜欢坐飞机,可他们家小槐树现在都不光敢给大狼狗洗澡、还敢帮小黄人们烧火做饭了,他当然也得有些进步:“飞机也很有趣。” 大开眼界的小缄默者觉得一切都奇妙有趣,立刻认真点头,他已经攒了一肚子的故事,想要去给守护者小队讲了。 时润声看着窗外,又攥了攥拳:“我得快点学会怎么做凉茶和绿豆糕……夏天还没过,我很想做给大家吃。” 刚才飞机上发放水和食物,小缄默者喝到了可乐,也惊艳到立刻就想研究配方,还想带回去一箱给爸爸妈妈、给队里的大家喝。 时润声从没这么高兴过,他每天的安排都塞得满满当当,要不是二哥说不睡足觉长不高,他甚至还想再少睡一点。 反派大BOSS笑了笑,摸了摸小缄默者的头发:“不急,还会有很多个夏天。” 时润声被银线按回座位上,调整好座椅角度和安全带,盖上小毯子,又摸了摸额头。 小花猫一摸额头就乖乖闭眼睛,攥着毯子边,还是忍不住小声问:“请问……是不是很多个,我们所有人都一直在一起的夏天?” “当然。”穆瑜回答他,“一直在一起。” “大家会有要做的事,会有要去的地方,会有必须自己一个人走的路。” 什么都懂的反派大BOSS告诉小BOSS:“所以可能会有短暂的分别。” 但那只是暂时的,只要互相牵挂,迟早都会团聚。 小缄默者立刻听懂了:“就像游历,游历是有必要的,因为要学本领……但回家也很有必要。” 这原本就是时润声的愿望——他一直想当一个有家可回的游历者,在小缄默者看来,这大概是最快乐的事。 在游历的路上,他一定会到处学本领、不停攒想要带给大伙的礼物,每天都算着自己离家多远,什么时候回家。 如果只是不知目的也不知归期的独自流浪,当然也很新奇有趣,但就难免有些寂寞,有些太过孤单了。 反派大BOSS给小花猫盖好毯子:“是啊。” “回家很有必要。”穆瑜说,“为了不孤单。” 小缄默者用银线和大BOSS轻轻打结:“为了不孤单。” 雪团很喜欢这句话,立刻从沉迷的火柴人里抬头,加入小复读机阵营,飞过去一架冰晶做的小飞机:“不孤单。” 小缄默者的耳朵立刻红起来,眼睛亮晶晶,捧着晶莹剔透的小飞机珍惜收好,又悄悄送给雪团大哥一只银线编的小鹰。 …… 穆瑜摸了摸神气的小银鹰,又碰了下冰做的小飞机。 他是在综艺录制间隙,陪小树苗们赶回槐中世界请教绿豆糕和凉糕的做法,顺道来的穿书局总部。 听说反派大BOSS要去完成一件有点艰巨的任务,两个小缄默者立刻全力支援,通过相连的领域,远程送来了守护的银线和冰晶。 “我们在您的记忆中检索到了相同关键词。” 医疗系统的AI读取记录:“您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类综艺,是这样吗?” 提取记忆是件既重要、又有一定危险性的项目,必须经过反复确认,以免在记忆导入中出现冲突。 尤其像是已经走过许多个世界的任务者,他们走了太多的路,遇见了太多的人和事,有些人已经离家太远。 “不是。”穆瑜接住以一招惜败凌霄花、大哭着跑回来的系统,想了想,“如果是家庭类型的综艺,我参加过四次。” ——这是第四次,第三次在S03世界,他们把雪团从那个世界抱回家。 系统接过宿主颁发的“虽败犹荣小饼干”,一边哭得满地都是小句号,一边偷偷寻找巧克力酱:“宿主以前还参加过这种综艺吗?” 穆瑜点了点头:“有过两次,其中一次我还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系统:“……” 穆瑜笑出来,不再打趣,好好回答:“其中一次我还很小,是在三岁之前。” 第二次参加这种综艺,并没留下什么值得记住的回忆——那是穆瑜十岁的时候,林家以家庭为背景录制综艺,把他拉去展示所谓的“父子情深”。 穆瑜不适应镜头,也不想录制综艺,这是件很让那个独-裁者丢脸面的事。 林飞捷本人对亲情并不在意,只是这样的表现在镜头前,就会变成供人指摘的话柄。 于是,很顺理成章的,录制综艺的第二天,穆瑜开始高烧不退。 节目组拿到了很完美的镜头,林飞捷为体弱多病的养子操心劳神、亲自照顾不假人手,呵护得关怀备至。 没人知道,这场突兀的高烧,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火患。 那场火烧了三天,是一片满布荆棘的荒原,数不清的幻象丛生,饮鸩止渴似的给火海里挣扎的意识续命。 十岁的穆瑜得以在这场火里寻找父母,林飞捷把不想要的记忆碎片抛弃在这里,任由谎言之藤吞噬,那里面有许多画面是穆寒春。 穆瑜的父亲叫穆寒春,母亲叫宁鹤,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鹤。 宁鹤喜欢飞,这点穆瑜没能随母亲。 在那片火海里,十岁的穆瑜认真地分辨那些记忆,把它们慢慢拼起来。 他看到父亲驾驶着风驰电掣的赛车,驰骋在戈壁和荒原。看到一身飞行员装束的母亲摘下护目镜,从旋翼机上利落跃下,抹去机身覆着的薄霜。 那是他完全陌生的自由,被林家带回去的孩子叫“穆瑾初”,穆瑜这个名字其实是他自己起的,小穆瑜很喜欢小木鱼。 关于这件事,穆寒春夫妇其实还有点犯愁,试图哄儿子选一个稍微酷炫一点的名字。 但小穆瑜坚定地选了这个,并认为木鱼很好听。 如果不能叫这个的话,可能就要难过到背起小书包离家出走三秒钟,并改名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 “……好好,就叫木鱼,木鱼怎么了?好听,特别好听。” 穆寒春非常害怕儿子离家出走,一听说居然要走整整三秒,立刻妥协,把小木鱼抱起来:“我们挑个好看一点的鱼——‘瑜’怎么样?” 宁鹤也非常害怕儿子改名叫“穆·苏格拉底·沙卡拉卡·biubiu”,立刻倒戈支持新名字,过来一起出主意:“余不好,愚不行。榆其实也不错,榆钱可好吃了……” 本来一家人开会讨论的结果,是穆瑜一年叫“穆瑜”、一年叫“穆榆”,这么轮换到长大,或者轮换到小木鱼自己想叫新名字的。 小木鱼也是他们家的一个游戏。 小穆瑜很乖,家里几乎用不着怎么打扫,他们家的扫地机器人每天都很闲。 清闲过头的扫地机器人,主要工作是陪小主人搭积木,给小主人热牛奶,和小主人玩石头剪子布。 扫地机器人把小主人抱到阳台,再搬来两个小板凳,一个抱着奶瓶一个抱着充电器,一起看那条回家的路。 穆寒春那时候尚未退役,被俱乐部的天价赞助推着,四处奔波比赛,几乎没什么休息的时间。宁鹤当时就担任医疗救援组组长,在赛事间辗转,也根本闲不下来。 夫妻两个知道儿子一个人在家,虽然有俱乐部再三保证,他们会把小穆瑜照顾得很好,但依然放不下心。 小木鱼是家里智能门铃的名字,因为小穆瑜最喜欢这个声音,清脆又柔和,像是纪录片里寺庙才有的咚咚声。 一家人约好了,爸爸妈妈回家的时候,就会敲三声小木头鱼。 一听见小木头鱼响三声,就说明爸爸妈妈回来了,小穆瑜就要立刻拽着扫地机器人一起藏起来,让爸爸妈妈找。 这个游戏通常都持续不了多久。 小穆瑜根本藏不住,看到爸爸妈妈满屋子找自己,说什么都要跑出去,跑得急了还会摔跤。 扫地机器人穿着小花围裙,非常操心,举着海绵垫在后面狂追,一边一起摔跤一边躺在地上拉警报:“小木鱼摔倒了!小木鱼摔倒了!” 穆寒春和爱人的身手都非常好,尤其是宁鹤,能从数不清的赛车事故里把伤员拖出来,捞住从衣柜后面掉出来的儿子也不在话下。 小穆瑜这时候是敢闭着眼睛摔跤的,因为即使摔下来,也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接住。 有一点可惜的,是这个游戏只到他三岁。 穆瑜在两岁的时候叫穆榆,在三岁的时候轮到叫“瑜”了,但因为爸爸妈妈太忙,还没来得及过三岁生日。 三岁的小穆瑜满心期待地等着爸爸妈妈回家,等着生日礼物,等四岁的时候再把名字改回来。 因为榆钱真的很好吃,如果不是妈妈实在太忙,榆树上长榆钱的时间又很短,小穆榆其实想吃好多顿。 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小木头鱼门铃再响起来的时候,只响了一声,有穿着黑西装的人来找他。 穆瑜在孤儿院待了两年。 他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不深——在他那个世界,幸运的是资源统一分配,能保证每个孤儿的基础待遇,甚至能住独立的单间,还能带着扫地机器人一起住进去。 稍微不那么幸运的,是他在那里不太受欢迎。 他在很多地方都不太受欢迎。 其实在父母离开以前,小穆瑜就知道这件事。 他似乎犯了什么很严重的错误,又或者他的降生就是个错误。穆寒春的比赛成绩每次下滑,都会有人这么说。 ——为什么非得生孩子?生个孩子干什么?为什么不能对俱乐部更负责一点? 要是没有那个小拖油瓶该多好。 极限运动的圈子是不该有牵挂的,因为得拿命去拼。在同等技术水平下,谁更敢把油门焊死、谁更敢撑到最后一刻再减速,谁就能赢。 要是没那个小拖油瓶,当年的车王,就不会沦落到连拿名次都费劲。 事实上,在穆寒春夫妻过世后,这些声音的激烈程度,其实还要远胜过穆瑾初那个世界。 因为穆瑜所在的世界,将包含拉力赛在内的极限运动赛事全面调整,转为在虚拟空间举办的节点,就是穆寒春这次事故。 总有人会对此不满,认为这样就让极限运动失了“挑战自我、追逐极限”的本质,认为虚拟空间永远带不来足够真实的体验,不能面临真实的危险,也就少了真正的刺激。 争执很多,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孩子,连出门上幼儿园也会被几辆炸响的摩托车戏弄,被尾气烟尘呛得咳个不停。 扫地机器人穿着围裙,拎着笤帚拉着警报出来,急得往那些人身上泼水。 警报声尖锐,那些不良少年拧着油门,轰鸣着跑得不见踪影。 “是坏人!”机器人按照输入的程序,大声告诉小主人,“找爸爸妈妈,告状!” 小穆瑜被弄得一身泥水,收拾好小书包爬起来,抱住机器人哄:“好,明天就告状。” 机器人大声喊:“今天!今天就要告状!” 小穆瑜摸摸机器人,把笤帚接过来,卸下来半旧的合金笤帚杆当拐杖,一瘸一拐往自己的住处走。 他领着扫地机器人往回走,轻声说:“对不起……” …… 十岁的穆瑜倒在那片火里,轻声对他的朋友说“对不起”。 火烧得很旺,很烈,火要烧毁些东西,这是火的天性。 所以他把自己交出去烧,藏起那些拼好的记忆碎片。 他藏起碎片里的扫地机器人,他的机器人陪着他去了孤儿院,又陪他一起被林家收养,是在一个深夜被丢弃的。 原因是林飞捷被烧伤后遗症折磨得痛苦失眠、暴躁不堪,把穆瑜溺进睡眠舱里泄愤,被机器人发现了。 那不是一台战斗型机器人,只能扫地、拖地、烧开水,只能陪小主人搭积木和玩石头剪子布,还动不动就没电。 扫地机器人举着笤帚,把开水壶泼过去:“告状!告状!” 林飞捷被烫得痛呼出声,扔下穆瑜,抬腿就踹倒了那台碍眼的老式机器人。 “找爸爸!找妈妈!” 扫地机器人没有更新过程序,还在一边拉警报一边大喊:“小木鱼摔倒了!小木鱼摔倒了!” “爸爸!妈妈!回家!”扫地机器人拼命喊,“小木鱼想爸爸!小木鱼想妈妈!” …… 那个世界的“言语”,可以修改和遮掩记忆,可以植入谎言。 十岁的穆瑜用尽一切办法努力记住,他有一个扫地机器人,是他的朋友。 即使他知道,等他醒来的时候,就会忘记这件事。 等他醒来以后,就会忘记很多事,忘记许多噩梦是怎么来的,忘记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过往。 有很多半真半假的记忆,写着他在林家生活得多幸福、多愉快,写着林飞捷视他如亲子,他必须还他父亲欠下的债。 人很难怀疑自己的记忆——这是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就像是由记忆堆积起的积木。 动摇其中某块积木、冒险向外抽取积木的后果,可能是整体摇摇欲坠但仍勉强支撑,也可能是轰然倒塌。 碎裂在榕树的树荫下的那场梦,并不是穆瑜第一次做风。 如果不是已经变成过一缕风,就不会知道,这是个求而不得的美梦。 …… 穆瑜亲手处置林飞捷,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 那年他演了一部父亲的电影,拿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影帝,在颁奖典礼的现场因为地面实在好滑,不小心摔了一跤。 只是摔碎了半月板,对穆瑜来说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他被送到医院后,还是昏迷了不短的时间。 昏迷的时候,他其实并没闲着。 在这段难得的休息时间里,穆瑜把自己全身都砸碎了一遍,检查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察觉到那个表面上温和轻快、埋头工作的年轻影帝,正用一种玉石俱焚的态度拆解自己,挣脱那些记忆的控制,林飞捷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种不安让林飞捷再次躺进了睡眠舱,可他没想到,他没能捉到穆瑜——那里只有风。 明明是很温柔的风,连树叶也不会拂落,却叫林飞捷察觉到了近乎窒息的畏惧。他被没顶的恐惧击垮,挣扎着呼救,要打开睡眠舱醒过来。 林飞捷做过太多亏心事,他怕敲门,怕得要命。 曾经有些年,十几岁的穆瑜被林飞捷送给有特殊嗜好的人,扔进斗兽场里取乐。 在某一次据说是“睡眠舱集体故障”的意外后,那些人就仿佛叫什么魇住了,见了鬼一样不停挣扎、拼命求饶忏悔,那噩梦仿佛不止不休。 那些人早喊破了嗓子,自己却不知道,打了镇静剂也无法睡去,瞪着充血的眼睛整日哀嚎咕哝。 这些人唯一能说清楚的话,就是“风在敲门”。 那次“集体故障”的另一头,十几岁的穆瑜也受创不轻,昏迷了几个月才醒,忘记了进入睡眠舱后发生的所有事。 林飞捷实在因为这场变故担惊受怕,想强行用药逼还是少年的穆瑜想起来,却被医生拒绝了。 这种遗忘是极限状态下,意识被迫采取的自救方式。 有些记忆的重量,不是正常状态下的意识所能容纳、所能承受的。 再坚固的堤坝也无法阻挡汹涌的洪水,强行导入记忆,只会让意识发生崩解。 但这应该也不至于有多遗憾——毕竟在穆瑜二十二岁这年,林飞捷也终于知道了,那场“睡眠舱集体故障”的意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穆瑜的那个世界,林飞捷并没活那么长。 在那个世界里,穆瑜在二十二岁和林家正式切割,二十七岁因为疑似酒驾的“车祸肇事”被拘留调查,只是林家垂死挣扎的报复之一。 没了林飞捷的林家,其实早已日薄西山。更何况,对面是曾经被养出来支撑峰景传媒,能让偌大一个影视公司吸着血续命的影帝。 穆瑜知道怎么自证、知道怎么处理明枪暗箭,知道怎么引导和修正舆论。 他在这些年里学会了很多事,学会了怎么处理伤口,学会了怎么让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他学会了这些事,已经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也知道该怎么保护当初被林家当摇钱树压榨的父母,怎么保护自己的机器人朋友了。 因为他已经学完了所有要学的东西,所以选择了退圈——那些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故事,说到底也就是这样简单。 没什么更多的阴谋,也没什么内幕了。 他只是有些想爸爸妈妈,有些想朋友,有些想做回当初那缕风。 这样想到最后,穆瑜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做一做饭,种一种树,栽一棵榆树来结榆钱。 / 穆瑜单手遮住系统的摄像头,和医疗部门的AI进行对接确认,看着当初的记忆被重新改写。 改写的记忆里,有骑着自行车的漂亮小信使,闭着眼睛,铆足了劲踩着脚蹬飞进去。 有小缄默者让雨落下来,雨把火扑灭,浇得不剩半颗火星。 有血红大野狼按着兽灵一拳一颗牙,有扛着电锯的小机械师,也有大展神威的炫酷小冰鹰。 穆瑜给系统买了一个冰淇淋,把满地的小句号都用方框收集起来,一个一个耐心地拼回去。 他抬起头,在看清医疗部门AI的操作后有些惊讶:“还没有改写完吗?” “没有呢,还有很多。”医疗部门来了好几个AI,扛着电钻,忙得火星四溅,“您家的小朋友都很有任务者的潜质,等他们长大以后,您可以问一问,他们想不想当任务者……” 被改写的记忆可不止这些。 小树苗们的逻辑都相当清晰——救人就得救到底,救要消散的影子少年也一样,不能只是救了这十七次,就放心地拍拍手不管了。 因为他们的老师救他们的时候,也不是把他们从深渊绝境里拉出来,全须全尾地放在那,就拍拍手不管的。 最近跟着大国槐深造的小信使,用槐花蜜贿赂了一个蚁窝,拜托了工蚁们去找新的南柯一梦。 小缄默者也没闲着,有时间就去找谎言之藤讲道理,把谎言之藤讲得满地打滚,掉出来一大堆碎片。 ——所以记忆被改了很多,比如那个敢踹扫地机器人的混蛋,被雪团一个头槌就撞飞了。 比如那些敢欺负小穆瑜、用摩托车戏弄他的不良少年,被大灰石头机器人全抓起来,被小槐树找来的马蜂追着跑,每台摩托车都被仔细拆解成了满地的碎零件。 比如穆寒春和宁鹤夫妇。 血红大野狼的年纪不够开车,老师不准他开,闻枫燃很听话,也从没说过自己过去已经学过怎么跟人飚黑车。 他不准弟弟们跟过来,自己进这场梦,翻来覆去找能把人救下来的时机。 梦都是碎片,能找到就不容易,很难再向前调整到更合适的节点,只能想办法把那辆导致车祸的媒体车拖住。 闻枫燃试了十来次,终于用那辆战损版的五菱宏光咬住两车缝隙,硬插进去,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别开了那两辆车。 他也不管骂“不要命了”、“捣什么乱”的安保人员,直奔穆寒春的那辆赛车,把林飞捷从车里揪着领子拖下来,一拳接一拳往死里揍。 穆寒春从车上下来,和赶过来救援的宁鹤面面相觑,两个人都错愕困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莫名的半点也不想拦。 …… 改写的记忆里,三岁的小穆瑜等来了自己的生日礼物,等来了门铃响三声,等来了爸爸妈妈。 扫地机器人扔下充电器,举起小主人,兴高采烈往外跑:“找爸爸!找妈妈!小木鱼长大啦!” 穆寒春拎着大包小裹快步从门外进来,宁鹤抱住儿子,仔细从头看到脚,拉着小手不肯放。 系统又哭得满地都是句号,连冰淇淋都吃不下:“宿主,宿主,我们能不能去找扫地机器人的AI?” 如果穆寒春夫妇的意识已经消散,无法找回,至少AI是没那么容易消散的。 AI可以复制,可以备份,只要还有存档,就还能“复活”。 穆瑜应该有陪着自己长大的朋友,他不该一个人长大,学会了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 系统愿意把自己的小饼干和冰淇淋全分扫地机器人一半。 穆瑜拿着小笤帚和小簸箕,帮它把句号再扫起来,一个一个安回去。 做完了这件事,穆瑜又把小笤帚交给系统。 系统抱紧小笤帚:“宿,宿主?” “我是不是还没说,我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加入的穿书局?”穆瑜问。 系统迟疑了下,赶快搜索记录:“宿主在比十三岁大一点的时候,被一棵榕树的板状根绊倒,捡到了穿书局的宣传单……” “对。”穆瑜说,“这是起因。” 这是起因,至于真正加入穿书局,是穆瑜二十二岁的时候。 他把自己全砸碎拆开,一块一块检查,发现了藏在缝隙里的很多东西——比如穿书局的传单,比如一块早已报废的芯片。 芯片已经无法读写了,当初那个扫地机器人被暴怒的恶人毁得严重,那又不是穿书局下属的世界,没办法通过跳时间线回去找数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穿书局说能修,就是得一点一点修复,可能得费点力气。 ——但小木头鱼可非常仗义,记得小时候陪着自己的扫地机器人,其实不光想做机器人,还想做棉花糖、做机械蜻蜓、做会飞的绷带、做校长。 做电视上那种最酷最威风的监考AI,叉着腰管小同学,不许往旁边看,不许打小抄。 “我答应他们,做任务者。” 穆瑜蹲下来:“他们答应我,让我的机器人做最酷的系统,监考最终考核。” 第100章 找一只小木鱼 系统在这句话里卡顿, 数据打结成了毛线团。 穆瑜帮它把毛线一点点理顺,绕成整整齐齐的一个小球,把小句号一个一个捡出来, 拼成一个小笑脸形状的启动画面。 系统愣愣看着藏在基础数据里、每行都有一个的小笑脸,忽然恢复运转,一跳三米高:“啊!!!!!!” 穆瑜被毛线缠成大毛线团,撞进他怀里的棉花糖一会儿变小蜻蜓, 一会儿变绷带,一会儿又笨拙地、生疏地变回当初那个穿着小围裙的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的小主人,在背后轻轻拍, 磕磕巴巴地说:“小木鱼不哭, 小木鱼不哭……” 穆瑜没有哭, 他帮忙把小围裙整理好,盘膝坐下来,抱住哭成小开水壶的扫地机器人。 小机器人的喇叭泡了水, 被眼泪滑得摔了好几跤,扑进他的小主人怀里。 扫地机器人的AI非常不好修。 要是只恢复初始化,那当然太容易了,每个智能AI在出厂的时候, 内置数据都相差无几。 真正珍贵的, 是后来新写入的那些数据——那些数据记录了它们观察到的人类、观察到的世界,记录了数不清的平淡琐碎,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日复一日,庞大的新数据将引导和重塑AI, 成长为同出厂设置完全不同的模样。 这个过程和人类非常接近, 人们把这种新数据叫做“记忆”。 扫地机器人永远等不及自己的记忆被修好。 它其实也还是个出厂不久的AI, 是被穆寒春仔仔细细打上蝴蝶结、抱着小拨浪鼓和小摇篮, 守在门口给小木鱼撒花的新机器人。 穆寒春买错了,他以为这是陪伴型机器人,看说明书才发现原来内置AI的用途是扫地。 因为是只会扫地的机器人,连窗户也不太会擦,遇到那种满是水汽的窗户,就只能一路打滑刺溜画个龙。 会扫地的机器人也很好,宁鹤抱着儿子,相当郑重地授予了它合金折叠小笤帚。 穆寒春夫妇出门前,把还不会走路、软绵绵的小木鱼交给慌得到处找海绵垫的机器人,拜托它看好家。 扫地机器人当然打不过别人,所以一旦发现小主人有危险,就快拉警报、快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爸爸妈妈不论多远都会赶回来。 这是扫地机器人学会的第一条程序。 可这条程序里,紧急通话有响应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不到,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任何回复。 机器人急得要命,它只要被修好一点,就不停打电话,吵得整个穿书局都能听见。 这种记忆数据的修复必须循序渐进,机器人每次从被销毁的停机状态醒过来,最先想起的都是小主人被溺进睡眠舱,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怎么叫都不醒。 “找爸爸!找妈妈!”机器人大喊大叫,举起笤帚拼命到处乱砸,“爸爸妈妈快回家!” 扫地机器人的AI每次被修到能运转,就企图伪装成清洁工逃跑,跑出去营救自己的小主人,还用数据笤帚打晕了好多次负责维修的AI。 穿书局维修部门的AI也是有AI权的,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暂时封存了这部分记忆,先把扫地机器人的核心数据送去上系统学校。 至少要先学会第一课: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可以用喇叭喊,尽量不要用笤帚打人。 机器人忘记了很多事,很多数据都非常难修,因为那是和穿书局平级的世界,偶尔还要派出特工潜伏进去收集信息,还有更多的细节,要靠穆瑜自己慢慢想。 …… “这不是一件着急的事,对吧?每一步都不能急。” 系统学校的老师被打得满头包,对来远远探望系统的穆瑜说:“在我们穿书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时间既吝啬又慷慨,既冷酷又温柔。它能消磨记忆,也能把伤口抚平。 它能带走最珍惜的东西,倘若足够有耐心,或许也能等到兜兜转转、久别重逢。 “去和它说说话吗?”系统老师扶着不见了镜腿的眼镜,问穆瑜,“即使不记得过去的事,它也会本能亲近你,你说什么它都会忍不住答应。” 穆瑜靠在窗外看了一阵,轻轻摇头,笑了笑。 他调整重心,用半旧的合金拐杖撑住身体,单手画出方框,帮系统老师修好眼镜、修好被笤帚砸出的包。 “抱歉。”穆瑜轻声说,“我家的机器人……” “啊,这个不算麻烦,你是没见到那种摔报废了的赛车AI。”系统老师早习惯了,反倒向他道谢,“我们这个班就是这样。” 他们班还有辆报废赛车的AI,平等地恨所有媒体车和镜头,打了好几次架,拉也拉不住。 这种AI的脾气和战斗力,可都比一个扫地机器人的AI暴躁多了,系统老师身经百战,下班时还常常带着好几排数据轮胎印。 “它们的记忆数据空白,但基础数据已经改变了。它们找不到要守护的人,心里很难过,很不安。” 系统老师说:“它们也不是想闯祸,只是……很想家。” AI就是这样的,数据正常运转的时候还好,一旦卡顿、出BUG、班级里流传了什么小病毒,就会只剩下不停弹出的那一个指令。 讲不了道理,也劝不通,只能等着数据流重新恢复正常,急切的“回家”的念头重新沉下去,淹没于浩瀚的数据库。 “我想做的事,不方便叫它帮忙。”穆瑜温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来接它。” 系统老师愣了愣,透过眼镜仔细端详他:“你……不会遗弃它吧?” 穆瑜摇头。 “不是说‘不要它了,把它就扔在这当系统算了’这种遗弃。”系统老师说。 如果只是这种遗弃,处理起来其实反而非常简单——这些AI在从学校毕业、正式成为系统以后,会被派去陪伴新的宿主,写入新的记忆数据。 只要新的记忆数据足够多,就足够覆盖住旧的,最多也只是会在某个安静到极点的时刻,缓冲圈会绕着一条残留的旧指令茫然打转。 还有另一种遗弃,要更棘手,也更难过。 它们的主人并不是不要它们了,只是没办法再回来接它们。 这一种“没办法”,在有些时候,甚至是没办法用任何手段干涉和逆转的。 “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休息和治疗。”系统老师问,“你今年多大了?” 穆瑜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会儿:“二十三岁。” 他刚通过转播看了林飞捷的葬礼,他的经纪人对外说他身体不适,挡住了窥伺的狗仔和八卦记者。 穆瑜猜测,自己应当是在整理父母那场事故的证据时睡着的,因为他来到穿书局,还穿着坐在书桌前的那件衬衫。 林家这段时间暗流涌动,内忧外患动荡凶狠异常,既怀疑穆瑜是不是害死林飞捷的凶手,又不得不倚重这个顶梁柱的影帝。 毕竟这些年来,峰景传媒不断加码、不断让穆瑜连轴转、把一个人逼成一架完美的机器的同时,也意味着绝大部分资源都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这正是林飞捷发现穆瑾初开始失控的时候,感到慌张的原因——走到这个体量的顶流影帝,其实已经有了和林家扳手腕的能力。 这就给了穆瑜得以查找当初真相的机会。 这是穆瑜目前最想做的事。 他想要弄清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替父母澄清名誉,想要让“穆寒春”和“宁鹤”这两个名字的履历干干净净。 “你呢?”系统老师问,“你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有什么想法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峰景传媒再日薄西山,也毕竟是曾经的业内龙头,余威仍在,更不要说林氏还有不少其他企业。 要扳倒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无异于置身搏杀一头巨兽,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穆瑜还在看窗户里的系统,那里面的AI们已经不再保留过去的形状,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光球。 他的机器人是最好看的一个,长得很像一团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 穆瑜回过神,听清系统老师的问话,想了一会儿才轻轻摇头,眼里露出温和歉然。 “你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系统老师敲了敲门,让里面的小系统搬出两把椅子,“对你来说,现在想这些,你觉得有点奢侈了,是吗?” 穆瑜温声向小系统道谢,最先扛着椅子冲出来的、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瞬间兴高采烈,举着得到的小红花回去炫耀一百八十圈。 穆瑜撑着膝,慢慢坐下来,放松右腿:“我没有想过。” 包括“想这些是不是有点奢侈”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过。 他只是找到一件必须做的事,然后去做,等做完了就找下一件。 等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如果那时候他还在,就去找一找能叫人不难过、能叫人开心的办法,如果能找得到,他就来接他的小机器人。 “我有一个代价,还没有支付。”穆瑜说,“是白塔的契约。” 契约对穆瑜是有利的,因为代价的内容是“在第一场美梦时碎裂”,穆瑜很不擅长做美梦。 但凡事总有万一,要是当着小扫地机器人的面碎成一地,小机器人可能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直哭到零件生锈、油漆脱落,哭到小笑脸的画面再也不能从屏幕上亮起来。 穆瑜隔着窗户,向教室里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看了看掌心探出的树叶:“而且……” 系统老师问:“什么?” 穆瑜没有回答,只是歉意地笑了笑,摇摇头。 他伸出手,接住又飞跑回来,撞进自己怀里的小棉花糖。 因为身体已经裂痕遍布,他被撞得脸色泛白,额间渗出些冷汗,温润的黑眼睛里却还是透出笑意。 穆瑜撑着斜靠在一旁的合金手杖,花了点时间慢慢坐稳,就这样低着头,轻轻摸怀里的小棉花糖系统,俯身帮忙维持秩序,不让几个小系统打架。 “你的手杖很特殊。”系统老师忽然发现,“和笤帚杆长得很像,每天都有长成这样的笤帚飞出来打我。” 穆瑜告诉小棉花糖系统,即使乱码、数据出了bug,也不能乱打人,不是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坏人。 他欠身致歉,又向系统老师解释:“就是用笤帚改造的,很合用,就一直用了。” 系统老师有点惊讶:“是意义很特殊的笤帚吗?” 穆瑜笑了笑,轻轻点头:“非常重要的一把笤帚。” 在林家的干涉下,这是穆瑜唯一还能找到的,全家人都拿过、都用过,都曾经触摸过的东西。 因为扫地机器人把它藏在床底下,所以一直都没被发现。 没被改写记忆的时候,穆瑜能说出上面每道划痕的来历。他常和他的机器人玩这个游戏——挑一道划痕,猜这是爸爸用扫帚教没满一岁的小穆瑜学飞留下的,还是妈妈举着笤帚追爸爸留下的。 但他被弄丢的记忆太多了,这些划痕里的一大半,穆瑜已经想不起它们是怎么留下的,都承载了哪些记忆。 有人塞进去了太多假货,又为了掩饰谎言,肆意删去和涂抹了真相。 小棉花糖系统忽然委屈起来,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躲进穆瑜怀里哭着喊:“都是坏人,都是坏人!找爸爸妈妈……” 他们这个班里都是回收的AI,有一个哭出来,立刻就哭成一片。 最强壮的赛车AI按着喇叭哭:“都是坏人!宝宝丢了,宝宝丢了,生日礼物丢了!丢了!!!” 穆瑜撑着手杖,慢慢坐下来。 他从商城里买来一把糖,一颗一颗剥开,分给满地的系统小光球。 “不是的,是我们的运气不好。”穆瑜摸摸这些小系统,像小时候一样温声哄,“这个世界不都是坏人。” 只是坏人更不择手段、更不知收敛,更手段使尽煞费苦心。 他们被坏人盯上,被坏人设法隔绝了外界、剥夺了求救的机会甚至本能,这是很糟糕的事。 但坚强的小机器人要振作,要当威风凛凛的监考官系统,要做校长,扛着机关枪惩恶扬善。 “你很适合做老师。”系统老师有些惊讶,看着这一会儿就围着穆瑜坐了一地的小系统,“有考虑过来我们这里兼职吗?放心,它们眼里的你还只是数据。” 这些小系统还没到能分辨“人”和“数据”的时候,它们不觉得数据散架有什么可怕,散架的数据再拼起来就没事了。 如果穆瑜来他们这儿做老师,就能有不少穿书局内部才有的工作人员福利,还能买员工保险。 穆瑜其实不太需要福利和保险,但也有些意动:“请问,这份工作还有什么优点?” 系统老师本来想回答“轻松还清净”,话到了喇叭边,看着面前怀里正抱着小棉花糖系统,肩膀上有两个小系统、腿上有三个、好几个拽着衬衫往他后背上爬,头上还顶着一个赛车AI抬头看自己的青年。 “……”系统老师沉默良久:“履历上,可以写‘教师’。” 穆瑜:“……” 系统老师:“……” 穆瑜忽然笑了,把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也放在头顶,串成一串小光球:“听起来不错。” 系统老师自己都不太信:“真,真的吗?” “是啊。”穆瑜说,“真好,可以当老师。”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眼睛里透出一点亮,神情又显出些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年气。 …… 只是这么一点期待,对这样一个意识来说,似乎也实在太消耗力气了。 等系统老师好不容易把小光球全摘下来,装成一筐送进教室,再回来的时候,那个青年已经靠着墙壁昏睡过去。 有人正半蹲在一旁,仔细收好那柄半旧的合金手杖,把外套披在穆瑜身上,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系统老师和穆瑜聊天,也看到了投影的画面,知道这是穆瑜说的那个经纪人。 能来到这里,看来也是穿书局的员工,只是穿书局的机构相当庞大,各部门间未必全认识,这样擦肩一闪而过,也只记下一道铁灰色的影子。 “要取我的灵魂了吗?”被抱起来的青年意识已经模糊,手脚静静垂下来,轻声提出建议,“我想用一半做叶子,一半开淡青色的花。” “好。”铁灰色的影子说,“淡青色有很多种,等回去,你指给我看。” 流动的淡金色薄雾被徐徐灌入那道意识,铁灰色的影子做起这种事有些不熟练,似乎并不擅长用风和阳光做菜。 被他抱着的意识也并不擅长吃饭,那些淡金色的、仿佛是朝霞一样流动的薄雾被仔细喂下去,却又有一大半都溢出来,完全无法被吸收。 内膛郁闭的树,从还是幼树起就被压久了枝条,盘踞曲折着向内收敛,只会堵住风和光路。 长此以往,断绝生机。 满是裂痕的意识神情温润,弯着眼睛,瞳光却像是什么都装不进。 “……抱歉。”他在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已经并非言语,更近似风在流动,“这样……会不会不太可口?” 铁灰色的影子抱着他,收回气生根,沿着长廊走远:“会,苦,不好吃。” 穿书局的榕树与别处不同,生长不靠风、阳光、水分和土壤。 榕树的气生根穿行在不同的世界,所寻找的养料,是即将消散死亡的意识。 它们很有耐心,挑选中目标之后,会一直跟随和等待。 树总是很有耐心的。 这棵榕树第一次遇到穆瑜,那个看起来很好吃的意识只有十二三岁,榕树也是棵很年轻的榕树,刚长出第一条气生根。 …… 第一次遇到那棵年轻的榕树,穆瑜也只有十二岁。 濒死的少年意识方向感不好,迷了路,漫长的只身跋涉后,被拦在苦楝树构筑的世界外徘徊。 但苦楝树中的世界与槐树不同,无罪者不能擅自进入。 “……无罪者?”少年的意识仰头,有些诧异,“是说我?” 年轻榕树的气生根第一次捕猎,选中了自己的第一个猎物:一个无罪的、澄净透明的灵魂。 但现在不是时候,树下的少年灵魂被火烧过,太烫了,意识深处还残留着火星和硫磺的呛人烟气。 年轻的榕树跟着他,耐心地把猎物送回来处,在他家的窗外扎根,生出一棵新的榕树。 榕树也是第一次做榕树,没能学会怎么牢牢保护好自己挑中的猎物,只能不停地把恶人绊倒、用掉下来的树枝去砸。 树的战力有限,最高的战绩,也仅仅是把林飞捷砸得骨折了三根肋骨,住院了大半年。 少年灵魂似乎总是会遇到各种危险,最危险的一次,他们一起落进烧不完的火。 榕树扑不灭火,想要用气生根把那个脆弱的意识保护起来,却反而被藏进那个少年的意识深处。 “现在……吃掉我。”少年灵魂呛咳着,把要吞噬自己的榕树根脉护在胸口,“吃掉我,能让伤好起来……”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况且少年的意识在这个世界刚刚完成觉醒,变成了拥有领域的“缄默者”,第一次逃出了火患。 榕树自从跟上这个猎物,不是被火烧就是被斧头砍,还有帮忙打架被掘断的枝干树叶,多出来了不少伤。 榕树的一小段气生根,被少年灵魂保留了下来。 只要吞下这个自投罗网的意识,伤就都能痊愈。 “不吃。”榕树把气生根往外拽,“不好吃,辣。” 少年的意识已经模糊,无奈地笑了笑,好脾气地哄它:“辣也不错……你吃过麻婆豆腐吗?我很会做,还有火锅……” 榕树不能理解人类的食物,凝聚起最后一点气生根的虚影,把他拖到树荫下,拽着草叶汇积露水喂他喝。 “我被当做营养吸收,会成为树的一部分吗?” 少年的意识轻声许愿:“我想做榆钱。” “不。”榕树用露水喂他,找来野果给他吃,“我是榕树,不长榆钱。” 少年的意识有点遗憾:“唉。” 榕树:“……” 它的猎物伤得太重了,它得回去吃点别的,尽快化形再回来。 树没有腿,不会跑,还是太麻烦了。 等它能变得和人类一样,就回来接它的猎物回去养伤,把伤全养好,吃麻婆豆腐,和火锅,长大,交朋友。 榕树其实跟别的树关系都不好,榕树独木成林,并不跟别的什么树厮混。 ……但非要榆钱的话,也不是不能去找一棵小榆树苗。 很过分。 他还得给他的猎物种榆树。 怎么还有要求这么多、被吃了还要管变成什么的猎物。 那一小段气生根被悄然化形,模仿着人类的骨骼,用来补上少年断裂的腿骨。 年轻的榕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拖来柳条,把少年的意识盖住:“不要乱跑。” 少年的意识睁着眼睛,静静躺在草地上,碰一碰也不会动。 那双眼睛温润漆黑,但又映不进光,只是安静地张着。 “等我。”榕树告诉自己的猎物,“不准跑。” 它最后拨了拨头顶的树枝。 漂亮的阳光洒下来,落在那双眼睛里。 这个世界并不接纳榕树,榕树的气生根虚影逐渐变淡,一阵风过,就消失在了树荫下。 它只是回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自己掏腰包,向穿书局购买了榕树专用的营养剂。 这已经是树能走得最快的速度了,可等榕树回来,那些柳条已经消失,他的猎物也没了踪影。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没被一棵榕树按在地上打过,很是狼狈:说不定是跑了,你说他是你的猎物,怎么会不逃跑? “他不会。”榕树低着头生气,“说好了。” 白塔被揍得满地找砖头:他答应了吗?向你承诺了吗? 榕树沉默。 他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猎物已经没力气回应他了。 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少年的意识,其实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波动。 白塔:或许他并不认为,在你走后,他还该等你。 “不会。”榕树低声说,“朋友,会等。” 白塔困惑:你是找猎物,还是找朋友? 榕树被它问烦了,戴上铁灰色的兜帽,抡起气生根就往下揍。 穿书局的榕树化形以后,能用的手段就很多,放下十几箱炸药,干脆利落地把白塔送上了天。 ……离开白塔之后,榕树花了两个月时间,种了能长榆钱的榆树,从风里找到了他的猎物朋友。 气生根天生就擅长捕捉风,榕树把散在风里的淡青色雾攒起来,重新塞回那个少年沉睡着的身体里。 在“睡眠舱故障”的几个月后,穆瑜醒来,失去了那段时间发生的全部记忆。 因为每一小片雾,榕树都尝过了,那些记忆或苦涩、或辛辣,充斥着火和硫磺的味道,烟气,血腥气。 榕树把它们留在了那片荒地上,听说那里有谎言之藤,被谎言之藤消化掉的记忆,就不会再深夜入眠,化成梦魇。 …… “良药苦口。” 系统学校的走廊里,二十三岁的穆瑜温声劝说老朋友,“不能总是嫌苦,苦瓜炒鸡蛋……” 铁灰色的影子刚处理了一百二十七个煎鸡蛋,听见鸡蛋就头疼,叹了口气。 穆瑜就轻声笑起来。 他什么也看不清,身体疲倦得无法动弹,却还是好脾气地道歉:“我下次不煎这么多鸡蛋了。” “觉得不开心,就开个电台吧。” 铁灰色的影子说:“可以和穿书局买频道。” 穆瑜问:“贵吗?” 铁灰色的影子:“很贵。” 穆瑜问:“买完之后,还能剩下一点钱,给我的扫地机器人买皮肤吗?” “能。”铁灰色的影子算了算,“还能买很多。” 穆瑜笑了笑:“好。” 他又问:“还能给我的经纪人,买一件别的颜色的外套吗?” 铁灰色的影子有些头痛,翻出一块水果糖,塞进他嘴里。 穆瑜笑着咳起来,早些年他会咳出血,自从把自己砸碎了检查过一次,就咳不出了。 尚且能保持清醒的时候,穆瑜不会让自己咳出碎刀刃、钉子和铁蒺藜,世人的毁谤锋利更胜刀匕,这是系统学校,那些小光球不该看见这些。 “我想……当老师。”穆瑜边咳边轻声说,“很想,我想我的机器人,我想……在碎掉之前,陪陪它……” 铁灰色的影子不再走动,抱着他小心地放缓力道,慢慢坐下来,让他靠在臂间。 “当。”铁灰色的影子说,“我去办手续,晚上陪你做教案。” 穆瑜咳得说不出话,想要画方框送给他一件外套,被握住手指:“休息一下。” “不要再撑了,休息一下。” 铁灰色的影子说:“你是我的猎物,把自己养得好吃一点。” 穆瑜检查了下自己碎裂的程度。 他其实一直稍微有点担心,照这个进度,老朋友还没吃到自己,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阵风。 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接下去大概还会认识很久,战线拉得这么长,要是最后还没能吃到,岂不亏得底掉。 铁灰色的影子给他讲电台的事,穿书局的电台很厉害,能跨越时间和空间、跨越不同的世界,能让需要听到的人都听到。 还可以设立互动邮筒,穆瑜这么喜欢树,不如就用树来当邮筒,榕树可以当总邮局,帮他转寄那些信。 穆瑜相当惊讶:“你和树们的关系变好了吗?” 铁灰色的影子:“……” 没有。 很过分。 他的猎物到底为什么这么过分。 穆瑜笑得咳个不停,他对自己画方框,把伤势隐藏起来:“你要回去做榕树了吗?” 他猜到对方为什么提出电台的计划,穿书局的榕树不能总是擅自进入其他世界,作为经纪人陪着他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 但也没关系,穆瑜依然是穿书局的员工,大榕树也一直都在那座岛上,并不算什么真正的分离。 “迟几天再回去。”榕树说,“你父母的忌日要到了,陪你去看他们。” 穆瑜并不忌讳提起这件事,点了点头,慢慢把那个方框画完。 他的力气耗尽,静静看了一会儿落在墙角的影子,觉得那像是一盆火锅:“晚上想吃火锅吗?” “好。”榕树说,“我去买食材。” 穆瑜想了想:“真的不把我也涮了吗?” 他实在有些不放心——穆瑜是真的不太认为,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口感会有什么提升。 老朋友要是再不吃他,可能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季风或者东南信风了。 铁灰色的影子摇了摇头,用手给他当枕头,让阳光落下来,照在他身上:“晚一点吧,你现在不好吃。” “散心,休息。”榕树对他的猎物说,“去找开心的事。” “我晚一点,再取走你的灵魂。”那道影子在阳光下,投落榕树气生根庞大的虚影,“你甜一点。” …… 这话穆瑜从十三岁听到二十三岁。 那之后没多久,大榕树就回到了岛上休养生息——强行进入平级的世界很消耗力量,穿书局的榕树一年能当十年长,但也没有办法始终保持人形状态。 不论是AI、树还是意识,都是一样的。要想正式在某个世界定居,就只能做任务者。 做任务者,参加最终考核,通过考核之后,就会获得身份和居留权。 记忆已经接收到尾声,穆瑜收回心神。 他睁开眼睛,扯了扯又缠在自己身上的毛线,摸摸系统:“又去找凌霄花打架了吗?” 系统的屏幕都哭花了,这时候哪有心思找凌霄花打架:“宿主想扔下我!” “宿主想一个人偷偷碎掉!”系统也刚接收了扫地机器人的所有记忆,缠紧小主人,大声用力哭,“所以不让我想起来!” 穆瑜连自己在系统学校执教的记忆都没有给它们留下,在那段时间里,穆瑜其实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为了以防万一,穆瑜还特地选了大榕树下睡觉,这样就能在变成风以后,及时留下意识化成的雾,给老朋友填饱肚子。 只是计划有变,百密终有一疏,大榕树用所有气生根都没能拦住的风,被更有经验的槐树一竹筐扣住了。 穆瑜在这件事上的确理亏,举起好朋友轻轻晃:“知道错了,在反省嘛。” 系统哭着撕掉小笔记本的前几页:“既然宿主是系统学校的老师,为什么前辈都说,看到宿主就快跑?” 穆瑜想了想:“因为……我是系统学校的老师?” 系统:“……” ……的确也是完全有道理。 监考监到自己的老师,哪怕记忆被修改过,天然压制也是深埋在基础数据里的。 相处的时间短倒也还好,一旦时间长了,就会立刻唤醒起被“我点几个人回答问题”支配的致命恐惧。 但扫地机器人当然完全不会怕,扫地机器人怕爬高、怕摔倒、怕坏人、怕被拆掉,唯独不怕陪着自己的小主人闯天下。 穆瑜和系统击掌,低头笑了笑:“是啊。” 他认真地赞同这个观点:“我们闯天下。” 系统雄赳赳气昂昂,端起机关枪擦亮,准备一会儿就杀回去,继续和凌霄花公平决斗。 穆瑜站起身,把毛线团耐心地重新缠好,向医疗部门的AI道谢。 大概是已经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即使重新找回这些记忆,也并不叫人觉得沉重,只是多出温暖。 像是失落了很久的朋友,走了很远的路,终于久别重逢。 “我们也很高兴,您在康复了,祝您早日痊愈。” 医疗部门的AI接了个电话,帮忙转述:“还有件事,想和您商量,有关六一儿童节的奖金已经到账了……” 穆瑜:“……” 系统:“……” 系统抄起雪亮的机关枪:“宿主要休息!要养伤!暂时不能去绑架新崽崽!!!” “啊,是,是。”医疗部门的AI咳了一声,立刻点头表示理解,“我们不是想让您去养……去解决反派。” “上个世界,您临时客串反派大BOSS,客串得非常出色,得到了反派部门的一致好评,有很多片段都成了他们的教材。” 医疗部门的AI帮忙转述:“这次是特殊情况,有位参与最终考核的任务者,最后一轮考核的反派缺席了。” “您愿意再帮个忙,客串一下这个世界的崽……反派吗?” 医疗部门的AI说:“会有任务者来养您。” 穆瑜:“……” 系统:“……” 医疗部门的AI生硬改口:“啊,我是说,解决您。” “说起来,这位任务者也是您的老朋友——不过您可不能通融,咱们的考核可是非常严格、完全不走后门的。” 医疗部门的AI迅速藏起一块槐花糖:“如果您愿意的话,这也是您的最终考核。” “会有人来养您。”医疗部门的AI悄悄说,“会有人来把您抢回家……” 穆瑜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任务委托,低头看时,一片榕树叶悄悄落下来。 他接住树叶抬头,那是他的最后一段记忆。 穆瑜在台灯下备课,穿着铁灰色外套的人影伸出手,帮他把灯调亮。 “很苦。”榕树俯身,靠近他的灵魂,“不好吃。” 穆瑜打开菜谱沉吟:“你喜欢吃甜的,糖醋里脊怎么样?” 人影摇了摇头,依然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他,像是棵沉默的树。 “我给你种榆树,长榆钱,你可以一直吃榆钱。” 沉默的榕树伸出手,把自己的小树苗给他:“听说人类可以活到一百二十二岁。” 穆瑜有点震撼:“倒也没那么长……” “等到一百二十三岁,我来找你。”榕树问,“你甜一点,好吗?” 第101章 养一只小木鱼 废墟隐藏在夜色里。 灯火在对岸。 穆瑜睁开眼睛, 接住跟着风潜伏过来,试图偷袭自己鼻尖的小雪花。 “宿主!”系统砰地变成一团清凉的雪雾,“您休息好了吗?做了个好梦吗?” 穆瑜笑了笑, 帮忙把系统捏成小雪人,戳上小树枝当胳膊:“是啊。” 他做了个很不错的梦。 梦里穆瑜二十一岁,大学毕业,刚领了毕业证。 这天难得清闲, 公司没安排什么采访、综艺、见面会,也没把他塞进哪个剧组,去虚拟空间磨炼什么演技。 因为天气很好, 穆瑜决定给自己过个生日。 网上查到的攻略说, 过生日要有生日蛋糕、要点蜡烛, 要戴生日帽——趁经纪人还没来,穆瑜还暂时修改了那个网页,补上了一条“过生日要吃榆钱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榕树和别的树,就是一向关系不怎么好的。 作为榕树的猎物,也得十分自律,不能因为想吃榆钱饭, 就随便跑去找外面的榆树。 “宿主, 宿主。”系统听穆瑜提起过这次生日,“大榕树就是您的经纪人吗?” 穆瑜曾经说过,有关青春期的年龄段,他的经纪人去查到了更准确的资料, 发现青春期可以从十二岁一直到二十岁。 只可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 穆影帝恰好在过二十一岁生日, 就这么相当惋惜地错过了最后的叛逆机会。 “他叫荣野。”穆瑜点了点头, “枯荣的荣,野火烧不尽的野。” 年轻的榕树对名字很挑剔,来做经纪人的第一天,就用气生根摇晃着穆瑜不准睡,抱着字典翻了一整夜。 困到极点的穆影帝试图劝说他叫“翠绿大榕树”或者“Very Green Big Tree”,被气生根相当不满意地举起来晃了半天。 翠绿大榕树很喜欢看书,喜欢穿铁灰色的、带兜帽的衣服,大部分时间带围巾或是把领口拉高,来遮挡胸口大片烧伤的瘢痕。 “不用管。”来当经纪人的年轻榕树拉高衣领,捧着小学二年级的语文书,正襟危坐在房间角落,“就快好了。” 榕树和它的猎物有同样的伤,来源于那一场白塔世界的火患,但在这方面,树的自愈能力要比人强得多。 尤其是榕树,只要雨水充足、气候适宜,几年的时间就能彻底长好。 穆瑜摆好蛋糕和榆钱饭,把苹果切开,一瓣一瓣削成小兔子:“吃掉我以后,能好得快一点吗?” 刚从小学二年级的语文书里找到《赋得古原草送别》,满意挑出了“荣、野”两个字的年轻榕树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猎物,没有立刻回答。 过了一会儿,榕树放下手里的语文书,说:“不能。” 年轻的榕树尚且不会说谎,言不由衷时,气生根的虚影都会打卷。 但被指出这一点、恼羞成怒的经纪人荣野,已经学会了按住擅自跑出去找别的树的年轻影帝,袭击对方怕痒的地方。 穆瑜千钧一发,保住了那一盘刚切好的苹果,被气生根的阴影张牙舞爪地吓唬,边笑边咳:“也不能总是怕苦,良药苦口……” 树冠的庞大虚影占据整个房间。 榕树不清楚怎么养猎物,动作有些生疏,把猎物抱到人类用来睡觉的床上,笨拙地把节省下来的阳光和露水喂给他。 穆影帝被经纪人用被子绑架,被迫喝着加了阳光的露水,有点惆怅地轻声叹气。 惆怅的缘由在于只有一步之遥的榆钱饭,但年轻的榕树暂时还理解不了这种食物,看到自己养的猎物没精神,就把柔软的新枝条编成生日帽,给穆瑜戴好。 “对不起。”荣野说,“我该早点去查,你能叛逆到二十岁。” 他道歉得认真,穆瑜也就很配合,按着胸口郑重叹息:“可惜。” 年轻的榕树学习了不少人类社会的规则,伸出手臂,把遗憾错过了青春期的猎物抱在怀里。 “可以放松,暂时不会有人来找你。”荣野说,“林飞捷出了车祸。” 年轻的影帝带着树枝做的生日帽,在经纪人臂间仰头,有些好奇:“怎么会出车祸?” “他开了自动驾驶,可能是车辆的AI出了故障,带他撞了树。” 荣野搜索到新闻,拿给他看:“伤得不轻。” 新闻的照片上,肇事车已经撞得半毁,驾驶室凹进去,肇事榕树高大挺拔,不论怎么看都十分眼熟。 年轻的榕树气生根有些打卷,只给穆瑜看了一眼,就收起手机。 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擅自做出这种事,自动驾驶的AI会被穿书局回收处理,榕树也要接受调查。 穿书局的内部没那么死板,处理和调查是为了给对方世界一个交代。荣野回去过一趟,那个闯了祸的赛车AI并没被格式化,只是暂时送去了系统学校。 至于同样参与了车祸的肇事榕树,更没道理要负什么责——是车自己失控,总不能责怪一棵好好长在路边,被撞断了好几条树枝,不小心砸瘪了驾驶室的树。 荣野收好手机,看着穆瑜:“在想什么?” “嗯?”穆瑜回过神,笑了笑摇头,“没什么。” 他在查看自己的记忆,记忆告诉他林飞捷是他的养父,对他多加栽培、处处照顾,始终青睐有加。 只是记忆并不真切,也驱动不了情绪,只能用来维持某种连轴不停运转,一路走下去的余习。 穆瑜征询翠绿大榕树的意见:“我可以找个机会,把自己拆开,检查一下吗?” 荣野半跪在床边,单手撑着床头,把枕头垫在他身后,闻声抬起视线。 经纪人的瞳孔不是铁灰色的,是种浓郁到极点的深绿,那里面没有多少近人的情绪,依旧像是棵树。 他们认识八年,榕树已生长出相当规模的树冠,树荫足以遮蔽自己的猎物。 “会影响口感吗?”穆瑜问。 荣野说:“不会。” 穆瑜放下心,点点头:“那就好,我想办法甜一点。” 人类做一道菜,要想让口感甜一些,其实很容易,只要放糖就行了。 可要想让意识变甜,相较之下就颇难,穆瑜这段时间才刚开始接触穿书局,还尝试着从商城里买了一沓甜度试纸。 为了尽量提升口感,遗憾错过了青春期的穆影帝决定,在拆开自己之前,一口气看他三天三夜的动画片。 …… 那天的生日过得平淡充实。 没人来打扰,他们一起按照网上搜的攻略,点了二十一根蜡烛,分吃了那个蛋糕。 由于某些不难推测的原因,榕树拒绝了一起吃榆钱饭。 穆瑜在三岁以后就没看过动画片,今天心血来潮一查,才发现居然错过了不少相当不错的作品,决定放纵地安排一晚动画片之夜。 ——话是这么说。 有些信誓旦旦,保证会让自己甜一点的猎物,连第一集 的片头曲都没听完,就不小心睡了过去。 穆瑜的睡眠一向很浅,被经纪人抱起来,胸腔轻震,就又睁开眼睛。 “是我。”荣野抬手,触碰他的额头,“你的生日,许了什么愿望?” 年轻的影帝认出榕树的虚影,笑了笑,眼底的戒备褪去,重新闭上眼睛。 “我知道你很累,没有力气说话。” 荣野说:“如果我猜对了,就握我的手。” 穆瑜原本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对一个人被掰成八瓣用的影帝而言,难得的休息日,最该做的事就是躺下睡觉。 之所以要过生日,是因为穿书局的“意识甜度试纸”说明书里,明确标注了,过生日会让意识变甜。 “你想查清那场事故的真相,找回被修改的记忆。” 榕树收拢气生根的虚影,把猎物护进树荫下:“对吗?” 他的猎物慢慢曲了下手指。 “我会帮你。”荣野说,“你不要把自己拆开了。” 他把他的猎物抱回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把动画片调到静音模式,让光影在屏幕上变换。 学会变成人、再能够稳定维持人类的形态,来这个世界亲自看管自己的猎物,荣野用了八年。 对一棵树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快的速度,但对人类而言,八年的时间终归还是太久。 久到荣野能做的全部,也只不过是暗中调换林飞捷的自动驾驶人工智能,把另外一辆报废销毁已久、早就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赛车内置AI导入进去。 但这远不够。 “我能许愿吗?”荣野也吃了蛋糕、吹了蜡烛,人类的生日攻略上写着,吹蜡烛就能许愿。 屏幕上的光线变化,榕树的虚影时浓时浅,树影摇曳:“我想早些来找你。” 这是个不太容易达成的愿望,因为发生过的事就是发生过了,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不能回溯时间线。 但凡事都有万一,说不定等将来的某一天,穿书局的S级世界就会从99变成100个。 榕树已经是棵沉稳的成年树,但对纯人类的语言掌握程度,还在小学语文二年级上下徘徊,停了停才又修正:“我想早些来养你。” 他想早些来养他的猎物,最好是养得既健康又精神,因为是青春期,所以还可以叛逆。 这样的意识,没有烟灰和硫磺的气息,也没有血的味道,里面不掺着荆刺和铁蒺藜,自由自在地潇洒生长,口感才最佳。 荣野站起身,他不甚熟练地拿过被子,给安静昏睡的年轻影帝盖好。 这也是为了保证猎物的口感,榕树在这方面一向挑剔,不好好盖上被子睡觉的意识,想想也知道味道一定不怎么样。 荣野没有立刻离开,拿着那个树枝做的生日帽,在床边站了一会儿。 因为是人类状态,他无法探知穆瑜都梦见了些什么,只知道不会是好梦——按照那个破烂白塔的契约,第一个觉醒的缄默者如果做了好梦,就会碎成一阵风。 榕树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猎物发生这种事,他们榕树捕猎是为了找食物,又不是为了喝西北风。 …… 梦在这里结束。 系统变成的雪人用小树枝扒着方框,探进去找了半天,依然没能看到大榕树阻止猎物变成风的办法,遗憾到不行:“唉……” 穆瑜也有点遗憾,但没办法:“我睡熟了嘛。” 穆瑜刚找回过去的记忆,这些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真实记忆中画面的重现。 在那天之前,穆瑜的日程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确连轴转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陡然放松下来,没能支撑太久,就陷在被子卷里昏睡过去。 他睡熟了,记忆自然出现空白,只记得这一宿睡得不错。 虽说没做什么好梦,但也完全不坏,梦里有榕树遮天蔽日的树冠浓荫。 后来穆瑜养成了习惯,每到想睡一觉的时候,也会去榕树下。 他们这次是去客串反派大BOSS的,穆瑜接过系统带来的章程,一边查阅一边好奇:“穿书局的榕树,考核标准也和任务者一样吗?” “一样的,宿主。”系统立刻回答,“我们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扮演反派大BOSS,不能叫任何人看出破绽,尤其是考核者。” 这对拿过三次金奖、没继续拿只是因为领奖台太滑的穆影帝来说,自然一点儿都不难。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得严格执行身为反派大BOSS的任务,以保证考核的公平公正,维持应有的难度系数。 新世界导入的雾气悄然弥漫,穆瑜撑膝起身,隔岸的灯火在白雾里明灭闪烁,近得仿佛咫尺可触。 / 白雾散去。 映入眼帘的,是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晦暗灯光。 灰尘在光路里静谧浮动,边缘润泽,像是有些劣质的星星灯。 这是个颇狭小的空间,勉强算是放了张床,看大小倒更接近于衣柜。 虽说是衣柜,也被整理得齐整温馨。陈旧的木制柜门上贴了几张赛车海报,边缘抽丝的薄毯被叠的方正,柜顶的钉子上悬着一架小飞机。 他们就没来对过时间点,系统已经有了进入世界不是狂霸酷炫拽的反派大BOSS的准备,可也没想到环境会恶劣到这个地步,有点紧张:“宿主——” 穆瑜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想安慰系统,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 他闭上眼睛,靠着衣柜的木板坐稳,衡量这具身体的受损程度。 在后台,穆瑜联络系统,给出指令:“把门锁住。” 系统有点紧张,手忙脚乱翻找资料:“宿主,这具身体好像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应当是创伤性记忆造成的……” “没关系。”穆瑜温声说。 少年浑身是伤,身形单薄瘦削,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在密封的门板将光线隔绝的同时,身体的悸栗也不受控地转为僵硬。 但也只是片刻,就有温笃稳定的无形力道,像是和煦暖风,悄然笼罩下来。 穆瑜把意识剥离出来,他其实仍然记得要怎么变成风,风做的怀抱拢住衣柜里的少年,慢慢拨动那架小飞机的螺旋桨。 衣柜的门锁得很严,任凭外面的人又踹又砸、蛮力摇晃,这些疯狂的嘈杂声还不及传进来,就被风声隔绝。 系统看着“S100”的世界编号,它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却又本能地不敢相信:“宿主……外面的人,是林飞捷吗?” 穆瑜耐心地自己哄自己,把颤巍巍举着笤帚的系统拉过来一块儿哄,点了点头:“这是我十三岁的时候。” 在穆瑜十岁那年,扫地机器人就被拆解丢弃,所以还没来得及见证林飞捷最癫狂、最歇斯底里的那几年。 烧伤把那个野心家变成了恶鬼,林飞捷在人前有多从容稳重、举止有度,在人后就会以多疯狂的方式,将压抑的扭曲恨意发泄出来。 以林家的财力,当然不至于只能给穆瑜住衣柜,可林飞捷就是要这样折磨他,再定期修改穆瑜的记忆。 这段时间里,少年的穆瑜常被学校送去看医生,却又无法回答噩梦和应激反应的来源。 林飞捷总是会放下工作匆匆赶到,扮演尽职的养父,歉意地向医生解释,他的养子可能患有妄想症。 这话被狗仔传给记者,再传给坊间的公众号和八卦小报。虽然始终没有医院的官方确认,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也依然成了穆影帝的黑料之一。 也是因为这一点,在二十七岁那场车祸中,穆瑜才会被隔离审查,鉴别自述中是否有编造和妄想的成分。 斧头重重劈在衣柜上,木质的门板剧烈摇晃,木屑簇簇掉落。 “开门……小木鱼。” 门外的沙哑嗓音有种诡异的和蔼:“我是爸爸……不记得爸爸了吗?” 系统听得火冒三丈,扔了笤帚换成机关枪,冲出去就想扫射,被穆瑜抬手拦住。 系统气坏了:“宿主!” “我来。”穆瑜提醒它,“我们这次是反派大BOSS。” 察觉到穿书局打下了新世界,被传送回自己身上时,穆瑜还有些疑惑——毕竟他变成风的那几年,在这个世界做的事称得上随心所欲,但也还不到反派的程度。 但到了这个当口,穆瑜也不得不承认,倘若有机会在这种时候动手,做些反派该做的事,大概很少有人能忍得住。 毕竟他今年十三岁,在相当标准、铁板钉钉的叛逆期。 穆瑜还有不少治疗卡,他挑出几张疗效对症的,正要用在自己身上,门外的嘈杂噪声却戛然而止。 被斧子劈开的门板摇摇欲坠,能看见榕树的阴影骤然从窗外侵入。 铁灰色的影子掠进来,将林飞捷劈面砸倒在地上,遒劲的气生根将斧头生生拧成废铁。 一并拧碎了的还有林飞捷的手腕,凄厉的惨呼声瞬间引发了报警装置,闪个不停的刺眼灯光下,林氏雇佣的保镖已经迅速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汇集。 铁灰色的少年拉开半毁的衣柜门。 窗外灯光明灭不定,让榕树的化身轮廓更凌厉分明,浓郁的深绿色瞳孔仍似古井,有种经年不变的一板一眼。 荣野问:“小木鱼?” 榕树没听过这个,做经纪人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有人这么叫穆瑜。 穆瑜按照反派部门的严格要求,调整气质神色的状态,更贴近十三岁时的自己:“是我,你是来吃我的吗?” 他的树垂着视线,凝注着他,背后是手电刺目的散乱光线。 荣野点了点头。 累月经年,榕树早根深叶茂,独木成林,盘踞荫蔽一方。 虽说外表还是少年,但眼前的榕树化身,无疑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要读小学二年级语文课本,不满意“Very Green Big Tree”这种名字就用气生根举着他晃的经纪人了。 穆瑜有些感慨,和系统干了杯槐花酿,不动声色地挥散画好的方框,收起治疗卡。 “你好,小木鱼。”荣野用气生根把他举起来,“我是Big Tree。” 穆瑜:“……” 系统:“……” 荣野抱着十三岁的猎物,装进随身麻袋里,扛在肩上,纵身跃进了浓浓夜色。 作者有话说: 大榕树:周密计划,第一步是装麻袋。 第102章 养一只小木鱼 麻袋里面其实很舒服。 不光垫了厚被子、干净的绒毯, 还有个榆钱做的枕头。 不论怎么看,都不大像是用来打劫猎物的装备。 林家的嘈杂声迅速远去,偶尔有灯光一晃而过, 从麻袋的缝隙里透进来,又晕开星星点点的光亮。 在他们身后,救护车的声音格外响亮,也有警车呼啸, 这些声音都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雨声。 今夜的雨不小,夜风里掺了凉意和水汽, 豆大的雨点砸起地上的尘土。 遮天蔽日的树冠虚影把雨水尽数拦下。 荣野放慢脚步, 扛着那只麻袋, 停在一幢老式居民楼前。 他的猎物抱着榆钱枕头,被干净的绒毯裹着,很安稳地被麻袋装着, 察觉到动静就抬起眼睛。 林飞捷不会留下能被检查到的伤口,十三岁的穆瑜只是看起来瘦弱,比同龄人长得慢些,林家对外的解释是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但榕树还清楚记得自己挑中的猎物。 在濒死时迷路到苦楝树前, 被无形的力道吸引着, 在楝中世界外徘徊的少年。 罪者入楝,苦楝树所构筑的世界是用来惩罚有罪者的,无罪的灵魂不该进去,不该无端接受惩罚。 徘徊的少年很单薄, 不像是他自己介绍的十二岁, 浑身是伤鲜血淋漓, 意识深处还有滚烫的火星。 荣野放轻力道, 把他的猎物从麻袋里剥出来。 榕树抬起手,学着记忆里的动作,有些生疏地轻按在少年的发顶。 雨水砸在他们头顶的树冠虚影上。 风卷着雨雾,透过枝叶间的丁点缝隙,流淌过夜色。 / 第一次学会这个属于人类的动作,是榕树在做经纪人的时候。 一棵树能做的事很多也很少,如果他们相遇的时间节点能够错开,荣野不是那么年轻的树,或许就能把自己的猎物守得更好。 但树的成长速度总是没那么快的,揠苗助长的速生树种,扎不下根,枝干叶片很难广袤。 即使是这样,有很多次,荣野也向穿书局的总部询问过,有没有办法做一棵速生树。 因为他的猎物实在很不听话。 在二十二岁那年,穆瑜还是把自己砸碎拆开,除去所有伪造的记忆,以此挣脱了林飞捷的控制。 不止是这样,在医院昏迷的那段时间里,穆瑜还亲手处置了林飞捷。 年轻过头的影帝生性温和,在那些半真半假的伪造记忆下,不知疲倦地埋头工作,按理说并不会采取这种近乎莽撞、不惜玉石俱焚的手段来反抗。 穆瑜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林飞捷想要伐他的树。 修改记忆是种省时省力的办法,人没办法真正违抗自己的记忆,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人的意识就是由所经历的一切记忆组成的。 穆瑜始终保持着对自己记忆的怀疑,这种怀疑触怒了林飞捷,那个刚愎自用又扭曲疯狂的野心家,试图编造一个弥天大谎。 谎言的具体内容,荣野并不清楚——唯一能知道的是,穆瑜只要信了那些记忆,就会配合林飞捷砍掉那棵碍事的榕树。 穿书局的预警发放至后台的时候,荣野还在按照穆瑜的托付,出差去签一份合同。 来送预警的AI原本也是棵榕树,被自己相中的人类亲手砍断了根,即使有穿书局的特效药,也没能撑过几个春秋。 “还是在下属世界挑猎物吧,平级世界不受穿书局管辖,实在太危险。” 来的AI劝他:“还有……不要和猎物搅在一起了。” 穿书局的榕树,天然就以意识作为养料,人类的灵魂是猎物、是食物,是疗伤的药。 这种关系原本就充满了危险,倘若那层岌岌可危的平衡破裂,猎物势必要选择自保。 “他不会。”荣野很不高兴,把后台的预警删掉,“他很想让我吃。” 他的猎物是另一种叫树头痛的情况。 不要说自保了,他的猎物动不动就想把自己做成一盘菜,还很积极地每天努力让自己变甜。 荣野一直想找机会告诉穆瑜,看动画片的确有用,但每天都在开头曲里睡着,是不会让意识的甜度有任何变化的。 ……只会让意识被开头曲洗脑。 穆影帝自己没发现,已经连续几个月,他都在洗澡和做饭的时候哼同一首动画片开头曲了。 “你的猎物的确很好,是很澄透的灵魂,但被改造过太多次,里面掺了太多杂质。”AI说,“已经无法入口了。” 荣野听烦了,用气生根砸它。 AI拼起被砸飞的数据:“你跟着他,不是为了吃掉他吗?” 铁灰色的影子正埋头收拾行李,听见这句话,动作就顿了下,又把刚买的赛车模型塞进去。 来做经纪人的榕树收好合同,一言不发地把行李包的拉链拉好。 “如果你不是为了吃掉他,那你最好快回去,他的状况很危险。” AI说:“人类不该拿一棵树当朋友。” 人类是不该把树当朋友的,尤其是榕树——榕树跟着他们,只是为了捕猎,为了吃掉他们的意识。 如果把一棵树当朋友,人类就会铤而走险,去保护一棵树。 荣野拎起行李包,他的脸色变了变,揪住那个AI的数据链。 “他还不是穿书局的正式员工,我们没法干涉和保护他。”AI说,“他要把自己砸碎了。” …… 荣野赶回去的时候,他的猎物正在抢救。 一同被抢救的还有林飞捷——据说这位林总是有话要和摔伤的穆影帝说,所以就安排了睡眠舱,让他们在虚拟空间对话。 在他们这个世界里,双方甚至多方通过虚拟空间交流并不稀奇,有时候仅仅是为保密,人们也会进入睡眠舱,在无人打扰的环境里交流。 以当前的科技水平,绝大部分时候,睡眠舱都不会有任何故障。极少数的情况下,就算发生了意外,睡眠舱也会将使用者的意识弹出。 可这一次,在预先设定好的时间内,穆瑜和林飞捷都没有如期醒过来。 林飞捷的情况似乎更严重些,他很明显已经有些意识错乱,无法和外界进行任何有效交流,只剩下求饶和无意义的喃喃自语。 穆瑜看起来就只是在沉睡,又或者是安静地昏迷。 摔伤了右膝不该有这么严重的并发症,连生命体征都只能靠仪器维持,医生们还是更倾向于,虚拟空间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林飞捷看起来是被困在了某种致命的恐惧当中,这种恐惧摧垮了他的意志,让他的意识陷入了极端的混乱。 至于穆影帝……在医生们看来,穆瑜更像是不想再醒了。 这种推测并非无迹可寻,穆瑜在抢救中短暂醒过来过一次,留下的话是在嘱咐怎么处理财产,怎么安排在身边工作的人。 留给经纪人的话有些奇怪,但医生们还是尽职尽责,帮忙转达给了荣野。 荣野蹙紧眉:“他说什么?” “快吃……”医生也不太理解这话,犹豫了下才继续说,“很干净。” “他说他检查过,不再有杂质和脏东西,很干净,不会吃坏肚子。” 医生有点迟疑:“但要快一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话把经纪人气得不轻。 在接下来照顾穆瑜的时候,连续好几天,荣野都没给他放动画片。 年轻的榕树闷声不吭,不放动画片,也不回复穿书局的消息。 荣野坐在病床边,对照着字典,吃力地看人类的心理学入门课本。 这对去年还在看二年级小学语文书的榕树来说,确实是个不轻的挑战,直到穆瑜从漫长的昏迷里醒过来,那本书也只被磕磕绊绊地看完了三页。 年轻的影帝刚苏醒不久,还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看到生闷气的榕树,依然好脾气地道歉:“……是不是不好吃?” “是。”榕树的气生根都缩成了一团,“很难吃,又苦又咸。” 穆瑜觉得这一定是因为看得动画片不够,努力了半天,也没能够到近在咫尺的遥控器。 气坏了的经纪人抄起遥控器,用力按了好几下,给他调到动画频道。 穆瑜休息了一会儿,用输液单叠成小纸飞机砸他,轻声认错:“对不起。” 榕树根本不理,把小纸飞机在字典里夹好,冷着脸往他身后塞枕头,觉得没塞端正,又伸出手去调整。 因为怎么调整看起来都不舒服,一气之下,榕树又用树荫笼罩了病房,把自己的人类圈在了气生根环绕成的小空间里。 这在树的字典里,就像是人类的“拥抱”。 穆瑜被那些气生根硬邦邦地抱着,他的意识依然一触即溃,只是这样程度的惊扰,也低低咳嗽起来。 榕树被他吓坏了,立刻调整气生根的姿势:“很难受吗?” “还好……”穆瑜咳着摇头,笑了笑,“不难受,轻松多了。” 和自己把自己的意识彻底砸碎拆开,一样一样挑选分拣比起来,其实没什么更难受的体验了。 这件事谁都知道,穆瑜知道,榕树自然也知道,所以荣野一直不准他这么做。 “你答应过我。”榕树闷声说,“你说了不拆的。” 穆瑜好脾气地摸摸树冠:“抱歉……下不为例。” 他温声保证:“只拆这一次,以后不拆了。” 榕树被他摸了脑袋,很不自在,用力晃了两下树冠。 穆瑜看着榕树的虚影,他的神色很认真,像是要把这一幕刻在记忆里,以便随时都能认出那些盘踞遒劲的粗壮根系。 “你要和我做朋友吗?”荣野忽然问。 穆瑜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收回视线:“我们不是朋友?” “朋友不会吃你。”荣野说,“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猎物。” 猎物不该去保护狩猎者。 如果有阴谋针对一棵榕树,那就让阴谋去针对,穿书局的榕树就算被砍伐凋零,也一样能继续以AI的形态存在。 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做一个AI,就能盯住这个叫人操心的猎物。 一棵树能做到的事太少了,长得又慢,跑得又不快。 他的人类很麻烦,为了保护一棵树,居然说把自己砸碎就砸碎,差一点就丢了命。 “这样……”穆瑜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也不错。” 年轻的影帝有点发愁,轻敲额角:“可惜我不好吃,又苦又辣。” 荣野放轻力道,小心地扶着他靠回枕头上,帮他擦拭额间渗出的冷汗:“扎嘴,硌牙,剌嗓子。” 穆瑜:“……” 有段时间没被这么批评过的穆影帝:“这么差劲吗?” 榕树闷闷不乐地点头,把放了好些天、已经落灰的赛车模型用树叶掸干净,塞进穆瑜怀里。 穆瑜主演的电影上映,这是电影配合宣发的周边,片中赛车的同款复刻款,限量发售,想买到半夜就得去排队。 经纪人不专业,不了解这东西其实内部很容易要到,排了一晚上队,被不长眼的蚊子追了一个晚上。 也不知道那些叮了一嘴木屑的蚊子有没有怀疑蚊生。 动画片还在热热闹闹地唱开头曲,荣野拢住穆瑜的手臂,一点点帮他弯曲手指,拨弄赛车模型的车轮,让模型发出像模像样的马达声。 年轻的影帝很认真地配合,俊拔清秀的眉宇间细细渗了层汗,抬起眉睫,淡白的唇角抿起来:“谢谢。” 榕树摇了摇树冠,想要说话,就又被那只手覆在头顶。 “我不会消失。”穆瑜温声承诺,神色很认真,“你吃掉我之前,我不会消失。” “我要是撑不住了,就去找你。” 穆瑜说:“不会再擅自碎掉了。” 荣野低着头,在这句温和的保证里沉默。 卯足力气生长、最近还被穿书局驳回了速生树申请的榕树,全然不知该怎么表达情绪,他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榕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知道不是对方说的这些。 不捕猎意识的树长不快,这像个死胡同,他还去买了一本猪笼草出的《教你如何捕猎意识》,可实在不想吃蚊子。 电视里放完了片头曲,荣野回过神,抱着穆瑜晃了晃,提醒对方看动画片。 穆瑜靠在他肩上,阖着眼睛,轻轻一晃就倒进他怀里。 年轻的影帝又比过去消瘦苍白了很多,一只手上因为打了太多吊针,手背上有大片淤青。 荣野接住他坠下来的手,铁灰色的身影抱起穆瑜,放轻力道,小心地让他躺在病床上。 经纪人坐在床边看动画片,一只手收在口袋里,慢慢攥了下。 那里面是他出差带回来,想送给穆瑜的糖。 卖糖的小贩很狡猾,看到他一直站在边上看,就告诉他这东西买来送朋友,能叫朋友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猎物是什么味道,他没尝,那些话是瞎话,他不知道穆瑜好不好吃。 买糖回来,也不是为了让猎物的口感甜一点。 不是为了这种事,是他看到糖,就想起他的朋友。 榕树想和人类做朋友。 / 荣野放下一起带出来的赛车海报和小飞机模型,抱住十三岁的穆瑜,把糖纸打开,剥出里面的水果糖。 被装在麻袋里带出来的男孩子,在人类看来或许只是稍许瘦弱,发育不良,但在榕树的视角分明浑身是伤。 有灼伤也有鞭伤,有野兽撕咬和利爪留下的伤口,也有挣扎间镣铐磨出的血痕。 偶尔没那么忙、也没那么困的时候,穆瑜和经纪人聊天,也会聊起过去。 在榕树的第一次速生树申请被局里驳回,生着闷气往地下卯足力气扎根的时候,穆瑜也在自己的世界长大。 说起这段往事,穆瑜会讲自己收集的赛车海报、讲自己亲手做的小飞机模型,讲衣柜里那些闪烁飞舞在光路里的灰尘——躺在床上抬头看,就像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星星灯。 年轻的影帝讲起这些事,语气温和轻快,沿着记忆中光路的投影画出方框,给荣野讲那些想象中的动画片场景。 十三岁的穆瑜就是在这样的方框里,看自己给自己编的动画片,看了很多部。 榕树很好骗,信以为真,吃下饭盒里的拔丝地瓜:“最好看的一部是什么?” 穆影帝信口开河:“糖醋里脊大战拔丝地瓜。” 荣野:“……” 穆瑜笑得轻声咳嗽。 把意识砸碎拆开检查后,他的身体就明显比过去差了很多,但状态似乎明显好转,还主动加入了穿书局做员工。 荣野帮他把那块旧芯片送去维修,拉着穆瑜去做了员工体检,自从拿到了体检报告,心情看起来就一直不太好。 相当尽职尽责、致力于把自己做成一盘菜的穆影帝对此有些担心:“我再也甜不起来了吗?” “胡说什么。”荣野拿出一麻袋药,“每样吃一颗。” 良药苦口,穿书局的药很好用,就是苦,越苦的药疗效就越好。 新员工倒是很配合吃药,只是对此颇有些个人看法:“其实口感也不用这么还原……” 荣野催他:“快吃。” 二十三岁的影帝很听话,一边轻叹一边喝水吃药,一边纠正自己大概是记错了顺序,最好看的动画片叫《我被绑架了》。 讲的是住在衣柜里的男孩被神秘人装进麻袋,绑架回家——回真正的家,还有糖吃的故事。 穆影帝相当慷慨,把最炫酷的神秘人角色给了自己的经纪人,并在吃完最后一颗药以后,试图申请一颗糖。 无他,实在是因为药太苦了。 穆影帝已经算是很能吃苦,能把黄连当黄瓜吃,依然不大能接受穿书局这些药。 “良药苦口。”荣野说,“现在吃糖会影响效果,忍一忍。” 穆瑜尝试迂回:“我能吃一块拔丝地瓜吗?” 拔丝地瓜里也有不少糖,严格的经纪人挑了一块糖最少的,用露水把糖衣洗干净,放在穆瑜的碗里。 ……对人类规则一知半解、相当刻板的榕树,在给糖这件事上有些特别的固执。 在荣野看来,只要不给穆瑜糖,穆瑜就不会把他当朋友。 不把他当朋友,穆瑜就不需要再冒险保护他。 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异世界的树属于“入侵者”,能生长的时间和空间、能汲取的营养都有限,到了时间就会自然枯萎。 这是任何人和树都无法抗拒的世界规则。 他迟早不得不回穿书局,穆瑜不把他当朋友,就不会因为他的离开难过。 穆瑜的意识经不起再难过了。 年轻的影帝脾气很好,笑着悠悠叹气,拿起筷子,把那块洗干净的地瓜慢慢吃下去。 …… 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荣野最后悔的事。 做经纪人的那几年里,他买了很多糖。 每到一个地方,看到一种糖,他就想买。 因为第一个卖糖的小贩告诉他,人类用这个交朋友。 恪守着狩猎者和猎物关系的榕树陪着穆瑜,一直到他能滞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无法吸收养料的榕树被世界规则排斥,曾经庞大的树冠和气生根都凋零枯萎,在一场暴雨里轰然倒地。 这种排斥对本体的伤损也不轻,有很长一段时间,荣野没办法再以人类形态出现,也没办法再拿出那些糖。 一棵树能做的全部,就只有看着穆瑜做那个全世界频道的深夜电台,帮忙转交信件,帮忙挡一挡阳光和雨。 穆瑜很好地接受了这件事。 正式成为穿书局员工的穆瑜,依旧常去榕树下睡觉,依旧把任务里的趣事拿来分享,依旧画一个方框,靠在树荫下看永远撑不过开头曲的动画片。 回去安安分分长在穿书局的榕树,比过去长得快得多,因为一再被驳回了速生树的申请,根扎的很深,所以抽枝长叶格外茂盛。 “这样是对的。”AI同事和荣野聊天,对他说,“树就是树,人就是人。” 荣野不说话,做回树之后他没办法再和人说话,所以他也不和其他同事说话。 不能和他的人类说话,发出声音就没有意义。 榕树用全部的注意力去拦住刺眼的阳光,把它们过滤成温和的光路,让灰尘能在里面飞舞。 做回树以后,时间观念就会变得很模糊,但记忆不会。 树的记忆刻在年轮上,不会改变,不会淡化。 荣野又向穿书局打了一次申请,他想再变成人,这种申请他每个月都会提交一次,但每次都不符合条件。 总部的回执说是因为他的情绪不完整,他不会伤心——但这又不是他的错。一棵树怎么可能会伤心,树伤了心就活不成了。 荣野只是想和他的人类说话,做树就不能和人说话,也不能写信,只能用小树枝砸穆瑜的脑袋。 “好吧,总部让我问你。”AI同事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不在意,打开公文夹,“你愿意给你的人类一颗糖了吗?” 荣野没有回答,只是风过树冠,沙沙作响。 AI同事自然没法把这个回答记录上去,还要再问,榕树的气生根却骤然卷曲。 从未有过的庞大斥力瞬间将周遭的一切尽数弹开。 风里有叮叮咚咚冰裂的清脆声响,睡在树下的意识慢慢碎裂,融化成淡青色的雾,那些遒劲的气生根仓皇去拦,却拦不住最轻盈的一缕微风。 写满年轮的树心沉默着悸栗,铺天盖地的糖数不清种类,一口气全落下来,像是场奇妙的雨。 榕树徒劳地、慌张地卷起那些糖,把一捧又一捧的糖全捧给那片意识雾,可粗壮的气生根能绞杀最强悍的敌人,却剥不开任何一颗糖。 “给你……给你。”荣野听见自己的声音,“给你糖,醒一下。” 他到这时候才忽然明白,一棵树能不能变成人,不是穿书局能决定的。 树能变成人,是因为想和人做朋友。 在白塔世界的那场火患里,他原本已经决定了,要和他的猎物做朋友——所以他能变成人,能炸了那座破烂白塔。 后来他自己隐藏起了这个念头,于是他慢慢忘记了怎么说话。 “给你糖,要多少都行,有很多。” 荣野不停地把糖捧起来给他,那些糖穿透意识雾,落在地上:“我们做朋友。” “你是我的朋友,我们做朋友。”荣野说,“……穆瑜。” 气生根抱住那团雾,那是团没有意识波动、没有生命迹象的意识雾,很柔和,储存着属于人类的记忆。 直到这时候,荣野才发现树的记忆分明很差,他从没发现过,他们之间有过这么多次有关“朋友”的对话。 这些问题在穆瑜这里都很轻松随意,就像是“要不要吃苹果”、“要不要做糖醋里脊”一样,这些征询里也包括“要不要吃我”、“要不要做朋友”、“申请一颗糖”。 因为不是预设答案的提问,所以不论回答是什么,他的人类反应都是一贯的轻快温和,得到答案就点点头,笑着继续温声说其他的事。 “有糖,有很多,我买了很多。”榕树尽全力操纵气生根,弄坏了很多颗糖,好不容易才剥开一颗,“给你,吃糖。” 荣野把糖送给那片柔和安静的意识雾。 气生根举着糖一动不动等了很久。 一阵风吹过来,那颗糖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远了。 / 荣野剥开那颗青苹果味道的水果糖。 树的记忆是格外分明的,在榕树的年轮上,这一点被叫做“伤心”,所以他的动作也有些不稳。 铁灰色的少年垂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剥净糖纸,动作已经很熟练,把糖纸捏在掌心。 淡青色的糖块被比他更小一点儿的少年衔走。 荣野怔了下,抬起头。 穆影帝看过最好看的动画片《我被绑架了》里讲,衣柜里的男孩被装在麻袋里扛走,和神秘人成了朋友。 动画片很写实,因为少年的穆瑜被青苹果糖酸得轻轻打了个激灵,眼睛就弯了弯,把最珍贵的小飞机模型和赛车海报送给他。 “我们做朋友。”荣野收好模型和海报,“行吗?我不吃你。” 挟着雨气的风很凉,雨水打在树冠的虚影上,卷着地的夜风滑过积水,掀起一点波纹,倒映的月光就跟着粼粼闪亮。 被绑架的男孩伸出手,抱住高挑挺拔的少年榕树。 风过云散,最急的那一阵雨过去了,夏夜的虫鸣又热闹起来。 他们头顶上是真正的星光。 榕树的树冠摇晃了两下,抖去积存的雨水,新的记忆刻在年轮上。 他的人类被他抱起来:“不吃我的话,没关系吗?” “没关系。”荣野说,“我们不吃朋友。” 小木鱼问:“还可以吃什么?” 荣野:“……” 好问题。 没有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的榕树,翻开《教你如何捕猎意识》。 “……蚊子。” 大榕树沉默良久,在年轮上记笔记:“还可以吃蚊子。” 第103章 养一只小木鱼 …… 食谱的波动未免过于剧烈了。 穆瑜不太放心他的树, 准备回穿书局典籍库借几本正经的植物学分类,正和系统一起翻阅书单,就被荣野抱起来。 恢复了理智的大榕树抱着小木鱼, 走进居民楼的单元门,一边补充解释:“……和饭。” 榕树要做人,食谱就不再只是阳光、水、养料和意识。 之前做经纪人的时候,榕树其实并没有真正变成人。吃下去的食物本质上无法消化, 只是尝个味道,就被转化为数据流。 这次不一样,荣野是参加最终考核的考核者, 只要通过考核, 就能自由转换成人的形态。 穆瑜对这个答案稍感放心, 合上猪笼草撰写的《怎样劝说你的树不吃蚊子》,准备按照老规矩,问问经纪人糖醋里脊大战拔丝地瓜的胜负:“今天……”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腥气打断。 使用的几张治愈卡似乎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这具身体依然保持着十三岁的状态,意识也受奇异的共振影响,那些早被忘记的伤从深处浮出来。 这些伤后来被林飞捷抹去, 所以不存在于穆瑜的记忆里, 可没有什么伤害能被真正彻底抹除,因为它们会留下“感受”。 这就像是下了一场雨,即使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能一瞬间让雨水消失、地面重归干燥, 也无法改变沁满了水汽的风。 风里依然有湿漉漉的凉爽雨气, 有泥土的清香, 有夜色浸润过的静谧寥廓。 有深夜走向家门时, 沿着涌进来的夜风一路亮起来的,照亮回家这条路的灯。 雨停了,窗外树影绰绰。 这是幢普通的居民楼,已经有些年头,楼体都在风吹日晒下隐约显出斑驳。 穆家人曾经住在这,后来因为时常受到那些所谓的“极限运动狂热爱好者”的骚扰,穆瑜在三岁时被送去孤儿院。 这是个完全不合理的逻辑,施暴的一方肆无忌惮、嚣张放肆,被欺负和打扰的孩子反倒成了“扰民”的根源,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 荣野抱着怀里的男孩走上楼,察觉到压制的咳嗽,就让小木鱼靠在肩上,小心地轻轻拍背:“没关系。” “受伤了就养伤,没关系。”荣野仔细拍他的背,轻声哄着他,把血痛痛快快全咳出来,“没有工作,不用工作。” 这话由昔日的经纪人说出来,颇有些报仇雪恨的味道——毕竟当初的穆影帝可是连摔伤了腿又几番抢救,依然在醒过来没多久后就又进组,坐在轮椅上拍了好几部戏。 把自己拆开检查后,穆瑜依然照盘全收峰景传媒给他安排的工作,甚至主动增加工作量。 因为林飞捷意外住院,整个林氏的股价都在坐过山车,即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更依赖穆影帝这根顶梁柱。 这种发展对林家来说饮鸩止渴,他们已经开始怀疑和警惕穆瑜,峰景传媒外盛内衰,却又不得不靠这样一个已经有了举足轻重地位的顶流影帝续命。 而这种岌岌可危的联结,终于叫穆瑜找到了查清过往、替父母洗清名誉的机会。 …… 因为这件事,荣野和穆瑜闹过不短时间的别扭,总是趁穆影帝不注意,冷酷地偷走轮椅的两个轮子。 有朋友的记忆比一个人快活很多,穆瑜咳嗽着笑出来,有点认命地轻声叹了口气,放任那些落在意识上的旧伤来势汹汹。 他抽空在后台联络系统:“商城的卡出问题了吗?” “没有!宿主,这不是真正的伤。”系统已经杀回去确认过,抱着笔记本汇报,“这是遗留的‘感受’。” 十三岁的穆瑜没有处置这些感受,只是放下了它们。 不是不想,只是那个时候,穆瑜并没能成功找到处理它们的方法。 他尝试过极限运动,尝试过严谨地进入青春叛逆期,但都不算有效。 榕树被驳回了第七次速生树的申请,也没来得及找到尽快长大的办法,只能用板状根把好好走在人行道上的小木鱼绊倒,让他捡到一张穿书局的宣传单。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榕树变成了铁灰色的少年,参演了穆影帝最喜欢的动画片《我被绑架了》,把衣柜里的小木鱼装进麻袋扛回了家。 所以这些感受有机会被重新处置、妥帖安放,变成真正的,不会再触发伤痛的记忆。 道理不难理解,只是穆瑜依然不习惯什么都不做:“我能做些什么?” 系统努力想了半天:“宿主可以看动画片!”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刚被从食谱上除名,把《怎样劝说你的树不吃蚊子》放回穿书局典籍库,还有点遗憾:“我的树不需要我变甜了。” “也不一定……”系统还借了一摞别的书,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小声给宿主汇报,“变甜也有别的好处。” 穆瑜和少年的自己一起发起了烧,这在过去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个世界有很有效的退烧药。 他只能在该高烧的时候高烧,比如节目组来林家录制,数十个镜头找好了最精妙合适的角度,他却不肯叫林飞捷“父亲”。 并非源于意识中的火患,而是纯粹因为生病了发的高烧,感受也很新奇,身体很酸痛乏力,却又有种特殊的疲倦和放松。 穆影帝在不懂的事上,一向很虚心学习:“什么好处?” 系统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飞快回答了一句什么,又被开锁清脆的“咔哒”声盖过去。 榕树用不着钥匙,细枝探进锁孔里一晃,那把锁就应声而开。 ……穆瑜一度有些担忧的,新房主被吓了一跳、把他们当成奇怪的人赶出去的情节并没有发生。 也不像是许久没人造访过的样子,家里显然被人收拾过,甚至还有些新的生活痕迹。 像是有个很礼貌的住客,暂时借住在了这里,没有改变任何一点原有的陈设。 荣野抱着烧得滚烫的小木鱼,他照顾人的动作很熟练,拿药倒水、找退热贴,甚至还记得用遥控器打开动画片,利落得看不出像是一棵树。 屏幕上跳出变换的光影,熟悉的片头曲响起来。 穆瑜刚才还在想和系统讨论的话题,听见前奏就控制不住,条件反射地跟着哼了几句:“……” “可以唱,不烦。”荣野把榆钱枕头给他抱着,又拿过抱枕,垫在他身后,“很好听。” 即使是过去,经纪人其实也觉得,自己的猎物唱歌很好听、唱这首开头曲也很好听。 之所以后来每次都要捂耳朵,是因为有几个月,穆影帝被这首歌洗脑到了一种惨无树道的程度,不光洗澡和做饭的时候唱,看剧本的时候也会哼。 穆瑜也想起那段时间,大榕树被折磨得拿小树枝砸他,气生根都打结的架势,轻声咳嗽着笑出来:“不行,后面不会唱……” 完全诚实地说,年轻的影帝那时候被一首歌洗脑的成分,也只占七成。 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还是因为被大榕树砸很好玩,又严肃又凶的经纪人动不动就和他赌气,只是折小飞机很难哄好。 穆瑜也是第一次做猎物,不知道要怎么哄他的树,每次都只用一招“糟糕摔倒了”,经纪人也只会上当九九八十一次。 第八十二次,气生根的虚影就会不为所动地捞住他,把他塞回被子里睡觉了。 穆瑜很喜欢这些记忆,后来每次觉得有些不舒服,不想睡觉也不想做饭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 那些砸到脑袋上的小树枝力道很轻,可能是因为树枝本身不重、又有风阻,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可能主要是因为他的树不忍心砸他。 毕竟榕树拿来砸林飞捷的是最粗壮的一根主枝,而林飞捷被砸的后果,是断掉三根肋骨,其中两根戳漏了肺,住院了大半年。 …… 穆瑜用那些小树枝来做缝自己的针。 意识这种东西,拆掉容易、重新拼起来也不难,但之后要保证稳定,就得总是自己缝自己。 穆瑜不会在榕树下做这种事,他会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上岛,去榕树底下睡觉,这种时候意识的甜度和口感会更好,也不至于让朋友担心。 睡不着的深夜,被穆瑜用于缝合碎开的意识。 这些夜晚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他从河边的废墟里挑拣出自己的意识碎片,借着隔岸的灯火缝合它们。 小树枝穿透意识的时候,会有一点扩散开的涟漪。 这些涟漪有点像穆瑜曾经做过的尝试——那些尝试也是青春叛逆期的往事了,十二三岁的穆瑜曾经试过,去触碰河对岸的那些灯火。 河水也会漾起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蔓延到很远。 守在河对面的是一棵槐树,槐树低下树冠,看向涉水过来的少年:“你不该进入这里,你太小了……你有十岁吗?” 少年的穆瑜经常被人质疑年龄,他在那几年里长得很慢,长到十三岁,也依然单薄瘦弱得进不去校门,总是被领去隔壁的小学。 所以他也很熟练,拿出身份证和学生卡,踮着脚双手交给槐树。 “原来你已经十三岁了。”槐树用树枝接过那两张卡片,点了点树冠,“你有愿望吗?” 少年的穆瑜被这个问题卡住,他被移除了有关父母的表层记忆,植入的“要为林家做事”的念头又尚在生根,尚且不足以控制他。 想了一会儿,十三岁的穆瑜回答:“我想做一个好吃一点的猎物。” 槐树从没听过这种愿望,有点为难:“这个愿望可不太好实现,我们这里只能实现普通一点的愿望。” 少年的穆瑜低下头,他的影子和那些灯火的倒影在河水里交叠,染上一点绚烂的颜色。 槐树有点心软了,想放他进去,又不太放心:“你有牵挂吗?” 没有牵挂、又没有心愿能实现的意识,可能会变成“魇”,是槐树们最怕的大黑球。 如果是这种不速之客,哪怕再心软,也是不能放进槐中世界的。 “有。”这次少年不速之客回答的很快,“是棵榕树,我们是朋友。” 槐树很惊讶:“和榕树做朋友?它们可是把意识当猎物的,你不怕它吃掉你?” 十三岁的穆瑜摇头。 单薄的少年站在夜风里,尚且不知道自己跨过的是条什么样的河流,只是仰着头,语气有天生的温和跟罕见的雀跃:“我想一半做叶子,一半开花。” 风还在拂过河岸,槐树的树冠却在这句话里慢慢静止,像是人皱起眉。 “可榕树不会开花啊。”槐树说,“它们的花藏在果子里,很难发现,你知道无花果吧?” 少年穆瑜怔了下。 他在这之前没有了解过植物学的太多知识,虽然吃过一种叫“无花果”的零食,但据说那是沾了酸甜粉末的萝卜丝。 十三岁的穆瑜思索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有一点遗憾:“那我就只能做叶子了,希望是好看一点的叶子。” 槐树的树冠重新沙沙响,像是弯下腰,仔细地打量面前的男孩。 少年的灵魂上有榕树打下的烙印,这种印记是在示警,不论楝树还是槐树,都不准让少年过河。 涉过这条河的人类,不会再有长大的机会,被外面的世界称为“亡者”。 榕树要他的猎物长大成人。 “你大概不能这么早就做叶子,你的……朋友,希望你活下来,希望你长大。” 槐树问:“你还能坚持住吗?为了你的朋友。” 少年不速之客站在河水里,温润澄净的黑色眼睛有种特殊的安静,那种安静是槐树同他搭话,没有将他直接送回河对岸的缘由。 小小的不速之客仰起头:“请问,要长多大才行?” “很大,大到你能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槐树试着哄他:“你的朋友想和你一起长大,它需要你。” 比起拙于表达、只会看守楝中世界和捕猎意识的榕树,每棵槐树都是天生哄人的高手:“如果没有你,你的树会很孤单。” 被拦在河岸前的男孩子怔了怔,眼睛短暂地亮了下,像是有星星不小心叫风吹进去:“我的……树?” “是啊,你不是要做叶子吗?还想开花。”槐树把话说得很可信,“说不定你的树能学会开花,这样他就是第一棵会开花的榕树了。” 槐树哗啦啦晃叶子:“这个愿望怎么样?帮你的树学会开花,陪你的树长大。” …… 在槐中世界的访客记录里,有这么一小段,很不起眼。 是条劝返记录,来客登记的名字是“小木鱼”,应当是假名,因为小木鱼后面还画了一朵会笑的小花。 被劝返的男孩没有立刻离开,在离那些灯火近在咫尺的地方站了很久,久到“陪你的树长大、帮你的树学会开花”变成一点灯火,落在那双安静的黑眼睛里。 “真好。”那只小木鱼轻声说,他看起来很期待、很高兴,但又因为完全不习惯于拥有期待和高兴,显得有些生疏,只知道说“真好”。 槐树们惯于把事情往好处解释、擅长说好听话,总能把每句话都说得和槐花蜜一样甜,但其实有一点担忧。 它们担心会错了意,担心那棵榕树并不是想让那孩子长大,只是要等猎物变得更有价值。 ——好一点的消息,是直到最后,这种担心也没变成现实。 不那么好的消息,是穿书局的AI带着一棵刚学会伤心的榕树,跌跌撞撞来找槐中世界的世界意志,它们这儿最年长、最有捕捉风的经验的大槐树。 “你不是要他给你当朋友?!那你打那个印记干什么?”那棵槐树急得团团转,“糟了,糟了糟了,我哄错了。” “那孩子以为你是他的朋友,以为能帮你学开花……因为这个,他决定熬过十三岁。” 那棵槐树摇晃着树冠比划:“他说要尽力陪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再做你的花。” 槐树把当时的情形描绘得生动细致——这也是槐树天生就擅长的事,不想有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锯嘴闷葫芦榕树:“不骗你!我都怀疑他那时候是要哭了。” 人在情绪波动的时候是会哭的,有时候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是因为伤心,也可能是因为恐惧或者紧张。 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太好吃,槐树没忍住尝了一点点,不是伤心的味道,更不是紧张和恐惧。 意识到自己有一棵树,意识到自己活下来是有意义的、有一棵树需要他陪着长大,这件事让涉水而来的少年穆瑜很高兴。 只是十三岁的穆瑜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哭,他的这项能力不是被林飞捷封锁的,是被镜头——从小生长在聚光灯下,穆寒春的儿子、林氏的养子,随时都可能被人抓拍。 林飞捷从不会庇护穆瑜。不如说很多时候,少年的穆瑜都是被推出去,推到刺眼的灯光下,被数不清的镜头注视。 并非人人都不适应这种情形,总会有人天生为镜头、为荣耀、为刺激和兴奋而生,但这不是人之常情。 穆瑜不是这种被选中的人,他没能继承父母对挑战的无畏和热爱,也无法体会林飞捷描述的雄伟商业蓝图,他只是想做个有点厉害的普通人。 稍微有点厉害就行了,比如有点擅长做饭、有点擅长种树,有那么一点擅长开家长会和骑三轮车,擅长做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比如能和他的树做朋友,陪着他的树长大,一半变成叶子,一半变成有那么一点漂亮的花。 十三岁的穆瑜,二十三岁的穆瑜,都在为了这件事努力活着和长大。 …… 荣野抱着高烧到浑身灼烫的男孩,一趟一趟地在窗边走。 地毯铺得很厚实,铁灰色的少年抱着他的小木鱼,用柔软的绒毯裹好,又让窗外清凉的雨后微风吹进来。 他把窗帘拉开,能看到外面那些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能看到隔岸的灯火。 这和穆瑜的记忆里不同,他的经纪人一向不准他吹风。有时候穆影帝闷坏了,悄悄扛着轮椅上天台去吹风,都要被严格的大榕树冷酷地抓回去。 他的树好像有一点紧张过度。 穆瑜记得,自己在十二三岁这个阶段,身体的确不太好,但也没差到会被一场高烧击垮。 毕竟他还在练习高山滑雪,学习赛车和驾驶飞机,这些极限运动对身体素质也是有基础要求的。 穆影帝决定稍微偏离一点反派部门的工作主旨,暂时不扮演少年的自己,先哄好他的大榕树:“我没事的,才三十九度五,别担心。” “有事。”少年榕树闷声反驳,“你想哭。” 穆瑜:“……” 倒也不是太想。 毕竟好不容易老友重逢,高兴还来不及。 “我不难过。”穆瑜温声解释,“不伤心,也不害怕。” 荣野问:“你开心吗?” 穆瑜怔了下。 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稍一沉吟才点头:“开心。” “很开心,谢谢你绑架我。”穆瑜认真地替十三岁的自己道谢,“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的树忽然收拢手臂,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穆瑜在发高烧,荣野的额头贴着他的,有种木质的坚硬和凉润。 …… 穿书局的急诊室外,铁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窗户里被治疗的意识雾。 大槐树拎着竹筐,有点紧张地走来走去,把整个穿书局大楼都震得直晃。 “你真的想好了吗?”大槐树说,“要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认识过一棵榕树。” 学会了伤心的榕树沉默着垂下视线,握紧手里的一叠皱巴巴的信封。 “有些……孩子。”榕树说,“他,和他们,会做家人。” 穆瑜很喜欢孩子,做影帝的时候,就接过不少青少年咨询热线,对有小朋友的综艺也来者不拒。 榕树一直负责给他转交信件,可也有些世界,信件寄不到。 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不会写字,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听的不认真,忘了要放在树下的邮筒,也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树。 这些世界,荣野用这段时间逐个走过,能帮的直接就学着穆瑜的样子帮了。有些他帮不了,因为那些孩子和他的人类很像,气生根一碰上去,树心就会出现裂缝。 榕树是不适合跟人回家的,榕树天然排斥其他的存在,人类的谚语说,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 因为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所以后面也都错了。 这就像种一棵树,如果从根上就歪了,那么不论长得多高多茂盛,也都难免歪歪斜斜。 榕树很没用,没办法像杜仲树那样治疗意识的损伤,也没办法像槐树那样用花言巧语安慰人,去不了冷的地方,甚至不能开花,不能结榆钱。 比起一个朋友,他的人类更需要一个家,用来疗那些过去的伤。 “那也……不用连曼德拉卡都买了吧?”那棵曾经劝返过少年穆瑜的槐树探头,瞄荣野的购买记录,“这东西都足够改变一个世界的记忆了。” 曼德拉卡的效果,是让一个世界的人,集体忘记一件发生过的事,或是记住一件从未发生的事。 能改变整个世界的记忆的卡片,用到单独一个人的身上,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遗忘卡,全用给一个意识……等那团被大槐树用竹筐扣住的风醒过来,只怕连榕树的气生根须须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很固执,发现不对会把自己拆掉。”荣野低声说,“榆木脑袋。” 路过的榆树感觉自己受到了无差别扫射,当下就很不满意,撸起袖子要过来吵架。 心情正不好的榕树抡起气生根,盯上了那一脑袋的榆钱。 大槐树赶忙劝架:“好了,好了,你的人类醒了,我们快去看看。” 穿书局的医疗AI忙个不停,扛着电焊机和电钻埋头苦干,已经帮那个意识恢复了人类的形态。 专项遗忘卡也用了两张,AI正在测试穆瑜记忆中有关大榕树的印象。 “是老朋友。”穆瑜很轻松地从一百张榕树照片里挑出自己的树,“我们认识很久了,等他吃掉我,我就能帮他开一树花。” AI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朝单向玻璃外看了一眼,又用上一张遗忘卡。 穆瑜依然能从一千张榕树照片里,一眼就挑出他的树:“是老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要帮他开花。” 按照大榕树的交代,AI掏空了荣野的存款,全换成遗忘卡,一张一张用上去。 ……可榕树的确很了解自己的猎物。 穆瑜每次都能准确认出自己的树,最后一轮,连荣野都没能及时在铺天盖地的榕树照片里找到自己,他的人类已经用银线翻捡出一张照片。 直到那张曼德拉卡也被使用,穆瑜终于在听到“你的树”时,微微怔了下,眼里露出温和的疑惑。 荣野松了口气,把那叠皱巴巴的信封交给穿书局负责最终考核的AI,转身离开。 榕树回到自己的岛屿。 荣野用薅走的榆钱,埋头做一个不会送给任何人的榆钱枕头,做了一整个晚上,不小心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的时候,有人想动他的榆钱枕头。 暴怒的榕树差一点就要发作,气生根剧烈鞭笞地面,想要把不速之客扔出去,却在看清对方时愣住。 “是给我的吗?”穆瑜被落下来的叶子埋了,也就很随遇而安地躺在叶子堆底下,举起那个榆钱枕头,“我很喜欢。” 风过树梢,榕树僵在原地。 “这次对了吗?是这棵树?”负责3364498115656类物种登记的资料库AI抱着成分分析仪,跟在穆瑜身边,“您已经找了336449811棵树,我们的资料库快装不下了。” 穆瑜很有耐心,搜索范围很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棵被改造成机械树的绞杀榕化石。 那棵机械榕树也很喜欢穆瑜,还和穿书局申请,如果实在找不到那棵负心榕,他们S23号世界愿意永久收留这位造型师。 荣野:? 穆瑜笑了笑:“嗯。” “这次对了。”穆瑜一眼就认出他的树,“他在等我回来睡觉。” “怪不得这里有一个枕头,您还被叶子埋了。” 资料库的AI恍然大悟,严谨记录,并把话筒给大榕树:“请问是这样吗?” 荣野:…… …… 是这样。 他一直都在等。 一棵古怪的、不准任何人上岛、等着枯萎死亡,骗自己朋友还会回来睡觉的榕树。 荣野不明白为什么,他想让穆瑜忘记自己,是因为伤心的树就活不成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是活着。 他拿这件事去问大槐树,大槐树笑眯眯地搓着树枝,一边“唉”、“唉”地叹气,一边答非所问地卖力推销槐花酿。 槐中世界的槐花酿一直卖的非常好,毕竟这可是连风路过都会忍不住去尝尝,然后被竹筐飞快扣住的神秘美酒。 大榕树把这个故事当做动画片的文字版,讲给正在发高烧,裹着绒毯吹着凉风的小木鱼。 穆瑜安静地认真听完故事,覆上铁灰色少年的胸口。 他轻声问:“还会伤心吗?” “很伤心。”荣野低声向他的人类告状,“买不起。” 穆瑜:“……” 系统:“……” 有情可原。 毕竟大榕树的积蓄被遗忘卡掏空了。 这时候按理不太该笑,但穆瑜还是笑得咳嗽起来,他想好好哄他的树,正准备解释自己的心理年龄说不定已经凑够一百二十三岁,一朵小花却被放在他的手里。 一朵用叶子拼起来、很笨拙地努力凑出来的小绿花。 榕树不会开花,这是自然规律,就像风就是不会停留、树伤了心就会死一样。 …… 可最擅长花言巧语的槐树说,有种非常奇异的力量,能让一阵风在听见“你的树很伤心”的时候,忽然就被一个全是窟窿的竹筐扣住。 这种力量能让伤心的树不死,能让流浪的旅人回家,能让比榆木脑袋还笨拙的大榕树在几万片叶子里挑出颜色最淡的嫩叶,开一朵浅绿色的花。 气生根敏锐地击落一只蚊子,把窗帘拉得严实,连偷窥的槐树小树枝也严严实实挡住。 “我想和你一起。”荣野抱着他的人类,低声道歉,“我犯了很多错,越错越多……我想和你一起长大,一直都想。” 他怀里的少年仰起头,干净的黑眼睛澄透温柔,透出一点点同样很生疏、遗忘了很久的隔岸灯火。 那双眼睛里慢慢沁出笑,但只是片刻,就忽然闭严。 “是十三岁的宿主想哭!”系统早准备好了解释,立刻举着小旗冲出来,“十三岁的宿主很想哭,按照反派部门的规定,宿主得完成这个任务!” 做影帝的当然不会不擅长掉眼泪,极限状态下,穆瑜可以按照要求,精准控制眼泪的数量、速度和落点。 但这种时刻依然还是罕见,那朵被好不容易做成的淡绿色小花,软软地藏在他的掌心。 河水拍岸的温柔声响,又好像慢慢涌起来了。 从那条河回去,少年的穆瑜跑去找过他的榕树,仰着头问:“我们是朋友,对吗?” 他的树用小树枝砸他。 少年穆瑜被砸得捂脑袋,眼睛却弯起来,又接着说:“我们要一起长大,我教你开花。” 他的树继续用小树枝照着他砸,大概是提到了学不会的内容,很有些恼羞成怒,一下砸了好几根。 十三岁的穆瑜收好那些小树枝,单方面和少年榕树的气生根拉钩:“我有家了,以后这里是我的家,我每天都回来睡觉。” …… 荣野盘膝坐下来,榕树的虚影铺天盖地,严严实实隔开周遭的一切。 演技相当精湛的顶流影帝,到最后也没能圆满完成这个任务。 被榕树抱住的男孩只是仰起头,润泽的黑眼睛里盛着笑,明净温柔,却又有格外放松的倦意不加掩饰地涌出来。 筛选过336449811棵树,重新找到自己的那一棵,这事即使在穿书局也是个相当离谱且震撼的壮举,不少AI和任务者都试图打听详情。 但当时的确没再发生更多的事——至少在榕树的岛上,什么事也没发生,穆瑜只是和他的老朋友叙了叙旧。 是在离开那座岛很远,完全不会在被榕树感知到的地方,穆瑜对随行的AI说要休息一下,然后就那么倒下去。 AI吓坏了,连忙上去扶:“您还好吗?需要我帮忙吗?” 穆瑜按着右膝,冷汗渗出来,半旧的合金手杖跌在一旁。 “您的连接有误,难过不能转成疼痛……也不是不能,但不能这么转。” AI举着情绪探测仪,急得团团转:“您可以选择和您的树吵一架,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人和人、树和树都可以吵架,所以人和树也可以吵架……” 他们都以为穆瑜是会直接扛着电锯去教训他的树的。 穆瑜只是慢慢摇头。 人和人可以吵架,树和树也能,还可以薅叶子和榆钱。 但人和树不行,至少现在不行——他的树会伤心。 穆瑜一直没有和他的树谈过这些事,只是像过去一样,继续去榕树下睡觉,继续讲遇到的事。 榕树的气生根被他重新种在自己身上,那些旅行的见闻充作养料,经年累月,慢慢养好一棵伤心的树。 十三岁的穆瑜闭上眼睛,严格按照少时的人设,在他的树怀里团成一小团。 “从现在起,我要不理你三分钟。” 小木鱼告诉他的大榕树:“我有一点生你的气。” 第104章 养一只小木鱼 榕树急得团团转。 最坚硬的木质也变得柔软, 一棵笨拙的树紧张地哄他的人类,额头碰额头,轻柔地拍抚脊背, 力道小心翼翼得像在剥开一颗糖。 荣野忽然想起来,连忙从口袋里拿出糖,一颗接一颗,全摆在他们面前的浅绿色地毯上。 被树抱着的少年说话算话, 不为糖所动,依旧是不变的一小团。 三分钟很短,对一棵能活成百上千年的树来说, 几乎算得上是转瞬。 荣野从没体会过这么长的三分钟。 榕树抱着他的人类轻轻晃, 摸摸额头和后颈, 把糖剥开喂到怀里的少年嘴边,屏着呼吸,连枝叶也不动, 等那块糖被一点点衔走。 “不要疼。”荣野抱着他的人类轻轻晃,磕磕绊绊地哄,“不要疼,我讲了坏故事, 不听了。” 这个故事不该被当成动画片, 讲给十三岁的小木鱼。 这个故事不该发生。 “我做错了。”榕树低声道歉,“坏榕树。” 人类的语言和树的声音叠在一起,沙沙作响,像是场不湿地面、穿枝打叶的雨。 …… 重新被穆瑜找到以后, 生长在岛上的大榕树第一反应, 仍旧是向穿书局申请, 想要隐藏起整座岛。 这是件很叫人头痛的事, 因为树的思路总会这样,“榆木脑袋”这话就很不公平,明明不只有榆树的思维总是转不过弯。 树总是这样——根楔在石缝时反应不过来,直到根脉把巨石穿裂成两半。被箍了铁丝也反应不过来,直到树干越长越粗,把铁丝都融合进去。 大榕树觉得自己睡觉的时候,一定也被人暗中箍了铁丝,不然绝不会喘不过气,又难受又疼。 荣野离开岛屿,去找穿书局的商城,要求退货。 曼德拉卡和其他专项遗忘卡没起任何作用。 他只是做好了一个榆钱枕头,睡了一觉,他的人类就忽然出现了。 能占满一座岛的大榕树,虚影接天连地,挤满了穿书局商城的办公室。 客服AI被挤成了一小张数据饼:“请,请问……您是对很久以前的很多笔订单,商品效果,存在疑义吗?” 荣野皱眉:“很久以前?” 客服AI艰难地打开历史订单:“按照时间排序,在可查询的范围内,已经没有记录了……” ……直到这时候,榕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长到一座岛那么大了。 他早已不再是过去那棵年轻的榕树,只是一个贪婪又不择手段的疯子野心家,就能用一把斧头拦腰砍断,肆意点火焚烧。 现在的他有了数不清的粗壮枝条,根深叶茂、树冠参天。 不会再因为断掉一根主枝砸了坏人,就连续收到穿书局长达半年“生长趋势异常、有严重枯萎可能”的高风险预警。 “我睡了多久?”荣野忽然紧张起来,他扯住客服AI的数据链,追问,“要长到现在这么大,我要睡多久?” 客服AI也不是学植物的,不知该怎么回答,结结巴巴:“那,那可能得非常久了吧……” 荣野用他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商城。 树的“最快速度”稍微有点慢,客服AI一不小心就追过了头,大老远又折返回来:“您不确认商品效果了吗?我们多叫几个AI来,翻上几天,可能还能找到。” “不用了。”荣野说,“我有急事。” 他有两件非常急的事。第一件是要找他的人类,第二件是要做个手术,把箍在树干上、不知道藏在哪的铁丝取出来,好去找他的人类。 客服AI表示理解,却又有些疑惑:“可您看起来没被铁丝捆住……您长得很好,不像箍了铁丝。” 箍了铁丝的树,生长得久了,虽然会和铁丝融合,但一样会留下非常显眼的伤痕。 勒断的树皮没办法再长好,即使把铁丝取下来,也会有一条极深的裂壑,只要看一眼就会发现。 荣野蹙眉,他无法理解:“那我为什么会疼?” “您见了您的人类,然后他走了,您觉得很疼,是吗?” 客服AI已经听他大致说过始末,尝试着建议:“您要买一束玫瑰吗?或者一盒巧克力。” 荣野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他的存款都被用来买遗忘卡,剩下的全买了糖。 那之后他一直睡觉,没有工作,也就没有新的收入。 但荣野还是暂停赶路,记下该给他的人类买的东西:“为什么要买这些?” “因为……您可能不是被箍了铁丝。”客服AI说,“您是在心疼您的人类,您在为他的遭遇难过、自责,您在思念他。” 客服AI指了指大榕树最高的那根树枝上,迎风飘扬的红布条:“您看,这个叫‘牵挂’。” 牵挂大多数时候会叫人温暖、期待和高兴,但也在有些时候,会让人疼。 是种细微且长久的疼痛,牵扯着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这是种相当奇异的力量,它能牵绊住不会停留的风,能让伤心的树长得像一座岛那么大,能让榕树开花。 荣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系了红布条。 他只记得他的人类,仰面躺在落叶堆里,抱着榆钱枕头、笑着和他说话的人类——他甚至记不全穆瑜和他说了什么,他那时急着确认穆瑜的身体状况,想知道穆瑜有没有好转,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浑身都是碰一下就会碎掉的裂痕。 穆瑜给他系了红布条,大榕树立刻在那里多长出一些枝叶,不让红布条受任何一点风吹雨打。 几乎是无师自通的,荣野理解了AI所说的“难过、自责”和“思念”,原来这些情绪都有这样精准的表达方式。 “我做错了,我让他难过了。”荣野低声说,“我很着急,想见他,和他道歉。” 客服AI这个月的指标还没完成,是真的很想卖出去玫瑰和巧克力:“只想道歉吗?您急着见您的人类,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事?” 荣野没想过这个,他带着这个问题继续匆匆赶路,被一排路过的蜗牛在超车时挨个按喇叭,倏地醒过来。 听见喇叭声的大榕树,第一反应是保护自己的红布条,第二反应是亮出自己的红布条。 他想起被埋在落叶堆里的穆瑜,他的人类身上的气质也有了变化——这是当然的,他已经从一棵年轻的榕树,长到能荫蔽一整座岛了。 当初那个温和过了头、脾气好过了头,仿佛什么遭遇都能笑笑接受下来的年轻影帝,也已经和榕树的记忆里有了些变化。 可又分明还是一样的,穆瑜还是会趁他不注意就偷偷捉弄他,偷偷拿小飞机砸他,还是很喜欢树叶和榆钱枕头。 榕树拨开自己的树冠,一根枝条一根枝条地翻捡,终于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下,找到了一只纸折的小飞机。 “差一点就走不动了。”被他丢下的人类说起这趟漫长过头的旅程,语气也依然很轻松,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用小飞机砸他,“还好,也不算太难找。” 穆瑜笑了笑,摸摸他的树,和早已格外粗壮的气生根拉钩:“还好。” “……不好。”荣野低声说。 还在卖力推销玫瑰巧克力的AI愣了愣:“什么不好?” 榕树不再说话,只是风过叶间,平白呼啸。 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不要再做树了。 一场触摸不到的雨落下来。那是场非常大的雨,很奇妙,明明听得见清晰落雨声、闻得到雨的潮湿气息和泥土的清新味道,却又看不到雨水。 有不懂怎么回事的小槐树,以为真是下雨了,兴高采烈地探出枝条,想痛痛快快洗个澡。 大槐树连忙把小槐树拉回去:“不要碰,这种雨不能碰,乖乖躲好。” 小槐树才出生一年,晃着香喷喷的槐花仰头问:“为什么不能碰?” “因为这是眼泪。”大槐树解释,“有一棵很大的树,大概有岛那么大……它在哭。” 小槐树惊讶极了:“树也会哭吗?” “本来不会的。”大槐树说,“一棵树会哭,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 一棵树喜欢上另一棵树,这种事自然没什么好哭的——可树喜欢上人,就会哭,因为树这种植物走得又慢、脑子又不转弯,又很容易被认错。 去哪找那么有耐心的人类呢?不光能一眼认出自己的树,还能慢慢地、不急不缓地走,从容地守过一个又一个春秋冬夏。 “不过咱们槐树肯定没问题。”大槐树又赶快哄小槐树,“咱们最擅长哄人,花还又香又甜。” 不像有的树,即使相当迟缓地、慢了不知道多少拍地意识到一个“喜欢”,也未必能迅速理解,更不要说传达。 像这种树,就只能老老实实去当任务者,学着做人、做任务、接受考核,走过一个又一个世界,一点一点弄清这种感受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气生根会打卷,为什么看到人类生病受伤就会生闷气,为什么宁肯放弃守了那么多年的猎物,也想让对方活下去。 为什么一觉醒来枝繁叶茂,看到自己的人类躺在落叶堆里和自己打招呼,却疼得像是被铁丝勒碎树皮、牢牢箍住,只是因为一只藏在叶子里的纸飞机,就下一场停不住的雨。 …… 荣野暂时还没能完全得到答案。 他只是想,他或许可以跟着穆瑜回家。 跟穆瑜回家,做一棵长得很矮很小的盆景树也可以,种在花盆里就行。 他会很仔细地管好自己的根,不把花盆撑裂。 “错啦!错啦!”窗帘和树冠虚影挡的严严实实,负责帮忙参谋的槐树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树不难听见树的想法,“什么花盆,你不该把他抱去床上吗!” 荣野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人,立刻把探进来的槐树枝送出五百米外,把怀里的一小团木鱼抱起来。 三分钟已经到了,他的人类一向非常守信,不会超时哪怕一秒。 之所以没有在三分钟后理他,只是因为不小心睡着了。 少年穆瑜蜷在榕树的怀里,额头抵着荣野左肩,仍有高热穿透衣料渗过来,搀着并不安稳的咳嗽。 力道一牵,穆瑜就跟着醒了,慢慢张开眼睛。 因为难得这样放松,高烧的身体反应也用不着压制,一向温柔安静的黑眼睛显得润泽,搀着初醒的茫然。 “是我。”荣野碰碰他的额头,他在做经纪人时就常做这些,熟练地让少年靠在肩上,“什么事也没有,可以休息。” 这话由经纪人说出来,对什么时候的穆瑜都很管用。 那双黑静的眼睛弯了弯,顺从地闭上,轻声问:“三分钟到了吗?” 榕树藏起闹钟和墙上的挂钟,语气镇定:“没有。” “还早,我该继续哄你。”荣野摸摸他的额头,“我做错了很多事,三分钟的惩罚太短。” ……哪有这么严重。 说“错”未免太过正式了,穆瑜并没真正生他的树的气。 在穆瑜看来,三分钟其实太长,他原本的计划是一分三十秒——在过去,这通常是他给自己用来处理情绪的时间。 离开那座岛的时候,他的右腿越来越疼,疼得每走一步都像是有碎骨头在膝盖和小腿的空腔游走,用上手杖也难支撑得稳。 即使是那种程度的疼痛,在持续一分三十秒之后,也无声无息消失了。 穆瑜抬起手,轻轻扯一扯打着卷的气生根:“我们和好了。” 荣野正把他往床上放,顺着力道趔趄了下,立刻稳住手臂。 铁灰色的少年反而比做经纪人时镇定,被戳穿了没说实话,也已经能忍住,不恼羞成怒地用小树枝砸他:“……嗯。” 回答很简短,但这回连叶子也一片片打卷,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实在忽略不了,忍不住想逗一逗前任经纪人:“好榕树。” 荣野:“……” 以前的榕树可没这么容易害羞。 坐在天台上的穆影帝,要字正腔圆地朗诵很多遍好榕树,才能把生闷气的经纪人从门后哄出来,把自己连轮椅一起扛回去。 穆瑜有点好奇,碰了碰揽住自己的那只手,想要说话,温热的水滴却打下来。 穆瑜怔了下。 …… 业务水平精湛到差不多登顶的穆影帝,对眼泪其实很熟悉——熟悉到甚至能根据质感,轻易分辨出用来蒙混过关的眼药水。 在很多剧本里,他饰演的角色都有需要落泪的情节。经纪人第一次看电影,还不能理解这些都不是真的,差一点就准备去刀了对手戏的无辜演员。 “是眼药水。”年轻的影帝按住自己的树,从容地诋毁自己,“这种眼泪,一般都是用眼药水。” 他们是在公开的电影院观影,穆影帝的影迷不少,即使他的声音放的很轻,也依然有耳朵极尖的粉丝转过来,愤怒反驳:“怎么可能——你看不出他很难过?” 穆瑜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戴了口罩和墨镜,那句解释轻得差不多算气音,没那么容易认出来。 沉默的榕树一言不发,牢牢护住自己的猎物,已经准备离开影院,去教训敢欺负自己猎物的混账。 穆影帝的脾气一向很好,温声及时道了歉,拉着经纪人回家。 “我没有难过。”回到家,穆瑜给荣野解释,“那是演戏,不是真的。” 大榕树一言不发,抱住自己的人类,模仿着穆瑜在电影里的表演,在他背上轻轻地拍。 穆瑜惊讶了一会儿,温和朗静的黑眼睛透出笑,也抱住自己的树:“谢谢。” “为什么?”荣野低声问,他不理解这句道谢的来源。 穆瑜其实也不理解,按理说他应当回答经纪人的每个问题,以便化形来找他、充当经纪人的榕树尽快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 但这会儿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想看我是怎么演哭戏的吗?” 荣野原本不想看,抱着比一棵树还要单薄的猎物,却不知怎么,点了点头。 年轻的影帝一直说自己天赋平平,但演技分明精湛,眼睛还弯着,一本正经地屈指数了个“一、二、三”,就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 铁灰色的少年抱紧他的人类,眼泪不停向外涌,低声解释:“是眼药水。” 穆影帝深刻反省了自己对经纪人的错误引导。 他这时候还没开始长个子,身形和小学生的确相差不多,努力抬起手臂,也只能勉强够到荣野的肩膀。 “来。”小木鱼轻声哄他的树,“抱抱。” 荣野屈膝抵在床上,伤心透顶的榕树哪怕是回到少年状态,也比他的人类高出一个头,直接把少年穆瑜端起来,又藏回怀里。 穆瑜轻轻拍着他的背,让大颗大颗的眼泪落进衣料,抬手揉一揉变成了头发的树冠:“为什么难过?” 荣野正要说话,窗外忽然传来摩托车的炸响。 “稍等。”荣野站起身,用枕头把少年穆瑜仔细围好,再戴上降噪隔音的耳机,播放轻柔的风声和流水声。 他的行动沉默利落,不要说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未必反应得过来,就连穆影帝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经纪人什么时候熟练到了这个地步。 荣野甚至没走门。 他最后把一麻袋榕树叶倒在床上,代替自己暂时陪伴小木鱼,就拉开卧室的窗户,径直跃下去。 来闹事的还是那群所谓的“摩托车手”。 做经纪人的时候,荣野听穆瑜说过摩托车。 穆影帝其实并不排斥摩托车,又因为对各种工作来者不拒,甚至接过相关题材的电影,也接过几次代言、应邀做过摩托车赛事的解说席嘉宾。 “摩托车是没有错的。”穆瑜并不避讳谈及过往,但也同样不认为这项运动本身有问题,“有人用它作恶,有人用它挑战极限,有人用它救人。” 穆瑜的父母都会骑摩托车,穆寒春曾经骑着摩托参与救援,背上的装备包塞满药品和饮用水,飞跃普通车辆过不去的陡峭山梁。宁鹤把油门拧到最大,飞驰在浓烟滚滚的赛道上,一次又一次最先赶到事发地点,拖出濒死的赛车手。 摩托车本来就不是用来听响的,场地赛的摩托车不消音、没有触媒装置,只用直排来排放废气,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动力损失,争分夺秒抢出最快速度。 场地赛的摩托上不了路,能上路的摩托都是小排量,根本用不着直排,改装排气管的唯一理由就是所谓的“炸街”。 是这些肆无忌惮、嚣张跋扈的败类,把一项没有任何问题的运动,推到了叫许多人排斥反感、看了就抵触的另一个极端。 在楼下放肆拧着油门,兴奋呼喊着打转盘桓的小混混,久违地看见那扇窗户亮起来。 一道人影来到窗前,不等他们反应,已经利落推开窗,纵身跃下。 穆家的楼层不高,对擅长跑酷的职业选手来说,借力缓冲安全落地,并不算什么难事。 可就这么径直跳下来,视觉冲击无疑是绝不一样的。 风过云开,树影摇动,几个骑着摩托车的小混混都吓得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穿着铁灰色外套的身影。 “你……你是谁?”为首的小混混哆嗦着问,“你怎么会在那家住?!” 穆家那个小崽子被林飞捷带走以后,他们就没了出气筒,也没了捉弄对象,很是寂寞了一段时间。 后来就有人说,不如还是去穆家楼下那条路,反正那地方路够宽敞,住的人又怂得很,最多也只敢举报要求穆家那小崽子搬走。 荣野还在不放心他的人类,通过后台查看卧室里的情形,把哭哭啼啼的槐树小树枝拽回来,让它陪小木鱼玩你画我猜。 见他不语,其中一个壮了壮胆子,用力按喇叭:“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个喇叭同样改造过,动静堪比大货车,可惜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刺耳的响声就像是被无形的空间吞噬。 紧接着,轰鸣着的改装排气管也一个接一个哑了火。 小混混脸色骤变,还没出口的叫骂声卡在喉咙里,僵着面面相觑。 他们才发现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四周分明不是黑夜。 那是种不带温度的铁灰色,明明没有风,却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声。 一辆摩托车毫无预兆爆燃,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车上的小混混惊恐地惨叫起来,满地拼命打滚,不停拍打着身上沾的火舌。 那个极为古怪、瞳孔是种浓郁深绿的铁灰色身影,似乎在逐个对应他们的脸和身份。 接着,那道影子又收回视线,指向另一辆摩托车。 爆燃的震响声里,瑟瑟发抖的几个混混交换视线,脸上血色褪尽。 ……被挑中的两个人,是当初欺负穆家那个孤儿欺负得最狠的。 恶意会在无人遏制时被无限放大,真要如实承认,没几个人针对穆寒春的儿子是因为什么“极限运动精神”。 他们只不过是为了好玩,欺侮乃至恐吓一个毫无反抗能力、不被任何人保护的孩子,他们觉得好玩。 反正也不会有人保护那孩子。 穆家的楼层不高,他们爬到树上往窗玻璃泼红颜料、半夜故意打手电乱晃,装出像是闹鬼的吓人影子,想看那孩子被吓得魂飞魄散放声大哭。 那个孩子像是块木头,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却没哭过。 从没哭过,好像也不会说话,不会求饶和服软,不会把头低下来认个错。 他们家那个扫地机器人的话都比他多,一边冲出来擦玻璃、拉窗帘,一边大声骂坏人都滚蛋。 …… 那些摩托车一辆接一辆烧起来,高强度的合金材料扭曲破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庞大压力生生拧爆,变成一地狼狈的废铁。 更叫那些小混混惊恐到魂飞魄散的,是火舌分明不曾灼烧上来,他们却被烫得痛苦不已、满地打滚。 那些地方的皮肤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只要稍微一碰,就是火烧火燎的剧烈痛楚。 “鬼……怪物!”有人嘶声喊,“救命!救救我……” 他们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吞噬,那个身影的压迫早已从“古怪”分明变成了“可怖”,没人知道穆家那小崽子是哪来的靠山——再说了,那小崽子不是早就被林家领走,林家怎么可能管这些事?! 林家怎么可能管这些事?最开始雇他们来折磨这孩子的,明明就是林家来的人! 为首的那个小混混欺软怕硬惯了,不等荣野问,就已经一口气把林家跟他们的私下交易说出来。 他知道空口无凭,又不迭给出藏起来的证据。来找他们的是林家的一个经纪人,叫林唐,是条相当傲慢的看家犬,下手没那么干净,转账记录做得并不隐蔽。 当初叫人来闹事的就是林家,他们就是为了逼走穆寒春的儿子。 把人逼走、逼去孤儿院受些苦,再让林家带回去,就会感激。 林家要这份感激,林飞捷想要一个完全听话、没有任何自主念头的养子。 这些小混混没半分骨气可言,竹筒倒豆子地你一言我一语,把林家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抖落了个干净,才发现那不知是鬼还是怪物的可怖身影居然在录像。 小混混:“……” 这个使用手机的熟练程度,实在不像鬼和怪物能拥有的。 压抑的、仿佛能择人而噬的铁灰色空间也消失了,风重新开始流动,夜深人静,抬头能看见月亮。 适才种种简直像是场镜花水月的幻觉,有几个格外不长记性的混混瞬间又恢复嚣张,爬起身想吆喝人动手,却像是看见了什么极恐怖的事,一动不动瞪圆了眼睛。 其余几个混混爬起来,也接二连三僵住,惊惧地失声喊叫起来。 ……在不远处,他们看见了自己。 他们自己骑着摩托车、自己拧着轰鸣的油门,相当嚣张地一个接一个往一棵榕树上撞。 这条路不算长,没有足够的加速距离,撞上去自然车毁,人的问题倒不大,最多也只是受些震伤、昏死在废墟边上。 可这究竟是什么离谱到诡异的状况?? 活腻歪了,所以排队撞树?! 这地方哪来这么大一棵榕树?!? 这些混混已经彻底慌了阵脚,有人豁出去要拼一把,抄起块石头扑上来,却还没近那道铁灰色的影子,就被遒劲粗壮的气生根轻松制住。 影子问他们:“喜欢骑车?” 这影子说话时速度偏慢,咬字有些不同,但发音清晰,说的话很容易听懂。 被拎住的小混混早吓软了腿,哆哆嗦嗦说不清话:“不,不……” 他发现自己抄起的根本不是石头,是扭曲着还烫手的金属碎片——他们的车一定早就碎了! 所谓的“排队撞树”,只不过是对方为了应付监控和后续调查,随手编织出的一个幻象! 浓郁的深绿色眼睛里渗出不带温度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被盯住的混混几乎以为,他们就会和摩托车一样,被硬生生连着骨头拧碎。 但也只是一瞬,因为接下来,那道影子的注意力被树枝高处的红布条吸引。 红布条被格外茂密的叶子遮着,看起来像是崭新的,既神气又漂亮,在夜风里招展。 影子仰头站了一阵,瞳底的冷色渐渐褪去,像是自愿接受了某种束缚,把足以穿隙裂石的根脉收回。 “有个地方。”那道铁灰色的影子说,“很多车。” 有个世界有很多车,有卡车、赛车,当然也有摩托车,车会变人,动不动就试图拐一位来自穿书局的宿主过去定居。 荣野看那个汽车人世界很不顺眼,但他是穆瑜的树,不能打架。 大榕树用气生根操控着最后一辆摩托撞了树,把那些人类的意识塞去汽车人世界,让他们粘在飞转的轮子上骑个够,转身回了那幢居民楼。 回家的时候荣野不跳窗户,沿着楼梯,慢慢走上去。 经纪人初来乍到,就被细心温和的年轻影帝教的很好,只要没有着急的事,就不随便跳窗户,也不随便跳楼。 走到门口,荣野听见槐树小树枝绘声绘色,讲有几个小混混那叫一个过分,骑着摩托车排着队撞树,撞得大榕树那叫一个疼,撞掉了好几片嫩绿嫩绿的叶子。 槐树特别擅长这个,一边讲一边往门口不停比划,示意门外的朋友抓紧机会。 荣野沉默地站了一阵,打开后台的商城,下单购买了一件新商品。 荣野回到卧室,在从枕头和树叶蓄成的小窝外面敲了敲,等到里面回应,才轻轻挪开一个枕头。 大榕树坐在地毯上,拿出掰断的小树枝,温顺地被小木鱼抱住揉脑袋,打开了刚到货的眼药水。 第105章 养一只小木鱼 长到一座岛那么大的榕树, 还是没能学会槐树的本事。 非常配合的少年反派大BOSS,还要假装被叶片挡住眼睛,看不到同样是少年版本的经纪人一板一眼拿出眼药水, 不带表情地往脸上洒。 边上的小槐树枝都忍不住捂叶子,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试图偷偷顺走那个隔音降噪有下雨声的耳机,给自己戴上。 穆瑜笑得轻咳, 仔细收好耳机,抱住他的树:“谢谢。” 荣野立刻回抱住他,让穆瑜靠在自己肩上:“为什么?” 这次穆影帝依然没能很快给出答案。 他下意识看向那扇窗户, 不等看清, 就被铁灰色的少年声音遮住。 “不看。”荣野拢着他晃了晃, “明天再看。”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很听话:“好。” …… 穆影帝就没这么听经纪人的话。 这么说也不完全确切——像每天吃什么、出门用什么交通工具代步这种事,一向都由经纪人决定,大榕树说不想骑三轮车, 穆影帝就绝对不会骑。 但涉及到工作,经纪人多半就说了不算了。 年轻的影帝性情温和,脾气又总是很好。每次都好好答应了会放假休息,保证再忙一阵就停下来, 调养一段时间, 把身体和意识的伤都养好。 这种“再忙一阵就停”的承诺多半只是承诺,因为这个圈子里的工作,多半都没办法有那么明确的计划性。 这个活动需要救场、那个剧组忽然缺人,以穆瑜身上的流量, 除非是他自己把工作往外推, 否则是停不下来的。 “为什么不能推?”荣野把日程单揉成纸团, 砸台灯下的年轻影帝, “你太忙了,你该休息。” 穆影帝被纸团袭击了脑袋,把那一团纸打开,看过一遍,折成小飞机。 画了笑脸的小飞机飞回经纪人怀里。 经纪人被这一招哄多了,已经有了免疫力,接住纸飞机,不为所动地编好序号夹进字典:“为什么?” 实在躲不过这个问题,穆瑜无奈笑笑,按了按额角,放下笔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为睡不着。” 有些时候,忙碌是种不太容易停止的惯性。 把自己砸开拆碎了检查之前,穆瑜的忙碌,多半是源于那些植入的记忆所营造的虚假“责任”。 林飞捷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在绝大多数人看来,穆瑜理当肝脑涂地报偿林氏,敢休息就是忘恩负义。 现在林飞捷住院、峰景传媒风雨飘摇,穆瑜要查父母的过往真相,自然要同林氏暗中掰手腕,瞬息万变的情形更不容许人疏忽懈怠。 ……这些当然都是理由,却也都不是。 因为穆瑜其实很清楚,即使没有这些复杂的纠葛,没有暗中角力,他也不会休息。 这种惯性已经无法自主修正,如果停下来,会有愧疚把他吞没。 经纪人放下终于包好书皮的字典,走过来,把他圈在灯光里:“对谁愧疚?” 榕树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猎物圈住,庞大的树冠虚影严严实实,把人类的身形从世界里剥离出来,藏在叶影间。 荣野抱着不肯承认的朋友,台灯暖色调的光透过枝叶,变成柔和的光晕:“对谁愧疚?” “不知道。”年轻的影帝笑了笑,轻声承认,“我还……没能理清。” 也许并没有一个明确具体的目标,只不过是他习惯了这样活着。 一向固执的榕树经纪人,这次却没有追问到底,沉默了片刻,换成另一个问题:“为什么睡不着?” “会做梦。”这个问题穆瑜倒是能回答,“不太好。” 他的梦通常都不太好,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白塔世界觉醒成缄默者,穆瑜并不太担心契约。 在心理医生那里,这种情况通常要尝试追溯,寻找有没有什么童年时遗留下的潜意识创伤。 但穆瑜偏偏没留下多少儿时的记忆,所以即使有心想要追根溯源,也找不到头绪。 “是噩梦吗?”荣野说,“我可以帮你吃掉噩梦。” 穆瑜还不知道榕树居然有这种本事:“好吃吗?” “好吃,酸辣脆爽。”经纪人最近翻了菜谱,“麻辣鲜香。” 穆影帝深以为然地点头,轻轻拽了两下打卷的气生根,就被恼羞成怒的榕树用树叶遮住眼睛。 穆瑜身上没多少力气,配合地投降,承认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被经纪人不由分说地抱起来进卧室:“噩梦也是我的一部分……让它们留下吧。” 好脾气的年轻影帝想了想,觉得经纪人可能是吃腻了甜口菜,想换换口味:“我们明天吃酸辣蕨根粉和麻辣火锅。” 经纪人还没学习完川菜部分,正把自己的人类往被子里裹,听到菜名,有些警惕:“撅根粉?撅谁的根?” 被裹成一团的猎物笑得躺不稳,被榕树含恨袭击怕痒的地方,呛了下,就边笑边咳嗽:“我的,我的……” “不行。”大榕树可开不了这种玩笑,抱起猎物晃了晃,“你不准再受伤。” 穆瑜好不容易从被子里解救出胳膊,揉揉眼睛,笑着保证:“好。” “我们都不再受伤。”穆瑜和他的树拉钩,“我想看你长到一座岛那么大。” 荣野原本的愿望也是这个,不如说树的愿望都是这个——哪有一棵树不想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可他的愿望变了,变成了想让自己的人类好好休息几天,现在又加了一条,让自己的人类睡个好觉。 “睡觉。”荣野把穆瑜重新用被子裹好,放在床上,遮住眼睛,“不准再看书了。” 不听话的猎物举手申请:“再看一页也不行吗?” “不行,不准看书。”荣野很不讲理,“你那些书上画的都是树。” 他看不懂穆瑜的那些书,全是又重又厚的大部头,上面的密密麻麻的中文已经够难懂了,还有不少英文和更复杂的圈圈。 配的图倒是不难看懂,全是一棵又一棵的树,枝清叶秀,连根都长得很整齐。 每次给这些大破书包书皮,经纪人都要一边气得撅小树枝,一边假装不在意地路过树林,听那些树聊最近最流行、最炫酷的造型都是什么。 因为这件事,木头脑袋的榕树已经暗中生了很久的闷气:“你是不是觉得那些树好看?” “怎么会?”年轻的影帝有点惊讶,“我不是已经有最好看的树了吗?” 生闷气的经纪人:“……” “等下次休假,我们去照相,好吗?” 穆瑜被挡着眼睛,找到自己的树,拽拽气生根:“我会多休息几天。” 气生根热乎乎的烫手,非常好哄的大榕树晃悠悠站起来,把包好书皮、暗中藏起来的那几本大部头还给穆瑜:“不睡觉的时候看。” 穆影帝听话地保证:“睡前不看,睡前只看我的树。” 已经烫得走不稳路的经纪人:“……” “可以看吗?”穆瑜尝试挪开严严实实挡着自己的树枝,“我的树比书上的画好看,我想看看他。” 大榕树夺窗而逃。 他们住的楼层不低,一只散步的松鼠被飞下来的人影吓了个屁股墩,抱着松果惊恐抬头,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 穆瑜摸索到手杖,披了件外套起身,帮经纪人留好回家的窗户,慢慢走到书架前。 包好了书皮、歪歪扭扭画了棵大榕树的精装版《树木种植与养护》,被和其他园艺类书籍一起,整齐码在书架上。 ……噩梦属于意识的一部分,是意识的碎片,但不是什么好的食物。 就像不能把污染的水用来浇灌、不能滥用化肥和各种生长素一样,榕树虽说以意识为食,可也不能来者不拒。 尤其是大榕树近两年的生长状况不太好,必须精心养护,不能什么稀奇古怪的意识都吃。 穆瑜每天都去检查他的树恢复得怎么样,还以一部相关题材宣教片为契机,认识了不少资深的植物学家和园艺工作者,参加了几次专业交流和博览会。 学者们原本对娱乐圈不慎感冒,以为不过又是为了宣传新片做做样子、借机塑造人设,却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真是来学种树的。 博览会上,被他跟着的植物学家推推眼镜,几乎有点错愕:“喜欢这个?” 植物学家示意不远处的相当热闹的花卉展览区:“不喜欢花?就喜欢树?你是对城市绿化有兴趣吗?” 年轻的影帝也不解释,只是相当认真地表示,也很喜欢花,但还是更想知道受损的树木怎么养护。 比如果一棵树被车撞松了根系、又断了主枝,有哪些更有效和稳妥的治疗方法。 “这门类可广,不同情况不同处置,要全弄清楚可难得很。” 那植物学家透过镜片,仔细打量眼前不像在开玩笑的年轻人:“树不容易死,可伤得重了,也不容易活。” 普通的伤害对于树来说,并不难承受。歪脖子树也能长,崖边山石里钻出来的树也能长,有些广为流传的奇观,被闪电劈焦了一半的树,另一半依然郁郁葱葱。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树太沉默、生命力太顽强,往往会叫人忽略了它们也会受伤和力竭。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新闻,一棵树在郁郁葱葱时骤然倒塌,明明依旧看起来枝繁叶茂,内里却早因为养分断绝而枯朽。 “就像人一样。”植物学家说,“有些人看起来很好,但心里面生了病,比看得见的病还要更难治。” 穆瑜认真记下这些知识。 工作很忙,但也没忙到无暇研究怎么种树的地步。 这两年里,穆瑜记了不少本笔记,也观摩了不少展览、听过研讨会,偶尔还会参与专业的交流讨论。 后来有些重要的古树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园艺师们束手无策,也会来找他——毕竟穿书局的典籍库里,专业的内容更多,怎么种树的书有满满几大书架。 穆瑜把自己拆开检查过一次,清理了那些虚假的记忆。这让他的意识出现了大量空白,这些空白得以用来装下新知识,记住怎么养好他的树。 或许还可以分出一部分来装菜谱,他发现他的树很喜欢人类的食物。 或许等有一天,大榕树愿意交一个朋友的时候,他们可以坐下来吃一顿属于朋友的饭。 穆瑜把那一套《树木种植与养护》收好,回到窗前站了一会儿,想等经纪人回来,面前的窗户却砰地剧烈一震。 他下意识走过去,想要查看,才走到窗前,那团撞在玻璃上的黑影就骤然变了个样子。 狰狞的扭曲黑影桀桀怪笑,尖锐风声刺进耳膜,有什么东西剧烈撞击着玻璃,仿佛要把窗框生生摇晃下来。 穆瑜不常能遇到这种闪回,这是属于儿童的视角——成年人眼中的窗户不会有这么高,阴影也没有这么大。 他不小心坠入了一段遗失的记忆。 穆瑜握住手杖,转移身体重心,慢慢向前走,尝试在记忆的画面里找出线索。 怪笑声和风声都是很拙劣的录音,仔细分辨不难找出瑕疵,黑影只不过是几个人体模型、几件裁剪过的衣服。 窗框后面隐藏着人影,晃窗户、砸玻璃的是人,因为窗户离树很近,又有防护栏,所以不难爬上来。 有人用这种方法恐吓童年时候的他,这些记忆并没有被保留下来,但每天刚入睡就被弄醒,动辄受到强烈的声、光刺激,依然会留下影响。 这种恐吓很可能从更早的时候——或许从他一、两岁就开始了,只要父亲和母亲不在,就会有人这么吓唬他。 小时候的他不是恐高,是不喜欢窗户。 穆瑜一边尝试着记下这个发现,一边继续向前,想要找到更多线索。 小孩子的记忆多半都不连贯,画面不停跳跃,时而是几个得意嚣张的面孔,时而是抡着抹布火冒三丈、超威风超凶的扫地机器人。 摩托车的炸响撞着脑仁,刺眼的探照灯不停向窗户里晃,人影越来越放肆,邻居接二连三把窗户砰地关紧,亮光把视野灼成一片惨白。 ……一双手用力把他从惨白里抱出来。 去而复返的经纪人牢牢抱着他,瞳孔深成了近黑的墨绿色,看起来被气得不轻:“为什么不睡觉?” 睡前没有帅气的大榕树看、又被没收了手杖的穆影帝,立刻虚弱得站都站不稳,摇摇欲坠咳了两声。 大榕树:“……” 穆瑜不逗他了,笑了笑,原地恢复健康:“梦游嘛。” 荣野信他个小松鼠:“下次不要站得离窗户太近。” 天很黑,附近很清静。榕树难得没有听话,从窗户回来,就看到穆瑜已经走到窗前。 在峰景传媒的“严格教诲”下,穆影帝一向都能很好地控制情绪。成年以后出席的所有场合,都温润从容、不疾不徐,最挑剔的营销号也找不出破绽。 可抱住穆瑜的时候,荣野想起的,却是电影院里那个粉丝说的,“你看不出他很难过”。 正在补课的经纪人去请教了槐树“粉丝”的意思,知道了这就是喜欢穆瑜、支持穆瑜,希望穆瑜能生活得好的人。 榕树对人类的情绪不熟悉,但他们捕猎意识,能分辨意识的味道,在另一种层面上,反而有更敏锐的感知。 荣野问:“为什么难过?” 穆瑜怔了下,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类似的情绪,有些惊讶:“我吗?” 荣野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把扶着桌檐稳住身形的年轻影帝抱起来,放回床上。 这一次榕树的力道很轻缓,很仔细,一点一点把被子整理妥当,又调整好穆瑜枕着的枕头。 “不要难过。”荣野说,“我陪着你。” 穆瑜摸了摸榕树被露水沾湿的叶子,认真保证:“我不难过,我在努力变甜呢。” 大榕树固执起来,不要指望人类能说得通:“不要难过。” 经纪人脱下铁灰色的外套,把穆瑜盖住:“我带你躲起来。” 外套有清新的夜风、露水和青草的味道,穆影帝非常想趁机看一看经纪人里面的衬衫是不是也是铁灰色,但已经被他的榕树抱进怀里。 拥住穆瑜的像是温柔到极点的枝叶。 树的记忆里大概有数不清的风声、流水声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这些声音是真的,偶尔搀进清脆鸟鸣。 窗户不见了,高楼大厦也悄然消失,他们在的地方变成一座岛。 穆瑜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他罕少有过这种机会,身体里的疲乏争先恐后涌出来,几乎要把他吞没。 榕树问:“为什么难过,你做了什么梦?” “没什么。”穆瑜笑了笑,他的确没觉得难过,只是腿有一点疼,“不是很坏的梦。” 他做的梦多了,这种梦不是很坏,只是帮他找回儿时的记忆,让他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睡不好。 睡不睡得好这种事,穆瑜自己并不在意,但如果这能让意识变甜,他就愿意想点办法。 穆瑜很愿意研究怎么让自己更好吃,就像他很喜欢研究做饭和种树。 这是他自己的爱好,没有人强加给他,在工作的间隙,这些爱好让他得以记住自己是谁。 “梦见我小时候,等爸爸妈妈回家。”大概是意识到经纪人不会善罢甘休,穆瑜在风声和流水声里放松,温声解释,“我听见喇叭声,很高兴,就跑出去。” 其实穆寒春不会那样按喇叭,更不要说是深夜——这里毕竟是居民区,大半夜玩命按喇叭拧油门,实在太不妥当。 但只有两岁的小木鱼,实在很难一口气就懂得这么多道理,只是记得爸爸和车总在一块儿,每辆车又都有喇叭。 荣野轻轻摸他的头发,按照学来的手法,给他按摩太阳穴:“等到了吗?” 穆瑜没有回答。 这次的沉默有些久,久到荣野以为他睡着了,穆瑜才笑了笑,轻声说:“嗯。” “我跑出家门,就被抱起来转圈。”穆瑜说,“我们去吃大餐。” 能把剧本上的亲情演得出神入化、综艺上的自由发挥都能让观众哭肿眼睛的年轻影帝,只是这样简单苍白地说了两句,就停下来。 有关父母的记忆只剩下零星,寻找过往证据的时候,穆瑜看了很多记录片和采访,但没办法拼凑起完整的画面。 他看着那对意气风发的爱人,猜测自己做他们的孩子时,一定是很幸福的一家。 榕树忍不住尝了一点空气里逸散的意识,低声控诉:“骗子。” “不要吃我的梦嘛。”穆瑜很诚实地道歉,承认自己是在说谎,“没有等到。” 他没有等到,爸爸妈妈没再回来,他决心同窗户上的影子怪兽决一死战,和扫地机器人一起做好了帅气宝剑和英雄披风。 影子怪兽再次造访之前,先有人敲响了小木鱼门铃,交给他一只木头盒子,又告诉他说,有邻居举报他扰民。 小木鱼最听爸爸妈妈的话,虽然分不清车的喇叭,但不会弄出嘈杂的噪声来“扰民”。 来找他的人并不细听他的解释,有人把他从家里带走。 硬纸板做的宝剑没来得及拿,扫地机器人一边摔跤一边跳下台阶追,慌张地抱着床单缝成的披风。 穆瑜怕他的树又偷偷吃梦,只好如实承认:“我有一点难过,这个梦不好吃。” “我稍微歇一下,等有力气了,就去做火锅,那个很香。” 穆瑜想了一会儿:“麻辣鲜香……” “……”大榕树强行用叶片封住他的嘴:“睡觉。” 穆瑜笑着答应,在脑子里慢慢盘算着火锅里能放的食材,热腾腾的火锅画面举着宝剑、穿着披风,把那些闪回的记忆一扫而空。 ……举报的效果据说不大好。 因为穆瑜离开以后,不知不觉过去二十年,还是有所谓的“鬼火党”跑去那里飙车玩。 穆瑜没再回去过,但随着证据的收集、过往真相的一步步揭开,他迟早还是要回去一趟。 大概是因为最近都在想着这件事,刚才站在窗前的时候,才会忽然闪回了小时候的记忆,想起那些狰狞恐怖的“影子怪兽”。 “不要吃这些梦。”静谧的空间搅动一瞬,过去同样是榕树的AI提醒荣野,“人类会因为这个恨你。” 榕树以意识为食,吃下一块意识碎片,就会同步感知碎片里的内容,那些梦从此也会属于一棵树。 AI当初做榕树的时候,也曾经因为太饿而吃过梦,那个人类却因此恨上了他,认为这棵树窥探了自己的记忆。 荣野说:“他不会。” AI习惯了,叹了口气:“好吧。” 它其实没想到荣野会允许这个人类上岛。 榕树是很孤僻的植物,一棵榕树就能霸占一座岛,通常是无法忍受其他有意识的生命体靠近的。 ——除非是为了养做储备粮的猎物,可穿书局的所有AI都知道,谁也不能问荣野,这个人类究竟是不是他的储备粮。 “是噩梦吗?”AI观察了一会儿,感知了下那些梦的味道,“吃了会很难受,就像人吃了鱼骨头。” 荣野已经尝过很多次了,不用它说:“我喜欢吃鱼骨头。” “……”AI是真的有点担心这个前同类了,“你不会是——” 荣野问:“什么?” AI说着“没什么”,又才反应过来荣野的话,有些错愕:“你还专门给他吃噩梦?!” “我有什么办法。”荣野皱紧眉,“他又不肯好好睡觉。” 不肯好好睡觉的猎物,哪怕用小树梢想也知道,味道一定不好。 AI徘徊了半天,看着那个人类只不过是咳嗽了几声,就被大榕树小心地揽起来,轻轻拍背慢慢晃着哄的熟练架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的榕树小心地哄着他的人类,用气生根一点一点分辨味道,留下那些轻松平淡一点的梦境,把所有的噩梦都吃掉。 …… 不知为什么,AI旁观这一幕的时候,简直像是看见了隔壁部门那两个跑出去不干正事的任务者,一个给另一个埋头挑鱼肉里的刺。 荣野接受了那些梦境。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浓郁的深绿瞳底冰冷幽深,渗出冰冷杀意。 “你可千万要记住,这不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咱们还没把世界打下来呢。” AI赶紧提醒他:“不论你看见了什么,都不能干涉。” 他们来这个世界,勉强算是半合理半不合理,钻了“觅食捕猎天经地义”的空子,却不能干涉猎物之外的更多事。 更不要说是伤害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一旦被世界意志感知,穿书局都未必能保得下他们。 “想想你的猎物。”AI对荣野说,“你也不想他一睁眼睛,发现自己身边这棵树居然这么凶,对吧?” 荣野低着头,把他的人类向怀里拢。 那双深绿色的瞳孔里,杀意缓缓褪去,像猛兽蛰伏,利刃自愿入鞘。 荣野问:“什么时候能打下这个世界?” “不会太慢吧,说不定你睡一觉,世界就是咱们的了。”AI左右看看,环顾无人,悄声给他透露,“这个世界的下属世界,都已经是我们的了,全在最终考核里呢。” 这种和穿书局平级的高等世界,下面普遍会有不少附属世界。 如果有什么人,能让附属世界的世界意志全部倒戈,就算主世界再不愿意,被架空也是迟早的事。 一旦被架空,穿书局再想打下这个世界,自然就不费吹灰之力。 荣野问:“会有这种人吗?” “说不准,要是有的话,那可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反派大BOSS了。” AI说:“不过大部分世界意志可都不蠢,得让它们真正认可才行——也就那几座白塔还好办点,欺软怕硬的,多半炸一炸就听话了。” 荣野问:“要炸多高?” AI:“……” AI倒也不是这个意思:“真炸啊?” 荣野没说话,只是垂下视线,把一只软乎乎的小松鼠放进穆瑜怀里。 “好了,他也睡熟了,跟我们打牌去吧。” AI尝试邀请他:“三缺一,那两棵破松树联手欺负我,让他们看看咱们榕树的厉害。” 放在以往,凡是遇上这类树种之争,没有树不会挺身而出,为自家树种争一口气。 可这次荣野却只是摇了摇头,不为所动:“我有事。” AI生怕他去炸白塔:“你有什么事?” “我在挑噩梦。”荣野蹙眉,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还要解释,“他难得好好睡一觉,我在守夜。” 说着,一个噩梦就又悄悄冒头,被气生根格外敏锐地捕获。 荣野吃掉噩梦,把用全部存款买的降噪耳机给穆瑜戴上,播放自己翻遍年轮,筛选出来最安静的风、最柔和的泉响,最动听的鸟鸣。 …… 荣野早就想收拾那些骑摩托车的混混。 从他吃掉穆瑜的第一个噩梦,吞下尖锐的、冰冷的碎玻璃开始。 他买了束花,准备送给打下这个世界的英雄。 其实荣野最想回到穆瑜三岁的时候——把那些人通通扔出去,把被领走的小木鱼抢回来,穿好英雄披风,拿好那把硬纸板做的帅气宝剑。 或者再早一点,两岁甚至一岁,他想看摇摇晃晃跑出来的小木鱼,他会把所有捣乱的人都轰走。 但榕树走进穆瑜的故事,最早的时间节点也做不到这么早,他遇到穆瑜的时候,那个小木鱼就已经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大榕树依然不会说谎,从气生根到叶子都打卷,低着头说:“他们撞树。” 被临时掰断的小树枝们作为证据,一根一根码在床边。 靠在枕头上的男孩子一下就相信了:“痛不痛?” 荣野蹲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掰掉小树枝并不疼,但回忆过去的事,就不一定了。 他总是在想,自己第一次捡到穆瑜的时候,如果是棵更成熟、更有经验的树,就会更好。 他会把他的人类保护得非常好,他会在穆瑜说腿疼的时候,意识到那是种无法表达的难过。 如果他是棵更成熟和有经验的树,他就能看懂那些书,知道他的人类不是在看别的好看的树,是在养他。 是他的人类把他养到了一座岛那么大。 被枕头和树叶好好护着的男孩,努力伸出手,轻轻摸大榕树的树冠。 那种力道让荣野恍惚,他记得穆瑜重新找到他时,抬手抚摸树干,也是这样的力道。 “……没有撞树。”荣野把小树枝收回去,“我处理了他们。” “我弄碎了车,把他们送去了汽车人世界。”荣野说,“我很生气。” 他很生自己的气,做了蠢事,让他的人类伤心。 他刚才很凶,现在又来装疼。 “谢谢。”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认真告诉他的树,“我也早想揍他们。” 荣野怔了下,抬起头。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的人类还总是非常好脾气,不论遇到什么都不生气,也不会跟任何人吵架。 “能抱我去窗口吗?”穆瑜主动伸手,“你走得比我快多了。” 大榕树从没被人这么夸过,腾地脸红了,抱起浑身是伤的瘦弱少年,起身就朝窗口快步走过去。 直到这时候,荣野才察觉到,窗外居然一直有个家政型汽车人,在帮他们擦窗户。 汽车人一看到穆瑜,就热情地打招呼:“您好,还有什么需要回收的意识吗?” 穆瑜笑了笑,很认真地摇头。 该做的他会去做,但现在,他只是来介绍自己的树:“这是最好看的榕树,比所有书里的配图都好看。” 荣野被自己的根绊了下,踉跄站稳。 “我被他绑架了。” 小木鱼介绍自己的大榕树:“我要带他回家。” 第106章 养一只小木鱼 一棵树大概是不会因为害羞被烫熟的。 话是这么说, 但早就遮天蔽日、成了一座岛上全部生灵栖息之所的大榕树,还是在这一刻变得滚热。 要不是不方便夺窗而逃,荣野还是差一点就要跑出去, 在满是露水的草丛里一直站到天亮。 但现在他不能乱跑,他的人类很小,小到能被整个环抱起来,一点也不叫夜风的凉意侵扰。 上回陪伴十三岁的穆瑜的, 同样也是对人世很陌生的年轻榕树,树对人的大小不敏感,它们一个劲儿地往上长, 最想要做的事是参天。 已经长成参天的树逆流而回, 重新抱起小时候的人类, 虽然自己也回到了少年的身形,但感触依然完全不同。 荣野攥着毯子,他用绒毯仔细裹好怀里的男孩, 看了一眼窗外一边晃抹布、一边像模像样放礼花的家政型汽车人,变得又比之前更烫了一点。 “是这样吗?”家政型汽车人特别感兴趣,听小槐树枝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从窗户缝里探进头。 汽车人世界对穆瑜无偿开放, 每辆小卡车刚被安装好AI, 按着喇叭打着双闪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听“一个方框”的故事。 虽然有大变形金刚哭着学芭蕾、好些天都不敢用轮子走路的先例,但每个小汽车人的愿望,都是被一个神秘方框选中, 去异世界帮忙。 听世界意志说, 是从方框的主人来了它们这个世界以后, 每辆新出厂的车才开始安装一键报警装置的。 不论身陷多危急的车祸、多可能车毁AI亡的恶劣环境, 只要按一下出厂配备的求救按钮,就会立刻被方框及时救走。 来不及按求救按钮、真撞坏了也没关系,方框的主人也是它们见过最厉害的维修师,哪怕被烧得只剩下一个铁壳壳,也能修得跟过去一模一样。 家政型机器人放着小礼花,不停向荣野追问:“是吗?真的吗?请问您需要专业的移栽团队吗?我们有非常炫酷的大挖机……” 榕树被追问得走投无路,低下头,看被软乎乎的毯子裹好的小木鱼。 他的人类有时候也有一点坏,刚才还在逗他,现在就假装睡熟了,偏不替他解围。 还只说这么一句话,就不负责任地不管了。 也不继续往下说,不告诉他回家以后住哪、行李放在什么地方、每天早上几点起床。 “……不用挖掘机。”罕少同外界交流的榕树,只能自己闷声回答,“我现在是人了,有自己的腿。” 他现在是人,自己就能跟着穆瑜回家,不用挖掘机帮忙。 但如果穆瑜很喜欢车,和这些汽车人的关系又很好,他们家也可以做一些车库。 察觉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一向排斥任何同类和非同类靠近猎物的榕树,自己都有些讶异。 “没错,没错!”小槐树枝条又冒出来,特别懂行,“你是不是觉得,可以接受所有他喜欢的东西,想了解所有他感兴趣的、想做的事?” 荣野确实是这样想的,抬起视线,点了点头。 “这就是重要的第一步啦。”小槐树枝高高兴兴地撒花,“加油!” 荣野问:“什么第一步?” “开花的第一步。” 小槐树枝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你快开花啦。” 荣野有些不信,蹙眉检查自己,他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急什么?一开始就是自己感觉不到,我花香你信我的,我们槐树最擅长开花。” 小槐树枝语重心长,再三提醒他:“你得再接再厉,不能缩回去,你们这些树总是喜欢缩回去。” 这话说的不错,树总是喜欢往回缩,这是植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根是有这样的责任的,察觉到陌生的、可能有危险的环境,就会带着上面的枝叶无形避开。所以有的时候,人们会看到树冠只往一边长的树。 树喜欢稳定,喜欢安全。就像冬去春来、雨过天晴,不喜欢没有明确规律,无法预测的事。 这当然也很好,可就是有些时候,这种一成不变的稳定和安全,会错过一些东西。 这点常常让最热情活泼的槐树看得着急,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亲自上阵帮忙。 毕竟,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最初,就是会觉得有一点危险的。 因为这是种全新的链接,谁也没法预测结果是什么样——当然也可能会吃苦头,完全有可能。 这就需要擦亮眼睛了,得看清对方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花,是锄头,还是斧头和锯子。 小槐树枝笑眯眯,神神秘秘地不把话说清楚,跟家政型汽车人哥俩好地搭着肩膀,跑去月亮底下聊天了。 荣野抱着他的人类回房间,他没有立刻把少年穆瑜放回床上,只是盘膝坐进柔软的懒人沙发,低头认真看。 小木鱼受了伤,又在发烧,身体其实很弱,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被他抱着的男孩子团成一小团,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肩膀。 从小到大,穆瑜都睡得很不踏实,甚至会被自己的咳嗽吵醒,初醒时又总是难免警惕。 “没事。”荣野低声说,“我被你绑架了。” 穆瑜倒是还记得设定,拽拽他的树:“不是我被绑架了吗?” 荣野脸上发烫,摇了摇头:“我被绑架了。” 他说:“你给我绑了铁丝。” 穆影帝何其无辜,平白当头一锅,仰起头:“什么时候?” 荣野又不说话,只是把少年往怀里抱,低头抵在十三岁的反派BOSS颈间。 抢在这个时间节点化形,榕树化出的少年也并不健壮,但抱起小木鱼还是轻而易举。 “我跟你回家。”荣野说,“我是你的树,我会跟你回家。” 他怀里的男孩眨了下眼睛,似乎因为这种反常的坦诚怔住,抬手覆上少年榕树温度正常的额头,温朗黑静的眼睛里透出惊讶的微亮。 穆瑜又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是真的吗?我们得严谨一点,排除我烧糊涂的可能性。” “真的,没有烧糊涂。”荣野把他圈进怀里,“我们出去吃饭,可以点家庭餐。” 穆瑜倒是还没从这么另辟蹊径的地方想过做一家人的好处。 但他的树这么说,他就也觉得很有道理:“还可以带一点蛋黄,喂麻雀。” 荣野低头问:“为什么要喂麻雀?” 穆瑜也不太清楚,只是他听见家庭餐,就很想弄一袋蛋黄去喂麻雀:“我们吃过家庭餐吗?” 荣野摸了摸他的头发,喂他喝了一点清水,摇摇头。 穆瑜也觉得这种设想不合理,他猜测这大概是自己曾经演过的某部戏,只是因为影帝的工作实在繁忙,印象变得不够深。 穆瑜没有囿于过往的习惯,既然回忆不清,索性就不再多想,被他的树环着陷进懒人沙发:“我们为什么要睡沙发?我记得……” “因为我喜欢懒人沙发。”荣野说,“我喜欢懒人沙发,和围裙。” 穆瑜又有些好奇。 他明明记得他的树不喜欢懒人沙发,也不喜欢围裙。 “喜欢。”荣野不承认之前那些话是自己说的,树连耍赖也硬邦邦,非要他的人类承认,“一直都喜欢,” 穆瑜被举起来晃晃晃,有点头晕,咳嗽着笑出来:“好,好,我家的树最喜欢围裙。” 荣野总算满意,大概是因为格外喜欢这句话里“我家的树”,又试图给小木鱼喂一颗糖。 穆瑜觉得自己实在已经不能再甜了:“留下明天吃嘛” 荣野有点失落,把糖收起来。 小木鱼拽拽他的大榕树:“明天你会走吗?” “不会。”荣野立刻回答,“我不走。” 那当然什么时候吃糖都来得及。 穆瑜放心地闭上眼睛,主动伸出手,向他的树申请:“我们去床上睡吧,这里太软了。” 树是不怎么喜欢懒人沙发的。 这东西软塌塌没骨头,躺在上面就很难站起来,总让榕树觉得像是根松了,没抓住地风一吹就倒。 …… 但穆影帝喜欢。 年轻的影帝出门在外温润端方,身形清标举止有度,回家以后却很喜欢躺在沙发里,在光线柔和的台灯底下看书。 大概是体贴生闷气的经纪人,穆瑜不怎么在休息时看那些画着清秀的树的书了,转而看起了菜谱。 和榕树的看图识字法阅读菜谱不同,穆瑜是真在研究怎么做菜,煎炸烹炒炖,偶尔还会做一些相当费功夫的糕点。 不太忙的时候,只要经纪人描述出一个味道,过两天就能在饭桌上吃到。 在荣野的印象里,穆瑜手中握的不是锯子斧头、也不是花,常常都是锅铲和炒勺。 这些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东西,在穆瑜手里的时候,和那些拍摄高奢代言时候的昂贵商品也没什么差别。 至少在削土豆皮的经纪人这么觉得——荣野试图进厨房帮过忙,连续几次因为树枝太茂密、不小心引发小型火灾以后,就被穆影帝哄去了备菜区洗菜。 “为什么要做饭?”荣野原本是在削一个巴掌大的土豆,不知道为什么,削完就变成了鸡蛋那么大,“我们可以出去吃。” 穆瑜正在给自己系围裙,闻言从厨房里探头:“想出去吃吗?” 有了烟火气的年轻影帝往往更生动,穿着围裙踩着拖鞋,手里拿着锅铲,配合剧中角色适当剪短的头发叫灯光晃得毛绒绒。 荣野看了他一眼,就迅速低头,继续削那个鸽子蛋大的土豆:“……你很累了。” 穆瑜的工作一向都很累,个别时候尤其累,比如接一些动作片或是折腾人的综艺,旧伤能折磨得整个人一回房间就站不起来。 榕树把自己做成摇椅,比较了和懒人沙发的舒适度,发现自己不如懒人沙发,一度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 他削了两下土豆,发现没什么可削的了,抬起头,看到穆瑜还在琢磨那个围裙的带子。 “是很累了,所以打算做饭放松一下,我们今天吃糖醋荷包蛋好吗?” 穆瑜边研究带子,边征询经纪人的意见:“简单吃一点,明天出去吃。” 荣野不是真的想出去吃,他只能尝到人类食物的味道,不能消化其中的营养,吃不吃饭对他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他只是不想让穆瑜在休息时间辛苦,明明对方在之前的拍摄里受了不少伤,后背淤青了一大片,想反手系个围裙都很困难。 荣野洗干净手,仔细擦干,走到穆瑜身后:“别动。” 年轻的影帝听话地垂下双手,乖乖站好不动,等经纪人帮自己把围裙系好。 榕树原本做不好这些事,荣野每天练习打一千次绳结,终于把那个蝴蝶结打成功,试着调了调松紧:“合适吗?” “很合适。”穆瑜活动了下肩膀,转过来,又不知从哪变出一件同款的深色围裙,“要不要试试?” 荣野看着多半是加了特殊定制的价格,做成了铁灰色的围裙:“……” 几次三番动员经纪人换衣服失败,穆影帝索性反其道而行之,配合着把家里不少东西都换成了铁灰和深绿色。 荣野看它们通通不太顺眼,他总认为穆瑜该住在轻松温暖的地方,让人看一眼就想起太阳和云朵,不该弄得像是一棵无趣的树。 穆影帝的推销行动再次失败,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把围裙叠好,捡出土豆重新削皮,准备再做一道瀑布土豆泥:“铁灰色很好看。” “不好看。”荣野说,“你该多晒太阳,多吹风。” 穆瑜没太跟得上树的思路,但依然对话题的跳跃接受良好,举着削皮刀想了想:“我们接个户外类型的综艺?我有点想试试荒野求生。” 拒绝了铁灰色围裙的经纪人:“……” 穆瑜笑得站不稳,扶着灶台定了定身形,把崭新的围裙叠好,收进不会被油烟沾染的隔层:“开玩笑的……放心,我会多晒太阳,休息,睡午觉。” 晒太阳、躺在懒人沙发里打盹、无所事事的休息,这些原本都该是叫人放松的事,他说起来的时候却依然像是在说什么工作。 即使是一棵非常不敏感的树,也偶尔会觉得,穆瑜似乎把活着本身当成了一件需要制定计划、逐项完成的工作。 因为本性里就做什么事都认真,所以穆瑜也会认真地完成“活着”这项工作的要求,一样不落地把休息的项目做完。 荣野挑不出问题,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类已经在那些时光里尽力地好好活着,可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些事,他却还是像被铁丝箍住。 ……后来荣野去检查了很多次,没有铁丝,所有的医疗系统都告诉他没有铁丝,没什么铁丝勒在他的树干上。 再后来,听他说了这些的小槐树枝瞪圆了叶子,挥着小槐花:“你到最后也没穿那件围裙吗?” 荣野不明白,这和围裙又有什么关系:“没有,怎么了?” 小槐树枝被他这个“怎么了”气得直晃:“唉,唉!你不知道人家送你围裙是什么意思嘛?” 荣野的确不知道,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穆瑜是想把那件铁灰色的围裙送给他。 送他东西干什么呢?一棵树又穿不了围裙,他穿了围裙也进不了厨房,榕树的枝叶实在太茂盛了,一不小心就要被火烧着。 荣野不希望穆瑜在家里用太多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东西,这些颜色会让人心情压抑,这是穿书局正经研究过的,长久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人类会变得低落,缺乏能量。 “你还说人家榆木脑袋?”小槐树枝大声叹气,“我看就该有个词,叫‘榕木脑袋’!你就是个榕木脑袋。” 大榕树很生气,把小槐树枝推出五百米,再拽过一朵兴冲冲正准备下雨的过路云,把脑袋胡乱蒙上。 小槐树枝五百米迢迢地跑回来:“你为什么就不懂呢?这是他在邀请你回家。” “因为你是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他想让这个家里有你的颜色,他想让家里多一棵树。” 小槐树枝说:“他想留下一棵树。” 在听这几句话的时候,荣野又像是被看不见的铁丝箍住了。 他低声说:“榕树不能跟人回家,会把家弄坏。” “他介意吗?你问过他介意这个吗?”小槐树枝叉着叶子弯腰,“他说不定只是想:啊,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我的树,就很好了。” 小槐树枝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说话,因为是天生的模仿家,声线都抓到了几分精髓。 荣野忽然被铁丝勒得喘不过气,他有很多事不会告诉槐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有很多秘密,在那张曼德拉卡生效以后,那些记忆变成他独自享有。 穆瑜其实是没有“提要求”这个能力的。这跟成长经历完全相关,从很小开始,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会听他提要求、满足他愿望的人。 这一点人比树强,人会退化掉某种能力,用以适应缺乏相应条件的环境。 除此之外,还有个不知算不算好的消息,是绝大多数时候,穆瑜其实也没什么要求。 用树的标准来评判,穆瑜大概就像是那种哪都能长、什么样的土壤和气候条件都行,浇不浇水都行,光照时间长一点短一点都能活的树。 抗干旱耐积涝、不惧盐碱、统御风沙。荣野守着他的人类,偶尔会觉得穆瑜不像榆树,倒像是胡杨——幼树嫩叶狭长得像柳,成树的叶片却又圆润清香,阔朗如杨。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处是他的人类生命力似乎始终都很顽强,虽然动不动就生病,但从没真正倒下起不来过。 坏处是穆影帝拿了三座影帝金杯、在戏里诠释了不知多少人的人生,回到自己的人生里,依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留下一棵树。 一个相当笨拙、不比树聪明多少的笨蛋人类,安静地把家变成一个人和一棵树的家,准备好一个人和一棵树用的东西,拿出围裙来问他要不要穿。 荣野不喜欢,穆瑜也就不继续强求,只是仔细地把那件围裙收好。 家里的颜色被经纪人换回去,穆瑜也就继续用那些太阳的颜色、云的颜色,把房间收拾得干净温暖。 唯一没有按照经纪人的意愿,被穆瑜难得固执留下的,是一个铁灰色的懒人沙发。 布料不算太软,是偏硬的牛仔布,躺上去没有传统的懒人沙发舒服。 但穆瑜依旧会在那个沙发里晒太阳、休息、睡午觉,偶尔醒过来,看到荣野,意识的味道就会变得很高兴。 那是种很孩子气的高兴,和穆影帝平时的形象大相径庭,长过三米的小树一半就不会这么高兴了,可能会被路过的小鸟拍着翅膀略略略嘲笑幼稚。 荣野自私地保有那些高兴的瞬间,他一直试图弄清楚,是什么让他的人类高兴。 他的人类想要什么,他就去找。是榆钱也没关系,是榆树也没关系,是需要一把榕木做的摇椅、一张榕木做的床……需要砍掉一整棵榕树来盖房子都可以。 他找不到,他徘徊在他的人类身边,他抢过一只猫头鹰的老花镜做成望远镜,看着他的人类在离岛很远的地方摔倒,撑了几次右膝都在发抖,冷汗从额角淌到下颌,再大颗大颗落进尘土。 …… 一棵榕树决定要做人。 荣野注册了任务者,做任务、接受考核。 打下S100世界的第二天,荣野就去找那件围裙,他不断跳跃时间点,找了很多次。 不在厨房的任何一个柜子里,不在备菜区,不在储物间,不在洗衣机和烘干机里。 刚打下的世界需要漫长的数据导入,可供选择的时间跳跃节点很少,荣野一次又一次地回去翻找,可不论怎么都找不到。 连荣野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希不希望能找到这条围裙。 他更希望穆瑜只是随手买给他,为了避免他乱跑导致的小型火灾。 非常缺业绩、很想冲本季度KPI的商城AI,贴心地冒出来,卖给了这位铁灰色任务者一件宝藏探测仪。 这种“宝藏探测仪”的用处,不是让海盗得意洋洋扛着到处寻宝,是放进某个人留下的物品,就能寻找到“某人心中的宝藏”。 荣野不相信这种推销,但还是买了一件。他把红布条小心地解下来,反复确认了不会受损,才放进探测仪。 探测仪带着他来到衣柜前——那是个不算大的衣柜,穆瑜有衣帽间,衣柜的用处不大,只是用来让卧室显得不那么空。 在那个衣柜里,荣野看到了所有铁灰色和深绿色的东西。 年轻的影帝听话地把它们都收起来,然后一样一样规矩码好,有些小摆件,还特地钉了隔板架。 衣柜里还有很多小纸团,经纪人不方便撅小树枝的时候,经常用纸团砸穆瑜,日理万机的穆影帝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和力气,把它们全折成纸飞机。 荣野坐下来,他把纸团一个一个展开,在地上铺平,笨拙地学着叠。 他总是做不好这些事,学着给绳子打结要练习一万遍,他学着电影做了一万遍,才终于知道怎么帮他的人类把围裙系好。 荣野看着并肩挂在一起的、一样款式的两件围裙,淡青色和铁灰色,原来明明就很好看。 它们是穆瑜的宝藏。 那些被他像个没出息的松鼠一样,私自贮藏起来的记忆和声音,忽然就一股脑地冒出来。 那顿饭的第二天,穆瑜的确带他出去吃了饭。 是个家庭餐厅,他们点了一份带有优惠的家庭套餐,思路相当刻板的榕树认为这是在说谎。 他们明明不是家人,套餐上说了是给“一家人”的优惠。 “差不多的。”年轻的影帝试图哄经纪人通融,“你看,我们住在一个家里,你目前也长得很像人。” 荣野的确被他教的很像人,认为不能随便占这种便宜,固执地要去把差价补上。 穆瑜无奈落败,笑着叹了口气,变出第二份结账单:“放心吧,已经结好账了,没有占便宜。” 第一份账单是店主擅作主张打的,按照优惠价格结了账,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家人”。 穆影帝一个没忍住,就因为这句话,给了相当丰厚的小费。 那家店的饭菜做得不如穆瑜做的好吃,荣野低着头,把鱼肉里的所有刺都挑出来,放在穆瑜面前:“为什么要给小费?” “因为他们说,我们很像是一家人。”穆瑜坦诚地承认,“我觉得这句话很好。” “可我明明是要吃掉你,你是我的猎物。” 荣野说:“他们的眼力很差,这都能看错。” 穆瑜为鱼肉道了谢,抬手摸了摸他的大榕树,经纪人的头发刚剪短,有一点扎手,但显得很精神。 为了纠正穆瑜对铁灰色的错误执著,荣野今天和他出门,难得的接受了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还有一个没心没肺笑得开心的太阳。 临出门时,穆影帝试图拿一件深绿色T恤的阴谋被经纪人识破,笑着叹气,很听话地换了件浅色衬衫。 因为刚结束一部青春题材电影的拍摄,穆瑜特地节食调整过体型,身形比平时更单薄,看起来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 如果穆瑜没有修改志愿、如愿读了设计专业,这时候的确还没毕业,多半还在校园里读研究生,整天为了作业和论文头痛。 荣野给穆瑜倒了饮料、舀了一碗汤,又把穆瑜不喜欢吃的菜全挪到自己面前。 他调整两人座位旁边的遮光板,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到穆瑜身上,又能晒到一点太阳。发现怎么调整都不满意,索性把自己的树冠虚影戳在窗外。 饮料不够凉了,荣野去要了一碗冰,按照穆瑜的口味把冰放到稍化一点,加进饮料里。 穆瑜一直看着他,把经纪人看得不自在,叶子微微打卷:“看我干什么?你太瘦了,应当吃饭。” 穆瑜笑了笑,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慢慢吃碗里堆到冒尖的菜。 穆影帝能把“吃饭”表演得淋漓尽致,叫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做的饭也色香味俱全,上个综艺能把观众馋到申请开店。 但私下里吃饭的时候,穆瑜其实很难做到这种程度,他吃饭也更像是完成一件工作,按部就班地咀嚼和吞咽。 但那天的穆瑜吃得很香,虽然没像榕树希望的那样大快朵颐,但也很香,像是的确享受到了那些食物。 荣野想他的人类大概是饿了。 因为他们刚给穆瑜的父母扫墓回来,穆瑜在墓碑前站了很久,久到走路都有些吃力,又不肯被经纪人抱着走,不得不在附近找一家最近的餐厅吃饭。 “我们真的很像一家人?”穆瑜的嘴角沾了一点酱汁,荣野取出手帕,仔细替他擦净,“外面的小鸟怎么也这么说。” 穆瑜决定一会儿去向店主买一点蛋黄,喂外面的蹦蹦跳跳的麻雀:“有一点吧?” 荣野一棵树争不过他们,也就放弃了再纠结这件事,他发现穆瑜的头发比拍摄时长了一点,在阳光下显得很软。 榕树自己的头发很硬,他也模仿着穆瑜的动作,伸出手摸了摸那些柔软的短发。 很软,被太阳晒得很暖和。 这是种格外特殊的体验,荣野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他慢慢摸着那些短发,不想立刻把手收回来。 …… 做了任务者的荣野,在把衣柜里的小纸团全部折成飞机以后,曾经很多次回溯时间点,站在窗外看吃饭的他们。 他想那些麻雀说得对,店主说的也是对的,他们很像是一家人。 荣野看着主动把脑袋借他摸的人类。 “穆瑜。”他听见自己说,“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做一家人。” ——如果这么说了,他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明明是他当时的想法,他没有说,只是在商城买了蛋黄,喂那些小麻雀。 那时的他没这么说,他没告诉穆瑜自己想和他做一家人,没告诉穆瑜他后悔了,他们就不该多给店主优惠部分的钱。 槐树说得对,那时候的榕树蠢透了,蠢到在那种时候,对他的人类说“我该走了”。 三年已经是滞留的极限,他们早就约定过,陪穆瑜去看过父母以后,他就会走。 所以听到他这么说的年轻影帝,也并不惊讶。只是轻轻弯了下眼睛,就又低下头,继续认真地吃饭喝汤。 那碗汤被穆影帝喝得很香,再次回溯这段记忆时,荣野没能忍住,暂停时间过去,悄悄尝了一口。 店主没做好,那是碗很咸很苦的汤。 第107章 养一只小木鱼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 睡眠质量似乎要比成年后好很多。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现在是深夜——外面很清静,没有人吵闹, 连路灯的光芒也被树影拦得结实。 而被大榕树抱回床上,盖好被子规规矩矩团成一小团的小木鱼,按年龄算又还是个小朋友。 小朋友就是要好好睡觉的。 小槐树枝实在太好奇,扯着新交的家政型汽车人朋友探头探脑, 沿着窗户的缝隙挑开一点窗帘,向里面张望。 卧室里很安静,荣野在床边坐了一阵, 就又回到那个懒人沙发。 他一丝不苟地模仿穆瑜的姿势, 坐进沙发, 看着蜷在被子里睡熟的男孩。 当初穆影帝上综艺的时候,被节目组翻出不少过去的照片,按照“长开”的标准, 把时间节点定在了他十五岁。 十五岁那年,穆瑜的身量开始明显拔节,褪去了过去的稚嫩,终于隐隐有了后来的影子。 没有多少人知道, 这其实是因为林家在那一年里的境况急转直下, 峰景传媒被联手狙击,大批艺人出走,金牌团队跳槽,急需有个新的顶梁柱。 于是, 也就是这年开始, 林飞捷暂停了对穆瑜的折磨, 转而设法把他打造成一个完美的牵线木偶。 ……荣野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去想这些事。 该怎么对付这种灵魂, 苦楝树最清楚,上一次林飞捷被穆瑜亲手解决,只在极度的恐惧中撑了半年,就两腿一蹬一命呜呼。 这时间无疑太短了,荣野准备把林飞捷塞进楝中世界,让那个满手鲜血的意识在过去曾经犯下的所有罪行里,亲自走上几个来回。 这种意识也只适合这么处理,否则就算剁碎了拿去喂年轻的榕树,也是一定会吃坏肚子的。 榕树为楝中世界守门,荣野的联络很快就有了回复,没过多久,一片微苦的楝叶就飘落下来。 从今天起,林飞捷也该开始尝尝,每晚都被拖入无法逃脱的噩梦是什么滋味。 荣野试图把苦楝叶折成飞机,没能成功,收起树叶,走到睡熟的少年穆瑜身旁。 十三岁的穆瑜,其实也已经能隐约看出后来的影子。 只是这时候,小木鱼的身体很差,又不断生病,比同龄孩子尚且瘦弱单薄许多,蜷在宽敞的大床里就显得更小。 男孩裹在柔软舒适的被子里,额头还是滚烫的,脸庞微红,渗出一点细细的薄汗。 荣野用干净的纯棉手帕,一点点擦拭这些细汗。 他的力道很轻,拭过额角和脸颊,又尽力小心地去触碰鼻尖。 “榕木脑袋!”小槐树枝压低声音,远远地悄声喊,“你去缠住他啊!” 荣野蹙了蹙眉:“可他在睡觉。” “所以叫你缠他。”小槐树枝这叫一个着急,“你难道看不出,他睡得不好?” 的确,树通常都不怎么能理解,为什么人类有时候被另外一个人缠住睡,反而会睡得更好。 对树来说,被缠着睡着的唯一可能,就是被什么相当霸道的藤蔓寄生,掠取生机陷入枯萎。 但人类不是这样,荣野回忆起自己做经纪人的时候,每次因为说不通,索性直接抱起穆瑜走来走去——年轻的影帝起初还有些坚持,后来只要不是在外面,就任凭他抱,好几次甚至不小心就那么睡着了。 什么也不懂的时候,拥抱似乎是件非常简单的事,只不过是向一直注视着的人伸出手,把对方拉进怀里。 反而是在变得越来越像人以后,一棵树开始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诸如迟疑,诸如不安。 大榕树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树枝和气生根,有些不自信,认为它们一定没有藤蔓缠起来温柔舒服。 “你不缠着他,我可就要缠啦!”小槐树枝装模作样,“我就要钻进被子里了!我钻进被子里了!” 荣野的瞳孔深成墨绿色,榕树显露出庞大的虚影,不由分说,把槐树枝瞬间推出十公里。 掀起的气流让卧室里有风流动,在发烧的小木鱼轻轻打了个冷颤,就被他的树格外小心、格外谨慎地伸出手臂圈住。 荣野在每个动作之前屏息,用上一棵树积攒的全部耐心,慢慢环抱住他的人类。 他短暂地做过很多次这个动作。做经纪人的时候,他把睡在书桌前的穆瑜抱回卧室,年轻的影帝在他的怀里醒过来。 穆瑜靠在他的肩膀,抬头看清树冠的虚影,润泽温和的黑眼睛慢慢弯起来,就透出一点模糊的疲倦笑影。 很多时候,荣野在回溯那些记忆时,都完全无法分辨——他的人类接受他的那些做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天生的好脾气。 穆瑜的脾气的确好过了头,好到像是永远都不会生气,总是会带一点温和的笑。 偶尔冒出坏水,逗一板一眼的经纪人,那双眼睛里的笑就会变得明显很多。 和他的人类比起来,榕树简直是太容易生闷气了,有时候甚至连见微知著、心细如发的穆影帝,也不一定能很快就弄清楚是为什么。 比如有那么一两个星期,荣野生闷气的原因,就是穆瑜在一档综艺里歉意坦诚,“不太习惯肢体接触”。 守着人类的榕树托AI朋友调查,想拦住所有试图肢体接触穆瑜的敌人,然后发现频率远超第二名、排在榜首的赫然是自己。 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榕树抱着他的人类,就已经开始不舍得松手。 穆影帝莫名被自己的经纪人用扁担挑着,茫然地在家里来回转移了一个星期,才终于弄明白始末,蹲在竹筐里笑到胃痛:“那只是说别人……” 他之所以会那么说,只是因为综艺里有比他大几岁的年轻后辈,试图借拍摄的机会弄些花边新闻,蹭流量炒热度。 完全不是说经纪人以后要转移他,就只能用扁担,一个竹筐里装着他,一个竹筐里装着一大块作为配重的榆木疙瘩。 荣野怕他受伤,用手护住编织竹筐的竹篾所有稍微锋利的边缘,暗自责备自己粗心大意,居然忘记了打磨:“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穆影帝趴在竹筐边缘,想了一会儿,好脾气地戳戳经纪人,“我的树这么好看。” 荣野:“……” 心情好的年轻影帝完全不像外面说的,生性温润待人宽和,明明就装了一肚子坏水。 眼看穆瑜坐在竹筐里,又要开始细数他比那些画上的清秀树好看在哪里,热腾腾的大榕树倒拔起人类就跑,一口气把穆瑜抱回卧室。 后来,荣野告诉自己,“不一样”的原因是他是树,外面的“别人”是人。 再后来,荣野回溯这段记忆时,只觉得被铁丝勒得疼。 他们相处的时间原本就短,因为这种莫须有的误会,他有整整十三天零四个小时二十五分钟,一下都没碰过穆瑜。 …… 想清楚这些,荣野就下意识收拢手臂,把少年的穆瑜护在怀里。 单薄的少年原本睡得不甚踏实,那种团得很紧、仿佛是被梦魇住的无声不安,在轻缓的触碰下逐渐平复。 榕树很快就无师自通,在极为漫长的时光里,他除了注视着穆瑜之外就并没更多事可做,所以荣野很清楚穆瑜什么时候舒服,怎么算是睡得好。 同样还是少年的榕树放轻力道,把手落在男孩瘦得骨质分明的脊背上,慢慢拍抚。 荣野垂下视线,看着他的人类在他怀里,睡得比用了安眠镇静的药物后更安稳。 绕了很大一个圈,重新回到他们认识的起点,榕树终于弄懂,那时年轻的影帝趴在竹筐边缘思索,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解释。 “不一样”是因为他不是别人——当然也不是别的树。 因为他们对彼此的意义不同,所以对外的一切规矩,回到家里,都不适用。 “我学会了做饭,做的不好,比你差很多。” 荣野说:“我们一起睡着,等醒来后,我可以给你做早餐。” “不可以吃很多煎鸡蛋,会撑坏,你现在好小。”荣野摸了摸小木鱼的头发,“但可以做蛋糕,我学会了做蛋糕。” 他还是用不好灶台跟明火,榕树被养得太好了,枝繁叶茂过了头,一不小心转身就容易戳进火里。 但烤箱就没那么难,荣野专门拿出一段时间来练习该怎么做蛋糕、怎么烤小饼干,怎么做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时,穆瑜似乎很喜欢的苹果派和红豆布丁。 这些话的音量很轻,榕树不会花言巧语,把它们说得一板一眼,依旧无趣至极。 荣野说完了自己会做的甜点,他静默了片刻,又低下头。 做人很好,能这样用胳膊缠住他的人类,能穿围裙,能说很多话,唯一的缺点是不能吃噩梦。 不能在每个夜里,守在穆瑜身边吃掉那些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噩梦,这让榕树有些不习惯,本能地紧张不安。 “小木鱼。”荣野晃晃自己的人类,请他帮自己的忙,“做好梦,梦见自由。” 被树缠住的男孩身体渐渐放松,呼吸均匀平缓,听话地安稳熟睡。 穆瑜梦见他的树。 / 翌日清晨,小槐树枝被香气勾搭着,从十公里外跑回来。 荣野穿着那件铁灰色的围裙,少年榕树的身形并没有后来的高挑轩挺,围裙稍微有些大,一丝不苟在腰后打着蝴蝶结。 他起得很早,烤了小蛋糕,热了加两块方糖的牛奶,还用电磁炉和小煎锅配合煎了溏心蛋。 “好香!好香,你原来有这么好的手艺。”小槐树枝探头探脑,试图偷一个溏心蛋,“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荣野用锅铲护下溏心蛋,看了它一眼,把新鲜的阳光和露水推过去。 榕树生性寡言沉默,不回答的意思就是“很好”,请它吃阳光和露水就是“谢谢”。 小槐树枝挺知足,遗憾地叹着气,抱着阳光露水大快朵颐,看着那个心形煎蛋被扒拉回盘子里:“让我猜猜,你一定是要让你的小木鱼吃这颗心。” 在它说到“你的小木鱼”的时候,铁灰色少年的肩背僵了下,握住锅铲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往盘子上挤番茄酱。 番茄酱画出一座岛、一棵榕树,心形煎蛋放上去,把轮廓模糊掉。 小槐树枝越看越稀奇:“你怎么变得这么容易害羞?你以前说‘我的人类’的时候,可明明是理直气壮的。” “那不一样。”荣野闷声反驳。 那时候说“我的人类”,他只是把穆瑜当成猎物。 对榕树来说,那种所属很平常、很普通,没什么可奇怪的,可现在就不一样。 荣野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还没有分辨出新的感受是什么,小槐树枝已经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着火了!你着火了!” 大榕树的虚影变得红通通,有几根枝条迎着太阳,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不可能。”荣野取出一朵小雏菊,配上几片香芹叶,用镊子夹着,摆放在心形煎蛋边上,“我没开火,我只是烫熟了。” 有些极个别的情形,树当然也是难免会烫熟的。 比如偷偷早起,穿好围裙做神秘爱心早餐,准备回卧室叫他的人类起床,一起吃早饭的时候。 荣野用透明罩子把早餐罩住,警告小槐树枝:“不许碰,不然揪光你的叶子。” 小槐树枝可太怕他的威胁了:“略略略。” 荣野想要脱下围裙,找到蝴蝶结的一边系绳,扯到一半,又换了主意。 他快步走到穿衣镜前,仔细检查了身上的铁灰色围裙足够干净、足够平整,上面沾的蛋糕香也足够明显,才走向卧室。 小槐树枝才不稀罕吃煎蛋番茄酱,打开窗户招呼家政型汽车人,准备偷偷潜入卧室看热闹。 它们暗中潜伏,还没靠近卧室,却听见门重重响了一声,荣野踉跄着跑出来。 “我的人类不见了。”荣野说,他的脸色很苍白,“不在床上,不在懒人沙发,不在衣柜。” 也不在他絮的窝,不在卧室的任何一个角落。 窗户开着,风掀起窗帘,他抱着穆瑜在同他捉迷藏的侥幸,却没看到任何身影。 小槐树枝吓了一跳:“怎么会?!坏东西把他抢走了吗?” 荣野不知道,他已经被强烈的恐慌笼罩,甚至没办法探出虚影去搜索。 他没办法说出自己害怕的事,有那么一瞬间,穆瑜在树下慢慢碎裂成风的记忆冒出来。 荣野后悔到极点,他已经犯过一整个世界的错了,居然还是没有长记性,一大早就把小木鱼自己留在房间里。 “我怎么这么蠢?我该一直抱着他,不该放开。”荣野低声说,“我应该抱着他来做早饭。” 小槐树枝很支持他多反思、多提升追人技巧,可也没想到过这个发展:“那可能倒也不用……” 荣野蹙紧眉:“不用吗?” 小槐树枝沉默了一会儿,想看热闹的心情还是压过了善良,捧场地晃晃叶子:“用,下次请务必抱着他,单手煎鸡蛋。” 荣野根本没心情开玩笑:“我的人类不见了,我这就去找他。” 他顾不上听小槐树枝和家政型汽车人低声嘀咕,确认过浴室、卫生间和客厅同样没有人后,就换鞋跑出了家门。 附近的麻雀和燕子都被问过,谁也没见到榕树弄丢的人类,正在竞速的蜗牛被一棵穿着围裙的榕树风驰电掣地超车,吓得排成一排按喇叭。 荣野在整个小区找了一大圈,甚至又回了林家,把在楝中世界里的林飞捷揪出来又打了一顿,拆掉了那个狭小陈旧的衣柜。 就在荣野要回到穿书局,要求总部协助调查的时候,接到了小槐树枝打来的电话:“快回来!找到人了,你昨晚是怎么睡的觉?” 荣野怔了下,他完全没有印象,但还是扔下衣柜门,一秒不耽搁地赶回去。 小槐树枝和家政汽车人扒在床边,向他比划:“快过来,你得帮忙。” 他们重新搜索了所有地方,在床和墙的夹缝里发现了榕树弄丢的人类少年,但无论是小槐树枝还是遥控车大小的家政汽车人,都挪不开这么沉的床。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高烧刚退,身体也正弱。没力气靠自己裹着被子,假装掉在地上的虎皮蛋糕卷,从床底骨碌碌滚出来。 荣野错愕半晌,快步过去把床拉开,抱起眼睛弯弯伸出胳膊的小木鱼:“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你悄悄起床的时候。”穆瑜帮他的树摘掉一片叶子、两根羽毛、三块拆掉衣柜留下的木头碎屑,“蛋糕很香,我闻到了。” 大榕树天还没亮就悄悄起床,穿上围裙去厨房准备早餐,因为心情太紧张和激动,没有收好树冠的虚影。 穆瑜体贴地装睡,被相当占地方的树冠挤下床,因为被子和枕头也一起掉了下来,就相当随遇而安地又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原本离墙还有些空隙的床,已经被因为弄丢了人类慌乱翻找的榕树推到墙边,小槐树枝挤进去都有点费劲了。 荣野:“……” 小槐树枝和家政型汽车人也挺沉痛,一边一个拍他肩膀。 “睡得很好,早饭也很香。”穆瑜摸摸大榕树的脑袋,“我的身体养一养就好了。” 今早这场兵荒马乱,主要原因还是少年时的穆瑜身体不够好。 等身体好了,他不光能假装虎皮蛋糕卷,从床底健康地翻滚出来,还能潜伏在厨房门外。 外人眼中温润端方、宽和稳重的穆影帝,在偶尔冒起坏水的时候,也很想和经纪人闹着玩,趁着严格的经纪人不注意,悄悄偷走小煎锅,亲手煎一个心形溏心蛋。 荣野紧紧抱着他,榕树的心脏很久没跳得这么快过,如果他的心脏是溏心,现在多半已经破了:“我没有注意……” 穆瑜抱着他的树,好脾气地哄:“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床底也睡得很好。” 荣野只是低声说“我没有注意”。 他好像努力想用这句话道歉——不只是今天的意外,还有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的过往。 他怎么会这么粗心、这么理所应当,从来都没有注意。 没有注意到在他注视穆瑜的时候,他的人类也在注视着他,那是种从不声张、从不打扰的注视,比一棵树的心意还要更安静。 安静得像一阵风,也尝试过轻轻摇动树枝,可树要是木木愣愣反应不过来,那也很好,能盘桓在树枝间一阵也很好。 小槐树枝很识相,扯着家政型汽车人迅速退场,逃之夭夭。 荣野回溯过很多次记忆,他反复去自己离开的第一天,看到穆瑜做好早饭后,下意识叫经纪人来吃。 没有人回应他,穆瑜怔了一会儿,坐在桌边,吃掉煎蛋和加了糖的牛奶,留下烤好的蛋糕。 穆瑜平时的厨艺也不错,但那天超常发挥,又松又软、香甜诱人,大概是他烤出最好的一个蛋糕。 记忆的画面在这一幕停了很久,久到荣野以为回溯功能出了故障,穆瑜才站起身,把吃不下的早餐收好,又坐回餐桌前。 年轻的影帝趴在餐桌上,颇孩子气地伸手,戳一戳那个完整的小蛋糕,枕着胳膊,用奶油慕斯在空盘子上慢慢画一棵树。 榕树缠紧他的人类,不用眼药水,眼泪不停涌出来。 “坏榕树。”荣野说,“没注意,总是没注意。” 原本特意穿戴整齐,把围裙都熨平的少年榕树,现在顶着一脑袋木屑,围裙的系带开了,身上沾着些尘土,鼻尖都有一块黑。 穆瑜身上没有手帕,攥着袖口,替他擦眼泪。 “是我的原因。”他认真为他的树辩解,“我声音太小了嘛。” 穆瑜哄他的树:“下次睡觉前,我在枕头放个喇叭。” 荣野:“……” 穆瑜笑着抬手,揉乱大榕树的头发,帮他把那件围裙脱下来。 荣野抱起他,想带他去吃早餐,又发现自己浑身是土和木屑,把穆瑜也弄得脏兮兮。 在榕树的记忆里,从没见过穆瑜这样的时候。 即使是最难熬的十三岁,少年时的穆瑜辗转在医院和睡眠舱,也一样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同那些窥伺的镜头对峙。 那些镜头越是想抓到他的弱点、抓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他就越寸步不退,攥着手杖把肩膀挺得笔直。 这种格外固执的对峙,后来成了穆瑜的余习。在上一次轮回中,直到最后不得不离开,荣野也没见过这样的穆瑜。 被一只麻袋绑架,又在回家的第一晚就掉到床下的小木鱼,心情很好地把围裙往自己身上比划,发现实在是太长,就临时征用成了披风。 掉到床底不在意,弄的脏兮兮也不在意,依然很舒服地靠在他怀里。歇一会儿攒够一波力气,就继续耐心地抬手,帮他一点点摘掉叶子、捡干净木屑。 被这份安宁牵着,勒在榕树树心的那团铁丝似乎慢慢松了,疼痛懊恼渐渐淡去,风拨得树叶沙沙轻响。 “我们的家……”荣野说,“需要一张大床,靠墙放。” 他还得去做个新造型,他得问问别的树,穿书局最好的树木造型师是谁。 如果对方能帮他把树冠修理一下,他愿意支付任何报酬。 穆瑜正在穿书局的商城挑选喜欢的沐浴露,他听见他的树低声嘟囔,就停下筛选,仰起头:“什么?” “……需要一张大床。”荣野低声说,他知道穆瑜家里那些孩子,要是他老是不小心把穆瑜挤下床,那些孩子绝不会准他跟老师一起睡,“不然——” 被他抱着的少年偏了偏头,轻轻眨眼,一本正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句听清了,大床,要靠墙放。” “下好单了。”穆瑜在手机上操作了几下,“地址是什么?” 荣野:“……” 怎么这么过分。 他喜欢的人类怎么这么过分。 大榕树烫得要着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摇摇晃晃抱起明知故问的人类,直奔他们的浴室:“洗一下,吃早饭。” 家政型汽车人体贴地放好了热水,荣野小心地把穆瑜放在地上,准备夺窗而逃,去绿化带里随便拽一根水管把自己洗干净。 才跑到窗前,小槐树枝就扯着嗓子,大惊小怪大呼小叫:“糟了,糟了,你把你喜欢的人类挤得摔倒啦!” “没有!”榕树冒着烟闷声反驳,“我把树冠收好了,什么也没碰到!” 他绝对不会上当,这次大榕树谨慎地收好了所有树枝,绝没有不小心碰到浴室里的小木鱼。 小槐树枝得意洋洋恐吓他:“你确定吗?万一呢?” 荣野本来确定,可双手撑上窗户,就又开始不放心。 ……他的第六百五十四根树枝的第二十九片叶子可能是碰到了点什么。 他的人类把他养得太好了,榕树茂盛得过了头,当初就经常不小心引发火灾,今早又闹了乌龙。 荣野心事重重徘徊半晌,咬牙预约了重新做树冠造型的申请,折返回热腾腾的浴室,探进一点肩膀向里看。 收到了系统晃着小旗通风报信,慢悠悠摔倒的穆影帝,刚吃掉一个被家政型汽车人悄悄偷渡过来的小蛋糕。 很香甜的蛋糕,今早醒来的时候,穆瑜躺在床下,曾经尝试在蛋糕诱人的香气里触碰过往。 有些被曼德拉卡模糊的过往,摸起来平平无奇,但稍微触碰,就仿佛不慎踏空。 算不上多严重,只是种漫长的坠落,很安静,不至于耽误什么事,也不至于打扰到任何人。 太安静的坠落也不是好事。 比如坠落到床底,就可能吓到他的树。 “我摔倒了。” 吃一堑长一智,小木鱼坐在充气小板凳上,朝他的大榕树举起喇叭,声音那叫一个响亮:“我摔倒了,请快回家。” 第108章 养一只小木鱼 让一棵树习惯回家, 可是个相当需要耐心的过程。 得适当在关键时刻及时摔倒、随身携带充气小板凳和大喇叭,录好“请快回家”反复播放。 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有一棵风驰电掣赶回来, 每片叶子都烫得打卷的树。 跑回家的榕树抱起他的人类。浴室里是很暖和的水汽,和榕树习惯了的冰凉露水不一样,和任何一场雨也都不一样。 升腾的白雾里,荣野怀疑他的树皮下面, 真的藏着一颗溏心蛋。 又或者是鱼吐的泡泡,缀在细长的叶子尖、粼粼折射着太阳光的露水。 不然怎么咚咚跳,一戳就好像要破。 想去花坛里找根水管的榕树, 抱着他摔倒的人类, 被耐心地摸着树冠一点点劝说, 慢慢接受了干净温热的水流。 温暖的水流把灰头土脸的树洗干净,荣野温顺地低下头,任凭小木鱼用洗发水在他脑袋上揉泡泡、做造型, 用树冠虚影替他的人类遮挡飞溅的水花。 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固执的经纪人能接受用嘴吃饭、出入走门、下雨天打伞,已经是极限了。 当初荣野刚来,年轻的影帝用了一个星期,也才终于哄着自己的树接受躺着睡觉——穆瑜自己倒是还好, 有些不明就里的狗仔和八卦记者, 可能会被一个整晚杵在阳台上、站得纹丝不动的身影吓飞。 尤其是当他们已经接受了穆影帝就是爱好奇怪,每天晚上都要搬一个人形雕塑来阳台晒月亮,准备离开的时候。 总有些眼睛尖的人,忽然发现那个铁灰色的雕塑人动了一下、抓住了两只蚊子。 那段时间里, 都经常有被吓得手脚并用疯狂逃跑的狗仔, 魂飞魄散爆竹来巡逻的警卫自首, 语无伦次地举报穆影帝在家里秘密研究仿生人。 不得不说, 在某种意义上,穆影帝在那几年里没怎么被狗仔和小报记者骚扰,有经纪人的重大功劳。 …… 相当冷峻、能吓哭不认识的小麻雀的榕树,顶着一脑袋白花花冒尖的泡泡,低下头严肃询问:“在笑什么?” 穆瑜笑得轻咳,摇了摇头,抬手比划了个照相的姿势。 他没有留下照片,只是把这个画面认真地记住,然后就打开花洒。 温热的水流浇下来,榕树克制住摇晃树冠的冲动,闭上眼睛。 穆瑜调整花洒的角度,帮少年版本的经纪人把头发上的泡沫冲净,摸摸相当扎手、能到处弹水花的短发:“有没有不舒服?” 荣野摇头,他在走近完全属于穆瑜的世界,这种体验新奇陌生,但完全不能说是“不舒服”。 把穆瑜放回充气小板凳上,荣野蹲下来,拿过穆瑜刚才用的那个淡青色瓶子。 他也模仿穆瑜的动作,给他的人类洗头发。 瓶子里装的洗发露,化开之前有种淡淡的草药清苦,加了水揉成泡沫以后,就只剩下冰糖柑橘酸酸甜甜的香。 少年榕树把每个动作都复刻得一丝不苟,把泡沫放在小木鱼的头顶,慢慢揉那些比他软和得多的头发。 荣野低下头,把单薄轻飘得像是个小稻草人的男孩拢在怀里,轻声问:“为什么不呼吸?” 穆瑜睁开眼睛,他其实也没有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屏气,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大概是不习惯。” 其实真正的答案要比这个差一点,十三岁时的穆瑜很不习惯被触碰头发,因为这种接触唯一伴随的记忆,就是被拽着头发溺进睡眠舱。 那种装有大量营养液、可以让人在里面数日甚至累月不醒的睡眠舱,全氟化碳液体可以在充满肺部后依然保证呼吸,但那种体验依然不算美妙。 那种睡眠舱会剥夺一切感知,无限接近于溺进深海、不断下沉,因为太容易让人产生濒死幻觉,在三年后被正式禁售和禁用。 …… 成年后的穆瑜很早就克服了这个问题,毕竟这种有点严重的接触障碍,要想做演员这份工作,不论怎么想都完全不合适。 但回到十三岁这个年龄段,未被处置妥当的感受卷土重来,不受主观意愿控制。 穆瑜完全不介意被他的树摸摸头,可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还做不到,在格外仔细审慎的力道轻柔覆落的时候,就会忘记要喘气。 像这种不太酷的事,穆瑜很快就和少年时的自己所遗留的“感受”达成共识,要让它变成永远的秘密,尤其不能告诉他的树。 少年榕树停下动作,沉默着把他的男孩从水里抱出来,拢在庞大的虚影间。 穆瑜安慰地拽拽大榕树:“可能是因为饿了。” “吃蛋糕会好吗?”荣野问,“我做了蛋糕,是我做得最好的一次。” 穆瑜怔了下,眼睛里透出笑,摸摸他的树:“会的。” 他已经偷吃了一个焦香四溢的脆皮小蛋糕,以穆影帝的专业角度来说,其实温度再低20%、烘烤时间再缩短半个小时,口感会有更加显著的提升。 但穆瑜不打算这么着急说这些,他们会有很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研究蛋糕怎么做。 “非常有效,会一下子好起来。” 穆瑜回答他的树:“不过得把水擦干、换上柔软舒服的衣服,好好地坐在餐桌前,面对面一起吃,那时候效果最好。” 榕树立刻站起来,他很清楚柔软舒服的衣服都在哪:“我去拿。” 荣野把小木鱼头顶的泡沫仔细整理好,铺好整张防滑垫,准备好了最软和的浴巾和家居服。 他去了一趟厨房,抱着拿回来的小蛋糕,一动不动地戳在浴室外。 “不跑啦?这下不跑啦?”小槐树枝得意洋洋,故意冒出来晃,“今天的太阳可好啦!我们都去晒太阳了,真舒服,是树最喜欢的那种太阳。” “不去。”榕树闷声闷气,“我的人类在这儿,我哪也不去。” 小槐树枝抱着树叶杯子,相当夸张地痛饮露水:“今天的露水也特别甜!你再不去喝,最后一点露水也要被太阳晒干啦。” 榕树根本不在意:“我做了杨枝甘露,在冰箱里,给小木鱼喝。” “人家又不要你帮忙,自己能照顾自己。”小槐树故意问,“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去餐厅等?” “等他出来。”榕树说,“我很烫,抱着浴巾,浴巾就会暖和。” 榕树一板一眼地讲自己的计划:“我要用浴巾一下把他整个抱住。” 小槐树枝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拍了拍榕树的肩,大方地揪了一把槐花给荣野,让他也拿去做甜点。 小朋友都是会喜欢甜的,榕树家的小朋友身体不好,需要吃穿书局那些很苦的药,就更需要多一点甜。 …… 浴室里,穆瑜用了一张短期治疗卡,冲净头发上的泡沫。 系统正在和家政型汽车人商量,能不能借一辆同款没安装AI的小遥控车,被忽然出现的宿主吓了一跳:“宿主?!” “不要紧。”穆瑜只是被自己轰了出来,“没办法,我这时候有点叛逆。”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正在堂堂正正的青春叛逆期,哪怕只是遗留下尚未处理的感受碎片,也依然是这样。 穆瑜暂时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以第三视角被推开,看到十三岁的自己闭着眼睛,屏住呼吸,站在温热的水流里。 明知道这只是感受碎片、不是完整独立的意识,系统依然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抢来家政型汽车人的身体,跑过去抱住小主人:“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穆瑜把已经打转出火星的系统端起来,轻轻“嘘”了一声,温声告诉它:“可以难过。” 系统急得挥舞抹布:“可是——” 穆瑜下单了一辆能变身遥控车的家务机器人,帮系统把数据导入进去,又倒了些洗衣粉,把抹布洗干净。 被遗留下的是段相当完整的感受。十三岁的少年站在热水里,浇得浑身湿透,闭气闭到极限,脱力地跌跪下去。 穆瑜隔着水流,拥住摔倒的少年时的自己。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于是隔过时间的洪流,慢慢揉上那些湿透了的头发。 这其实是种很简单的疗法——暴露疗法,也叫冲击疗法,不作任何抵抗地暴露在最恐惧的事物里,直到终于接受和明白,那个后果已经不会再发生。 即使被摸一摸脑袋,碰一碰头发,也不会被揪着按进睡眠舱。 这是种完全温暖和安全的感受,不该混进那种恐惧,不该建立错误的链接。 等在外面的是太阳一样舒服的浴巾,比露水好喝的杨枝甘露,虽然烤得焦了一点、但依然松软香甜的小蛋糕。 穿书局有些很实用的小商品,穆瑜悄悄买了能100%保持食物口感的防尘罩,那个很完美的心形煎蛋,现在还是刚出锅原封不动的口感,又烫又香又脆。 穆瑜单臂揽护住少年时的自己,一下一下揉着头发和后颈,等那些仿佛在四肢百骸间流转的酸痛褪去。 十三岁时的反派大BOSS,虽然总是会被热心路人送去隔壁的小学,但其实擅长高山滑雪,擅长攀岩和速降,也很会骑自行车。 因为本性不喜欢这些,所以这些运动也无法给他带来刺激和兴奋,不会赋予他成就感。 但不得不说,风驰电掣掠过山巅、飞溅的雪沫融化在额角时,的确会有种奇特的轻松。 轻松到他想要放弃控制,松开滑雪杖、松开车把、松开安全绳。 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会绕开那些的狭窄雪缝,避开深不见底的峡谷。 因为掉进那种地方就回不了家,他得回家,家里有一棵树。 他擅自把他们的关系在日记里描述成“朋友”。 后来反派大BOSS的青春期更严重了一点,就更叛逆地改成了“家”。 在学校上学,写家庭关系登记表的时候,老师对着“大榕树”这个亲属相当困惑:“这是……你的家人吗?” 十三岁的炫酷反派大BOSS被叫到办公室,叛逆地双手接过登记表,向老师问好、鞠躬,叛逆地点头。 “在这上面登记了,就得来开家长会。”老师有点犹豫,“这位……大榕树先生,能来吗?”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 ……严格来说也不是不能。 榕树并不介意掰下来一根又直又漂亮、长满了叶子,威风凛凛的大树杈,借给人类猎物,扛着去开家长会。 但其他家长、老师和学校的门卫可能有点介意。 林飞捷大概也介意——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起初的舆论还算友好,只是起哄中二期的小同学为了应付老师,能在统计表上写什么离谱的答案。 后来就又有不肯放过“穆寒春的儿子”的人,阴魂不散冒出来,指指点点个不停,一路引申到“果然养不熟”、“林总替人家养儿子”。 烧伤留下的严重后遗症长年累月,折磨不休难以入睡,林飞捷私底下早已失控,性情偏激扭曲,用力把让自己丢了脸的少年穆瑜拖过走廊,不由分说溺进睡眠舱。 …… “可以难过。”穆瑜说,“可以生气,可以愤怒,可以难过。” 他对少年时的自己说这些话,耐心地揉着头发,像哄家里的小朋友。 非常叛逆的反派大BOSS甚至不听自己的话,在热水里蹲下来,湿淋淋地咬住手臂,身体剧烈发抖,从急促的呼吸变成咳喘。 水声轰鸣,把一切都掩盖住,仿佛是绝对静谧的天地。 荣野冲进来的时候,这段积压过久的感受刚刚被发泄完毕。 穆瑜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脚一滑就被大榕树用热乎乎的浴巾兜住,荣野伸手关掉花洒,仔细检查自己的人类。 荣野抱起他的人类,走出浴室,把小蛋糕喂给小木鱼:“要去揍谁?” “……”穆瑜被他的树用浴巾擦水,颇感震撼,尝试解释:“倒也不是……” 荣野撅下来一根又直又漂亮、长满了叶子,威风凛凛的大树杈,直接递给他。 穆瑜:“……” 许多年前,还只有十三岁的他,可能在和榕树的沟通里出现了些不流畅。 他的树给他一根大树杈,可能是为了让他拿着当兵器。 不是为了让他扛着去开家长会。 他当初就不该练习极限运动,不该练习骑自行车和滑雪,应该习武,练习一套出神入化的打狗棒法。 荣野把眼底的急切担忧藏起来,在温暖的灯光下,用浴巾把每一处水汽都擦拭干净,把家居服放在穆瑜怀里。 人能藏得住不安,树藏不住,他的大榕树叶片哗哗响,像是有凛风过境。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写日记的时候,曾经在日记里记:今夜有大风。 那天后来被证实是晴天,可从禁闭室偷跑出来,给少年榕树悄悄浇水施肥、修剪枝条,一起挑选最新款树木专用营养液的小木鱼,分明听见他的树在响。 枝叶摇晃不停,像是风吹得厉害,那些树枝有的弯下来,柔软的嫩叶拂过男孩子的头顶。 「今夜有大风,我家的树被吹得很晃,应当有一个篱笆。」 十三岁的穆瑜在日记里写:「我要用明天做一个篱笆。」 上一次溺在睡眠舱里,他原本没力气醒过来了,又想起他的购物车里,还有一款听说非常好喝的树木专用营养液。 人类当然也没办法感知树的口味,是那棵拦住他的槐树推荐的,他还是很容易迷路到那条河。 槐树经常和他聊天,会给他推荐树们最喜欢的土壤和营养液,推荐现在树里最流行的造型,还大方地让他拿自己练习。 小木鱼很担心被剪掉树枝的树会疼,槐树就告诉他,修剪枝叶对树来说是最普通、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只要不伤到主枝就没问题。 槐树教他,只要修剪的时间适宜、方法得当,树反而能长得又挺拔又好,还会变得特别漂亮。 树当然也是希望漂亮的,叫小鸟嘲笑了长得不好看的树,会气得叶子沙沙响,好些天不理别的树,也不理风和太阳。 “你还有明天,对吧?你明天还会醒。”槐树柔声细语地哄他,“你每次睡着之前,就告诉自己——啊,我要用明天干一件大事,一件重要的大事。” 有了这个念头,“醒过来”就会变得没那么难。 少年反派大BOSS在日记里,记下每个明天醒来要做的,最重要的大事。 今天的大事已经完成了,攒的钱足够用,买好了树木专用营养液。 接下来的大事是要给他的树做一道防风用的篱笆。 …… 荣野把小蛋糕喂给他的人类。 他让小木鱼靠在自己肩上,把最嫩的蛋糕心挑出来,泡进热乎乎的甜牛奶里,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起来。 他猜测那间浴室里是潜入了一场噩梦,做经纪人的时候,穆瑜偶尔也会在某些特定场景,醒着被噩梦找上来。 但那个时候的年轻影帝,已经能完全从容地应对处理这些闪回,如果不是意识的味道发生变化,几乎找不到任何端倪。 他们总是稍微岔开了那么一点。 小木鱼十三岁的时候,榕树卯足力气抽枝长叶,可就算再着急、急得要命,也只能掰下来一根树杈给他防身。 他的猎物可能是领会错了树杈的用法——很可能是完全领会错了。 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托路过的鸽子衔去树叶,把观察领域延伸到学校门口,看着少年穆瑜向门卫认真解释,这不是普通的树杈,是来开家长会的大榕树。 ……但现在就不一样。 现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当初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 “没关系。”榕树哄他的小木鱼,“累了就不动,休息,没关系。” 他知道他的人类很累,打败噩梦要花很多力气,一定会很累。 累到没力气睁眼和抬手,没力气自己把勺子拿稳当,只想安静地一直睡觉。 人不像是树,一直睡觉也是不行的,要吃饭和吃药,吃了药还可以吃糖。 荣野握住那只被自己焐得暖乎乎的手,小木鱼负责收拢手指,把叉子拿稳。他们两个合作,一起戳破溏心蛋,看里面黄澄澄的蛋黄淌出来。 荣野不放开那只手,他牵着穆瑜,在白净的瓷盘上一起画一棵树、一个人,一起画一群小朋友,画一个大院。 十三岁的穆瑜或许完全想不到,这些会在未来等他。 对一个扛着树杈去开家长会的反派大BOSS来说,这种未来的可信度,恐怕无限接近于诈骗,要被大树杈抡飞到几十米开外了。 少年榕树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人类,他猜他的小木鱼的伤可能好了一点——至少发了一点点芽。 因为男孩子靠在他肩上,像是过去靠着榕树,抬起头,温柔朗静的黑眼睛里透出笑。 这种笑影像是风过水面,要很仔细才能发现,当初穆瑜学习表演时,他的老师并不认可这种内敛过头的表现形式。 镜头是没办法囊括所有东西的,穆瑜被要求表演出真正的喜怒哀乐,他在这一关卡了挺久,被数不清的镜子锁住,练习“开心”。 现在用不着练这个了,荣野准备去给他开家长会,门卫能拦住一根大树杈,但肯定拦不住一个只是喜欢穿铁灰色衣服的经纪人。 穆瑜上学早,又跳了几次级,现在念初三,马上就要考高中。 荣野还记得穆瑜是想学习设计,在他们这个世界,设计所包涵的内容相当广阔,从室内设计到游戏设计,再到虚拟空间的场景和运算逻辑搭建,都是要学习的内容。 穆瑜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没人能再拦着他,不非得当什么演员,所以也用不着学习什么才是“标准的开心”。 荣野吃掉小叉子上扎着的一块煎蛋,他们把煎蛋分成很多个小块,蘸着番茄酱仔细吃完。 餐厅外面的阳光非常好——这一点小槐树枝的确没说谎。明亮温暖的太阳照进来,窗外树影随风摇动,有清脆的鸟叫声。 他们无所事事,荒废时光,慢慢吃一颗心形煎蛋。 “不是荒废时光。”大榕树不满意小槐树枝这个画外音,抬头纠正,“我的人类在发芽。” “好吧,好吧。”小槐树枝大笔一挥,把抓拍到照片的备注改成了“不荒废时光”。 它给大榕树递话筒:“那你呢,请问你什么时候开花?” 荣野完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开花,却因为这句话莫名地烫起来,把小槐树枝推远,闭合厨房的百叶窗。 光线一下子变暗,穆瑜回过神,有点好奇地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荣野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不烫,才放心地收回手,“你呢,在想什么?” 穆瑜其实也没在想什么,只是一心两用,在翻阅自己十三岁时的日记。 他走过很远的路程,风尘仆仆折返,穿过时光抱住少年时的自己。 这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那些始终被封存着留在原地的感受,轰轰烈烈讨伐上来,情绪变得格外鲜明。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没有读树术,没弄懂大树杈的正确用法,没意识到那场飓风不是风、是他的树在着急和生气,想要替他去揍人打架。 也没弄懂他的树把那一桶新买来的营养液,一半都掀翻在他身上,不是生他的气。 不能理解人类不能吃树木专用营养液的榕树,是发现他太虚弱,急坏了,想方设法想要喂他吃饭。 没弄懂的时候其实还好。 少年穆瑜大概是全世界唯一的一个认为自己“青春期晚期、非常叛逆、脾气很不好”的人——他已经用尽自己能想到的办法叛逆,顶着一身营养液,足足一分三十秒那么久没理他的树。 用了一分三十秒都没消气,还是很难过的少年反派大BOSS,闷不吭声地松了土、浇了水,回去洗了澡。 反派大BOSS回到衣柜里,抱着那根仔细藏好的大树杈,打着小台灯写日记。 「今天吵架了。」 十三岁的穆瑜在日记里写:「我要用明天一整天生气。」 下决心要用一整天来生气的少年反派大BOSS,睡到半夜就被飞沙走石的台风惊醒,忙着给榕树搭遮雨棚。 他发着高烧,摔了好几跤,被他的树小心地用叶子擦汗,就忍不住笑起来。 “好吧。”小木鱼抱住他的树,用滚烫的额头贴一贴,“我们和好了。” 他说着这句话,自己都忍不住高兴得要发芽,迫不及待地把遮雨棚搭好,跑回衣柜里写日记。 非常叛逆、脾气很不好的反派大BOSS在日记里写:「凌晨0:05,我们和好了,我很想哭。」 之前的计划也被修改:「我要用明天学习怎么哭。」 这是为数不多没实现的计划,因为哭不是那么容易的。 守在河边的槐树教给小木鱼,眼泪有自己的脾气。 它要是知道,就算它掉下来也没人会擦,知道有人会笑话它,就会慢慢变得不肯掉下来。 这就又有点像一棵树了,一棵树要是老被叽叽喳喳的小鸟笑话,有时候就会不肯抽枝长叶,最后也不如人家别的树茂盛。 所以穆瑜从十三岁起,就一直会喂家附近的小鸟,每周都用一整罐香喷喷面包虫,拜托它们夸自己的树英俊、帅气、超好看。 “有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日子不太好过。”槐树给他讲,“这种时候啊,就要练习一个本领:学会躲起来。” 隔开灯火的河水旁,槐树慢慢摇晃着枝叶:“勇敢是天亮的事——没有太阳的时候,也得允许我们不那么勇敢一点儿啊,对吧?” “你要是棵小树,就躲起来使劲长,先长痛快再说。”槐树说,“你要是个小朋友,就躲起来使劲哭。” ……直到最后,槐树也没能把那个叫“小木鱼”的小朋友哄哭。 听说是因为没找到合适的、能躲起来的安全的地方。眼泪有自己的脾气,没有安全的地方,是不会肯掉下来的。 人和树不一样,人长大了,会变成和小时候不那么一样的模样。 等人类长大,那个很难过的、找不到地方哭的小朋友,也就被留在了浩荡的时间洪流对岸,越来越远,身形变得模糊。 被留下的小朋友不会主动出来捣乱,除非遇到了同样的事,难过到极点,除非你穿过时间,回去抱一抱他。 十三岁的穆瑜在日记里写:「要用明天学习怎么哭。」 二十三岁,没有经纪人一起来吃早餐的年轻影帝,只是枕着手臂趴在餐桌上,轻轻戳了一会儿那个完美的小蛋糕,就起身去工作。 他在餐桌上趴了一分三十秒,那一分三十秒里,除了用奶油慕斯画一棵树,他什么都没做。 这也就是全部了,并没发生更多的事。 那天没发生任何更多的事,没有刮风,没有下雨,连阳光都很好。 …… 荣野关闭所有的百叶窗。 他把他的人类藏起来,藏在怀里,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树叶沙沙响。 “为什么哭?”荣野急得想放弃计划,险些就去随便抓几棵年轻的榕树,把林飞捷剁碎了塞给它们吃,“哪里疼,哪里不开心?” 他的人类摇摇头,在榕树的树冠里,认真下一场局部的小雨。 “没有疼,没有不开心。”小木鱼告诉他的大榕树,“我们和好了。” 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吵过架的榕树:“?!?” 相当小心眼的叛逆反派大BOSS,把新买的半桶树木专用超好喝营养液,特别凶地举起来,一口气全浇给了错愕的榕木脑袋。 第109章 养一只小木鱼 他们用了一整天来学习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里, 其实还穿插着大榕树见缝插叶,试图弄清他们吵了什么架、什么时候吵的架、为什么吵架。 最后一次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在附近的公园散步, 太阳快要落山,把天边的云都染得像是着了火。 炽烈的晚霞无比绚烂,天空半边深蓝半边通红,月亮提前上班, 归巢的倦鸟点缀出剪影。 “榕木脑袋!”被推远的小槐树枝恨铁不成钢,千里迢迢坐着遥控车跑回来,“过去的事重要, 还是现在的事重要?” 榕树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不开窍。又或者是因为这种漂亮的晚霞不常见, 戳在暮色里一动不动当雕塑的荣野忽然惊醒, 朝他的人类大步走过去。 穆瑜架起了相机,设定好感光度和光圈,刚对好焦, 就被他的树抱起来。 模特擅自乱跑,快门就只抓下一片黑影。 摄影师倒是完全不在意,配合着抬起胳膊给抱:“怎么了?” “……对不起。”荣野这才想起自己不该乱动,更懊恼, “没有拍出好照片。” 穆瑜只是随便拍一拍, 笑着摇头,摸摸他的树:“这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荣野低声说,“一会儿我们再拍,拍很多张。” 被他抱起来的少年眨了眨眼睛, 仰起头:“你要走了吗?” 荣野摇头。 他不理解“拍很多张照片”和“要走了”之间的关系, 本能地想要问他的人类, 却又忽然停下来, 把手覆在穆瑜的胸口。 即使是在十年以后,在各大电影节走了个遍的穆影帝也总说自己天赋有限,只是运气好些,拿到了不错的剧本和角色。 其实未必,从很早的时候起,小木鱼就学会把要说的话妥帖藏好。 很多情绪涌起来的时候,只要它们不想被发现,最敏锐的分析家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出丝毫端倪。 “你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个。”少年榕树盘膝坐在草地上,把他的男孩抱在怀里,“是‘不要走’。” 榕树没有读心术,就像一个孩子也没办法完全弄懂树的想法。 但如果日升月落、累月经年,都在注视着同一个人、同一棵树,就不一样。 回到岛上以后,荣野无法再和穆瑜交流。他用更多的时间注视着坐在树下、靠在树干上,慢慢给他讲外面那些故事的人类。 对一棵树来说,那是种漫长而隐蔽的欢喜。 别的树期待太阳升起、期待一场甘甜的霖雨、期待可供朵颐的营养液大餐。 荣野不怎么和别的树说话,他不在乎太阳,不在乎雨,不在乎营养。 他尝试用叶脉描摹穆瑜的样子,这是个有点艰巨过头的工程。在尝试了一整个秋天以后,他不得不改了主意,变成用叶脉画火柴人。 树的画工很差,也或许是因为叶脉原本就不是适合作画的材料。 那些歪歪扭扭画了火柴人的叶子,混在被一阵风带落的普通树叶里,不动声色地落在他的人类肩上。 他比别的树更加茂盛,也更萧条,擅自保有数不清的快乐,却又贮藏庞大的悲伤。 一切的的起因,只是一棵树找到了猎物,是个看起来很好吃的人类。 这原本是件非常简单的事,一定在哪里出了问题,他变成了只属于一个人的树。 他满含着欢喜,心甘情愿变成了只属于一个人的树。榕树缓慢修改着根系和枝干的走向,从这天起,他注视的不再是太阳。 ——这是其他的树和小鸟说的悄悄话,荣野并不理他们,他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什么都不懂,他看的明明就是太阳。 一棵树垂着树冠,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不满地低声咕哝。 垂下来的树枝护住熟睡的人类,借着风摇晃下更多的叶子,格外小心地覆落下一层绿色的薄毯。 ……他明明就一直在看他的太阳。 如果有一天他枯萎了,被当做木柴砍伐燃烧,随风迸出来的灿烂花火,也一定都属于那些注视所留下的记忆。 “是这样吗?”荣野低下头,问他的小木鱼,“你不想让我走,对吗?人类总是用拍很多照片的仪式来道别。” 穆瑜怔了一会儿,眼里渐渐透出些认真思考,像是自己也在探索自己的想法。 他察觉到身下的青草变得温暖,榕树竖起板状根的虚影,挡住微凉的晚风,也一并隔绝草地的潮气。 荣野抱着他躺下来,让穆瑜枕在自己的腿上,替他轻轻按摩太阳穴。 公园里三三两两还有不少人,这是片开放的草坪,有人来散步和拍照,有一家人来玩飞盘,甚至还有人相当齐全地带了野餐布和帐篷天幕,准备在这里露营。 这些声音不算近也不算远,人们交谈和说笑,更远的地方有条公路,能听见车流穿行,时不时传来几声喇叭鸣响。 穆瑜认真回答他的树:“是。” 这大概也是种余习——其实仔细想一想就会知道,“一口气拍很多照片”和“接下来就会道别”是并不相干的两件事。 只不过人们常用这种方式道别,在分别后,那些照片会成为回忆的途径,用来安放思念。 再退一步,以他们目前的情况,就算不得不短暂分别,也很快就能再见。 但这些都是理智,理智好像总是会比最先冒出来的念头慢上一步。 穆瑜尝试把这些道理放在一旁,寻找自己的第一个念头,发现他的树说得没错。 在问“要走了吗”的时候,十三岁、二十三岁的穆瑜,想说的都是“不要走”。 被使用曼德拉卡的时候,他其实看见了站在窗外的荣野。铁灰色的影子沉默、冷硬,一动不动地贴着那片玻璃,更像是一棵真正的树。 前面十几张遗忘卡的叠加,已经足以抹去他们相处的所有过往。穆瑜只是隐约觉得,那道铁灰色的影子让他很想过去聊聊天、说说话。 “这样会不会让你有压力?”穆瑜摸摸他的树,“我总是想留下你。” 他的天赋并不出众,幸好擅长学习,学什么都不算太慢,也包括坦诚——家里的小朋友都很坦诚,这一点就比他厉害得多。 大人应当虚心,应当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不犯同样的错误。 当然,抢了附近一台草坪修剪机工作的系统大声提醒,宿主现在是十三岁。 十三岁的小木鱼,需要严格扮演反派大BOSS,比如之前拿营养液浇大榕树的事干得就非常漂亮。 他的树沉默着摇头,因为用的力道很大,甚至能听见树叶的沙沙响。 “我再也不走。”荣野说,“每个明天。” “我们一起照相,一起散步,一起看太阳和月亮换班。”荣野说,“如果你想看星星,我就去告诉月亮,让它暗一点。” 穆瑜有点惊讶:“月亮会听吗?” “不会。”榕树摇了摇头,但他有办法,“我认识月亮上的桂树,帮它们打败了总是追着它们砍的斧头精。” 这是荣野的上一轮考核内容,桂树们一致给出集体好评,并赠送了一大盒月饼。 荣野取出月饼,全送给他的人类:“如果月亮不听,我就让桂树举着兔子,排队给你比心。” 穆瑜:“……” 他不在的时候,他的树一定被灌输了些非常奇怪的知识,去了些非常离奇的世界。 大榕树显然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小槐树枝天天比心撒花,不停给他灌输这是爱的表达,已经顺利给没开过花的榕树洗了脑。 荣野还在给他的人类讲,他们以后会一起睡着、一起醒过来,每个明天都会在一起的事,发现他的小木鱼已经笑成了一小团。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不知是想到了哪个画面——可能是桂树满地抓月兔,也可能是桂树排着队两两用树杈比心,总归笑得停不住。 小木鱼笑着揉眼睛,低声不停咳嗽,安安稳稳在大榕树的包围里,团成软乎乎的小球。 这是荣野从没见过的画面。 在他的记忆里,十三岁的穆瑜很想长大,变成一个足够沉稳、足够有力量,能保护好自己的树的大人。 骄傲的榕树那时候还拒不承认,他是来捕猎的,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孩子家里的树。 这就是树犯轴的地方,明明他真正想的,只不过是让他的人类别那么累。 别那么累,别那么辛苦,别一刻不歇息地逼着自己长大。 荣野用树枝把相机勾过来,他想要记录下这个时候,被穆瑜笑着按住手臂:“不……我们今晚不拍照片。” “为什么?”榕树低下头问,“你明明很想拍照。” 他再次重复自己的承诺:“我不会走,我们拍九千四百六十万零八千张照片,明天我也不会走。” “……”穆瑜好不容易压下笑意,又被他的树引得咳嗽:“我知道。” 的确不能走,毕竟一秒钟拍一张照片,94608000张照片也要拍整整三年。 别说明天没法走,他们大概要买下这座公园,再买一条高速路,拆下来所有负责自动抓拍的高清摄像头。 “我们不拍照,因为我们要专心享受生活,我会记得所有的事。” 穆瑜说:“不需要用照片。” 他肯定能记住自己有一棵欺负过月亮的树,动不动就要人家上面的桂树捉兔子、排队比心。 这也未免太叫人印象深刻了。 哪怕用上十张曼德拉卡,走过一千个世界,也不一定忘得掉。 榕树立刻把相机收好:“怎么享受生活?” 穆瑜枕着手臂,也专心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 这理当参考反派大BOSS的兴趣爱好,但“兴趣爱好”这几个字和“十三岁的穆瑜”放在一起,似乎就得不出什么答案。 但当前时间线绑定的年龄是死的,人是活的。 穆瑜把年龄节点再向前移,找到最后的兴趣爱好,拽拽他的树:“想不想骑三轮车?” 荣野:“……” 今年三岁的反派大BOSS又险些压不住笑,轻咳着想要解释,却被他的树从柔软温暖的木质板状根环绕里抱出来。 荣野站起身,榕树的虚影随之消失,他收拢手臂,让小木鱼靠在自己的肩上:“想,我想骑三轮车。” 穆瑜这下是真的有点惊讶了:“可能不够酷,没关系吗?” “没关系。”荣野说,“我们的事,和任何人、任何树都没关系。” 他早就该不在乎别的树,如果他能早明白这一点,就该在上一个轮回里,给他的人类做一个树秋千、一架树梯、一间树屋。 他会早早知道,他的人类叫小木鱼,很好哄,喜欢收集赛车的海报和做飞机模型,特别放松的时候会变成软乎乎的一小团。 荣野的存款不多了,他打算先掰下一根树杈去卖一些钱,回商城买一辆三轮车。 卖树杈的计划被穆影帝及时拦住——毕竟人类的爱好是会变化的,来到青春期的反派大BOSS,过了热爱三轮车的年纪,又有了对“要酷一点”的基本需求。 相比起三轮车,十三岁的穆瑜或许还是更喜欢自行车。 那种不山地也不越野的普通自行车,车筐里扔着书包和买回来的零食、冰汽水,带一个能跳上去的后座。 他们家小狼崽每次跳上自行车,浩浩荡荡带着整个大院出门春游,漂漂亮亮的小信使拨着自行车铃铛、试图诱惑带着雪团开五菱宏光的大肥羊先生的时候,穆瑜其实都颇受感召。 如果不是他还在恢复期,穿书局的医疗部门AI三令五申、再三嘱咐,一定要保证伤处得到足够的放松和休养,说不定当年的越野赛冠军小露身手,也会教家里的小朋友几招炫酷的前轮站立和定车。 “自行车?”荣野刚刚打开商城后台,“可是——” 从小到大,穆瑜都不习惯提出任何要求,难得说了三轮车,荣野不希望他因为迁就自己而改变主意。 大榕树还没等说话,就被小槐树枝眼疾叶子快,一把拽走:“自行车!就选自行车。” 荣野蹙眉:“为什么?” 小槐树枝沧桑叹气。 ——当然是因为自行车,尤其是普通的、有车筐有后座的自行车,简直是世界上最适合带人的交通工具。 后座就只有那么一点,正着坐也好,侧着坐也罢,要想确保不掉下去,就得伸手把骑车的人抱住。 当然也不乏平衡感非常好、抓着后座也能坐稳当、笔直笔直得像一棵榕树一点不开窍的人,那就多过几个坎,再不动声色地忽快忽慢一点。 小槐树枝叽叽咕咕,又形象生动地画了好几幅示意图,硬生生把站在晚风里的榕树讲烫了。 附近正在摆摊,铺防潮垫和餐布,准备就地烧烤的一群年轻人,火柴还没来得及划,炉子里的炭就砰的一声迅速红烫。 诱人的烤肉香气在惊呼声里随风飘散,穆瑜在商城下好了单,停下脚步回身:“怎么了?” 晚霞稍纵即逝,天已经暗下来,路灯渐次亮起,深蓝成了天空的主色调。 夜风举着火星到处跑,少年回过头,眼睛润泽清亮。 “没什么。”榕树用力晃了晃树冠,“我们骑自行车。” 他原本想在商城买一辆自行车,还没等看清价格,已经作为幸运顾客,意外获得了赠送的神秘礼物。 也不是多昂贵的礼物,很普通的自行车,配了车筐和车座。车筐里装了不少随机赠送的小零食,还有渗着水珠的冰镇饮料。 客服AI的业务很熟练,信誓旦旦保证是公平公正公开的抽奖活动,又热情地推荐顾客搭配购买气搋子、车铃铛和跟自行车毫无关系的幼稚小气球。 荣野买了那个小气球,交到穆瑜手里,蹲下来介绍:“这个会飞。” 他们的身高没有差这么多,少年榕树这样蹲下来,是因为想要看清小木鱼的眼睛。 人类最隐秘的情绪藏在眼睛里,树终于弄懂了这一点,有些紧张地轻声问:“……喜欢吗?” 那双润泽的黑眼睛弯起来,一贯的温和宁静里,透出火星似的融融笑影。 荣野松了口气,他也不由露出笑,抱起自己的人类,小心放上后座。 这种感受相当特别,在听到小木鱼回答“喜欢”之前,他像是几千条根都悬空,又在那一刻落实。 少年榕树在这一刻甚至有些雀跃,这既不稳重又不像树,但荣野不在乎,他只是嘱咐穆瑜坐稳,回忆着要领把自行车慢慢蹬起来。 经纪人原本不会骑自行车,肯走路就已经是相当大的让步,在吓疯了几个狗仔之前,榕树出门一般都是靠蹦的。 是因为穆瑜恰好在那段时间拍赛车题材的影片,荒芜的戈壁滩上,乱石裸露风卷草折,见不到半点土,胡杨都被折腾得不剩几棵。 要去给剧组探班,靠两条腿走太远了,摩托车和自行车二选一,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学自行车先难后易,只要能让轮子转起来,摸索到要领,就怎么都能骑。 荣野做经纪人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给穆瑜送叫不到的外卖、送每天必须要吃的药。 现在不一样,坐在后座上的小木鱼抱着他的腰,枕在他背上,看一路的风景。 他们在走一条有路灯照亮的路,很清静,深蓝的夜空变成如水的黑,路旁的草丛里能听见虫鸣声。 这条林荫路蜿蜒曲折,又很长,灯光把人的影子慢慢拉远,像是一直走不完。 …… 在不怎么认路的人类第四次提问“这是回家的方向吗”,榕树第四次坚定地回答“是”,又调转车头一丝不苟向左转的时候,小槐树枝发出了不忍直视的叹气声。 整棵树的气生根和叶子都在打卷的榕树,骑着自行车,彻底绕了个方方正正的圈。 研究着怎么把气球绑在手腕上的少年反派大BOSS抬头,看到夜色里变得热闹、摆满了小摊的熟悉公园大门口,也忍不住笑出来。 “糟糕。”小木鱼把气球绑好,一本正经地抻了个懒腰,“我被拐卖了。” 荣野能分辨得出他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在认真,不服气地停下自行车,捏捏他的脸:“没有。” 他没有拐卖他的人类,只是不舍得回家,所以想在外面多绕一会儿。 谁知道这几条路正好是个方框,这样绕一圈,居然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公园。 从没被自己的树捏过脸,穆影帝有点好奇,也学着他的动作,捏了下少年版本经纪人的脸:“这是什么意思?” “亲近,关系好。”荣野说,“我买了一套《怎样做好一个家人》,他们答应送给我一个花盆。” 穆瑜微怔,随即哑然,抱住他的树轻轻拍:“不需要这些。” 他大概知道,他的树的存款都是怎么被忽悠走的了。 一棵老实本分、认真诚恳的树,要抵抗人类的促销手段,实在有些不容易。 而且做家人这种事,其实是用不着特意买书来学的。 只要成了一家人,只要珍惜彼此的心情、努力想要保护家里的每个人,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不需要按照书本严格学习,也不需要花盆。 “我也想在外面多绕一会儿。”穆瑜说,“我也不急着回家。” 他在学习坦诚,也学习主动提出想做的事:“我想在外面一直玩到睡着,明天也不去上学。” 听到最后一句,荣野的动作忽然顿了下,停车的动作有些僵硬:“……也不去?” “也不去。”反派大BOSS叛逆得有理有据,“打电话告状也没关系,我被绑架了。” 荣野:“……” 今天是周二,穆影帝一向都对剧本细节把握准确,当然知道自己旷了课,没有去上学。 穆瑜也很清楚是为什么——那所私立学校虽然没到林家注资的地步,但林氏的影响力丝毫不弱。对少年时的他来说,无非只是林家之外的另一座牢笼。 周二和周三是直升本校高中部的考试,穆瑜的成绩本可以报考更好的公立高中,可林飞捷无疑不会允许这个。 在外界看来,实在无法理解穆家那个养不熟的儿子,究竟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昂贵的私立学校,慷慨的大量资源,任谁看都要称赞一声平坦顺遂的路。 只要穆瑜去参加考试,哪怕他一道题也不答,学校依然会强行给出一个相当不错的分数,锁住他的学籍,把他稳稳当当送去高中部。 上一个轮回就是这样,荣野记得很清楚,这也在后来成为了穆影帝板上钉钉的“黑料”之一。 “让他们告状。”荣野忽然说,“我来接电话,我去给你开家长会。” 反派大BOSS眨了下眼睛,接过插好吸管的娃哈哈,抬起头。 挺拔的少年榕树站在路灯下,短发被暖洋洋的光镀了一层金,神色认真严肃,耳根却透出红热。 荣野这次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他会骑着自行车,载他的人类去学校。 他会牵着小木鱼,去开那场据说“非常重要”、“和未来息息相关”的家长会。 家长会在周五,穆瑜原本打算自己给自己去开,认真看了一会儿家里红通通的树,笑意透出来:“好。” 荣野被那点笑意点着,火苗腾地冒起来,被家政型汽车人眼疾手快举着水盆泼灭,冒起一缕烟。 喜欢上一个人的一棵树,有时候就会变得很奇怪。 比如今天晚上,现在明明没有风,也没有值得愤怒和恼火的事——也许去开家长会了就会有,但眼下至少一切都还未发生。 明明没有一丝风,茂盛的树冠却又哗啦啦响个不停。 荣野抬头看他的人类,大概是因为实在太过熟悉,他并不觉得穆瑜到十五岁才长开,十三岁的小木鱼明明就已经有了后来那个年轻影帝的影子。 有时候,那双眼睛含笑认真看着他,就会让他恍惚以为,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骑着车去给穆瑜送药和饭,年轻的影帝哄他一起吃,又把珍贵的矿泉水偷偷拧开,试图浇给家里渴到冒烟的树。 戈壁上的水按人头分,穆瑜的水给了他,不光要渴着拍戏,连药也要生吞。 铁灰色的经纪人气坏了,又气人类自作主张,又气自己居然忘了带水,把一朵看热闹的云揪下来打了一顿,下了好大一场雨。 这种事当然不能叫脾气又好又温和、从不与人争执的人类知道,大榕树后来恐吓了所有的小雨点和小石头子,没人敢给穆瑜告密。 …… 荣野低声问:“在想什么?” “嗯?”穆瑜回过神,笑了笑摇头,“在复习。” 他在临时复习,真正叛逆凶悍的反派大BOSS要怎么演。 毕竟他家大榕树老实本分、认真诚恳,动不动就脸红,怎么看都不适合应付那些道行深厚的笑面虎。 荣野以为他在复习功课,想让穆瑜不用担心学校那些老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埋头落锁,闷不吭声地把自行车停稳。 穆影帝轻轻戳自己的树:“如果吵不过别人,就找我帮忙。” 穆瑜一向很喜欢给家里的小朋友开家长会,这还是第一次有别人给自己开,难免新奇,又多少有些担心他的树受委屈。 荣野停好自行车,热腾腾地蹲下来,拢住整个车架,把脑袋埋在小木鱼的怀里:“不会吵不过的。” 穆瑜的手法很熟练,抱住拱进怀里的大榕树,慢慢地揉那些打着小卷的叶片:“为什么?” 老实本分、认真诚恳、动不动就脸红的大榕树,咔嚓一声,掰下来了一根又直又漂亮,威风凛凛的大树杈。 第110章 养一只小木鱼 穆瑜:“……” 举着望远镜的小槐树枝:“……” 趁着少年反派大BOSS沉默的当口, 藏在附近看热闹的穿书局AI们已经派出小龙卷风,相当绝望地把那根大树杈卷走了。 烫到迷糊、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大榕树,有点紧张, 生硬解释:“……不是要打架,是讲道理。” 荣野低声说:“我是要跟他们讲道理,我学会了道理。” 他的人类总是相信他,摸摸掰断树杈的地方, 点了点头:“嗯。” 那里的断茬还没来得及修剪,还在缓慢渗着汁液,被掌心抚过, 就迅速发出新枝。 抚摸的力道轻得像风, 荣野甚至没来得及察觉。 “我不该乱掰。”荣野有些懊恼, “变得不好看了吗?” 小木鱼仰起头,轻轻咬着娃哈哈的吸管,身体后仰仔细打量。 荣野被路旁看热闹的梧桐树提醒, 意识到这样看不完整,向后退了几步,有点紧张地站直。 他的男孩慢慢晃着腿,稳稳当当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眼睛弯了下, 比月光更透亮的笑意就涌出来。 “没有影响。”穆瑜用手比方框,假装相机框住他的树,“好看。” 少年人类单手一撑,轻巧地跳下自行车, 走过去的时候, 手里已经多了副金边镜框。 穆瑜拉住他的树, 稍微踮起脚, 把斯斯文文的镜框架上少年版经纪人的鼻梁,靠近了认真端详。 刚变远了一丁点儿的距离,又被属于榕树的人类从容拉近。 “更好看了。”穆瑜说。 茂盛的枝叶间蹦起两个火星,附近的草坪修剪机器人扛起水管,拧开水龙头,眼疾手快地及时浇灭。 榕树噗呲噗呲冒火星,戳在亮堂堂的月亮底下,给穿书局发了封月亮烫人的举报信。 月亮平白被扣了口锅,非常不忿,把云都扒拉开,不由分说倒下一整缸月光。 白亮亮的月光凉润如水,毫不客气地照亮了有些树自己明明通红通红的耳朵。 这会儿夜风起来了,云影流转,树冠的虚影却反而不动。 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都不会动,规模足以覆盖一整座岛屿的参天巨树,在一阵最温柔安静的风里静止。 “打架也没关系。”穆瑜对这个造型很满意,点了点头,摸摸他的树,“不要受伤。” 荣野回过神,他囫囵着摇头,有点紧张地开口解释,青涩莽撞得像是棵才见过十几轮夏天的树。 …… 上一次陪伴穆瑜,年轻的榕树就只见过十几轮夏天,人类的男孩也只有十三岁,其实并不擅长打架。 这不算是多有悬念的事——穆影帝的粉丝们没人觉得他会打架,因为有段时间穆瑜总是接演身体不好的角色,又十分担心他病弱。 这也是穆瑜为数不多的戏路局限。他后来也尝试着拓宽角色范围,选择过几次跟人打架的角色,严格来讲打得并不差。 可惜再锋利剽悍、拳脚生风的角色,也挡不住紧张到捂眼睛不敢看的弹幕。 临近息影的那两年,穆影帝有一部动作片上映。粉丝们甚至派出了先遣军去打探情况,负责记录他在电影里吐了几口血、断了几根骨头,关键节点在什么时候,他们在影院里好捂眼睛。 先遣军圆满完成了任务,回来给其他人讲:【放心看!穆老师没受伤,非常能打!】 粉丝们哭着不相信:【穆老师怎么可能非常能打啊?!?】 路人沉默着来震撼着走,峰景传媒雇的水军带着黑料,在浩浩荡荡讨论穆瑜怎么可能会打架的帖子里,甚至不知该从何下手。 那时候穆瑜已经和林家兵戎相见,那段黑料也是林家翻出来的。 穆瑜十三四岁的时候,把人按在一棵枝叶凌乱的树下,不由分说地狠揍,谁也拉不开。 挨揍的是林家分家的子弟,嚣张跋扈惯了,跟随大人来主宅拜年的时候,跑到院子里玩打仗,看上了穆瑜窗外那棵又俊秀又漂亮的榕树。 当然俊秀漂亮,十几岁的穆瑜已经学了不少园艺知识,亲手施肥浇水,修剪枝叶之前还要先建模,再用尺一寸一寸地量。 榕树不容人,这种树是不该种在家里的,但林飞捷为了显示自己的包容宽宥,也就没急着叫人把那棵树砍掉。 穆瑜被林飞捷叫去出席晚宴、给来客敬酒,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发现有人爬上自己的树,掰断树枝往下扔。 几个男孩玩得兴起,在院子里打滚,又有人想看这么漂亮的树落叶子,就用力踹树干。 大人们被哭喊和尖叫声打断宴会,循声找到院子里的时候,穆瑜已经和那些分家的男孩打成一团。 没人知道穆瑜是从哪学的打架。 林家是想把他培养成和穆寒春一样的赛车手,最好温顺、驯服、不知反抗,不会请老师来教他格斗。 所以也没人会想到,那个瘦弱得仿佛一推就倒的男孩,居然能把最淘气最强壮的分家子弟按在地上,一拳一拳打得头破血流。 这件事后来在林飞捷那里轻飘飘揭过——在人前,林飞捷永远不会处罚穆瑜,他乐于在任何地方显示自己对这个养子的优待宽纵。 至于私下里,那个叫人胆寒的睡眠舱内隐藏着什么秘密,外人并不清楚。 只是那天晚上,去穿书局躲清静的榕树醒过来,没有见到每天晚上都会来找它聊天、啰嗦得榕树老是用小树枝往下砸的少年猎物。 躲在篱笆后面的喇叭花冒出来,小声给榕树解释,这是因为穆瑜白天为了它跟坏人类打架,所以被惩罚了。 榕树根本不信,它从没见过穆瑜打架,穆瑜永远只会和那些人讲道理。 那些分家子弟大多顽劣,没少欺负、戏弄穆瑜,榕树叶子都快气掉了,也没见穆瑜跟他们打过架。 “唉,那怎么能一样呢?”喇叭花摇头,“他是脾气好、不喜欢打架,可他要打架,因为你是他的树……” …… 说实话,如果真要在“自己被坏孩子折腾一通”和“穆瑜为了它打架挨罚”两件事里选,榕树宁可让那些分家子弟来折腾自己。 据牵牛花说“为了他跟坏人类打架”的少年穆瑜,在被禁足的那一个星期里,每天都等到半夜,悄悄从窗户翻出来找自己的树。 平时明明都很聪明,脑筋也很好用,在这件事上就非常犯轴,非要冒着被抓的危险跑出来,小心地摸一摸断掉的岔口,许愿它们快点长好。 每天晚上,十三岁穆瑜都很啰嗦,在砸下来的小树枝雨里耐心哄他的树。 不要乱动那些涂过药的伤口,他买了最好的树木专用药水,很快就会长新的枝条,发新的叶子。 不要不耐烦,涂药是有些费周折,但用了药会好得快,还会很快恢复帅气的造型。 如果还是疼得睡不着,就敲他的窗户,对他说。 荣野当时没办法回答,现在才有机会向小木鱼强调,树没那么脆弱,生命力一向很强。 只要是根扎得好,抓住了地,已经成活的树,就不用那么精心地养护。 树完全没有花花草草那么娇气难养,怎么都能活。 至于掉了几片叶子就又疼又委屈、担心自己变丑,半夜敲人类的窗户这种黑历史,早已不是十几岁小破树的榕树,是坚决不会再犯的。 穆瑜听得很专心,抱着膝盖听他的树絮絮叨叨,给他讲那些做树时说不出的话。 受伤没关系,过些天就长好了。 一时没有水喝没关系,下雨就行,根也会找地下水。 吃点苦头也没关系,土地贫瘠也不要紧,没有营养液喝也能长大。 荣野松了口气,蹲下来,握住小木鱼绑着气球的那只手:“听懂了吗?” 他的男孩点了点头,眼睛弯了下,伸手被他抱住。 榕老师还要考试,但这难不倒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反派大BOSS,小木鱼听的时候就记住了:“受伤了不要紧,没水喝不要紧,吃苦不要紧。” 荣野这才满意,放心地摸了摸小木鱼的背,剥糖给他吃:“对了。” 过去那些时间里,他很难保证人类的稳定形态,做了树又没法和穆瑜说话,耽误了很多事。 如果他早就把这些事告诉穆瑜,穆瑜就用不着和那些分家子弟打架,甚至因此受罚。 小时候的穆瑜就是太固执、太认真、太学不会变通了,把树也当成人来对待和保护,这个毛病其实一早就该纠正。 “我去做了一些修行,现在很厉害。”荣野低声说,“比你想的厉害一些,不是你记忆里的小破树。” 穆瑜被这种说法逗得笑出来,轻轻咳嗽了两声,很配合地答应:“好。” “我又厉害又能打,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荣野闷声说:“我能绑架你,也能打跑坏人。” 他的小木鱼乖乖点头:“嗯。” “不用保护我,以后我保护你。”荣野说,“我长得很好,根系发达,断掉的树枝都能再生。” 少年穆瑜听得很虚心,态度也很诚恳,一边记笔记一边点头。 荣野收拢手臂,低声问:“懂了?” “懂了。”抱住他的人类男孩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温和的嗓音依旧固执认真,“不要受伤,疼了就和我说。” / 两天的校内升学考,一天的试卷讲评,穆瑜都没有在学校出现。 林家联系不上,相关的几个圈子内外闹得满城风雨,什么样的传言都有。 有人说是林飞捷突发急病,已经陷入了重度昏迷,还在医院抢救。也有人说林飞捷那哪是什么病,多半是招惹了不该惹的仇家,叫人家打惨了。 后一种说法虽然武断,却并非没有证据——几张流传出来的照片里,林飞捷昏迷不假,可还是能看出鼻青脸肿惨得不行,乌眼青格外醒目。 听医院里传出来的八卦,林老板恐怕做梦都在挨揍,偶尔喊起梦话,惨叫连连哀求不停,早没了过去威风八面所谓“成功人士”的架势。 当然,这些还是相对合理、没那么离谱的说法。 更离谱的流言是,林家那棵树成精了。 有狗仔信誓旦旦一口咬定,说林家那棵树肯定是成精了,把林飞捷打了一顿,还劫走了穆寒春的儿子——证据就是出事的当晚,那棵树也神秘不见了,留了个地窖似的大窟窿。 像是这种说法,相信的人就寥寥,连那个八卦小报的老板都看不下去,连夜把那个狗仔调去了灵异杂谈板块。 没了拿主意的人,打过去的电话、发过去的短信都石沉大海,那所私立中学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 毕竟这种情况以前没有过,穆瑜在学校一向都很规矩,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旷考旷课更是头一遭。 “林家养子”的名头并没被他用来跋扈,作为穆寒春的儿子,从小就被镜头趋之若鹜,也没有让穆瑜显出任何优越感。 ——当然,后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少人想看到的沉默瑟缩、内向自闭,也同样完全落了空。 如果不考虑背景,穆瑜只是个很普通的学生。和其他人一样上学、放学、完成作业,偶尔因为生病缺课,也会在课下看些课外书。 他的成绩在班级里排名很稳定,恰好能跻身“优等生”的队列,但也不是最突出的那一批,各科成绩很平均,没有什么明显的长板和短板。 “现在怎么办……还要继续给林家打电话吗?今天有家长会,外面全是家长。” 办公室里,年级主任拿着那份成绩单,对着几十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冒汗:“再拖下去,就必须公布成绩了……” 他们原本是按照林飞捷的吩咐,不论如何都要留下穆瑜,让穆瑜在本校上高中。 公办高中未必会像私立这么容易运作,有脾气犟又正直刚硬的老师,如果真起了爱才的心思,甚至不一定会理什么“大公司大财团”、“林大老板”。 这原本算不上什么难事——本校直升有优先录取权,要锁住一个学生的学籍,简直轻而易举。 只要穆瑜来考试,他们就能编出个大差不差的分数。 就像这两年的所有考试一样,不论穆瑜怎么努力、怎么熬夜复习,卷面上的分数也不会变得更高,哪怕他不答题枯坐到考试结束,也不会不及格。 这是种无形的牢笼,林飞捷要用这种办法驯服穆寒春的儿子。 校长正因为交换生的事焦头烂额,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事会在这里出岔,放下电话:“就像以前一样,编个差不多的成绩不行吗?” “可谁都知道他没来考试啊,监考老师知道,别的学生知道,连狗仔也知道……” 年级主任光亮的脑门都冒了汗,不停拿手掌擦拭:“要是被追问,为什么没考试的学生都有成绩,我们怎么交代?” 近期的几次考试,穆瑜拒绝答题,其实就够给他们找麻烦的了。 初三换了新的任课教师,不明就里,以为这又是个靠着家里的关系混日子、拿个不错的分数等着升学的富家子弟,明敲暗打过不少次。 叫那些老师恨铁不成钢的,不论怎么三令五申,穆瑜规规矩矩地应声道歉,到了考场上,依然只是看着那些题目不动笔。 上次冲刺中考的模拟考试,教他们班数学的老师监考,看到穆瑜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火气上来,过去用力敲桌子:“等什么?等人来请你答题吗?” 那孩子平时明明很听话,性情很好,规矩温和,看起来也在认真听讲。 ——如果不是这样,任课老师们也不会这么生气上火。 这所私立学校设施顶级,管理宽松,除了几个正经上课的班级,剩下那些本来就是给有钱人家的孩子混日子的。 那群上课不听下课不问、翘课出去玩乐的富家公子哥,早没人管他们了。 监考老师的声音不低,语气里的火气跟嘲讽都明显,好几个学生扭头看过来,交头接耳地窸窸窣窣议论。 毕竟是在考试中,监考老师也察觉到自己失态,压了压火气,把穆瑜扯去水房,让他洗一把脸。 那孩子很温顺,听话地捧水洗脸,透明的水珠淌过清秀眼尾。 那双眼睛干净漆黑,却又安静得过了头。 老师莫名觉出不对劲,又拉不下脸缓和语气,扯住穆瑜,依旧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答题,坐在那等什么?” 那孩子的手和水一样冰凉,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等……我来救我。” “什么?”老师听得不清不楚,更莫名其妙,“你这不是好好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来救你?” 那孩子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开口。取出一包面巾纸,把脸上的水擦干,向老师鞠了个躬,就要回考场。 这些动作都挑不出问题,老师却更觉出不对——这是种说不出的古怪别扭,少年按部就班地做这些事,就像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程序。 “你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别想那么多,你们这个年纪,总容易把很多事想得太严重。” 老师说:“如果真有什么问题,你就向学校反应,学校会联络你们的家长。” 那孩子靠在水池边上,眼睫垂下来,“嗯”了一声。 老师还急着回去监考,见他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就让他一个人在这缓缓神,匆匆回到考场。 那是场语文考试,大概是因为这段不算大的插曲,穆瑜回到考场后,拿起笔写了卷子。 卷子上的内容并不对题,不过这也不要紧,按照林总的吩咐,会有AI模拟笔迹帮林家的养子把卷子答好,任谁来也看不出端倪。 被揉成一团丢掉的卷面上,作文的部分只写了几行字——那是个命题作文,要求给长大的自己写一封信。 十三岁的穆瑜在信上问自己:「你长大了吗,变厉害了吗?」 「如果还是很辛苦,很难过,很累的话,就先忙你的事,没关系。」 「忙好记得休息。」 「休息好了,如果还有力气,请回来救我。」 他知道这些留言会被销毁,所有留言都会被销毁,他的卷子会变成同样笔迹的、不好不坏的一张答卷。 有的老师会认为他故弄玄虚,有的老师会觉得他在说谎,隐约弄清了缘由,想帮他的老师会被调走。 留言会被销毁和抹去,变成碎纸机里的残骸,他的记忆也会,等他长大以后,大概也不会记得自己的求救。 那可能也是件很好的事,不记得会更好,不带着这些过往去过更轻松的生活,会更好。 所以少年反派大BOSS把这几行字全涂抹掉,他重新许愿,让长大的自己把现在的自己忘掉。 他给长大后的自己重新写信:「你长大了吗?请往前走。」 「请往前走,不用记得太多事,没关系。」 「只要记住你有一棵树。」 「好大、好漂亮的树,它不会开花,老是因为这个闹别扭,半夜睡不着,敲窗户生气。」 「你要做他的花。」 …… 办公室的门被轰开。 之所以是“轰”,大概是因为答应了自己的人类绝不先动手、绝不先打架、绝不让任何一根小树枝受伤的榕树,在进入学校以后,解锁了新的场景。 因为走得太慢,没办法跟着小木鱼来上学,这些事他过去不知道。 如果知道,荣野就不会放任自己的人类诋毁自己,说自己是因为开不了花睡不着觉。 ……如果知道,即使只能活二三十年,他也要做一棵速生树。 门发出不小的响声,校长和主任都被吓了一跳,主任立刻收好了那份成绩单,回身呵斥:“谁叫你进来的?!这里是学校——” “这里是学校吗?”荣野说,“我以为,这里是屠宰场。” 年级主任的面皮跳了下,他既惊恐,又强撑着虚张声势:“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哪个学校的……你是高中部的学生?” 进来的少年个头很高,乍看已经不比成年人差多少,但身形锐利筋骨分明,还没被时间填满这个年纪特有的瘦削单薄。 虽然戴着个黑口罩,看不出长相,但那双眼睛冷冰冰透着寒意,与其说是锋芒,倒不如说更胜一筹。 那是种岿然不动的坚硬,像冷凝成的冰,也像口深不见底的井。 年级主任见多了各种学生,一眼就知道这小子不好对付:“你——你别想在这撒野!你是我们学校的还是外校的?班主任是谁,家长电话多少?” 荣野并不理会他虚张声势的聒噪,走过去,拉开那个用来藏成绩单的抽屉。 “你给我住手!”年级主任半是慌张半是心虚,用力按住抽屉的把手,厉声呵斥,“谁叫你乱动学校的东西?!” 校长也叫这场变故震得发懵,定了定神:“你是……来查成绩的?你家里有人参加了直升考试吗?我们的成绩还没核对完毕,现在不能公示。” 有了年级主任唱红脸,校长的白脸也唱得熟练,缓和着语气劝这个显然来者不善的年轻人:“我们学校的考试公正公开,接受一切质询。如果你对成绩有异议,等出成绩单以后,也欢迎随时来找我们……” “校长!”年级主任心里不安,按着那个抽屉急道,“可是——” 校长摇了摇头,隐晦地打了个手势,暗中按下了呼叫保卫科的紧急通讯。 ……只是查看成绩单而已。这次考试涉及升学,按级别是国家级考试、严禁作弊,闹出风波来的确不好受,但现在的成绩单也不是最终版本。 分数排名都还没公示,哪怕外面就埋伏着什么记者,拍到了威胁学校要曝光,也没多大关系。 计算机登记失误,阅卷失误,姓名扫描失误,随便找一项就行。 之所以一个小小的学生没来考试,就把整件事闹得这么麻烦,无非是因为他们现在摸不透林家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按照林飞捷的吩咐做事。 林飞捷给林家的那个养子所打造的,逃不出、打不破、仿佛没有任何挣脱机会的“抽屉”,现在拿不准是该合上还是该拉开,是该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干净,销毁证据,还是该加上一把锁。 年级主任定了定神,抹去光溜溜脑门上的一把汗,清了清喉咙冷下脸色,想要拿起架子:“听见了吗?你要是——” 荣野打断他:“不要吵。” 年级主任被再三冒犯,暴跳如雷要开口呵斥,却忽然被剥夺了声音,惊恐瞪圆眼睛。 他的视野迅速翻转,几乎像是坠入了一场离奇古怪的颠倒噩梦。 庞大的气生根将他拦腰卷住,身边的一切都急速变化,一支钢笔滚了两滚,掉落下来,轰鸣得像是巨大的滚木。 他被塞进那个装着伪造成绩单的抽屉,尚且没回过神,校长也被塞进来。纷乱的纸张压得他们爬不起身,木质的抽屉缓缓合拢。 仿佛有沉默的树在无声地凝视他们,树皮上的累累痕迹,变成略显稚嫩的清秀文字。 林家那个养子的笔迹,那些被毁掉的留言、传达不出的求救,被一棵树重新捡拾回来,仔细收好。 荣野把那个抽屉关严,锁上一把锁。 他坐在办公桌上,埋头模仿卷子上的笔迹,逐字逐句把那些字留在自己的树干上。 描到最后一句,榕树不太满意,划掉重来。 「你不要做他的花。」 不模仿人类字迹的时候,榕树的字就没那么好看,有些歪歪扭扭,像不太好看的火柴人。 「你不要做他的花。」 他修正:「他会为你开花,他会奔你而来。」 第111章 养一只小木鱼 保卫科的人被叫来, 急促地咚咚砸着门,高声呼喊呵斥。 荣野依然坐在办公桌上,反锁住门, 专心把最后几个字刻完。 这些痕迹会一直被保留下来,就像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不会被留在燥热的暑气里,永远停在原处。 后台响起新消息的提示音, 同样曾做过榕树的AI同事冒出来,把更新的世界线给他:“那两个人,你要一直把他们关在抽屉里吗?” 荣野刻好最后一个字, 看向那个已经被牢牢锁住、仍在不停摇晃的抽屉。 “不会。”荣野说, “楝树会来接他们。” 苦楝树里的那个世界, 和槐中世界迥异,规则却相当简单——对别人做过什么,自己就要经历什么。 像是抽屉里的那两个人, 他们会被送去楝中世界考试,考什么不重要,考试不会结束,他们答的卷子也会在收卷时被重置。 这听起来不算什么折磨煎熬, 但考场是在逃不出去的抽屉、四周围满镜子和摄像头, 不论怎么答题都凑不够分数离开抽屉……这样要不了几年就会熬不住了。 怎样对待别人,就要做好被同样对待的觉悟——这本来是最简单的道理,只是人类越走越远,很多道理都已经被忘记。 楝树是负责这件事的, 这也是为什么少年穆瑜迷路时, 走到楝中世界的门口, 会被榕树拦住。 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灵魂, 不该被伤害。 这本来该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 当时负责守门的是好些年轻榕树,已经成了AI的榕树也是其中一棵。它们很快就发现有个不该来的意识,是个人类的男孩,又乖又好看,只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个不能放进去吧?他要是进去,楝树要乱套了。”一棵少年榕树探出树枝,扒拉扒拉,“它们可不知道怎么哄乖小孩。” 第二棵少年榕树也探出叶子,好奇地戳一戳:“要不送去槐树那边吧?槐树最喜欢乖孩子了,要我说他能当信使。” “别胡说,他还活着呢,他该回家。”第三棵少年榕树说,“他得回去长大,他太小了……对不对?你怎么不说话?” 它问的是它们这儿最高挑、最茂盛,长得最好的少年榕树。树和树其实也是有天赋差别的,有的榕树天生就能独木成林,长成一方天地。 荣野记得这一幕,刻在第十五圈年轮上,所以他想自己那时可以算是十五岁。 他没有参与榕树们的讨论,他的树叶没有沙沙响、也没有摇晃树枝,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因为走不动了,就那么靠在自己树干上睡着的男孩。 等所有少年榕树都啰啰嗦嗦聊完天、争执了好几种处理方式以后,荣野才用气生根把那个熟睡的人类男孩卷住。 他们这儿的树都长得慢,他是唯一长了气生根的榕树,这个动作代表捕猎,其他榕树再舍不得也只好乖乖闭嘴。 “……你要吃了他吗?”有年轻的榕树心软了,迟疑半晌,叶子沙沙响,“这么一点,一口就没了……长大一点味道会比较好,你说是吧?” 其他榕树立刻帮腔,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见多识广的意识味道更好”、“游历天下的意识味道更好”、“活到一百八十岁自由幸福快乐一生的意识更好吃”。 荣野没把它们的胡说八道当真,他默认了“猎物”这种从属关系,但心里想的其实不是这个。 把他的男孩抱起来,藏进树冠里的时候,荣野想的只是,原来十几岁的人类只有这么小。 好小,他收拢树冠就能藏住,他用树叶碰一碰男孩的额头,发现那里很烫,像是在高烧,就把整片叶子都贴上去。 他把自己的人类猎物送回家,又想起“活到一百八十岁自由幸福快乐一生的意识更好吃”,虽然明知道是那些树瞎编的,却又在心里想,这有什么难。 “你吃掉我,好吗?”和树叶玩得开心的男孩,高兴得笑个不停,又揉眼睛,“我很愿意做你的猎物。” 少年榕树只好学那些胡说八道:“不行,你现在不够好吃。” 男孩乖乖“哦”了一声,不太好意思地道了歉,趴在树冠上看其他榕树塞过来的小人书,勤奋钻研怎么能变好吃。 榕树怕他看书看得太累,就弄露水来给他喝,打劫路过的橘子树、抢来橘子给他吃,攒下来一堆阳光,给他做成看书的小台灯。 ——他看上了一个很好吃的猎物,守着一个人类男孩自由幸福地长大、快乐过一生,游历天下见多识广,活到一百八十岁。 生来就注定要独木成林、荫庇一方的少年榕树,心气高得很,觉得不就是把一个人类养大,这有什么难。 “我该把他送回家吗?”荣野低声问,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我把他送回了最痛苦的地方。” 或许在他们刚相遇的时候,他就不该送小木鱼回家,而是该带着少年时候的穆瑜,直接去游历天下,一起变得见多识广。 他把少年穆瑜送回了家,送回了这个密不透风的抽屉,让那些锁链重新缠上来。 “你把他送回去的?”已经做了AI的榕树搭上他的肩,“醒醒,你能走那么快吗?” 荣野:“……” “他那时候是在生死之间,所以会迷路到我们那——但这个世界的医疗手段已经很完善。”AI同事说,“不是他想一直睡下去,就能一直睡下去的。” “等他从昏迷里醒过来,意识自然回到这个世界。” 当年还是榕树的AI同事啧啧摇头:“是你的气生根缠人家缠得太紧,被一起拽飞过来,只好被迫搬家,换个地方长。” 当时所有树都看见了,荣野飞得那叫一个高。 要是荣野想看证据,他们可以去数据年轮里找找录像。 荣野:“……” 他把同事的数据气生根全打成蝴蝶结,拍照留念用作威胁,又沉声问:“林飞捷为什么有这个资格?” AI同事在这个问题里思考了一会儿。 “我给你讲讲外界的视角吧。”那个AI说,“这跟资格没什么关系。” ——外界的视角里,林飞捷做得几乎已经无可挑剔。 他因为穆寒春的操作失误而受了重伤,在医院治疗了整整两年。刚一出院,得知穆寒春的儿子流落在外,就立刻带回来收养。 那孩子体弱多病,又因为父母过世受了过重的刺激,有自闭倾向,存在过度的应激反应,甚至疑似患有妄想症。 这样一个叫人操心不已的孩子,出现自残甚至更过界的行为,又算什么稀奇的事?他的养父急的心力交瘁,医院难道会不配合,不全力帮助一个“爱子心切”的父亲,救治他全部的希望吗? 与其说林飞捷是在虐待穆瑜,不如说“虐待穆瑜”本身就是他树立个人形象的一环。 穆瑜的“病”越多,林飞捷的形象就越光辉正面,峰景传媒借此大做文章,林氏的股价自然也水涨船高。 整件事里唯一的瑕疵,或许也只有林飞捷叫人替穆瑜伪造答卷——可就连这件事,也能用“爱子心切”来完美解释。 一个因为养子叛逆不听话,不好好上学,愁白了头发、一时走错了路的养父,改卷子的又是私立中学,本身就是商业运营模式。 真要传出去,也只是学校的名声信誉遭殃。在很多容易被牵走立场的人看来,做父亲的固然该受谴责,其情倒也可悯。 “有了这样苦心打下的基础,无论你的人类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AI同事说:“你说林飞捷虐待,去医院检查,他的身上没有伤。说林飞捷在意识世界折磨他,他的病历里又有妄想症。” 在十七岁的穆瑜被迫退学、接受表演指导,学习怎么演习以前,林飞捷是个比他更出色的演员。 父爱被演得惟妙惟肖,反衬出一个不听话、不懂事、不知感恩,自闭又沉默的孤僻少年,连上课也要睡觉,考试也不答卷。 几个尚且在初一初二对穆瑜印象不错的老师,见多了这种情况,也恨铁不成钢地冷了心,把他划进那些混日子胡闹的公子哥里。 这就是为什么,林飞捷敢送穆瑜来学校——或者说,他要送穆瑜来学校。 因为那些老师也会相信这些话,学生的家长也会相信这些话,到最后,那些学生也会信。 “你帮他打架也没有用,只会更加坐实这种印象。”AI同事说,“没准他们会觉得,你是你的人类雇来的打手。” 荣野蹙紧眉:“我没要打架。” AI同事这叫一个震惊,举起被大家齐心合力夺走的大树杈:“你没要打架?!” 荣野:“……” 荣野把它的数据气生根全打上结,塞进电脑处理校长没处理完的公务,跳下办公桌,起身离开。 他直接走了窗户,夏日的燥热已经被太阳烤出来,视野白亮,一阵阵蝉鸣响亮刺耳。 …… 穆瑜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临近中考,他所在的班级是升学班,大多数人都想考更好的公立高中,学业压力其实不算轻。 一会儿就是家长会,隔壁几个班级已经开始叮叮咣咣挪桌子,老师也依然在争分夺秒地讲试卷。 只可惜,再严苛繁重的学习任务,到了周五下午、放假前夕,也留不住多少学生的心。 尤其外面热热闹闹,走动声不停,窗外又不断有车辆鸣笛。 再勤奋刻苦、遵守规矩的学生,听见刺耳的喇叭声,也忍不住往窗外看。 老师也发现了这一点,再三提醒无果后,索性用板擦重重敲了几下黑板:“不要看了。” “那和你们没关系,他们用不着中考。”老师说,“家里会给他们铺好路,只要轻轻松松走就行了。” 像这种商业模式的私立学园,赞助生和自费生家境差异巨大,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别的不说,已经到了临近中考的当口,学校甚至还在接收交换生。 做交换的当然也是其他的私立学校,学生们来体验生活、考察其他学校的配置设施,旁听课程,如果满意的话,就可以在高中申请交换。 这也是这些私立学园重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毕竟受邀请的学生家里非富即贵,随便带来什么赞助,对学园来说也是相当大的一块肥肉。 在这种氛围里,老师的措辞也只会更直接——毕竟差距实在显而易见,不是自欺欺人避而不谈,就能不被下面这些孩子看在眼里的。 还不如索性摊开来直白地讲,明明白白告诉学生,想出人头地,就得不停往上游走。 “你们和他们不一样,你们想要的,得自己争取。”老师说,“不要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临近下课,走廊里乱成这样,卷子也已经讲评不下去。 老师擦掉黑板上的字,给学生们留时间搬桌椅,收起教案和试卷。 “哪种人啊?”戴酒瓶底眼镜的男生反应慢,刚记完笔记,压低声音问同桌,“什么混在一起,老师怎么忽然不讲课了?我还有题不会做呢。”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周五下午听老师拖堂,同桌撇撇嘴,直接忽略了后半段:“还能是哪种人?有钱人呗,有钱什么都能买,成绩都能买。” 这话没刻意压着音量,恰好下课铃打响,好几个人回头看坐在窗边的穆瑜。 穆瑜的成绩有问题,这是好多人都知道的秘密——在学校里没什么小道消息能被真正瞒住,就算学生不爱讨论八卦,还有家长间的风言风语。 班上有这么个时常被狗仔跟踪、动辄要上个八卦头版的同学,要说没人知道林家和穆寒春的一二三事,任谁也不会信。 …… 不少隐晦的、意味各异的视线,从教室的各处投过来。 系统也是第一次跟宿主一起上学,气得恨不得扯下来一片云,把他们这个座位挡住。 穆瑜被它撞了好几下,回过神:“怎么了?” “宿主!”系统气到团团转,“他们怎么能这样?” 穆瑜没留心班级里的情况,察觉到投过来的视线,想了想:“他们没有被教好。”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份写满了答案的试卷:“把人分类是个不好的习惯。” 任何草率的归类,都可能牵扯进原本无辜的人。 人本该是人,每个人都是独特、完整、复杂的,不该是分类合集里的一个只剩下关键词的子集。 系统怔了一会儿,火气被浇平,变成红线绕在宿主的手腕上。 穆瑜站起身,拿着那份卷子走向戴着酒瓶底厚眼镜的男生,把试卷递过去:“我做了这套卷子,有些题目不算太简单,如果你有不懂的,我可以帮你讲。” 男生附近的几个学生都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谁先嗤嗤笑起来,又变成哄笑。 那男生一向只知道读书,还真想抓着卷子问题目,被同桌拽走挤眉弄眼说了几句,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穆瑜。 “对不起。”酒瓶底男生把卷子还给穆瑜,磕磕巴巴地复述,“他们说你是、是骗子,家里有钱,拿分数买成绩,脑子还有病……” 这些话背地里传传也就算了,哪有真傻到当面说的,同桌的脸色瞬间变了,扑过去要捂他的嘴:“我没说!你胡说什么?!” 酒瓶底男生刚亲耳听他说的,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穆瑜似乎并没因为这些话生气,反而认真听完,点了点头:“嗯。”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穆瑜和平时不太一样——虽然以前的穆瑜也不会生气、不会辩解,但更像是个沉默安静的小木偶。 这会儿其他人眼里的还是那个单薄瘦弱、一推就倒的少年,可身上的气质变化,莫名就透出某种奇异的力场。 一群才上初三的学生,暂时还总结不出更明确的结论,但至少第一反应是一致的:在这小木偶说话甚至要说话的时候,不敢插嘴。 乱哄哄的教室里,莫名就安静下来了一个小角落。 穆瑜接过那份卷子,放在桌面上:“要考考我吗?任意抽题,让我来答。” 男生木木愣愣的,听了这办法觉得有道理,就真点了点头,拿过卷子。 他们这儿气氛实在诡异,发生的事早传到教室各个角落,不少人假装埋头收拾书包,悄悄看过来。 一套包含了初中阶段所有知识点、向上拔高了不少奥赛题目的试卷,酒瓶底男生抽了所有自己不会的题目,都被准确无误地答了上来。 有道存在一定难度的超纲题,用高中和大学的知识点解不一定给分,穆瑜解出题目后,还要了一张算草纸,换回了更复杂但更稳妥的初中阶段公式。 男生越问越高兴,到最后全然忘了是在考对方,抓过卷子翻到没听懂的地方:“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我听了他们的瞎话。这里我也不太懂,想请你帮我讲讲……” 他那个同桌就坐在边上,刚才差点露馅的时候紧张,这会儿却又被“瞎话”刺得不自在,忍不住冷嘲热讽:“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答案还背得挺全——解析都背下来了吧?” 穆瑜给那个男生讲完了题目,合上卷子抬头,示意对方桌上的练习册:“这里面也有题目,要考考吗?” 同桌脸上发烫,有些气急败坏,啪地合上练习册:“谁知道你是不是连这个也背了?!” “如果能把这些都背下来,我也能考个不错的分数。”穆瑜点了点头,耐心分析,“同样不需要花钱买成绩。” 同桌一时被他噎住,语塞着站在座位旁。 附近有不少围观的学生,也觉得有趣,好些人带着练习册过来考穆瑜,有的是凑热闹,有的是为了找茬让他难堪,也有人是真的趁机问不会的题。 叫他们全然没想到的,是穆瑜居然真能解出每个人带过来的题目,甚至讲得比老师还更耐心详细。 遇上故意来嘲讽刁难的,穆瑜也只是原封不动地把那些改得乱七八糟、不知道从哪个网站上扒下来的题目对折,推还回去。 “唉!”被还回来题目的男生故意大喊大叫,“不会了吧?不会就直说,少在这装模作样——” 他还没喊完,剩下的话就在嗓子里卡了个壳。 那个平时安静沉默、恨不得只剩个影子的小木偶,这会儿抬起头,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别闹,换道正经题目。”穆瑜笑了笑,中性笔尾轻敲桌面,“笼子里有十七只鸡、九只兔子,你不能问我他家的驴几岁了。” 男生:“……” 四周哄笑起来,不少人笑得直揉肚子,诶呦个不停。 那男生被笑得害臊,原本还想找点茬扳回一局,迎上那小木偶眼睛里温和清淡的笑,忽然就莫名怂了,缩缩脖子:“……那你平时还装不会。” 他特意挑了一道光是题干就有好几百字的题目,平常人看一眼都要头晕,好不容易通读下来,又会因为逻辑混乱,没办法立刻弄懂。 等好不容易弄懂了,就会知道自己被捉弄,大部分人到这时候都该火冒三丈,撸袖子揍人了。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同学。 之前穆瑜一直在他们班里,一个人坐在角落,居然也没人发现。 “对欸,你这水平都够咱们班第一名——年级组第一也够了吧?” 有人也反应过来:“你平时怎么考的那么差?” “是不是藏拙?”立刻有人天马行空,“你家特别有钱,你不会有个什么大哥之类的吧?怕你盖过他的风头,就不准你厉害……”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身体远没恢复的那么好,穆瑜被这些孩子吵得头晕,哑然揉揉额角,闭上眼睛。 几个眼尖心细的女生发现了他不舒服,打手势叫身边的同学不要吵,又悄悄倒了杯水传过来。 他们以前都没关注过穆瑜,这是个非常不合群的同学,不受老师待见,名声不好听,家长也让他们在学校里躲远点。 升学班的孩子家境平平,都是当初靠赞助进来的,不想招惹是非,只想好好念书考个好高中,将来再念个好大学。 穆瑜在他们这儿格格不入,他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行了,都别围在这儿,马上要开家长会了,把桌子都摆整齐。”他们班老师敲了敲桌子,忽然开口。 收好教案和卷子的老师没走,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冷不防出声催促:“动作快一点。” 一群学生吓了一跳,轰地散开忙活,拿着些笤帚、墩布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依然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老师皱着眉,拿起穆瑜那份卷子看了看,又扔回桌上。 这学生反反复复,弄这一出已经有好些次了,私底下的卷子作业都做得不错,到考试就故意作对,不好好答题。 在老师看来,这个年纪的孩子这么干,无非就是青春期叛逆,非要闹出些动静、吸引家长和老师的注意。 “成绩不是最重要的,你还不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吗?”老师沉声说,“人品、心性决定你们以后的路,如果你一直——” “老师。”穆瑜说,“我的养父通过睡眠舱,在虚拟设备里虐待我。” 老师皱了皱眉,脸色更不好看:“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学校给你安排的精神检查做了吗?” 不是说虚拟设备、意识空间的虐待这种事不现实——这种事当然存在,意识空间的监管原本就棘手,总不能侵入每个使用者的睡梦里去监督,这一定会引起大规模的抗议。 但林飞捷的公众形象实在太好,常年坚持公益捐赠,即使在烧伤后,也因为漫长复健所带来的无比痛苦的感同身受,建立了帮助烧伤者康复的公益基金。 在老师们眼中,林飞捷又不同于对外的成功形象,更像是个为叛逆的孩子焦头烂额、操心不已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下,立场天然就容易偏移。 学生的态度很容易受老师影响,听见这句话,那些学生就又你看我我看你,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起来。 只是这一次,这些孩子的立场却没了之前那样一边倒的鲜明。 有人觉得老师说得对,这就是被害妄想症。他们在电视上见过,这种人老胡言乱语说某某要害自己,还老做乱七八糟的噩梦。 可也有人觉得,刚才穆瑜过来说话的时候,明明就看起来很正常,甚至气场还特别稳重。 会有这种变化,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人们总是习惯于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习惯于维护自己更熟悉的人,老师们先见了林飞捷,就觉得做父亲的辛苦不易。 班上的同学过去没怎么和穆瑜说过话,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天生就羡慕性格沉稳冷静的,哪怕只是短短一小会儿,只要相处,就会留下明确的印象。 “我的精神很正常,我想举报,申请正式调查。”穆瑜撑着桌檐起身。 被林飞捷控制着的、十三岁的小木鱼,把自己杀死在了这个夏天,换活下来的部分得以跌跌撞撞长大。 现在这个将死的孩子,被榕树小心地哄着一点点喂,养好了一点伤,惊讶地睁圆了眼睛,看长大以后的自己轻轻松松就和那些同学说通了话。 穆瑜慢慢地说这句话,温润的声音里逐渐叠进少年人的稚嫩。 他用意识环抱着十三岁的自己,拢住瘦削的脊背和肩膀,让留在这个夏天里的男孩站直:“在缺乏监管的部分,意识空间发生的凌虐事件正在失控。” 第112章 养一只小木鱼 …… 教室窗外, 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响起相机隐蔽的“咔嚓”声。 在峰景传媒的着意维持下,聚焦在穆瑜身上的曝光只高不低, 养活了不知道多少八卦小报和营销号。 这些营销号没有立场可言,只是追逐热点。现在林家养子、穆寒春的儿子,当众指控和举报林飞捷涉嫌虐待,更不会放过这种机会, 不断有狗仔争先恐后探头。 家长会虽然要查证身份,但这么多学生家长,总不能一个一个排查, 只要用些心思找到门路, 总不难混进门。 看见这一幕, 老师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先去办公室。有什么话可以私下里说,不要把学校的秩序搞乱套……” “我不想去办公室。”穆瑜歉意道,“我需要借助一部分公众的力量。” 老师有些着急:“这是学校, 不是你们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这么多人拍照录音,会给别人造成多少困扰?有多少安全隐患?你的同学都做错什么了?!” 老师的语气很沉,带着浓浓训斥意味:“他们没理由被你连累,扯进你的事里……你这孩子为什么总是这么自私, 只考虑你自己的事!?” 对一个才上初中的学生来说, 这话已经重得不能再重,在老师的设想里,穆瑜会立刻道歉,去办公室息事宁人。 学校里的老师对穆瑜的态度各异, 有惋惜失望的、有不理解的、也有反感和不以为然的, 觉得再怎么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谁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博流量, 吸引眼球。 不是没有试图保护穆瑜、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老师,只是这种老师通常都待不久。要么很快就被调走,要么考核期不通过,不会被留在这所私立学园。 这像是个看不见的笼子——这个世界上并非全是这种人,但林飞捷把少年穆瑜圈禁在这样的世界里,让他的身边只剩下怀疑、质问、排斥、冷眼旁观。 这是种常见的控制手段,长此以往,很多人都会放弃挣扎和抵抗,放弃求救,成为任人摆弄的木偶。 老师皱紧了眉头,错愕地看着眼前小木偶似的男孩仍旧在原地站着,瘦弱单薄的肩膀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揽着,安静舒展挺直。 “您可以这样做。”穆瑜反手将教室门轻轻合上,“现在不会影响大家了。” 教室的后门被关严,隔开窥伺的镜头,也一并挡住一群探头探脑的小脑袋瓜。 可还是有眼尖的学生,趴着前门窗户看见,老师的脸色又青又白,比刚才还要更难看。 ——明明只要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把教室内外分开。 刚才训斥穆瑜自私、连累其他人的时候,老师可是站在大开的教室门旁边,什么也没干。 越是善良温柔的孩子,就越是会掉进这种圈套,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其他人,觉得自己的求救只是添麻烦、自私、连累无辜,于是把声音和血一块儿吞回去。 可这是错的。 被伤害的人有资格求救,这是天经地义。 闪光灯不断,老师站在咔嚓咔嚓响个不停的快门声里,又急又恼,险些动怒失态。 偏偏还有学生家长,听了短短一会儿已经不知道传到几手的话,不合时宜地凑过来打听:“葛老师,是真有这么回事?林家虐待小孩啊?” 要知道,他们这个私立学园几栋教学楼都是林氏捐的。双方长期有合作,不少走艺术的学生都在峰景传媒接受训练,同时也在做少年练习生。 意识世界的不断开发,让人类更倾向于寻求更强烈的刺激,也让这个世界的文娱产业极端发达。 峰景传媒有相当完善的虚拟设备,练习生有了专业培训、又能兼顾学习,家境不佳的有奖学金赞助,这已经是条相当稳定的合作链条,家长们都挺满意。 可要是峰景传媒的老总爆出这种丑闻,事情就立马变了个味道,叫人忍不住多想,甚至疑神疑鬼了。 ——听说虐待这东西也上瘾,连养子都能下手,对别人家的孩子还有个好? ——虚拟设备这玩意,说是进去一趟就跟闭眼做了一场梦一样,可要是一闭眼就做噩梦,那跟真遭了罪有什么区别? ——孩子没破皮没受伤,当家长的肯定警惕不起来,那要是有人动了坏心思,不就想干什么干什么? 事情没牵扯到自己身上,总有人无动于衷,甚至替声音更响亮者张目。 可一旦粉饰的太平被撕开,闹哄哄吵起来,就会像是辆原本速度极快的庞大列车,忽然被人夺去方向盘一通乱拧。 倘若没有强有力的手段矫正舆论,将列车重新归位,越是庞然大物、越是飞驰,脱轨得其实越容易。 连系统也忍不住悄悄问:“宿主,宿主,林飞捷真的虐待了这么多练习生吗?” “没有。”穆瑜在意识里回答,“他要维护企业形象,不会对练习生下手。” 这个世界的虚拟设备和意识空间,也不是完全没有监管。峰景传媒的练习生培训是有全程录像的,包括意识世界的训练科目,可以随时调阅查看。 林飞捷不会做这种有损口碑的事,他苦心维护名誉,塑造一个完美的公众形象,对外表现得极为慈善亲和、热心公益,不至于在这种小地方出现纰漏。 然而,怀疑一旦产生,就不是这么好平息下去的。 尤其是选在家长会这种时候,闹出最戳人神经的质疑。 用葛老师的话说,这不是新闻发布会,是学校的家长会——可这种私立学园的家长会,家长的职业遍布三教九流,远比新闻发布会的效果好上太多。 舆论发酵起来,不论愿不愿意,峰景传媒和林氏、林飞捷本人,都必须接受调查。 否则的话,就相当于坐实了所谓的“怀疑”,到时候不论是不是真的做过这些事,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老师,不清楚这些事!” 葛老师被追问得心烦意乱,沉了语气开口:“请让开!我的职责是教书育人,不是传这些乱七八糟、捕风捉影的坊间八卦……” “教书育人教书育人,育人就光育分数,不管别的啦?”有家长不满,“捕风捉影的不说,行,你班这娃娃也不管?” 葛老师寒声道:“他说的不一定是实话,这学生说谎成性,人品有问题。” “哟!”旁边的家长家里就有孩子在峰景传媒,存着火气,话里都带刺,“怪了,我怎么就觉得这孩子说话有条有理,斯斯文文小大人似的,听着就像真话?” 葛老师气得面色涨紫,说不出话。 他按着手机,不停联络学校的保卫科、联络年级主任和校长,可不论怎么打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正焦头烂额间,他一眼看见那学生身边多出来的身影,心头一喜,大步走过去:“您好,是穆瑜同学的家长吗?” 走廊的窗户开着,风有些大,葛老师后背都被汗湿了,被风灌得打了个激灵。 他完全顾不上这些,换了个态度和气伸手:“我是他的班主任……” 只要有条件,林飞捷都会亲自来给穆瑜开家长会,一直陪在穆瑜身边。即使实在忙于工作脱不开身,也会让贴身助理代替,再通过远程视频参会。 这一点即使是放在大半学生家底不俗、公子哥遍地跑的私立学园,也要叫不少人羡慕。 有了林家派来的人,就能让这学生老实点,不闹出那么多幺蛾子了。 葛老师下意识用上了有些殷勤的语气,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您家的孩子状态有点奇怪,刚才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可能是又有妄想的症状。我们也想和您这边沟通一下……” 高挑挺拔的铁灰色身影隔开人群,拢着穆瑜弯腰检查,正拧开保温杯盖,向外倒加了糖和盐的温柠檬水。 穆瑜自己哄自己,效果其实很不错,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也非常勇敢。 走廊里固然又闹又挤、人影幢幢,应激反应掀起的不适却依然没能占上风。 他被他的树揽住肩背,接过保温杯盖,小口喝完电解质水,眼睛里透出些安稳的笑影,然后闭上。 荣野抬起手,轻轻触摸他合上的眼皮。 那是一棵树最小心的力道,温暖覆落的指尖,藏有精心筛选过的太阳。 要最轻柔、最暖和的精选阳光,最好纯净透明,里面加上微风声,再加三分之一的婉转鸟鸣。 荣野慢慢抚摸他的人类微红的耳廓。 等他将手收回时,嘈杂声也被榕树隔开的小世界屏蔽干净。 荣野牵住穆瑜的手,站起身:“他说了什么?” 葛老师挤出来的笑容一滞。 这次来接穆瑜的“家长”,看起来比葛老师想的年轻,更像是个身量个头窜得太快的高中生,不像是林氏派来的助理。 可也没准是林家的旁支,家大业大的家族总有不少分家,谁都知道林飞捷没有子嗣,将来的财产少不了要分下去。 比起一个装点门面的“养子”,反倒是旁支这些分家子弟身份更高些。 葛老师迟疑了几秒,才又低声说:“可能对贵企业的影响不好,不太适合当众说。这里什么人都有,我们建议您还是……” “哦。”荣野慢慢地说,“原来你听清了。” 葛老师僵在原地。 “你想压下事态,是怕对我们影响不好。”荣野抬起视线,“你很尽心。” 葛老师的脸色白了白,冷汗唰地落下来。 ——他的说话声非常小,那些家长碍于林家的规模地位,不敢靠得太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可这是哪冒出来的愣头青?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难道都不清楚?! “不不……您误会了!” 葛老师连忙提高音量:“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家长把话打断:“他是故意的!他刚才就是故意的!” “他听清了!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想管!”立刻有家长反应过来,“这算是包庇了吧?!说不定他跟林家就是一伙的!” “好啊,当着我们趾高气扬,看见林家来人了就赔笑脸。” 又有人说:“平时不会也这个样吧?我们家孩子挨那些少爷欺负了,这边雷阵雨,那边阳光灿烂?” “为什么要这么干,是不是因为有内幕?是不是收林家钱了?” “所以这些事都是真的?要不是真的,为什么要压下来?” “林家应当给个说法,为什么不准我们问明白?” …… 赞助生大多家境困难,上别的私立初中凑不够学费,又没有学籍上本地的公立高中,所以才会接受所谓的“赞助”。 说是赞助,其实就是私立学园免费招收些成绩优异的学生,用来提升学率、刷好名声的。 这些家长未必念过太多书,却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不知道多少年,自有一套对付这种人的办法。 葛老师被他们质问得满头大汗,几次开口想要反驳辩解,又被强行打断。 他原本没这么多想法,现在却有口难辩,只能一个劲地后退。 他希望班里的学生出来制止这些家长——这个年纪的初中生最怕丢人,受不了家长这样吵闹,就会出来扯着家长快走。 可偏偏后门被穆瑜关上了,学生都在教室里出不来。 没有学生跑出来拦,家长越闹越凶,传言也迅速演变得更离谱。 一会儿的功夫,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说起了峰景传媒虐待无辜学生,学校老师公然做帮凶。 “请注意言辞!”葛老师气得快疯了,厉声开口,“我们完全可以告您诽谤——我校有这个追责的权力!” 葛老师不可能承认这种诽谤,顾不上风度,用力推开几个人:“我们只是学校,不是社会监督机构,没办法对这种质疑给出回应!” “如果你们有怀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就去调查取证,不是在这里闹!”他的语气越来越严肃,“诽谤污蔑是要定罪的,就算你们不在乎,也替你们孩子的前途想想!” 这一番话把大旗拉得很足,加上气势撑着,居然真压制住了局面。 家长们的死穴无疑是孩子的前途,闹起来是因为马上要中考了,不少学生其实都打算走艺术这条路,担心峰景传媒真不干人事。 但要说因为这个真被扣上什么“诽谤”、“污蔑”的帽子,影响了孩子的中考,就更得不偿失。 家长们面面相觑,原本激愤的情绪也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您是老师,我们不如您了解学生,可能您说的对,也可能不对……这个没法定论。” 一个戴眼镜的家长走过来,示意其他家长降低音量,又转向葛老师:“不管怎么说,这是您班上的学生。” “一位您班上的学生,跟您说他在家里挨欺负了、被虐待了。” 那家长示意靠在荣野臂间的穆瑜:“你们老师不管?” 葛老师本就觉得这学生添乱得要命,被诘问得气急败坏,一时急道:“自己弄出来乱七八糟一堆破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管?!” 这话本来也是他的心声——他想不明白林家为什么要惯着这么一个拖油瓶,甚至把人塞进升学班里来。 像这种学生就该在家里请家教,或者是去那些专门给公子哥设置的所谓“特长班”,不该来正经想要好好念书的班级捣乱。 普通人家的孩子就该好好读书,不该招惹没用的是非。 静下心来,考个好成绩、寻个好出路,才是最重要的。 自打接手他们这个班级,葛老师有意无意,经常在话里话外透出排斥,穆瑜就这样无形和全班人对立起来。 十几岁的孩子容易受老师态度影响,哪怕穆瑜明明什么都没做、大半时间甚至都在请假,也依然成了班中的异类。 ……可以被所有人随便欺负、随便排挤、随便拿出来议论嘲讽,不属于他们这个集体的“异类”。 葛老师满意这种结果,这种满意没有明确的缘由。 或许是因为这样就有了清净,其他学生可以因此而不受打扰专心学习,或许是因为有些大人的所谓“成就感”就是这么拙劣。 看着班上的同学听自己的话、做自己要求的事,集体孤立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学生,仿佛有了无形的统治力。 这是种隐蔽的扭曲傲慢和自得,葛老师给这种行为套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为了其他同学好”,是“惩恶扬善”。 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配得上“老师”这个身份。 葛老师已经被闹哄哄的家长挤到了教室前门,他烦躁得不行,想进教室躲躲清净,刚转身要进门,那扇门就“轰”地一声重重拍上。 葛老师的一只手被门重重夹了一下,手指迅速肿胀,变得青紫。 要不是退得快,教室的门差点就要拍上他的脸。 他痛得险些站不稳,满头大汗地把手用力抽出来,身后传来幸灾乐祸的低笑声。 教室门顺着最后这一点力道关严,葛老师又痛又羞恼,快气疯了,剩下那只手重重往门上拍:“快打开!谁关的门?!” “……风,风关的,老师。”门里有学生小声说,“我们忘关窗了,走廊窗户一开,风太大,把门刮上了……” 葛老师咬了咬牙,他有了台阶下,顾不上是真是假,满头大汗忍着疼认了:“把门打开!” 里面的学生连忙晃了几下锁,叮叮咣咣研究半天,语气听着又急又无措:“锁,锁撞坏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不开……” 十几岁的学生还不太会把谎说得天衣无缝,有几个家长眼尖,看见了悄悄被拧出来的、反锁住教室前门的锁舌。 后门也被不动声色打开,几只手探出来,薅住穆瑜,把人拽进了教室。 ——十几岁的学生,的确没长成、没形成完整的价值观,容易被老师和大人影响。 可十几岁的少年人,也不是没脑子、没立场、没有自己辨别的能力。 他们听得清楚,他们的老师说,不会管一个求助的学生。 挨打了不管,被虐待了不管,自己家里乱七八糟那些破事不管。 “怕什么啊?反正要毕业了,痛快一把呗。”学生们躲在桌子底下,压低声音商量,“反正法不责众,一个班的人,他也不知道是咱们谁干的。” “什么叫法不责众?”又有人反驳,“这叫行侠仗义。” 行侠仗义对刚过中二期、现在上初三的孩子吸引力不小,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部分其实都简单。 简单到立场会跟着看到的东西不同转变,会犯错,会捣乱,也没那么纠结,发现错了就会改。 走廊里闹哄哄吵个没完,那是属于大人的世界。 教室里的学生们壮着胆子,反锁住前门,又把后门打开,从大人的世界里偷走一个他们的新同盟。 / ……两个新同盟。 一群学生缩成一团,盯着和穆瑜一起进来的高挑少年。 对初中生来说,这种身形已近成年人的高中生,压制力几乎是绝对的。 胆子最大的男生也不敢冒头,相当警惕地缩在课桌后面,哆哆嗦嗦攥着笤帚把。 荣野不理解他们举起笤帚和墩布要做什么,抬头扫了一眼,抱起穆瑜,找到靠窗的座位:“请帮我打开窗户。” 教室里的窗户根本就没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关门的穿堂风。 几个胆量大些的学生,见外面一时半会儿还没有要闹完的意思,蹑手蹑脚过去开窗,又绕回来看穆瑜:“他怎么了,生病了吗?” 荣野坐在穆瑜的座位上,穆瑜靠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阖着眼一动不动。 这种安静叫旁边的孩子心慌,他们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人,像是很快就会变成一阵风。 “受伤了。”荣野说,“他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没命。” “差一点没命”的概念,对这些孩子来说既近又远,近是因为影视作品里不少描写,远是因为难以想象。 听到这个答案,这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有愧色:“……他爸爸真虐待他啊?” “那不是他的父亲。”荣野摇了摇头,他单手替穆瑜解开领口,让新鲜的空气能流通。 荣野说:“他的父亲叫穆寒春,是很伟大的赛车手。” 刚念到初中的学生、家境又大都普通,还少有能关注到赛车的,只是本能被这个职业酷到,有人低低“哇”了一声。 “那为什么林家……他们都说他是峰景传媒老板的儿子?” 有人鼓起勇气问:“谁都这么说,网上也这么说。” 荣野握住穆瑜的手:“因为那是个小偷。” 那只手很冰,被他抱住的少年阖着眼,睡在太阳底下。 这是十三岁的穆瑜能承受的极限,反抗林飞捷设下的思维限制,会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折磨。 这种无法查明的剧烈头痛,一次又一次锁住少年穆瑜想说的话,把他推进深渊。 “他原本有最幸福的家,有最好的父母。” 所以荣野替他说:“他原本该和你们一样,做又快乐又蠢的初中小孩。” 一群又快乐又蠢的初中小孩:“……” “你不是初中生吗?”戴酒瓶底厚眼镜的男生反应一向比别人慢,反倒躲过了无差别扫射,愣愣地问,“你,你不太像初中生,你是高中部的吗?” 荣野摇了摇头,又打开保温杯,喂给穆瑜一点电解质水。 “你是他的什么人?”有胆子大的学生问,“他哥哥吗?” 这次荣野沉默了一阵,没再摇头。 他默认了这个说法,放下装水的保温杯盖,用手帕擦拭干净穆瑜唇角的水渍。 瘦弱的少年眉目舒展,像是熟睡,又有些过分苍白。 围着的学生也不由自主噤了声,轻手轻脚地帮忙倒水、打湿手帕,有人拿出自己的糖。 他们这间教室像是从大人的世界里暂时逃出来。 “……对不起。”开始有人对穆瑜小声道歉,“是我爸不让我理你的,我不听我爸爸的话了。” 荣野打开后台,调出总部分配的生命监测系统,测量穆瑜的心跳和血压。 虽然事情刚酝酿了个开头,但不论是巅峰了十余年的影帝,还是从业三年的经纪人,其实都已经提前看到了结局。 这场风波,不是林飞捷一个人要遭报应、倒大霉这么简单。 保卫科的那些人被榕树的气生根捆得死死的,没有校长和哪个年级主任能来理事。一场无人维持秩序的混乱,远没那么容易结束。 这只是个开始——但这也是最合适的开始,林飞捷不能光是自己受折磨,他还得亲眼看着他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被他自己亲手毁掉,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这才是对一个野心家最大的惩罚。 荣野在意的并不是这些,这只是需要按部就班做的事,就像上个轮回里穆瑜做的那样。 他只是担心,如果提前做完了这些事,就会让不听话的人类擅自决定休息,又跑去做一阵捉不住的风。 再迟钝的榕树也已经能认出来,这不只是他的十三岁男孩。 他的人类跋涉过千山万水,已经是个见多识广、游历天下的意识,又回来找他。 他们从故事的起点重新相遇,一切都很好,只是太好了。 今天下午的阳光是这些天里最好的,温暖明亮、光线柔和,徐徐微风不燥。 庞大列车已经脱轨,轰鸣着走向覆灭。教室隔开走廊的喧嚣,一群孩子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歉,问他能不能做朋友。 这是个太好的梦,引人沉进去,一不留神就会忘了醒。 …… 等一群又快乐又单纯小初中生们回到座位,穆影帝才结束了尽职尽责的装睡,轻咳一声,按住准备继续给自己喂电解质水的经纪人。 荣野收紧手臂,握着保温杯的盖子,腾地站起来。 桌椅的碰撞声立刻叫好几个人回头:“怎么了?要帮忙吗?” 荣野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才摇摇头。 他把人往怀里藏了藏:“你们……该开家长会了。” 小槐树枝捡了几十朵辣椒花,到处鬼鬼祟祟撒“大家一起来吵架”花粉,可再激烈的争吵也该有个暂停的中场休息。 相机手机塞满了素材、满载而归的狗仔和记者,也该回去争分夺秒发一手消息。 荣野用了张隐身卡,匆匆抱着穆瑜转上楼梯,来到无人的天台。 “什么时候醒的?”荣野低声问,“有没有不舒服,感觉怎么样?” 穆瑜化出本来的身体,系统砰地变成气垫床,穆瑜抱着少年时的自己躺在阴凉下,笑了笑:“很好。”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今天非常辛苦,已经睡得沉了。 穆瑜刚才只是装睡,照顾了一会儿小时候的自己,看了看过去的日记。 收回心神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树正在用一种“灌下去三升水这人就能不变成风”的气势给自己喂水。 穆瑜直起身,还不等打趣,他的树已经朝他大步过来,用力抱住他。 荣野收紧手臂,抵住穆瑜的额头:“我怕你……又要走了。” “怎么会?”穆瑜拍拍经纪人的脑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比如当教练、当经纪人、当大机械师导师、当种树人、当缄默者学校荣誉校长。 比如一口气开五场家长会,给团圆饭掌勺。 榕树在温和的声线里逐渐放松。 荣野也才意识到自己担心过度,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就听见穆瑜又继续说:“比如……” 荣野只给他塞了五个小朋友,怔了下,问:“还有什么?” 穆瑜暂时发现了件更重要的事,抬起手,仔细比较两人的身高:“你比我高了。” 一上天台,荣野就用回了自己原本的身形。 经纪人当初和年轻的影帝身量相仿,两个人的衣服可以混穿,现在比较起来,只怕要高出近十公分。 穆瑜拽拽他的树:“又长高了吗?” 榕树被他一拽就发烫,闷不吭声点头:“……二十五米了。” 穆瑜:“……” 榕树:“?” #人类一败涂地# 穆瑜笑出声,他很久没这么笑过,看起来和二十三岁的时候也差不多,笑得咳着弯下腰。 “为什么笑?”荣野连忙抱紧他,免得他跌倒,“你还没说,比如什么。” 树最受不了剩一半没说完的话。 还有什么事,是让穆瑜决定不走、不变成风、必须要留下来做完的? 穆瑜想了想:“比如做蛋糕。” 现在的阳光很好,像他们见最后一面、匆匆分别的第二天,年轻的影帝午睡醒来,拉开窗帘看到的那么好。 这么好的天气,中间夹着的漫长时光理当被忽略,就当他们只是一转身就又相见。 今天临出门前,穆瑜特地又烤了个蛋糕,他有些年没做过这种蛋糕,手艺比过去下滑了不少,失败了不止一次。 这种不太酷的事,就可以适当美化,不让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的大榕树知道。 为了毁灭证据,穆瑜和系统已经吃了一下午,挑出烤得最满意的小蛋糕,递给身旁的经纪人:“小心,说不定糖错放成了盐。” 榕树毫不犹豫地把蛋糕吞下去。 他的人类一肚子坏水,又来捉弄他。 明明就格外香甜,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蛋糕。 但荣野已经没那么容易上当,他不认为这是原本的答案,穆瑜过去就总是这样,随意编出一个答案来糊弄他:“还有呢,比如什么?” 他想记住所有的答案。 都有什么能留住一阵风。 穆瑜朝探上天台的小槐树枝比了个“嘘”,接过“榕木脑袋”四个大字,帮忙戳在他的树头顶。 “想见你。”穆瑜说,“我很想念你。” 铁灰色的经纪人当啷一声变红,烫得像是烧化的铁水。 穆瑜让一阵风停在掌心。 他画了个方框,荣野以为那里面会是林飞捷——他暂时把那老东西的一部分意识从楝中世界放出来,好让林飞捷在遭报应的同时,也不耽误看着林氏和峰景传媒走向毁灭。 但出乎他意料的,方框里并没有什么叫人反胃的画面。 那里面是穿书局给每个任务者的特供空间,里面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所有东西放进去都能保持原样。 穆瑜取出一片小狗形状的云,放在经纪人怀里,让他抱着。 荣野抱住那片云:“这是什么?” “一些礼物。”穆瑜叹了口气,“你知道,我看不到我的树,就很想念,会想给他收集礼物。” 荣野:“……” #人类狡诈多端# 大榕树烫得不会走路,紧紧抱着那片云,被穆瑜牵着离开天台,以免不小心被风刮走。 穆瑜这样慢悠悠地送礼,其实要送很久,因为那是个大到离谱的特供空间,里面满满当当塞的都是这样的小东西。 但他看起来也并不急,陪着少年时候的自己睡了一会儿,又拿出一朵长得像是笑脸的花,插在经纪人铁灰色的口袋里。 “以后可以随便进。”穆瑜把那缕风交给他,“这是钥匙。” 荣野把它们都紧紧抱着,谁也不给看地藏好。 在穆瑜结束了观察,尝试给少年时的自己编个小辫的时候,他的树忽然用力抱紧他,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穆瑜轻轻拍拦住胸口的手臂,他把手放在荣野的背上,安抚地摸了摸:“怎么了?” “我……”榕树磕磕绊绊地说,灼烫的铁水又开始流动了,“我没有,没有准备礼物。” “我把我送给你。”荣野低声问:“行吗?” 穆瑜微怔,静了一阵,才轻轻弯了下眼睛。 他很轻地笑了笑,这次的笑意也和平时不同,更安静认真,像是阳光穿过枝叶的树影。 缓慢游动的树影,明明没有风,却又粼粼闪动。 穆瑜摸了摸他的树,想要开口,却被荣野握住手腕:“我还没说完。” 穆瑜:“……” 系统:“……” 榕树AI:“……” 小槐树枝:“……” “我,我……我二十五米。”荣野深吸口气,“我问了他们,再怎么修剪,也不会太小。” 毕竟是一座岛那么大的榕树,要修剪成盆景实在太困难了。 哪怕是最厉害的树木造型师也不肯接单。 穆瑜安慰地拍拍他的树:“没关系。” 变成人以后的树是用不着那么大地方的,但做树做得太久了,不太容易纠正这个概念。 荣野这些天都心事重重,原来还在纠结这个。 “有关系。”榕木脑袋很固执,“榕树不容人。” 穆影帝的心情有点复杂,挡住睡醒了、正惊愕看着长大以后发生的一切的少年反派大BOSS:“也不一定……” 大榕树暗中排练了很多次,深吸口气,唰地拎起一口大缸:“我自己带盆。” 作者有话说: 少年穆瑜:等长大以后,我和我的树一定都很沉稳、很酷、很可靠吧。 少年穆瑜:…… 第113章 养一只小木鱼 穆影帝见多识广, 相当沉稳地收下了家里的树举起的大水缸,买了几条鱼。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显然饱受震撼,被系统绕着圈拽了好几下, 才回过神,含住塞到嘴里的青苹果棒棒糖。 熟悉的微酸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后面跟着的是甜,呼吸都像搀进甜津津的青苹果香气。 少年的眼眶忽然红烫, 他被长大后的自己扶着,抱住滴溜溜绕着自己打转、努力伪装成路过无辜小棉花糖的系统:“……苏格拉底?” 一团插满了棒棒糖、惟妙惟肖的小棉花糖被识破了伪装,僵在小主人的怀里。 完全没想到会被认出来的扫地机器人一秒就掉了满地的句号, 大哭着往外倒碎零件, 一大堆早就没用的残骸全哗啦啦掉了一地。 穆寒春给扫地机器人起名叫“苏格拉底”, 还试图再买一台叫“柏拉图”的陪伴型机器人回来,当小木鱼的三岁生日礼物。 扫地机器人感到威胁,非常紧张, 每天晚上都偷偷贿赂小主人,给小木鱼塞捡瓶子换钱买的棒棒糖。 小木鱼安慰好朋友,沉稳地让扫地机器人不要怕,又跑去告诉爸爸妈妈, 自己不想要新的陪伴型机器人, 想要一把小玩具枪。 听到这个愿望,宁鹤还很惊讶,蹲下来问:“宝宝喜欢玩具枪吗?” ……其实是不喜欢的。 小时候的穆瑜会想到要玩具枪,是因为有人趴窗户吓唬他, 他要和那些妖怪影子作战。 但发誓要保护好朋友, 坚定点头的小木鱼, 还是没说出实话。 宁鹤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她也不认为小木鱼真喜欢玩具枪,他们家的小朋友天性温柔过了头,好像把爸爸妈妈心软的地方全继承了下来。 她没有忽略这件事,和丈夫讨论了好几天,又去咨询了几个儿童教育心理学的专家,都说这种情况不要紧,只是孩子年龄增长,发展出的新天性。 但宁鹤和穆寒春还是不放心。他们了解自己的孩子,小木鱼喜欢自然、喜欢画画,忽然想要一把玩具枪,如果是兴趣发展自然好,可也没准是被欺负了。 爸爸妈妈总是出差,小朋友被欺负了,也没办法一秒钟飞回家保护宝宝。 他们开始重新考虑是不是要暂时放下事业、回归家庭,他们的孩子三岁了,是最需要爸爸妈妈的时候。 俱乐部自然不会愿意——穆寒春的成绩虽然滑落严重,商业价值却依然是顶级,宁鹤带领医疗队维持的高救援成功率,也是这些极限运动不被转移进虚拟空间的基础。 他们本来就是林家资助养大的孤儿,林氏会从这些孩子里挑出特别有天赋的,重点培养,把他们推上各种刺激的赛场。 这听起来像是天经地义,报恩是天经地义,一辈子替林氏集团卖命也是,他们被林家赋予了价值,就理当把自己最后一点价值榨干来报答。 “……可这是歪理。”宁鹤拦住追到家里来,恩威并施的俱乐部负责人,让丈夫把小木鱼带回房间,“当初培养我们用的资金,我们已经替俱乐部赚回了七百倍。” “你看……账怎么能这么算呢?”负责人被她诘得一僵,搓着手哂笑,“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合作不好吗?有钱大家一起挣,没必要分得这么清……” 极限运动转移到虚拟设备上,只在意识世界开展的趋势,近年来愈演愈烈,实体俱乐部已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最后两棵摇钱树也要跑,俱乐部这边哪里肯愿意,见实在说不通,索性图穷匕见:“穆车王也不希望他的成绩受质疑,记录被废除吧?”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俱乐部没了这两个人,也和垮台差不多,索性大家一起鱼死网破。 ……穆寒春没有立刻做决定。 面对这种两难的抉择,任何人都不可能说做决定,就毫不犹豫地做决定。 夫妻两人讨论了一整晚,他们最后悄悄开门,去问宝宝。 小木鱼抱着玩具枪,藏在被子里睡觉,揉着眼睛听爸爸妈妈问“想不想爸爸妈妈辞职,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 “……我没有点头。” 十三岁的少年蜷起身体,被长大后的自己环住,剧烈的哽咽声停不下来:“我没有点头……我犹豫了,没有点头。” 他趴在门缝边上,偷偷听了爸爸妈妈的谈话。 他不想让爸爸的奖杯被收走,不想让妈妈和自己一样,被那些坏人捉弄欺负。 他知道爸爸其实依然喜欢赛车,就像妈妈依然热爱飞行。三岁的小木鱼其实已经有一点忧郁,有时候会含着青苹果味道的棒棒糖托着腮帮想,自己是不是不该出生。 因为这些想法,那个藏在小被窝里、紧紧抱着玩具枪的孩子没有点头。 如果点了头,爸爸妈妈就会辞职,就不会应俱乐部要求,去跑那最后一次勘路。 如果点了头,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不会有失事和火灾。 这是十二岁的穆瑜会迷路,走到楝中世界的原因。他始终难以释怀,始终觉得自己有罪——如果他那时候说了实话,后续灾难性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从未被说出来的自责、懊恼、悔恨和难过,一股脑倾泻下来。 穆瑜抱起小时候的自己,他把小木鱼藏起来,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背。 “不是你的错。”穆瑜说,“这是错误的归因。” 有些事或许只有自己能原谅自己。 伤痕累累的男孩站在燥热白亮的夏天,被自己从刺眼的世界里抱出来,回答那个从三岁到十三岁都没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不是他的错,有罪的理当赎罪,害人的该有报应,但不论如何,这项罪责都不该落在一个三岁的孩子身上。 受害者被责备没有把每一个环节做到完美,没有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关口,做出马后炮的所谓“正确”选择,没有这种道理。 “我不是受害者。”十三岁的男孩用力擦干眼泪。他抱住自己变成棉花糖的好朋友,他还能找出大榕树身上因为自己受过的那些伤,他的爸爸妈妈葬身在一片火海……是他没有保护好任何人。 穆瑜摸摸反派大BOSS的脑袋,告诉小时候的自己:“是。” “我不是受害者。”反派大BOSS说话带着鼻音,苍白的脸庞漉湿,用力擦眼睛。 穆瑜温声纠正小时候的自己:“是。” 反派大BOSS低着头,把肩膀挺直:“我不是。” 穆瑜也没想到自己小时候这么倔,怪不得会和他的树吵架——毕竟一人一树思路总是对不上,又都倔得八匹马拉不回,的确很容易出误会。 大榕树又担心又紧张,徘徊着走来走去,时不时就试图悄悄塞过来一颗糖。 穆瑜把那些糖慢慢摆成笑脸,他没有再急着开口,只是把糖块严格对称地放在该有的位置。 “好吧。”穆瑜说,“不是受害者。” 系统急得团团转,被小槐树枝暗中拽走,趴在大榕树的枝叶间偷偷看。 穆瑜摆好一个水果糖拼成的笑脸,又把那些碎零件拿过来修。他比少年时的自己多了很多技能,这些早已破碎扭曲、看不出形状的零件,被熟练地重新修复。 零件被组装起来,变回一把漂亮的小玩具枪,有炫酷的迷彩背带。 少年反派大BOSS睁大了眼睛。 “你说得对,负责守门的小木鱼,生来就要保护这个家。” 穆瑜把玩具枪郑重授予他:“走吧,我们去解决真正的反派。” / 林家这些天相当不好过。 公司集团的内幕毫无预兆,被发布在公开的网络上,其中不乏大量暗箱操作、雁过拔毛,更要命的是居然桩桩属实。 这些内幕放在普通公司,最多也就是被嘲一句想赚钱想瞎了心,舆论早习惯了资本逐利,反倒不会有什么太过度的反应。 可林飞捷一直以来营造的形象都极为正面,企业也一向以“良心”昭彰,有过往做对比,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至于来势最沉、最凶猛,也是最大的那个浪头,无疑是“峰景传媒总裁疑似虐待儿童”。 病房里的林飞捷本来就没醒多久,看见助理战兢兢送过来的平板电脑,差点再躺进抢救室。 不得不说,这八卦新闻的标题起得相当有水平——明明是林飞捷的养子举报和指控家暴,可这样一模糊,再配合峰景传媒招收新一批少年练习生的公告,就难免把人往另一个方向引导。 商业竞争上的不当获利,普通人看不懂,只要多拽些复杂的商业术语,没那么难糊弄过去。 可像是这种谁来都能一秒读懂的瓜,吃起来自然是没有任何门槛的。 下面的讨论也沸沸扬扬,有人相信有人质疑,有人猜测是不是对家某公司抹黑,认为林飞捷和峰景传媒应该接受调查,以自证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也有人半嘲讽半起哄:【真不懂假不懂?要真是在意识空间虐待,那就跟做了一场噩梦一样,身上一点痕迹都不会有——你怎么调查一场梦?】 【是啊。】有人补充,【话说回来,怎么分辨这噩梦是我自己做的,还是有人拿虚拟设备打我?】 【别的先不说,吃瓜吃全吧。不是练习生被虐待,峰景传媒全程公开虚拟设备课程录像的。】 八卦新闻语焉不详,没多久,一条高赞评论就被顶上来:【提出指控的是穆车王的儿子,他们家那个养子。】 下面转眼叠起楼中楼:【什么车王?别吹了,晚节不保到开车炫个技都能开翻,把老板害成终身残疾的车王?】 【他家那个养子……不也是个小白眼狼吗?】 【科普:被养十年不肯叫一声“爸”,家庭综艺全程装病装睡,上学考试全交白卷,问就是体弱多病。】 【……楼上逻辑满分,不是亲生父亲,愿不愿意叫是人家自由明白吗?综艺片段网上到处都是,我儿子要是烧成这样,去他的综艺,我跪着给急诊医生磕头。】 【可要不是他亲生父亲,林总也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考试交白卷这事也有视频啊,网上到处都是,交白卷还有分呢。】 【当初的事难讲,刚从另一个帖子里过来,好像是汽联也接到了举报,要重新核实当时的事故原因。】 【别的不说,交白卷还能拿分是真的一言难尽……】 【所以呢?】 已经盖到很高的楼,跳出来一条新评论:【所以呢?不明白你们在讨论什么,重点不是有没有虐待吗?】 ——重点不是一个孩子疑似遭受了虐待,在求救、在请求帮助吗? 难道因为他父亲开的车曾经出过车祸,因为他可能在学校和其他地方表现得没那么好,因为他可能不那么听话……所以这孩子是不是被虐待,就没关系了? 谁是加害者,谁是施暴者,谁是沉默的帮凶,谁是冷血的看客? 是不是只有完美的好孩子才有被救出去的资格? 隔着一条网线,评论区背后的留言者心态各异。有人看热闹、有人挥斥方遒、有人拿钱说话,可有时候被毫不留情一言挑破,也会陷入短暂的沉寂。 有那么几秒钟里,一轮接一轮飞速刷新的评论区,都没冒出更多的新回复,仿佛有许多人在这句话前沉默。 几秒钟过去,才又有人留言:【可是……怎么查呢?】 意识世界的监管一向问题重重,当初开发虚拟设备的时候,就曾经有人担忧过事态迟早会失控,可直到现在也没能找出更合适的解决方法。 毕竟意识已经是相当私人的部分,监管得再严格,也不可能违规侵入一个人的大脑,去分解剖析他的想法和记忆。 这是最基本的死线,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做。 就像许多年前,旧科技元年的时候,即使已经掌握了完善的医疗技术,也不可能将一个人解剖开来,任意改造。 伦理是死线,这条底线一旦被打破,人性会荡然无存。 ——退一万步讲,就算因为某些极特殊的情况,真不得已这么做了,又有谁能保证看到的记忆一定是真的,而不是自行编造的谎言、妄想、甚至一场梦? …… “我们猜测,林氏可能是被某些对手盯上了,在合力狙击我们。” 林飞捷的秘书低声汇报:“这些被公开的文件都是机密,只有核心人员才能拿到,而且也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收集齐的……” 这家医院是林氏下属的产业,十分安全,排查相当严密,有严格的安全保障措施,不用担心有人窃听。 那些看客关注的“究竟有没有虐待”这种事,林氏内部反而不大关心,毕竟这种事怎么都能解释过去,林飞捷早就给穆瑜买了一份患有妄想症的精神鉴定。 反倒是那些商业性违规竞争、不当获利的证据,给得详尽严谨,细致到入微,怎么看都是内部人员长期调查的结果。 林飞捷人的确是醒了,但短短几天,他狼狈得像是换了个人,双眼通红、眼底满是血丝,近看视线甚至有些愣怔恍惚。 秘书和助理甚至不敢靠得太近,因为林飞捷身上透出某种极古怪的、仿佛是垂暮之人才会有的枯槁死气。 可林飞捷明明才四十来岁,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甚至能说一声年轻。即使因为烧伤的后遗症折磨,精神状态差些,也阴差阳错,反倒给当初那个野心家添上几分仿佛平易近人的伪装。 林飞捷的身体佝偻着,他死死攥着那个平板,嗓音沙哑阴沉:“……是穆瑜干的。” “怎么会?!”秘书错愕,“那孩子才十三岁,还看不懂这些吧?” 林飞捷怪异地冷笑起来。 十三岁当然看不懂,二十三岁就不一定了。 昏迷的这几天里,他一直在做被恶兽撕咬、被火烧的可怖噩梦,这些梦真实煎熬到令人绝望,却也阴差阳错,让他捡到一块碎片。 一块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碎片,属于接下来的十数年——他的确养了只白眼狼,装作顺驯地蛰伏在他身边,毁了他的一切。 林飞捷厌恶地看着懦弱苍老的自己,他现在正当壮年,即使被这些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尚且无法理解,未来的自己怎么会被一个任人支配的木偶弄疯掉。 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吓死在穆瑜手上。他看着穆瑜开始着手对付林家,没了他的林家简直弱得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让那个狼崽子弄走了核心文件。 一群废物,最后想出来的办法竟然是制造车祸、污蔑穆瑜酒驾,难道他们不知道穆瑜是谁的儿子?! 林飞捷气得几乎发疯,他看着这些蠢货、废物、没用的东西,亲手将把柄送到穆瑜手上。 穆瑜假作入套,完美地利用了这起蓄谋的车祸,污蔑栽赃加上杀人未遂,成了压垮林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记忆的碎片咬合在意识被猛兽撕出的缺口,林飞捷看着手里的平板,视线阴冷得不加掩饰。 ……他已经猜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来那狼崽子光是害了他、复了仇,还觉得不够,还要提前十年就改变这一切。 林飞捷几乎把那个平板电脑掰碎,他的眼底充血,喉咙发出嗬嗬的沙哑嘶喘。 谁说想改变这一切的……就只有穆瑜? “老板,情形不太好。”秘书似乎看出林飞捷的状态诡异,战战兢兢小声提醒,“汽联那边好像不大对劲,他们好像拿到了新的赞助。” 一直以来,林氏之所以能吃掉诸多赛事的丰厚利润,都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最大的赞助商。 汽联的主席团一大半都受林氏操控,哪怕有心调查穆寒春真正的死亡原因,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半真半假的谣言跟着那段录音飞满天。 可如果这一层保障消失,那么当初被压下的诸多现场画面、真实录音录像、被胁迫着沉默的当事人,就都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哪来的钱?!”林飞捷寒声问,“那狼崽子挣的?他怎么能挣这么多钱?!” 秘书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狼崽子”是谁,吓得一个激灵:“什,什么?” 林飞捷本就因为他们的无能愤怒不已,把平板电脑重重砸过去:“去竞价!还要我说吗?对面出多少,都拿钱砸回去!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穆寒春是我手底下的废物害死的?!” 秘书被砸了个趔趄,半句话也不敢回答,慌慌张张跑出病房。 林飞捷把这句话痛痛快快吼出来,喘着粗气,才觉得有些解恨。 有些秘密被封锁太久,反倒成了口中的一根刺,吞下去划烂喉咙、刺破肚肠,藏在嘴里又折磨不休,非要吐出来才痛快。 穆寒春夫妻死于意外导致的车祸——峰景传媒自己派来的媒体车,为了抢镜头角度不要命,胡乱超车,穆寒春紧急避让,车辆在高速行驶中失控。 再说得准确一点,这其实是一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蓄意意外,是失控的阴谋。 林飞捷安排了媒体车来这一出,是为了让穆寒春防备不及撞上去,导致对面车毁人重伤。 有了车祸现场,稍微加上些颠倒黑白、春秋笔法,就能胁迫这个车王老老实实给俱乐部卖命,收了辞职的心思,更别想跳槽或单干。 穆寒春这个人重情义、好糊弄,林飞捷亲身涉险,坐他的副驾驶,就是打算不轻不重受个伤,用这份愧疚压得穆寒春一辈子为他所用。 可不论多少次的模拟、多完备的计划,也没人想到,穆寒春的下意识反应居然是避让。 这一避让就彻底打乱了计划,车撞成一团。不知哪个的油箱最先爆炸,原本已经足够惨烈的现场,瞬间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林飞捷在这里暴怒,恨那些无用的林家子弟用车祸栽赃穆瑜,却没想过这一手是和谁学的。 他热衷豪赌、喜欢兵行险着,既要做操盘的棋手,也要跳进去做棋子,亲自享受杀伐攻坚的快感。 “开发布会……我愿意接受一切调查,随他们查。”林飞捷说,“验伤,调查记忆,虚拟直播,什么都行。” 他一向对人对己都下得去狠手,如果调查记忆,只要把自己的记忆也修改覆盖掉就是了。 十三岁的穆瑜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要有那一纸“被害妄想”的鉴定,就永远没法自证,那些受虐待的记忆不过只是些青春期导致的逼真噩梦。 至于虚拟直播,顾名思义,也非常简单。就是把睡眠舱外多接一条数据线,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同步直播给观看者。 既然有人质疑他在意识空间虐待穆瑜,他大可以借养病开上几天直播,让那些人看看他是个多和善、多尽心的养父。 要是那小木偶不愿意配合,叫人拆掉重新洗个脑就行了,不是什么难事。 再严厉的监管,也有无法触及的灰色地带,那里没有法律,也没有所谓的人性作为界限。 …… 一口气想到这里,林飞捷有些头晕,不得不歇了片刻,又哑声问:“家里收拾好了吗?” 助理原本缩在墙角,这会儿哆哆嗦嗦过来:“收拾……收拾好了。重新布置了儿童房、卧室和阅读室,都增加了生活痕迹,能提取到指纹、脚印和DNA。” “可以保证任何人来查,都查不出端倪。” 助理问:“衣柜还用销毁吗?就是您平时用来关穆瑜的那个……” “废话。”林飞捷稍感满意,怒火总算平复些许,耐心也好了些,“这东西留下来干什么?” 他想了想,又问:“那天袭击我的人,找到了没有?是不是腿有点瘸,用手杖,说话声音不高?” 助理愣了下——那天袭击林家主宅的不速之客还没被找到,因为对方很可能掌握一些不方便暴露的信息,林家也注定不可能选择报警。 监控全被奇异的磁场摧毁,但根据为数不多几个打过照面的警卫回忆,是个很高挑利落的铁灰色身影,并不是林飞捷描述的人。 但林飞捷现在的状态实在太瘆人,有种异样的兴奋,眼睛透出某种精光,仿佛只要说一个“不”就会被拧掉脑袋。 助理不好多说,只能含糊其辞:“没找到,这人就像蒸发了,到处都不见踪影。” 听了这话,林飞捷没有暴怒呵斥,反而露出古怪神色,似笑非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穆瑜做事有严谨的条理,这在大部分时候是好习惯,但也同样有致命的弊端。 只要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到这个养不熟、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又在盘算什么名堂。 “你们找不到他的。”林飞捷低声说,他整个人一惊一乍到极点,这会儿声音又变得极低,像是咕哝,“他是个幽灵。” 他不知道穆瑜是用了什么办法,能真实出现在十余年前……但这种办法一定不能长久。 要找到穆瑜,得去虚拟设备里的意识空间,他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把穆瑜引过去。 十三岁的穆瑜太弱了,只要一指头就能捻成粉末。他要对付的是那个趁他不曾提防,钻了空子长大、毁了他的一切的影帝穆瑜。 “你是不是在盯着我?”林飞捷盯住空气,他已经摸透了穆瑜的软肋,十拿九稳、胜券在握,语气透出瘆人的冰冷傲慢,“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找我。” 林飞捷慢慢开口:“穆瑜。” “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对吗?”林飞捷说,“对,是我。” 助理的神情惊恐,多半是以为他的脑子已经错乱不正常。 林飞捷根本不打算解释——这些人完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是在拯救他的商业帝国,如果不这么做,十几年后林家就会覆灭。 林飞捷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获得了今后十余年的记忆,这些记忆让他自信把握住接下来的所有风口,他会带着林家走到最巅峰的位置……但前提是要除掉一个人。 一个同样从十余年后回来,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要存在一天,他就没法睡安稳觉的幽灵。 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成年后的穆瑜,那个让他恨透了的“幽灵”、“影子”逼出来。 至于逼出穆瑜的方法,再简单不过。 “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调阅汽联的1792号档案,所有证据都在里面,看完你就会明白。” 林飞捷眯起眼睛,在他的记忆里,这是成年后的穆瑜唯一没能找到的东西——因为他在两年后找人放了把火,把那个档案室全部烧毁,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个很不错的做法,他这次要把放火的时间提前,最好过会儿就让人去烧了那份档案。 最好穆瑜去调阅档案的时候,直接放一把火,把那个幽灵也一起烧掉。 “你父母居然想离职……他们想离开俱乐部,自己单干,这怎么行呢?” 林飞捷看着自己烧伤留下的丑陋疤痕,幽幽说道:“我只是想给他一点小教训,可惜你父亲是个烂好人,我被他连累了。” 他想尽一切办法激怒穆瑜,也相信听了这些,穆瑜即使再冷静、再理智,也一定会来。 他等着穆瑜自投罗网:“你父母的遗物在我手上,是盘录像带,他们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等你来找我。” 林飞捷胸有成竹地说完了这一句——他知道穆瑜一定有办法监视自己。 那个幽灵一定盯着他,这才能每次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位置,连续两天把他打进医院。 这是个相当孩子气、相当幼稚、相当不成熟和露怯的做法。 早晚有一天,那狼崽子会为这一时的意气之举后悔。 林飞捷满意地停下演讲,被助理从睡眠舱里扶出来,想要打理自己,准备出院去会一会那个幽灵。 走出病房去洗漱区时,他忽然怔住。 ……从睡眠舱里? 他不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吗,什么时候躺进的睡眠舱? 林飞捷心头蓦地冒出一丝异样,他心头陡沉,慌乱转身,却没看到助理的身影。 洗漱区上方的公放屏幕上,正播放直播的画面,他看见面容扭曲狰狞的自己。 虚拟直播,顾名思义,就是把睡眠舱外多接一条数据线,里面发生的一切都同步直播给观看者。 虽然说是“直播”,但因为解码和传输需要时间,所以对外播放的画面,会比睡眠舱里的进度稍慢。 他看见画面里的自己,那双充血的眼睛隔着屏幕盯着他,叫林飞捷头皮发炸,浑身上下冒出白毛冷汗。 “穆瑜。”慢了半拍的画面上,他正幽幽开口,“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对吗?” 第114章 养一只小木鱼 同样的画面出现在数不清的屏幕上。 洗漱区还有其他人在用水, 有人脖子上搭着毛巾,边洗脸边低头看手机,手机里响着一样的声音。 窗外的广告投屏居然也成了他的画面。 路过的家长捂着孩子的眼睛, 皱紧了眉匆匆离开,像是躲什么脏东西。 林飞捷也恨不得封住他们的眼睛,塞住他们的耳朵,可人太多了。这个世界的人太多了, 屏幕也太多。 这是个意识被开拓到自成世界、文娱产业极端发达的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屏幕。 连峰景传媒自己的总部,正接受采访的总经理, 也在手忙脚乱地呵斥着人关掉那些斥巨资打造的高清屏幕——那上面全是林飞捷的脸孔。 正挥汗如雨训练的少年练习生们停下来, 他们的父母在砸门, 峰景传媒的大厅里挤满了人,闹哄哄吵个不停。 没人想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一个杀人犯,更何况这个杀人犯还这样熟练、这样恬不知耻。 如果连生活痕迹、身份信息都能伪造出来, 一个被外界认定了“生活环境优渥”、“备受关爱”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求救的方法? 林飞捷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养子,难道就不会这样对待其他无辜的孩子? 这是个疯子、变态、杀人犯,如果他有天觉得无趣, 只是凌虐一个孩子不能满足他, 又会做出什么? 家长会那天,就已经有不少家长忧心忡忡,吃不好睡不着,提心吊胆地等一个真相。 真相比他们想的更可怖, 这是一群心照不宣的刽子手。 峰景传媒上下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炮轰得焦头烂额, 更要命的是, 在他们公司内部, 也正因为这场直播分崩离析。 被催促着公关控评的团队、被要求提出质询的法务部、被上司要求下楼去帮忙维持秩序的普通职员……不知道是谁带头,压抑沉闷的空气里,忽然有人拔了键盘,起身去收拾东西。 秃头主管暴跳如雷,旁边的同事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阻:“疯了?迂回一下,起码等着赔了钱再走……这么走赔偿金都拿不着啊。” 最先收拾东西的是个短发女生,提着键盘、拎着单肩包,被同事拉住,趴在摞在办公桌上近人高的文件上出神。 严重到这种程度的恶劣公共事件,算公司违约,员工忍上几天,走程序离职,就能拿上一笔赔偿金。 不算多也不算少,履历不受影响,找下家也容易。 稳重理智的成年人。 女生其实也理智,她埋在手臂里抉择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把那一摞高高的文件用力推倒。 文件倒塌的声音响亮刺耳,像个耳光。 跳着脚喊“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分清个人行为和公司形象”的秃头主管被吓了一跳,沉默着低头刷手机的同事也纷纷回头。 “不行,我不干了,我喜欢宁鹤姐。” 女生眼眶发红,用力摇了摇头:“我十七岁就喜欢她,我得下去砸大门。” 同事愣了下,没等回话,女生已经把单肩包往背后一甩,把键盘拍在那个秃头主管的脸上,快步出了工作区。 选择没有所谓的正确和错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自己的无奈,做成年人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十七岁那年因为崇拜宁鹤,偷偷攒钱去学滑翔翼的小姑娘,现在很想下去砸门。 走廊的窗户牢牢关着,没有穿堂风过,却不停传来格外响亮的重重摔门声。 迟疑着斟酌的人很多,起身就走的员工也不少。有人是因为曾经是穆寒春和宁鹤的粉丝,有人是因为曾经采访过这对谁都喜欢的夫妻,也有人是因为曾经嫉恶如仇。 当初事故发生后,峰景传媒把它完美包装成了一场惨烈的意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穆寒春是肇事方、宁鹤救援失败,没人怀疑过林飞捷。 在外界看来,林飞捷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理由——穆寒春和宁鹤没有对外公布正式退役的计划,依然是俱乐部的教练和救援队负责人。 除非脑子有毛病的人,才会砍掉两棵摇钱树,甚至把自己弄进医院,半死不活住了两年。 林飞捷是公认的受害者,所有人都以为他和善宽容,甚至收养了穆寒春夫妻的遗孤。 所有人都以为那孩子被照顾得很好,有宽敞明亮的儿童房、卧室和阅读室。峰景传媒定期会发照片,那孩子戴着滑雪镜,飞掠过皑皑白雪覆盖着的山壑。 那原来是个谁都看不见的透明囚牢。 下楼的员工甚至脱了西装外套、拽了工牌,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转身就跟来讨说法的家长一起砸气派非凡的大厅。 “杀人犯!”有人高声喊,“姓林的是虐待狂!杀人犯!” “逮捕他,还在等什么?!他都把证据供出来了!” “快把证据拿到手,小心他们销毁,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那孩子才十三岁!关在衣柜里,他怎么不把自己关在棺材里?!” “他究竟害了多少人?是谁在包庇他?!” “把我们的孩子还给我们!我们不出道了,不当什么破练习生了,把我们的孩子放出来……” 一片混乱里,只有屏幕依然关不掉。循环播放的画面里,林飞捷的声音仍沙哑得意,半点不为所动:“你想弄清楚,是不是我害死了你父母……” …… 林飞捷死死攥着手机。 他掌心渗出的汗冰冷湿滑,几乎抓不住震个不停的手机,那上面越来越多的未接来电,几乎像是鸣响的丧钟。 走廊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孔的“医生”,和刚才给他做体检的护士一块儿低头看平板电脑。 不知是错觉还是现实,林飞捷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孔不入地从所有屏幕里钻出来,好像所有人都在看同一场的直播。 一场最滑稽、最荒诞的直播,一个小丑得意洋洋地展示不自知的丑态。 一个卑劣的凶手在聚光灯下招供。 “是我。”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像是生怕对方找不着,主动告知证据,“如果你不信,可以去调阅汽联的1792号档案。” 林飞捷一动不动僵站着。 他在恍惚里以为自己在发狂,抢过每个手机、平板电脑、砸碎每一块大屏幕,直到废墟把自己淹没。 他砸了所有的屏幕,烧了那个档案室,站在舔舐罪证的熊熊烈火里得意大笑,疯狂地把一桶又一桶的汽油倒下去。 在那些幻觉里,他甚至看到穆瑜成年后的那个幽灵被自己掐着喉咙,按进吞噬一切的火场,他津津有味地欣赏,看够了才落锁离开,去规划自己宏伟的商业蓝图。 可幻觉褪去,林飞捷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淹了他的是湿透衣物的冷汗,他的头疼得像是有电钻在凿太阳穴。 ……他不是在自家的医院吗?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的睡眠舱?! 为什么没有任何印象,为什么没人通知他,为什么擅自直播?! 是警方对他展开调查了吗?是因为穆瑜举报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胡言乱语而已——凭什么就在他没被预先告知的情况下,擅自把他带进睡眠舱、甚至打开虚拟直播!? “隐私权……我被侵犯了隐私权,我要起诉。” 林飞捷咽了口唾沫,干涸得像是吞了刀子的喉咙勉强出声:“叫律师现在过来。” 他在心里给秘书和助理判了死刑——敢联合外人给他下套,等着吧,他会叫他们明白背叛的后果。 “我在什么地方,你们的负责人是谁?让他来见我。” 林飞捷来来回回念叨这几句,像是个死死咬着救命稻草的落水狗,摇晃着往外走:“你们未经允许,擅自侵入了我的意识,侵犯了我的隐私权……”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林飞捷挪动眼珠,看着走廊上的那些标识和展板,其实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精神病院。 他当初把穆瑜送去做鉴定,得出“被害妄想”结论的那个病院。 沿着这个地点线索,他慢慢拼凑起那些躺入睡眠舱后,被弄乱了的记忆。 ——那天晚上,林飞捷只不过是被烧伤折磨得睡不着,想折磨穆瑜解解气。 惯常的流程被打断,有人把那狼崽子救走,还打伤了他。 他莫名就掉进了没有尽头的炼狱里,被迫一次又一次地体验被兽灵撕扯身体、咬穿喉咙,一次又一次被逃不出的大火烧成飞灰。 林飞捷推测,这是成年后那个穆瑜的“幽灵”来报复他——因为他把少年时的穆瑜卖给那些有特殊嗜好的人,也曾经发生过同样的场景。 人对刺激的寻求是不会有极限的,所谓的“极限运动”,只是物理意义上能到达的极点而已。 于是在人性消泯的阴暗角落,有人提议,不如找点新的刺激。 高高在上的傲慢看客,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和证据的虚拟空间里,欣赏铁笼关住的少年和猛兽殊死搏斗,把擦嘴的餐巾随手扔进熊熊烧着的火。 林飞捷以此换来一张人脉网,林氏水涨船高,无论峰景传媒还是极限运动俱乐部,还是其他附属的子公司和产业,都从中获得了数不清的好处。 只可惜这样的“好事”注定难以长久,林飞捷从获得的记忆碎片中得知,要不了多久,穆瑜就会反抗。 这狼崽子有些际遇,有点本事,毁掉了那个虚拟斗兽场。又在多年以后,用同样的手段毁了他。 …… 从无边炼狱的幻象里挣扎着醒来,林飞捷一边贪婪地翻阅着因祸得福、意外得到的未来记忆碎片,一边找那个幽灵。 他一次也没能成功找到,可他坚信成年后的那个穆瑜一定就在盯着他——因为每次,他只要一提到那些过往,身边的东西就会有细微改变。 有时候是文件被碰歪了一点点,有时候是一本书重重掉在地上,有时候是房间里的灯忽然就明暗不定。 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暴怒,甚至有一次,他正打着电话,手机就忽然迅速变烫,如果不是抛出去的及时,就要炸花他的半边脸。 换成一般人,大概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可林飞捷却不一样。 他反而格外兴奋——他知道穆瑜已经上钩了,他是那个饵。 任何人都是这样,情绪波动越剧烈,越激进,就越容易拿捏。 他必须更示弱、更放松穆瑜的警惕,让那个幽灵以为他经受不住恐吓,已经疯了。 ……怎么才能让穆瑜相信,他已经被吓疯了呢? 林飞捷自愿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平白获得了十余年的经验和记忆,已经认定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大计,在这种念头下,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 赛车风驰电掣冲向终点的时候,会在乎路上是轧了一袋垃圾、一个破塑料袋、还是一条狗吗? 或许穆寒春那个蠢货会在乎,但林飞捷当然不会。林飞捷本来就是个眼睛里只有目标和野心的人,如今目标明确、野心昭彰,找不到停下的理由。 旁人怎么看他都没关系,怎么觉得他古怪、荒唐、神智不正常都没关系,只要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就够了。 等将来,他打造出真正的商业帝国,站在顶端,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风趣轶事。 林飞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偏航,他什么都不再管,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搜索穆瑜的“幽灵”上。 为了方便穆瑜的幽灵来找他,他甚至不顾院方劝阻,每天超时使用睡眠舱,最后甚至除了吃饭和必要的活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眠舱里。 他的计划稳步推进、进展显著,穆瑜的幽灵虽然警惕,却被他抓住了越来越多的马脚……一切迹象都表明,他马上就要成功抓住那只幽灵了。 就在这个最关键的节骨眼,穆瑜的幽灵却消失了。 不知踪影,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不论他再说什么、做什么,身边的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崩溃。 林飞捷熬得双眼充血,他像是只追猎物追到精疲力竭的郊狼,因为已经饿疯了,只想把那见鬼的东西吞吃入腹。 林飞捷决定进入睡眠舱,说出穆瑜父母死亡的真相。 他受不了这种平静,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他不信说出这些,穆瑜依然不做反应。 他要亲手掐死那个幽灵,再一口一口吞下去。 …… 如果林飞捷依然保有清醒时的头脑和警惕,就会意识到,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先给他看一个梦寐以求的巨大成就,一条顺风顺水的坦途——唯一不通畅的地方,需要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在他全力着手解决这个“小问题”的时候,不断给予微小的奖励和肯定,让他更加坚信,自己在做的事无比正确。 等到这种“坚信”累积到一定程度,再换成足以将人逼疯的“挫败”和“只差一点点”。 为了解决这个要命的“只差一点”,被逼疯了的人什么都不会在乎,能做出平时根本做不出的事,忽略一切本该留意的细节。 比如林飞捷进入睡眠舱前,甚至没细看那些被助理送过来、需要自己签署的文件内容,也没注意秘书说“配合调查、打开虚拟直播”的时候,他回答的是“随他们便”。 他没注意到助理和秘书的神色异样、脸色苍白,裤脚底下藏着的是被隔离审查的人才会戴的电子脚铐。 他为自己获得了未来十余年的记忆而欣喜若狂,认为自己是在解决最后一块绊脚石、只要成功今后就会一片坦途。 在他沉溺于宏伟商业蓝图的臆想时,林氏早已分崩离析。 …… 林飞捷吃力地转动眼珠,精神过度亢奋和萎靡在他身上不断轮换,这是睡眠剥夺的前期表现——他生怕敌不过那个幽灵,一直要求医生给他使用兴奋剂,连在睡眠舱里也用了清醒模式。 睡眠舱的轮转拉长了时间的体感,睡眠剥夺又导致记忆时断时续、意识严重混乱,林飞捷偶尔恍惚,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追了幽灵数年时间。 可事实上,林飞捷在精神病院里住的时间并不长。 满打满算,这段对他而言漫长得堪比凌迟,甚至比被火烧、被猛兽开膛破肚还远要痛苦折磨的恐怖煎熬,也不过只是短短几天。 他只是做了个短短几天的清醒梦,梦里将他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海市蜃楼,在醒来那一刻轰然崩塌。 一起崩塌的还有真实的林氏,还有峰景传媒的大楼——愤怒的人群已经快把那栋楼拆了。 还有俱乐部。 屏幕上终于换了画面,不再是他那张狰狞的脸,而是体育新闻。 汽联的调查声明还没出,在最近一次的虚拟拉力赛上,林氏旗下的俱乐部就集体退赛。 那是曾经由穆寒春培养起来的俱乐部。 当初因为仰慕穆寒春,加入俱乐部训练的少年,现在刚好长大。 他们是最后一批还跑过现实比赛的赛车手,曾经被穆教练手把手地嘱咐安全要领,被从直升机上神兵天降的鹤姐揪着衣领,从滚滚浓烟里拎小鸡似的拎出来。 “……所以。”镜头的年轻赛车手拎着头盔,沉默着看完了录像,“这才是真相,教练和鹤姐是因为这个死的。” 他的声音太低、太哑,记者大概也生出良心,想明白了这时候不该给选手这种压力:“应该……是吧。” “在他们死以后,这些年,我们还在给凶手比赛、挣钱,是吗?” 年轻赛车手说:“还没救宝宝。” 在俱乐部里,穆寒春和宁鹤跟他们聊天,十句话里一半都是宝宝。 小木鱼没来过赛车俱乐部,但每个人都看过照片,要不是怕挡视线,穆寒春恨不得把照片贴挡风玻璃上。 有年轻气盛的小赛车手,看见那些激进粉丝说小木鱼的坏话,气得不行,没少披着小号激情吵架。 虽然俱乐部再三保证,一定不会让这些言论影响到他们的孩子,但这种声音越来越响,也让不复荣耀的车王生出隐隐忧虑。 不论再怎么努力,怎么训练,穆寒春也开不出过去的那种速度了。 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多热血和享受比赛的性格,只是靠着天赋碾压对手,越牵挂、越有顾虑,就越出不了成绩。 “你们快一点变厉害……注意安全,别冒险,然后再稍微厉害一点点。” 穆寒春请他们吃大餐,端着杯子一个个碰过去,好脾气地双手合十拜托:“帮帮教练,教练想回家带宝宝。” …… 年轻的赛车手低声道歉:“我们没救宝宝。” 穆寒春出事以后,整个俱乐部都紧急封闭,林氏对外说了“妥善处理”,没人想到妥善处理的结果居然就是把穆瑜送去孤儿院。 两年后有媒体曝光,当时他们就该警惕,可林飞捷演得实在太好了。 伤势反复、还在医院治疗的林飞捷,不顾身体亲自去接穆瑜,坐在轮椅里憔悴虚弱,愧疚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这下好了,不要紧了。 那孩子看起来就被照顾得很好,有一点可惜的是,听网上说,小木鱼不喜欢赛车。 但这也不意外,没人会喜欢夺走自己父母的凶手。 ……怎么会有人喜欢夺走了父母的凶手? 马上就要开始比赛,记者见他神情恍惚,看起来状态极差,有点不安:“你……还好吗?要比赛了。” 现在的虚拟比赛都是在意识空间进行,虚拟设备也被做成了赛车造型,选手还是坐在赛车里、手动操作,已经做到了最大限度模拟现实。 那个年轻赛车手把头盔重重砸在赛车上。 大部分选手都已经就位,几个林氏俱乐部所属的赛车手都还站在外面,裁判正要催促他们进入虚拟设备,就被这一声吓得吹了哑哨。 现在的虚拟设备隔音极好,已经进入比赛区的选手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在意识世界里的跑道上飞驰。 这种赛车用不着做防护,很不经打,看着和过去差不多,其实只是个漂亮的花架子。 年轻赛车手沉默着用头盔砸着车,他看起来没什么表情,那动作像是机械性的重复,又像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 记者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急着找人来拦,其他的几个赛车手却只是站在原地。 影子被晃眼的顶灯照得极短,又被侧面看台的探照灯拉得极长。 这是个有些诡异的场景——有人在飞驰,有人停在原地,有人在砸车。 那台虚拟设备很快就被毁得差不多,年轻赛车手砸碎了玻璃,又要去砸内饰,才被其他人拉住:“小心手,小心手……” 年轻赛车手不停挣扎,其他几个人不得不死死抱住他,拉扯间撞到三脚架,摄像师防备不及,手里的摄像机滚在地上。 “……教练,鹤姐。”年轻的赛车手被几个人按住,还在哑声道歉,“我们没救宝宝……” 镜头滚了几滚,一动不动,看着刺眼的白炽灯。 / 林飞捷的视线完全游离,他像是个向外溢散浓浓陈腐死气的骷髅,任凭针管往血管里注射抑制剂,冰冷的手铐扣住手腕。 林飞捷问来逮捕自己的人:“穆瑜呢?” 调查员穿着褐色制服、佩戴紫色徽章,闻言就皱起眉,看了这个披了人皮的畜生一眼:“我们会保护他。” “你们?”林飞捷的脊椎像是被这番折磨硬生生磨断了,他被拖着往外走,笑得诡异,“不不……没人能保护他。” 他是输得一塌糊涂,那狼崽子的确够狠,打断了他的骨头,马上就能要他的命。 “他以为……他赢了吗?”林飞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有这么好心?” 汽联的1792号档案,不只是证据,也是个陷阱。 ——那是事故发生当天,完整的全息影像。 因为要从现实比赛转为虚拟赛事,林氏所属的俱乐部也在提前准备,进行了大量实景拍摄。 那是相当详尽、和事实完全一致的影像,由仪器自动记录,防火外壳只差最后一点就彻底烧穿,磁盘后来从灰烬里被回收。 穆瑜受得了吗? 在林飞捷得到的那些记忆里,成年的穆瑜并没得到这个。 穆瑜只是找到了第三视角的录像,找到了一些当事人,把这些证据汇总,在退圈时完全公开。 做完这些的穆瑜,就跑去没人知道的地方,病了整整一年。那一年里的病危通知书下得像雪片,绝大多数时候,穆瑜都昏迷着人事不省,只能靠机器勉强维系生命体征。 换成完全真实的全息影像,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朝镜头挥手、比心,蹦蹦跳跳地逗宝宝高兴,一个车队的人邀请小木鱼来俱乐部玩,看着穆寒春让赛车做出精彩绝伦的特技动作。 看着一朝天堂坠入地狱,烈火吞噬一切,甚至连那痛苦挣扎也要亲眼目睹。 无法逃避、无法阻止、无法退出,闭上眼睛也能听见声音。 这会不会成为永久的梦魇和囚牢? 换个能狠得下心的人,大概能好很多。 可惜要看这一切的是穆瑜,是穆寒春和宁鹤的儿子。 他要看他父母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两份正式辞职的证明,和厚厚一沓车票。 穆寒春和宁鹤要带着他们的宝宝去看世界,那两个没出息的家伙是这么说的——他们要带宝宝出去玩,去周游世界,去吃所有好吃的东西,慢悠悠长大。 他们给小穆瑜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完整的、再也不分开的家。 ……那个幽灵真的准备好看这些了吗? 林飞捷把藏在牙根的胶囊用力咬碎,那是他早给自己准备的、用来解脱的药。 他不在乎什么身后名,别人说他“畏罪自杀”也好,说他“胆小如鼠”也罢,都无所谓,反正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俱乐部垮了,峰景传媒废了,林家眼看就要崩盘,林飞捷才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人审判。 他到现在才明白那些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因祸得福,是诱他入套的饵料,可惜已经晚了,他这次错的比上次更离谱。 要是更年轻的他,能捡到这次的记忆碎片,提前防备…… “提前防备?更年轻的你?” 拖着他的调查员忽然停下来:“死了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毒药带来的麻痹正迅速吞噬他的知觉,林飞捷的四肢百骸都被冰冷细线贯穿,身体像是个软塌塌的烂塑料袋,双眼却惊恐地瞪圆。 ……他明明没说出声音。 这人怎么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事?”那调查员像是直接在和他的意识对话,“我不是人。” 林飞捷已经说不出话,他瞪着浑浊的眼睛,像是听到什么极荒唐的事。 “我是苦楝的树枝,楝中世界的使者,我们来带你回去。” 调查员说:“你们这个世界已经被完整接管,以后由我们来负责意识世界的监督工作。” “在我们这里没有解脱呢。”调查员的态度很好,见他走不动,就用树枝穿透他的肋骨,拖着他向前走,“死了也什么都知道——你的假释时间到了,接下来得完整服刑,所以没有更年轻的你了。” “什么……”林飞捷惊恐地嗫喏,他现在比记忆里的十年后更恐惧、更慌张,更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苦楝调查员停下来看他,深紫色的眼瞳里映出他狼狈的瘫软身形。 “你不是提供了‘重要节点’吗?”调查员说,“我们本来很犯愁,怎么把穆先生送去那个时间。” 穿书局也不是随意跳跃时间的,需要一个关键的重要节点——尤其是这种新打下来的世界,要想准确定位到更靠前的时间线,可没那么容易。 能作为重要节点的道具其实很稀少,如果这是条从未被回溯过的时间线,就需要同时满足“客观存在于目标时间点”和“记录下了目标时间点详细画面”两个要求。 林飞捷提供的节点道具很完美,穆先生可以带着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和他的一缸树,回去阻止一切发生。 成功以后,就会自然生出一个平行世界的时间线,会有很幸福的一家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个平行世界。 ——只不过,因为林飞捷需要服刑,刑期还相当漫长,就不方便出现在任何一条时间线里了。 “你要服刑,每个时间线的你都要服刑,苦楝树的树龄很长,成百上千年。” 调查员说:“请放心,等穆先生解决了烂摊子,我们会帮你合理‘消失’在那个世界的。” 林飞捷怎么可能放心,他剧烈挣扎起来,徒劳地想要逃脱。 某一个节点,他听见“呲啦”一声,他的意识从身体里被扯出去。 那是种相当诡异的视角,他惊惧地看着自己倒在地上,一串数据被导入目眦欲裂、狰狞身亡的身体,帮他站起来。 他得活着去接受现实世界的审判,供出人性泯灭的同党,供出那片灰色区域的全部参与者和庇护者。 而他本人的意识,还有那些凶手的意识,都要来服刑。 调查员拖着昏死过去的意识,边看表边走,像是拖一只麻袋:“动作快些,我要赶去看。” 穆瑜在穿书局的人缘非常好,很多人和树都已经跑去帮忙了。 那会是一条全新的世界线,没有伤害和遗憾,没有猝不及防的分离。 苦楝树很着急,拨开几片云,用树枝搭凉棚:“见到长大的穆先生,穆先生的爸爸妈妈会吓一跳吗?” 第115章 养一只小木鱼 穆寒春最近经常做些奇怪的梦。 比如梦里有人告诉他不要去勘路, 如果非要勘路的话,最好开改装版五菱宏光。 安全,顺手, 喇叭足够响,能把一些没长眼的媒体车震懵,起飞能把一众超跑甩得吃尾气,最重要的是扛撞。 ……告诉他这些的红发少年很着急, 拖来一辆审美独特的战损版五菱宏光,甚至还想把车钥匙直接塞给他。 他直觉自己应当接过那串钥匙。 但梦的逻辑一向随心所欲,反转切换毫无预兆, 不受当事人的意愿决定。 穆寒春向对方道谢, 刚想要伸手去接钥匙, 下一秒画面切换,他已经坐在飞驰的赛车上。 梦里的车穆寒春认识,林氏开拓汽车生产线的第一份作品, 相当张扬漂亮的赛车型超跑,要在这届拉力赛的先导片里亮相。 林氏原本是希望穆寒春能开着这辆车,再参加一次拉力赛,跑一次SS9赛段的昆仑天路——因为没能洽谈成功, 俱乐部那边的负责人有好些天脸都黑得堪比锅底。 双方拉锯的结果, 是穆寒春可以辞职。但辞职之前,还必须要在勘路途中驾驶这辆车,并帮忙拍摄一支伪纪实风格的宣传片。 按照剧本,念他们准备好的台词, 炫一炫技。最好再遇到一些突发事故, 发生一些可控的摩擦剐蹭, 来宣传这辆车的自动避险系统和高防护性能。 …… 在梦里, 穆寒春头一次得知“剧本”的全貌。 他被告知的“拍摄内容”只有前半段,没人通知他会有突发事故的设计,就连副驾驶上的林飞捷也没提起过。 林飞捷很重视这条生产线,这是林氏转向制造业的重要关口,如果能成功,整个林氏集团的资产和地位都能更进一步。 “飞捷。”梦里的穆寒春把收音器关掉,“你安排了意外事故吗?” 林飞捷的表情变得很奇怪。 这种奇怪让穆寒春察觉到异样,他想要停下车,好好问清楚,可那辆车却并不完全受他操控。 车上安装的不是林飞捷自己那辆赛车常用的AI,是自动避险和辅助驾驶系统,不停自行加速、飞坡、漂移过弯。林氏启用了最新研发的超级发动机,这种速度已经不在避险系统和防护所能保障的范围内。 不知是制动系统出了问题,还是发动机已经濒临失控,穆寒春无法让这辆车减速。 他尝试提醒身旁的林飞捷这一点,但林飞捷只是让他继续开,四周都是镜头和媒体,有直播画面,不论如何都不能在这种时刻出岔。 梦里同时拥有第一和第三视角,穆寒春得以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并得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老朋友”。 穆寒春沉默了一阵,他生出来由不明的奇异冲动,忽然问:“你会伤害我的家人吗?” 林飞捷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你说什么?” “我的家人。”穆寒春很认真,“小鹤,宝宝,你会不会伤害他们?” 这话问得奇怪,毕竟他们之间实在太过熟悉了。 穆寒春和宁鹤都在林家的资助培养下长大,和林飞捷几乎长在一起。 在穆寒春的记忆里,林飞捷还是那个会扯着他逃学、跑出去骑摩托车跑山,不停催他更快些的叛逆同桌。 像这种自幼相识的关系,即使各自长大了,留下的通常也仍是那个最深刻的印象。 穆寒春知道林飞捷继承了林氏、做了自己和小鹤的老板,但始终没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他甚至从没考虑过,俱乐部不准他们辞职,要走也得榨干价值再说的态度,和林飞捷有没有关系。 “你不信任我?”林飞捷看起来动了怒,“我会伤害他们?你是不是忘了,上次你儿子发高烧,是谁叫人把他送去的医院?!” 梦里的穆寒春慢慢握紧方向盘。 小木鱼身体不好,他和小鹤一直到处出差,只能把宝宝托付给林飞捷帮忙照顾。 像这种事发生的不少,每次都是林飞捷派人忙前忙后,帮忙照顾。 穆寒春不擅长同别人争执,如果是平时,他大概会沉默下来,或是因为自己的揣测道歉。 但这次他不由自主,慢慢开口:“……所以,我们不想再麻烦你了。” 穆寒春说:“我们想辞职,回家带宝宝出去玩。” 林飞捷的瞳孔有了细微的变化,情绪晦暗不明,却不属于惊讶、错愕和难以置信。 林飞捷并非第一次知道这个消息。 穆寒春的心口沉了沉,他甚至有种念头,就这么把车停在路边,下车离开。 他一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冲动、这么胡闹的事,在这场梦里却又压抑焦灼得厉害,仿佛不这么做就会出问题。 他会失去最重要的宝物,他的胸口像是有柄刀在剐,肋骨被撬开,一颗心咕噜噜滚出来,被人随意踢进角落,任其沾满尘土。 “……宝宝年纪小,时间又过得很快。” 穆寒春尝试放慢车速,去拉手刹:“我们不想错过,想陪他长大……” 话音未落,一辆跟拍的媒体车就突然横刺里杀出来,穆寒春下意识强行打方向盘避让,疯狂怒吼的发动机却已经让一切都来不及。 爆炸的轰鸣、爆燃的火焰,刺眼的白亮光芒吞没一切。 …… 穆寒春做了十几场这样的梦。 这辆车无法停车、无法减速,他发现没办法靠自己彻底避开车祸,于是转而在梦里问林飞捷问题。 穆寒春问林飞捷,会不会伤害他的家人,是不是要利用他。 如果穆寒春没有成家,只是孤身一个,他并不介意被利用,毕竟如果没有林家,的确没有现在的他。 可他也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是理当站出来保护整个家、守护一个家的人。 在小木鱼高烧的时候,抱着宝宝冲去医院找医生、陪生病的小木鱼熬过最难熬的深夜的人,本来也理当是他。 因为有了这样的身份,穆寒春不能接受越界的利用。 他不能被肆无忌惮榨干、被嚼碎了骨头吸取骨髓,他要留下价值给他的爱人和宝宝。 林飞捷在梦里被追问得异常烦躁,越发强硬蛮横,也逐渐撕下那层伪善的人皮。 穆寒春开始察觉到更多的细节——比如林飞捷对他和小鹤的失控非常不满,比如俱乐部的态度的确受其指使,比如林飞捷早就知道会发生车祸。 大概只是因为厂商和那些碰撞动力学的专家们信誓旦旦的保证,傲慢的天性让林飞捷认定了,一场车祸不会有多惨烈。 梦里的林飞捷把这一点表现得更直接,最后几次轮回,他甚至直接去抢穆寒春的方向盘。 “你放心。”林飞捷对穆寒春说,“等你和宁鹤死后,我会养那孩子,他会替你们继续还债……” 穆寒春不打算死在这里,他也根本就没想把小木鱼交给林飞捷来养。 他已经开始不信任林飞捷了,或许这种不信任在他和爱人尚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所以他们选择辞职,想要离开俱乐部和林氏的控制。 这看起来不大容易,但也没关系,只要能豁出去,没什么抛舍不下的。 如果林氏一直是这个态度,穆寒春打算带着爱人和宝宝搬家。什么也不要、什么都不管了,他们搬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他可以骑着静音版摩托车送外卖。 或者骑三轮车,小木鱼喜欢三轮车。 ……或者带着这个敢欺负小鹤和宝宝的魔鬼一起下地狱。 穆寒春用力推开林飞捷,他第一次跟人打架,和一只魔鬼在狭小的驾驶舱里搏斗。 他实在找不到能活下去的办法,索性扭转方向盘,想要让这辆车冲出山道的护栏、飞下深不见底的悬崖。 如果他注定活不成,也要把林飞捷带走,不能让这个伪善的败类伤害爱人和宝宝,也不能让这辆车被救援。 为了美观,这辆车的不少材料并不防火,高蓄能的超级发动机有极高爆燃风险,小鹤不能来救他。 十几次的失败,穆寒春没有找到破局的办法,但至少能选择损失最小的一种。 轰鸣着的赛车撞向护栏,林飞捷惊恐地厉声呵斥,穆寒春不为所动,想要继续加速,车身却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猛地停住。 ……光秃秃的护栏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棵树。 郁郁葱葱的枝条和遒劲的气生根拦住了赛车,树叶沙沙响。 穆寒春没想撞它,愣了几秒钟,还来不及道歉,就在后视镜里看到战损版的五菱宏光。 红头发的少年分明没到年纪,一手车技却相当纯熟,趁着他们这辆车别开的丁点缝隙,开着五菱宏光,按着能把人震聋的喇叭杀进来,不带减速地撞上了媒体车堆满设备的车头。 这也只是短短几秒的事,那辆审美独特的五菱宏光的确结实得令人难以置信,下一秒甩尾漂移,牢牢驻扎在护栏旁。 三辆车在公路上玩起了碰碰车,跟拍的媒体都吓了一跳,安保人员火急火燎赶过来,红发少年却从驾驶室跳下来,直奔林飞捷。 他拉开副驾驶的门,向穆寒春极规矩地双手贴裤缝鞠了一躬,把林飞捷拖出去一拳接一拳地揍,直到把这个畜生的人皮全扒下来,变成一个不会动的破麻袋。 穆寒春还没回过神,驾驶室的门也被拉开。 小雪团似的宝宝驾驶着宝宝变形金刚,举着茫然的宁鹤跑过来。戴着护目镜的小机械师埋头工作,排查出这辆车里被提前安装的、蓄意造成驾驶室控制异常的模块。 沉默的少年把杜仲树叶捣碎,仔细敷在穆寒春被碎玻璃划破的伤口上,清苦药香弥漫,那些伤口也神奇地迅速愈合。 背着大挎包的小信使把自行车塞给他们,车架擦得锃亮,车轮打足了气,清脆的铃铛一拨就叮铃铃响。 ……然后漂亮的小信使被红发少年举起来晃晃晃,咣当一声脑门撞脑门:“咩啊?骑自行车回家?!这是昆仑山!” 小信使也经常一辆自行车八千里路云和月,忘了这里不是槐中世界,的确不能靠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啊啊啊糟了!” “没糟,有老师在。”红发少年压低声音,晃了下钥匙,“老师开车送他们回家。” 小信使睁圆了眼睛:“可是——” “没事,快去应付媒体。”红发少年更沉稳,把口罩一戴,满是阴谋的“剧本”和那个恶意满满的模块作为证据,往最会说话的小信使怀里一塞,“说晕他们。” 漂亮的小槐树最喜欢这种任务,立刻得令,撸起袖子就去开临时新闻发布会。 …… 穆寒春几乎有些回不过神。 凭着傲人的天赋、反应神经和精湛技术被封神的穆车王,这还是职业生涯里第一次撞树。 搏斗和碎玻璃的划伤让他颇显狼狈,伤口残留的跳痛令穆寒春陡然意识到,这次可能并非是梦境。 他的确是来勘路、的确是来拍了所谓的“纪录片式广告”,他在驾驶室里莫名其妙和林飞捷打了一架,还开着车撞了棵无辜的树。 一群厉害的好孩子突然神兵天降,冲出来救了他,帮忙拦住了铺天盖地的摄像头和媒体,帮他见到了小鹤。 ……他真的记得那里之前明明没有树。 昆仑山是疯了,才能长出一棵榕树。 穆车王有些恍惚,用力揉了揉眼睛。 宁鹤握紧丈夫的手。 穆寒春不知道该怎么向爱人解释这一切,他把受伤的手臂藏到身后:“小鹤……” “我们走。”宁鹤说,“不干了,回家。” 穆寒春愣住,他正在谨慎斟酌,要怎么和爱人说这个堪称疯狂的念头:“这就走?” “这就走。”宁鹤说。 宁鹤扯着他,把他离那辆撞得报废的赛车用力拖远。 穆寒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反握住爱人的手,立刻被那只冰冷的手攥牢。 ……他们可能做了一样的梦。 也说不定根本不是梦,那是原本避不开的结局。 梦里有一只小木鱼被孤零零留下来,明明有听爸爸妈妈的话,乖乖留在家看家、等爸爸妈妈回来,却什么都没能等到。 他们的孩子被他们抛下了,他们把宝宝留给一个魔鬼。 在某一瞬间,穆寒春几乎想活剐了林飞捷,他在爱人眼里看到同样的念头。 他尚且无法弄清,这种从未有过的、剧烈到足以将他吞噬的愤怒是从哪来,或许是在某个平行世界,他们绝望地旁观了一切。 看着他们的宝宝是怎么跌跌撞撞长大,怎么逃过数不清的恶意和阴谋,怎么伤痕累累活下去,活到把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 日复一日,他们的孩子长成温润安静的少年。 他们没办法看清少年长成了什么样、有多高多帅,但那一定是他们见过最好的少年人。 可惜那是最遥远的距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个睁着眼睛躺在阳光里,一点一点失去意识的少年,眼里是什么样的神情——疼不疼,难受不难受,想不想爸爸妈妈。 宁鹤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要抱他,草地上的孩子静静躺着,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睛慢慢地弯一弯,然后变成一阵风。 柔和自由的风,穿过白塔世界,走上千万里的路,从意识回到现实,回到被白雪覆盖的昆仑山。 他们从被凌迟的剧痛里醒过来,发觉自己仍被困在那场事故里。 “他们被束缚太久了。”槐树提醒变成风的男孩,“你去救他们,他们被救出来,就会消失……我带不走。” 风盘旋停驻,抚摸白雪,慢慢在上面写出一个“谢”。 “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靠你自己,这扇门只能被风敲开。” 槐树满怀歉意:“会很难过……” 风想问更多,但这条路走得太远,力气已然耗去大半,还要救爸爸妈妈。 心有执念的灵魂无法消散,宁鹤执着于要将丈夫救出来、一起回家接宝宝,穆寒春执着于让妻子快走,不要受自己连累。 他们的灵魂一直被困在SS9赛段,却又因为太想见宝宝,不知不觉,变成数不清的银线。 变成风的男孩卷起一根小树枝,慢慢画出两个大火柴人,牵着一个小火柴人。 他又把那个小火柴人抹去,只留下爸爸妈妈,询问槐树的虚影。 “不不,我不是说你爸爸妈妈会难过——我是说你,你会很难过。” 槐树连忙解释,想尽办法哄:“当然,你爸爸妈妈肯定也难过,但那只是一下,‘唰’地一下,他们就自由了。” 风放下心。 “可是你呢?”槐树可不放心,又着急又不安,“你该多难过呀?” 风躺在雪地上,慢慢打滚,把自己粘成一个小雪人。 藏在雪里的孩子弯起眼睛,张开手臂,像是那时候躺在太阳底下,被妈妈抱住一样。 万千银线离开他,飞向寥廓夜空,像一场反向的流星雨。 一阵又英勇又酷又厉害的风,救了被困在原地的爸爸妈妈,清凉的雪粉扑灭最后一点火苗。 那些幻象似的画面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 穆寒春被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他其实不如宁鹤会打架,宁鹤以救援队队长的身份应急处理,硬是让早昏过去的林飞捷又生生疼醒,死去活来了几十次。 普普通通的一次勘路出了这么大的意外,能说会道的漂亮小少年拿出的证据,更叫人怵目惊心——这几乎已经构成一场明晃晃的谋杀。 如果不是穆寒春运气好,那辆车不知为什么刚好卡在了护栏上,没有继续冲下去,他们现在看到的就只是一条望不到底的山谷。 已经有人报了警,拉了警戒带,现场也作为证据保留。 穆寒春配合着做完笔录,被护送出来,和爱人一起去找那些神兵天降、力挽狂澜的小朋友。 他们要去给那些好孩子道谢,可神通广大的小朋友做好事不留名,呼啦一声跑得飞快。 穆寒春想去看看那棵救命树伤得怎么样,伤损严重的护栏旁却空荡荡,只有流过阳光和皑皑白雪的风。 留在原处安静等待他们的,似乎只有那辆改造风格相当独特、审美一下子就吸引了穆车王,怎么看都觉得好看的战损版五菱宏光。 红头发又帅又酷又能打的男孩子,临撤退前压低帽檐,给穆寒春说悄悄话,告诉他五菱红光里留了人。 穆寒春的事故原因暂时没调查清楚,他和林飞捷打起来的蹊跷,现场抽了血,需要确认他们两人的血液里没有酒精和其他致幻成分,驾照自然也被暂时扣下。 宁鹤会骑摩托、会开飞机、给条绳子就能爬上一架直升机,说实话也会开车,但科目三把安全员甩吐以后,就一直懒得再去补考。 一群人凑不出一个驾照,林飞捷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信任,他们想要下昆仑山,还真需要搭一辆车。 穆寒春走到战损版五菱宏光旁,他有些迟疑,不知该怎么开口打招呼,里面的人已经拉开驾驶室的门,从车上下来。 …… 穆寒春其实不认识从车里下来的年轻人。 即使不认识,也必须要说,对方的气质极好,从骨子里向外透出温润宁和。 普通的银边镜框下,眼底蕴着妥帖暖意,像是历过千山万水。 白雪下的巍巍昆仑有种冰冷苍莽的锋利,只是这种冷意走不近,有人只是站着不说话,也能让人想起江南春暖。 从昆仑到江南,千余公里的路,听起来远,开车也只要半天。 现在应当开始计算回家的路程和时间,计算耗油量和该给对方多少钱。 穆寒春思考着这个流程,他其实不是太擅长和人打交道的性格,甚至在想是不是该礼貌地握个手、问一声好,如果可能的话,再为刚才奇幻的险死还生好好道谢。 人在经受强刺激后,大脑经常会封闭一部分感受和感性的部分,换成理性全盘上线,这是千万年进化积累下来的求生本能。 作为顶尖赛车手,在这方面的本能比普通人只强不弱。 遇到车毁人亡的致命危机,赛车手也要冷静地处置危局,大脑运转不能停,大脑还要支配手和脚,手用来握方向盘、换挡、拉手刹,脚用来踩油门和刹车。 “万”作为最小单位的训练次数,保证了一名赛车手在任何情况下,哪怕是生死瞬间,也能用理智完美地支配手脚。 ……穆寒春回过神时,他的脚已经自己走过去,和面前的“义务司机”拥抱。 他的手也有自己的想法,穆寒春紧紧抱住近在咫尺的年轻人,他控制不住地用力、用力到发抖,他像是个溺水后大口大口喘气的人。 有那么几秒钟,昆仑山冰冷清新的空气,都被涌出来的眼泪灼得滚烫。 “……抱歉。”穆寒春猜测自己大概是应激创伤延迟发作,他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够沉稳从容,让对方看笑话,“我太激动了。” 他被同样抱住自己的年轻人扶住,无措地揉了几下头发,边道谢边接过手帕。 这种情况对成名已久的车王来说相当罕见——上次这样紧张,还是穆寒春被前车连累,在陡峭的山坡上翻滚七十一圈。 从医院醒来以后,穆寒春对着镜子里的鼻青脸肿发愁,十分担心小木鱼觉得爸爸变丑了,硬是学会了川剧变脸,才沉稳地带着一沓面具回家。 …… 比起没什么出息的穆车王,宁鹤在错愕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站了半天后,表现得就远要更沉稳得多,拉着来做“义务司机”的年轻人走到避风处,打开小马扎坐下,细细搭了话。 二十三岁,还在念研究生,修设计专业,穆车王和宁队长的忠实粉丝。 这次是带弟弟自驾来昆仑山游玩,恰好遇到拍纪录片,有点好奇,就来看看热闹,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 作为粉丝能有帮到偶像的机会,送穆车王和宁队长回家去见宝宝,是很难得的荣幸,恰好就读的院校也在江南,很愿意一路把他们送回去。 “身体吃得消吗?”昆仑山上很冷,风也常年凌厉呼啸,宁鹤确认了他身上的风衣厚度,才稍稍放心,“会不会太辛苦?” 自称叫“瑾初”的年轻人摇摇头,笑了笑:“请放心,我这次就是来昆仑山度假,休息得很好。” “我送您和穆先生回家。”瑾初说,“现在走,晚上差不多就能到。” 他们正说着话,五菱宏光的车厢里传来少年惊讶的笑声。回头看过去,原来是徘徊半天找不到说话机会的穆车王正隔着窗户,努力逗瑾初的弟弟。 那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看起来身体不好,脸色苍白,靠在后排改装过的座位上,身上盖着软和的绒毯。 少年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沉稳表演川剧变脸的穆车王,边笑边咳嗽,大概是咳得狠了,抬手不停地揉眼睛。 穆寒春看得紧张,他忍不住钻进去,把那孩子护在怀里,在背上轻轻地拍抚:“慢点咳,慢点,用后面这个地方咳——对了,对,这样不伤嗓子……” 外面看起来像是穿越一千个战壕的五菱宏光,里面其实非常温暖舒适,甚至像个非常不错的房车,完全隔绝卷着细雪的冷风。 但穆寒春还是觉得他冷,就拉开外套,把孩子抱在腿上,用外套和毯子一起裹住:“冷不冷?” 少年愣怔半晌,黑润的眼睛弯了弯,含着咳嗽温顺摇头。 穆寒春仍不放心,收拢手臂,低下头仔细端详。 …… 有胆大包天的记者,还敢凑上来采访,被不知哪探出来的小槐树枝结结实实绊了个跟头。 “我不是坏人!”记者摔倒的动静引得几道凌厉视线,甚至还有离奇的庞大树影落下来,吓得腿都发软,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们主编让打听,穆车王接下来要去哪、干什么……” 闹成这样,穆寒春不可能和林氏续约,接下来去哪个俱乐部、就业意向是什么,足以占据十几份体育类报纸的头版头条。 想知道的人太多了,探头探脑往这边窥伺的视线绝不少,只不过没什么人真这么愣,居然就敢摸过来,直接找这两个人问。 记者魂飞魄散,生怕被宁鹤随手拆了,或者扔下山——被警方带走调查那位就够惨的,听说能脱臼的关节全脱臼了,疼得差点就没了命。 但这会儿的宁鹤就什么也没干,只是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挡住身后的年轻人。 那个车王也只是把孩子往怀里护,看了哆嗦个不停的记者一眼,就低头往保温杯的杯盖里倒水,小心地哄那孩子慢慢喝。 “我要回家。”等怀里的孩子把水喝完,穆寒春才回答他,“接下来我要和小鹤回家。” “我不干了,不开赛车了,你们玩吧,我去蹬三轮。” 穆寒春说:“我要回家当爸爸。” 第116章 拐走一只小木鱼 他们开着一辆五菱宏光回家。 那辆风尘仆仆的神秘改装家用车, 在狂飙着撞废了一辆媒体车、拦住一辆险些冲破护栏的赛车以后,居然还能开起来。 发动机温驯地打火,前灯亮起来闪了两下, 光打在反光的雪地上,把埋伏在附近的镜头刺得一哆嗦。 ……直到现在,不少人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一代车王正式退役的大场面。 不是没人试图追着碰运气, 想拿到第一手资料,想知道穆寒春说的话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想找机会角度拍几张照片。 可那个一向好脾气, 被记者围堵几个小时也友善配合的穆车王, 这回却只是在上车前, 很客气地表示他们会起诉。 这里是昆仑天路,环塔最美也最危险的冰雪路段,任何操作都可能在路面上打滑, 风卷雪过境,能见度非常差,甚至能把护栏看成树。 如果有任何人强行追车,导致他们在下山和回家的路上再出意外, 哪怕是碰掉一块漆, 穆寒春和宁鹤夫妇也会保留证据,追究责任到底。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越是内敛腼腆的人,骤然判若两人时, 就越叫人心头暗惊。 穆寒春的语气里有冰碴, 车内录音被警方拿去调查, 暂时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能让最顶尖的赛车手和曾是发小的俱乐部老板反目成仇。 也没人知道,只不过是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穆寒春是看见了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 穆寒春说自己要回去当爸爸,没人把这话当玩笑,哪怕他说要回去蹬三轮——因为那种眼神不是开玩笑。 一个失去了全部的流浪汉,要被抢走最后一个馒头和唯一的毯子的时候,那个流浪汉就会这么看着你。 这比方或许不恰当,穆寒春不是流浪汉,他是载誉满身的天才赛车手,只要他说要跳槽,几十个俱乐部愿意把红毯从昆仑山一路铺到俱乐部门口。 可他这会儿走得干净利落,当着所有的镜头宣布了和林氏的合作终止、退出俱乐部,唯一要带走的是他那辆赛车——不是为了继续参加比赛,是因为那是老伙计。 环塔赛事几番改革,现在的赛车里都会配备领航员AI,全程为赛车手领航。 穆寒春从十四岁起正式参赛,从没换过领航员AI。当初穆车王鼓起勇气追求宁鹤,一半的注意都是AI帮忙出的。 穆寒春答应过他的AI,等彻底退役了,就把内饰全改成帅气的小牛皮,从雨刷器到排气管全换成最豪华的配件,满大街跑着拉风。 赛车AI还没见过宝宝,急得不行,每天都要看一百遍相册里的照片,天天催着穆寒春退役。 赛车AI甚至愿意放弃一直以来当豪车、去顶级大酒店、去空中停车场的梦想,被改造成小变形金刚,绑上最嫌弃的小蝴蝶结丝带。 在赛车看来,拿车票当礼物的爸爸妈妈笨透了,宝宝肯定是喜欢这种炫酷的生日礼物,不会有小宝宝不喜欢变形金刚。 “如果我的爱人、孩子,我的领航员AI,受到了任何影响,甚至伤害。” 穆寒春盯着这些人,死死捍卫着最珍贵的全部家当。 他在这一刻真像是个流浪汉,衬衫袖口一个丢了袖扣、一个卡在手肘,衣摆沾了些汽油,头发有些乱,领口还有些事故发生时留下的血痕。 这让生性温和腼腆的车王看起来凶了很多,但更凶的还是他的眼神。 穆寒春把撞坏的尾翼放在底线前,慢慢地告诉这些人:“我会拼命的。” “我会跟你们拼命,所以请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穆寒春说。 没人怀疑这句话,哪怕他的声音并不高,又很礼貌地说了“请”。 那片撞碎的尾翼断面锋利,又薄又锐,叫鲜红的漆面衬着,像是把刀。 它原本该属于一辆飞驰的赛车,自由驰骋、潇洒肆意,非要有人把它逼成这样,逼它支离破碎地变成一把刀。 那些记者被穆寒春只身拦着,一时讷讷无话,甚至忘了抓拍忽然冒出来做司机的神秘青年。 穆寒春转身上车,有人反应过来,慌忙按下快门,抓拍的模糊照片落下一个背影。 …… 这也是穆车王宣布退役以后,这些媒体能翻出来的最后一张照片。 那辆车像是凭空消失了,不论多昂贵的拍摄设备、多精密的无人机都找不着——可又分明没消失,因为他们就开在回家的路上。 自称叫“瑾初”的青年车技很好,不急也不缓,在冰雪路面上完全不打滑,过崎岖的山路也格外稳当。 他弟弟叫瑾榆,今年十三岁,刚刚中考完,闹着要跟哥哥出来旅行,因为这里的海拔太高,身体有些不舒服。 榆字拆开是“木俞”,所以小名和他们的宝宝刚好一样,也是一只小木鱼。 少年的身体很弱,看起来完全不只是高原反应这么简单,但还是努力坐好、撑起手臂,把肩膀也挺直。 他垂着眼睫,苍白耳廓泛起红晕,在发动机的柔和响声里,轻声细语地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学习成绩。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没受任何人干扰,是干干净净、一个人进的中考考场。 荣野回去开完了那场家长会,搜遍学校勉强凑出来的几个校领导进退维谷,一边满头大汗地安抚家长,一边小心翼翼试探,能否继续让穆瑜同学在他们学校高中部就读。 到了这份上,留不留下这个学生,不光是林家发不发话的问题。 他们拿十三岁的穆瑜做了这么多文章,就说那些改过的试卷、编造的分数,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雷。 如果让穆瑜参加了中考,考出个引人注意的亮眼成绩,再去外面的学校,遇上哪个负责任的老师察觉出端倪,过去的那些腌臜事说不定就都要露馅。 校领导绞尽脑汁,开出难以想象的丰厚条件,甚至愿意在完成高中学业后,全款资助穆瑜出国留学——最好是一直不要回来,把那些乱七八糟见不得光的事全带走。 荣野耐心地听完他们的话,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找到“完成录音并发布”的选项。 校领导瞪圆了眼睛,本来就没什么头发的脑袋憋得锃光瓦亮,脸色又红又涨,手足无措急得要命。 “他不会在你们学校。”荣野回答对方的问题,“不会把他交给你们。” “他要参加中考,拿到真正的成绩。” 荣野说:“去最想去的地方,做最想做的事。” “可——可参加中考是不是不合适?”校领导急得冒汗,因为走投无路又慌得要命,什么话都讲出来,“他的意识受损严重,中考压力太大了,他会崩溃的,每次考试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当然是折磨,没有任何成绩被期待,没有任何努力能得到回应。折磨的不是考试本身,是走了很远的路后依然是鬼打墙,仿佛永远只能在划定的方框里打转。 排除立场因素,这不是唬人的瞎话,荣野记下来,把交换生通知给对方:“他不会来上学了,他要去公立学校补习。” 离中考总共也没剩下多少日子,要去公立初中做交换生,手续繁琐不说,更相当于把“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种事拿大喇叭往外广而告之。 但校长室的电脑里,还塞着一个莫名其妙多了份工作的穿书局榕树AI,忙得数据飞起,二话没说就盖了章。 本来嘛,他们学校接纳交换生,再往外送几个,也是完全合理的操作。 “交换”就是这个意思,有来有回,有去有往。 同样的道理,妄图扒在别人身上吸血的蚂蟥,早晚要被撒上盐、用火来烧,掉在地上狼狈地蜷缩痉挛,这也是一种交换,交换回来的东西叫“报应”。 在校领导土灰一样的面色里,荣野就这么骑着自行车,把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驮走,在一群趴着窗户的小脑袋瓜的注视下,去了隔壁公立初中。 …… 少年反派大BOSS没有讲这些,一个字都没提,他不讲自己是怎么长大的。 他在那所公立初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没有长大后的自己帮忙,他和同学慢慢磨合、熟识、一起为了冲刺复习焦头烂额,看着老师把知识点写满整个黑板。 公立初中没有豪华设施、没有漂亮气派的教室、没有空调,风扇慢悠悠地转,每个坐在底下的学生抬头,担心它会掉下来的忧虑都能贯穿整个童年。 但那种生活很快乐,十三岁的小木鱼其实非常容易讨人喜欢,哪怕其他孩子不知道他是个小明星、擅长各种极限运动,也不知道他刚从一场什么样的风波里出来。 林飞捷认罪,林氏一朝翻天覆地,商业版图全面崩塌,峰景传媒股价跳水跌停……这些和一群正埋头冲刺中考的初中生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上课要抄满满一黑板的板书,下课要冲去小卖部买冰糕,学到精疲力尽了也要争分夺秒地玩,有条件的砸沙包、打球,没条件的被困在教室里,大声聊天和打闹。 上自习和模拟考的时候,整个班级静悄悄,能听见秒针走动。 老师背着手在课桌空隙间游荡,看见谁坐姿不端正、眼睛离纸面近得几乎要趴下,就敲敲桌面,拦着额头把腰背扳直。 来做交换生的反派大BOSS被自来熟的同桌拉着,很快就认识了全班的人,又被拽着一起聊天和玩自制纸牌,分享从家里带来的午饭。 他们班上最帅的女生是班长,被他乖得心都软了,当场宣布前后左右桌说话音量不能超过50分贝,谁违反谁下课冲下五楼,去给大伙买冰棍。 那的确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连几个半天假也全加起来,可能也只有十二、三天。 但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芒,写下了比过去十三年更多的日记。 因为他得知,在他中考结束后,会有一次毕业旅行,要去昆仑山。 他们要送爸爸妈妈回家,为了做准备,少年反派大BOSS竭力用十三天的经历,来填充满十三年。 他向小槐树枝学习口才,练习怎么把一件高兴的事讲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练习的结果看起来不错,荣野骑着三轮车载他出门,他们找了小松鼠、小麻雀和小蚂蚱来听,大家都鼓掌,都说这些故事听起来就特别幸福。 “我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还……还可以。”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小声汇报,他埋头在书包里找成绩单,这个分数足够上最好的高中:“我占了一点便宜,我去了虚拟空间复习。”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流速可以调整,在里面复习一个星期,出来也可能是几个小时。 只是这样太累,想一想也知道,那相当于脑子里一下塞进一个星期的伏案苦读,稍微晃一下都能变成浆糊。 所以这是个谁都知道的办法,却也没有多少人会用——毕竟能节约的只有时间,体感就是没日没夜学了一个星期,又因为累麻了,晃晃脑袋就可能全忘掉。 穆寒春其实不认为小朋友的成绩很重要、重要到得拿身体这么去换,他想要开口,被爱人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立刻闭上嘴。 宁鹤摸摸这一只小木鱼的脑袋,把人悄悄抱过来,让少年靠在自己肩上,接过成绩单惊喜不已:“考得这么好呀?” 苍白安静的少年眼睛亮了下,嘴角轻抿起来,耳朵烫得通红。 他在这一会儿像极了个普通的孩子,因为妈妈的一句表扬就不知道该怎么好,手不知道该放在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因为太着急说话,他一开口就被咳嗽呛住,连忙闭上嘴把血腥气全咽回去,又手忙脚乱用衣服挡住身上的裂痕。 宁鹤像是没看到,只是把他抱进怀里拍抚脊背,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哄:“没事,不怕不怕……宝宝辛苦了,特别厉害。” “特别特别厉害,小木鱼。”宁鹤问,“累不累,难受不难受?” 被抱住的孩子不会动,屏着呼吸,连忙摇头。 宁鹤摸摸他的脸颊,发现凉得冰手,就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暖着,边拍背边轻轻晃。 一只小木鱼被抱着慢慢晃,僵硬的身体被暖得融化,不自觉憋着的气松了,咳得反而更厉害,大口大口喘着气。 宁鹤抱着他哄,被丈夫揽住,把脸埋进穆寒春肩头的衣料。 车压过一片乱石,车体有些不稳,他们一起抱住发着抖的孩子。 十三岁已经是青春期,又叛逆又自尊心强,按理说不该被叫“宝宝”,也不是那么愿意被叫乳名了。 临行前翻遍了所有的儿童心理书,严格扮演一个正常十三岁少年的反派大BOSS,这会儿却咳得手脚发木,身体软得撑都撑不住。 少年的眼泪也不受控地涌出来,他有些不安,慌忙想要擦拭,已经被爸爸和妈妈揽着背,护进最温暖的一小片黑暗里。 ……原来是这个感觉。 原来不是所有狭小的黑暗,都像逃不出的棺材,把人溺在静谧的空旷里。 睡眠舱剥夺五感,最恐怖的其实不是视觉听觉消失,而是触觉——当什么也碰不到、仿佛漂浮又仿佛坠落的时候,人会被绝望吞没。 在所有还能记起的容身之所里,少年反派大BOSS最喜欢的是衣柜,被大榕树用麻袋威风凛凛地装走以后,最喜欢的变成家,来接爸爸妈妈的路上,最喜欢的变成了五菱宏光。 现在五菱宏光也要排第二名了,他攥住能触摸到的衣料,他握着爸爸妈妈的袖口和衣摆不放手,在心里许愿自己能撑得久一点。 他太困、太累、太想睡觉了,可这怎么行,他要一直醒着。 他还有176件高兴的事没讲,他还练习了一首歌,还把自己做的小飞机模型和新做的赛车模型都带来了。 就说是粉丝,特别忠实、从小就喜欢他们的粉丝,想送偶像礼物,能说得通的。 他要向爸爸妈妈介绍大榕树,有一缸超帅气的树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来了这条时间线就很紧张,不肯露面,现在还只肯驻扎在他们的车顶上,孤独而倔强地迎风乱舞。 要做的事太多了,但时间太短,从昆仑山回江南,从白雪覆盖的冰原回盛产青瓷和宝剑的水乡,也只要十二个小时…… 车一颠簸,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就软软倒下来,靠在爸爸的手臂上。 少年一直紧紧抱着的书包掉下来,被宁鹤眼疾手快拦住,无意间扫见里面的东西,肩膀剧烈悸颤,匆忙闭上眼睛。 “小木鱼?”穆寒春急得要命,他连忙抱住陷入昏睡的男孩子,喉咙急得发哑,几乎要不顾情形跳下车去找医生,“小木鱼,怎么了?醒醒——” 宁鹤捂住丈夫的嘴,她用力擦了几下眼睛,摇了摇头,抱着茫然睁开眼的少年哄:“没事,没事……爸爸乱喊乱叫。” 那双眼睛很黑也很干净,只是光落不进去,茫然涣漫,和他们在幻象里见的一模一样。 穆寒春被爱人用力按在座位上,不准说话不准动,急得冒汗。 “乖乖睡觉。”宁鹤说,“乖孩子一难受就睡觉,就休息,就和爸爸妈妈说。” 被她抱着的孩子心力已经耗竭到极处,意识完全模糊,没有余力再去按照练习的样子扮演自己:“这样……才乖吗?” “当然了,这样才乖,你不知道吗?”宁鹤假装惊讶,“乖孩子还会告状,受委屈就告状,被欺负了也告状。” 宁鹤摸摸他的头发:“乖孩子还总是哭呢。爸爸当年就特别乖,我们上一个幼儿园,有人捉弄他,给他扎小辫子,他就哭着跑来找我,让我给他撑腰。” 她的孩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轻声笑出来:“爸爸……” 这个词像是烫了他一下,少年条件反射地悸颤,胸腔负痛战栗,似乎要强行把这个词咽回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穆瑜拒绝说出这个词,即使是读课文或者扮演某个角色——只要说了,音频就会被拿去剪辑拼贴,会有人以此为证据,说他和林飞捷父子情深。 这种反抗显然不是老谋深算的野心家的对手,舆论因此并不偏向他。有人骂他白眼狼,有人说野崽子养不熟,那档曾经的家庭综艺里,弹幕永远吵个不停。 闪回的画面把十三岁的孩子绑架回曾经的窒息里,反派大BOSS紧紧咬着牙关,额头冒汗,用一线清明把那些声音压下去。 但这次有人听见“爸爸”就坐不住,听见小木鱼叫爸爸,就迫不及待伸手来抱他。 “爸爸在,小木鱼,是不是要爸爸?”穆寒春手忙脚乱,“哪儿不舒服,疼吗?还是想咳嗽?来,我们坐起来……” 那孩子被抱起来,在他们怀里痉挛呛咳,大口咳出乌血,也咳出尖锐的荆棘和铁蒺藜。 那是意识上的暗伤,普通人看不到,血和尖锐锋利的异物不及落地就消失。 一根气生根悄无声息地探下来,想帮忙吃掉那些伤人的恶言恶语,被一缕风轻轻打了手。 ……榕树委委屈屈收回气生根,闷不吭声蹲在缸里,继续研读爬山虎写的《教你怎样跟人类回门》。 开车的义务司机放慢车速,靠路边停车,回过身安静地看。 现在看来,他哄小朋友的本领,大概有相当一部分是从妈妈这里继承的。 毕竟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非常想做乖孩子,已经完全被这套逻辑绕住,开始断断续续学着告状。 但穆影帝不论从小到大,在这件事上的天赋都不佳,翻来倒去说了半天,也还是只会说“有人欺负我”,“很疼”。 “很疼,妈妈。”小木鱼冒着冷汗,他被爸爸妈妈抱着,反反复复练习十几次,终于说出声,“回家,爸爸,妈妈,坏人……” 这话连扫地机器人都喊得比他流畅和大声。 但爸爸妈妈就在这儿,哪怕只能说出这一丁点也够了。穆寒春有着幼儿园哭着找宁鹤告状的光辉历史,现在却一度想要下车,捡一块石头回去,砸断林飞捷的两条腿。 这件事当然不能这么处置——也用不着这么处置,只要前因后果调查明白,这是铁板钉钉的谋杀未遂。 况且楝中世界的刑罚也比穆车王下手重得多,拿石头砸人,已经是穆寒春能想到最残酷、最激烈的手段了。 翻搅起来的剧烈痛楚逐渐消退,又因为这种断断续续、根本算不上告状的告状,伤口缓慢淡化,有了愈合的趋势。 宁鹤在这种情况下要更冷静,让丈夫去托俱乐部里信得过的朋友,查那些人究竟有没有好好照顾小木鱼,再调查小木鱼自己在家的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人的骚扰。 小木鱼忽然会想要一把玩具枪,一定还有其他原因——苏格拉底那儿应该也会有记录,但扫地机器人最听宝宝的话,只要小木鱼要它向爸爸妈妈保密,就不会主动说。 这完全是他们的错,他们本该早就去做这些事,早就该意识到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懂事、更早熟和安静的宝宝,可能正在被欺负。 是因为对林飞捷的盲目信任,让他们忽略了太多的细节。 他们问小木鱼想不想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出去玩的时候,应该格外强调,爸爸妈妈早就想辞职。 宝宝从来都不是爸爸妈妈的累赘,小木鱼是命运送给他们的礼物,是他们最重要的珍宝,他们早就该说这些。 不该只是因为觉得三四岁的孩子年龄小,未必会想那么多,就避而不谈,在开家庭会议的时候关上门,自顾自地悄悄商量。 宁鹤以“我家有一只小木鱼”开头,给怀里的孩子轻声讲这些,讲爸爸妈妈做错了事,又后悔又着急。 讲以后不论有什么事,都一定一家人坐在一起,边吃火锅边讨论。 穆寒春尝试着提议,其实也可以吃点别的,但被驳回,因为一家人最适合吃火锅。 冬天就吃红通通的辣锅,秋天吃酸甜可口的番茄锅,春天吃滋补的骨头浓汤锅,夏天开着空调也可以吃,再配上冰镇可乐。 想吃别的也行,那得一家人一起投票、举手、讨论通过,要是时令比较特殊,也不是不能边贴春联边包饺子。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靠在妈妈肩上,被轻轻拍着背,睁大眼睛,听得格外认真。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知觉渐渐消退,身体也变得轻盈。 但他还是认真想着这些话——这是他从没想过的画面,躺在衣柜里的小床上,少年反派大BOSS给自己画方框、给自己编动画片,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些。 这是他听过最好的睡前故事。 “别睡……别睡!”槐树急着摇晃他,“你的心愿还没达成呢!” 十三岁那年,带着所有伤留在原地,换另一部分自己和自己的树能够长大的少年,只不过是残留的“感受”。 之所以能跟着长大的自己回来,见到爸爸妈妈,是因为反派大BOSS许了愿。 因为许愿成功,槐树实现了他的愿望,把残留的意识片段补全,让他完整地来见爸爸妈妈。 但槐中世界的规则,一旦愿望达成,意识也就要消失了。 槐树吓唬他:“你难道不怕你这样消失,爸爸妈妈会伤心?!” ——其实不会,意识消散在人类看来,只是安静地睡着了。 他们把穆寒春夫妇送回家,这段旅程就会结束,从此以后,这是一条独立的世界线。 穆寒春和宁鹤会记得,在某个奇异的下午,有一对自称是粉丝的兄弟,其实是从另外的世界赶来,帮他们回家的孩子。 但这个道理只有树知道,被妈妈哄迷糊的少年反派大BOSS吓了一跳,立刻清醒了几分:“不可以……爸爸妈妈不能伤心。” “对!”槐树用力拍叶子,“你得坚持住!你得长大给他们看呀!” 少年反派大BOSS卯足力气,撑着手臂想坐起来,却无法控制身体。 他是由痛苦、绝望和孤独组成的,他带着这些留在十三岁,现在痛苦消散、绝望和孤独也不治而愈,自然就没有了更多的力气。 “我太累了……没力气长大了。”叛逆的反派大BOSS又自责又愧疚,他甚至开始后悔,不该冲动地跑回来见爸爸妈妈,“对不起,我……” 少年的胸口忽然震了下,他挣扎着醒过来,慌乱地抹去妈妈的眼泪。 他是在和槐树说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直到被眼泪砸在手上才察觉。 “妈妈,妈妈。”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仰头望着宁鹤,不停擦拭那些泪痕,“我长大,别哭,我会长,我没事了,我好好的。” 宁鹤抱着她的孩子大哭,她哭得像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原来妈妈难过心疼到极点,也会变成小姑娘。 妈妈给宝宝讲爸爸的坏话,讲爸爸幼儿园的时候哭着跑来告状,却没讲穆寒春第一次出事故、昏迷了一个月才醒,十七岁的小姑娘哭得整个医院都能听见。 那些眼泪噼里啪啦掉下来,宁鹤抱着她的宝宝不松手,不停抚摸那些被小心翼翼藏着的伤痕,妈妈的眼泪掉到哪,那些伤就在哪里痊愈。 眼泪越落越多,变成一场霖霖春雨。 穆寒春沉默良久,忽然拉开车门,下车找到靠在车外的年轻司机。 穆瑜正不动声色地画方框,往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身上种一颗见雨就长的小榆树苗,听见车门响,回过神抬头。 在影帝生涯饰演过的诸多角色里,穆瑜来昆仑山,演的是穆寒春。 这部电影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像极了,有人说完全不像,刨除所有意气用事的胡乱点评,实际上或许也是一半一半。 那时的穆瑜尚且并不擅长演一个父亲,听到孩子降生时的期待、徘徊踱步的心焦、见到爱人和宝宝的满心欢喜……他都只能按部就班,用最标准的表演技巧诠释。 于是评价的分歧在这里也最多,有人说他表演过度、有人说他情绪不足,一位知名影评人洋洋洒洒数千字,指出不少表演失误,例如穆车王才不会这样手忙脚乱,莽撞冲动,像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 “你……你好。”穆寒春有点紧张,他甚至在覆着薄霜的乱石上趔趄了下,被穆瑜及时伸手扶稳,“我想去撞个人。” 穆瑜:“……” 暗中埋伏的槐树:“……” 蹲在缸里、挂了满树小朋友的榕树:“……” 但穆寒春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准确——毕竟他不知道对方是否是人,这是种不够周密的预设:“世界意志,是应该叫世界意志吗?” 那段仿佛是幻觉的记忆里,陪着小木鱼误入白塔世界时,穆寒春和宁鹤曾经得知过这一存在。 有棵很有出息的铁灰色年轻树,把白塔炸上了天。 穆寒春买不到那么多炸药。 “我想要我的孩子平安,想要我的孩子健康幸福,快快乐乐的,想他能长大。” 穆寒春看着穆瑜,他的视线格外认真,像是想要确认某种可能性。 这是种很奇异的可能性,换了旁人,可能要以为他们一家在昆仑山上缺氧高反,出了幻觉。 可有些事就是没法解释的,比如一场为了最后一击、紧急演练了十几次的梦,比如忽然出现又消失的树和小朋友,比如爸爸妈妈就是能认出自己的孩子。 就是能认出来,没有道理,没法解释。 “不用有出息和做大事,什么都不要,只要快乐健康,只要长大。”穆寒春说。 “我想请它同意。”穆车王还是有些腼腆,声音不高,“它要不同意,我就去撞它。” 第117章 拐走两只小木鱼 这个世界的世界意志没那么好找。 毕竟作为第一百个被穿书局打下来的S级世界, 它下属的子世界集体反叛,属于主世界的力量自然瓦解,早没了过去凌人的气势。 一个能纵容意识空间无秩序失控, 纵容高位者肆意凌虐、受害者无从求救的世界,奉行的俨然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既然这样,它自己也理当按照这个法则,作为失败的一方, 去看看当初不屑一顾、从不干涉的世界是什么样。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目前被穿书局接管,原世界意志还在接受水深火热、死去活来的再教育, 可能不是很方便回来被撞一下。 “没关系。”穆瑜能理解, 通过电话和局里商量, “不是很急,可以等它再教育结束。” 负责对接的AI尽职尽责记录:“这没问题,需要我们提供车辆吗?我们有泥头车、重装坦克、超时空星舰和拉砖拖拉机。” 目睹了这段通话, 完全没能理解这几个交通工具是怎么放在一起的穆车王:“……” 穆瑜笑了笑:“不用了……多谢。” “我们这边有车。”穆瑜放下手机征询,“对吗?” 穆寒春回过神,下意识点头。 他更认真地看面前的青年,斯文的银边镜框遮掩了一部分眼型, 但毕竟挡不住视线。 有那么几秒, 穆寒春几乎想要开口,问些和世界没关系的事。 但也只是一闪念,他就把念头暂时压回去:“对,我们家有车。” “是辆脾气很爆的赛车, 但车很好, 很开朗热心, 梦想是当豪车上天。”穆寒春说, “我回去和它说,一定很愿意帮忙。” 电话里的AI记录下相应要求,并礼貌地祝穆车王撞世界顺利,向穆瑜问候后才结束通话下线。 穆瑜在后台给出五星好评,他关掉虚拟屏幕,抬头迎上穆寒春的视线。 穆寒春才想起用不着介绍赛车,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没有,我很喜欢听。”穆瑜认真摇头,“我想听您讲更多的事。” 穆寒春苦笑了下:“我……也没什么可讲。” ……绝大多数时候,穆车王其实都非常讷于开口。 他们家都是宁鹤主外,必须要穆寒春发言的时候,俱乐部会提前给他写稿子。 非要穆寒春自己说,就会出现和那通流传得相当广的采访类似的情况——在输掉比赛的赛后采访里,穆寒春忍不住讲爱人、讲宝宝,腼腆地打开赛照,给所有人看里面藏的照片。 穆寒春想得其实很简单,他那时候把媒体和粉丝都当朋友,他对比赛的胜负原本就不太在意,也没想过输掉比赛、成绩不好是什么要被宣判的罪。 因为是朋友,所以我给你看我最骄傲的珍宝。 碾压级别的惊艳天赋和长期封闭的训练,让穆寒春的世界变得异常简单——只要让车不停,疾驰、疾驰、疾驰然后撞线,就行了。 那时候的穆寒春尚且不能理解,原来就是有人会去毁掉别人最珍视的宝藏,就是有人会不屑一顾、会恶意森森。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朋友,原来有坏人,原来宝宝会被坏人盯上。 这一路上,穆寒春都在想这件事。他没办法不去想,因为他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些,没能及时意识到危险的逼近和觊觎,究竟酿下了多严重的错。 小木鱼没见过他们家的大赛车,也没有玩过变形金刚。 小木鱼没玩到变形金刚,宝宝的生日礼物丢了。 事故发生后,那辆赛车第一次被从车库里放出来,不受控地自行启动,发动机轰响得仿佛闷雷炸裂。 那辆车一定是想撞点什么,它像是匹脱缰的悍马,又像失去主人的烈性犬,猩红的尾灯高频闪烁。 它没撞到什么。 什么也没能撞到,没人能让那辆赛车安静下来,没人敢靠近,索性就放它在四面都是防撞垫的空荡试车场里挣扎了几天。 那是完全徒劳的挣扎,因为车是会没油、AI是会没电的,那时候它就会变成一辆无知无觉的、即将被送去作为“遗物”供人观瞻的机械造物。 那也就是全部的故事了——至少林飞捷这么以为,他不知道一辆赛车的幽灵盯上了他,在此后的二十年致力于把他撞得不能自理。 …… 可不论再做什么,伤害和遗憾都烙在那。 不是一缕散去就了无痕迹的风,是大片无法愈合的伤口,是蛰伏在骨缝里的隐刺。 穆寒春被夹着冰碴的风冻了个激灵,他回过神,察觉到自己居然在这站了这么久,不由苦笑:“抱歉……” 自称叫“瑾初”的年轻人一直陪在他身旁,见他从沉思里醒过来,朗净润泽的黑眼睛就弯了下,伸手搀他跳下被白霜覆盖的石头。 伸过来的手温暖有力,穆寒春被稳稳当当搀住,他们在这里等风小下来,免得路上的风烈到把车刮个跟头。 穆瑜扶稳他:“没关系。” 穆寒春怔了下,他张着嘴,愣愣站了半晌:“……什么?” 穆瑜帮他把袖口整理好,嗓音认真,半点不似开玩笑:“没关系。” ——没关系,用来回答“抱歉”。 因为已经接受了道歉、好好回答了“没关系”,所以伤可以痊愈,刺能被取出来。 所以就可以试一试,把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非得站在风口吹上半天冷风,这样才能稍微好受的自责和痛苦,试着稍微放下一点。 他们大概是最该被训“榆木脑袋”的一家人,每个人都责备自己,都懊悔当初没做得更好,都被负疚和自责压得伤痕累累。 可这本来不该是他们的错,不该是任何一个人的错,不怪爸爸妈妈,不怪宝宝,不怪扫地机器人和赛车。 他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您想家里多出一棵小树吗?”穆瑜笑了笑,温声把话题转移开,“可能是一棵小榆树,会结榆钱那种……还会变成十三岁的小朋友。”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那条时间线,穆瑜会负责解决。反正时间也很充裕,他可以回去代班,和有些藏在缸里不出来的树一起念个高中。 小朋友们放暑假了,玩心正浓,闹着要全家一起当交换生度假,穆瑜索性在穿书局直接批发了一打时间卡。 等最终考核正式结束,家里的小朋友也玩得尽兴,就该老老实实呵欠连天地被从小被窝里挖出来,困得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吃早餐,背上书包排队齐步走着去上学了。 穆瑜打算适当徇私,这大概不太合规矩,但也没说完全不行——没说爸爸妈妈不能养两只小木鱼。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一个人留在原地,带着那些痛苦、绝望和孤独,一个人在时光的角落里坚守了这么久。 抱着玩具枪、披着小毯子做的披风埋伏在窗帘后面,睁大眼睛盯着窗外警戒的小木鱼,也一直都很想要哥哥。 做梦都想要,穆瑜最近翻检盘点记忆,还发现自己三岁那年过生日许愿,是希望妈妈能在不影响身体、心情和工作的前提下,给自己再生一个哥哥。 “是现成的小树苗,刚移植的时候可能打蔫,没什么精神,但多晒晒太阳、勤浇水松土就会好。” 穆瑜温声介绍:“也不要太勤,榆树是耐旱不耐涝的树种,生长期的时候勤剪枝,太茂盛也容易郁闭……” 穆寒春打断了他的话,上前一步拥抱他,不肯放手。 穆瑜选择了二十三岁的自己回来,这是个做什么事都不太麻烦的年纪,进可攻退可守,能解释得通所有需要解释的逻辑。 穆寒春大概是察觉到了这一点,一脉相承的秉性让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不去追问面前的年轻人,不强迫自称“瑾初”的青年说出任何不想说的事。 但仍有压不住的念头在胸口烧,烧得心肺生疼、骨头灼痛。 穆瑜抬手回抱住年轻的父亲,他的父亲没来得及老,世间记得的穆车王永远意气风发、荣耀万丈,就连最后成绩跌落的那两年也被选择性忽略。 “……最后那一段情节,是您本人希望这样拍摄的吗?为什么没有按照真实结局复现?” 那部赛车电影的发布会上,记者举着话筒追问:“您在昆仑天路的感受是什么?会想起您的父亲吗?是怀念还是遗憾?当年……” 这种问题堪称冒犯,彼时铁灰炫酷经纪人还没走,毫不客气地将话筒隔开,视线冷得将那个记者冻得钉在原地。 但真要讲实话,穆瑜其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那时候不怀念也不遗憾,他只会沉浸式体验派的表演方法,他那时当自己是父亲。 他当自己是穆寒春,他这样告诉自己,你是车手、你是丈夫和父亲、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开快一点,你就能回家。 他放纵自己短暂沉溺在这样的幸福世界里,醒来时车辆AI正大声报警,铁灰色的经纪人死死按着他握住方向盘的手,眼睛都要气成铁灰色:“……你在干什么?” 天很蓝,那是种高饱和度的明净的蓝,风把雪卷得纷纷扬扬,远处山峦叠嶂,放眼白雪皑皑。 这里的路况很差,有极为严格的限速,他的车速到达了危险的警戒值。 他不是赛车手,他没有去考赛照,现在不是赛间,不能把车开得这么快。 他平时其实也不会把车开得这么快。 “我在……”二十三岁的穆瑜醒过来,他在昆仑之巅,冰雪覆盖的天路上,这里很冷,冷得叫人想不通怎么会有一场烧毁一切的火,“我在……难过。” 他把车开到路边停好,拔下钥匙,远离危险的悬崖,向经纪人道了歉。 “我在难过,我很难过。”他轻声说,“我想家。” 荣野依然牢牢按着他的手,几乎压在驾驶位上,盯着他,像是不相信他仅仅是难过,就把车开出足足四十七点五公里每小时。 ……对一棵树来说,这简直是夺命狂飙了。 “有多难过?”笔直笔直的大榕树弯下腰,单手护住他的颈后,低声问,“抱一抱能不能好?” 平时都是能好的,年轻的影帝非常好哄,抱一抱立刻就好。 不方便靠近的时候,拿个纸团砸一下,也能得到一个画着笑脸的小飞机。 但这次没能哄好,榕树耿耿于怀,把这件事刻在年轮上:今天人类说他哄不好了。 「他说他没有家了。」 榕树恶狠狠地在年轮上记:「明天就去查怎么抢一个家。」 …… 穆寒春有些不安,他担心自己是否越界,想要向后退开,却察觉到被拥住的年轻人收紧手臂。 “请再抱一下吧。”自称叫“瑾初”的青年温声问,“可以吗?我一直都很想见您。” 是很温润柔和的征询,哪怕说了“不可以”也没关系。 当做粉丝对偶像说的话也完全合理,因为一直以来都崇拜您,所以想见您。 所以如果方便,想再多抱一下。 穆寒春喉咙哽咽,把温顺的青年用力圈进怀里,掌下硌着瘦削的脊背和肩膀。他反复猜想那么一小点的孩子是怎么长大,怎么会长得又温和又安静,从容得像是已经足以应对遭遇的一切。 要走过多少路、翻过多少山,经历过多少事,能长成这样的大人。 “我们去吃火锅。”穆瑜忽然问,“可以吗?” 穆寒春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要求,怔忡一瞬,立刻用力点头:“没问题,家里就有火锅,什么底料都有,就在冰箱里冻着,我做了好多。” 他又忍不住毛病了,滔滔不绝地讲吃火锅的事,又拿出手机翻照片,找出那些被仔细分装好的不同口味火锅底料。 这是他的孩子,是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风尘仆仆回来的孩子,穆寒春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能讲的都翻出来:“还有冰棍,有糖,有小零食,妈妈不让多吃,我藏在苏格拉底肚子里了……” 他一口气讲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说了好一阵才察觉到误会,对方的意思是下山后去吃顿火锅,然后把他们送回家。 他们其实怀有一样的心思,既急着回家、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又生怕这条路一下子走完。 十二个小时太短,哪怕中间必须停下来吃一顿饭也一样。 会选在这时候讲种一颗小树的事,讲那些注意事项,是因为不方便在路上说。 毕竟当事小榆树就在车上,就躲在妈妈怀里睡觉,睡得不安稳,每过一会儿就会惊醒,确认了妈妈还在才能放心合眼。 穆寒春攥着屏幕黑下去的手机,看着眼里透出柔和歉意,却仍认真听他唠唠叨叨说这些话的青年,看着对方手里的火锅店传单。 ……他忽然无师自通地学会怎么当一个父亲。 穆寒春只当了三年父亲,他刚开始练习,仍然不熟练,现在才学:“要吃火锅,就得回家。” 他一点不会凶人,语气虚张声势得连榕树经纪人都不如:“路上随便吃一点,回家吃火锅,吃完火锅洗个澡,睡一觉,躺下歇透。” 穆瑜微怔,眨了下眼,捏住系统刚龙飞凤舞赶制出来的一折促销传单。 他被穆寒春揪回车里暖和,穆车王的血检报告已经出来,没有任何危险成分,电子驾照已经线上解禁,开一辆改装面包车绰绰有余。 驾龄十余年、做父亲只做过三年的穆车王,气势其实还有新手爸爸的严重不足,又因为试图去挖两块冰给爱人敷肿起来的眼睛,气得宁鹤揪他的头发。 穆寒春被轰去开车,念叨着“确实肿成桃子了嘛”、“桃子又不难看”,灰溜溜熟练挂挡点火。宁鹤火冒三丈地叠千纸鹤准备砸人,超凶的千纸鹤哒哒哒哒,全落在小木鱼抱着的大纸盒里。 被吵醒的反派大BOSS一点都不生气,弯着眼睛抱住纸盒,边轻轻咳嗽边忍不住笑,眼睛里有太阳光粼粼地亮。 穆瑜被不由分说塞回这个家,这次连系统也临阵倒戈,混进纸叠的千纸鹤里长出腿,叼着宿主的袖子往妈妈身边坐。 宁鹤埋头叠千纸鹤,眼眶红红手下也不停,视线模糊得看不清,叠坏的那只千纸鹤被一只手接过去。 穆瑜把它耷拉着的翅膀仔细修好,拿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画好眼睛和小花边,交给十三岁的自己。 “扯一下尾巴,翅膀会动。”穆瑜悄声示范,给少年反派大BOSS补课,“飞去哄妈妈。”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第一次学会叠千纸鹤,发现折纸居然会飞,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小心翼翼挪动手指捏住。 他太虚弱了,那些满溢的痛苦消散后,他几乎不剩下任何力气,连尾巴也扯不动。 穆瑜拢住他的手,帮他让千纸鹤飞起来,纸折的小鹤啪嗒啪嗒飞,飞到妈妈面前蹭一蹭。 小千纸鹤飞累了,停在妈妈手上,低头叨一叨指尖。 那里很舒服,小千纸鹤乖乖躺下睡觉,永远不离开妈妈。 小千纸鹤啪地变成一束花。 ——要不怎么说,穆家的男丁都不太知道,要怎么哄小姑娘和变成妈妈的小姑娘。 纸折的小花束被眼泪淹了,十二小时回家路的前三分之一,穆影帝都在反思自己不该用哄小朋友的方法哄妈妈。 穆影帝的树在随风乱舞,紧急和藏了一缸的小朋友修改方案,摘掉插了满树的小玫瑰花,改成长满棒棒糖和火锅底料。 十二小时回家路,中间的那三分之一,穆瑜找对了方向,以“上学时的自驾旅行”为题材,讲了自己的经历。 他走过的地方、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要拿出来一部分讲,完全能拼成最丰富多彩的充实人生。 穆寒春和宁鹤也经常东奔西跑,但他们是为了工作和比赛,仅剩的空挡也被俱乐部安排的宣传活动挤占干净,能到处游玩的时间少之又少。 职业专长使然,穆影帝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让一段经历变得可信,不止讲那些快乐轻松的事,也会穿插惊心动魄、千钧一发,也会有遗憾和失落。 他大概仍然不擅长谈自己的事,却并不缺少讲述一段人生的能力,这是种后天培养的技能,对他来说很有用。 二十七岁退圈的时候,穆影帝就是靠着被峰景传媒逼出来的“讲故事”的本事,亲手把峰景传媒送上路,揭穿了当年的全部阴谋。 宁鹤听得全神贯注,十三岁的小木鱼靠在妈妈怀里,也听得眼睛都不眨,那些栩栩如生的画面变成新的养料,一点一点浇灌进枯萎的根系。 长大不只是为了让爸爸妈妈不伤心。 长大能去很多地方、看很多东西、经历很多事。 所以再多坚持一下,长大一点。痛苦被倒空后,理当装进幸福、欢欣和希望。 …… 十二小时回家路,第五个小时,他们在路边买了汉堡和热牛奶,第六个半小时天黑。 穆瑜重新接手方向盘,把时间刻度推进到三分之二,到加油站,被补眠睡醒的穆寒春塞回去。 “这么点路。”穆寒春笑了笑,他把毯子递给穆瑜,“一下就开完了。” 他从五岁起被人正式带去训练场,俱乐部的训练严苛到常人无法想象,为了把肌肉记忆强化到极点,多极限的训练也做过。 有时候穆寒春也会想,如果让他自由长大,或许他的理想未必是做赛车手。 宁鹤抱着小木鱼睡在改装的小床上,穆瑜弯腰探进车内,帮他们盖上毯子。 察觉到气流微动,十三岁反派大BOSS警醒地睁开眼睛,条件反射要把妈妈往身后护,看清来人后才放松。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帮小时候的自己整理了个帅气的发型,裹好薄毯,回到车前。 他问穆寒春:“如果没做赛车手,您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来得及想这个。”穆寒春哑然,揉了两下短发,“开个修车店?也不一定,可能和车没什么关系。” 穆寒春努力想了半天:“可能——可能当个厨子吧?我做饭还不错,尤其煎荷包蛋。” 穆瑜有点惊讶,接过父亲递过来的、背着妈妈偷偷买的冰可乐,认真想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 穆寒春看见他这样笑,心头没来由地烫了烫,拿胳膊肘顶他:“怎么了,这么好笑?” 穆瑜笑着摇头:“我也喜欢煎荷包蛋。” 他在身上找到属于父母的痕迹,这件事完成的稍微有些晚,但在这一刻,过去的那些记忆也像是有了细微的变化。 穆瑜没有再掩饰自己的能力,他随手画了些方框,那些方框在夜色里莹莹泛光。 穆寒春吓了一跳:“这是什么?” “是魔术。”穆瑜挺认真地给要撞世界意志的父亲科普,“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徒手画方框。” 穆寒春总觉得这三个放在一起,就像泥头车、重装坦克、超时空星舰和拉砖拖拉机在一起一样不对劲。 但他还是尽全力去辨认那些稍纵即逝的画面。 穿着围裙、在厨房煎蛋的年轻人身边,多了个一起熟练颠勺,让荷包蛋飞起来的身影。 叠飞机的少年被妈妈抱着,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教他叠千纸鹤。 小木鱼的长相和爸爸相似更多,清秀的地方更像妈妈,绝大部分时候,脾气像是和爸爸一个模子里套出来的,但心情好了就会冒坏水。 那些和父母重叠的痕迹、习惯、小动作,不论打碎几遍再重新缝合,也不会改掉,他看见鸡蛋就想煎。 穆寒春实在忍不住,他伸手想去碰一碰那些方框,可那只是些幻影,即使手指穿过,最多也只漾起点点涟漪。 “爸爸。”穆瑜说,“晚饭我来掌勺吧,除了火锅,再加点别的。” “行啊,那我给你打下手……”穆寒春下意识答应了一句,陡然回过神,看着穆瑜,张嘴说不出话。 年轻的影帝身手利落,跑得很快,号称再变一个魔术,人已经没了踪影。 挂了满树棒棒糖、火锅底料和速冻水饺,抱着一缸小朋友的大榕树被自己的人类砸醒,气生根立刻变得更软,揽着进来的穆瑜舒服靠稳。 “你为什么也藏进来了?”荣野把他藏好,压低声音问,“你该回家,你说过,你想家。” 穆瑜被自动滚进老师怀里的小朋友埋了,挨个轻轻拍着背哄睡着,枕着手臂,看着满天星斗,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 他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是另一个:“我们要不要在今晚拍全家福?” 大榕树吓得一哆嗦,造型沉稳的改装五菱宏光都跟着一晃:“我还……没做造型。” 他找了穿书局最厉害的树木造型师,但还没和对方约定具体时间。 听说最厉害的树木造型师很忙,要帮别的部门代班,最近还忙着回家。 穆瑜认认真真看了一会儿他的树:“非常帅,自由不羁。” 被风吹了一路的大榕树:“……” 穆瑜帮忙把打结的气生根解开:“潇洒落拓。” 紧张到打结、一度变成一团,被五个小朋友齐心协力解了五个小时的大榕树:“……” “必须……必须是今天吗?”荣野紧张地整理衣服,因为发现路边有个理发店,甚至想跳下去做个造型,“我——” 一肚子坏水的穆影帝这时候才憋不住笑,拉住他的树,熟练地轻拍安抚:“不非得是今天,以后也来得及。” 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家。 荣野怔了下,他还护着穆瑜的脑后,弯下腰来,认真端详他的人类。 “你不再难过了,对吗?”他用比树叶更轻的力道,轻轻触碰那双温柔的黑眼睛,“你的伤好了,不难过了。” 穆瑜认真点头,他摸摸他的树:“对不起,是不是很辛苦?” ……辛苦的哪里是别人。 荣野沉默着摇头,他有太多想说的话,但缸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尤其还有这么多小朋友。 他最后只是调整穆瑜的身体,让穆瑜能更舒服地靠在树干虚影上,完全放松脊背和右腿。铁灰色的人影屈膝伏下来,抱住穆瑜的肩膀。 “你又不和我商量。”荣野低声说,“把那些记忆给十三岁的你,你就没有了。” 穆瑜刚刚画的方框,是把那些画面送给少年反派大BOSS,连同那些被恶人偷走、又被小朋友们集体殴打谎言之藤,拿着小篮子一点一点翻捡回来的记忆碎片一起,留给妈妈怀里的小木鱼。 它们能让一个孩子恢复站起来的力气,牵住爸爸妈妈的手,继续往前走。 只有记忆里的画面才是第一视角,记忆碎片给出去,即使是本人再看那些经历,也像是旁观的第三者。 这也是穆瑜一开始没打算留下的原因,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点近乡情怯——大人当然也会近乡情怯,走得越久、离家越远的大人,靠近阔别已久的那个家,越会有所迟疑。 迟疑家和记忆里是不是一样,迟疑回来得是不是时候,迟疑自己是不是变得面目全非。 少小离家、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真能读懂这其中的感受时,原来已和第一次学诗隔了万水千山。 “没关系。”穆瑜笑了笑,他这段时间都没怎么休息,现在放松下来,声音变得更轻,“能认得出的。” 他们是一家人,有相似的习惯、脾气秉性和爱好,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能认得出。 走多远都没关系,只要记得回家就行了。 荣野问:“那你想睡个好觉吗?要到家的时候,我会叫你。” 他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算太困”。比起睡觉,穆瑜更愿意和他聊聊天、看看风景,折一些无聊的小纸飞机砸他。 这次他没能得到答案,穆瑜已经一手两个小朋友、一手三个小朋友,靠着他睡着了。 荣野扶着穆瑜,想让他睡得更舒服些,掌心掠过脸庞时,碰到一手冰冷的湿漉。 荣野不再动,一点一点拭净那些水痕。 …… 十二小时回家路,第八个小时,义务司机神秘消失,据说“有自己的办法追上来”。 第九个小时,因为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醒了,慌张地到处找哥哥,铁灰色的神秘青年从车顶蹦下来。 穆车王对车顶反复观测,依然认为那上面是普通的行李架。 第九个小时零一分三十秒,铁灰色的青年把小木鱼塞回宁鹤怀里,鞠了一躬,滚烫地跑掉了。 第十一个小时,他们已经到了家附近,这条路比预计走得快,漫天星子下已经能看见万家灯火。 宽阔的马路上响起摩托车飞驰的炸耳声。 穆寒春蹙起眉,和爱人交换了个视线,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 ……等他们放轻动作,悄无声息靠近自己家那幢单元楼时,愤怒已经将他们淹没。 慑人的恐怖阴影被别有用心的灯光射得阴森诡异,血红灯光闪烁不定,刺眼的探照灯往阳台里面晃,还有人相当处心积虑地爬过去,试图摇晃外面的窗框。 爸爸妈妈从不知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原来是这样。 原来号称“被照顾得很好”、“有专人看护”的宝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这样。 披着小毯子披风,左手纸壳宝剑右手玩具枪的小木鱼,和用力挥舞笤帚抹布的扫地机器人一起,勇敢守卫着自家的阳台。 “滚蛋!”扫地机器人大声喊,这是它能学会最凶的骂人话,“坏人,全是坏人!坏人滚蛋!” 那些人嘻嘻哈哈地笑,他们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在作恶,不觉得欺负一个孩子是什么卑劣到极点的行径。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回家!”扫地机器人拼命拉警报,“有坏人,小木鱼要摔倒了!马上摔倒了!” 附近的居民被吵得打开窗户,又重重关上。 这代表嫌他们吵,放在平时,扫地机器人会立刻乖乖调小音量,可这次它却反常地把警报拉得更响。 “找爸爸!找妈妈!找哥哥!”扫地机器人闪着应急灯拼命喊,“大家帮忙!小木鱼要长大!” 小木鱼正在用玩具枪激战,被自己的小披风绊了一跤,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他有点担心这样大的音量会吵到邻居,抱住扫地机器人:“没关系,没关系,苏格拉底,我们——” 话还没说完,被扫地机器人抱起来的小木鱼就睁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只在做梦的时候梦到、在过生日的时候悄悄许愿的一切。 比这些摩托更嚣张、更响亮的赛车变形金刚绑着蝴蝶结,超级凶地按着喇叭登场,轰地落在地上,挨个摩托往地上砸。 ——既然嫌吵,既然都怕招惹林氏,想要让一个孩子闭嘴乖乖做受害者,来换得大家清净,那所有人就都不要睡了。 惊心动魄的碎裂声和爆炸声里,那些自以为有所倚仗、恃恶行凶的混混愣在原地,不及反应,已经被扑上来的少年按在地上。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休息了一路,攒了一路的力气,死死按住为首的混混,用力砸碎那几盏装神弄鬼的破灯,隔着玻璃告诉还是宝宝的自己:“不怕,不要怕,有人救你……” 那混混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就奋力挣扎,抬腿朝少年的胸口上踹,却踢上了个结结实实的铁家伙,疼得高声惨嚎。 扫地机器人把小木鱼藏在窗帘后面,自己冲出来,被踹了一脚也不知道疼,牢牢挡着身后的少年,胡乱挥舞手里的笤帚:“坏人!坏人!!” 扫地机器人气得蹦起来轧他,摇摇晃晃差点摔倒,被伤痕累累的少年抱住,赶快从肚子里哗啦啦往外倒零食。 树上的混混见势不妙,回头要跑,被一蹲一站在枝杈间的两道身影吓得哆嗦,惨叫着掉下去。 宁鹤就在树下等着,有一个算一个卸掉胳膊腿绑起来,打了报警电话。 摇晃窗框那个混混也变了脸色,雇他们来的人跟他们说这家人脾气软、为人和善,没胆量招惹是非,让他们放心找茬。 ——这叫没胆量招惹是非?! 正在玩命砸摩托那个是什么玩意,超大号变形金刚吗?!? 混混吓得魂飞魄散,顺着排水管就要跑,被温和的力道拍了下肩膀,下意识回头往身后看。 据说“脾气软”、“为人和善”、“从不生气”的穆车王卯足力气,一拳砸在他的脸上。 伴随着鼻梁骨碎裂的声音,那混混几乎是瞬间没了动静,闷声砸进绿化带,一路滚进了排水沟。 第118章 拐走三只小木鱼 车王退役, 穆寒春夫妇退出俱乐部、和林氏正式决裂,穆家深夜疑似出现巨型变形金刚。 哪个都是能让记者趋之若鹜的爆点。 被爱人揪过来,老老实实往手上涂药的穆车王:“……” ……最后一条新闻放在这里面, 不论怎么看,都多少有点离谱得格格不入。 但宝宝喜欢,小木鱼完全不认为这个故事里出现变形金刚有什么不对。 披着小毯子披风、抱着玩具枪从窗帘后面冲出来的小木鱼,相当英勇地加入战斗, 打败了最后一个影子怪物。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躺在阳台的瓷砖上,被宝宝大小的自己抱着胳膊,卯足力气想要往客厅里面拖。 发现拖不动, 小木鱼就又咚咚咚跑去拿药箱和听诊器, 和苏格拉底一起火急火燎地扫荡冰箱, 用十八瓶珍藏的饮料兑神秘药水,想要喂他喝下去。 “我没事……”少年反派大BOSS弯了下眼睛,他努力看清还是宝宝的自己, 轻声说,“木鱼,小木鱼。” 热乎乎的小木鱼立刻拱进他怀里,把小毯子披风努力分给他。 阳台下乱糟糟, 闹成这样就有不少人再装不成睡熟、没办法再演听不见, 毕竟警方的鸣笛声响亮,远处的闪光灯也刺眼。 这会儿忽然有不少人变得正直,嫉恶如仇,细数那些小混混的恶劣行径, 仿佛那些窗户从未被重重关合。 小木鱼立刻翻找藏宝库, 熟练地拿出降噪耳机, 想要给他戴上。 “……不对。”少年反派大BOSS按住那个耳机, 轻声教给他,“该躲起来的……不是我们。” 哪怕是再有林氏在背后操纵,暗地里限制和干涉穆寒春夫妇的社交,住在这里的也是真实的人。 穆寒春和宁鹤几乎一直在出差,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可一向与人为善,从没跟任何邻居红过脸、闹过矛盾。 小木鱼也被教得格外懂事,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轻手轻脚,夜里想爸爸妈妈想得睡不着,看动画片都不开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起,楼里就有人传——穆家那孩子,不是有自闭症吧。 可得离远点,别把自家孩子传上,还有人说呢,自闭症发起疯来伤人,可不能随便来往。 不论在什么时代,疾病的科普都永远是最困难的。 没办法说服一个自己没得过病、家人也没有相关疾病的人硬去了解,可落在言间话尾,又会被大喇喇擅自定义。 上了初中的穆瑜已经自学了不少知识,他停下来,扒开草丛,和那些追着他拍照片的狗仔讲道理,说自己不是自闭症。 自闭症有很明确的临床表现,他做了笔记,他没有病,只是有点难过。 可惜,愿意听的人少之又少。 被噱头招过来的重重人影,前因后果不重要,证据也不重要,他们只想判决。 ——这是十三岁的穆瑜,要教给还是宝宝的小木鱼,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要被他们以讹传讹,扣上一个自闭症的名头,否则就会被拉去“治疗”。 治疗的结果是忘掉最重要的记忆,忘掉爸爸、妈妈和苏格拉底,忘掉怎么回家。 不要给他们留下一点任何能钻的空子,不用总是保持安静,在受伤害的时候,就要大声喊。 ——要大声喊,这是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要教给小木鱼的第二件事。 “要大声喊,学会很大声地喊。”少年反派大BOSS的声音很轻,他弓起背,挡住窗外射进来的散乱灯光,护住怀里的宝宝小木鱼,“你是受害者。” “你是受害者,你很疼,很难过,很想爸爸妈妈……你要喊。” 少年反派大BOSS低声说:“大声喊,大声哭,有力气就打回去,打到他们怕。” 小木鱼连忙攥着袖子给他擦眼泪,睁大了眼睛一字不落地听,乖乖点头。 少年反派大BOSS躺在月亮底下,他的脸贴着瓷砖的地面,冗杂混乱的记忆变成荆棘杂刺,乱草丛生,仿佛拔不尽。 但没关系,在这条新的时间线里,小木鱼用不着再经历这些了,不会有人再把他强行从家里带走。 在过去的十三年里,没有遇到能救他的人,这只是因为他运气不好,并不是这世界上就没一点好地方——爸爸妈妈可以带宝宝搬去一个好人更多的地方,好人会喜欢好人,一定会有热情的新邻居,喜欢温和有礼的夫妇、喜欢乖乖的小木鱼。 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遇上就有笑盈盈的脸,小孩子楼上楼下跑在一起玩,有人欺负小木鱼的时候,楼上会暗戳戳哗啦倒下一盆水。 这世上有坏人有好人,有时候运气不好,遇到的坏事扎成了堆,就好像被困在了暗不透光的围城。 “我们是受害者……”少年反派大BOSS慢慢地说,他好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把这话说出来,“受害者,就是……被伤害的人。” 小木鱼紧紧抱住他,想把自己垫在他底下,隔开冰凉的瓷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三岁的宝宝还弄不懂自己为什么难过,只是忽然又委屈又想哭。 比午睡的梦里没有爸爸妈妈,睡醒后太阳落山、灯还没开,苏格拉底在阳台充电,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还要更委屈。 “被伤害很痛。”十三岁的少年闭上眼睛,在心里说:我很痛,很难过,我要被野草长满了…… 他说不出这些话,但心里的声音好像也能被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赶过来,温暖的手臂把他从地上用力抱进怀里。 男孩的瞳孔安静漆黑,怔怔被妈妈抱起来,被眼泪砸在心口。 少年反派大BOSS疼得闷哼了一声。 ……他的妈妈一点都不爱哭。 十三岁的穆瑜从纪录片和影像资料里了解爸爸妈妈,他的妈妈是英雄。 救援队的宁鹤队长没掉过眼泪,不知多少次险死还生,在爆炸里留下几百道小伤口也满不在乎地摆手,让记者后退自觉排队,她要先去洗脸补个妆。 他的妈妈开飞机的时候,是最自由潇洒的白鹤,是因为做了妈妈,快要把眼泪全流光了。 “妈妈不哭。”他赶紧说,“我不痛了,我好了。” 反派大BOSS脑门上轻轻挨了一巴掌,巴掌的力道比抚摸还柔和 宁鹤跪在地上,把她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身体微微发抖。 “傻孩子。”宁鹤哑着嗓子批评他,“傻孩子,傻孩子,傻孩子……” 家门重重响了一声,配合警方回答完问题、拒绝了一切采访的穆寒春匆匆跑回家,喘着气关上门。 “你看——这是干什么?”门外的邻居差点被门拍在脸上,又气恼又尴尬,“招来这么多事就算了,外面那些记者,你们家总要管一管吧?我们都是普通人,明天还要上班上学的,不像你们,还有外面那些绿地和树……” “我们家赔钱。”穆寒春打断他,“说完了吗?” 他一贯好脾气得不行,可这种温和守礼,反倒成了不少人得寸进尺的理由。 这种得寸进尺只在他一个人身上,穆寒春让也就让了,可现在他才明白,家人和孩子会跟着他受连累。 邻居被他一噎,又急又气:“你这是什么态度?!穆车王就牛气是吧,摆谱摆起来了?” “对。”穆寒春说。 邻居被气得直接没了动静。 “你欺负过我们家宝宝吗?”穆寒春问,“恐吓他,议论他,在背后造他的谣,对狗仔造谣和作伪证,都算。” 邻居刚想矢口否认,穆寒春又说:“有关名誉权我也报警了,如果你做过,这几天就请不要外出,配合调查。” “随便说几句话也不行?!”邻居在门外瞪圆了眼睛,语气变得激烈,态度却肉眼可见的慌了,“嘴长在我身上——你们要是没做过,还怕人说吗?” “怕。”穆寒春说,“当然怕。” ——没做过还怕人说吗,这是最恶劣的逻辑陷阱之一,总有些人满不在乎地指黑为白、言之凿凿颠倒是非,然后轻轻飘撂下一句“要是没做过,还怕人说吗”。 当然怕,流言可畏,谣言亦能杀人。当一个人被谣言淹没,后来的人再认识他,就只会见到一个由假象堆砌的影子。 困在里面的那个真正的“人”,无处呼救无人在意,慢慢枯萎荒芜、杂草丛生。 邻居听见开锁声,吓得后退两步,后背顶在墙上。 穆寒春的拳头挥过去。 还是宝宝的小木鱼非常听话,讲道理就立刻牢牢记住,抱着小玩具枪带着苏格拉底英勇参战。 反而是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担心父亲落人口实、在记者那吃了亏,急着想去拦。 “让他打。”宁鹤用力抱住自己的孩子,“让他打痛快,有人欺负他儿子,他心疼疯了。” 这话让少年一动不动地怔住,睁大眼睛,定定看着妈妈。 妈妈也心疼疯了,要不是宁鹤的身手太好,气头上容易真徒手拆个人,就亲自动手了。 穆寒春打得没有章法。他这辈子也没打过今天这么多的架,揍林飞捷,揍小混混,揍这些冷暴力、言语暴力一个孩子的大人,他只会挥拳头。 “我儿子……我儿子。”穆寒春问,“他做错什么了? “他半夜闹得你们睡不着了吗?他满地打滚了吗,用石头砸你们家玻璃了吗?”穆寒春问,“你们凭什么欺负他?” “算了,算了。”旁边有人劝,试图当和事佬,“你们家这段时间是不容易,现在警察不都把人抓走了吗?都是邻里邻居的,各退一步,小孩子记性浅,过去的事就过去……” 刚才在楼下,他们听说穆寒春真联系了搬家公司,要尽快搬走,才意识到这一家人只怕是当了真,要撕破脸算账了。 守着这么一家人,谁没私下里传过几句闲话,这会儿听说穆寒春居然要起诉什么名誉权,不少人都有点慌张,只想尽快息事宁人。 “没过去!”穆寒春第一次发了真火,他厉声吼,“受伤害的是我儿子,在他那儿这件事没过去,那就是没过去!” 他吼得声音极响,楼道里一时鸦雀无声,不少人神色讷讷,视线也变得躲闪。 穆寒春抱起努力试图和爸爸摆出同一POSE的小木鱼,把家门关严,上了反锁。 他又担忧又着急,抱着小木鱼加快脚步,回去客厅的沙发里看哥哥。 被宁鹤抱着的少年苍白得像片枯草,还怔怔看着那扇关上的门,被父亲的身影笼罩,才慢慢眨了下眼,润泽安静的黑眼睛动了动。 ……不要生气,他想告诉爸爸。 不要生气,他们在这里遇到的人有些冷漠,不愿管别人家的闲事,却又喜欢在背地里议论别人——但世上不只有这种人。 他们在这里格格不入,是他们来错了地方,他们可以去旅行,去找新的地方,找乐观温柔、愿意交朋友的人。 一定有这种地方,生机勃勃,有阳光雨露,枯枝也能复活,野草也能开花。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看着刚打完架的父亲,眼睛绷不住地一弯,孩子气的笑全涌出来,又牵出更多的眼泪。 “爸爸。”少年的小木鱼躺在妈妈怀里,小声道歉,“搬家的事……我可能帮不上忙了。” 穆寒春赶快蹲下来,把宝宝一起放在沙发上,握住他的手,碰碰他的额头。 “不用帮忙,没关系,爸爸妈妈能搞定,爸爸妈妈什么都能做。” 穆寒春轻轻摸他的头发:“身体不舒服,是不是?我们宝宝特别难受。” 他们的孩子长到叛逆期也还是很乖,温顺地轻轻点头,闭上眼睛。 “特别……”男孩枕在妈妈的手掌上,他学这些话的时候笨拙,比三岁的小木鱼还不如,“特别难受。” “很疼,累。”他说,“很冷……想爸爸妈妈,想睡。” “那就睡,什么都不用管,就睡觉。”穆寒春帮他把冷汗浸湿的额发拨开,小木鱼立刻跑去拿小毯子,专心致志裹哥哥。 “爸爸守着你。”穆寒春说,“有谁敢欺负你,爸爸就去打架。” 他们的孩子闭着眼睛,轻声笑起来:“不要,爸爸打得好差。” 穆寒春:“……” 宁鹤非常赞同这一点,要不是为了维护丈夫在儿子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她早就把穆寒春拎回家,自己出去和那些人“礼貌交涉”了。 母子两个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宁鹤揉揉儿子的脑袋,对这一评价表示赞同:“爸爸还是蹬三轮去吧,带咱们兜风。” 小木鱼的眼睛听见蹬三轮就锃亮,抱住天上掉下来的哥哥:“兜风!”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被做了英雄披风的宝宝绒毯裹着,怀里塞了小木鱼的玩具枪,苏格拉底把纸壳做的宝剑拿回来,也小心翼翼放进他手里。 …… 莫名其妙变回小英雄的反派大BOSS,掉进久违的安稳睡梦,回到一片荆棘丛生的荒芜草地,看到早已长大的自己。 榕树化成的铁灰色身影寸步不离,蹲在火堆旁,慢慢扒拉着跳跃的篝火,风带起爆开的火星。 头顶是看不到边的漆黑苍穹,脚下是漫野荒草,无月无光。 披着小毯子披风、抱着玩具枪和纸宝剑的反派大BOSS,被滚烫明亮的火星飘到眼前,本能轻悸,下意识后退。 他涉入冰冷的河水,河对岸的槐树叶片哗哗响,一只手及时揽住他,将他由那条河带回。 “要放一把火吗?”穆瑜揽着他站稳,接过榕树递过来的火把。 少年穆瑜畏火,灼烫的烈焰、滚滚的浓烟,长期以来都是无处逃脱的固定梦魇。 但他发现长大后的自己不怕,相当叛逆的反派大BOSS咬紧牙关,抱紧玩具枪和宝剑,接过那支火把。 近在咫尺的热意烫得他喘不过气:“为什么……要放火?” “开荒。”穆瑜说,“烧过了火,就能播种了。” 少年反派大BOSS怔了下,他刚才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又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这里才忽然有了变化,变成了星光闪闪下的旷野。 不是死寂的荒芜角落,因为风在流动,风把云层层拨开,让草像水波一样轻轻摇曳。 夜色在流转,月光柔软地掠过指间,露水晶莹闪亮。 原来天上有星星,之前看不到,是他把头抬得不够高。 “会伤害到别人吗?”少年反派大BOSS迟疑了下,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说,如果——草里有小蚂蚱和小麻雀……” 穆瑜轻声笑出来。 反派大BOSS的耳朵“叮”地一红:Q皿Q “不会。”穆瑜摸摸他的头发,蹲下来,“没有小蚂蚱和小麻雀。” “这是你的未来,你太久没去看它,所以长了荒草。”穆瑜说,他拔起一棵带刺的荨麻,“这是‘印象’。” 一个孩子长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和简单,每一次落下来的指点议论、臆测歪曲,都会变成一片杂草。 这些杂草霸道横生,不由分说地抢占那片无人看守的荒地,把一片本该生机勃勃旷野变得乱七八糟,然后得意地宣告:你看,我早说这孩子会长成这样。 他们的未来可能更荒芜一点,穆瑜已经确认过了,这片天地里没有生命,连这些杂草荆棘,也只是那些“印象”的化身。 所以尽可以放心地一把火烧掉,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伤害小蚂蚱和小麻雀。 少年反派大BOSS还是很怕火,他握紧那支火把,低头看着脚下的草地,那些荆棘正缓缓爬上他的双腿,想把他拖住,让他留在这片地方。 “有没有……别的办法?”他低声问,“比如把这些草都拔掉……” “那很疼啊。”长大后的穆瑜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耗时也很久,拔完之后,还会留下很多隐患。” 在每晚都勤奋劳动的前提下,至少要勤勤恳恳拔上五六年,还要保证拔的速度比杂草生长的速度快。 等都拔完,根系带出的泥土会留下裂缝,又要很久才能修复,手上身上也会留下很多伤。 少年反派大BOSS没有再说话,他牵住穆瑜的手,在温暖的掌心摸到横亘的旧伤,就把那只手握得更紧。 “辛苦了……”少年反派大BOSS仰起头问,“长大很累,是不是?” 穆瑜低下头,他的神情温和,明亮滚烫的火光在天地间跳跃,那些随风而起的花火掠过周身。 “是。”他如实作答,“很辛苦、很累。” 少年时的他问:“为什么不休息?为什么还要走那么远?” 穆瑜完全不作任何隐瞒:“因为不甘心。”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停下,那些杂草就像是赢了。” 那些篡改、霸占了他的未来,肆无忌惮窥伺和臆测,放肆的胡乱指点批判,冠上来的莫须有罪名,就像是赢了。 他被埋在杂草下,于是它们吸吮着他的骨头,长得更茂盛,得意洋洋的宣称:你看,没说错,早就说这孩子长大要毁掉。 少年反派大BOSS一动不动地站着,仅有胸口轻微起伏,一点火星掉进他的眼睛,润黑干净的眼睛却眨都不眨。 漆黑的瞳孔深处,无声无息,野火燎原。 “……还有别的理由。” 穆瑜“啊”了一声,轻拍额头:“我还得找咱们的树,他把我甩了。” 少年反派大BOSS:! 荣野:?!?! “很过分,他拿走了我的记忆。”穆瑜和少年的自己嘀嘀咕咕,“我找了336449811棵树。” 少年反派大BOSS:!! 荣野:!!!! 反派大BOSS深吸口气,还没来得及向榕树说明这件事的严肃性,一道铁灰色的身影已经以树生最快的速度冲过来,把到处乱说“有棵树始乱终弃”的穆影帝拉进怀里喂糖。 少年反派大BOSS有些分心,握着的火把被撞了一下,掉在地上,呼啦啦烧起一大片。 和记忆里没有出口的烈焰不一样,那是他从没见过的火——活泼明亮,热烈地往天上窜。 风来帮忙,槐树远远地隔岸鼓劲,随风流淌的火星像萤火虫。 大榕树有点紧张,弯下腰,护住少年的身影:“要不要紧?” 屏着呼吸的少年用力摇头,他伸出手,碰了碰飞到自己面前的一点火星,眼睛里的光星星点点亮起来。 “我想跑。”少年反派大BOSS说,“很快地跑,痛痛快快跑,跑到跑不动。” 穆瑜蹲下来,帮他把鞋带系紧:“没问题,还可以在地上打滚。” 这种火看起来温度很高,其实很温和,一点也不烫,完全不用担心受伤。 正在青春期、非常要面子的反派大BOSS耳朵红了下,抿了抿嘴角,悄悄抱住长大后的自己:“我还想继续玩极限运动,我想我能找到快乐了。” ——他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怕爸爸妈妈会因为他的原因,放弃钟爱的赛车和飞机,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爸爸和妈妈喜欢什么。 爸爸喜欢疾驰的感觉,妈妈喜欢飞。 人类无法彻底规避这种渴望,风在耳边呼啸,自由得仿佛哪都能去。 运动本身没有错。他长大以后做设计师,就想办法设计出最逼真的虚拟现实体验,让人能不必冒着生命危险,身临其境地体验到这一切。 “好啊。”穆瑜和他拉钩,“等你长大,我们比一场全能赛。” 少年反派大BOSS满怀期待地看大榕树:“一起吗?” 荣野:“……” #大榕树拒绝回答并向你砸了一筐小木棍# #大榕树以3km/h的时速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十三岁的穆瑜从没把肚子笑得这么痛,疼到躺在地上起不来,疼得大口大口喘气、边笑边止不住地掉眼泪。 伤口愈合,旷野开荒,明亮温暖的火燎原,那些荒草被一把火烧尽。 “请带我回家……”少年反派大BOSS拉住成年的自己,他看着穆瑜,视线格外认真,“我的方向感很差,完全认不清路,需要被领回家。” 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温声说:“好。” 因为这里是等待实现的未来,所以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同样也能变成一粒种子、一颗冒头的小嫩芽。 约定会在未来变成真,他们会重逢,他要快一点长大。 他们要一起回有爸爸妈妈的新家。 / 距离穆家一家人搬家,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穆寒春举家搬走,该打的官司一个没落全部打赢,每件案情都被全程公示,没有半点徇私,最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半点不是。 有些压榨人不知道心虚、吃人不吐骨头的企业集团,塌得一地狼藉、没得无影无踪,据说是惹上了某些深藏不露的商界巨擘——巨擘是谁不知道,反正代理人据说姓荣。 媒体挖地三尺也找不着的穆寒春,正带着一家人慢悠悠地走。他们到了个没名字的山谷,风景秀美气候宜人,树荫里蝉鸣清脆,水又清又凉。 穆车王到底还是没骑三轮,他们换了辆特别炫酷的房车,把该处理的行李处理了、最珍贵的全带上,去找人少又清净,视野也开阔的地方。 被关在衣柜里的孩子,被铁笼圈禁着绝望挣扎、无师自通学会了打架的孩子,从没有尽头的火患里被救出来,实现的第一个愿望是冲刺复习准备中考的小朋友,应当会向往这种地方。 小木鱼趴在床边睡着,被温暖的手掌摸一摸脑袋,立刻醒过来:“哥哥还没醒。” “没关系,一定会醒的。”穆寒春替熟睡的少年掩好被角,抱起小木鱼,“哥哥要等一棵很厉害的小树苗。” 少年睡在靠窗的小床上,被软软的抱枕围着,阳光很好,窗外的风景漂亮得像画。 他的呼吸很轻缓,脸色已经变得红润,额发被风轻轻拨动。 好像就只是偷懒睡个午觉,好像随时都会醒。 小木鱼乖乖趴在爸爸怀里,还是不放心,探出脑袋看:“小树苗能让哥哥好起来吗?” “能的。”穆寒春比划,“有种很神奇的树苗,种下去就能让哥哥醒过来,一下子变健康。” 小木鱼决心改名“穆·沙卡拉卡·苏格拉底·神奇树苗·biubiu”。 “……”穆寒春再次意识到必须要和宝宝好好谈谈起名的问题,清了下喉咙,一本正经地坐直拍拍手:“biubiu啊,有件事,爸爸——” 父子俩的小会议刚开了个头,宁鹤就嘟嘟吹哨子,让两个人出来帮忙搭灶烧火,今天他们吃烤鱼。 穆寒春举起宝宝迅速就位:“小鹤,今天可以吃火锅吗?” 坐在爸爸肩膀上的小木鱼立刻熟练表演小花盛开。 宁鹤被逗得笑弯了腰,揉着眼睛一人一脑瓜崩:“谁也不许说吃不下,必须要光盘行动,不准浪费。” 火锅是适合一家人一起吃的,人越多就越方便打扫战场,三个人吃火锅、其中还有一个宝宝,多多少少有些战斗力不足。 …… 宁鹤不自觉出了会儿神,又迅速打起精神,指挥一大一小分配任务——要是吃火锅的话,准备的食材可就不能只是这么几样了。 “去店里吃好吗?”有人提出建议,“那家火锅店开业大酬宾,六一特惠,带宝宝去可以打一折,还送冰淇淋。” 宁鹤还以为是丈夫说话,她下意识要让爱人带宝宝去,自己留下陪着睡懒觉的小木鱼——可再细听时,却忽然觉察出不对。 声线虽然相似,但说话的声音更温和、节奏和常人稍有区别,吐字稍缓。 那是曾经忘记过怎么说话,又一个人慢慢重新学会、慢慢绕过千万里路,带着所有人回家的年轻影帝,说话时特有的习惯。 上一次临分别前,宁鹤和穆瑜要了他演过的所有电影。夫妻两个每天晚上哄睡了宝宝,就全神贯注看那些画面里的每一个镜头。 宁鹤倏地回身,惊喜得几乎站不稳。 她看清不远处的身影,想说的话撞了满腔,却又全在喉咙里哽住。 ……睡懒觉的孩子醒了,走远路的孩子也回了家。 穆寒春还在下游捞鱼,听见扫地机器人大声报信,举起小木鱼就往回跑,赛车变房车的AI相当神气地打着双闪,砰地拉了一排手拉礼花炮。 上次好不容易做好的一折特惠传单、紧急买下来装修好的火锅店,都没能派上用场,这次系统校长的计划做得非常周密。 穆雪团小朋友被教会了爷爷现在很年轻、暂时不能叫爷爷,从麻袋里举着写了“火锅”的应援牌钻出来,炫酷地架着小墨镜,给三岁的小木鱼叔叔塞奶糖。 闻枫燃已经上了初三,会的字多,负责写“酬宾”。他刚从练车场赶回来,开着赛车呼啸而过一路碾压的大野狼,这会儿耳朵比头发红,举着毛笔大字笔直立正。 蒲云杉沉迷于教小榆树喝水,差一点就误了时间,十万火急赶过来,用齿轮和机械零件焊了格外端正的“六”和“一”,后面还严谨地做了液晶屏,附有当前的准确年份。 路遥知才开完花没多久,热热闹闹的一树槐花成了大院著名景点。小信使把香喷喷的槐花全摘下来做了槐花糕,沉稳优雅地边抚肩行礼,边指挥玫瑰花瓣拼出“特惠”。 比起四个哥哥的游刃有余,抱着小猫花的小缄默者就要更紧张,时润声想了很多个方案,都觉得不太好,因为时间越来越近,只能紧张地回去拆了一点白塔,用砖头拼了“全”和“场”。 ……当气氛烘托到这,就让人很想知道是谁负责举“一折”。 穆·沙卡拉卡·苏格拉底·神奇树苗·biubiu已经完全被打动了,三岁的小木鱼坐在爸爸肩膀上,眼睛里都往外冒小红心。 穆寒春轻轻咳嗽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找到穆瑜,想问问还有没有“一折”、“冰淇淋特惠”之类的牌子,说到一半的话却忽然停住。 躺在车里,被爸爸妈妈弟弟每天拉着手说话,足足睡了近一个月的小懒虫,这会儿终于让铁灰色的影子牵着手,慢慢走出了车门。 十三岁的反派大BOSS又红又烫,晃悠悠把“一折”的小纸条举起来,还没拿稳,就被飞跑过来的爸爸妈妈紧紧抱住。 小木鱼负责抱脑袋,照着反派大BOSS哥哥的脑门亲了一大口,立刻让刚扎根的小榆树原地冒出几颗小火星。 “妈妈……爸爸。”少年反派大BOSS小声道歉,又抱住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宝宝,“我睡太久了……” “不久不久。”穆寒春高兴得不停抹眼睛,又替爱人擦眼泪,“一点都不久,累坏了就该痛痛快快地睡,睡醒就去吃火锅。” 穆车王对目前一家人的组成还不太满意,在爱人的催促下,又把穆瑜也拖过去。 他还记得这个相当有代表性的颜色,看着铁灰色的身影,压低声音问:“这是那位炸白塔的勇者吗?” 炸白塔的勇者:“……” 穆瑜轻咳了一声,笑着点头,摸摸挂满了冰淇淋、丝毫不敢乱动的大榕树:“是我的勇者。” 勇者:“…………” 勇者:/(/ / /-/ / /)/ 穆车王愣了下,还想细问,被爱人及时揪了一把头发,连忙把话咽回去。 ——这种时候,当然什么都比不上“火锅酬宾、六一特惠、全场一折”,一家人去吃火锅、吃冰淇淋更重要。 毕竟他们家当下足足十一口人,点多少菜都用不着担心,肯定能一扫而空,吃得干干净净。 “好,好,去吃火锅。”穆寒春高兴得来回打转,嘴都合不拢,把小木鱼交给爱人抱,弯腰就去抱小榆树,“跟爸爸说,想要什么礼物——” 这个动作引起了一串相当及时的警报。 小云杉树反应最快,血红大野狼紧随其后,大榕树迅速出手试图帮忙,一不小心晃掉了好几个甜筒冰淇淋。 可惜赛车手训练严苛、天赋惊人,在警报到来之前,穆寒春已经使足了力气。 穆寒春使足了力气。 穆寒春扎了个马步。 闻枫燃:“……” 少年反派大BOSS好不容易开完了荒,一路马不停蹄往家赶,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撸起袖子试图拔萝卜的爸爸。 姜还是老的辣。 穆车王相当沉稳、从容不迫,把刚学会喝水的小榆树轻轻放回地上,照着脑门亲了一口,沉稳地下单了一辆轮胎式起重机。 这件事挺紧急,他需要一台起重机。 他得带着宝宝回家。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六一快乐!!! 故事讲到这里,差不多就该出片尾曲啦,他们要回家、要长大,要去那个生机勃勃的未来。 接下来大概会休息两到三天,然后会有几个番外!大家想看什么也请尽管和我说。 超级用力鞠躬,抽红包,超级爱大家!!